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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孟華 -【四大名妓之 花魁依依】《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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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大名妓之 花魁依依 作者:孟華

雪依依──容貌清麗無雙,膚白滑膩勝雪玉,有如不惹凡塵的清冷仙子;面對受傷求援的完顏勃烈,她卻毫不動情地將他拋下馬車,讓他憑添了好幾道擦傷。完顏勃烈──金國的三太子,霸氣狂傲,似一簇明亮火焰,執意將狠狠燒灼她的寒冽;說他是來狎妓的?可以!說他是來找她報仇的,也行!總之,他原以為她是一位大家閨秀;沒想到竟是一個人人都可以出錢得到的煙花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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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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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2-25 00:29:56 |只看該作者
楔子

    南宋初年,江南臨安城西湖畔,時值五月天氣,不暖不寒。

    西湖畔有家大戶面湖而居,金漆籬門,朱欄內一叢細竹,門庭清幽整潔,朱門上懸著一隻大紅燈籠,上書著「醉顏樓」幾個字。

    醉顏樓的鴇母名喚艷娘,十多年前曾是錢塘名妓,美人遲暮,門庭冷落後,她便收養了一群標緻伶俐的小女孩,關起醉顏樓,細心地教授她們吹彈歌舞、琴棋書畫。不過,這艷娘可是出了名的金算盤,蝕本生意她是不做的,她的下半輩子就靠她們了。

    或許是住在西湖畔的緣故,地靈人傑,幾個女孩兒受到西湖山水的滋養,不僅姿容如畫,而且心靈聰慧,到了十三、四歲時,個個都已出落得明艷照人。

    這些年,艷娘把她們捧在手心當珍寶般供養大的,分別給她們取了名字——風盼盼、花巧巧、雪依依、月雙雙。

    這四個女孩兒個個嬌妍動人,詩畫歌舞樣樣出眾,艷娘見時機成熟,便選了一個良辰吉日,讓醉顏樓重新開張。

    醉顏樓甫一開張,便在臨安城中弄出天大的名氣來,每日門庭若市,賓客如雲,艷娘領著自己一手調教出來的花魁們,將臨安城中的富豪公子迷得神魂顛倒,為了抬高四個花魁的身價,艷娘還堅持讓她們賣藝不賣身,想聽聽她們唱小曲得付五十兩,想喝喝小酒談談心得付一百兩,連想摸摸她們的小手,還得付上三百兩的天價。不過,除了小手能摸摸,其它的部位可是一概不能碰。

    從此,醉顏樓的四位花魁不只轟動臨安城,甚至聲名遠播,就連汴梁京城的王公貴族也都慕名而來。

    為了怕豪門公子和富賈巨商擠破醉顏樓,艷娘還特意在後院另蓋了四幢雅致的小屋給她的搖錢樹住。

    風軒——風盼盼

    花閣——花巧巧

    雪苑——雪依依

    月坊——月雙雙

    幾年來,艷娘就整日打扮得花枝招展,周旋在風流才子、王公貴族身邊,撿拾著他們大把大把撒在醉顏樓的銀子——

    某日,艷娘心血來潮,思及她的四位花魁都已快十八歲了,賣藝不賣身的把戲再玩下去只怕好景不長。這四個女娃都是清白的處子之身,不如趁此機會,把她精心栽培的四朵花來開個價,再乘機炒炒這幾個花魁的身價!好大撈一筆,然後收山歸老。

    她命小廝將四位花魁喚到跟前,把想了多時的話對她們說:「女兒呀!這幾年來,我堅持要你們賣藝不賣身,就是希望你們到了婚配之齡能有幸嫁得名門公子,你們就快十八歲了,我想……是時候到了。」

    艷娘說完這話,四位花魁面面相觀,每個人心裡都有了不同的反應和想法。

    「我已訂在下月初十了。」艷娘喝了口茶,清了清嗓子道:「到時候,我會廣發帖子,請各位王公貴族到醉顏樓開個開苞價,誰的運氣好呢,搞不好人家就把你們給娶回家去,到那時候就但憑各人造化了。」

    「我不要,艷姨娘——」月雙雙聽完艷娘的話,早已淚水盈眶了。「我寧願在您身邊做牛做馬,服侍您一輩子,求求您不要這樣……」

    花巧巧蹙了蹙眉,不以為然地說:「傻瓜,有什麼好哭的,說不定咱們還能嫁個好人家哩!」

    是這樣嗎?雪依依端起茶杯輕啜了一口。

    「艷姨娘,您從我們身上也撈到不少好處了,想利用我們的開苞價好撈最後一票,這麼做太過分了吧!」風盼盼坐在一旁,滿不服氣地說。

    「什麼過分哪!」艷娘氣得直跳起來,嚷嚷道:「說難聽是開苞價,可是我把你們養了這麼大,花了多少心血,當娘的要嫁名滿京城的女兒,收豐厚的聘禮有什麼不對?」

    「這怎麼行,當初咱們可是說好了賣藝不賣身,我們也是憑此名聞京城的不是嗎?艷姨娘這麼做豈不是打壞了我們的行情?」這簡直沒天理嘛,風盼盼忍不住又道。

    「就是啊!咱們好像被買賣的貨物,來,公子,您出多少?五萬兩,那位公子多少?十萬兩,好十萬兩賣了!」花巧巧嬌聲嘲弄。

    月雙雙聽了頻頻搖頭,委屈地說:「我不要,太丟人了!」

    雪依依淡淡望了她們一眼,兀自低下頭,彷彿這件事與她無關。

    艷娘冷哼幾聲:「不管你們要不要,我說了就算,沒得商量!」

    除了依依外,另外三張嬌美絕倫的臉孔驀地飛上一抹烏雲。

    「你們給我聽仔細了!」艷娘面不改色地啜了幾口香茶,露出陰側側的笑容。

    「就是下個月初十,你們沒別的選擇,全都打扮好了來見我!」

    艷娘說完了話,便大剌刺地扭著屁股,走出大門。

    門外的院落裡頭,嬌艷的桃花正迎風搖曳,而這四名花魁的故事才正要展開……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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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2-25 00:30:2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大夫,求求你給我藥,我不要這個孩子,求求你!」

    「這……」被喚做「大夫」的男子滿臉為難地看著那已半圓如球的肚子一眼。「都已這麼多月了,難呀!」

    「不!沒關係的,求求您想法子,我不要這塊肉。」頭髮四散的女人突然抓狂似的開始打著隆起的肚子。「我不要這個多出來的東西,『它』害得我好慘呀!好慘吶!」

    「姑娘……呃!夫人,別這樣啊!會動了胎氣的。」大夫有點手足無措,想伸手阻止,可奈男女有別,雖說眼前女子儀容不整、面容憔悴,但仍看得出其形貌艷美、氣質風流,絕非正當人家女子。

    「我就是要動!讓這個『東西』趕快離開我的身體。」那女子低頭瞪著自己臃腫變形的身體,然後——「看!它把我弄得多醜陋,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呀!」她那淒厲的哭叫聲,讓人嚇得直想奪門而逃。

    天呀!居然會有女人如此厭惡自己的懷胎,甚至想盡方法要除去,大夫走江湖行醫許久,倒也是頭一遭見到,不過令他困惑的是,這孩子早在剛入胎的頭三月,就可以先吃藥打掉,為何等到五、六月了,才想除掉,怪哉!怪哉!

    正當大夫絞盡腦汁,思量該如何勸慰這名已然失了理性的女子時,突然從外頭跑進一名穿著猩紅色衣裳的美艷女子,她神色驚惶地走到那名女子身邊,用全身的力量阻止她捶打肚子。

    「雪妹妹,你這是何苦呀?幹麼要這樣傷害自己?」

    「我沒有傷害自己,我只是想把這塊肉拿掉!拿掉!它讓我變得好醜了,不能見人……這樣我沒法見客呀!」

    「別這樣呀,好說歹說,這肚裡的也是你的骨肉,你又何必如此忍心,要做活……可以等孩子生下來,好好調養一番再說。」紅衣女子軟聲勸道。

    「我要孩子生下來幹麼?幹麼生下『它』來面對這個無情無義的人間?」那位「雪」姑娘臉上狂氣漸淡,取而代之的是強烈的恨意和哀傷。「生出來有何意義?沒爹疼、沒爹憐的,娘又是做婊的,有何前途可言?」

    紅衣女子重重歎一口氣。「唉!早叫你多留點心,別讓那些沒良心的男人給騙了……」

    「雪」姑娘呆愣半晌,然後她突然仰頭狂笑。「哈哈!是呀!怎會這樣呢?想我杜雪娘居然會傻得被一個白面書生騙得如此徹底,哈哈!真乃是天下第一大笑話呀!」

    杜雪娘!?大夫睜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著眼前近乎瘋狂的垢面女子,她……是鼎鼎有名的蘇杭第一名妓——杜雪娘?!

    杜雪娘,人稱錢塘蘇小小再世,美艷無雙,詩才高卓,往來者皆是文人才子;商賈者,非萬貫家財者不見;仕宦者,非五品以上不侍。氣焰之囂,為蘇杭青樓眾妓難望其項背。

    只不過數月前,杜雪娘突然收起艷幟,銷聲匿跡,正當眾人以為她被哪家高官富賈迎去做妾,哪知今日一見——竟是如此德行?

    「別說,也別想了,這一切都是命——」紅衣女子拉扶起杜雪娘。「別再傷害自己,一切都還可以重新再來……」

    「重新?」杜雪娘再度低頭望著肚子。「本指望這塊肉可讓我重生,現在——一點用都沒了,現要『它』還做啥?」許是方才哭鬧耗了太多的心力,如今她就像個破了洞的麵粉袋,衰軟無力。

    「先別說了,我們先回去吧!」紅衣女子扶著她慢慢地向外走去,讓車伕扶她進去。

    大夫注視她兩的身影,忍不住跟了上去。「需不需要我開幾劑安神藥?」

    正欲上車的紅衣女子停住動作,轉頭望了他一眼,被那媚眼一暱,他整個骨頭都酥了,腦袋空白一片。

    「不麻煩,擾了大夫,過意不去,這是點小意思,小麼!」

    一個小童走過去給了大夫一錠銀子。

    「這——」大夫瞪著手中那沉甸甸之物。「無功不受祿……」

    「讓大夫看了我妹妹的笑話,盼大夫仁心仁術,對今日之事能多加保密。」紅衣女子眼泛淚光,滿臉懇求,讓人見了心生憐惜,為她赴湯蹈火亦在所不惜。

    「當然,我不是碎嘴之人。」大夫連忙提出保證。

    紅衣女子向他福了福。「只要大夫上門,我艷紅樓必用心款待。」盈盈一笑,便優雅地旋身上馬車。

    艷紅樓!喝!那不是西湖畔最大的妓坊,正在大夫思索之際,從正在駕離的馬車突然傳來杜雪娘幽幽泣吟聲。

    「尋好夢,夢難成,故人恩義薄,滿嘴情愛皆成空,紙紙相思亦成灰,亦成灰……」

    大夫聞之,楞然半晌,然後重重歎息,搖頭轉身走回去——

    「啊——」

    淒厲的慘叫聲後,是娃娃哭嚎的聲音。

    「哇!妹子,這娃兒長得其俊,像你呢!」

    「是……女還是……男?」

    「是……女的……」

    「……為什麼?為什麼是個女娃?若是男的,我還有一線指望,這下……真的什麼都沒了……」

    「妹子……」

    「把她抱走,我不要她!不要!不!回來!給我!」

    「妹子你幹麼?別掐著孩子的脖子,會死人的!」

    「不!別攔我,我就是要她死!若是男娃,還有得救,是個女的……能做什麼?婊子生的女兒這輩子注定只能做婊!活下來有何意義?」

    「不……別這樣呀!好歹她也是你懷胎十月死命生下來的孩兒……」

    「快!趁她什麼都不懂,讓她死了罷!不要再讓她落得跟我一樣悲慘,被男人玩弄一生呀……啊!」

    「可是……哎呀!妹子!你怎麼了?……天!怎麼出這麼多血?產婆!你快想想法子……」

    折騰搶救了許久,在產婆用灰泥止血無用後——

    「艷姐……這孩子就讓她死了吧!死後,就把……我們母女……一同燒成灰,然後……將我們的骨灰……灑在那個負心漢的身上……我要一生一世……都纏著他……讓他不好過……」

    「妹子……」

    「應了……我的話吧!讓……那孩子死了……這個世間……太醜惡了……活著……沒意義的……」

    「我不能……」

    「答應我!」

    「……嗯!」

    「……」

    「妹子!妹子……」——

    我不要你!你是多出來的!你不該被生出來的!

    雪依依驀地睜開眼睛,瞪著頂上床板半晌,急促的呼吸和心跳才漸漸止息。

    但那淒厲的呼喊,仍在她耳邊迴響著,她用手摀住耳朵,想阻絕,但——沒用,那聲音是從她腦袋中發出的,像魔音一般,怎樣都阻絕不了。

    「姑娘,醒了?」丫鬟蘭兒在紗帳外柔聲問道。

    「嗯!」她推開羅被慢慢坐起來。

    紗帳往兩旁掀起掛好,蘭兒對她露齒一笑。「睡得可好?啊呀!怎麼滿頭都是汗?」

    是嗎?伸手輕探,細碎的水珠沾濕了指尖。

    「我幫你抹抹。」蘭兒細心地拿起毛巾為她拭汗,從額頭到頸子,動作輕柔。「有作什麼好夢嗎?」

    好夢?若真是如此也不會讓她無助、驚嚇至斯。

    「什麼時辰?」屋子三方的窗子全讓蘭兒細心地用簾子遮了起來,沒讓光透進來。

    「快近午了,你醒來得正好,洗澡水已備妥,梳洗妝扮,用過午膳後,剛好趕得及羅家老爺的遊湖行。」蘭兒一邊打理,嘴巴也不停地說著,全然不理會女主人的冷淡少言。

    服侍女主人進入浴桶,熟練地添進熱水,愛煞了在那一剎那看見主子皙白如雪的肌膚讓熱氣蒸出了誘人的粉紅,盤於頂的青絲落下幾縷濕帖在細緻修長的頸上模樣。

    真真所謂溫泉水滑洗凝脂,一幅活色生香的美女入浴圖。

    已經擔任雪依依的帖身侍女快三年,朝夕相對,侍浴侍寢的,卻發現自己還是不能習慣雪依依的美麗,常感驚艷不已。

    當年舅父將自己賣進醉顏樓時,本以為自己得過著在娼門中朝迎夕送、曲意奉承的賣笑人生;誰知,以她的容姿,在醉顏樓根本談不上此,與當家的四位花魁和其它女妓比起來,她只有當丫鬟的份。

    最初覺得有點難以置信,畢竟自己五官尚稱端正、清秀,算中等之姿,但也暗自慶幸不用賣身、賣笑,因為以她的直爽、坦白個性,實在無法做假,而在見到她負責服侍的主子——雪依依時,她心中曾冒出頭的不服氣,完全消融殆盡,心甘情願地做個小丫鬟。

    乍見到雪依依時,她驚訝地說不出話來,全身穿著雪白連身衣裙,上面繡著精緻的花紋,鑲著金絲的腰帶是唯一的顏色,隨著走動,後面的紗巾緩緩飄起,步履輕盈,彷若神人般足不踏地,近看時,只見——

    容貌清麗無雙,眉黛如遠山,朱唇皓齒,膚白滑膩勝雪玉,儀態秀雅,尤其全身散發一股令人難以置信的冷然、卓絕。

    但更教人訝異的是,當她近身時,完全不覺得她是人,盈盈的明眸飄向遠方,彷彿世間一切都不在她眼中。

    令人驚歎——世間竟會有此絕色麗人,一點都沒沾上任何俗塵味,如誤墜凡間的仙子,害她得不停捏自己的大腿,待覺得疼了,始信自己不是在夢中。

    只是怎樣都無法相信的是,這樣的天人怎會在娼門中?但——事實就在眼前。

    不過雪依依和其它女妓不同的是,既不賣笑更不賣身,她賣的是——舞藝。

    最教人驚異的是,雪依依只在每月初五、十五、廿五見客,而且只有單純的獻舞,即使舞畢,得象徵性敬酒答謝來觀賞的客人時,也是少言少語,態度冷淡,但這樣違反「常規」不與人交際應酬的脾性,竟還能成為醉顏樓頭號花魁之一,也稱得上是奇跡,但就是有人願意花大把白花花的銀子吃她這一套。

    因為雪依依雖不擅陪酒獻媚,但是她的舞藝堪稱天下一流,觀她跳舞便若見到仙女獻舞,令人如置天庭神宮一般,教人心醉神迷,而她那冰冷難以采攀的模樣更增添了這份「神」性,反而更受歡迎。

    尤其是雪依依從來不笑的。

    有人將之比擬為周幽王的褒姒,每人都費盡心思想博得其一笑,並將之視為挑戰。

    怪哉!

    但,這三年朝夕相伴下來,她仍覺得雪依依就像個仙女般,隨時都會穿上羽衣飛回天宮去,總是那樣的縹緲、難以捉摸、親近;初時,她總不敢在其面前多言。在「雪苑」,人語聲少得可憐,雪依依甚至很少命令她做事——都隨她去,除了日日必有的練舞、笙樂聲外。

    老實說,遇到這樣少差人使喚的主子,是她天大的幸運,可她後來實在無法接受自己這樣無所事事如米蟲般過日子,於是她開始搶事做,搶著為雪依依打理一切事——無論大小里外,即使沒開口主動要求,她也會自動做好。說也奇怪,雪依依也由著她,未置一詞,對她的聒噪也不理會。直到有一天——在她整整一年日日夜夜不停的攻堅下,雪依依終於主動問她話,她永遠忘不了的第一句話——

    你為了什麼活著?

    啊?她整整張口結舌呆了半天,才將這個問話消化,在仔細地思索後,她很慎重地走到雪依依的面前。

    「老實說,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而活,當被賣進醉顏樓時,我知道自己可以幫家裡還債。但現在——我是為了服侍您而活,可以為了您做任何事,即使赴湯蹈火亦在所不辭。」

    說完後,她發現雪依依一向淡然的臉上出現了另一種神情——那是混合了困惑、驚訝。

    而最教她又驚又喜的是,雪依依終於不再無視她的存在,開始會與她簡單交談,雖然依舊冷淡的可以。

    有時她很困惑,是什麼樣的原因造成雪依依如此冷然,對任何人、事、物無所感的個性,或許是天生的吧!但,即使如此,她仍舊非常喜愛、敬重這位主子,因為她實在讓人無法不喜歡。

    呼!能天天見到有若天仙般的主子,也會覺得自己不凡呢!

    「我再幫您添些熱水,洗完後再幫您用香油按摩……昨兒個您舞跳得真好……已經想好十天後要再跳哪一出舞嗎?」她開始幹活,嘴巴也不停地說了起來,為「雪苑」添了幾分人氣——

    依依眼睛閉著,讓熱水浸透了她的四肢百骸,是一種舒服,也是一種解放。擅於用肢體去呈現各式舞蹈的地,對身體的感官也格外敏銳。

    我不要你!你一點用都沒有!活在這個人世間是沒意義的!

    那個聲音再度響起,立刻將所有的舒適驅走,她睜開眼睛,面無表情地直視前方。

    已經不記得這些字句是從何時鑽入她腦袋裡,打她有意識起,這些聲音便時時伴著她,最初她不曉得那些話是什麼意思,可是她卻很早很早就明白——遠在她知道開眼見到天地為何之前。

    她是沒人要的!

    甚至不該被生出來,而繼續活在這個人世間!她是——不被期待的。

    人為何要活在這個世間呢?

    這是常在她腦中響起的疑問,而自己——又是為了什麼而活呢?

    許多人都常說她太冷淡、無情,可是該對什麼有情、熱絡呢?她不清楚,她就是無法對外界的人、事、物產生過多的關注和感受,因為她始終不明白——

    自己究竟是為了什麼而活著?

    人是為了什麼而活?

    尤其處在醉顏樓這樣的龍蛇雜處之地,她更早習於關閉一切對外的感官,不讓自己有所感覺,只專注在舞蹈上。

    直到遇見了蘭兒,這個多話的姑娘天天不停地在她耳邊聒噪,終於引起了她的注意,覺得有些好奇,為何能這樣心甘情願的侍候她?

    我是為了您而活!

    在聽到這話時,竟帶給她一股莫名的暖流,雖怪異,但——很舒服,而且從那時起,她就比較少作那自小就不斷出現的異夢。

    夢中的自己,像被黑色的水緊緊包裹住,整個身子縮成一團,聽到有人淒厲地喊著:我不要你!你不該留著,活下來是沒用的……那總是令她喘不過氣,某種東西在胸口激漾不已,想爆發出來,卻無從宣洩!

    可是如今——

    那些早已許久未聽見、幾被遺忘的聲音,為什麼又突然出現在她夢裡?

    為什麼?

    是因昨夜艷嬤嬤終於開口說要送她們出閣了?

    她深吸一口氣。

    早知那是必然的命運,但向來不起波動的心緒,竟在聽到的瞬間,仍夾雜了一絲怪異的感覺,說不上是什麼——陌生的緊。

    望著冒熱氣的水面因她的動作而產生了波動,有絲瞭然,或許——出了閣的日子後,會與現在的生活有所不同。

    對此,談不上喜歡或厭惡,只是——不可知。

    那又如何呢?

    在將身子洗淨後,她漠然站起身,水滴滑落姣美的嬌軀,裹上干巾將水珠吸乾。

    反正——來人世這一遭,也就只有這身臭皮囊可用,就像艷嬤嬤曾對她們四人所說的——

    你們可得幫我把棺材本攢足。

    既不知自己為啥而活,那有人「需要」她總是好的。

    穿上衣服,坐在妝台前,銅鏡中映出的是副絕色美人像,被熱水滌淨的皮膚紅潤誘人,一雙大眼被熱氣蒸得水汪汪,有說不出的絕艷動人。

    蘭兒覺得此時真是人間一大享樂,竟能伴此美人側,又可幫她梳發妝扮。

    正當她用虔敬的心情將那頭光滑烏黑如絲的秀髮梳齊時,捲簾掀起,艷娘進了房。

    「嬤嬤!」蘭兒嚇了一跳。她怎麼突然跑來?

    依依抬眼望了鏡中的艷娘一眼,就算打過招呼。

    「我來。」艷娘拿過蘭兒手中的梳子,重新為依依梳編髮髻,蘭兒心不甘情不願退到一旁看著。

    「你這頭髮真美,烏黑滑溜,讓人愛不釋手。」艷娘愛憐地說道:「在為羅家的遊湖之行妝扮?」

    「嗯!」依依輕聲應答。

    艷娘早習慣依依的冷淡——畢竟是她一手拉拔大的,精明的眼睛直直望向鏡中的臉。「昨兒個的事還放心上嗎?」

    「記著了。」不痛不癢,無風無浪。

    一陣靜默。

    艷娘重重歎口氣,對依依——她一向沒轍。「唉!我知道你懂事、乖巧,四個女娃中,我最疼的就是你了。畢竟你打出生起,餵奶、換尿布,都是我親手打理,可以說就像我自己的女兒一樣,好不容易才把你拉拔至此,瞧瞧——」她低下臉靠向依依細緻的臉頰,望向鏡中的反射。「多麼美麗,像天仙一般,憑你這等好樣貌,若你生在好人家,早被送進宮當嬪妃,享受榮華富貴,偏偏——」

    輕歎聲在房間裡環繞著。

    艷娘繼續為她將髮梳成一束束的,再環繞於用上等烏木做成的團冠上。「一想到要把你送出合,就好像活生生地把我心頭肉割去一般,可——這都是命,誰教你生在娼門,只能送往迎來直到色衰……下場不是進入富豪之家做小妾,要不就是跟我一樣,做個老鶉,可依你這孩子的個性——後面那條路是走不通的。」凝住鏡中那張絕美、冷漠的臉龐,看不出有任何的情感。

    說了一大段話,對方都不理不睬,還能繼續說下去,這等功力也只有一手養大依依的艷娘才練就的成。

    她又從蘭兒手中拿過新鮮的杏花圈,靈巧地將之盤上,將一支銀白色的髮簪插入,然後退了幾步,仔細觀看成果。鏡中的麗人美艷清冷得令人難以逼視,艷娘把手放在依依肩上。「你現在還年輕,是朵芳華正盛的鮮花,放心!我一定會為你找上好人家。」說完後眼中水光盈盈。

    依依仍舊沉靜地回視。「多謝嬤嬤費心。」好像只是聽到一堆談天氣好壞的話。

    艷娘直起身子,手扶了一下眼角,然後換上另外一副表情。「羅老爺待你一向不錯,今天可得好好侍著。」

    「嗯!」

    艷娘翩然離去後,依依轉過頭凝住鏡中的自己。

    一個聲音再度從黑暗中幽遠響起——

    婊子生的女兒只能做婊——

    岸上湖中各自奇,山觴水酌兩相宜,只言游舫渾如畫,身在畫中原不知。

    位在蘇堤的一頭有著市集,吆喝拍賣熱鬧聲不絕於耳,人來人往,並肩旋踵的。

    「快來買唷!剛從湖上捕來的新鮮肥魚喔!啊呀!真對不住,魚跳到您那去的。」攤上魚活蹦亂跳的,活力十足地跳到一個正經過攤前的白衣男子身上。

    「不打緊,這麼肥美的魚要怎樣處理才好吃呀?」白衣男子拎著魚觀看。

    「這桂魚清蒸、紅燒兩皆宜,就看客倌的口味——啊!」原本正滔滔不絕、口沫橫飛的魚老闆突地住了嘴,原因無他,是他終於瞧清了那位白衣男子的長相。

    天啊!眼前的男子雖然年紀不大,約莫二十四、五歲,但氣宇非凡、容貌端正,尤其配上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全身散發出一股如王者般的氣勢,眉宇間有著像刀般銳利的霸氣和自信,此人——絕非尋常人。

    「那您會建議我試哪種?」白衣男子依舊風度翩翩。

    「啊!這……我……」老闆已經嚇得不敢多言,忙低下頭去。

    白衣男子微微一笑,將魚把回攤上,又漫步往旁邊踱去。

    「熱騰騰的蟹肉包,鮮美又可口呀……啊!來!來!小哥,您要幾個呀……十個!啊!多謝!多謝!咦!等等!這位小哥,您還沒付錢咧!」

    白衣男子不以為意地拿起包子就往嘴巴裡塞,繼續往前走。

    「喂!你想吃白食呀——啊!」兩貫銅錢丟在小販面前。

    小販楞楞地拿起那個可以再買四、五十個包子的銅錢。「我……我沒那麼多錢可以找……」

    「不用!」丟錢的是個穿青黃色衣衫的斯文男子,他向小販露出一朵友善的微笑後,便又趕在那白衣男子後面。

    接下來,賣燒賣、燒餅、李子、糖串、炒栗子的攤子都碰到了同樣的情形,小販們幾乎都瞪大了眼睛,紛紛從攤上探出頭,目送這兩個行徑怪異、氣質不俗的男子經過。

    「打哪來的?真囂張。」

    「該不是什麼皇親貴族的,瞧那派頭——」

    「八九不離十,肯定是姓趙的……」——

    八九的確不離十,但差了二一,還是湊不到十。

    「殿下,您一路上都在吃、吃、吃,肚皮不怕撐破?」青黃衫男子忍不住出言打趣道。

    「好不容易來到江南一趟,不享受美食,豈不白費?怎樣——你要不要也來一點?真好吃耶!」白衣男子一口包子、一口糖串的,吃得不亦樂乎,只是教看的人口水直吞,壓抑一直冒出的噁心感——頗難接受那種配食法。

    白衣男子席地坐下,眼睛則望向前方。「美景當前,胃口特別好,食物又如此美味,別怪我停不了嘴。」

    蘇堤上樹影搖曳,楊柳輕揚,枝上鳥兒輕鳴鶯啼,微風送來陣陣花香,湖波輕漾,魚影綽綽,在倒映的山影間嬉游,令人如置身仙境一般。

    「他們宋人也真是聰明,逃難也會逃到這麼美麗的地方重建京城。」把最後一口包子塞到嘴裡後,還意猶未盡地舔著手指頭。

    「殿下慎言。」

    白衣男子揚揚眉。「有什麼好慎言的,這裡除了你我,就只有水中那些魚了,更何況就算有其它人聽到又如何?他們都可以不在意外有敵人環伺,躲在這山光水色飲酒享樂,宋人都不擔心了,你這個『敵人』操啥心?」

    沒錯!這兩個氣宇非凡的男子的確是皇親貴族,只不過不是姓趙的。相反地,他們屬於將趙氏王室從長江以北趕到長江以南的大金國,白衣男子最原始的姓應該是烏古,但後來在他的曾祖父學兵抗遼時,便改成有「王者」之意的「完顏」。所以他的名字叫做完顏勃烈,而他正是金國第三皇子。

    另一位穿著青黃色衣衫的男子則叫楊玄,是為整個金國建立國家制度、漢化的大臣楊樸之後。

    「殿下……」楊玄對這個狂傲的主子實在是又愛又恨。「您那狂傲的個性實在得改改,王上為了您這次的出言不遜,罰您閉門思過三個月,可是您卻偷溜出府,若讓王上知道,不知會惹來多大的責罰,更別提——」話是一口氣說出來的,不得不稍微喘息一下。「您竟然不顧危險的溜到宋國來,若讓宋人抓到,我們還有命嗎?」

    「你別那麼會念好嗎?像個女人一樣。」勃烈用手挖著耳朵,滿臉無奈。若不是看在楊玄是他最知心的好友,又忠心耿耿的分上,早一拳打過去,讓他趴在地上找牙。

    「殿下!我是為你好——」話還沒說完,就被打斷。

    「決定了,以後我要叫你玄姐姐。」

    楊玄瞠大了眼。「什麼?」

    「你跟我大姐真寧有得比,一念起來都停不了。」真寧公主跟他同個母親所出,挺疼他的,只不過就是好嘮叨,總覺得這個姐姐應該改名叫真「吵——」幸好她已嫁人了。

    「你——」什麼叫吹鬍子瞪眼,啞巴吃黃連,楊玄可真切體驗到了。

    勃烈對他露出一個毫無心機的笑容後,便跳起身伸個懶腰。「別想太多,與其看到那個笨老頭一味做傻事,我還是離開那,眼不見為淨……」說到這,他眼睛瞇了瞇。「順便來看看宋人的大本營長什麼樣?竟然會讓老頭迫不及待地想遷都。」

    老頭?楊玄重重歎口氣,會將當今金國皇帝叫老頭的,也就只有這個三皇子。「陛下遷都……也是為了讓北方的政權安穩下來,免得那些漢人不服會搗蛋。」

    「不准為那老色魔說話!」提到他父王海陵王,勃烈的心情就變得很差。「現在別提他,破壞興致。」

    原本是對至親的父子,海陵王對這三子一向寵愛有加,甚至將其幼名勃烈函賜給他,可當海陵王弒侄熙宗登上金國皇帝的寶座,並罔顧倫常的將那些被處死的宗親妻女全接進後宮寵侍,這對父子就愈行愈遠。

    直到海陵帝說要將首都從大都遷到燕京時,勃烈才挺身而出,強烈反對,結果龍顏不悅,但——幸好海陵帝仍顧念父子親情,只命其閉門思過,而沒有砍頭。

    哪知勃烈一怒之下,就跑到宋人之地,由此可見其不馴。

    勃烈望向遠方。「別想太多了,與其悶在府中發爛,還不如深入宋國刺探敵情,說不定老頭還會誇獎我一番。」語氣中諷刺味十足。

    獎個頭啦,沒被砍頭就該謝天謝地,楊玄暗暗在心中歎氣。看到勃烈那種自信昂揚,天塌下來都不怕的樣子,的確能讓人安心,而且自小就同他一起長大,深知只要勃烈想做的、想要的,沒有一件不成功。

    對人而言,擁有這樣的特質和自信是件好事,但——

    對一個身為皇子,卻不是太子的特殊身份的人來說,便成為最大的致命傷,甚至對當今的王上,也是一個威脅……

    精明的勃烈不會沒有察覺到這點,可他仍像不怕死般,拚命捋虎鬚,為自己樹立無數的敵人。

    「這個堤做的真不錯,宋人的水利工程值得學習。」勃烈輕撫下巴,眼中有一抹深思。

    「這可是蘇東坡做的工程,他可真是一個了不起的人,才華洋溢,做的闕詞全是上等佳作,意境動人。」一說起崇仰的文土,楊玄整個眼睛都亮了。「像什麼明月幾時有,把酒間——」

    「停!」勃烈皺起眉頭。「別在我面前說那些月呀、花的,老頭動不動就穿上漢服,學人家賣弄的吟上幾句,文謅謅的,聽得讓人頭發昏,我可不想聽那些無用文人想出來的東西,一點建樹也沒有。」

    「怎麼會沒有?那些詞聽了教人覺得舒服。」楊玄不服地說道。

    勃烈冷哼一聲。「算了吧!那些詞句既不能當食物吃,又不能蓋成房子給人住,所以有什麼用?還不如多花心思來建堤、修田、養兵,何況——」他拍拍楊玄的肩膀。「與其聽你在這搖頭晃腦,硬幫幫念著那些詞句,還不如上館子去,聽那江南美女撥琴吟唱,美人在懷、柔音穿耳、醇酒入喉,才不辱那些佳詞。」

    楊玄除了黯然歎氣,又能如何?悶悶不樂跟在勃烈身後,有一步沒一步地走著。

    「我想要擁有這個地方。」勃烈突然開口說道。

    「什麼?」楊玄駭了一跳,過了一會兒他才小心翼翼開口。「您是指這裡——整個西湖?」

    「不!是指整個長江以南!」

    「啊……」

    勃烈的眼中迸出熾熱的光芒。「來到這,我大概可以明白老頭為什麼會一心一意想要這個地方。這裡就像明珠一般燦目,處處都是良田,土地豐碩,簡直是塊寶地,若金國能得此,必能千秋萬世。」

    楊玄靜靜凝視他,好耀眼的一個男子,那股君臨天下之風範,數百年天下才能只出一位吧……他清清喉嚨。「要拿不該只拿江南,而是整個天下吧!」意有所指地說道。

    語畢,片刻靜寂。

    勃烈緩緩轉過頭看他——眼神深奧難測,隨即瀟灑一笑。「你呀!專心看景吧!」復又轉過頭,一意凝視那美麗的湖景。

    要取得天下,還得先取得金國王位!這是不爭的事實。

    楊玄搖頭輕笑,他就是這樣教人弄不清,可也是這樣,教人心懷懼意。同樣身為王子,雖然個個都是大鷹,兇猛威武,唯獨勃烈,卻像眾人視為鷹中珍品的海東青,體梭而健,爪為白,大僅如鵲雀,卻能力搏天鵝!

    若在過去,尚未習得漢人之俗前,以勃烈的耀眼和不凡必會被人擁為大汗,統領整個部族。如今進入中原,一切典章制度學宋人,連皇位繼承,也只傳嫡長子。

    因此像勃烈如此出色者,豈會不遭人忌?尤其是非同母所出的太子和二王子,甚至是他自己的親身父親……

    驀地,頸背寒毛突地豎起,而勃烈也全身一僵,眼睛四下橫掃,進入警備狀態。

    未幾,一陣樹葉窸窣聲後,他們前後已被十個黑衣人圍住。

    勃烈和楊玄背靠著背。

    「這叫天將降大任於斯人,必先——」楊玄壓下心頭的慌亂,故做鎮靜的開口。這些人的架式和冷肅的殺氣,絕非一般尋常的盜匪。

    「玄姐姐!」

    「……我不是女的!」火氣上揚。

    「閉嘴!」

    「可是我只想強調勞其筋骨……」苦其心志都已省下沒說咧。

    「等你活下來再賣弄,現在——動手。」

    「遵命!」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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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羅老爺,近年因經營布料有道,富甲一方,無什麼惡性,就是喜歡有美女環伺。但因年紀大了,而且養生有道,已不碰女色,只愛看美女,聽那鶯鶯燕燕的吳儂奉承之語過過癮。

    上過醉顏樓後,他深深拜倒在雪依依的裙下,將她視為天人。從未錯過她每十天才開的舞場,也因為他出手闊綽,為人爽朗,又未對依依有非分之想,是以艷娘會同意讓依依伴他出遊。

    在游完湖後,賓主盡歡,雪依依便搭上小馬車回醉顏樓去。她倚靠在馬車壁,閉目養神,雖未沾酒,但酒氣仍熏得她微醉。

    驀地,馬車起了強烈的震動,布簾一掀,一個全身染血的白衣男子鑽了進來,一把長劍指著主僕兩。

    蘭兒愣了一下,隨即尖叫出聲,可是「啊」才出口,就被劍尖立在眼前,嚇得住了口。

    「快駕車!要不然我就要你們的命!」那不速之客將劍尖指向車伕,雖全身血污,可是仍掩不住那股霸氣和強勢。

    車伕臉色慘白,全身發顫的揚起馬鞭。「呀!」馬車再度行走。

    勃烈開始感到眼前發黑。該死!那些黑衣人居然使毒,下手毫不留情,真的打算將他置於死地?雖他及時服下可治百毒的護元丹,要不了他的命,但些許毒仍已入侵他的四肢百骸,發揮毒性。

    以他和楊玄的武功,自保有餘,可在雙雙中毒的情況下,便有些吃力,不得不兵分兩路,分散注意力,雖人生地不熟的,但是跑到樹林豐密之地,掩飾行蹤仍是上策;幸好他從小在黑山白水的林海中生長擅藏躲,讓那些未被殲滅的黑衣人失去了他的行蹤,不過他體力也已不支,看到林外大路上來了這輛馬車,二話不說先上。

    他強烈地喘氣,用劍撐起自己,然後看向同行的兩人,方才尖叫未果的女子已縮成一團,拚命倚向旁邊的白衣女子。

    他望向那個自始至終都沒什麼反應的女子,這一看,他不禁楞住了,眨了一下眼後,又眨一下,心想自己是不是中毒太深,以致產生幻覺……

    怎麼他好像看到了仙子——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絕美仙女。

    一陣劇痛再度襲來,令他痛得彎身,劍從他手中掉下,憑著本能,他伸手抓向那個白衣女子。「仙女,救我!」他吐出生平第一次求人的話,那位白衣女子卻動也不動。

    此時,另一名女子已經拿起他掉落的劍反指向他。「快!快把你的髒手移開,不准碰我們姑娘。」聲音和手都在發抖。

    「不!我……」口一張,一口黑血吐出,全噴到白衣女子身上,他已經完全使不上力。

    依依冷冷望著眼前男子,渾然不覺他在她身上所造成的髒污,發現他已無力抓握她,知道他已無法傷人。

    「停車!把這個男人丟到車外去。」她毫無感情地說道。

    馬車停下,車伕鑽進來,蘭兒連忙放下那把劍,正要扶起那不速之客把他丟出去時,蘭兒發現那男子的衣服布料是上等絲綢做的,抬起頭。「姑娘,這公子可能身份不凡,我們這樣把他丟出去,好嗎?」她怕會惹禍上身。

    依依看也不看,冷漠望向窗外。「管他是富是貧,他應該慶幸自己能早點死,反正他活在這世上是沒意義的。」

    又來了!蘭兒暗暗歎氣,再度要扶起那白衣男子時,那白衣男子又突然從昏迷中醒轉過來,一把推開蘭兒和車伕,他猛地抓住依依,力道之大,令依依微皺起眉頭,不耐瞪向那男子,可卻被他那燃著明亮火焰的眼眸給攫住。

    「給我聽清楚——」他一邊喘氣一邊說道:「我不是……沒意義的……活在這個世上,我……還有很多事……要做!豈是……一般平凡人所能明白的……」拚著僅餘的氣力說完後,眼皮一翻又昏了過去,但是卻沒鬆開抓著依依的手。

    依依低頭凝視他緊抓著她手腕的手,有點疼,但——也很熾熱,他的肌膚像是會釋放出火焰一般,讓她也燃燒了起來;他臂上傷口的血,從兩人相握著的手流到她的身上,在她的雪白肌膚烙上血紅的印記。

    「死人了!死人了!」蘭兒嚇得朦住眼睛尖叫。

    過了一會兒,依依抬起眼對著車伕說道:「走!」

    蘭兒放下手。「不把他丟到外面嗎?」語氣是驚異的。

    依依沒理會,也沒掙開被緊抓住的手,直到車子駛進了城,停在一棟房子前,然後——

    「扔出去!」清冷的聲音再揚。

    已奄奄一息的白衣男子,毫不憐惜地被人扔到車外。

    砰!身子重重地落在地。

    躂!躂!馬蹄聲再響,馬車漸漸駛離。

    一路上,蘭兒滿眼驚異地瞪著一直看著外面的依依。

    這是她頭一回見到主子露出如普通人般的表情——深思。

    為什麼?——

    鏘!鏘!鏘!嘶——

    楊玄小心地避過正赤膊打鐵的師父們,來到最裡處的院落,雖然是露天的,但院落中那個大火爐,仍把此處燒得悶熱教人發昏。

    坐在火爐數步之處,有個男人斜坐在欄杆上,一邊吃著包子,眼睛則一瞬也不瞬地盯著師父的打鐵動作。他上半身衣服早褪到腰間,露出精壯的胸膛,和一般白晰的宋國男人,有著天壤之別,雖然腰間和兩隻手臂都綁著白色布帶,可仍不減那渾然天成的王者之尊。

    楊玄走到勃烈面前,對他皺起眉頭。「您傷還沒好,幹麼跑來這個地方?」

    勃烈咬了一口包子,揮揮手,示意楊玄別擋住他的視線。

    「這打鐵有什麼好看的?」看到勃烈對自己的傷勢,以及面對外頭不曉得還有多少人要來暗殺的情況下,他那漫不經心的態度,讓楊玄好想一刀斬了他,省得費神。

    勃烈白了他一眼。「怎麼會不好看?虧你飽讀群書,天文地理無所不知,問這種笨問題,啐!」

    楊玄咬咬牙。「願聞其詳。」

    「想當年我們的老祖宗,就是我爺爺的爺爺,若不是他學會了打鐵,製作武器,將那遼人推翻,要不,哪會有今天的金國;不過宋人的打鐵技術真的很棒,若不學起來,太可惜……對了,我交代你的事,辦得怎樣?」包子吃完後,他意猶未盡地將指頭吮淨後才站起身,想伸個懶腰,但腰間的疼痛阻止了他,怒氣昂揚,舉起拳頭,像對天發誓一般怒吼道:「該死!若讓我抓到幕後指使者,我要他死得更難看。」

    「殿下,此處不宜談話。」楊玄對被勃烈的吼聲引發好奇的打鐵師父微微笑後,便拉著勃烈到外頭去。

    「確定是他嗎?」勃烈將綁在頸上的布巾拿下來拭去胸膛上的濕汗後,才把落在腰間的衣服穿上。

    楊玄深吸口氣。「……是的。」

    勃烈抬起頭望著天半晌。「何必呢?我又沒有傷你之心,你又為何趕盡殺絕?」他輕喃道。

    是他的錯覺嗎?楊玄眨眨眼睛,在勃烈眼中閃的可是淚光?可再一會兒,當勃烈轉頭面對他時,神色已恢復正常。

    「找到那個女的嗎?」

    楊玄愣了」下,才轉過念頭,聳聳肩。「沒有。」

    「為什麼沒有?」勃烈皺著眉頭不滿地瞪著他。

    「因為——我只有一個人,因為——全蘇杭的女子不下數萬個。」說實話,他壓根就沒有用心去找。

    「可是沒幾個會有那種絕美仙姿,稍微打探一下就會知道,你——什麼時候變得那麼笨了?玄姐姐——」

    咬牙切齒聲音再起。「打從我們進入宋國還被一群不懷好意的『敵人』環伺追殺時,我就變『笨』了。」楊玄抱著胸皺著眉頭。「我不懂!你幹麼執意要找到那個女的?」

    「因為我要報仇!」勃烈的眼神變得陰鷙。「居然有女人敢那麼大膽地把身受重傷、可憐無助的我丟到馬車外——不能原諒!」那位「仙女」可不只害他傷痕纍纍的身軀多了幾道撞地的瘀傷,最可惡的是,她傷了他的自尊!想他完顏勃烈生平第一次求人,卻遭此對待,教他怎能嚥得下這口氣?

    可憐無助?楊玄不以為然地扯下嘴角。「你憑什麼報仇?人家一個姑娘看到滿身是血的你沒嚇得一下子就把你丟在荒郊野外,讓你流血至死,還特意把你丟到全臨安最有名的治傷醫鋪,救了你一命,說來——人家還是你的救命恩人!有什麼好怨的?」

    勃烈的眼睛瞇了起來。什麼恩人?若不是他在陷入完全昏迷之前,及時表明自己是個「有用」的人,他早曝屍荒野了。嚇到?哼!那個女的根本不動如山,他懷疑她懂得什麼是怕。這幾日她那沉靜絕美的面容不停浮現在他面前,揮也揮不去,也就是因為她太過於沉著冷靜,所以才會讓當時神智已不清的他「誤會」,不小心暴露出他脆弱的一面……

    「不行!她欺騙我的信任,讓我以為她是天仙下凡,還很不要臉地向她求助,這個帳我一定要算。」他大步往前走去。

    楊玄在他身後翻個白眼。拜託!人家又沒有說她是仙女,是他自己一廂情願地認定,事後還怪是人家欺騙他,真是——有夠蠻橫不講理的,這個性——唉!

    「全臨安出了名有像天仙般絕色的女子的確不多,但——」

    「怎樣?」

    「全都是煙花女。」

    勃烈突地停下,楊玄險些停不住撞上去,他轉過頭,惡眼相向。「她不可能是。」表情有一會兒出神。「那種出塵、不食人間煙火的氣質,絕非賣笑賣身的女子會有……」

    這種激動可真不尋常。「這還是我頭一回見到你對一個女子如此在意過。」楊去深思地望著他。

    勃烈一震,狠狠瞪了他一眼,又旋身繼續往前走,這回步伐又大又急。「囉嗦!趕快去把她找出來,因為我要報仇!聽見沒?竟敢把我丟出車外,被我找到以後,我一定要加十倍還她,哼!等著瞧……」

    瞪著那個仍嘮叨不休的背影,楊玄搔搔頭。這下可麻煩了,該怎麼做才好?他不怕找不出那個女子,麻煩的是,勃烈的心……

    是不是一旦找到那個女子,就可以斷絕他那異常的迷戀呢?——

    「雪苑」人聲鼎沸,好似戰場一般,驚得艷娘不得不來一探究竟。因為現在不僅是大白天,今天更不是「雪苑」每隔十天才開門見客的夜晚。

    「這是怎麼回事?」她抓住縮在柱子後頭的蘭兒問道。眼中則驚異地瞪著正在院中舞劍的數位男子。「他們是誰?」

    蘭兒扳著手指頭開始數。「他們分別是英翰鏢局的少主劉英奇、武威鏢局的武總鏢頭還有平揚鏢局……」

    「停!我只想知道這些人為什麼會在這裡?」艷娘不耐地打斷。依依這反常的行為讓她驚異。

    「是主子請他們來的。」這些人全都是臨安城中數一數二的使劍高手。

    「為什麼?」艷娘瞪著坐在另一頭、以少見的專注望著場中人的依依。

    「主子想知道人怎麼使劍,設計出新舞招式,所以把他們請了來,耍上一、兩招。」他們都是依依的常客,一接到雪依依的請帖,驚喜莫名,二話不說就來,為了討依依的歡心,每個人幾乎都使出渾身解數秀出最好的劍技。

    「新舞?」艷娘愣愣看著依依。「她何時需要請人來幫忙設計新舞?」真是大姑娘上花轎,破天荒頭一遭。

    何時呀?蘭兒暗歎口氣,在心中回答了這個問題——自從出手救了那個白衣男子後。

    從那天開始——一切都不對勁啦!

    她那個似仙般的主子,開始會像普通人般的發楞,總在皺眉思索一些東西。要不,就是盯著她雪白的皓腕瞧,好像上面有什麼記號似的。

    在呆了兩、三天後,主子便突然發函邀請臨安城內有名的武師,請他們來比劍。

    一陣人仰馬翻後,便是現在看到的這副德行。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

    兩個時辰後,天色也暗了,「雪苑」再度恢復了寧靜。

    依依拿著劍一動也不動地站在院中央,似在沉思什麼,蘭兒本想叫她用膳的,看她這樣便又旋過身子,暫不打擾——

    「蘭兒!」

    「是?」

    即使此刻拿著散發出寒芒的長劍,依依仍舊像個仙女似,一點都沒有殺戮、暴戾之氣。

    「持劍的人——人生是不是會比較有意義?」依依凝視著劍問道。

    嘎?怎麼會是這種問題?蘭兒眨眨眼睛,既不知該如何回答,更不知該從何回答。幸好依依沒再追問下去,要不她只能乾笑兩聲……須臾,依依開始揮動手中的劍,舞出燦爛的銀花——

    「你帶我來這兒做什麼?」勃烈擰眉看著竹籬內的屋舍。從外觀看來,此處應是大戶人家所住的,但是籬外排滿了馬車和轎子,內頭人聲、笙樂聲鼎沸,及大門上掛的兩盞書有「醉顏褸」三字的鮮紅色燈籠,充分的顯示此處絕非尋常人家。

    「你不是想找到那個白衣仙子?」楊玄拉著他往裡走,可他卻像牛般,文風不動。

    「走呀!」

    「我說過,她絕對不會在這種地方!」勃烈甩開楊玄的手,轉身欲走。

    「若她就在這,怎麼辦?」楊玄眼中閃著算計。「我們來打個賭,如何?」

    勃烈瞇起眼睛,看到楊玄的表情,心裡一緊。不會吧——「好呀!你要賭什麼?」

    「若我嬴了,你——永遠都不可以再叫我『玄姐姐』。」楊玄挺起胸膛,充分顯示出男子氣概。

    勃烈哭笑不得地瞪著這個自小一起長大的摯友兼保鏢。「……好!不過若是我贏了,你等著被我剝皮吧!」這回不用人拖拉,他自個兒率先走了進去。

    咦?怎麼差那樣多!萬一他賭輸了,不就——命去掉一半,不划算!楊玄氣鼓鼓地立刻跟上去,打算討價還價一番。

    頭一回來到醉顏樓,一進去倒對裡面的陳設嘖嘖稱奇,外觀雖平凡無奇,但內部富麗卻不俗氣,而且除了幾個男客在廳堂坐著,像熟識般的聊天,及幾位可愛清秀穿著淡雅的侍女端著茶盤奉茶以外,感覺上就像個普通富有人家。

    一入門,一個笑容可掬的中年人迎了上來。

    「兩位貴客是頭一回來?」一雙眼睛直往勃烈身上溜,態度益發恭敬。

    「是!」楊玄回答。

    「有人介紹嗎?」

    楊玄輕笑。「『醉顏摟』還需要人介紹嗎?」

    中年人微微笑。「小的叫王福,這就給二位招呼,咱醉顏樓有四院,分別是風軒、花閣、雪苑、月坊,坐鎮的四位花魁,都是咱們臨安城最美的姑娘,才藝冠絕出色——」

    「聽說她們都賣藝不賣身?」楊玄打斷他的介紹。

    「是的,啊!請先跟我來。」王福引他兩至櫃前。「上茶。」對著擦身而過的侍女說道。

    「不曉得二位打算上哪個院?」王福端出一個盤子,紅巾上面擺著四枚圓幣,正面各刻上「風」、「花」、「雪」、「月」一字。

    楊玄好奇地拿起一枚把玩。「王福,你們醉顏樓的『堂子錢』還真是與眾不同。」所謂的堂子錢也有「春錢」之稱,以前去過幾家妓院,所把玩到的春錢都是正面刻著「風花雪月」四字,背面則有四種不同體位的男女交合圖形,但醉顏樓的是每枚僅刻上一個字,而背面卻是美女像,四枚皆不同,但姿態皆娉婷纖巧動人,毫無淫穢之意。

    「那當然!咱們四位花魁可都還是清倌咧!」王福露出有深意的笑容。「敢問客倌,今晚想進哪一院?」

    楊玄看了一眼已經面露不耐的勃烈。「你說咱們今晚就上……『雪苑』,如何?」

    「隨便……」勃烈打一個呵欠。

    「那就『雪苑』了。」

    王福面露瞭然的微笑。「您二位是聽到了風聲,是不?」

    「什麼?」

    「今晚可是咱們『雪苑』苑主依依姑娘最後一回的演出,來看的人可都快踏破門檻。」

    「最後一回?」

    「是呀!」王福繼續吱喳說個不停。「因為下個月初十,咱們老闆打算送四位花魁出閣嫁人。」

    「嫁誰呀?」

    「當然是嫁給出錢最多的大爺嘍,若二位身家夠多的話……」王福從這兩位公子的不凡氣度判斷,他們非富即貴。

    一聲輕蔑的冷哼從楊玄身後發出,表明他根本不會參加這種無聊之事。

    楊玄輕咳。「我們先進去再說吧!」

    「是!請問二位是要站位還是坐位?」

    啥?還有分站和坐?真有那麼多人?這下可真的非好好瞧瞧。

    「當然是坐位了!」

    「好!那——兩位貴客請先付二百兩銀子。」王福笑咪咪說道。醉顏樓「雪苑」的堂子錢坐位,一個就價值一百兩。

    勃烈睜大眼睛。「什麼?怎那麼貴?」開什麼玩笑!

    王福表情未變,依舊笑咪咪。「絕對包君滿意,當然若是要站位也可——一個五十兩,只不過看完就得走,而『坐』著的話,還有美食招待。」

    楊玄扯了他一下。「自是坐著嘍!」拿出兩張各百兩的銀票,取上兩枚「雪」幣,便拉住勃烈跟在王福身後,朝內院走去。

    「你最好讓這二百兩花的有價值——『玄姐姐』。」勃烈警告道。開玩笑,女人向來對他都是自動投懷送抱,何曾需要花錢過?就算是為了知道民間妓女有何不同處,也從沒花過這麼多的錢。

    「……一定會的!」不會也一定要給他會,楊玄咬牙說道。

    拚死也不打算再聽到「玄姐姐」這三個字。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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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所謂柳暗花明又一村,別有洞天應是這個意思。

    一進醉顏樓裡屋,就展現不同的氣氛,數位美麗可人的、衣著大膽的江南佳麗立刻迎上來,態度恭敬地彷彿來者是至高無上的君王一般。

    他兩老實不客氣地各攬住兩個纖柔的身子——一手擁一個,引來了數聲嬌笑和戲謔之詞,大搖大擺走進高掛數盞宮燈的小徑中。

    徑道兩旁栽滿了花,濃郁的花香撲鼻,令人不醉自迷。

    來到「雪苑」前,勃烈微愣了一下。怪哉!即使裡面人聲鼎沸、樂聲不斷,但此處卻不會給人任何淫穢低俗的感覺。

    四位江南佳麗將他兩帶至門口,一進了「雪苑」,又有兩個巧笑倩兮的美女迎上來,先用拂塵為他兩除去了鞋靴上的塵土,方引他們至一處花棚下坐著,那桌旁已有一個衣著不俗的男子坐著,旁邊還有兩個空位,而二樓都已站滿了密密麻麻的人。

    「我們沒有單獨的位置嗎?」楊玄問道。

    「真是失禮,因為今晚的客人特多,這是僅剩的兩個『坐位』。」侍女微笑道。

    勃烈不在意地揮手,逕自坐了下來,楊玄也在旁坐下。

    空氣中燃著淡淡的橘香是為了驅趕蚊蟲之用。

    一坐定,兩位姑娘立刻偎坐了過來,自報是雲兒和香兒,先送上兩方濕巾,輕柔地為他們擦抹臉和手,然後再奉上兩杯清茶。

    那茶頗有學問,撇開上等的茶葉和名泉不談,講究的是茶入杯的時候,那是從一直偎在女子懷中,吸盡女子體香和溫熱的壺中所倒,因此味道格外不同。

    無微不至的侍候和美女的輕嚀嬌笑,教人有說不出的舒服,勃烈終於放鬆下來,也較能好整以暇的觀察週遭。

    除了中間主房及前面隆起的高台僅有幾位吹笙、彈琴的美麗少年以外,其它三面每張桌子都坐滿了人,不下二、三十位,旁皆有美女陪侍餵食,雖都滿臉春風樣,倒還不致放浪形骸,看得出來,這些人非官即富,有一定的修養。

    而上頭……則大概擠了七、八十個……上面似有幾個彪形大漢立著,因此秩序尚佳。

    人,還真不少。

    「雪苑花魁是哪一位?」勃烈在飲了一口香兒方斟上、隨即雙手奉上的醇酒後問道。環伺了一圈後,雖美女如雲,但不見得哪一位特別出眾。

    「依依姑娘一會兒就出來了,莫心焦啊!此時有香兒侍著,您不喜歡嗎?」香兒仰起美臉,甜甜笑道。聲音有說不出的嬌哆委屈,教人難以抗拒,勃烈仰頭哈哈大笑,低首親了她一記,兀自享受美女的暖語溫香。

    楊玄在心中暗笑,還真快進入狀況。

    「兩位兄台頭一回來?」坐在勃烈對面的男子朗笑道。

    「何以見得我們是第一次來這?」勃烈淡笑問道。

    「面生的緊,因為打這醉顏樓開張以來,雖不敢說每次都來,但總來了不下數十次……」那男子搖扇輕笑道。

    喝!這位公子還真是錢多,來這已數十次,想必砸下的銀兩已達千數以上……

    勃烈可真是領教到何謂一擲千金,只不過用在狎妓這件事上……難怪宋人會輸給他們金人,頗不屑地撇撇嘴。

    「在下姓王,臨安人士,兩位是?」此人名王君熙,乃一名門之後。

    「我姓楊,他姓顏,打外地來。」楊玄代為回答——因為勃烈已經扭頭不理人了,遂逕自和那位王公子攀談了起來。

    從簡單的交談中,他們得知,眾人不惜擲千金,為的就是要看花魁雪依依最後一次展現那號稱只應天上才有的絕妙舞姿。

    「只要看過一次,你就會想要再看第二次、第三次……」王君熙露出一抹神往。

    許多人來到妓院是能享受到溫柔鄉的安慰,需要花天酒地的輕鬆沉醉,並感受到與家中女人不同的浪蕩與冶艷,放縱被禮教束縛的慾望。而他們從雪依依身上所得到的,卻不是肉體的貪歡,而是另一種風情,一種可媲美天上仙人所能感受到的歡愉和滿足。

    聽王君熙將雪依依說得如天上仙女一般,也終於引起了勃烈的好奇心,開始想見見這個如仙女般的煙花女子——雖然他已經非常篤定,那天所見的女子絕非煙花女,楊玄是輸定了……

    驀地,響起三聲鼓擊。

    咚!咚!咚!

    全場立刻安靜了起來,氣氛倏地一變,所有人都正襟危坐,樓上的人更是抓住護欄,眼睛大睜,引領向前,露出了明顯的企盼。

    鏘!鏘!鏘!

    尖銳的鈸聲開始密集響起,鼓也如戰鼓般的敲擊著,瞬間將氣氛拔的尖高,令人為之一振。

    然後又像開始一般,突然沉靜了下來。

    從開啟的主屋門,緩緩步出一個白色婀娜的身影,臉上則戴著一副面具,只露出一雙深邃晶瑩的黑眸。見著她,勃烈整個心都震動了,即使不見嬌顏,但她全身所散發的清冷、不惹凡塵的氣息,是那樣的熟悉……

    可還不及從驚愣中回神,白衣女子已開始動作了,她手中握著一把雪亮逼人的長劍,緩緩舉起直指空中明月,月光照在其上,射出了寒光,隨著琵琶聲輕揚,手中的長劍亦發出了鳴聲應和。

    嘩!眾人不禁發出一聲驚歎。

    她的身形輕靈迅疾的移動著,似團流雲,銀劍在她的手中好像有了生命一般,時像朵朵劍花,圈圈銀光教人目不暇接,時如雲中游龍盤繞直飛沖天,氣勢昂然,時後彎柳腰,劍輕畫於地如銀蛇吐信優雅俏皮,有時勢若怒濤,劍風虎虎作響,有時輕柔如潺潺流水,輕吟低回……

    沒有一個人敢動或眨一下眼,深怕瞬間便會錯過一個小變化。

    劍——是佩飾,亦是傷人的利器。但此時此刻,所有人都癡迷那長物所形成的銀光——劍光亮眼逼人,而舞者優雅絕妙的身影,更是深深打動了每個觀者的心和靈魂。

    驀地,空氣中飄來濃郁的花香,抬頭一看,從雪依依頂上的天空降下片片白色的花瓣——原來是數個少年各坐在四個不同方位的樹上,慢慢用扇子將竹簍中的花瓣搧至空中,讓它們能似雪花般的飄落,覆在雪依依的週遭,似要將其淹沒。就在此時,雪依依突將手中的長劍往空中用力一拋,立在原地,足尖踏地,以令人驚異的速度快速旋轉著,手中的綵帶緊緊環飄在她的身體四周,如一團快速流動的霧氣,原本只是緩緩落下的花瓣也像突然有了生命,全都飛舞了起來;然後當一切平靜下來時,拋空的劍不知何時落下——正直挺挺的插在地上一副面具中央,而劍後的半蹲跪白衣女子在靜立良久後,才從袖後抬起頭,讓眾人看到那張絕美出塵的臉蛋,微福個禮,依依便遵循往常的慣例,轉身退了下去。

    直到此時,魔咒才像被人打了開似,眾人面面相覷——他們知道,自己看到了生平難得一見的絕美劍舞!終於意識到自己仍在人間,然後——

    掌聲、歡聲雷動!

    「天呀!果真此舞只應天上有,我今天沒白來!沒白來!」王君熙瘋狂地拍著手,站起身趴在木欄杆上,同其它人一樣大喊著:「雪依依!」

    「雪依依!」

    楊玄則過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他輕撫著胸口,劇烈的心跳告知了他方纔的情緒有多激動,他搖搖頭。「呼!終於明白,眾人為何會對她如此癡迷,實在是——太不可思議了。」他吞口口水,忍不住驚歎道;「我這下終於體悟杜甫那首詩的意義了!」

    昔有佳人公孫氏,一舞劍器動四方,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權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

    「這可是在深宮內苑也難得看到的絕美舞姿呀!」楊玄轉頭問在旁邊伺候的雲兒。「她舞是不是學了很久?還是有高人指點?」

    雲兒微笑搖搖頭。「才不呢!我們雪姑娘一向都自個兒編舞,曲子也自做的,而且才花了七天時間。」

    「真是神奇呀!」楊玄一邊熱烈鼓掌,一邊讚歎道。

    此時眾人不再喊著依依之名,而是改喊——

    「謝三杯!」

    「謝三杯!」

    楊玄轉頭問雲兒。「這又是什麼?」

    「我們姑娘有個慣例,一旦舞完了之後,會再出來向各位客倌道謝。」

    就在這時,雪依依再度出來了,即使方才舞得那樣狂、那樣激烈,她仍是一副臉不紅氣不喘的模樣。

    她從身旁侍女手上的盤子拿起第一杯酒。「謝謝各位爺的賞臉,依依在此謝過了。」她優雅地抬起頭一仰而盡。

    沒想到她人美,聲音也美,只不過——冷淡了一點,像是照本宣科一般。但已瘋狂的人根本不在意,因為能夠看到心中的女神,聽到她的聲音,比什麼都還重要!紛紛跟著舉杯喝下。

    「第二杯,祝各位爺身體安健,財源滾滾。」

    「第三杯,祝各位——萬事如意!」依依將第三杯酒飲完,向眾人點個頭之後,便又轉身進了屋子,只留下一抹淡淡的梅香於空氣中飄浮。

    目送佳人離去的背影,每個人都發出惋惜聲,但卻沒人鬧事,因為今晚——大家都已經心滿意足了,於是開始放肆的和伺候他們的女妓談笑風生,把對雪依依的渴望,全轉到她們的身上。連王君熙也擁著一名女子調笑著,全不復見方纔的斯文有禮,而樓上的人則全被請了出去。

    接下來一班女子在台上輕歌曼舞,不過卻已無人有心觀看。

    「沒想到,這樣就被打發了……」楊玄轉向勃烈笑道。可這一看,卻讓他住了嘴。

    勃烈如雕像般,一動也不動地坐著,完全不受週遭的影響似,表情……喔!老天!他的胃開始往下沉,當他的視線移至勃烈放在桌上的手時,頓時倒抽口氣。「你在幹麼呀?」

    原握在手上的細緻的酒杯已被捏成碎片,鮮紅的血正一滴、一滴的掉落……

    香兒和雲兒也發現了異狀,全都驚呼出聲,楊玄立刻制止。「別嚷嚷,快點拿傷藥過來。」

    楊玄拉開勃烈依舊緊握的手,小心將殘留在手中的碎片清去。「你是嫌人家砍你幾刀不夠,還要這樣傷害自己?」他氣急敗壞地叨念道。

    勃烈沒有說話,眼睛依舊一瞬也不瞬地盯著那已空的舞台,事實上今晚給他的震撼太大。

    第一重:是那撼人心魂的舞姿。

    第二重:是展現那舞姿的舞者。

    她真的是——「她」!

    第三重:她居然是個煙花女!

    怎麼可能?怎麼會這樣呢?她應該是個——公主、大家閨秀呀!

    一種被騙、被背叛的感覺瞬間籠罩住他全身,令他湧起一股想殺人的衝動——他想殺掉任何一個曾見識到出塵絕美的男人,將他們的眼珠子挖掉,將所有愛慕崇拜或任何意淫的念頭從他們身上斬除。

    「就是她嗎?」楊玄已經知道答案,可是仍開口問道。

    勃烈拿起桌上的酒,狠狠灌了一記,待他放下時,臉上的表情已不再駭人了。他伸手抹掉嘴邊的殘酒,然後站起了身,他那突然的動作,可讓楊玄白了臉。

    「嘎!你要幹麼?」

    「我要去找她。」他大步地朝佳人所在的屋子走去。

    「不行!」楊玄死命地拉住他。「你不可以這樣貿然地跑去找人家,人家是不公開見客的。」

    勃烈毫不理會身上多了個重包袱,繼續往屋子走過去,所有人全被這突如其來的舉止給吸引住,而停下了飲酒作樂。

    「我的好殿下,你也看看場合,這裡可不是金國後宮,可以任你來去,當心洩了底。」楊玄在他耳邊低語道。

    「囉嗦!」他揚起掌,毫不留情地朝楊玄劈了過去。楊玄一驚,連忙鬆開手,也就在這剎那,勃烈已向前跨了一大步,快步朝屋子走去,可是還不到門口,兩個彪形大漢不知從哪冒出來,全擋在勃烈面前。他們是「雪苑」的護衛,專門看著依依,不讓其受到客人的侵擾與傷害,其身材高大魁梧,勃烈已是個高大的男子,而他還需仰頭看著他們。

    「這位公子有何貴幹?」其中一位臉上有駭人刀疤的冷聲問道。

    「滾開,我要見那個女人!」勃烈臉色陰沉地說道。可惡!他只不過想見她一面,哪來這麼多阻礙?

    女人?所有人聞言無不怒目以對,竟敢將他們心中的女神用「女人」稱呼,未免太囂張了。

    媽呀!他們一定會被五馬分屍,楊玄開始在心中哀嚎。

    「抱歉,苑主不見客的,請公子自重。」帶疤的漢子擺出一張凶臉惡聲說道。

    「笑話,靠男人吃飯的女人有什麼好清高的?她不見人,我偏要見她!」勃烈偏著頭,對著屋子內大喊:「喂!雪依依,你聽好,我是要來跟你算十天前你做的好事,你給我出來!」

    「你……」彪形大漢朝勃烈大步走過去。「你太無禮了!」他手伸向勃烈的衣領,意圖將之抓住,然後往外丟去。

    誰也不知道那是怎麼發生的,那個壯如山的男子瞬間被丟到三尺外的客座上,桌子立刻被壓碎,尖叫聲頓時四起。

    另一個護衛見狀,如牛一般向他衝撞了過去,口中發出駭人的怒咆。自小就玩摔角的勃烈,早練就了一身靈巧的帖身武鬥的功夫,根本不怕這些塊頭比他大的男人,回身一旋,腳一伸,讓那人跌了個狗吃屎,吃了滿嘴沙。

    他揚起冷笑,轉過身逕自往裡走去,手才一碰到門,身後便響起如野獸般的怒吼,楊玄及時擋住了一個,可是另一個卻無法……

    「小心——」

    話還沒說完,勃烈已被人從後面熊抱且往後拖去,在雙臂被緊箍住動彈不得的情況下,他只有順著那人的勢加速往後退,逼得那人往後摔了一跤,鬆開了箝制。他一起身,就朝那個帶疤男的臉狠狠揍了數記,讓他昏迷不省人事。

    楊玄也在同時解決了另一個傢伙,他起身擋住勃烈。「別鬧了,為了一個女人不值得。」他急切地勸道。

    勃烈恍若未聞,臉上的堅決是前所未見的。「再囉嗦!你的下場就跟那兩個一樣。」

    「可是——」楊玄驀地住了嘴,他終於意識到週遭的不對勁了。老天!所有的客人都怒目瞪視著他兩,並且都已離開了座位。

    眾人都非常生氣,居然有人敢如此恬不知恥的破壞他們的規矩,竟然妄想去獨自親近雪依依。

    「我想——我們已經犯了眾怒。」楊玄吞口口水。

    勃烈冷漠地望向正逐步逼近他們的人群,眼中閃過一抹嗜血的光芒。「好極了!」

    啥?楊玄回頭不敢置信地瞪了他一眼,可問題還來不及出口,幾個人已朝他撲了過來……頓時整個「雪苑」中庭陷進了一場混戰。

    天呀!誰來告訴他,這是怎麼回事?——

    「雪依依,你聽好,我是要來跟你算十天前你做的好事,你給我出來!」

    打這聲怒吼穿過門板衝進她的耳膜時,依依整個人靜止了,她停下正拆開已沾滿了血跡的裡腳布,緩緩抬起頭。

    「可惡!有人鬧事。」蘭兒同幾個侍女衝到房門前,探頭看了一下外面的情況後,二話不說開始將木櫃等東西搬去堵住門,雖起不了作用,但至少可以暫時阻擋一陣。

    「該死!什麼時候不鬧事,偏偏在最後一次演出鬧事,想教人難堪嗎?」蘭兒一邊搬,一邊叨念。

    是那個人嗎?

    一種莫名的感覺升起,她皺起眉頭,輕撫胸口,一向平靜無波的心,除了在跳舞時會感受到激烈急促的跳動,可現在——既沒有跳舞,怎麼也會聽到那怦怦的心跳聲?依依不顧方才狂舞後,弄破水泡正流著血的腳尖,緩緩走到門口。

    「姑娘,你幹麼,現在外面已亂成一團了,若讓他們看到你,事情會更亂!」蘭兒吃驚地拉住她。

    她甩開蘭兒的手,兀自推開了尚未被堵全的門,外面仍揪打一團,什麼名門才子、王公貴族,全都灰頭土臉的,而好笑的是,近二、三十人全都在圍攻中央的那兩人。

    儘管情況混亂,她仍一眼就認出了那個人,即使被人圍攻,他仍明亮得像團火焰,燦爛奪目,身手矯健得讓人無法動到他一發似的。頓時,有說不出的怪異感覺襲上,令她嘴角不自覺上揚。

    她幾近著迷的看他狠狠一拳打歪了其中一名位在左前方攻擊者的臉,然後一腳踢向右前方那個人的腹部……甚至用頭往後敲從背後偷襲他的人。

    直到有人發現她的存在。「是雪依依……」

    這聲叫嚷如風吹過草原一般,讓所有人漸漸停下動作,扭過頭望著她。倘若遠觀她跳舞,已神魂顛倒者,如今近看,更加不可自拔。

    勃烈喘息瞪著那個站在他正前方的女子,總算——在他拳頭已痛得快沒知覺時,她終於現身了。他應該把握住機會說些什麼的,而不是像個木頭人般動也不動地呆望著她。

    可她實在太美了,美得奪人心魂、呼吸、忘我,尤其她此刻的神情是如此的奇特——既不像受到驚嚇,更不像厭惡,倒像是——有趣!

    她覺得這一切都很好笑嗎?她覺得他現在做的事很好笑嗎?為她而打架?!他雙拳不禁緊握著,開始發現自己的所為荒謬至極。

    其它人也眼尖的發現她的嘴角上揚。天!一向不笑的雪依依……笑了!

    原來這樣做可以討她的歡心,頓時所有人士氣為之一振,集結心力,再度朝勃烈和楊玄兩人攻過去,期望能獲得佳人的芳心。

    就在電光火石的剎那。「住手!住手!」艷娘帶來了醉顏樓所有的護衛趕來救難,那些高大粗勇的男人衝進那團混亂,將人打散,然後一一的,像小雞般拎了出去。場中只剩下完全不為所動的兩個人——也是原始的罪魁禍首。

    艷娘喘吁吁地趕到依依身邊。「這是怎麼回事?你有沒有傷到?」第一關切仍是依依的安危。

    依依沒理她,眼睛是眨也沒眨的和場中的男子相凝,彷彿週遭所有人都不見了,只剩下他……時間和空氣似在兩人之間停住了,有著一觸即發的緊繃。

    艷娘皺起眉頭,露出困惑的眼神在兩人之間來回瞟著。「依依,你認得這男的?」

    依依仍沒回答,蘭兒歎口氣,掂起腳尖在艷娘耳邊譏哩咕嚕起來,艷娘眼睛瞠大。救人?!一向從不在意、關心任何事、物,甚至對自己都是冷漠的依依,居然會救人?而且還是一名男子?

    有太多的疑問了,可她現在無法詳細盤問,她拉住動也不動的依依,將她往屋內推,並要蘭兒和幾個侍女「護送」她進去,將門關上。謝天謝地——依依沒有任何反對之意,倒是那個男的,以像要殺人似的眼光瞪她——似在怨恨她的插入和打斷。

    老實說,這男人的眼光令她打從心底發麻——此人絕非尋常人,所以得要加倍的小心應付。艷娘臉上堆起笑,對環伺的眾人說道:「各位爺實在太厚愛咱們家的依依,不過光憑蠻力好鬥,可是得不到咱們依依的……下個月初十,醉顏樓將為依依辦『出閣會』,若您真愛護依依,到時再請您賞光,看看——是否有這個機運得到我們的依依……總之今晚醉顏樓招待不周,我艷娘在此向各位賠個罪,盼大人有大量,別掛在心頭,現在就讓姑娘帶各位進房梳洗一番,接下來的一切,吃喝都由醉顏樓免費招待。」處理手腕靈活老練,帖心又不得罪人。

    艷娘走到勃烈和楊玄面前。「今晚的事件是由二位所引發,請問您該怎麼賠我們醉顏樓的損失?」

    「我只是要見她。」

    「你已經見到了。」

    「我要跟她說話。」

    「等你娶到了她再說。」

    勃烈瞇了瞇眼,此時數位彪形大漢又圍了過來——包括早先被他兩打昏的兩個,依他目前全身骨頭快散的狀況來說,他不認為自己可以再受得了圍鬥。

    「我們會賠償的。」楊玄忍著痛說道:「多少?」

    夠爽快!艷娘眼珠子轉了轉。「算了,不用!不過您到時會來參加我們依依的『出閣會』嗎?」她盯著勃烈的眼睛問道。

    勃烈深吸口氣。「出最高價的就可以擁有她,是嗎?」

    「是的!」她也不跟他客套。

    「我會來的!」毫不猶豫——

    目送那兩名男子離去的身影,艷娘無來由打個寒顫,那個姓顏的……全身充滿了威勢和力量,和他打交道可真不是件易事,依依是怎麼會惹上這樣的瘟神?

    她匆匆進屋,依依已卸下所有的妝扮,整個人浸在冒著白色熱氣的木桶中,活似方才根本沒發生任何事。

    「他是做什麼的?叫什麼名字?」

    依依搖搖頭。「不知道。」

    依依從不說謊,艷娘相信她。「那——是怎麼跟那男的……」

    「他很有意思。」依依淡淡地說道,停了毛巾蓋在眼上。

    「有趣?那男的會把你撕成碎片,然後把你吃得連骨頭都不剩!」那男的太強悍了,不是依依所能應付的。

    「嗯!他是我第一個碰到說自己活著是有意義的人。」她很難得說出這麼多的話,可見她的興致真的被挑起了。

    頭一回,覺得這世上有了一樣極有意思的東西,像磁石般,牢牢吸住了她的目光,並牽動了她一向平靜無波的心緒,引發了她的好奇——原來這世上還有一點趣味。

    啥?有意義?怎麼又是這個!艷娘按住眉間。天!她還記得,當依依懂事明理時,第一個主動開口問的問題就她為什麼要活著?

    那時候,她想也不想地就告訴依依,活著,就是要招呼、取悅客人,幫她賺錢……而依依也真的很聽話,徹底發揮她在舞蹈上的特殊天分,掙得自己的地位,為她賺得大把白花花的銀子,哪知現在——

    就算再怎麼遲鈍的人,都可以發現依依的改變,原本冷漠毫無情感的雙眼,多了一抹生氣,表情也多了起來,益發顯得動人,也讓人感覺不再那樣難以親近……

    「我不問你了,總之給我記著,什麼才子佳人、紅粉知己都是屁話,男人都是自私自利的,別想學蘇小小,更別像生你的娘……」說到這,艷娘臉上慈愛不再!多了一抹憤恨,而依依在聽到她娘時,臉色微微一變。「倒帖了一個小白臉,以為日後小白臉飛黃騰達時,就有了保障,會回報恩情……可錯了!大錯特錯!人一旦飛上枝頭做鳳凰,連爹娘、糟糠之妻都不要了,更何況是一個煙花女子……沒人會對一個婊子真情真意的,賠上自己所有一切,甚至是性命,卻什麼都落空!你一向是我最放心的,怎麼今天——唉!」

    走到依依的身後,俯身在她耳邊低聲說道:「我這麼費盡心思為你們這四個丫頭打算,就是要為你們掙得基本保障……可別負了我,更別步上你娘的後塵。」

    艷娘走後良久,依依才從已變冷的水中站起,當她再度睜開眼睛,眼中已是一片冰冷淡漠——

    好黑!好冷!

    這是哪?——不!這裡她是熟悉的,早已來過無數回,但有些不一樣……對!她聽不到了!

    沒有任何的聲音,好靜、好靜……這樣的感覺是陌生的。

    說話呀!請你……不!別這樣,出點聲音啊!

    可……她的喉嚨也像被塞住了,發不出任何的聲音,她慢慢地坐到地上,整個人蜷縮了起來,整張臉縮在膝間,好黑、好冷、好孤單……

    不知過了多久,有絲莫名的存在侵入了這個被孤立的空間,驚動了她,她慢慢抬起頭,是誰?

    一個身影俐落地翻進「雪苑」,將原先已熟睡的傭僕和正打瞌睡的護衛,打了昏穴,現在——即使天塌下來,也會睡得人事不知。

    他輕輕推開雪依依閨房的門,如入無人之地般進入房中,慢慢走到床前,將放下的紗幕掀起,注視那正熟睡的絕美嬌靨,佇立了半晌,卻啥也沒做。

    稍早時,經過了那場激烈的「運動」後,卻無法紆解半分的怒氣仍在他體內蠢動,也促使了他不顧一切的做出「夜探」之舉,想要一把抓住那個侵擾他所有思緒的女子領口問道:「為什麼?為什麼你是一個妓女?」

    可是看到她那幾近完美、無暇的臉蛋,他所有的怒氣都消融了。彎下了身子,在她床邊半跪坐著,鼻中用力吸進專屬她的幽香——一種混合著梅花及其它難以名之的清香。

    他發現自己可以這樣看著她一輩子都不會感到厭倦,察覺到這個想法時,他先愣了一下,隨即露出自嘲的苦笑。

    為了一個僅見一面的地,他已經做出許多出人意表的事。

    頭一回,他為了女人失了理智。

    頭一回,他為了女人而打架。

    頭一回,他竟主動跑來找女人。

    他伸手想要去碰觸她時,在手距離她的臉頰只有數寸之遙,可……就是無法放肆的給他下去。

    頭一回,他竟然只看女人卻無法碰?!

    他不敢置信地瞪著自己的手,然後再看看仍閉著眼睛的依依。天!即使在睡夢中,她仍散發出那種難以親近、縹緲不食人間煙火的氣息,似乎輕輕一吹,她就會像霧般消逝。

    她只是個出價就可以擁有的女妓,她是個可任人褻玩的女子!

    他再一次提醒自己,憶起知道她真實身份時的憤怒和被背叛感,讓狂佞的心再度升起。這回,手不再猶豫地觸碰她那絕美的臉蛋。

    但,她卻突然露出痛苦的表情,令他嚇得縮回手,心陡地升高,有著莫名的興奮和期待!她——要醒了嗎?

    過了半晌,她只是將整個人縮成一團,眼睛都沒有睜開。他突然覺得好笑,因為她那怪怪的睡相,更加證明了一件事——她真的只是個普通女子,神性減低了不少。

    可當她突然發出令他雞皮冒起疙瘩的悲鳴時,他又嚇了一跳。

    他更加靠近的俯視她,發現她正在發抖,怎麼回事?擰起眉頭,此時還不到冷得令人發抖的情況。病了嗎?他手探向她的額頭,無異樣呀!但——手一碰著了她,便捨不得離開。

    那滑膩、溫熱的觸感,令他全身一顫,心跳聲大如擂鼓,可也有著莫名的滿足——她,真的是人,一種有別於先前的虛無、不確定,如今總算有了真實感。

    正當他陶醉時,她又發出了一聲哀鳴,而這次,他整個心都震動了,睜大眼睛不敢置信地望著她,她——為什麼會發出這樣的聲音,那令他想起了小時候在山林打獵時,碰到落在陷阱無法動彈的小動物所發出的悲鳴……

    她是怎麼了?看到她眼皮不斷輕顫,若有所悟,她正深陷夢魘中,正考慮要不要叫醒她,卻發現她全身抖得厲害。

    想也不想的便脫去了鞋靴,爬到床上,和衣躺在她的身邊,將她整個人攬進懷中,讓她頭枕在他的手臂。

    沒想到,她在他的懷中居然可以如此完美的契合,光是擁她在懷中,感覺就已那樣的棒,更讓他升起一分心疼和溫柔,他閉上眼睛品味這份妙不可言的感覺,真想就這樣地老天荒。

    他微微笑,繼續凝視她的臉龐,手也不斷輕撫她的臉,幾乎是抱著期待的心,想知道當她睜眼見到他這張大臉時,會不會嚇得驚慌失措,將那副冷然平靜的皮相結瓦解?

    不曉得是不是感受到他的體溫,她漸漸停止發抖……

    熱!溫暖的感覺漸漸攀升,她不再覺得那樣的冷,而包圍在她週遭黑色的水,不再死寂不動。當她開始在意那份「存在」,想要看清干擾她的存在物為何,那些水開始動了,也不再是那樣的黑色,一絲光亮透進,她奮力的——

    她眼睛睜開了,一雙盈盈烏黑對上一雙銳利狂氣——

    她的心重重咚了一下,是他!

    再眨了幾下眼,這裡——她完全清醒了,飛快,她抱被坐了起來。「你……」

    此時她一頭烏黑的長髮完全無矯飾地垂在身後,模樣煞是動人,教他看癡了。但也很快發現,她沒有驚慌失措,有的只是一份驚異和難以置信。狂怒頓時襲取了理智,難道她已經很習慣在男人的懷中醒過來嗎?

    「你——真的是清倌嗎?」雖然眾人口口聲聲說是,但他很清楚,婊子是不會誠實的!

    她只是睜大眼睛,一語不發地望著他。他反被她看的有些惱了。「你說呀!」他抓起她的手,用力一拉,將她帶至懷中,出人意料地,她居然沒有抗拒。

    火焰!

    她可以清楚的感受到從他身上所傳來的力量和熾熱,就是這團火,帶她脫離了那窒人的黑暗……無法形容此刻的感受,但,有一種很急切,也很確定的——她,不想放開這個他,想緊緊抓住這團火,永遠!

    從他的懷中抬起頭,直直望進他的眼。

    「你為什麼來這裡?」她輕聲問道。

    頓時,他所有憤怒都褪去,整個腦中、眼中就只有至美絕色的她。多怪呀!在他初來時,至少有一大籮筐的理由說服了自己,可現在,卻全都只化為了一個。

    「我是為了你而來。」他抬起她的下巴。「你不該把我扔下車不管的。」他啞聲說道。與其說是責怪,聽來倒有點像埋怨。

    她微蹙起眉。「難道有別的方法嗎?」

    你可以學學其它書中的女子,把我帶回來親自照顧啊!他想向她這樣大喊,可看她那澄淨的眼神中,竟是一片不解——看來她真的不懂那一套,他重重歎口氣,倘若對那件事還有任何芥蒂,也因為她此時就在他懷中而一絲不剩。

    但,另外一個不受歡迎的念頭卻在此時鑽入,她——在一個陌生男子懷中,還可以如此態度自若的說著話,她是不是很習慣了?強烈的妒意襲上。

    「說,你為什麼是一個妓女?」他無法掩飾惱意地說道。

    「為什麼……」她微笑。「因為我生於此,長於此。」笑的沒有一絲怨憾,笑的讓人——無話可說。

    他深吸口氣。「你娘是那位艷娘?」

    他的話讓她垂下眼臉,盯著他的胸口。「嗯!打我出生起,艷嬤嬤就是拉拔我長大的人。」

    婊子生的女兒就是得做婊!

    他一時啞口無言,這——的確是她的命運。原先再多的難以置信和被欺騙感,也都轉換成另一種無奈和對她的更多憐惜,但也有更多的不甘。

    「你就這樣認命了?」

    她聞言深深一震,緩緩地,她抬起頭,烏黑的眼睛直視進他的,視線緊緊相纏,誰也沒開口說話!可在剎那間,兩人心意似可相通。

    「你是誰?」她輕聲問道。

    「我是——」他頓了一下,然後露出一抹帶有深意且豪放的微笑。「一個不認命的男人。」說完後,他頭一低,毫不憐惜且準確捕捉住她艷艷紅唇,吸取她清冷,傾注他的熾烈,讓她隨他一起燃燒。

    深深烙下他的印記,表情滿意地看著那微腫的紅唇及帶著錯愕的臉龐,然後他有如宣誓般。「下月初十,我會來帶你走。」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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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2-25 01:04:35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我的好殿下,你真的要這樣做?」楊玄不放棄做最後一次的勸諫。「她只不過是一個女人……我承認,她的確很美,美得不像是個人,但——她終究只是女人,而女人一旦熄了燈,衣服一脫,幾乎沒什麼差別,您又何必如此執著?」

    「您為了她,甚至動用了我們放在宋國的『銀兩』,若讓王上知道,他一定不會放過你。」

    勃烈只是懶懶靠在椅背上,一邊剝著花生殼,送著粒粒的花生入口嚼著。

    「您可是要做大事的人,整個宋國還有那麼多的地方沒去,您卻為了那個女人逗留在此達半個月之久,我只要一想到,王上會怎樣派人到處搜尋你,就汗流不止,更別提在這段時間,我們已經遇過三回行刺,就像個靶子一般,呆呆地任人從四面八方攻過來,幹麼呢?划不來呀!更別提今晚來到此,又要——」

    「安靜點,『玄妹妹』!」

    楊玄睜大眼睛。「你——叫我什麼?」

    「玄妹妹!」

    「你……你、你答應過……」他氣得結巴。

    「我沒有違背諾言,可是你實在比女人還嘮叨,既不能叫你玄姐姐,那就改叫你玄妹妹……若是不想被人這樣叫,就給我閉上嘴巴。」

    楊玄嘴巴張了張,最後只有歎口氣,知道多說無益,拿起酒杯,開始喝起悶酒來。

    勃烈兀自環視週遭的人,今天是醉顏樓四個花魁的「出閣會」,來的人全是臨安城有頭有臉的人物,幾乎所有人臉上都帶著勢在必得的表情,空氣中浮動著興奮和期待,因為他們知道,若能擁有雪依依,便等於擁有天下第一舞伶,而不只是一具只會暖被窩的絕美嬌軀。想到他今天居然得跟這群人「競價」以得到雪依依,他就覺得憤怒!

    但,這就是她的「命運」!

    半個月了,都沒見到她的面,她可好?他拿起酒杯,一飲而盡。對她的思念是又猛又烈,但為了她,他不得不到處奔波籌款,若在金國,他哪需要如此大費周章?下一道命令,她就會被迎進他的府中。偏偏這裡是宋國,不得不按照規矩來,而更麻煩的是,在這,錢——不是開口就可以隨手要得到的。

    場上開始有了動靜,「雪苑」的主屋門開了,白色的身影緩緩步出,一見到她,勃烈的身子便坐直了,一瞬也不瞬地盯著。

    今天雪依依並沒有任何的演出,向眾人福個禮後,便走到旁邊的椅子坐了下來,表情沉靜地坐著,穿著紅衣服的艷娘走到台前。

    「承蒙各位的賞光,讓依依的『出閣會』得以如此熱鬧,為了不澆熄大家的興致,廢話也不多說,現在——各位面前都有紙和筆,可寫下心中最滿意的價碼,最高者……可就是我艷娘的『東床快婿』啦!」

    眾人聞之哄笑後,便立刻皺眉思索,並不時四周張望,想知道彼此的價碼為何?正所謂「知己知彼,百戰百勝」!

    勃烈並沒有馬上動筆,只是凝望著那個「拍賣品」,用眼睛膜拜她每一寸的嬌顏。

    他來了!

    依依斂垂著眼臉,雖沒有抬眼望過去,可她就是知道,他——在這,儘管來的人是如此多,儘管有那麼多且佔有味十足的視線不斷佇足在她的身上,可她就是知道——因為她只能感受到他的存在,那獨一無二、如烈火般的強烈的存在和慾望穿透她的凝視。

    「收標!」

    一聲令下,王福便拿著錦盒,一個個客人去收。

    依依突然發現她手心濕了,她蹙眉瞪著瞧了一下,才將之拭乾。她在緊張嗎?

    你是做什麼的?

    我是一個……打鐵匠。

    打鐵的生活有意義嗎?

    ……有意思極了。

    ——若他不是那個出最高價的人,她該怎麼辦?就她所知,一個打鐵的收入只能算中下而已,除非他是一個鑄劍師……

    眼眸閃過一絲恐懼,可隨之壓下,即使如此又如何?她不是很早就知道這樣的命運嗎——被一個男人所擁有,任其……

    她驀地打個寒顫。從前,她不曾質疑過,覺得——就是這樣了,可現在——她似乎已不是過去那個冷然無慾無求的雪依依,她想要——她有種迫切想要、想得到的東西……

    「開封!」王福已將錦盒端放到艷娘面前,只要一開,她的命運就底定了……

    她無法靜下心來聆聽誰出了多少兩,眼睛抬起來,著急的在那些或許曾見過但卻毫無印象的臉中搜尋,但眼睛才環繞一圈,就很快的找到了。

    他太耀眼了,穿著與她呼應的白衫,若王者般的坐在中間偏右處。而他,正一瞬也不瞬地凝看她,兩人的視線糾纏著,奇異地,令她覺得心安。

    「慶揚陳老闆兩千兩白銀!」

    「驪園劉姥姥三千五百兩白銀!」

    「……」

    隨著開標金額增高,整個氣氛也提高了。有人失望,也有人面露興奮之色——迫不及待想知道結果。

    而在這段時間,依依就像個入定的老僧,對外在所有的一切都沒了感應,只除了他。

    發現依依異樣的艷娘,在跟隨依依的視線後,臉色瞬間變得很難看,那男人真的依言前來了。

    怎會這樣,依依應該對男人……不!對任何人都不感興趣的,她……怎會格外注意到那個男的?難道都把她的苦口婆心全都拋在腦後嗎?

    既是心痛又是氣惱,另一方面也擔憂,深怕若是別的人將依依買去,那男的會鬧事。轉過頭偷偷命人留心,也開始暗自打算,該如何讓依依更加明白事理。

    那孩子終究是雪娘的女兒,一旦動了情,注定就只有吃虧、淪落萬劫不復的分。

    「嬤嬤!已經有人出價到八萬兩以上了,您的臉色怎還那樣難看?」王福靠在她耳邊說道。

    「那孩子值得更高的價。」她冷冷地說完。現在想知道的是那男的打算出多少價帶走依依,然後再想出對策應付。

    那男的自稱是打鐵的,哼!若他真如其一言是個打鐵匠,那她艷娘就是當今的王后——

    完顏勃烈以二十萬兩白銀再加上一顆罕見大如鴿卵的珍珠買下了雪依依。

    毫不浪費時間,在確切點收了所有的銀兩後,兩人各被推進不同房間沐浴換服,準備行禮拜堂,一切遵循禮規,或許旁人當笑話看,但在醉顏樓的強勢主導下,讓人覺得這不是鬧著玩的。

    「真醜,為什麼他們宋人喜歡用這種大紅色?」勃烈皺著眉頭瞪著鏡中的紅色身影。「他們還真喜歡玩把戲。」

    在妓院裡成婚,簡直是件公開的玩笑事,只不過是個象徵性的儀式,既沒有家人觀禮,沒拜高堂,又哪做得了數,只意味那個女子將是你的私有物,而非妻子,外人也沒把這件事當真。

    「我的好殿下,你不會真的想娶她吧?」楊玄沒想到勃烈居然毫無異議的穿上新郎服。「你不覺得這件事已經玩得過頭了,先是動用了不該拿的錢,甚至還送出了那顆價值連城的珍珠……」

    一想到那罕見的珍珠竟落入南人的一家小妓院中,他就心疼。那珍珠取得可不易……是在老家,於秋冬之間,河裡都結了一層厚厚的冰時,再將那堅冰鑿開,潛入水底撈蚌取出的。在契丹人統治時,那珍珠可是年年要進貢的,多珍貴呀!更別提是那麼大一顆,百年難得一見耶!比一般帝后冠上鑲嵌的還要大、圓潤。

    「現在……你居然還要和她拜堂成親!難道您忘了,你們是不可以與漢人通婚的!若是被……」話還沒說完,勃烈已經射出了一枚金針刺入他的啞穴,讓他無法再說話。

    「再說一個字,我就挖掉你的舌頭,玄妹妹!」勃烈瞇起的眼睛有著不可錯辨的怒氣。

    天!認識勃烈這麼多年,從未見過這樣的他,他真的太低估了勃烈對那女子的在乎度和著迷!簡直就像變個人似。

    楊玄不安的情緒擴大,「紅顏禍水」就是這個意思嗎?——

    依依已換穿上紅色新娘服,正靜靜坐在鏡前,雖然面容依舊沉靜冷漠,但那雙眼……已經與以前大不同,水波流轉,像重新活過來似。蘭兒只為那張絕麗的嬌顏輕點胭脂,使絕色更添幾分,有說不出的動人心魂,然後由艷娘親手為她戴冠。

    艷娘在依依面前坐了下來。「終於也到了這個時候,一想到你將要離去,我心便有若刀割一般,捨不得呀!」面容哀淒的說完後,還滴下幾滴傷心的淚珠,旁邊的幾個姐妹也跟著痛哭失聲,除了蘭兒——因為她可以跟著依依離開,所以她的笑容咧得可大,不過只敢藏在心底,不敢形於外。

    看到她們這樣,依依只隱隱覺得心酸,雖不想承認,可唯一能教她掛懷的大概只有艷娘。畢竟,她就像親娘般的一直照顧、拉拔她。

    哭了幾聲後,艷娘收起了眼淚。「瞧我,說好不哭的。」她仔細看進依依的眼睛。「從今而後,你就不用再賣藝賣笑,要好好過生活,知道嗎?」

    「記住了。」依依乖巧地說道。

    「還要記得一點,這個收著。」艷娘從懷中拿出一張紙。

    依依打開一看,見到上面寫的是藥方。

    「這……」

    「服上面那一帖,可讓你不會有孕,若還是不小心懷了孕,那下一帖可拿掉。」艷娘冷冷地說道。

    氣氛頓時冷凝,所有人都噤若寒蟬,依依則臉色發白。

    蘭兒吞口口水。「嬤嬤,您弄錯了吧?您應讓姑娘早點生小孩,才可以母憑子貴,坐穩位子。」

    艷娘冷笑。「算了吧!男人都是喜新厭舊的,一旦得了手,就不會再視為珍寶,他今天肯花大把銀子贖走人,等嘗鮮過了以後,便翻臉不認人,要孩子做啥?除非他主動要求,要不絕不輕言允諾。」她轉向依依,愛憐地輕撫她的手。「孩子只會拖累你,讓你壞了模樣,不復從前的美麗,而男人今天是看上了你的美,一旦色衰,就會棄如敝屐……別忘了,你娘就是最好的借鏡。」滿意的感到所握雙手傳來的輕顫。

    沒錯!杜雪娘就是可以讓冷然的雪依依起波動的弱點。

    艷娘眼中閃著算計的殘酷。「當初你娘就是妄想『母憑子貴』,躍入龍門,偏偏人家嫌她懷孕變醜了,反不要她了……當她想拿掉你時,已經……太遲了,既無法恢復往日的風采亮麗,甚至……還送了命。」

    雪依依抖得更凶了,她想朝艷娘狂吼——別再說了!別再說了!可她……卻說不出口來,體內的寒意正不斷擴散,想要將之凍僵似。

    艷娘露出假笑。「還好,她沒將你拿成,瞧!今天長得多好、多標緻呀!」一個可賺數十萬兩白銀的搖錢樹。

    「來!這處方收好。」艷娘拿出一個錦囊袋,將之放了進去,然後湊到依依耳邊輕聲說道:「這錦囊中尚有一千兩的票子,好生帶著,以便不時之需,若……」艷娘繼續叨念著,就像個母親在嫁女兒之前會有的叮嚀,但——不同的是,她所傳的是該如何自保、應付男人……

    但依依恍若未聞,她腦中只回漾著一個想法。

    是她害了自己的母親!

    倘若說艷娘成功的傳授了什麼——只能說,她再一次成功地關上依依那好不容易敞開的心扉——

    即使佈置得多像個正式喜堂,可終究沒人把它當做正式的婚禮來看——畢竟沒人會把青樓女子扶為正室,即使是像雪依依這樣像天仙般的女子,一日為娼,終生為娼,注定一輩子都會背著這包袱。

    不過儘管大家嘻嘻哈哈的,可當見到新郎倌渾身所散發的凌厲氣勢,以及臉上的嚴肅、專注,所有嬉笑聲都收了起來。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艷娘端坐於前),三夫妻交拜……送入洞房。

    毫不拖泥帶水的,一對「新人」就這樣被送入已高掛紅燈籠的「雪苑」,整個醉顏樓則陷進鶯語燕聲、旌舞笙歌的熱鬧氣氛中,今晚的醉顏樓吃、喝、玩女人都免錢。

    楊玄看了看滿面春風進洞房的勃烈一眼,暗歎口氣,事已至此,多說無益,索興隨手抱住兩個美女,也陷進了溫柔鄉中——

    案上燃著兩支大紅燭,勃烈坐在桌邊輕啜著酒,這回他有較多的閒情逸致打量第二回進來的房間,並藉此稍稍冷卻體內的迫不及待。

    樸素、典雅的根本不像青樓女子的房間,如今卻掛了紅色喜幛和雙喜字,說有多不搭就有多不搭,紅色不適合她。但,說穿了,今天所發生的一切,又有哪些是合理的?

    他轉頭望向端坐在床邊的新娘子,心跳開始加速,全身像要燃燒一般,內心湧起一股強烈的滿足——她終於是他的。

    時候到了,他費了那麼多的心神,不都是為了這一刻。

    他放下酒杯,站了起來,慢慢朝她走過去,將她的喜帕揭下,露出絕美動人心魄的臉蛋,令他不禁有種獲得絕世至寶的喜悅和滿足,但被興奮沖昏了頭的他,竟沒注意到她眼中的空洞,而已習慣她的冷淡,卻把她此刻的沉默當是正常。

    為她卸下鳳冠,在她烏黑的頭髮印下一吻,在將鳳冠放到桌上時,順便拿了一壺酒和一個杯子,走回她身邊坐下。

    「我們該喝『交杯酒』了。」他倒了一杯,飲進口卻不吞下,板起依依的臉,朝她的小嘴印了下去,將口中的酒哺一半過去,一口又一口的餵她,而她則像初生的嬰兒,溫馴地吞下每一口。

    小小的酒絲從兩人密合的唇角滑下,勃烈放下酒杯,順著滑下的痕跡吮舔下去,依依仰起頭,方便他的探索,他用唇舌去感受她那清涼卻又細嫩得像初生嬰兒的肌膚,滋味之甜,令他的味蕾熱麻,妙不可言。碰到衣裳阻礙時,性急的想要一把扯掉,但又怕傷到懷中的細緻,所以,幾用了最大的耐性,解開她的嫁裳。

    依依瞇著眼望著房間上方想道:原來這就是男人迫不及待想從女人身上得到的肌膚之親……好奇特的感覺,那就像一把液體的火焰,從他所觸碰的地方開始燃燒,甚至蔓延到全身……

    燒吧!繼續燃燒吧!看能不能將那股惡寒從她體內消融,或是……能把她整個人燒成灰,不再存在呵,一顆晶瑩的淚滴從她眼角逸出,滑至她的臉頰中,他的舌尖嘗到了,稍稍冷卻了他的激情,抬起頭,眼中有絲困惑。「我……弄疼了你嗎?」

    那是她自成年以來,第一次流下的眼淚,但只有一滴——一滴合著她破碎的心和血的結晶。

    「你為什麼要我?」她輕聲問道。

    此時已難理智思考的他,沒有察覺出她表象下的異樣,以為她就像其它女人,想聽好聽的話。

    他露出一抹邪佞的笑。「因為你是我見過最美麗的女人呀。」語畢,頭低下正要再度品嚐時,她又開口了——

    「若我變老、變醜呢?」

    原來她是想要更多的保障,朗朗一笑。「放心,即使你變老、變醜,我也會好好照顧你。」說完後,又急躁地朝她細白脖子啃過去,沒注意她眼中的失落。

    她垂下眼臉,艷嬤嬤說的沒錯,男人都只會花言巧語,她推開了他,這回他眼中露出不耐。「你到底要怎樣?我都已經說過我會好好照顧你……」

    她突然對他露出嬌媚至極的笑容,笑得讓他失神忘我,讓他忘了想說什麼,原來她不笑是有原因的,因為——一笑傾城,再笑傾國,而當她化被動為主動時,更是讓人銷魂。

    她捧起他的臉,毫不忸怩地送上香唇,將丁香小舌溜進他口中逗弄他的,當他想捕捉她時,又像一條靈巧的蛇退了開來,逗得他心癢難耐。

    她的小手輕巧地為他解開腰帶,推開他的衣服,動作老練的就像——做過了千百回似的。

    她這樣做,反而將他的熱情澆冷,他懊惱地推開她。「誰教你這樣做?」他眸中閃著妒意和怒意。「還是你常這樣做?」

    她笑笑,眼神遠飄。「自小艷嬤嬤就教了。」

    艷娘早就將男女相關性事教導她們,指導她們如何讓男人可以得到最大的樂趣,除了口頭上、書畫上的解說,更請了多位男女在她們面前真實的操演一遍。

    當所有人都為那熱辣的演練而弄得心跳加速、臉紅氣喘不已,她卻毫無感覺,只是向來過目不忘的她,依著交代,就將每個細微的步驟記在腦海裡,此刻——她只是親身實地演練,依樣畫葫蘆施行一番。

    她攀住他的頸子,全身所散發的那股狐媚冶艷,令他理智全失,即使心底閃過一絲不對勁,可此時此刻,他不願多想,只想沉醉在她那惑人的媚網中。

    當那紅色嫁裳敞開時,露出裡面純紅的肚兜及那哲白滑溜如玉的肌膚時,他不禁狂了,啞聲低語道:「我錯了!紅色是適合你的。」那紅完美地將她的白嫩襯托,更喚醒了隱藏在體內最深處的慾念之獸,他變得更加堅硬。「你讓人想將你一口吞下。」

    她把他的衣服褪開,當她那冰涼柔軟的小手放在他赤裸的胸口時,他頓時緊繃得像要爆炸似。「別碰!」低吼一聲,一手將她雙手壓在她的頭頂上,讓她不再搗亂,另一手則快速地將上衣剝開,急迫地想與她肌膚相親,由於眼前這道美色實在太誘人了,他不想一下子就躁進,所以仍穿著褲子,僅用他的手、唇、舌去膜拜。

    他用牙齒咬開了紅兜的結,然後坐直了身子,手微顫地拿起那已遮掩不了什麼的薄布,一股幽香頓時撲鼻而來,他將兜布放在鼻前深深一聞,差點醉死在那股誘人的迷香當中,當他將視線落在她潔白無瑕的身軀上,他幾喘不過氣來,依依已不再試圖觸摸他,溫馴的仰躺著,兩手放在頭頂,雙眼緊閉,在知道自己全身赤裸無遮時。輕輕別過臉,那不經意所流露出的嬌羞,更教他看癡了。

    「好美!」原本想要展開猛烈的攻擊,卻對這驚人之美看得癡迷,心生憐惜,用眼睛繾綣其上。

    依依雖閉著眼,可卻能感受到那熾熱的視線,在她的嬌軀舔舐著,當他的手放到她的身上時,她輕顫了起來,他的大手從她的頸部輕撫到腰部,像是撫摸最上等的白玉,她不禁發出令人心蕩神馳的輕吟。

    他的大手游移到她的雙腿間,令她驚跳了一下,睜開了雙眼,眼中閃過短暫的恐慌和不知所措——那是從未讓外人碰過的隱密,但她也知道,那——正是能提供男人最銷魂的歡愉之處,於是她再度閉上了眼,在他試探時,不再抗拒,甚至刻意地、輕輕地將一條皙白的玉腿抬起,環勾住他的腰身。

    他眼睛不敢置信的大睜,在見到那片幽林的瞬間,所有憐惜頓時消弭,因為那絕美的嬌軀已在轉眼變成一具淫蕩誘人的佳餚了。

    狂吼一聲,頭一低,用唇舌大肆侵略饗宴,她腿從他身上滑落,整個人差點從床板上驚跳起來。「不……」太親密了!令她無法忍受。

    但是艷娘的聲音又在她腦中想起,她又像娃娃般的躺了回去,將心神抽離,任她的身軀憑著本能去反應。

    空氣中,散發著男女動情的麝香,更加敏銳的刺激他們的感官。

    待嘗到了她的濕潤、火熱,他昏昏然的仰起半身,粗魯地扯下身上僅餘的衣物,即使如此急迫,心底有個聲音警告著他,要溫柔小心地對待她。

    當他置好位置時,她也配合的抬起腿勾住他的腰,讓他能順利、緩慢侵入她那火湯腫脹的花園裡,穿過那薄障,讓他完全的深入她。

    她臉上的表情因那陌生的侵入而扭曲,可那常練舞的身體,很快就適應了,完美的伸展,緊緊熨帖每一寸,在那片刻,他兩成了一體。

    如獸般的低吟從他的胸膛發出,天呀——她那熾熱的緊窒,令他全身一僵、表情扭曲,待她稍稍適應他的存在後,激情早已逼得他開始緩慢地律動,似也要勾起她的情慾般,他的侵佔由緩轉疾,在數十次的戳刺之後,她的雙手早已情不自禁地、緊緊地環抱住他的身軀,與他密密帖合的意識又烘得她嬌羞萬分……同時,她又聽得他發出一記低吼——瞬間,她感覺到身下之處像爆發出無數的熱流,緩和了緊壓和那被撕裂般的痛楚。

    當下,他氣喘吁吁地癱伏在她的身上,而她亦然;不知過了多久,兩人的氣息漸為平穩了——

    「該死!」他猛地在她耳邊說道,令她駭了一大跳,偏過頭看他,用眼睛說出她的疑問——怎麼了?

    勃烈不敢相信自己竟會拙劣至此,竟會這麼快……該死!他第一次破童子身時,也沒那樣窩囊過,更不像此刻,才一次就已經有讓他——

    有股挫敗及對男性尊嚴的打擊感。

    他好重,依依直覺應該已經結束了,不過——不明白為何他還在她身上?她不喜歡被人這樣釘住的感覺,有點喘不過氣來,她開始扭動,想要推開他……

    強烈的吸氣聲響起,她慌得想大叫,因為可以感覺他們結合處起了變化,那股壓破、厚實感再度襲來,她扭過頭和他臉對臉的,此刻他臉上的神情是驚訝和意外的。

    然後他輕笑,用肘支起半身,下半身更緊的帖近,眼底則有一抹促狹。「怎麼了,是不是嫌我不夠體帖?」他以為她在主動勾引他。

    嘎?啥跟啥?她微擰起眉頭。

    「我也不知道自己竟會……」他露出略帶有靦蜆的笑容。「或許是我太渴望你了。」

    渴望她!她沉默了,把所有的抗議與推拒全吞了回去,似乎這是他對她的期許,所以她目前得做好。

    「可以再來第二回嗎?我已經……呃!完全……恢復了。」他第一次那麼急迫的渴望一個女人過。

    第二回……當然!只要他要,她就得給……她伸出柔萋,環住他的脖子,緊緊攀附住他,將自已毫無保留的交給他。

    她那完全降服的模樣,幾乎讓他再度失控,他趕緊退出她那令人流連忘返的身體,可是她的緊窒使得一切變困難了,而她也因為他的移動,神情有些恍惚,小小的呻吟聲逸出,分不出是痛苦還是享樂,完全退開後,他深吸一口氣,讓自己平靜下來;這一回,他一定要慢慢來,讓她可以一同與他共赴巫山……

    數不清,那一夜裡他們共赴巫山雲雨幾回,像是永無休止般,本以為在那熊熊烈火中,都已燃盡了一切,連形體也不復存在,可是每剛攀爬過一回高峰,卻又迫不及待的想要再一次,一次又一次……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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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勃烈倏地睜開眼睛,不確定是什麼驚醒了他,瞪著陌生的天花板半晌,轉過頭看到壁上的「喜」字,方憶起此刻身在何方!他伸手探向旁邊,只留有餘溫的被子,顯示伊人剛離去不久。

    是了,他之所以會醒過來,是因為她離開了他的懷抱。呵!還不到一夜,就已經對抱她在懷裡入睡這件事上癮,他手伸直過頂,將頎長的身體伸展開來,腳底都頂到了床板,已記不得上次如此好睡是什麼時候?但現在覺得整個人神清氣爽極了,迫不及待想與她分享這份感覺,可是人——唉!他得告訴她,下次絕對不可以不說一聲就離開他的懷裡,他喜歡一睜開眼睛,就能看到她的嬌靨。

    他反身一趴,臥在伊人方才佔領的區域,眷戀那殘溫,吸取她的餘香,腦中則回味昨夜的點點滴滴。呵!昨夜需索過度,今天可乖得像什麼似,他揚眉輕笑出聲。

    他不記得自己曾經那麼愛戀一個女人過,他幾乎無法讓自己的手離開她的身體,他就像只貪得無厭的野獸,蠻橫地在她體內衝撞,想要更深、更深的進入她,成為她的一部分,不再有彼此——

    可她呢?她也喜歡昨夜的一切嗎?他微皺起眉,昨天他實在太性急,動作也粗魯了些,對初經人事的她,實在太不憐惜、體帖了,下次!下次他絕對會……

    他霍地睜開眼睛,臉上的笑意已消失無蹤,他終於知道哪裡不對勁了。

    他大力推開被子,全身赤裸地坐在床沿,胸膛急促起伏。該死!該死!該死的她!她怎能這樣做?

    房間沒人,她去哪了?隔壁房間似傳來了水聲,想也不想的,沒穿上任何一件衣物,他走出內室到隔壁房間去。

    她就坐在浴桶裡洗澡,正在旁服侍的蘭兒見到一絲不掛的他,嚇得驚呼出聲,伸手遮住眼睛飛快轉過身去。

    依依抬眼看了他一下,眼中沒有見到親密愛人的喜悅,依舊淡然的可以。

    「蘭兒你先退下。」

    「是!」蘭兒紅著臉,低頭匆匆跑出去。

    勃烈大步走到桶前,無視桶中的國色天香,大力地將她從水裡拉站起來。「你怎麼可以這樣做?」他朝她大吼道。

    「什麼?」她困惑地皺起眉頭。不明白他指的是什麼?

    「你……」他此時的心緒都已亂成一團,而她竟還可以這樣一臉無辜地看著他。

    她偏頭,微擰起眉頭。「你——不喜歡我昨晚的服侍嗎?」

    她不問還好,一問他就氣得想掐住她美麗的小脖子,臉威脅逼近她。「你——明知道自己表現的有多棒,忘記自己的不舒服,完全的任我予取予求,就像——」止住了嘴,痛恨地嚥下欲出口的傷人之語。

    她平靜地直視他。「這是我應做的。」

    他不敢置信地睜大眼睛瞪著她,她……她……他鬆開她,讓她滑坐回水桶,轉過身背對她,他大口喘氣,企圖讓自己冷靜下來,他朝前走了幾步,然後停下。

    依依凝望那精壯無一絲贅肉的赤裸身影,即使沒穿上任何的衣物,他依然散發出如王者般的力量和火焰,剛剛,她覺得自己好像會像昨夜一般被撕裂成好幾片。

    很痛!她覺得全身像要破碎成片一般,昨夜就像一場噩夢,倘若可能的話,真希望不要再來一次,但——可能嗎?艷嬤嬤說過,男人就是要從女人身上得到這些。

    此刻浸泡在加了藥的熱水中,就是為了要舒緩她體內、體外的肌肉疼痛。

    他閉了閉眼睛,將所有的憤怒抑下,慢慢轉過身,看到她已經旁若無事的洗滌自己,她的態度好冷漠,真的好冷……漠,冷得足以將他滿腔熱血給凍僵。

    想到自己差點就不顧一切要對她剖心訴情時,便不由得打了個寒顫,只怕當他真那樣做時,她也會如此冷漠以對吧……但最悲哀的是,當初讓他瘋狂著迷的不就是她那冰冷幾近冷酷的魅力嗎?

    如今,他終於如願以償得到她了,更對她那迷人的嬌軀愛不釋手,而她就像他曾有過那些受過訓練的侍妾一般,毫不抗拒地曲意承歡,任他擺弄……是的,她讓他在歡愛時享受到了無限的樂趣,但……她有投入嗎?仔細回想,即使在那火熱的剎那,雖然身體完美配合他的扭動,讓他迷亂失魂,她卻緊閉著眼睛,讓人看不到她真正的感覺,或者是——她根本沒有感覺。

    一想到自己是如此忘情,而她……卻只是迎合、討好他,他更覺得那是一種羞辱——對他男性尊嚴徹底的羞辱。

    他跨進足以容納兩人的桶中,不顧水的溢至桶外坐到她的面前,當他將她雙腿張開,讓她跨坐在他腿上時,她表情依舊平靜。

    他臉同她距離不過三寸。「告訴我,你有心嗎?」

    心……她楞了楞,手慢慢按在左胸。心!他注視她的動作,他微扯嘴角,說不上是悲哀還是無奈,他抬起右手覆住她的,同她一起感受跳動。「是呀!你有……只不過——」他硬生生住了口,他想告訴她什麼?他想要她的心?不!他想要的是……若是他真說了,只怕——

    「你願意給我你的心嗎?」他不抱希望地問道。

    她臉上又出現了茫然。「你要我剖開胸膛,挖出來給你嗎?」

    他就知道,他額頭抵著她的,他突然有點懂她了,她真的就像那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女,對人情世故不解,可這樣的女子居然能在青樓生存,也真是奇跡。

    「不!不用,算了,反正說了你也不懂——」他苦笑。「說不定,連我自己也不懂……」他喃喃輕語道。

    他的大手游移至她胸前的蓓蕾,輕捻慢挑,這回,他可以感覺到她縮了一下,然後——她又閉上眼睛,身體溫馴地向他傾過來。

    「別閉上!」他怒喝道。她嚇得睜開了眼,有些失措地望著他,他充滿威脅的靠近她。「不准你閉上眼睛,我要你看著我。」

    他的手開始動作,像要懲罰她似撫摸她的全身,另一隻手則固定住她的頭,讓她無法別開臉,更不准她閉上眼睛。

    「別想抗拒我,更不要躲開這麼美麗的事……」他熾熱的呼吸噴在她的唇上,帶來陣陣的酥癢。

    無法閉上眼的她,就像失去盔甲的武士,她覺得有些惶然,現在跟昨夜的一切不一樣,他……就像變個人,冷靜的令人……心慌,而在兩眼相望中,覺得所有的一切都將被他吸取殆盡。

    這是一場戰爭——對他而言。

    他以無比的緩慢取悅她,她的身體是誠實的,忠實的反映他每個細膩的觸摸,可也只有這點仍讓他滿意,因為在她那已然迷濛的雙眼,他仍看不到他想要的。

    他挫敗地頂開她的膝蓋,盲目衝進她的溫暖,她發出尖銳的抽氣聲,看到她臉上的痛苦,顯然是昨夜無度荒唐留下的後遺症,他考慮退出放棄,但——不行,他已失控了,即使此刻有千軍萬馬,也無法拉他離開她的身體。

    他狂野的衝刺,水大把大把撥出桶外,然後——

    她的頭枕在他的肩上,全身軟弱無力地躺在他身上,溫水拍著他們糾纏的身軀,他大口大口喘著氣,扭頭一看,她蒼白的小臉顯出太過疲憊的神態……

    強烈的愧疚和懊悔頓時襲向他。該死!該死!

    溫柔的退出她的身體,溫柔的將她從水中抱起,溫柔的將她裡在毛巾中,溫柔的為她拭乾了身體,溫柔的將她抱進房間的床上,然後躺在她的身邊,眼神複雜。

    他——輸了——

    「嘿咻!嘿咻!再上來一點,好!」

    有輛馬車輪子陷進爛泥地中,動彈不得,兩個大男人則在泥濘中拚命地拉推著馬車,吆喝聲和富含各種詞彙咒罵聲不斷。

    而在另一頭的樹下,則端坐著一位頭戴罩紗斗生上的白衣女子默默看著他們。

    依依透過紗罩看了一下天空,今天的天氣好的出奇,大太陽的,不像昨天和前天,一直下大雨。就因這些許的差別,使得泥濘地漸干,容易讓車輪陷入而不易拔起,嚴重影響到他們的行程。

    「姑娘,水來了……冰冰涼涼的,好甜呢!」蘭兒捧著竹筒,裡頭裝著清水,走到她面前蹲下。

    「謝謝!」她端到唇邊正要飲下,看到蘭兒。「你喝過了嗎?」

    蘭兒有些感動的望著她。「當然,我一定會把自己打點好,姑娘您放心。」主子自從「出閣」之後,有些改變了,對人不再像從前的冷淡、視若無睹、難得理會,教她又喜又悲,喜的是——主子終於也會關心她了;悲的是,造成這些改變的是另有其人……

    依依點點頭,正要就飲時,又像想到什麼似的放下來。「他們……」她望向正在努力將馬車從爛泥中拉出的兩個男人,他們全身汗如雨下、蓬頭垢面的。

    蘭兒垮下臉,露出不屑。「誰要理那些金狗,讓他們渴死算了,我的主子可只有你一個。」她恨恨地說道。

    金狗……依依歎口氣,放下竹筒,扶著樹幹,巍巍地站起身。

    「姑娘,你要幹麼?」蘭兒驚叫道。

    「我去弄點水……」艷嬤嬤有交代過,得好好服侍他。從此以後他就是她的天、她的主人。

    蘭兒對天翻個白眼。「我知道了,您別動,我這就去幫他們打水來。」她咬牙切齒地說完後,不甘心轉身跑開。

    依依慢慢坐回去,喝下那甘甜的水,然後才望向她的「丈夫」。

    現在,他們正朝北走,預計明天就要過江,一旦過了江,也就到達金人所佔領的土地,也就是她真正的「夫家」。

    金國……多陌生又教人害怕的國家,聽說女真人都很蠻橫、武勇、殺人不眨眼、吃人不吐骨頭的,所以宋室才會被他們趕到長江以南,丟掉了半壁江山。

    「顏勃烈」,一個打鐵的——這是她最初所知道的一切。

    當他帶著她和蘭兒,旁邊還跟了一個楊玄,離開醉顏樓,到江南各處踏青遨遊。他像一個好奇的大男孩,什麼都要親自去嘗試,他可以跟一群農夫蹲坐在田中央,一起吃著烤鳥,也可以突然跳進人多的場子裡,和當街賣藝的比劃身手,一較高下,也可以興匆匆地拉著他們去其它青樓觀看歌舞,看完後再轉頭對她說——還是你跳的最棒!

    他可以在上一刻傲慢得像個難以親近的皇帝,下一刻卻隨和的與庶民打成一片,他的多變讓人目眩,也讓人無法移開視線。她無法讓自己不去看他,想知道他接下來會如何……

    所以當他宣稱自己其實是個金國人,她反倒沒有太大的訝異和不悅,但蘭兒的反應可就沒如此平靜。

    「什……什麼,你們就是……那群害天下大亂的金狗!」蘭兒簡直快昏過去。

    被人罵金狗的兩人毫無脾氣地聳聳肩。

    「是你們宋人太懦弱,所以才被趕到這來。」楊玄不慍不火地說道。

    「誰說的,我們可有岳飛、韓世忠等名將,曾把你們打得落花流水。」蘭兒不服地說道。在這一路行來,蘭兒和楊玄,簡直是物以類聚,像是要比誰長舌似,總吱喳個不停,彌補了依依的少言。

    「是呀!倘若你們朝廷沒把那些忠臣良將貶得一塌糊塗,殺的殺、不理的不理,你們可能早就把我們趕回老家去了,是不?」楊玄笑咪咪地說道。

    「你……」

    「總而言之,現在我們要回家,依依小姐當然是跟我們走,所謂『嫁雞隨雞』嘛!至於你呢——隨便嘍!要跟我們走就走,不要就請……自便。」

    蘭兒在仔細思索一番之後,才下定決心同他們走——別開玩笑了,她才不會讓依依一個人淪落「異域」。

    而勃烈……不!是完顏勃烈則表情高深地望著她。「你會厭惡我是金人嗎?」

    她靜靜的凝視他。「那會有什麼改變嗎?」她指的是他們之間的關係。

    他也一瞬不瞬地回望她。「不會!」簡單的兩字宣示了一切。

    是的,的確沒差,即使在知道他是身份尊貴的王子時,她亦沒有什麼特別的感動。不管他是富、是貧、是賤……她所認的,就是他這個人。

    這一個多月來的朝夕片刻不離的相處,他的一舉一動早就深深牽引著她。白天的他是一面,有好看、好玩、好吃的,他絕不會獨樂樂,總會拉著她一道,讓她這只看過西湖好山好水、一向不主動感受外界事物的井底之蛙,見識了另一番風情。

    他幾乎是使盡全力的討好她……印象中,不記得有誰曾這樣專心的取悅她,而在她成長過程中,更未曾這樣玩樂過,驚訝、好奇、新鮮的情緒總不斷充斥在她的胸膛。

    可——

    夜晚擁她共枕的他又是一面。

    想起夜晚……她眉頭微擰,老實說,她現在很害怕夜晚的到來,害怕與他親密相濡的那一刻——白天所有奇幻的魔力,好像都會隨著太陽西沉而消失不見。

    自那可怕的早晨,在她發燒一天一夜以後,他未曾粗暴對過她,相反地,是更加溫柔體帖,而她也傾意配合,可是不知怎地,她愈柔順,他就愈煩耐不安……她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抗拒他嗎?她根本就不知道該怎麼做?近來,他明顯的不耐,尤其當他在她體內爆發後,那份焦躁和不耐愈來愈明顯,他注視她的眼神有著無奈、不解,還有……還有……她無以名之——但見了就會讓她整顆心揪了起來的感情。

    她知道他想從她身上得到某種東西……可是——她搖搖頭,她真不知道還能再給他什麼,她整個人都已經給了他,不是嗎?甚至他要她死,她也無話可說,這樣還不夠嗎?

    他到底要什麼?她無助地咬住下唇,他要的,她真的不懂,不懂……

    「你手裡拿的是什麼?」不知何時,他已來到她面前,他們已經把馬車拉出來了,此刻的他全身都沾滿了泥。

    「水……」她停了一下。「蘭兒已經去幫你們打新的水來。」她補充道。對他那沾了泥的赤裸半身,突覺得害羞了起來。

    「我要喝你的。」他霸氣地張開兩隻腳站著。「你餵我。」

    她靜了一會兒,才掀開斗笠上的罩巾,露出絕美的臉蛋,慢慢站起身,將剩下一半的水的竹筒遞到他面前,可他卻文風不動,嘴巴連張開都不肯。

    又來了!他又像個大男孩般的耍賴,讓她無處可躲,視線移至他的眼,然後她就再也動不了,他那專注的目光令她全身發熱,她不由自主往後退,直碰到樹身為止。

    一隻手拿開那礙事的斗笠,支在她的頰旁,另一手則拿起放在她手上的竹筒,將竹筒湊到她唇邊,引她喝了一口,才俯身——小心不讓自己骯髒的身子碰到她,用嘴巴接飲她唇中的甘甜,然後伺機吸吮那清涼甜滑的小舌,反覆數次,直到兩人氣息不穩的分開。

    看到他眼中那抹熟悉的熾熱,她整顆心立刻揪了起來。不會吧!現在是……隨即她甩掉那可笑的想法,若他真要她的話,是不管時間、地點的。跟他相處這些時日,她很清楚體認到這一點,只要他想得到的,他就一定會做到,他所擁有的決心和毅力非常人所能及的。

    幸好——他只是拉開距離,沒有進一步的動作。「我太髒了。」盯著那已被他吻的紅腫,他有點不甘願地說道,然後轉過身大步離去。

    待他一走,她才軟軟沿著樹幹滑下,心跳一直無法平復下來,隨著與他相處時間日久,發現自己的體內似乎產生了另一個她。那個她……會讓現在的她感到懼怕,不知道一旦將「她」釋放了出來之後,會發生什麼事?

    完顏勃烈——

    他就像他所說的,他活著是有意義,每一天,總是那樣朝氣蓬勃的過著。

    跟著他,看著他,她都會有種感覺——覺得自己是真正的活著。

    只是——

    她陰鬱看著那已空的竹筒。

    一個害了自己母親的人,有資格活下去嗎?——

    前方約莫五十尺處的林後有座清澈見底的水塘。

    「喂!這些水是用來喝的,不是洗……澡用的。」澡字還沒說完,一個撲通聲粉碎了一切。蘭兒瞪著已泡在水中的楊玄,後者正用無辜的表情看著她,甚至還低頭浸下去,才抬起頭甩了甩,硬是將水滴甩到她的身上,弄得她驚叫連連。

    「蘭丫頭,這水涼的緊,要不要一起下來洗一洗呀!」

    蘭兒眼睛瞇了瞇,她的回答是將手中持著一個竹筒砸了過去,楊玄雖接住了竹筒,可也被筒內的水潑了滿臉——只是錦上添花。

    「你真該下來把你那臭脾氣洗一洗,看看能不能跟你的主子的修養比一比。」楊玄嘻嘻笑道。

    蘭兒聞言橫眉倒豎。「你少拿我跟主子比,她是仙女,我啥都不是。」

    楊玄偏頭瞧著她,心中有絲驚異,這丫頭還真看低自己,他用手指輕撫下巴,刻意地用雙眼來回打量她。「嗯!不會呀!你不是『啥都不是』,橫看、豎看,怎麼看——都像一個乳臭未乾的黃毛丫頭。」

    「丫你個頭啦!」蘭兒蹲下身子開始找石頭準備丟人,結果卻發現勃烈如牛般朝她……喔!不!是朝她身後的水塘,她連忙閃過。

    撲通!

    又是一堆水花濺到她身上……該死!這回她也懶得吭聲(事實上他也不是她能罵的),非常乾脆地,她把另外一支竹筒的水倒掉,然後往旁邊一丟,便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下次——她發誓,絕不再幫這兩個討厭鬼做任何事,即使是主子哭著求她,她也不肯了,哼!

    不過——她不做,依依便會做,然後她又會不忍心……所以到頭來,她還是得做……噢!好不甘心。

    勃烈將整個人埋進水底,直到透不過氣來才浮上。

    「殿下,你沒事吧?」楊玄小心翼翼地觀察他。

    「我會有什麼事?」立刻招來一聲低吼和白眼。

    沒事——才怪。

    他立刻將身上的淤泥清洗乾淨,以最迅速的方式離開水塘,免受池魚之殃。

    毫無疑問地,會造成勃烈如此陰晴不定、風雨欲來的主因,絕對是那個像木頭……不!像冰塊的大美人。

    經過上回他力勸勃烈,不要將雪依依帶回金國去,卻被痛毆得差點去掉半條命後,他已經不想多說什麼了。

    勃烈在她的面前總是笑得很燦爛,可一到她背後,臉色就完全變了個樣,尤其在他面前,更是毫不遮掩他的無助與無奈。

    打他跟在勃烈身邊開始,從沒見過他為哪一個女人曾用那麼多心、費那麼多神,只差沒把她拱去供奉、膜拜,可那女的冷淡得足以逼瘋人,好像要她玩、要她笑就會要她的命似,從沒見過那樣不識好歹的女人。

    楊玄也不得不承認,那女人的冷淡根本就是天生,而不是——故意的,若是後者還好,偏偏是前者,那——足以逼瘋所有人。

    唉!接下來的日子都得這樣過嗎?直到勃烈不再迷戀雪依依嗎?

    倘若真是這樣的話,那他會用心期待那一天能早日到來啊——

    有種疲憊感,這種疲憊,不僅僅是來自方才與一隻笨馬和重車奮鬥的結果,而是……

    他又再一次潛入水底,直到需要換氣才又浮上。

    該怎麼辦?他已經不知道該怎麼做了?

    他一直很努力的在敲開她的心房,可她的回應卻是令人失望的,怎麼辦?他已經快沒耐性了,一方面想要掐住她那美麗的脖子,一方面又想好好抱住她、吻她、愛她……

    怎麼變成這樣呢?原來應該是他征服她,可——為什麼他老覺得敗得很慘,而且還敗得很……心甘情願呢?

    一向狂放不羈,總覺得無所不能的完顏勃烈露出苦笑。

    不過,還是急不得的,他就曾因為過於急切,而重重地傷了她……

    想到那天她累得癱在他身上,他就告訴自己絕對不再做同樣的事。當她竟因此而發燒昏迷了一天一夜,在看到那慘白近乎透明的模樣時,強烈的恐懼牢牢攫住了他。

    本來就不像人的她,此時更飄然的可怕,一種無來由的想法鑽進那已然著慌的腦袋,她會不會就此消失不見?就像曾聽過的傳說,墜入人間的仙女找到了被收藏的羽衣,然後就此飛回天界,永遠消失……

    於是他對天發誓,絕對會好好珍惜地、愛護她,只求能讓她永遠留在他身邊——不知是不是他的赤誠感動了天,或是再強灌進他隨身帶著從老家挖掘到的千年老參所熬成的湯發揮了功效,依依總算恢復了意識,令他鬆了口氣,並由衷的感謝天上諸神。

    他將身體洗淨,走回岸上,一古腦兒就躺在岸邊的草地上,任陽光潑灑全身,將水珠照干。

    在依依昏迷的時候,曾經發出許多囈語……而那些話讓他窺見了依依內心的一角,他真的沒想到她……

    ——我不該被生出來的……

    ——我……不該活著,沒有意義、沒有意義……婊子生的女兒只能做婊子嗎?我只能做婊子嗎?

    ——好黑、好冷……你是我娘嗎?別走!不要!不要!我不是……我不想傷害你,你為什麼不要我……為什麼不要……

    他不斷聽到她那充滿哀傷的低喃,每聲哀鳴,幾乎撕裂了他的心。

    他想幫助她抵抗那些抓住她的黑暗,想帶她走出夢魘,但她卻像個迷路失了心的小孩,對他的援手視若無睹。

    看到這樣的她,讓他好心疼,不知道是什麼樣的過去,曾這樣重重的傷害了她……

    復原後的她,他幾乎是不顧一切帶她離開醉顏樓,雖然她不清楚事情的始末,但確定的是,只要再繼續待在那,她一定還會繼續作噩夢。

    這個月來,他費盡心思帶她遊山玩水,他可以感覺得到她的改變,雖然她還是氣死人的順從,任由他「擺弄」,但她真的有開始投入,也會開始欣賞那些好山好水,陪他一起玩,只是——她還是那樣的沉靜,令人難以親近。

    她仍在壓抑著,不肯讓自己完全放開,總有所保留,尤其是對他——那種無法知索她真正想法、感情、感覺的無力感,幾要逼瘋了他。

    白天他可以壓抑著,晚上,他則會無法自拔去侵佔、融進她,熱切的希望,當第二天睜開眼時,可以在她的眼中看到她對他的溫柔、感情……

    可無論他們是多麼的親近,無論對她身體的每一寸都是如此熟悉,可他還是覺得她距離好遠、好遠。

    怎麼辦?他已經快沒耐性了,他好怕自己會無法克制的再度傷害了她……

    不!不會!他睜開眼睛,望著晴朗無雲的天空,他已經發過誓將會盡全力,用他的生命守護住她,不會讓任何人傷到她,即使是他自己也不行,倘若他會,那他就不得不——

    閉了閉眼,不願觸及那個令人心痛的想法。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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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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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2-25 01:05:25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救命!救命!」

    「喝!停——」馬車停下,楊玄和勃烈面面相覷,蘭兒也掀簾探看。

    「怎麼啦?」

    「你在這邊守著她兩,我過去看看。」

    「殿下——」楊玄還來不及阻止,勃烈已飛身離去。

    「他怎麼那樣喜歡一馬當先,不怕死嗎?若是落入陷阱怎麼辦?為什麼做事都不三思而後行?」楊玄有些氣急敗壞,不停的碎碎念,甚至還轉過頭瞪著蘭兒遷怒道:「都是你們,讓我動彈不得。」

    「又沒人拿繩子綁住你。」蘭兒覺得這人真是莫名其妙。

    依依在聽到陷阱時心一動,她看向楊玄。「他會有什麼危險?」

    楊玄本想再繼續「念」下去以紓解心中的不安,可當他聽到雪依依的問話時,整個人愣了愣。

    嘩!這可是冰雪姑娘頭一次主動問他話耶!

    蘭兒看了楊玄那一臉的蠢相。笨蛋!在心中暗罵了一句,渾然忘了自己的第一次也是張口結舌。

    「呃!就是……」楊玄抓了抓頭,要命,一向口若懸河的他,怎麼被問了一個這樣簡單問題,居然答不出來。

    「變啞巴啦?」蘭兒幸災樂禍地說道。

    「你安靜點!」楊玄不敢貪看那絕美的容顏,望向遠方,輕咳一聲後才回答。

    「殿下的身份不同,雖然他只是個三皇子,可他的聰明才智、武功戰跡,一向是所有王子中的頂尖,若說他不遭人忌,那是騙人的,甚至連王上也對他忌憚三分。」

    「這回他為了『遷都』一事與王上翻臉,所有人都等著看殿下被砍頭,哪知道陛下只是命令他閉門思過三個月,不准上朝面聖,於是就有人開始擔心,陛下是不是有意廢當今太子改立殿下,畢竟——幾位王子非一母所出,這樣的猜忌自然是有……」

    依依微擰起眉頭,她從沒想過他的處境居然會如此複雜。

    「可殿下的固執脾性已起,根本不可能依言乖乖待在府裡,不顧一切溜了出來,甚至還跑到宋國來……所以想也知道,這次的出遊給了那些將殿下視為眼中釘的人多好的機會。」

    「所以……我們第一次碰到面時,他全身都是傷,是因為被人追殺?」依依輕聲說道。

    「是——那是我們頭一回被狙擊,而派出殺手的人,正是二王子的人馬。」

    依依垂下眼,心中滿是震撼,被自己的手足追殺,那種心情……頭一回,依依發現自己的心會……疼了。

    「那為什麼我們這一路來,都沒看到人搗亂?」蘭兒皺著鼻子問道。乖乖!她們到底是跟什麼樣的危險分子一道呀?

    「你就那麼喜歡被人殺呀?」沒好氣瞪了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頭一眼。「有沒有聽過暴風雨之前的寧靜……」楊玄無法掩住心中的不安。「天知道那些人找出了殿下哪些把柄,悠哉的等著殿下自投羅網!」光是違背皇令私游,就已經夠讓人編排了,更何況是來到……!唉!唉!

    出人意料地,依依突然爬下了馬車,朝勃烈離去的方向快步跑過去。

    「姑娘!」

    「主子!」

    被留在原地的兩人,都錯愕地看著那靈巧的身影,互看了一眼,然後有志一同地跳下馬車,追!——

    有個小孩子掉入湍急的水流中,載浮載沉,小孩的母親背著稚女在岸上邊跑邊呼救。勃烈趕到時,那孩子已快被捲進漩渦中,他毫不猶豫地便跳下水,朝那男孩子游過去。

    可那漩渦力道太強了,把他們兩人都席捲了進去,當依依和楊玄趕到時,所看到的正是這副景象。

    「不!」依依大喊地仆跌在河邊,其叫聲之淒厲,讓人聞之膽戰。

    天!一向冰冷的雪依依居然會這樣大叫,可他們無暇細思,所有注意力全集中在漩渦邊緣打轉的那兩人。

    「快!」楊玄抽出佩劍,將岸邊的一棵竹子給斬斷,忙回過神的依依和蘭兒立刻起身幫忙,可當他們將竹竿遞至漩渦處,那兩人已不見蹤影。

    依依兩腿一軟,整個人跌坐在地,臉色慘白得說不出話來。

    不會的!他不會就這樣消失不見!

    孩子的母親立刻坐下嚎啕大哭,楊玄白著臉。「把你們的腰帶解下來!」

    蘭兒忙不迭解下遞給他。「你要幹麼?」

    楊玄沒說話,只是迅速將兩條腰帶打結,一頭打在竹竿,一頭則緊綁在手上。

    察覺到他的意圖的蘭兒睜大眼睛駭異地攔住他。「別呀!萬一你出不來怎麼辦?」

    他一把推開她。「別囉嗦,只管好好拉住竹竿。」正要跳進水中,突然漩渦中又陡地冒出個人頭,是勃烈,他正費力地往上鑽游,對抗那漩渦。

    楊玄見狀,立刻一個縱躍,抓住勃烈伸出的手,再借力使力地彈回岸上。

    勃烈全身濕透,一隻手還攬著已不動的小男孩,臉色慘白,胸口氣喘不已。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那個女人正要撲向前,抱住那男孩時,卻被勃烈一把推開。

    「滾開,別礙事!」他用力推摩著男孩的胃部和拍打其胸口,並不時張口吸氣,將空氣注入男孩的口中。

    像過了永恆似,男孩終於動了動,勃烈連忙退開,男孩口一張,吐出好幾口水,然後才緩緩張開眼睛。看到他母親,立刻哇了一聲哭出來,母子自此才算喜相逢。

    在折騰了好一會兒後,勃烈也因使力過多,臉色蒼白,整個人不支地癱坐下來,眼中仍為那九死一生的片刻感到驚悸。

    依依則動也不動、表情木然注視這一切,對方纔所發生的事情,仍無法反應過來。

    她想過去觸摸他,想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想確認他是不是還活著?想知道……可她的身體則像生了根,爬不起來。

    勃烈則在此時望向她,看到她只是癡愣地坐在一旁看著他,誤以為她無動於衷,內心湧起強烈的失望——她就不會過來關心一下,即使只是問個有沒有事都好,可就是不要沒反應。

    若他不是憑藉自小在多湍急流的松阿里畢拉(現在的松花江)玩耍,深諳水性,他早葬身在那漩渦下……今天的存活除了多一分運氣、長年累積的訓練,更有一份強烈的不甘心。在那滾滾不絕的水淹沒他口鼻,讓他幾因喘不過氣來,眼前直髮黑時,是她!腦海中所浮現的嬌靨,給了他求生存的力量,拚著僅餘的真氣,硬是讓自己衝出水面……

    但她……為什麼還是離他那麼遠?是不是得等到白頭,或入了棺材,她都還是這個樣子?

    不甘啊!

    他站起身,想朝她走過去,可氣急攻心,又血氣不調、用力過度,兩眼一翻,從未生過病,壯得跟頭牛般的勃烈終於昏倒了。

    倘若他知道接下來依依所發生的事,或許他心裡會好過一些。因為像是連環效應一般,雪依依見他昏了過去,發出一聲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後,也跟著昏過去了——

    有了兩個昏倒的人,他們自然無法再繼續前進,再加上天色已晚,他們遂移到小男孩家去借住一宿。

    這一家人姓秦,男主人做的是擺渡的工作,上有高堂父母,而女主人則在附近種了小菜園。意外發生時,她正帶著兩個小孩在河邊洗衣服,誰知一不留神,小男孩就因為撈魚沒撈好,跌落了河,引發這一連串事故。

    那一對和衣躺在床上,另外兩位則陪著主人談話,小男孩早已忘了方纔的驚嚇和妹妹玩在一塊。

    「現在年冬不好,自從北方被金人佔去後,渡江的人就少了。」男主人秦阿保邊剝著花生殼,邊喝著茶說道:「更別提那些金人有事沒事就想渡江來打我們,要我們給錢給糧的。」

    聞言,蘭兒不屑地瞪了楊玄一眼。看!都是你們這些金狗害的。楊玄自知理虧,摸摸鼻子。「既然日子不好過,又為什麼不像其它人離開呢?」這村子已沒住幾戶人家。

    「再怎麼說,這裡總是我們的家,有自己的土地,有自己的房子,離開這……我們又能在哪裡生存?」阿保歎口氣。

    「你們為什麼又要那樣認命?為什麼不挺身反抗?」床上有人出聲插話。

    「殿……呃!不!少爺,您醒了?」楊玄趕到床邊探望。

    「嗯!醒來一陣子了。」勃烈轉頭看了看仍閉著眼的依依。「她怎麼了?」

    楊玄簡單描述當時的經過,讓他又驚又難以置信,他昏她也跟著昏?這代表了什麼?他可以有那樣的奢望嗎?她——已經開始在意他了?

    他愛憐望著地,姑且不論真偽為何,至少先讓他這樣想著吧!輕輕摸了摸她細滑的臉頰後,她眼睫毛眨了眨後,也睜開了眼,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在他的臉上對準了焦距。

    「還不舒服?」

    她沒有回答,只是抬起手,輕輕觸摸他的臉龐,是溫熱的。「你活著……那果然只是一場噩夢。」她明顯地鬆了口氣。

    他沒有馬上回話,依依的樣子有些怪,但他又說不上是哪裡,而且很顯然,她已經將方纔的驚心動魄當成是場夢了。

    「對!那是噩夢,已經過了,所以不要想。」他柔聲說道。

    「嗯!」她輕歎口氣。在他的扶持下坐起了身,在看到一群陌生人張口結舌地望著她,微愣,幾乎本能地往他懷裡縮去,尋求屏障。

    勃烈對她的舉動頗為吃驚,這是她頭一回主動靠向他,心頭不禁一陣醺然,不過礙於此時在眾目睽睽下,無法肆意與她相親,要不,他一定會追問她此刻真正的感覺。

    心不甘情不願的鬆開她,讓蘭兒過去服侍她。

    「我餓了。」他現在急需食物補充體力。

    「立刻為您準備。」秦大娘紅著臉忙鑽進廚房去——這是他們這些鄉下人頭一回見到這麼俊美的男女,覺得就像見到仙人一般。

    勃烈伸個懶腰,想來也真可笑,他堂堂一個金國王子,今天居然差點為了救一個普通漢人小男孩而喪命,若真傳給人知,豈不笑掉大牙?

    勃烈拉著依依到桌邊,大剌剌坐了下來,先和坐在另一邊椅子上的兩位老人家點頭打招呼,便將注意力轉到那個小男孩身上。

    「小子,叫什麼名字?」

    「我叫一寶,我的寶跟爹爹的保不一樣喔!娘說爹爹的保是保護家園的『保』,而我的則是寶貝的『寶』。」一寶抬頭挺胸地說道。

    「好!寶貝的一寶,聽好,下次下水時給自己身上綁個繩子,不容易斷的那種,一頭綁在樹上,然後再跳下水去練習,多練幾次就可以去碰那個漩渦。可得記得,要有大人在旁邊看著,瞭解那漩渦的脾性,下回就懂得使力躲過,不會再被捲進去了。」

    「嗯!謝謝叔叔。——寶露出個沒牙的憨笑。

    勃烈摸摸男孩子的頭,雖然他平時不愛親近小孩,但這孩子性命是他救的,感覺格外不同。驀地,他臉上的微笑消失,若有所思地望著前方,這是他頭一回如此靠近鬼門關,原來——死亡是件那樣容易的事,可當發現自己能活下來,發現自己還可以呼吸、還可以看到藍天白雲、能與好友相見,還有——可和最重要的她……他望向依依,而她也正以前所未有的專注眼神凝視他,兩人的視線交纏,幾要冒出火花,他覺得自己可以陷溺在那兩潭黑眸中。

    若不是一寶不耐地扭來絞去,驚醒了他。

    他深吸口氣,再一次告訴自己:活著——真好。

    放開小男孩,他轉向男主人,回到原先的話題。「既然不逃走,那為什麼不反抗?」

    他居然在慫恿對方對抗自己人?!楊玄沒好氣白了主子一眼,依依和蘭兒則靜靜聽著他們的對話。

    「逃?反抗?」阿保聳聳肩。「帶著一家老小能逃到哪去?沒錢沒糧的,在哪凍死、餓死都不知道,與其如此,還不如死在老家,至少也是死在自己的土地上。反抗?拿什麼跟人爭?幾個手無寸鐵的人面對千軍萬馬,只有被踩成碎泥的分……今個時日,你不犯人,人自會犯你。」

    別見阿保目不識丁,說起話來倒頭頭是道,阿保講的是金人那幾乎永不停息的侵佔行動,說得讓那兩個大男人聞言心虛不已。

    幸好此時,秦大娘端了熱騰騰的飯菜出來,頓時讓大家忘了嚴肅的話題,大快朵頤,開始閒話起家常——一個不敏感的話題。

    席間,兩個小孩不怕生的和他們玩在一塊,一寶很纏著勃烈,同他玩個不停,不斷問問題。而小女孩先是含著手指頭,偎在母親的懷中,目不轉睛地看著依依,然後突地爬到依依的懷中。「漂漂!」

    蘭兒暗笑,連三歲小女娃也愛上了依依。

    面對這樣小的人兒,依依有些不知所措,手腳不知該往哪兒擺,深怕一個不留神,便會摔了她。

    秦大娘見依依為難的樣子,臉紅耳赤地忙不迭的道歉,並將孩子抱回。「不好意思,弄髒您了。」言下對依依有著無限的敬畏。

    依依輕輕搖頭,表示不礙事,但對方才偎在她懷中的溫熱柔軟,她竟有絲眷戀,看到秦大娘溫柔逗弄的小女孩,口中輕念著三字經,並要小女孩跟著吟——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

    一股無來由的波動,緩緩從她的心湖散開,讓她無法移開視線。

    而這一幕,完全落在勃烈的眼中,他緩緩露出微笑,溫柔的凝視她——

    普通人家生活很簡單,吃過了飯,聊個天,便早早上床睡去。他們把前頭的廳房讓給勃烈等,一家子全擠在後頭。

    一寶受了驚嚇,很快就睡熟,而他那妹妹還精力旺盛,咿咿呀呀的,在安靜的夜裡格外聽的分明,弄得秦大娘不得不拚命搖她、哄她,就怕她吵到了前頭的貴客。

    「快睡吧!娃娃,快閉上眼睛,爹爹媽媽在身邊,睡醒明天為你摘朵花,盼你長大能成美姑娘,有個好男兒,請著媒婆,帶著花轎迎你上呀!睡吧!睡吧!快快閉上眼睛……」

    秦大娘的歌聲雖比不上青樓歌伶,但那低柔富有情感的聲音,仍悠漾在整間屋裡,傳到每個未睡人的耳中,吸引他們一道進入夢鄉。

    依依躺著睜眼看著上方,聽著秦大娘一遍遍唱著自編的搖籃歌,雖沒出聲,淚水卻不知不覺滑至鬢髮。

    勃烈支起肘,看到她那大睜卻空洞無神的黑眸,心一陣絞痛。

    哭出來吧!大聲的哭出來吧!他想這樣對她說,可她——一定無法這樣做,一定又會壓抑住。

    喔不!這回他不打算讓她再這樣壓抑下去,再這樣,他鐵定會發瘋,大被一掀,不顧她的錯愕,連被將她抱起,推開門大步走出屋子,原本昏昏欲睡的楊玄和蘭兒立刻驚醒,從地鋪爬起,瞪著大開的門、漆黑一片的外頭。

    這回兩人同時歎口氣,兀自被上衣服——追!——

    勃烈施展輕功,帶著依依到離開村子不遠處的一棵大樹下。

    「想哭就大聲哭出來!」他口氣強硬地說道。

    依依茫然地望了他一眼。「哭?為什麼要?」她嘎啞著聲音說道。

    他大手往她臉上一抹,讓她看到手上那無可抹滅的濕濡,她靜了一下,亦伸手去抹那片冰冷。「哭……我為什麼會……」她突地哽咽說不出話來。一股打從看到秦大娘呵護、照顧著兩個小孩就有的錐心,至聽到那搖籃曲……胸口莫名的發疼,前所未有的心酸頓時排山倒海襲來,一聲嗚咽從喉中逸出,她伸手想摀住嘴,可被勃烈抓住,並讓他帶進他那溫暖的胸膛。

    「哭吧!盡量的哭!把所有的委屈都哭出來吧!」他靜靜地說道:「我會在這邊陪你。」

    不知是他的溫柔感動了她,還是今天所歷經的一切,已將她長久冰封住的心給瓦解掉。她突然像變個小孩子一樣,嚎啕大哭了起來——激烈的又哭又喊,甚至還將他的胸膛當牆一般,用力捶著。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停不住,胸口鬱積的東西,太滿了,而她已無力再控制了,任它爆開,感覺到自己碎裂成千萬片,不斷地崩落……

    勃烈沒有說話,只是用手輕輕撫著她的背,默默將力量傳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終於從放聲大哭轉為抽噎,然後慢慢地、慢慢地平靜——

    夜涼如水,唧唧蟲鳴輕柔地包圍住他們,他的胸襟也已涼濕一大片,可他仍什麼都沒說,只是像抱著一個孩子,輕輕搖著、安撫她。

    「我……」她聲音已哭啞了,她想解釋,可又不知該從何說起。

    「噓!沒事——」他輕吻她的頭頂一下,然後勾起她的下巴,心疼地望著那已哭的紅腫雙眼。「不管過去發生什麼,以後都有我。」他輕聲做出承諾。

    本以為眼淚都已干,一聽他這麼說,又無法抑制的流出來,她吸吸鼻子。「艷嬤嬤說,男人的話都不可信。」

    他靜了一下。「教她跟她的話去死!」死艷娘,她到底是怎麼教養依依的?他很火大。

    她破涕輕笑,雖然未來不明,但這一刻她真心相信這溫柔抱著她的偉岸男子。

    她眼睛飄向遠方,良久。「從未有人唱過搖籃曲給我聽……」她低喃道。

    一句話道盡所有的辛酸,也訴出了依依心底最深刻的痛——

    一份自在娘胎就感受到的被排斥,甚至在出人世的第一天,就可感到親生的母親對她的恨意……

    他心一緊,將她輕柔地抱回懷中,絞盡腦汁,思索該怎樣讓她展露歡顏。「雖然已經很久沒聽了,有些忘掉,但——應可以湊和湊和。」他表情有些赧然地說道。

    咦?她不解他的話。

    他清了清喉嚨,便開口唱道:「悠悠扎,悠悠扎……」

    「悠悠扎?!」她睜大眼睛打斷他。

    他想了一下。「就是你們漢人說的乖呀、安靜、快睡之類的!哎!別打斷我嘛!」她輕笑重新偎進他的懷中。

    「悠悠扎,悠悠扎,媽媽的寶寶睡覺吧,白樺樹皮啊,做搖籃巴布扎。」

    「巴布扎?」那又是啥?

    「噓!悠悠扎。」他把手指放到她嘴上,有些惱怒地,他可是頭一回唱這種女人才唱的歌,已經夠不好意思,她還不停地打斷,所以不准她再發問,然後重新理好心情,才又繼續唱下去。「狼來了虎來了,貊虎子來了都不怕,白山上生啊——黑水裡長——巴布扎,長大了要學那,巴魯圖阿爸巴布扎……」

    雖然唱得荒腔走板,雖然歌裡有許多詞沒聽懂,但她打心裡感受到這個男人對她的溫柔和深情,她閉上眼睛,靜靜聽著,然後在這個為她唱搖籃曲的男人懷中安心的沉沉睡去。

    看到她安詳的睡臉,勃烈溫柔抬手為她拭去臉上僅餘的濕意。

    雖然此時兩人沒有進一步的肌膚相親,可這是他頭一次將她擁在懷中,心情卻非常的平和,對她有著滿腔的柔情,俯首輕吻了她一下,然後靠向樹幹,看著星星繼續開口唱著所有他曾聽過的搖籃曲——

    轟隆的馬蹄聲驚醒了他們,兩人同時睜開眼睛。

    此時天已大明。

    「怎麼回事?」依依揉著眼睛,夜裡哭得太凶,眼睛又紅又腫的。

    「不知道……」勃烈小心翼翼地扶她站起來,一直保持同樣的姿勢,都僵掉了。

    突然一聲淒厲尖叫響起。

    兩人面面相靦,那聲音——是秦大娘的。

    連忙趕過去,路上碰到楊玄和蘭兒。「你們——」從他們身上所沾到的露珠和葉子看來,昨兒個露宿在外,不是只有他與依依,顯然有人擔心得一起出來作伴。

    四人同步趕到秦家,而觸目所見,令人髮指。蘭兒差點尖叫出聲,嚇得轉過身去。

    五個穿著金國兵服的人正包圍著秦家,阿保跪在地上哀泣懇求,而身後是秦大娘及兩個小孩躺平的屍體,兩個老人則呆坐在旁痛哭失聲。

    「還不快交錢、繳糧米!」為首的那個揚起帶血的大刀。

    「住手!」勃烈暴喝一聲,飛快趕到那,楊玄緊跟其後,依依正要舉步跟過去,蘭兒拉住了她。

    「姑娘,你去也幫不上什麼忙,先留在這兒。」蘭兒哀求道。

    「可是……」依依也知道自己幫不上忙,可是看到秦大娘還有一寶及小妹妹都已經……她無法忍受只能站在這裡看著呀!

    勃烈全身漲滿怒氣地走向那群金兵,在看到一寶抱著小妹妹蜷縮在一起,一動也不動地躺在地,衣上儘是馬蹄印的身體時,眼前不禁湧起嗜血的紅霧。「該死的東西!」他發出一聲悲嘯,正要出手殺了那群人時,楊玄用力抱住他。

    「殿下冷靜點,他們是我們的人。」楊玄低聲提醒,雖然他也很憤怒,可——

    勃烈握住拳頭,連連深吸好幾口氣,對!殺人的是他的同胞、他的族人,而被殺的只是……只是一群微不足道的漢人、賤民……喔!天!這算什麼?

    「是誰准你們渡江過來?」楊玄冷聲問道。金兵有五人,可見出來的是一個伍。

    那群金兵沒料到會有兩人不識相地跳出來,而且從他們身上所散發的威嚴,看得出他們跟一般人不同。

    伍長迅速看了一下情勢,對方只有兩人,而他們有五人,怎樣算也贏,遂壯著膽子。「干你屁事?」

    勃烈臉一沉,伍長眼前一花,還來不及回神,他便被打飛到一邊去,其它四人立刻拔出刀,守在他們伍長之前,金國一向治軍甚嚴,若伍長死掉,全伍的人都要被斬陪葬。

    勃烈走到他們的跟前,秀出一道令牌,那五人臉色大變,立刻跪下。「參見王子。」

    「說!是誰要你們渡河來的?」

    「是……是百長下令的。」伍長作夢也沒想到,眼前站的正是失蹤的金國三王子。「他要我們盡可能的渡江過來,慢慢清除這些宋奴……」自從完顏兀朮欲渡江攻宋卻被打得落花流水後,金國已經有段時間沒展開大規模侵宋的行動,但是這種零星的侵擾卻從未止息過。

    勃烈閉了閉眼,他知道這是戰術,要讓宋人人心惶惶不安。「滾!你們已經達到目的,別再讓我看見你們!」他咬牙怒喝道。

    那伍金兵忙不迭收拾東西倉皇地騎馬離開了。

    勃烈轉過身,慢慢走向那三個已不具生氣的身體,他蹲下身想要觸碰一寶——我的寶是「寶貝」的「寶」喔!他眼中有著一股不熟悉的熱辣。

    「別碰他們。」阿保拖著瞬間像老了二十歲的身子慢慢走向他的妻與子女,他蹲下來看著他至愛的骨血和妻子。「一寶……帶著妹妹到外面來採花,要給她……那些金人來了,也不管他們是不是孩子,就騎著馬對他們踩來……他娘跑來救他們,卻一刀被殺!而我……只能眼睜睜的……看他們……活活被馬踩死……」他轉過身對著勃烈。「求求你,把我也殺了,反正你們已經把他們殺了,再把我殺了也不算什麼?」他僕跪抱住勃烈的腿。「求求你,你把我殺了!」

    勃烈整個人都僵住,完全不能反應,楊玄趕緊過去拉開阿保。「別這樣,冷靜下來呀!」

    哪能冷靜呀?阿保已經被悲傷逼過了頭,捶胸頓足,用手扯著頭髮的大哭著。

    所有人都呆若木雞地站著,對這突如其來的巨變完全不知如何是好。

    一個輕柔耳熟的曲音響起,是依依,她慢慢走到小孩子的身邊蹲下,將小妹妹從小哥哥懷中抱出來。「快睡吧!娃娃,快閉上眼睛……」依依一邊流著淚,一邊哼著秦大娘昨天曾唱過的曲子,將一寶仍握在手裡的殘花拿出,別在妹妹的耳上,從懷中掏出潔白的絹巾,先將臉上的髒污抹去。「爹爹媽媽在身邊,睡醒明天為你摘朵花……」再將那絹巾綁在頭上,以遮住那令人痛心的傷口,只是不斷溢出的血,像朵紅花般,在白絹上擴散。

    「盼你長大……」依依哽住了喉,再也哼不出來,淚水讓她看不清前方,眼前是摧人的事實,原本有美好未來的小女娃,已經——無法等著兒郎帶著花轎來迎娶了。

    勃烈看著一寶,緩步走過去。

    「我說了,別靠近他們!」阿保如瘋了般衝過去抱起兒子,甚至將依依大力地推開倒地。

    「姑娘!」蘭兒連忙扶起依依。

    阿保低垂著頭。「請你們走吧!你們救過一寶的命,而一寶也還了……請離開!」哭啞的聲音已沒有任何的怨懟,有的只是對命運的無助、絕望和淒涼。

    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形容此刻的心情,當他們上了馬車,駕馬離開時,沒多久,便聽到了兩聲好大的撲通落水聲,依依正要轉過頭去,卻被勃烈擁進懷裡。「別看!」

    依依閉上眼,心中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淚水再度肆流,哀痛得不能思考任何事情。

    是的——

    阿保背著妻子,抱著兩個孩子的身體,及兩個老人一起投江自殺了。

    勃烈逼著自己看著那一幕慘劇,即使他現在趕過去,也來不及救起他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一家六口被捲進那噬人的漩渦中。

    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感到如此心痛和無力,他一向自以為無所不能,是天之驕子的,可現在充斥在心中的疼痛又是什麼?他很努力、很拚命地思索著,因為若不這樣做,他覺得自己快瘋了。

    楊玄望了勃烈一眼之後,便沉默地看著前方,專心地駕著馬車,任風吹乾他臉上的淚水。心裡隱隱知道,許多事——將改變,不復從前——

    過了長江,很快就來到了金國。

    可一過了江,勃烈便命令停下。「我去走走!」丟下這句話之後,便突然跳下馬車。

    其它三人表情不一,依依哀傷地注視他的身影,現在的她,喜怒已能形於色,

    雖還是很內斂,但已不復從前的冰冷漠然。

    三天了,勃烈已經不言、不語、不怒、不笑、不哭三天了。一向食量很大的他,也只進食少許,他為自己豎立層層的屏障,不讓自己走出來,也不讓人靠近,甚至是她……

    看到這樣的他,她好痛心,沒有聽到他的笑語聲,無法偎在他溫暖的懷抱,她覺得整個人像失去了一半,空空漾漾,無所依恃。

    她無法控制,也爬下車跟在勃烈的身後。

    蘭兒正要舉步走過去,楊玄攔下她。

    「讓他們去吧。」楊玄垂下眼。「大家都需要療傷。」

    蘭兒眨了眨眼。「你——也要嗎?」

    楊玄敲了她一記。「你以為我是木頭人嗎?」

    「可那是你們自己的人做的耶!」蘭兒摸著痛處沒好氣地說道。

    楊玄苦笑,眼中有絲悵然。「若今天死的是不認識的人,或許不會那樣難過吧!」

    蘭兒聞言頓時橫眉豎目,她插起腰來站到楊玄面前,和他眼對眼。」這麼說來,只要死的不是你們認識的人,就可以成千上萬的亂殺一通?」

    楊玄的辯才再度打結,他啞口無言地看著這個小丫頭。

    「有沒有搞錯?你們是拿刀劍去對付那些軟弱的尋常百姓,一群一輩子沒什麼大志,只想過個三餐溫飽,有房子住,可以和家人在一起,可以唱……唱搖籃曲給小孩子聽……」說到這,蘭兒已快泣不成聲。

    「你不懂,我們有我們的……」該怎麼說?一統天下的雄心壯志?

    「我本來就不懂嘛!我不懂你們金人為什麼要發動戰爭,要來侵略我們國家?就算你們當了皇帝,就可以給我們好生活、無憂無慮嗎?你們要的還不是只為了搜刮更多的金銀財寶,有更多的女人可以玩,人命——在你們的眼中,比螻蟻還不如!」蘭兒恨恨地說道。只為了上位者私慾所發動的戰爭,就得要造成上萬的人流離失所、家破人亡……

    楊玄完全無言以對,當初女真族會興起,是為了對抗契丹的壓迫,因為受不了契丹人動不動就要他們獻糧、獻美女、獻上海東青,甚至是提供壯丁當遼兵,做那個衝鋒陷陣的踏板,才會挺身聯合抵抗。

    是的!

    女真成功推翻了遼的政權,建立大金國。可當不再受人壓迫時,卻又變成征服者,要所有人聽命於他,然後——施予壓迫。

    楊玄頓時像洩了氣的氣球,以前有的雄心壯志,全化為烏有了。倘若他有這樣的感覺,那以勃烈的敏銳也應該已經發覺了矛盾。

    畢竟過去都是從上往下看,何曾從下往上看過呢?

    這份領悟,對心高氣傲的勃烈應該是項重大的打擊吧!

    唉!——

    依依一直跟在他身後走,直到江邊才停下。

    勃烈望著對岸,動也不動的。

    依依停在他身後不遠處,望著他的背影,即使一語不發,即使有段距離,她也可以感覺到他心所散發的哀傷和困惑,那曾經如火焰般耀眼的自信和光亮已從他身上不見了——暫時的消失。

    這三天,明知道他痛苦難過,可她卻不知道該如何做,只想陪在他身邊。即使此刻,她也只能伴著他,站在他身後,與他一起難過。

    這一刻,她痛恨自己為什麼說不出任何話來安慰他,她試著回想曾在醉顏樓聽過那些嬌詞媚語——那些可以逗人開懷大笑的俏皮話,但——什麼都記不起來,心一片空洞,痛苦得不知該如何自處,她多希望自己能多懂事、多堅強一點。如此,即使在這樣痛苦難受的時刻,她不是企求他能給予她支持,而是她也能讓他依賴呀!

    「為什麼?」他突然對著廣垠的江面大吼。

    所有的不甘,所有的傷痛,所有的困惑,全都化成三個字——

    為什麼?

    他的夢想、他的霸志、他的野心,已隨那跳河自殺的一家人捲進漩渦底——付諸流水。

    回答他的只有風聲和水流聲。

    一雙小手輕輕搭在他的背,他微微一僵,隨即一個軀體緩緩靠上,淡淡的溫熱,透過他的背傳達到全身。

    他緩緩轉過身,表情冷淡遙遠。「我說過,我要一個人靜靜的。」

    她沒有說話,只是安靜地望著他。

    此時漲滿他全身的沮喪和困惑,已讓他超出了常軌運作。「你不該在此時惹我的,走開!讓我安靜一下!」

    她沒有動,仍是靜靜瞅著他。

    「你是來嘲笑我嗎?」他知道不該,現在真該讓他獨處的,誰出現都會變成了箭靶,即使是她也不例外,她的沉默更讓他控制不了嘴巴。「是不是來笑我沒用?照理,我應該對族人的所做所為感到驕傲,而我卻為了死了六個微不足道的漢人而難過!」他咆哮道。

    他的悲傷如箭般刺透了她,她伸出手放在他的手臂,他低下頭瞪著那手半晌。

    「你知道嗎?這是你第二次主動來碰我。」他突地反抓住她的手,粗魯地將她扯進懷中。「你想要我嗎?告訴我,你想要我嗎?」

    突如其來的變化,讓他驟失了人生方向,打散原有的信念,所以他茫然、困惑。而她,是他唯一渴望擁有且僅剩的,可他已經無力再去應付她的冷淡和難以捉摸,他需要的是肯定,他想要徹底擁有她的全部,她的身心,她所有的一切一切!

    她仰頭,深深望進他的眼,她看到了最深處的渴望與迫切,心裡清楚的知道,這次,他要她毫無保留的交給他。

    她很輕、很柔的笑了,笑得他微征,笑得他心神有短暫的空白。然後她拉起他的手,慢慢走進旁邊一片茂密的林子中,直走到一處平坦的草地才停下。

    她拉著他坐了下來,有好一會兒,只是面對面,相互凝視著,什麼也不做,兩人之間氣氛緊繃。

    此時,言語是多餘的,兩人的心是如此的孤寂,所受的打擊又是如此的大——他們所需要的是份超出尋常的契合。

    她知道自己該做些件麼,但她腦袋一片空白,過去曾學過所有男女歡愛的技巧,她一項也記不得,眼中只有他、他、他。

    她想碰觸、親吻他,緊緊地抱住他,不讓他遠離她半步,想確認——她能永遠擁有他,不怕被拋棄、不怕被嫌惡。

    再一次,她開口問了:「如果,我變老、變醜了,你——還要我嗎?」

    他深深看著她。「如果,我也變老,變得——一文不名、不再有權有勢,你還要我嗎?」

    兩人的眼底閃著靈魂最深處的承諾。

    她靜了一下,然後露出一朵很純淨、很美的微笑,他也回之一笑,笑得單純、真摯。

    她俯身,輕吻他的眼、鼻,最後才落到他的唇,吻著他噙笑的嘴角,慢慢拉近兩人的距離,偎坐進他的懷中,手輕緩地愛撫著他的頸項、肩膀,所付出的柔情是她不知道自己可能擁有的。

    她的動作雖然變得笨拙,沒有過去在一起時的那種「訓練有素」,可她這樣的生澀、羞怯,比任何技巧更能挑動他的心、他的靈魂……他呻吟一聲,很快地就主動接手,以狂熱的需要為彼此寬衣,對彼此的反應,完全沒有一絲保留。

    她無法停止撫摸他,他身軀所散發的火熱和活力,似乎也可以毫無保留的傳到她體內,令她覺得生氣勃勃,陌生的渴求攫住她,頭一回——她不再只是付出,她想要得到更多、更多……

    她嬌柔美麗的身軀令他恍然,想要更加親近她,但又害怕傷了她的細緻,但她的溫柔深情,令他忘了所有的一切,要她、愛她,直到兩人完全的融為一體。

    她抓住他的肩頭,慢慢放低身子,他們凝視彼此的眼睛,直到他佔有了她……這回她不再漠視自己的感覺,坦然地去感覺他在她體內的熾熱顫動,而她——亦不再是個被動者,而是完全的投入、參與,真實體認那火熱的狂喜。

    她的粉臀隨著他的律動而緩緩輕搖,在她的順從配合之下,他發狂了,熱切地低吼一聲,他更加用力地抱住她,粉碎一切的自制,一同攀越歡愉的頂峰,在剎那激吼出所感受到靈魂合一的極致……

    他抱著她汗濕的榛首靠在仍猛烈起伏的胸膛上,心情有著前所未有的平和,所有的痛苦都已昇華,聽著微風吹過樹梢,葉子沙沙作響,以及鳥兒宛轉的啼鳴,一切的一切,都是那樣的美好。

    她動了動,從他懷中抬起頭,眼中的深情令他想哭。

    是的!即使失去了所有一切,他們還擁有彼此。

    朗朗一笑,一切已雨過天青。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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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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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2-25 01:05:47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馬蹄繼續踩著黃土前進,進入了曾是宋人統治、如今卻已成為金人的都城。

    雖然已易主,而漢人也從高高在上淪為被奴役者,但人還是繼續活著,不管在多惡劣的環境下,仍會努力地活下去。

    「我以前總不懂自己為什麼而活,活著有什麼意義而苦惱。」依依告訴勃烈。

    「難怪你那時會那樣說。」他是指他們第一次碰面時她講的話。「我問你,若是我沒說我自己是活的有意義的人,你是不是真的要把我丟下車,任我流血至死。」

    「是的。」她回答的毫不遲疑。

    「沒心沒肝的女人。」他喃喃地說道。他大致可以理解過去依依為什麼會那樣封閉自己的情感,跟她的父母遺棄有很大的關係,但那都已經過去了。當依依再受噩夢所苦時,他總會抱著她、撫慰她,直到她走出來,平靜下來……「那你——現在已經找到答案了嗎?」他望著她。

    她笑而不答,盡在不言中。

    所有人都可以看到她的改變,她會笑、會主動開口說話,甚至在看到新鮮有趣的事物,跑得比誰都還快……開朗得令人難以置信。同時,也更加美艷動人,害得勃烈不得不在她的斗笠上加上層層的紗巾,就怕她的美被人看光光。

    小兩口就像新婚燕爾般的甜蜜蜜,連帶也影響到了同行另外兩個冤家。在沒有其它多餘的異性環伺,也就湊和成了一對,還好愈看愈對眼。

    兩對愛情鳥,就這樣一路慢慢往東北行——朝勃烈的老家前進。

    「氣候是冷了點,和江南的溫暖無法比,但白山黑水,與江南的青山綠水又有另一番不同的景致,我希望你瞧瞧我生長地方的模樣,若你真受不住那氣候,我們再南移,嗯?」勃烈說道。

    「好。」依依對他的體帖很是感動。

    可安穩的日子沒過多久,行經過的城鎮卻亂哄哄,原因無他,因金國皇帝已下令遷都,所以從各處召集男丁,要至新城興建宮殿。

    看到這樣的景況,勃烈眉頭深鎖。

    「可惡!那老頭就是不聽我的。」

    「你總不會以為你的出走會讓他改變心意吧?」楊玄說道。

    「我沒那麼自抬身價,可他腦袋糊了嗎?」勃烈生氣地說道。

    「我看呀——你現在該關心的不是遷都問題,要在意的是,你私自出走這件事會不會讓你丟了腦袋?!」楊玄涼涼地說道。

    蘭兒不解地望向他。「你怎麼可以說得那樣輕鬆,若殿下有事,你難道會沒事?」

    「當然會了,腦袋跟著一起搬家吧!」楊玄已無所謂地說道。他已經很盡力做一個直諫不諱的好屬下,頭兒不聽也沒轍,只好死忠地跟著送命。

    蘭兒一聽,眼眶頓時泛紅。「……那我怎麼辦?」

    咦?楊玄立刻手忙腳亂。「哎!你先別哭嘛!又……又還沒有怎樣……」

    不說還好,愈說哭得愈大聲。

    依依擰起眉頭,轉向他。「會有事?」眉宇有著憂慮。

    他不置可否。「我問心無愧。」可當他望向那些被召集的男丁,眉頭緊鎖。

    依依望著他,知道他在為那些百姓的事憂煩,可剛聽了楊玄的話,一旦回了上京,他似乎會有麻煩,但他現在卻毫不在意……令她無來由起了震顫。

    察覺到她的顫抖,他低下頭。「冷嗎?」

    她心一緊,抓住他胸前的衣襟,仰起頭想對他說些什麼,可在看到他那溫柔深情的黑眸時,便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他是那樣的狂傲、自信,即使要他小心,只怕他也會大笑說沒事……榛首偎進他溫暖的胸膛。「……是有些冷了。」

    他低笑,愛極她的主動親近,將厚長的披風攏近,把她密實包裹住。「這樣還會冷嗎?」

    「不……」她輕輕在他的胸膛,像小貓般的用臉摩挲他。

    他心滿意足地抱著她,只要擁著她,他的心情就會平靜、滿足,看到前頭那兩個還在爭吵不休,不禁哂笑。

    但——楊玄的話倒提醒了他一件事。

    他父王一向喜怒無常,荒淫奢暴,雖仗著過去的父子之情及皇太后單後的寵愛,私自到宋國一事可大可小,說不定能逃過一劫,可若不能的話,他得要為依依安排後路,讓她無憂。

    「若我有個萬一,你別給我搞出什麼『殉主』的那一套,我要你立刻帶著依依和蘭兒離開北方,到南方去避著,絕對不要讓依依落到我父王的手中。」他私下和楊玄說道。

    楊玄苦笑。「你這不是害我。」兩人肝膽相照,豈可在他有難時離去?

    「害什麼?保護我最珍視的妻子,便是你最重要的『護主』工作。」勃烈神色嚴肅地凝望他。

    楊玄心頭一熱,兩個男人眼神緊緊相會,過了不久,楊玄重重歎口氣。「我能不答應嗎?」

    「不能!」

    「那就這麼做了。」兩個男人擊掌相約,這時他們不是主僕,而是生死至交。

    「說到『妻子』……」楊玄嚴肅望著他。「依金律規定,你們是不能與漢人通婚,雖說你們已在妓院拜過堂,但在這,你們的婚姻是不被認可的。」

    勃烈深吸口氣。「我知道,但無論世俗認不認定,我的妻子只有她一位。」

    「你的身份特殊,宗族一定會另外為你婚配。」楊玄憂心地說道。

    「這麼多年他們都拿我沒轍,以後又能奈我何?」他拍拍楊玄的肩膀。「放心,絕對沒有人可以勉強我做不想做的事。」

    楊玄沒有說話,只是暗自苦笑,本以為他那自大的個性會稍微收斂一些,誰知……他有預感——回去之後,絕對有事發生——

    「聽說最近王上非常信任烏蘇國師呢!」

    「唉!為了烏蘇國師的滿月祭,聽說打算獻上五百名童子童女呢!」

    「要做啥?」

    「當然是為了要為王上求延年益壽。」

    「那會怎麼對待那些小孩?」

    「聽說……聽說……」

    「怎樣?」

    「要投江生祭!」

    「什麼……」

    一進到京城,便聽到了王上因寵信一個祭師,甚至還將他封之為國師,對他言聽計從。

    「什麼時候冒出這號人物?」勃烈皺眉。

    他們正在大都近郊處的一家旅店打尖,依依和蘭兒都進房歇息了。勃烈和楊玄則在梳洗換裝過後,仍在外頭說話。

    「我們離開後,二王子引他進宮見王上,據說他有高強的法力,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王上對他極為信任。這次遷都一事,讓王上如此快速下定決心進行,也是因為他。」楊玄說出他剛打聽到的消息。

    「又是完顏鄂搞的鬼?」勃烈瞇細了眼,不知怎地,從小就跟這個只早他幾個月出生的二王兄不對盤,對方總是把他視為眼中釘、肉中刺一般,無所不用其極的找他麻煩,即使勃烈不想同他計較也不行。

    少年時,他們曾隨王上參與御獵,兩人同時朝同一隻鹿射出箭,鹿中矢倒地,二人皆稱為其射中,爭辯不休,後證實是勃烈所射,因其箭翎與眾不同,可想而知完顏鄂如何不甘願。結果,當他們為了追另一頭鹿衝進森林時,勃烈差點被箭射中,禍首當然是完顏鄂,孰料禍首毫無悔意地辯道:以為射的是一頭鹿。勃烈氣不過,忍不住衝向前和他打了一架,勃烈武藝本來就優,幾成一面倒,若非王上親自喝止,完顏鄂恐怕會死得很難看,當兩人分開時,他眼中流露出對勃烈的恐懼和強烈的怨恨。

    那場架,讓兩兄弟結上梁子,形同陌路,甚少出現在同一個場合——除了王上的邀宴外,雖不明爭,暗鬥倒不少,勃烈都能輕易應付,後勃烈因不滿玉上處理政事的手段,減少進出宮廷,相反,完顏鄂便常伴王上左右,討其歡心,讓自己成為比太子更得王上信任的兒子。

    可即使如此,朝野仍認為三王子勃烈的才能優於其它王子,甚至王上也是如此認為。因此有人傳言,王上欲廢太子改立勃烈,對此,以勃烈那自負和自信的個性,若是王上要改立他為太子,他是一點都不介意,只不過他不喜逢迎拍馬,汲汲營取,他堅信,有能者必可取無能者而代之……

    這樣的態度教人又敬又恨又懼,而對王位有強烈企圖卻不得賞識的二王子而言,簡直是最大的打擊和羞辱。

    這次南下,屢遭不明黑衣人的襲擊暗殺,多是出自二王子之令。

    完顏鄂帶進來的人居然可以讓王上如此言聽計從,那不意味著……

    這時房中突然傳來了淒厲的尖叫,勃烈差點沒心神俱裂,立刻衝進房間,楊玄緊跟其後。「出了什麼事?」

    依依滿臉驚懼地抱被呆坐在床上,在看到勃烈時,立刻伸出手。「烈……」

    他將她擁進懷中,心疼地說道:「怎麼了,又作噩夢?!」

    她在他懷中點點頭,其它兩人見沒事,便退了出去。

    「不是跟你說別理那個聲音,你現在有我啊!」他低聲說道,抱著地輕輕搖晃。

    「不是這個夢……」依依緊緊抓住他,全身仍在發抖。「是你……我夢到你躺在血泊中……好多、好多的血……」地狂亂地說道。

    勃烈心一緊。「噓!噓!沒事,別胡思亂想,你大概是太累了,才會亂作夢,瞧!我現在不是好好在你面前。」

    真的只是胡思亂想嗎?喝了一杯熱水後,慌亂的心漸漸平靜下來,這才發現到勃烈的改變。「你——怎麼做這樣的打扮?」她吃驚地問道。

    勃烈已將頭髮編成辮垂於肩,頂上則用金冠豎著,耳垂掛著一個大金環,仍穿著一身白衣,腰間則繫著黑褐色的皮帶,這樣的妝扮,讓他少了斯文,卻多了一份野蠻和不羈,力量更形於外。

    楊玄曾對她說過,勃烈有著王者之尊的外號——「海東青」,此時她可徹底明白意思了。

    勃烈拉拉辮子笑道:「這才是我原來慣穿的衣服,你也得要稍微做一下改變,在上京,囉哩囉嗦的人一大堆,而且很多都跟我有親戚關係,目前除了我父王喜歡做漢人的打扮,其它人還是喜歡原來的女真服。」他拉開門對外面的人吩咐了一下。

    「飯菜送來了!」店小二端上飯餚,為了不引人注目,他們一直是在房間裡用餐。

    除了一、兩樣青菜,就是兩大碗半生的白米飯,及一碗略帶有腥味的咖啡色凝塊物,一大盤的蔥韭還有一碗醃漬大豆。

    不知怎地,依依一聞到那蔥韭味就湧起一股反胃,她微微地拉開距離。「這是——要我們自己再煮一次嗎?」她看那米半熟半生,委實難以入口。

    「不!就這樣吃。」勃烈對她咧齒一笑。「你可得要嘗嘗,這可是這裡非常道地的味道。」

    依依睜大眼睛,看他將漬豆、凝塊物、蔥韭全加進那半生的飯中攪拌,強烈的味道再加上血腥味,更加令她噁心欲吐,在看到勃烈津津有味地吃著時,有種快昏倒的感覺。

    她瞪著桌上的食物,良久都無法動箸,其實若她細心觀察,便會發現笑意在他眼底飛舞。

    「這個……真的不需要再煮嗎?」她瞪著那白飯和咖啡色的凝塊,再一次確認道。

    「不需要,這生鹿血拌飯就是要這樣吃。」他大口地嚥下。

    生鹿血?她飛快抬起頭,滿臉驚懼瞪著他。「你說……那……那是……」她用力搗住胃部,很吃力地問道。雖然鹿是她來到這才第一次見到的動物,可她從未看過哪種動物有那樣一雙溫柔的黑眸,覺得它們好溫馴、好可愛,但……現在……

    「對!是『鹿血』,而且是剛宰的,很新鮮,只不過天冷,所以都凝成塊了。」他用很無害的表情說道。

    可是沒過一會兒,他就得開始為自己的壞心眼付出代價,因為依依已跑到門外大吐特吐了,那足以讓他懊惱歉疚地想拿刀劈死自己。

    但經此一鬧,倒也成功趕開依依心中的不安——

    回到上京,勃烈將依依帶回王府安置後,便立刻進宮中去謁見他的父王。

    才踏入宮,便聽到王上「又」取消早朝,卻在昭陽殿擺宴取樂,招待朝臣——只因他又立了三位新妃。

    這老頭在幹麼呀?勃烈皺起眉頭,竟為了女人而不理政事,想加速滅亡之道嗎?

    「兒臣拜見父王。」

    一見了他,海陵帝原本帶笑的臉立刻沉了下來。「你這逆子回來幹麼?」

    那聲怒吼嚇得所有樂師和舞女止住了,所有人都噤若寒蟬。

    海陵帝容貌威武,任何人看到他和勃烈,都會以為他們是兄弟而非父子。不過海陵帝臉上的暴戾、凶殘之氣較盛,臉上也有明顯的墮落浮腫——過度荒淫、飲酒作樂。

    「兒臣思念父王,特來問安。」他以難得的謙遜恭敬地說道。這時他可以感到一道銳利的視線扎進他的體內,令他冒寒,微抬起頭,和視線的主人對看,那是一個臉白得像鬼的男人,最教人驚異的是,他有雙金黃色的眼睛,正站在王上的身邊觀察他。

    他微皺眉頭,這就是那個新寵的國師嗎?

    「思念個屁?你以為朕不知道你幹了什麼好事?跑到宋國玩了好幾個月,現在才知道回來!」海陵帝沉著臉說道。

    勃烈無言。就在這時,那位國師在王上耳邊不知嘀咕了什麼,令王上臉色大變。

    「說!到宋國去幹麼?」

    「還不都是因為父王。」

    「我?你這個逆子胡說八道什麼?」王上氣得拍案,所有朝臣嚇得兩腿發軟,恨不得能溜走。

    勃烈昂然不動。「父王忘了嗎?你曾當眾發下豪語——『自古車書一混同,南人何事費車攻,提師百萬臨江上,立馬吳山第一峰』,兒臣可將這些牢記於心,早想找個機會去探探宋國,想知道那兒有多好,會讓先祖及父王如此費心費神想攻佔。」

    「哦?」海陵帝怒氣稍歇。「那——如何?」

    「宋國土地肥美豐碩,處處皆良田,一網撒下江湖,撈起的皆是活蹦亂跳的新鮮肥魚,富庶得很。」

    「是嗎?」海陵帝眼露貪婪之光。「看樣子我得加快攻宋的準備。」

    「不!」

    「什麼?」原本開心的帝顏又沉了下去

    「父王現在要做的事應是停止建立新都,專心內政,而不是攻宋。」

    其它朝臣聞言不由倒吸冷氣,這三王子還真是冥頑不靈,上回因此被罰不准上朝三個月,怎麼一回來,還是再提這個?

    孰料王上並未再動怒,他只是揮揮手。「此事已是定局,無須置喙,我都已計劃好了,新都將照著汴京的樣子打造,有太廟——」

    勃烈不客氣地打斷。「父王,您不覺得這樣太勞師動眾了嗎?讓該耕田的男子去建新城,田地荒蕪不理,年後豈不造成米糧短缺?新城需要大量的良木,一旦那些木頭伐光,其它老百姓將在數年內無木可用,這對大金國有何用處?」

    海陵帝皺眉。「住口!此次遷京就是為了我大金國的前途著想。」

    「前途?」

    「沒錯!上京的地理風水差,有礙我大金國的國運發展,因此為了確保我大金國千秋萬世之大業,遷都勢在必行。」

    「風水?」勃烈作夢也沒想到,會促成遷都的主因竟是這個!「父王,是誰給您這種荒謬無稽之議?」

    一聽到這話,有兩個人臉都變了,其中一位簡直是由白轉青。

    「大膽!竟敢說本國師說的話是荒謬無稽?」那位「青」面男子,拔尖著聲音吼道。

    勃烈瞇了瞇眼。「你是哪冒出來的跳樑小丑?竟敢在殿上插入我跟王上的談話,並罵本王子?」

    那個男子縮了縮,他被勃烈所散發出的王者般的威嚴給嚇到,這是他第一回見到這個三王子,沒想到他比想像中更具威脅壓迫感,令他暗覺不妙。

    「不得無禮,烏蘇是我的上賓,亦是本國護國師。」

    「護國師?」勃烈掩不住鄙夷瞪著烏蘇。「既是護國師,就要做到『護國』,無緣無故到處拉著幼小的孩童做祭祀之用,你可知道整個上京有多少父母哭倒在路邊?」

    「那些小孩是為了讓王上延年益壽,這點小犧牲不算什麼?」

    「你說什麼?」勃烈眼前興起一片紅霧,眾人還來不及反應,就見到烏蘇國師已被勃烈拖到殿中,被壓到地上痛毆了好幾拳。

    「放肆!放肆!來呀!快點拉開他們!快!」王上急得大叫侍衛。

    當兩人被拉開時,那國師已經是鼻青臉腫。

    「你這逆子,想造反嗎?」王上大怒。

    「父王,此人滿口妖言,多留無益。」勃烈喘息不已。

    「你懂什麼?來呀!把這逆子給我拖下去砍了。」王上氣急敗壞地大吼。

    居然要為了一個小丑斬殺他,勃烈感到萬分心寒。

    「萬萬不可!」殿旁有人大喊,令眾人臉色大變,尤其是王上,表情頓時變得陰沉狂怒。

    來者正是最令王上忌憚的嫡母單太后。

    勃烈閉上眼睛,救兵來到……千鈞一髮呵——

    「什麼?王上竟讓那小子毫髮無傷地離去?」金國二王子完顏鄂聽完烏蘇的報告,用力將酒杯往地上砸去。

    俊美的臉上露出陰狠。「沒用的東西,我把你從陰溝挖出讓你當上至高無上的國師,結果連這點小事都辦不好?」

    在王上面前高不可攀的烏蘇,在完顏鄂的面前像極了個怕事的宵小,忙解釋地說:「若不是單後出來礙事,完顏勃烈早就一命鳴呼。」他指指臉上的瘀傷。「還沒辦好,差點就被你三弟活活打死。」現在想來還心悸猶存。

    單後……祖奶奶……完顏鄂憤憤地拍了桌子,雖說單後非王上的親生母親,可是對他們這些子孫一向視若己出,疼愛有加,比親奶奶還疼,她跳出來搗亂,委實讓人頭痛。

    「那小子——為什麼總是有人幫他?難道我一輩子都沒辦法除掉他嗎?」完顏鄂胸膛急促起伏,臉上有太深太多的憤恨和不甘心。

    「別灰心嘛!這事急不得的,我已經有好主意。」烏蘇涎著笑臉,賊兮兮地說。

    當下,完顏鄂壓抑住怒氣,緩緩轉過身。「說說看。」

    「現在王上已經非常厭惡完顏勃烈,只要我多幾回在王上耳邊煽風點火,再說上幾段『神諭』,不用您費神,三王子的人頭就會高掛在上京的城門中。」

    「哦——」完顏鄂用手指撫摸著下巴,暗忖:今生他最大的心願,就是能親手將完顏勃烈的驕傲粉碎殆盡,再讓他被父王當著全族人、所有王公貴族前羞辱一番後,然後——死!

    「絕對可以成的。」烏蘇面露得色,王上對他寵信有加——只要他再繼續提供他壯陽藥……「只要除去那眼中釘,整個金國你要專心應付的就只剩下王,圖坦王后和光英太子不足以為懼……」

    「我知道。」完顏鄂眼睛瞇了瞇。「只要除去勃烈,整個金國就已落入我手。」他激越得拳頭緊緊握住,忽地,他一轉身,口氣陰狠地問:「你不會背叛我吧?」

    「不、不會的。」烏蘇馬上誠惶誠恐地跪地叩頭,道:「我、我不會忘記二王子的提拔之恩!」

    「哼!諒你也沒那個膽。」說罷,完顏鄂兀自又陷入已將金國握在手中的興奮快感中……——

    秋意正濃,滿山滿谷皆是鮮紅嬌黃,底下踩的楓葉沙沙作響,不時響起女子爽朗的嬌笑聲,件著各式的鳥啼和不知名的獸鳴,宛若天籟。

    「姑娘!來嘗嘗這山葡萄,好新鮮、好甜呀!」蘭兒捧著滿手的新鮮葡萄衝過去。

    同勃烈共乘一馬的依依,微傾下身接過。「你別玩瘋了。」依依叮嚀道。

    「是!」蘭兒好感動,一向都是她對主子叮嚀東、叮嚀西的,現在主子總算也會關心地了……不過她可沒傻到以為是她讓王子改變的;讓主子一點一滴,從萬年寒冰變成溫暖春水的最大功臣,是那個正被主子餵著一顆顆山葡萄的英偉男子。

    「哎唷!」沒提防突如其來的偷襲,她瞪著她的冤家。「你做啥?為什麼要敲人家的頭,很痛耶!」

    「別發呆了,還不趕快上馬趕路。」

    「可這裡好美,人家忍不住嘛!再一下下。」語畢,又一溜煙地跑到旁邊採花攀果的,讓楊玄無奈又好笑。

    依依和勃烈含笑注視蘭兒的天真活潑,是呀!任誰在這與世隔絕、宛若世外桃源的寧靜山林中,都會忘卻世俗的煩憂,回歸至純樸。

    勃烈低頭看著懷中的依依。「會不會覺得累?」他心疼地問道。真難為她了,被他拉著到處東奔西跑不得歇。

    在被父王喝令閉門思過後,他決定帶著依依回到他所出生長大的地方,所以再度不理會那禁足令,任意的離去。只不過這回,除了對父王失望外,還有更多、更深的絕望。

    她輕笑搖箸榛首。「一點都不,精神好極了。」說到這,她突然露出一抹困惑。「我還以為自己絕對受不住這樣寒冷的天氣,可是……身體卻好得讓我驚訝。」除了初來乍到曾有過不適,可是現在一點都不會,一向從未出過西湖以外的她,竟可以這樣從江南到北大荒,而未感到難受,真教她不解。

    不過她若是知道在發燒昏迷的那段日子中,勃烈用了最上等的千年人參為她進補的話,她就不會那樣驚訝,但他體帖的沒告訴她。

    「沒事就好。」勃烈盯著她嘴巴殘留的山葡萄汁液,一時難耐,也不顧是否有其它人在場,低頭吻了下去,舔淨她唇上的殘汁,吸吮她口中的甘蜜,依依毫不保留地回應他——在山林質樸粗獷自然的渲染下,已敞開的心,更是率真無偽。

    這是一段教人驚艷的行程,這邊的林木高又多,山形秀麗多變,有許多奇異的方山,頂上是一片平坦的草地,千形百狀、高低錯落在蒼鬱的山林中,偶見到林中有炊煙生起,卻是怎樣都尋不到那邊的人家。

    山泉潺流其中,紅艷艷的落葉不時飄流其上,更有說不出的詩情畫意,突然——一聲尖叫響起,劃破了這份靜謐,讓沉醉在甜蜜愛戀的兩人嚇得分開,也讓林中動物起了驚動,鳥兒群起飛起。

    是蘭兒!

    楊玄率先衝下馬,飛快奔進林中,勃烈和依依緊跟其後。

    可當他們趕到時,看到蘭兒所發生的事,全都一臉忍俊不住。

    蘭兒不知怎麼摔進一個正好只能容進兩個人的洞裡,只露出一顆頭在地面。

    「別笑呀!還不快點把我弄出去。」灰頭土臉的蘭兒氣道。

    勃烈忍住笑幫著楊玄,一人一手拉起蘭兒。

    「怎麼回事,這裡怎麼會突然有個洞?嚇死人了。」蘭兒哇哇大叫。

    哪知楊玄收起笑,插起腰,一看到他這個架式,勃烈很自動用手指塞住耳朵,並示意依依照做。「快!玄妹妹要念了。」依依吞下銀鈴般的笑聲,依言行事。

    「我跟你說了多少遍,教你當心點,別老漫不經心,沒個女孩子樣,像只山猴子的東奔西跳,看!這下活該吧!居然就這樣傻得掉進用來抓動物的陷阱裡……」

    「人家又不知道那是陷阱……」蘭兒委屈地嘟起嘴。

    「若讓你看得出來,那還叫做陷阱嗎?你知不知道,還好現在不是冬天,若裡面已掉進什麼兇猛動物,早餓了個前胸帖後背,一見到你掉進去,早把你撕裂咬碎,吃得連根骨頭都不剩……」

    這人怎麼這樣?她都已經摔得骨頭快散,魂也被摔得嚇去一大半,他還拚命用話來嚇她,想把她剩下的魂也嚇跑嗎?她也插起腰,擺開架式,不甘示弱地打算回擊時,卻被楊玄身後的異樣給吸引住目光。

    有某樣東西在楊玄身後的草叢中,從那皮毛花色看來,像是她這陣子常看到的鹿,但——不對!那鹿……天!它站起來!從四隻腳變兩隻……「啊!」另一聲尖叫再度破口而出,穿透了每個人的耳膜。

    「媽呀!」楊玄一邊摀住耳朵跳開,此時勃烈也察覺到異樣,除了用身軀保護著依依,也抽出了劍。

    沒想到居然有動物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侵到他們附近,而不被發現,不過他也暗罵自己粗心,竟沒留意自己正身處在看似靜謐,實則危機四伏的林海中。

    可當他見到入侵者時,不禁張大了眼。「完顏雍,是你!」

    來者是個高大的男子,全身上下穿著鹿皮衣,戴著鹿皮帽,只露出一雙精明的黑眼,若他潛伏不動,乍看之下,還真會以為他是頭鹿。

    見到那人,依依有此一吃驚,沒想到這世上居然還有一個和勃烈那樣像的男人,但並不是單指容貌,雖說眉宇有五分像,有雙相同的鷹眸……而是他們都有股如王者般的氣質,可他比較穩重,俊挺的臉龐有著北國男子特有的英爽豪邁,而勃烈的則較狂放不羈。

    「若我是『山神爺』,你現在已經沒命了,勃烈。」那男子露出明朗的笑顏。

    「去你祖宗爺爺的,幹啥這樣嚇人?」

    「嘿嘿!我的祖宗爺爺跟你的不就同一個……」完顏雍話還沒說完,勃烈已不客氣撲了過去,兩人竟開始摔角起來,在一陣扭扯之後,勃烈成功扳倒完顏雍,然後兩人躺在地上喘氣,其它人臉上帶笑地望著他們。

    「該死!為什麼我還是會輸給你這種待在京中吃喝享福墮落的人……」完顏雍邊喘息邊坐起了身子,伸手拉拉勃烈的臉。

    勃烈吃痛,也不客氣地捏回去。「哼!我天天都得防著那些比野獸還狡詐數倍的『人獸』,有什麼好驚奇的。」

    人獸?完顏雍黑眸笑意頓減,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深思,可還來不及發問,勃烈已經攬住他的肩。

    「你怎麼會在這?來迎接我的?」

    完顏雍白了他一眼。「誰知道你要回來,都快入冬了,我們現在正努力挖洞做陷阱捕獸,我才剛挖好,正要回來灌水,誰知竟逮到了你們。」灌水是為了讓陷阱底下入冬時結冰,這樣當野獸不慎落下時,無法輕易逃跑。

    「他叫完顏雍,是我爺爺的弟弟的孫子。」完顏雍早他幾個月出世,是他的堂哥。

    「你們……好……」完顏雍正要熱情的打招呼時,在看到依依時,整個人張口結舌良久——「仙女?」

    勃烈心底暗笑,兩兄弟在乍見到依依的反應都一致,不過,可沒打算讓兩人同樣為她瘋狂癡迷,她是他一個人的。

    「她的確是仙女,但她是我一個人的仙女,所以你不用再想了。」他毫不留情當頭澆熄完顏雍的愛戀。

    完顏雍恍若未聞,依舊呆呆瞪著依依瞧,依依只是覺得有趣,而且雖然他和勃烈氣質神似,可被他盯著瞧時,卻無法像勃烈那樣,能帶給她那樣深的悸動。

    勃烈皺皺眉,走到依依的身邊,將她頭後的罩笠戴上,不再讓人瞧見到她的容顏,然後牽起她一同走出林外,騎上馬……直到過了好一會兒,另外一匹馬才追上。

    完顏雍仍是滿臉驚艷的癡呆樣,全然失去應有的理智和正常,即使依依此刻已偎在勃烈的懷中,有紗巾罩著,他仍看得目不轉睛,似想用目光將之燒出個洞,以見到嬌容,令勃烈已經火大地想將他的眼珠子挖出來。

    哪知,那小子突然開口了——

    「請問這位仙女姐姐,不曉得您還有沒有其它姐妹也落下凡?」言詞間的恭敬,根本讓人無法想像他就是大金國的葛王爺,差點沒讓勃烈笑得跌下馬,看來他真把依依當做仙女。

    不過這也沒什麼好訝異的,他們一向崇拜山神、樹木、石頭、河神、湖神……等,甚至相信掌管山頂的天池就是一個仙女。

    依依抿唇微笑。「我想——得過些時日才會再下凡吧!」被這魯男子的直爽真誠給感染,也不由調皮了起來。

    「噢!」完顏雍咧出開心笑容。「太好了,是什麼時候?」

    嘩!他竟深信不疑耶。

    勃烈可不喜歡依依同其它的男人講太多話,即使是穿同條褲子長大的堂兄亦不可,他對其大皺眉頭。「別作夢了,這可是百年難得一見的盛事,想得到仙女下凡,你再等個一百年吧!」

    啊!完顏雍臉色頓時黯淡下來。

    依依輕輕用肘往後撞了勃烈一下,責怪他這樣戲弄人家。

    勃烈扮了個鬼臉。「你就耐心的等,這種事是可遇不可求的,我之所以能遇到——」他低下頭對她笑笑。「是我的福氣。」他柔情蜜意地說道。

    依依感動的說不出話,只能癡癡望著他,兩人的手緊緊相握,共同牽住馬韁繩。

    霎時,完顏雍被他兩在一起所散發出的特異氣氛給震住了,突然之間不敢再看向他們——覺得自己是多餘的。

    當勃烈再度開口說話時,聲音卻是沙啞低沉。「不好意思,我們先失陪了。」馬腹一夾,馬如箭矢般向前衝了過去。

    完顏雍愣愣看著他們的身影,雖未明說,但用膝蓋也猜得出這對鴛鴦避人耳目是要做啥?光是想到那畫面,便不由面紅耳赤,巴不得現在也可以有個天仙美女擁在懷。「去他爺爺的,故意逗人心癢。」忍不住啐罵道。

    蘭兒和楊玄很有默契地互看一眼——總算有人可以意會他們的心情了。唉!誰老愛看他兩親親愛愛。

    好巧不巧,一隻兔子從林中跳出,瞅了他們一眼——像是在取笑他們般,又一繃跳的跳進林間。

    正愁滿腔的精力無處發洩,完顏雍抓下箭袋——追兔去。

    楊玄和蘭兒見狀立刻哈哈大笑,一會兒,楊玄低頭,見蘭兒頰上還沾有灰土。

    「剛摔疼了沒?」他輕聲問道。

    蘭兒愣了一下,隨即拉下臉、嘟起嘴。「現在才想到要問!」早已忘光光的委屈立刻全滾了回來。

    「誰教我差點被你嚇破膽,這山上的野獸又多又精明,稍一不留神,連怎麼死都不知道。」他可不是在嚇唬人。

    「有那麼嚴重嗎?」蘭兒不相信在這樣似仙境般美麗的地方,居然會有凶殘的野獸,然後想起了方才「對了,什麼是山神爺?」

    「就是——」想起了山上的忌諱,不可以說出那個「虎」字,立刻搖頭不語。「不行!說了會出事,反正就是一種很兇猛的動物,這兒還有熊、狐狸、山豬、山獾、豹子、花臉狼……」

    還沒說完,蘭兒已經臉色慘白,搗住耳朵。「停!別再說了……嗚……你們事先怎麼都沒說這兒有這麼多的危險。」

    「說了你還敢來嗎?」

    「不敢……」

    「所以就不說嘍。」

    「可惡!」小兩口也就在這樣邊走邊拌嘴中,培養專屬他兩的情趣。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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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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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發表於 2019-12-25 01:06:03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大家都聽說你的事了。」完顏雍看著前頭,眼睛刻意不再望向那個仙女,鞍上掛了幾隻仍滴血的兔子——這些是在他等待勃烈「失蹤」時所獲得的戰果,既得不到美人,就只有藉著獵捕來發洩體內的憤慨。可儘管如此,在看到勃烈臉上帶著男性特有的滿足和喜悅時,仍衝動的想去扁他一頓。

    勃烈知道他指的是在殿上大鬧一事,他聳聳肩。「我只是講我想講的。」他一手緊抱住依依,一手則控制著馬韁,隨著山路的陡峻,馬兒愈難控制。

    完顏雍眼中露出不情願的讚賞。「族人都很贊同你的行為,非常支持。」

    「支持?」勃烈嗤之以鼻。「那為什麼當我說話時,卻沒人出面,還任憑那個什麼『裡屍』的,在那邊放屁。」

    完顏雍歎口氣,苦笑道:「族人早就被你父王嚇壞,誰還敢多話。」

    海陵帝為了鞏固帝位,除了殺害親侄兒登上帝位,將堂伯叔及其侄七十多個人殺之殆盡,更將其妻妾納進後宮,對其暴行,已無人能上諫,完顏雍他們這一支仍存在,是因其沉默不搶功,才能明哲保身至今。

    「若是我父王真打算殺了我,你們依舊會不聞不問?」勃烈冷冷地問道。

    完顏雍臉色一變。「你把我當什麼了?」

    兩雙相同的鷹眸一瞬也不瞬地相凝著,最後完顏雍別開臉,朝前頭看了看。「快到寨了,先進去歇息吧!」

    依依可以感覺到勃烈心中的緊張,她再度握住他的手,擔憂地望向他。

    勃烈深吸了好幾口氣,才低下頭。「嚇到你了?」

    「沒有。」轉個山彎,依依突然被矗立在前方的建築,驚訝的張大了眼。「那——就是你的生長地方嗎?」

    有幾個像大木桶般的屋子依山環建,頂上則鋪著皮毛或稻草,而最頂處則有一個最高大雄偉的屋子,旁邊還有碉堡,一看就知道那是首領住的地方。

    「是呀!」看到熟悉的屋子和山林,令他全身放鬆,思鄉情緒漲滿懷,儘管江南風光無限好,卻沒有這兒的美麗與溫暖,他開心的發出一聲尖嘯,嚇了依依一跳,可看到他臉上的興奮,不禁也感染到那份熱切,抖了科馬韁。「呀!我們快點回家吧!」

    「嗯!」家,多陌生的詞,可依依知道,只要有勃烈的地方,那兒就是她的家,臉上帶著笑,帶著期許的心,朝那個大寨奔去——

    一向平靜、作息規律的山寨,突然為他們這一行人進入起了騷動,但很快便以最熱情的態度迎接他們,而在看到依依時,差點沒跪倒在地膜拜……

    進入了頂上的大屋子後,又是打水讓他們清洗,又是送上茶水,照顧的無微不至,充分顯示好客的本性。

    幾乎村內的人都集中到大屋子,爭相目睹勃烈帶回來的「仙女」。

    「寨裡全正在忙,今晚要跳大神為獵隊祈福祝禱。」完顏雍說道。

    跳大神可是他們族裡的盛事,冬季是他們的狩獵季,未來族裡一年的生計,可全都要靠此了,聽到這,勃烈心念一動,有個念頭浮現。

    「你這小子回來幹麼?」一位長相威嚴、眼光銳如刀般的老婦排開眾人走了過來。

    看到她,勃烈表情一整,態度恭敬跪下拜見。「風娘娘,給您請安。」娘娘是他們族內對母親的尊稱,稱其娘娘,亦顯現對其之尊敬。

    「嗯!」風娘娘銳利的眼睛往他旁邊一掃,視線落在依依的身上。「她是?」

    「是我的女人。」

    風娘娘瞇了瞇眼,湊到依依面前不到數寸前盯視了半晌,依依雖不喜讓勃烈以外的人那樣靠近她,可這老婦身上有著某種奇異的特質,讓人不討厭,反而會信服,所以她平靜如常。

    「風娘娘是我們族內身份最高的女巫師,是我們最尊敬的智者。」勃烈用漢語向她解釋這位老婦的特殊身份,風娘娘比那個什麼烏蘇更有資格當上大金國的國師,可惜風娘娘不屑那一套,對海陵帝更是厭惡,雖知天意不可違,可對海陵帝殘殺宗親手足的行為仍難以苟同,甚至曾當面與海陵帝對峙,若非海陵帝懼其法力——殺了族內女巫可是會無故暴斃,禍延子孫七七四十九代,是以敢怒不敢言,所以她也是海陵帝忌憚者之一。

    依依輕輕點個頭,眼睛直視進老婦那充滿睿智的黑眸,率真坦然,並不因其特殊身份而感到畏懼。

    「嗯!」風娘娘眸中閃過一絲激賞,隨即恢復正常。「她是個漢家姑娘。」語氣是肯定而非詢問。

    勃烈暗自歎氣,任何事都瞞不過風娘娘的,他一整態度。「是,我打算在今晚的跳大神儀式中正式娶她為妻,希望能夠得到您的祝福。」以女真族的儀式娶她為妻。

    哇!

    那像是咒語般,讓每個人都交頭接耳,討論不休。

    依依有些不安地看著勃烈,不曉得他說了什麼?為何眾人的反應如此奇特?

    「國法有令,你不可以娶漢女。」完顏雍皺眉。

    勃烈沒理會。「規矩是人定的,自然也可以讓人打破。」他握住依依的手,和她十指相纏。「我只知道我這一生的妻子只有她一人。」

    雖聽不懂他用女真話說了什麼,可他的眼神,讓她整個心都震撼了,無法自已。

    勃烈轉向風娘娘。「您是我最敬重的人,而我希望能得到您的祝福。」

    在旁的楊玄聞言暗捏冷汗,他真是大膽,竟敢走這步險棋。

    表情雖平靜無波,可依依卻覺得手被抓得好疼,他在——緊張?

    風娘娘瞇了瞇眼,沒馬上回答,走到正中央的炕上坐下,立刻有人送上一管煙,呼嚕呼嚕抽了幾口後才開口。

    「你這小子不配娶那麼好的姑娘。」

    他苦笑。「是、是。」沒想到她對依依的評價那樣高。

    像經過了永恆。「好!你可以得到我的同意和祝福。」

    嘩!眾人又是一陣驚呼,勃烈閉上了眼,完顏雍輕輕歎息,楊玄則差點虛脫,依依和蘭兒則面面相覷,不解其意。

    金漢通婚於族規不合,也牴觸現行的國令,可在這,風娘娘說的話才算數,見她不反對那個漢家姑娘,又親眼見到那如他們所景仰的天湖仙女一般美麗的依依,聲浪也漸小了,並對依依露出笑容。

    女人們紛紛走到依依身邊,拉著她到另一個屋子打扮去,依依初時頗驚,但見到她們臉上真誠的笑容,便放下了心,由她們擺弄,但蘭兒可沒那樣冷靜。

    「喂!喂!你們要幹麼呀?把我們姑娘帶到哪去?」蘭兒急得大叫,楊玄趕忙拉住,低聲在她耳邊說了起來,蘭兒愈聽眼睛睜得愈大,臉上的笑容也漸漸咧開。

    另一頭。

    完顏雍搖搖頭。「真服了你,竟然會為了娶到她,如此大費周章。」

    勃烈淡笑。「她值得。」腦中浮起和依依在一起的點點滴滴。「我……從沒對個女人有過這樣的感覺,想徹底、完全的擁有她,覺得這一輩子,若是沒有她,自己將不再完整,即使擁有了全天下也沒有用,只想讓她快樂、想呵護她、想給她所有的一切一切……即使知道族規是那樣,可一見到她,那些什麼狗屁律條都忘光了……」

    完顏雍啞然無言望著他,這就是他所認識的勃烈?居然會為了一個女人著迷至此,可他也不得不承認,任何人見到了依依,縱使是千鋼也會化成繞指柔。

    「明知這趟回國,會因私自南下而受到責罰,也清楚若帶回像依依這樣的美麗女子,將會遇到許多風險,可我就是無法放了她,想緊緊將她拴在身邊……」勃烈深吸口氣。「不過——現在得為我的自私付出代價。」

    完顏雍一驚。「此話怎講?」

    「此次父王絕對不會放過我。」勃烈瞇起了眼。「祖奶奶只能暫時壓制,可接下來只要有那兩人興風作浪,我絕對不會全身而退。」他指的是二王子和那「裡屍」。

    「這不像你。」完顏雍定定望著他。「你從不會讓人白白欺負騎到頭上的。」

    勃烈扯下一根草,草的根莖還埋在土裡,他深思地把弄。「……這次若硬碰硬,想活下來的代價,就得要殺兄弒父,除此之外,別無他法。」一場只攸關生存,而非權位之爭。

    完顏雍倒抽口冷氣,迅速看向四周以確保無其它人聽見。「慎言。」他小聲地說道。

    兩人靜默了一陣。

    「我一直以為你會想當王,領導天下。」完顏雍低聲說道。

    「你——難道不也是?」勃烈給了他銳利的一眼。

    完顏雍臉色大變。「你……別胡說八道了。」不是沒想過,只要是正常人,都會想吧!畢竟以他們的民族性,最強者便可為王,人人都會想當最強的那一個,但——現在,他還沒有足夠的實力……

    勃烈淡淡一笑,眼睛看向前方。「這趟江南行……讓我改變很多的想法,以前對於沒有得到的東西,就會不計一切想要掠奪,不管是女人、天下也好……但,一旦得到了手,之後呢?卻從沒想過,該如何去照顧、保護,對其負責。」

    「你到底是在說女人還是天下?」完顏雍納悶地問道。

    勃烈輕笑。「都是,只不過……對女人比對整個天下蒼生還容易多了。」天下所背負的是千千萬萬人的身家性命呀。

    真是越聽越糊塗了,完顏雍挫敗地想抓頭,定定注視他半晌,勃烈真的變了,以前那種如刀般銳利的鋒芒和傲氣已收斂許多,現在的他,更加沉穩、豁達,這些可都是因為遇到那位女子之故?「去一趟江南就可以讓你改變那樣多,本來想說那兒的姑娘若跟你那口子一樣,說什麼我都要去一回,可——現在不敢去了。」

    「哈!我那口子是天下獨一無二的,你別指望了。」

    「過分!套句漢人的話——別得了便宜又賣乖。」

    兩人說笑一番後,氣氛再度嚴肅。

    「我若能躲過這一劫也就罷,若沒躲過……」勃烈閉了閉眼。「只要讓風娘娘認可她是我的妻子,族人就會給她庇護。」勃烈轉向他,眼神深不可測。「雍,我可以信任你嗎?」

    完顏雍愣了一下,隨即領悟並憤怒地瞇細了眼。「去你祖宗爺爺,不行!自己的女人自己保護,若是你有個什麼,告訴你,我會毫不客氣把那位天仙美人接收,讓她當我的老婆,相信跟我有同樣的想法的男人,整寨都是!」

    勃烈憤怒站起身,雙拳緊握,不是沒想過會有其它男人擁有依依的可能性,但想像是一回事,真實聽到又是另一回事,而那令他失去了理智,連招呼也沒打,就一拳擊了過去。

    完顏雍也不客氣地回擊,一邊打一邊罵。「怎麼回事?去了一趟宋國也變得跟宋人一樣軟弱?你什麼時候變得像那些掉到洞裡的禽獸,只落得等著被人宰割的分?」

    勃烈咬著牙。「你懂個屁,我當然不會坐以待斃,只是先跟你打個招呼。」

    你一拳我一腿,你來我往好不熱鬧,兩人實力本來就在伯仲之間,又師出同源,所以當兩人使出一模一樣的招式,像是在看鏡子一般,皆楞住了,沒片刻——

    爽朗的笑聲響徹整個大寨,原本還拳腳相向的兩人,轉眼已肩搭著肩一同坐下來。

    笑聲稍歇後。「——我會幫你的。」

    「……謝了!兄弟。」——

    「昨晚,臣作了一個夢,夢到陛下……」烏蘇先向太陽唸唸有詞,拜了幾拜後,轉過身對王上說道。

    「怎樣?」

    「這……臣不敢說。」

    王上擰起眉頭。「有什麼好不敢的?」

    「臣怕說了會丟腦袋。」

    「朕賜你無罪。」

    「這……臣不怕王上怪罪下來,只因這夢不祥,說出會得罪人,臣怕被殺呀!」烏蘇刻意裝出蒼白恐懼害怕的樣子。

    「誰敢那樣大膽,膽敢傷害國師,朕必將他碎屍萬段,甚至株連九族。」王上許下了承諾。

    株連九族——喝!這就不必了,烏蘇刻意露出放鬆。「多謝陛下恩典。」

    「說吧!」

    「是……是這樣的,昨夜臣夢見陛下率眾去參加狩獵……正放鷹搏鵝時,那鵝比尋常大上許多,鷹比往時多費了些神與之相搏,好不容易鷹抓下了鵝頭時,送至陛下跟前時……突然一隻猛虎衝出,不顧陛下遏阻,硬是搶去了那鵝頭,血盆大口一張,將那鵝頭一口吞了下去,接下來……」刻意停下賣關子。

    「然後呢?」王上急道。

    「接下……那只猛虎吃完鵝頭還意猶未盡,轉撲向王上……吃了王的那隻老虎……也變成一個人。」

    「啊!」王上臉色刷白。「國師這夢到底有何意義?你解給朕知。」

    「是……臣醒來後,冷水澆身,淨坐祈神解惑,所得的神諭是這樣的,鵝頭是王上千辛萬苦方取得的帝位,而那只猛虎則是——掠奪者。」

    「什麼?」王上神色大變,拍案站起。「真有此事?可惡!竟有人敢覬覦朕的帝位,哼!絕不輕饒,說!那個掠奪者是誰?」

    「這人……這人……」烏蘇故意面露難色。「陛下,這畢竟只是臣的夢……」

    「國師的心可與神明相通,神一定是透過國師來警告朕要小心提防,快說……那人是誰,朕要盡早斬草除根。」

    「那人……正是三王子殿下。」

    「什麼?勃烈?」

    「正是。」烏蘇小心翼翼地觀察王上的臉色,想知道他這番話有沒有用——有!王上的臉色變得更難看,眼中懷疑的神色加深。

    太好了!烏蘇清清喉嚨。「當然——三王子殿下可能不會這樣做,雖然他做事任意大膽、我行我素一些,可是……他是王上的親身兒子,應該不會胡亂來。」

    海陵帝沒有說話,臉色更陰沉了,親生兒子又怎樣?為了帝位,任何人都可以六親不認,想當初他不也是踏著自己親人手足的血好不容易才擁有今天的帝位,誰會知道勃烈不會克紹箕裘,突然冒出來突襲他,取而代之的登上王位呢?

    再想想近時,勃烈根本沒把他的話當做一回事,處處與他唱反調,尤其為了遷都一事。哼!他知道所有的族人幾乎都反對他將京城遷離祖基……得了,他就是為了要躲開那些煩人的傢伙才要遷都的,每個人都認定他只不過是個庶子,卻用這種方式搶奪帝位,沒有人心甘情願的臣服。

    是的,當他背離族人,而他的兒子卻在討好族人,這心……

    海陵帝本來就是個心胸狹窄、多疑猜忌的人,愈想就愈覺得勃烈會篡位的可能性愈大,想起他的頑劣不馴,想起單後的庇護,想起他阻止讓五百名的童男童女的性命來交換他的長壽……

    「勃烈現在人在哪?」王上陰沉地問道。

    烏蘇暗笑。「稟告王上,聽說三王子帶著隨從回大寨去了。」大寨正是完顏一族的發源地,也是族內反對海陵帝的保守分子聚集處。

    「什麼?你說那小子又不聽我的命令,沒禁足閉門思過,跑回大寨去?」

    「是的,真不曉得在想什麼?幹麼挑跟王上翻臉的節骨眼回去呢?」所謂加油添醋也不就是這麼簡單的一回事。

    想什麼?哼!還不夠清楚嗎?海陵帝黑著一張臉。「來呀!派兵去大寨將三王子給我帶回來!」

    駭人的怒吼聲在昭陽殿迴響著——

    大寨。

    依依沉靜的讓人為她妝扮,語言雖不通,可從週遭婦人臉上的喜氣笑容,她大概也猜出了八九,在她心中,她和他早就是夫妻了,可見到勃烈如此慎重地再以他們族裡的儀式迎娶她,心中仍有說不出的歡喜,一雙晶眸,洋溢著喜氣,盈盈動人,直教所有來妝扮她的婦女給看癡了。

    若是艷嬤嬤知道她今天有這番際遇,不知會做何感想,而她又是何其幸運,能遇到一個這樣全心全意愛她的男子,她默默感謝上蒼垂憐,可在覺得幸福之餘,卻也有一股不安——深怕這只是一場夢。

    布簾一掀,風娘娘走了進來,眾人向她行禮。

    此時依依已穿好了喜服,女真的喜服素白,邊緣滾著鹿皮,頭髮皆繞成辮盤結其上,兩朵大紅花簪別兩側,因她的姿容佳,所以未再上胭脂,深怕壞了那份妍麗,即使如此素淡,依舊絕艷逼人。

    風娘娘示意其它人退下,留下她跟依依。

    「你叫什麼名字?」出人意料,風娘娘竟說了一口流利的漢語。

    「我叫雪依依。」

    「嗯——雪依依,你願意嫁給一個將死的人嗎?」

    依依臉上的微笑頓時消失,覺得生命力從體內被人抽乾,臉色慘白,雙唇微微發抖,良久才說出話來。「你……你……說什麼?」

    風娘娘表情異常的嚴肅。「因為事關你的未來,所以我就直說了,我在勃烈身上看到了死亡。」

    「不!」那股熟悉的惡寒再度蔓延至全身,她拚命搖頭。「不!不會的。」她瞪著風娘娘。「我知道……您……唬我的。」

    可是風娘娘的神情,令她快發狂了,想起那曾經作過的不祥之夢。天!那會成真?她全身不停的顫抖。

    風娘娘歎口氣,眼神飄向遠方。「之前,我就為了這小子卜過了,在白霧中,我看的也不是很真切,但——死亡的陰影的確一直朝他逼近,之前他往南走是正確的,至少可以暫時遠離那陰影,誰知這小子卻自動回來,如今那塊烏雲正快速地朝他衝過來……」

    「是……是他的父王嗎?」依依顫巍巍地問道。

    「哼!還會有其它人嗎?」風娘娘忍不住用女真話開罵了一連串,可依依無心探究,她用力抓住風娘娘的手。「那現在有什麼辦法?有沒有辦法可以救他?」

    風娘娘定定注視她半晌。「有,只不過——」

    「不過什麼?」

    「若是得要你的命呢?」

    她一凜,閉上眼睛片刻,命……呵!那算什麼?在未遇到勃烈之前,她只不過是一具行屍走肉罷了,他死她又如何能獨活?再睜開,是無畏也是勇氣。「我因他而生,也願因他而死。」

    「很好。」風娘娘面露滿意神色,輕輕吐一口氣。「果然沒看錯,一見到你就知道……」

    「知道什麼?」

    「你是那小子的貴人。」

    「貴人?」依依輕輕咀嚼那兩個字。

    「是!所以我說那小子娶到你是他的福氣,我不清楚事情何時會發生,也許很快,也可能在很久以後,總之心裡有個准就是了。」風娘娘輕拍她的手,便起身離去。

    依依壓抑住驚慌,讓自己鎮靜下來,思索其話中的含意,她是勃烈的貴人?這是真的嗎?她能幫得了他嗎?她緊緊環住自己,可以嗎?她有這樣的力量?她不斷反覆思索。

    噢!不管她有沒有,她對天發誓!她都一定會盡全力守護住勃烈,即使得付出生命亦在所不惜,絕對!——

    依金人禮俗,男方迎娶女方時,要帶著厚禮酒宴好馬數十匹來迎娶,並留在女方家當僕役三年才可以帶著妻子回去。

    但依依是漢人,規矩也就省了。

    因為是和獵隊祈福儀式一道舉行,一到傍晚,所有人都已聚在大屋前的空院圍著中間的烈火坐好,跟前則擺滿了豐盛的酒食。

    風娘娘領著兩個年紀輕的薩滿(男巫),腰纏圍裙,臀部系銅鈴數串,手持有鐵環特製的皮鼓、利刃,坐到大堂。

    皮鼓咚咚,兩位薩滿開始起舞,而風娘娘則坐在炕上,身體隨著口中的吟哦搖擺,待兩位薩滿跳得大汗淋漓,皮鼓聲才停。

    先是為即將入山獵貂的獵隊焚香祈福,然後就是今晚的高潮,為新人證婚。

    兩位新人被引至風娘娘前跪下,風娘娘似已被神附身,口中吟念著令人不解其意之詞,四周都安靜下來,氣氛莊嚴肅穆,念完祝禱詞後,便用清水輕灑在他兩身上,祛除一切的惡煞,願所有的喜氣和幸福都可以降臨在這對新人身上。

    風娘娘念完後,則是族人陸續上來親口道祝福,並送上祝賀之禮。

    勃烈滿面春風看著依依,依依則回以溫柔的一笑,郎才女貌,舉手投足間所流露出那自然毫不做作的愛戀,可羨煞了所有的人,同時也被挑起了情心,席間酒酣耳熱,很快就有人帶頭唱歌跳舞。

    大夥兒手拉著手跳舞,年輕少女大著膽子去拉年輕小伙子的手,趁在出獵前表明自己的心跡,讓年輕的心燃起初情的火焰,結婚多年的夫妻則哼著老情歌,隨曲共舞,新婚的那兩位,則趁眾人不注意時——溜了,察覺到的人無不會心一笑。

    夜深沁寒,勃烈拿著火把,領著依依來到寨後一座小方山前,他將依依背了起來,敏捷地順著一條不知何時弄上的籐梯,爬到頂上。

    待那籐梯收起後,這裡就成了與世隔絕的小天地。

    那早已佈置好了,中間處有個帳篷,旁邊散落了好些朵新鮮的花,淡雅的花香飄在其間,勃烈將火把往旁邊的木堆一丟,沒片刻便燃起來,使這塊小方地,溫暖了起來,一點都不覺得寒冷,從這還可以清楚的看到四周環境,夜宴狂歡的景象盡落眼底。

    「喜歡嗎?」他從她的身後環抱住她,同她一起凝視下面的歡樂,帖著她的臉頰嘎聲問道。

    「嗯!」依依低聲說道:「我……從來沒覺得如此快樂過。」

    他輕輕將她轉過身,柔情萬分地抬起她的下巴,以鄭重的語氣發誓道:「從現在開始,在宋國,你是我的妻子,在金國,你是我的『薩那罕』,生生世世,永遠都是——我的摯愛。」

    他眼中的光亮、熾熱和深情,令她喉嚨發緊,說不出話來,她深吸好幾口氣,以平復心底湧起的強烈情感,知道有人能如此珍愛她、寶貝她,令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滿足,也令她全身充滿了力量,相信自己,相信她,相信這世間所有的一切。

    她終於明白自己為何而活了。

    她牽起他的手,走到火邊,從懷中掏出一個錦囊,她看了看他,便將之丟到火裡。

    「那是?」

    「這是第一次成親時,艷嬤嬤送我的『嫁妝』。」她沒有解釋裡面是什麼,某方面而言,那是她的艷娘給她的「後路」,但那已不重要了,最重要的是——這回是她把自己真正的「嫁」給了他。

    兩個人面對面跪坐了下來,十指緊緊相纏,深深望進彼此的靈魂深處。

    「從現在開始,在宋國,你是我的夫,在金國,你是我的『愛根』,在兩個什麼都不是的地方,你是我的心,我的所有,生同衾,死同槨,永相隨。」她以發自內心最深的真摯說出了誓言。

    勃烈深深一震,雖未明說,但他知道——她什麼都明白。

    難掩心頭的震撼。「你……」

    「噓!什麼都別說,今晚——可是我們的新婚之夜。」她柔柔地說道。臉上浮起淡淡的紅暈,看起來就像是個新嫁娘。

    雖說這是第二次披嫁裳,可在心境上,都遠比第一次來的慎重和真心。

    第一次的她,如將被人宰割的羔羊,被推入茫然不明的未來。

    第一次的他,如欲君臨天下的王者,只是急欲奪取佔有那飄忽絕艷的美人。

    而這回,一切都不同了。

    一輪明月升上夜空中,好似一個大圓燈籠,溫柔的光芒輕罩著正輕柔纏綿的人兒。

    今晚,在山林、族人、綴滿星子的穹蒼見證下,他們許下了共度白首的承諾。

    生同衾,死同槨,永相隨。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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