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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綠光 -【三生石上之一代將軍】《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懇辭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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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3-20 07:40:59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茶肆二樓雅座,以素雅竹簾和鑲紗屏風隔出包廂。

  其實,就算不坐包廂內,大聲談論也無妨,只因整個二樓都已被淨空,就為了蓬萊茶肆的大主顧——宇文慶。

  當然,坐在包廂裡的,也不會只有他,通常都會帶著幸兒的,不過此時還多了個與此情此景極為不搭的落魄男子。

  宇文慶托腮看向窗外。幸兒則是斂眼不語,濃密捲翹的長睫微顫,掩去眸底的盤算。

  經過六年的調養,她面容白皙似玉,細眉彎彎、菱唇彎彎,就連似水杏眸都彎著,儘管眉帶病氣,卻不掩其清妍如蓮的秀雅,雖談不上是絕色美人,然彎彎唇角似光,總能在瞬間攫住所有人目光。

  頭上挽著時下最流行的垂髻,上頭只有一把扁簪為綴,一身湖水綠的精繡襖子及羅裙,六年時光,讓她出落得引人注目,像是朵含苞待放的蓮,就連坐在她對面的落魄男子都眼也不眨地直瞅著她。

  宇文慶冷著臉回頭,開口想罵那人放肆,而後想想不妥,只能惱火的閉上嘴,繼續看窗外,等著大哥來。

  良兒到底是怎麼搞的,還沒聯絡上大哥嗎?

  嘖,他走的是什麼樣的霉運?好端端陪幸兒上街,與書肆商行談版畫事宜,竟也能突地蹦出一個爹?!

  啐,都幾年了,現在才跑出來要認女兒,還是一個叫不出女兒名字的爹!

  大哥怎麼還不來?

  就在他咳聲嘆氣中,那男子期期艾艾地開口了。「女兒?」

  幸兒眼睫微顫,緩張開眼,清靈水眸淡噙笑意,輕聲喊,「爹。」

  那男子激動了起來。「妳還記得爹?」

  「自然是記得。」神情平淡,就連口氣也是平淡的。

  「妳怨不怨爹?」聲音開始顫抖。

  幸兒注視著他良久,唇角彎彎。「不怨。」

  「真不怨?」一道森冷的聲音倏地殺入。

  她抬眼,笑意更甚,還摻了抹苦。「歡哥哥,你來了。」

  宇文慶立即跳上前去,雖說經過六年,他已沉穩許多,但仍不脫體內躁動的因子。「大哥,幸兒的爹找上門來了,我要良兒去找你,你怎麼這當頭才來?」

  「是哪個混蛋幹了什麼好事引來幸兒的爹的?」冷眸精光乍現。

  宇文慶聞言,清秀俊臉垂下,百口莫辯。

  是幸兒出的主意,他只是配合而已,怎麼全都是他的錯了?算了、算了,大哥冷性子,罵罵就算,罵他總比罵幸兒好,要不到時她哭了,他還得哄她呢。

  宇文歡收回視線,很自然的在幸兒身旁落坐,瞇眼打量著眼前的落魄男人,精斂在眸的寒意和不悅於空氣中濃濃瀰漫,誰都感覺到了,眾人莫不如坐針氈。

  「你說——你是幸兒的爹?」良久,就快要久到時間要這麼天荒地老下去的當頭,宇文歡冷然開口了。

  男子背脊乍寒,打了個哆嗦,硬著頭皮說:「是的,大人。」

  「那好,本爵爺問你,幸兒的本名呢?」像是存心找碴似的,他問。

  男子張口結舌。

  「答不出?」他唇角弔詭的漾著笑,讓在場所有人都毛了起來。「那本爵爺再問,你是在哪兒遺失了這個女兒?」

  男子愧然垂下臉。

  宇文歡瞥見身旁小人兒的臉也垂下了,隨即抿了抿嘴。「本爵爺再問你,你攔下幸兒,所為何事?」不忍讓她再痛一回,他避重就輕地問。

  「我⋯⋯」男子說不出話來。

  「幸兒,妳打算怎麼處理?」

  她抬眼,看了他一眼,又看向多年不見,老態許多的爹。「爹,有什麼是我幫得上的?」

  「我⋯⋯」男子聞言,老淚縱橫。「我日前在街上與妳擦身而過,儘管事隔九年,但我依舊一眼就認出妳來,見妳過得好,我很高興。」

  「不是被嚇著,以為是鬼魂來索人?」宇文歡哼了聲。

  宇文慶聞言,眉頭微皺。大哥從未跟他提過他是從哪兒撿回幸兒的,但如今聽來,肯定有段故事。

  男子赧顏,愧疚欲死。「我是被逼著了,那年田荒,妳又病著,時好時壞,藥錢花費就去了大半,妳弟弟又要上私塾,我別無選擇,我我我⋯⋯就像是心裡被剮走了一塊肉,卻又強逼著自己不得回頭,就恨自己沒用。但,想不到,真想不到我居然能夠目睹妳長得這麼大,算算年紀,今年合該十八了。」

  他斷斷續續的到底在說些什麼,宇文歡都斂眼沒心思聽,但當他說幸兒今年合該十八時,眸色突變。

  「十八?幸兒十八歲了?」宇文慶怪叫了起來,大有嘲笑之意。「幸兒,妳怎麼都沒說過妳今年十八了?瞧起來就像個才及笄的姑娘,大哥還打算要替妳換個及笄的髮型呢。」

  「我哪記得我幾歲。」她面色微暈地低嚷,卻瞥見宇文歡神色愀變。

  「你說,幸兒今年十八了?」他口吻嚴厲了起來,瞬間眾人都察覺他的不對勁。

  「是啊,她⋯⋯幸兒是在大年初九生的,算了算,到明年就滿十九了。」

  宇文歡沒再開口回應,只是斂眼沉思。

  始終未開口的無咎見狀,笑了笑。「幸兒,妳要怎麼打算呢?」

  「我?」她不解,瞧無咎的視線停留在爹身上,她才輕抿了下唇,「爹,你願意再見我,而我也知道當年丟棄我,是你百般不願之下作的決定,我已經很高興,這樣就夠了。」

  意指,父女之情早在被他丟棄的那晚就斷了,情份已無。

  她站起身,將身上帶著的碎銀交給他。「爹,你多保重。」

  「我不是想跟妳要錢的。」

  「我知道,但那是我現在唯一能給的。」父女之情,不可能再有。「我是爹的女兒,但早在你丟棄我的那一刻起,我已重生為宇文幸。」

  回頭,撒嬌地挽上身邊人的臂。「歡哥哥,我餓了,咱們回家了好不好?」她只認定一個家,只要有歡哥哥在,即是她的所在之處。

  宇文歡抬眼,黑眸飄過奇異眸光,隨即消失,輕輕抽出手,拒絕她的親暱。

  「預定何時?」

  「明天。」

  「這麼急?」

  「邊關戰事吃緊,你不是不知道。」

  「也不該是派你去,這分明是在整你!」宇文慶氣憤難平。

  難得的,兩兄弟促膝夜談。

  「幸兒,就交給你了。」口氣是清冷的,但請託之意未經修飾,明顯易見。

  他就知道!宇文慶喝了口酒,把嘆息一併嚥下肚,每回大哥願意坐下與他詳談,必是為了幸兒。

  「你不肯?」等不到回應,他語氣陡冷。

  「大哥,不需要經由我才差使得了府內的奴僕,他們都知道你才是侯爺府的正主子。」見他臉色微變,宇文慶不由得嘆口氣。

  「府裡年紀大些的下人早已遣鄉養老,以往府裡曾發生過什麼事,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只知道你是我大哥,你疼幸兒,我就疼幸兒,誰敢動幸兒,我頭一個不允!但她輪不到我保護,這丫頭機伶得很,老早就收買了府裡上下百條人心,替你鋪好了路⋯⋯難道你都沒發覺,府裡的下人見著你都挺熱絡的?」

  宇文歡沉吟了下,顯然對這些小事從未放在心上過。

  但方才回府的路上飄起細雨,進家門時,奴婢皆守在門前,有人持傘,有人抓著披風,一見著幸兒便立即蜂擁而上,又是噓寒問暖又是輕斥不捨,如今想來,他和慶兒這兩個當家主子都被冷落了。

  無妨,這是好事。

  宇文慶頹然地再嘆口氣。「早就知道你對這些事是不放在心上的。」咕噥了兩句,又說:「幸兒喜歡雕版,是你給她養成的,而後我看過她的畫作,驚為天人,拿去宮內被人瞧見,人人皆愛,大家都想向我買來收藏,幸兒便提議以版畫之名來拉攏或收買那些曾與你有過節之人。」

  斂眼不語,宇文歡將掌心貼在心口上,欲安撫狂亂的心。

  六年來有意無意冷落她,想要拉回原本停留在兄妹情份上的那條線,她可感覺到了?

  也許她只是想報恩,但他要的已經不只是恩了。這些年,那強烈的悸動愈是深刻,讓他愈是不敢靠近她,於是漸行漸遠,蓄意任她自生自滅,然她還是把心思擱在他身上⋯⋯

  真是個蠢丫頭!

  「幸兒很有心呢,真如她說的,要一輩子伺候你,所以老是抓著我和無咎問,該要如何幫你。」頓了下,宇文慶唇角浮著敬佩的笑。「她的心思全在你身上,想的全都是該如何助你,大哥啊,你可感覺到了?」

  他知道大哥是利用他在府裡保護幸兒,而幸兒卻總是不動聲色的一點一滴拉近他們的手足之情,若不是她的心都向著大哥,他可真想把她拐進自個兒院落呢。

  「⋯⋯我不能。」拳頭緊握著。

  宇文慶不懂他究竟是在閃避什麼,突地像豁出去似的嚷著,「那就給我吧!」如他所料,視線果真如刃殺來。

  「大哥啊,你不要她,又不給人,難道要留著她,蹉跎她的青春嗎?她不小了,十八了,雖然看不太出來,但她可以嫁人了。」以往老覺得她過份世故,但現在想想也還好,因為她已經十八歲了。

  宇文歡神色凜然。

  她已十八歲了⋯⋯那年逛市集遇著的江湖術士所說的逢九必剋,再度灌進他的耳裡。

  算了算,若她爹所言不假,那麼在林子裡救了她時,那年她已九歲,若不是他救了她,她是絕無可能逃出生天的,如今,她就快要十九歲了,他偏又在這當頭遠赴邊關⋯⋯要他如何不憂心?

  孤死?

  混蛋!光是想到那畫面,便教他整個頭皮發麻了起來。

  長這麼大,他何時怕過了?偏偏替自個兒找了個麻煩,驚擾自己!

  「大哥,你不能霸佔著她,卻又對她曖昧不清,這對她是不公平的。」以為大哥在細思他說的話,於是宇文慶再加把勁。

  凝眸瞪向他,宇文歡黑眸在燭火幽晃的夜裡顯得妖詭青冷。「你不懂!你不會懂!」那聲音像是心口被硬生撕裂般的痛苦。

  倘若能愛,他會將她驅出心門之外?倘若他能夠愛,又何苦要與她保持距離?這丫頭對他的心意是感恩是感謝,但在年歲漸增時也添了份懵懂的男女情意,他不是看不出來!

  不能碰她,又放不開她⋯⋯他能如何?他還能如何!

  「大哥?」宇文慶被他眸底那片狂亂震懾住。

  他的大哥是淡漠的、狂傲的、自負的、邪氣的,從未在他面前展露過脆弱又不知如何是好的神情,是他總算把他當兄弟了,還是他出了什麼問題?

  「大哥,是不是有什麼事?你告訴我,我幫你!」

  「你幫不了!」若有人能幫,他會痛苦至今?倘若,他把自己那一面告知他,他還會當他是兄弟嗎?哼,還怕他不飛也似地逃了!「幸兒就交給你處理,無論如何,絕對不能放她獨處,你可聽見了?」

  「大哥!」

  「你可聽見了?!」口吻冷肅。

  「⋯⋯我知道了。」他終究還是進不了大哥的心裡頭嗎?

  起程之日。

  「大哥,你再等等吧,我已經差良兒去叫幸兒了。」

  昨天才將大哥要去邊關之事告訴幸兒,她跟三歲娃兒沒兩樣,吵著要跟,大哥不理,她就把自己關在院落裡,誰都不睬。

  「不用了。」宇文歡深深地看他一眼,突道:「記住我說過的話嗎?」

  「我知道。」

  滿意地噙笑,那笑是和善帶煦的,腳下一夾,馬兒立即往前狂奔而去,轉眼間消失在薄霧瀰漫的街弄裡。

  宇文慶回身入院落,直接走入幸兒三年前移進的蓮心閣,踏過水榭穿廊進樓,直接進房,抓起床上的被子,微惱吼著,「妳究竟是在耍什麼脾氣大哥不讓妳跟,就教妳這樣耍弄性子了?妳⋯⋯良兒?」

  仔細一看,只見良兒被綑綁在床,而幸兒早已不見,心頭一驚,正欲出門尋人,卻見案上留下紙條,寫著——我一定要跟歡哥哥去。

  「這丫頭!」簡直是胡鬧!

  她那種爛身子,哪裡捱得過軍旅生活?

  從京師出發,率領二十萬大軍,宇文歡親領一支百人驃騎小隊為先鋒,將十日的路程連夜趕路,縮為五日。

  五日後抵達邊境樓外二十里的林子裡,天色已黑,於是他決定就地紮營,待明日確定敵方整個佈局軍況再作打算。

  「將軍,先喝水吧,營快紮好了,待會就能升火吃點野味,不用再吃那又硬又冷的乾糧。」

  宇文歡回過神,接過副手葛近平的水袋,神色清冷平淡得教人讀不出思緒。

  「將軍是在煩心如何取回邊境樓?」葛近平猜測著他的心思。

  「不。」淡淡回應。

  儘管多年未征戰沙場,但每回上戰場,他從未有過絲毫恐懼和煩躁,只因他知道,自己沒有辦不到的事,要取回邊境樓之於他,像是囊中取物般的簡單。

  「不然呢?」將軍沒發覺嗎?他的眉鎖得好緊。

  儘管是自己的親信,但他無意再談,便隨口問:「無咎呢?」

  「我方才瞧他在後頭的。」葛近平臉色微變,搔了搔頭,似有些為難。「有些話,不知道該不該告訴將軍⋯⋯」

  「說。」

  「這無咎怪怪的,這幾天夜行軍老是守在最後,陪著一個沒見過的毛頭小子。」說著,搖了搖頭,「這百人勁隊,每個人都是我挑的,可不知為何,那個毛頭小子我是一點印象都沒有。」

  「是嗎?」斂下的長睫一併掩去了眸底複雜的心思,「人呢?」

  「在後頭呢,若不見人影,我猜八成就是到溪邊去了。」

  宇文歡擺了擺手,示意他留在此地,隨即朝水源地而去,無聲無息地停在樹後,微瞇黑眸,緊鎖著溪前一大一小的身影。

  「還難過嗎?」無咎問得淺淡,眉間卻繞著擔憂。

  身前著黑衣勁裝的女子拉下覆面的黑布條,小口喘息著,清雅粉顏上佈滿細碎冷汗,臉色蒼白,可見底下細微血管,緩了緩氣後,她彎了唇角,笑說:「沒事,我好得很,再歇個一刻就會生龍活虎了。」

  「是啊,要是不生龍活虎,可能就地化為死屍了。」冷冷的聲音從她的背後丟來。

  幸兒眨了眨眼,偷覷無咎,見他笑得無奈,聳了聳肩,也跟著很認命的苦笑。唉,還以為是天衣無縫的,想不到這麼快就露餡了。

  「怎麼,沒臉見我?」

  聽著腳步聲走近,儘管氣息猶亂,但她還是乖乖回身,報以甜甜笑意。「歡哥哥。」

  「胡鬧!誰允妳到這邊關戰地的?!」他寒凜地瞇起眼,周身燃燒著不掩飾的怒火。「無咎,是你搞的鬼?」

  日夜趕行五日,他滿腦子想的都是幸兒不願與他辭行,嘴上不介意,可他心裡卻很介懷,耿耿於懷得要死!而她,居然是躲在勁隊之中!這日夜趕行,會有多傷神費力?一般男子都不見得撐得住,而她,一個需要他費盡心思調養身子的姑娘,居然敢混在其中!

  聽葛近平提起時,他便覺得有異,如今是證實了他的想法。

  「是。」無咎很義氣的扛下責任,狹長美目對幸兒眨了兩下。

  「你這混蛋東西!誰允你這麼做的?」拳頭緊握。

  「歡哥哥,你別氣,是我要無咎哥哥帶我來的。」她快快拉住他的手,就怕他的拳頭不長眼,不知道要飛到誰的身上。

  宇文歡惱火的想要抽回,但一發覺她掌心涼透,心頭一緊。「妳在搞什麼?不是很怕死的嗎?來到這邊關之地,不怕在這兒成了孤魂野鬼?」

  「歡哥哥會救我的。」她哈哈乾笑。

  「我偏不救!」

  「若歡哥哥狠得下心,幸兒也是不會怪你的。」就當她看錯人了吧。

  「妳敢怪我?」他氣得黑眸沾上猩紅。「誰要妳來的?妳這是什麼病骨?嗄!一般男子都不見得受得了這軍旅生活,就妳夠種,拖著一身病骨也要來這兒拖累我,這就是妳報恩的方式?嗯?」

  幸兒鼓起腮幫子,彎彎細眉微微攢起。「我不是來拖累你,我能幫你的。」

  「哈,妳能幫我什麼?箭飛來替我擋箭?火丟來替我撲火?」話裡滿是嘲諷和藏在心間的惱意。

  他氣惱她不知分寸,明明就難受得緊,卻硬是要跟!難道真要如那術士所言,她終究得要為他而死?!

  混帳!

  「歡哥哥,你沒發現嗎?我是騎馬來的。」

  「不是騎馬,難道妳會飛嗎?」他想也沒想的吼去,卻突地發覺不對勁。「妳⋯⋯何時學會騎馬了?」

  「就在你不理我的時候啊。」她扁起嘴,哀怨極了,掩嘴咳了兩聲。「你不理我,我只好找事做,我說過要幫你,就一定會做到,所以我要無咎哥哥教我騎馬讀書,看兵法學陣法,就為了他日不時之需,今兒個總算是要派上用場了。」

  話到最後,她笑得極甜,恍若能夠幫得上他,已經成了她這輩子最大的志向。

  「妳⋯⋯」宇文歡無言以對。

  作夢也料不到她居然背著他做了這麼多事,這丫頭,是想逼死他嗎?「給我回去!無咎,立即備馬將幸兒轉交給後方第三營,要第三營副將親自護送她回侯爺府,順便傳口訊給慶兒,她要是膽敢再跑,綁著無妨!」

  「歡哥哥,你討厭幸兒嗎?」她脫口問。

  瞇緊了眸,單手撫上那心口下的跳動,他沉聲回道:「沒錯,我最討厭妳。」

  聞言,她不怒反笑。「嗯嗯,真糟,歡哥哥討厭我,我倒是很喜歡歡哥哥呢,唉,該怎麼辦?」是反話啊,歡哥哥最愛對她說反話了。

  「無咎,你想拂逆本爵爺?」不睬她的自言自語,不睬自己被她的話給震動多少,他衝著無咎就罵。

  只見無咎慢條斯理地撥順一頭束起的黑髮,狀似苦惱地捲起一綹,嘆道:「爵爺,第三營副將性好漁色,要是他瞧見了幸兒的美色,一時情不自禁⋯⋯嘖嘖嘖,我光是想像就覺得心痛。」

  「他敢?!」他咬牙低咆。

  「這種世道下,誰知道呢?這等下流把戲之後挖個坑埋了,也就算是完事,事後再論罪愆,早已還不來幸兒的清白,也救不回她的命了。」

  幸兒瞪大眼,瞧他說得多像一回事,信手拈來一個說詞,就已經把她說到埋坑去了,無咎哥哥該不會是很討厭她的吧?

  「給我住口!」宇文歡煩躁的低吼。

  只是想像,已足夠教他發狂,畫面依無咎所言在腦袋自動成形,那情景教他想大開殺戒!

  「爵爺,都已經是邊境樓外了,已進入外敵的偵騎範圍,現在要幸兒走,豈不是要她去死?」無咎突地走近他一步,以只有他聽得見的音量說:「再者,幸兒是孤死命,若有爵爺在旁,哪怕是拘魂的鬼差也要尊重爵爺三分。」

  聞言,他狠瞪一眼,隨即斂眼不語,思緒翻轉盡藏於心。

  「現已入秋,離明年元月初九尚有幾個月的時間,此一戰役要打多久,大夥兒心裡沒個準,還是將幸兒留在身旁較妥吧。」

  宇文歡緩緩抬眼,輕聲冷道:「你為什麼會知道幸兒是孤死命?」那年逛市集,他並未在現場。

  無咎表情莫測,噙在唇角的笑意更濃。「我略通命理,爵爺。」

  宇文歡靜默不語,半晌,吼道:「幸丫頭,給我過來!」

  「是。」她乖巧地走到他身邊,習慣性的想牽他的手,但又好怕他甩開。

  這六年來,他甩過她好多次呢。

  「這幾天駐紮時,妳都是和無咎一道睡的嗎?」他狀似漫不經心地問,大手輕輕包覆她的,拉著她往營地走。

  「沒,是無咎哥哥護著我,窩在樹邊睡的。」

  「下次膽敢再如此,我剝了他的皮!」話語中的佔有性,讓在身後數步遠外的無咎放聲大笑。

  「為什麼是剝無咎哥哥的皮?」幸兒不解。「為什麼呢?歡哥哥?」

  「閉嘴!」他惱聲暴咆,「沒有藥汁,我看妳要怎麼捱過這些日子!」

  「有啊,無咎哥哥有幫我帶好,放在輜車裡。」

  「⋯⋯我要殺了他!」無咎這個幫兇!

  「欸欸,為什麼呢?」

  「閉嘴!」

  林裡響透著無咎的笑聲和宇文歡的咆哮,一切看起來是如此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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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3-20 07:41:19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三天後,二十萬後援軍全數到齊,四營副將集中在統帥營裡商議軍事。

  「瓦剌人率三十萬大軍佔領邊境樓,有意再往下延伸到代縣,若不從正面阻止,只怕災事會擴大。」第一營副將看著地形圖,眉頭微鎖。

  「這邊境樓位高地聳,易守難攻,如今可是苦煞了咱們。」第二營副將的臉像是喝了一大碗黃連的苦。

  「將軍,只怕這會是場持久戰。」第三營副將依舊嘆氣。

  「年前怕是趕不回了,糧草會是一大隱憂。」第四營副將也嘆。

  皇上雖是撥出二十萬雄兵欲奪回邊境樓,然而馬糧卻不及,若是真要持久作戰,只怕還沒上戰場,便已經餓死大半。

  大夥都知道,這趟任務分明是皇上在惡整將軍,就盼他能軟下姿態去求他,讓他過過癮,然後龍顏大展地決定公主下嫁,此事圓滿,皆大歡喜⋯⋯可是歡喜個屁!將軍還是那個死樣子,沒把皇上惡意的威逼看在眼裡,明知有陷阱,卻執意要來,害得大夥不得不一起送死。

  坐在主位的宇文歡斂眼不語,接過無咎遞來的茶水。

  這些問題之於他都不是問題,他有他的做法,但必須暗著來,說要商議軍策,也不過是一般征戰前的例行公事。

  「將軍?」四大營副將全都目光灼灼地看著有點心不在焉的統帥。

  濃密的長睫微掀,他懶聲道:「我不打持久戰,這事,大夥都是知道的。」在邊關上,他們相處過一年多,知道他的行事作風,明白他一向快速作戰,絕不拖泥帶水。

  「可是⋯⋯」

  「今晚,全員戒備。」

  「將軍?」

  「我答應你們,絕對能讓你們趕在過年回家。」話落,擺了擺手,示意他們快快滾回自己的營帳。

  大夥正準備離席,其中一人眼尖,瞧見宇文歡座位後頭似乎有抹蠢動。「將軍!」話出的瞬間,腰間長劍已抽出逼到他身後。

  宇文歡嘖了聲,伸手挾住凌厲劍身。

  「將軍?」第三營副將震住,難以置信他竟以兩指制止他的攻勢。

  「出去,別嚇著我的貓。」他懶聲回應,彈回劍身。

  「貓?」四大副將都瞪大眼。

  「不成嗎?」俊面一沉,陰邪駭人。

  「成成成!」將軍正常時,看起來俊朗颯逸,然而臉一沉,一樣俊美,卻透著一股教人毛骨悚然的邪氣,於是眾人一窩蜂的,全跑光了。

  等人一走光,先是聽見無咎的大笑,而後是幸兒奮力爬出被子的窸窣聲響。

  「歡哥哥,我要悶死了!」她喘著氣,粉嫩小臉悶出紅暈。

  宇文歡瞪了她一眼,一把將她揪出。「等戰事一停,我非要立即將妳遣回不可!」這兒可是有二十萬雄兵,外加瓦剌的三十萬大軍,一人一口口水就能把她淹死!

  要是讓人瞧見他窩藏她,肯定回朝便流傳著他征戰之間不忘帶軍妓在身,屆時那纏人的公主要是追查過來,他頭一個劈了無咎!

  「歡哥哥,你留下我嘛,我可以幫上你的忙的!」儘管被被子悶得有點頭昏眼花,她還是愛嬌地央求。

  「好,妳說,要怎麼幫我?」他哼了聲,指了指地形圖。

  幸兒看了下,裝模作樣地攢起眉,摩挲著細滑下巴,學人有板有眼地說:「這事,不難,但,也不簡單。」

  「廢話!」誰都會說。

  「我還沒說完!」她抗議地哇哇叫。「我要說的是,這邊境樓加城牆約莫十一、二層樓高,雖說咱們要攻的是底下的城門,但城門欲破不易,倒不如攻頂上的邊境樓,只要派兵攻打樓台,瓦剌必引兵而上,屆時咱們另分一路專攻城門。」

  「照妳這種說法,光是對方的箭雨就可以把咱們都串起來烤了。」宇文歡哼了聲,但已極感動她為他研讀兵法到這種地步。

  「歡哥哥,咱們必得夜襲啊。」她輕笑,掩嘴咳了兩聲,又說:「從勁隊裡挑出百來名身手最為矯健的高手,趁夜火燒樓城,再派出精銳箭手,在箭頭包上火藥射入火中,歡哥哥,你說,接下來會如何?」

  趁亂之中,鳴鼓搖旗潰散瓦剌軍心,分派兩路,呈雁陣形進攻⋯⋯宇文歡微微瞇起眼,突道:「幸兒,妳還在想禍害遺千年?」要不,從何生出如此歹毒的想法?

  他的幸兒怕死,也怕別人死,怎可能談笑論戰事?

  她微愕,而後甜甜笑開。「不,無咎哥哥說,並不是要當壞蛋才能活得久。平時我在家時,會替歡哥哥誦經,還刻了幾幅佛畫供在佛前,偶爾開倉救濟、造橋鋪路,替侯爺府所有的人積陰德,大夥一起長命百歲。」

  「是啊、是啊,都是妳無咎哥哥說的。」冷眼瞟向無咎,只見他笑得放肆,不由得更惱了。

  他七歲被丟棄於山上,被娘找回後,無咎便已經在府裡,他不知道他的底細,但是無咎卻把他摸得一清二楚,也是頭一個不拿他當異類看待的人⋯⋯隱隱約約之中,他總覺得無咎是他的同類,有時甚至覺得他比慶兒更親。

  「歡哥哥∼∼」嬌嫩嗓音不比當年輕細,反而多了股成熟的嫵媚感,一股淡雅香氣隨之灌入他的鼻息之間,沁入他的骨子裡,扯痛了他不敢放肆的心。

  「妳喝藥了沒?」他沉聲問,幾乎是咬著牙才能強迫自己冷靜。

  她嘴一扁,嫩臉好苦好苦。

  「請妳的無咎哥哥去幫妳拿藥來,喝完之後給我上床睡覺,關於戰事,不需要妳多嘴,再多嘴,我就把妳趕回去。」偷偷把她推開些。

  被推開,就像是被拒絕親近,她扮了鬼臉,吐了吐舌頭。

  不打緊、不打緊,無咎哥哥說,歡哥哥的心不是鐵打的,總有一天會教她給感動的⋯⋯

  只是總有一天,究竟是在哪一天?

  夜如魅,月隱遁。

  一抹黑影從統帥營走出,而後,無咎也閃身而出。

  「一切小心。」清淡的嗓音幾乎融入強勁的風中。

  宇文歡似笑非笑,唇角微掀。「保護好幸兒,她若有差池,我殺你一百遍也不夠。」

  「我既然會將她帶來,定是為了力保她的性命,你儘管放心。」

  看了他一眼,宇文歡不再言語,拉開布條蒙臉,只留一雙精銳的眸。

  他蹬地躍起,瞬躍數十丈高,轉眼間隱沒在夜色中。

  若是外人瞧見,必當他是個內力深厚,武功高強的江湖人,然而事實上,他從未拜過任何門派,從未習過各路招式,這是他與生俱來的能力,也是為何每回上戰場,他總是一馬當先地殺出血路。

  他的眼力極好,可以瞧見幾里外的狀況,他的耳力極好,可以聽見幾里外的所有動靜。他自幼神力加身,三歲已能捏碎桌角,是故七歲時不慎打死一匹馬而被親爹丟於後山,一夜後被撿回無恙,因那夜他空手殺了一隻狼。

  點地再起,躍上枝頭,落地再疾奔,自紮營處到邊境樓城門有二十里遠,在他的腳程下,連半炷香的時間都不用。

  他身形如魅,奔至城門下,迅速躍至邊境樓樓頂,單腳立於屋脊上,取出先前暗藏在身的火藥,往下扔去,就在快要落地的瞬間,握拳擊出掌風,火藥轟然發出巨響。

  霎時,天搖地動,哀嚎鬼吼四起。

  又躍入城內牆,宇文歡依樣再放了幾次火藥,爆炸聲震碎了寂闃的夜。

  約莫一刻鐘後,城門外突地戰鼓聲震天價響,有如滾滾洪水衝破城門。

  瓦剌人多有防備,但從未受過如此弔詭的攻擊,一時之間只能四處逃竄,任由明兵入侵。

  站在樓宇頂端,只見城門外微微散落的雁陣攻入城內,看著底下恍若人間地獄般的殘殺,他嫌惡地別開眼,卻突地瞥見約莫一里外,有抹小小身影騎馬逼近,眼見要混入軍隊之中。

  「混帳無咎!」他咬牙低咆,暗夜微露的月光側映出他妖詭的側面。

  餘光瞥見底下城牆已列滿弓箭手,他縱身躍起,身影與衝出雲層的月相映,有如天神之姿,然而眸泛青光,獠牙微露,形似妖怪。

  就見他落地再躍起,兩個跳躍就擋在那疾奔的馬兒身旁,一把將上頭的人兒拉入懷裡,隨即滾到一旁。

  一陣天旋地轉,幸兒還搞不清楚東南西北,便被頂上兜頭落下的怒吼給震得神智清醒。

  「搞什麼鬼!不是說喝了藥便要妳睡的嗎?!」宇文歡難掩狂躁地大罵。

  她抬眼,咳了兩聲,瞧見他沒事,鬆了好大一口氣。「歡哥哥,我一覺睡醒,沒瞧見你,心想你不知上哪,又突地聽見戰鼓大起,我猜你肯定是出戰不讓我跟,所以⋯⋯」

  「所以妳就膽敢不聽我命令,騎馬上戰場找我?!」他憤怒難平的嗓音幾乎快要壓過抽動人心的戰鼓聲。「妳想死也不用挑在此地!」

  該死的無咎為何要教她騎馬明知她身子骨極差,顛簸勞頓的,分明是要她的命!

  「我、我⋯⋯」擔心他啊,擔心得要死,擔心得坐立不安。

  「無咎呢?」

  「我正要說,瓦剌人突襲我軍,所以無咎哥哥擋著要我快走。」

  聞言,他總算明白雁陣散落的主因。

  懷中香氣襲人,他微惱地起身,腦中快速運轉,思忖著兵馬分散多少,再凝神去追聽二十里外的聲響,瞬地,有人驚喊——

  「爵爺,小心!」那是無咎的聲音。

  來不及迴身,宇文歡已聽見了成串箭翎凌空穿破而來的聲響,第一個念頭轉來就是——

  「幸兒!」他聲嘶力竭地吼,親眼瞧見第一支箭射落在她的腿邊,第二支箭、第三支箭⋯⋯亂箭似雨,他無法將她推離險境,只能移動身形擋在任何可能會落在她身上的箭道上。

  箭,自背穿透過胸,熱血噴灑在幸兒錯愕的小臉上。

  「不——」她瞪大眼,淒絕哀喊著,小手立即撫上他的胸口,小臉滿是驚恐和慌亂。「歡哥哥!歡哥哥!不要——」

  他咬了咬牙,單手抓起她,將她往無咎的方向丟去。

  無咎快馬趕來,立即接住她的身子。

  「快走!」他咬牙吼著,在月光模糊的映照下,身形似人非人。

  無咎立即策馬朝反方向而去,一眨眼的工夫,整片箭雨落下,哀嚎頓生,幸兒眼睜睜地看著那身影被周遭亂而無緒的軍隊和箭雨掩去,身子狂顫不止。

  「歡哥哥——」

  「歡哥哥、歡哥哥⋯⋯」已被明軍收復的邊境樓城牆上,傳來幸兒斷斷續續、抽抽噎噎的哭聲。「快去救歡哥哥、快去救歡哥哥!」

  她抱頭靠在城牆上,巨大的無力感像是要將她徹底吞噬。

  她到底是來幹麼的?她到底是想救誰,終究又是害了誰?

  天亮後,無咎哥哥才帶著她回邊境樓會合,她的粉顏早已拭淨,但是溫熱的血卻彷彿還黏膩腥熱地貼覆在她的肌膚上。

  血啊,是歡哥哥的血!

  銳利的箭從歡哥哥的胸膛破出,濺了她一臉的血,然後不見了、不見了⋯⋯那箭像是透過歡哥哥的身體穿入她的胸膛,刺破了她的心,在瞧不見之處,淌了一攤的血,像是要一口氣流盡她殘存的氣息。

  天濛濛亮,她的眼前卻是一片黑暗,沒有歡哥哥的世界,時時像是子夜。冷汗沿鬢滑落,她像是要昏了,卻又咬牙強撐著。

  生,要見人,死⋯⋯要見屍!

  若真見著屍⋯⋯心頭陡然掐緊。

  她要伺候一輩子的歡哥哥若是不在了,她還留著做什麼?做什麼?淚眼恍惚地瞪著城外成堆的屍體,血水浸染著大地,在天色微亮之際,顯得駭人可怕,她卻怔忡地直視著,顫抖的纖弱身子像是隨時會從城牆墜落。

  「妳在做什麼?」一把力道扣住她。

  她驚喜回眸,隨即又滑下兩行清淚。「無咎哥哥⋯⋯歡哥哥呢?歡哥哥呢?他會不會有事?他沒事吧?雖然歡哥哥像文人般纖細,但我知道他很厲害的,他不會有事的吧?」

  一連串的問題讓無咎沉默了一陣才開口。「他們已在城外的屍體上一一搜查了。」

  胸口驀地一悶,氣血翻湧,一股腥甜衝上口,毫無預警地嘔出一口血。

  「幸兒!」無咎趕緊抓住她搖搖欲墜的身子。

  「歡哥哥⋯⋯真死了嗎?」她滿口鮮紅,目光迷散。「死了嗎?」

  「我沒這麼說!」他難得表露惱怒。「妳給我清醒點,妳還要伺候妳歡哥哥的,不是嗎?」

  「是啊、是啊,我是這麼想的,但是⋯⋯」眼前一黑,她跌進黑夜裡尋找她的歡哥哥。

  「原來是沾上了瓦剌人的血啊,教小丫頭瞧錯了⋯⋯咱們都被小丫頭說的話給嚇死了!」

  「這下子,今晚可要大開慶功宴了!」

  不知過了多久,外頭傳來一些武將們的欣躍嗓音。

  「幸兒呢?」有人低問,那嗓音裹著她不曾聽過的柔情。

  「她在房裡。」她聽見了無咎哥哥這麼說。

  不一會兒,她聽見門被推開的聲音,輕緩腳步走來,床榻邊微微地陷下,她立即張開眼。

  「醒了?」聲音有些訝異。

  瞪大水眸,她很用力地瞪著,儘管霧氣瀰漫她的眼,她就是不願眨一下,就怕一眨,來人就會消失不見。

  宇文歡撇唇哼了聲。「瞧傻了?」

  是她習慣的譏誚口吻!她立即掙扎著坐起,儘管氣喘吁吁,儘管渾身難過得像是魂魄要抽離身體,她還是強撐坐起,雙手直揪著他的衣袍。

  「怎麼,睡傻了?」語氣戲謔,但黑眸卻是專注地鎖住她。

  她身子輕晃,氣息如絲,卻執意不肯躺下,用力拉開他的衣襟,瞪著他精實卻白皙的胸膛。她常覺得歡哥哥是個最不像武人的將軍,他細皮嫩肉,面白如玉,沒想到就連身子也是如此,上頭甚至連個疤痕什麼的都沒有。

  怎麼可能?衣服是換新的了,自然沒有箭穿透的痕跡,然而身體呢?換了衣服也順便換了一副軀體了?

  瞇起眼,再湊近點,努力地瞧,甚至雙手在他的胸膛上輕撫。

  「幸丫頭,妳在胡鬧!」聲音夾雜惱意,還有些許不知所措。

  她再抬眼,眨也不眨地看著他。

  只見他別開眼,唇角譏誚地微掀。「怕我了?想走?也行,明兒個天一亮,我就讓無咎送妳回去⋯⋯送妳去任何妳想去的地方⋯⋯」

  話未完,懷裡的丫頭已經緊緊地環抱住他,雙手在他的背後交握,放聲嚎啕大哭。

  「歡哥哥,我好怕再也看不到你⋯⋯」

  宇文歡只能瞪著她的頭頂。已經有多少年沒讓她這麼百無禁忌地抱著了?又是多久沒聽她哭得這麼慘烈了?

  她⋯⋯不怕他嗎?

  「歡哥哥,打從第一眼看見你,我就覺得你是神!」她抬眼,又哭又笑的,像是極為激動,原本蒼白無血色的粉顏添了點紅暈。

  「⋯⋯神?」他冷冷掀唇哼著。「妳打算要膜拜我嗎?」

  她真不怕他,從她的眸底讀見的,全都是她赤裸裸的情感,知他還活著的狂喜。說他是神?他是非人非妖也非神,就連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麼。

  「那怎麼可以?」她氣喘得嚴重,又是笑又是哭。「你要成仙了嗎?不行啊,你要是成仙了,幸兒怎麼辦?」

  已經有多久沒聽見她如此語無倫次的話了?這蠢丫頭。

  「放開,妳抱疼我了。」鼻息間皆是她身上的清雅香氣,令他難受。

  「疼才好,會疼就是人,不是仙!」她抱得更用力了。

  「⋯⋯無咎,別光站在那兒笑,把她拉開!」俊白的臉已有抹赧紅。

  「再讓她抱會兒吧,她哭了一夜。」無咎難得為她說情。

  「⋯⋯笨蛋。」心疼極了,卻不願彰顯在外,只是以煩躁的手勢揉亂她的髮,掩飾心憐。

  她一頭長髮垂散,原本就蒼白的粉顏如今更是半點血色不存,就連嫩唇上亦是一片慘白,整個人病弱得揪緊他的心。

  連照顧自己都不會了,還說要伺候他一輩子。

  「爵爺,我再去替幸兒煮一帖藥吧。」話落,無咎立即退出房外,刻意留下一方天地讓他們閒敘。

  懷裡的人兒還在哭,哭得肝腸寸斷,哭得他都想哭了。

  「妳究竟哭夠了沒?」像是不耐極了,但只有幸兒懂,他是在擔憂她的身子。

  「我高興啊。」

  「高興什麼?」

  「高興歡哥哥還活著,就在我的眼前,被我緊緊抓著,哪裡也去不了。」

  「放心吧,我想死,還不見得死得了。」譏誚掀唇哼著,瞧她頓了下,他索性把話攤白。「幸丫頭,妳親眼瞧見箭穿過我的身體了,知道我為何沒事嗎?」

  那聲音陰柔得教人打顫,她知道他又在嚇她了,輕搖頭,說:「只要歡哥哥能活著,才是重要。」她不想知道,倘若他難以啟口的話。

  「妳真不怕我?」聲音逼近,神色是沒有把握的。

  「怕什麼?」她不由得笑了。「九年前,歡哥哥救起我時,我第一眼就覺得歡哥哥不像人,美得像天仙,但那都不重要。無咎哥哥說,神魔本一體,只要想法上去了魔便成佛,歡哥哥又何必在意其他?無咎哥哥給我的書上也說了,佛陀只是個名號,是要引人向善的指標,換言之,只要一心向善,眾生皆是菩薩。」

  「⋯⋯妳想出家啊?」怔愣半晌,他才吐出這句話。

  無咎在搞什麼鬼?居然給她灌輸了如此古怪的思想。

  「我才不出家,我要伺候歡哥哥一輩子。」她愛嬌地摟緊他。「歡哥哥,當你救起我時,在我心裡,你已是佛了。肉體不過是皮囊,善念才是無敵。」

  「我救妳,不過是因為妳和我有相同的命運罷了。」何來善念之說?沒注意到她瑟縮了下,他自顧自地說:「幸丫頭,我有沒有跟妳說過,我七歲時被我爹丟棄在山上?妳知道為什麼嗎?」

  賴在懷裡的臉輕擺了下,他又繼續說:「因為我力大無窮,因為我似妖非人,我爹曾拿刀砍殺過我,但我安然無恙。」話到最後,他明顯地感覺她抖了下,而後生氣地跳了起來。

  「歡哥哥!你是故意在讓我害怕,故意要讓我走!」她不是傻子,豈會聽不懂他的話中意。「但我不怕!我怎會怕?我感激都來不及了,只要歡哥哥能夠安好無恙,我管你是人是妖是魔!你,是我的歡哥哥,一輩子的歡哥哥!」

  宇文歡不語,陰邪的黑眸直瞅著她因怒而生光的粉顏。

  他沒料到她的心思如此細密,竟能將他的想法揣測個十足。是的,他要趕她走,把她趕得遠遠的,避開可能出現的災禍,省得他日她真是因他而死。

  他不信命,但不怕一萬,只怕萬一,他沒有輸的本錢。

  「遇見我爹時,歡哥哥問,我是否真不怨他當年將我丟棄在林間,你還記得嗎?」重重喘息了兩下,儘管頭昏眼花,她還是執意要說,「我不怨啊!倘若我一身病骨惹爹娘厭煩,而將我丟棄在林子裡,是為了讓我跟歡哥哥相遇,時光倒轉,我還是寧可被丟棄!」

  話落,重重地咳了兩下,氣若遊絲地低喃著,「就算歡哥哥救我只是一時興起,我也要用一輩子的時間來報答恩情。只要歡哥哥能安好,要我把命獻上,我眉也不會皺啊⋯⋯」

  這些年,她早就發現歡哥哥在疏離她,很刻意的,只是她假裝不知道而已。只要他不明說,她就永遠裝傻,要賴他個永遠。

  「別說了。」大手輕撫著她的背,就像她初進府時,入冬之後咳得嚴重,他總是守在床邊,哄她入睡。

  手微顫著,像是快要壓抑不住即將傾巢而出的情感。

  這笨丫頭知道她在說什麼嗎?她滿腹心思放在他身上,一切為他打點到盡善盡美,她知道這麼做,是意味著什麼?

  若說是報恩,也早已太過,這分明是對他有情,對他這非人非妖的怪物有情,要他如何能不激動?

  他一直以為終有一天,她會怕他,爾後棄他而去的。

  「歡哥哥,別想試探我,我當年說了承諾,就會做到,別要我怕,我不怕的,我只怕見不到你,我只怕⋯⋯只怕⋯⋯」黃泉路上不相逢。無咎哥哥說,他倆不同命,怕是死後也難逢。

  這是怎樣的一份情感,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她想伴在歡哥哥身旁,一輩子不離不棄、永不分開⋯⋯

  軟弱無骨的身子自他身上滑下,他快手抓住,從她散亂的髮絲間瞥見她唇角的一抹紅。

  「幸兒!」他驚懼低吼。

  「若歡哥哥是鬼⋯⋯我就是鬼奴,若歡哥哥是妖⋯⋯我就是妖奴,我不怕,不要趕我走⋯⋯」恍若是昏迷前的囈語。

  「閉嘴、閉嘴!別再說了!」他咬牙,重聲朝外暴咆。「來人啊!無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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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3-20 07:41:38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真相大白。

  築夢命理館,幸多樂的個人諮詢室難得無人,而窺夢者正在發呆,很嚴重地放空中。

  近來,作了一場大夢,夢境真實得教她想哭。

  原來啊,原來如此,她總算明白為什麼當齊子胤第一眼看見她時,會很自然的流露出厭惡神情。

  只因,她這張臉像極了前世的朱香吟。

  也難怪,她的夢裡老是夢見那女孩和他,卻從未見過朱香吟。

  原來,她是朱香吟的轉世啊。

  疲憊地嘆了口氣,把臉貼向冰涼的桌面,冷靜一下連日的浮躁。

  前世是第三者,這一世還是嗎?她是如此地痛恨第三者,又怎能當他人的第三者?

  前世已錯過一回,怎能再錯?

  可是,她的情感已經一去不回頭了⋯⋯

  哼,不回頭又有什麼用?打從那日在慎遠美術二館一別,他再也沒來找過她了。

  也許她根本不需要去擔憂這些問題,因為他已經找到夢中人。

  那時他的眼發直,都快要凸了,一臉難以置信,肯定是陷在狂喜之中而未爆發吧?

  那感覺,肯定就像是她遇見他的第一眼,所受到的強悍震撼感。

  很直接地、很兇猛地直朝心窩擊上,不是痛,而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激動和瘋狂,一種幾乎要逼潰七情六慾外的飽滿感情,像是培養了一生一世之後再相逢的⋯⋯很酸很酸的澀和喜。

  可惡,她又想哭了。

  用力眨了眨眼,想要把眼淚眨回眼裡,卻突地聽見外頭有細微爭吵聲。

  她皺眉起身,開了條門縫,小梁的聲音傳了進來——

  「就跟你們說過,沒有預約不能見幸老師的。」

  「喂,女人,我們上回見過面,妳把我忘了?」齊子胤氣得快要吐血,她若不是女人,肯定要給她很好看!

  「抱歉,上班時間若無預約,恕不放行,還請見諒。」聲音不卑不亢,臉上還帶著笑意。

  「妳明知道我是誰,居然還不讓我進去?!」厚,這女人真的很想死喔!

  「如果是幸老師的朋友,可以私下約,不必急於一時。」笑咪咪的,小梁還是不放行。

  如果是?齊子胤瞇起殺氣騰騰的黑眸。「什麼如果是根本就是!好嗎?」

  「不管是不是,請兩位先預約吧。」

  「妳!」笑笑笑,像是要笑到世界的盡頭,直到世界末日的那天,她還是在笑吧。

  「小梁。」軟軟嗓音壓過了齊子胤噴發的怒火。

  瞬地,目光轉移,他瞧見了她,而她也瞧見了他身後的賴咨云,心頭抽痛了下,幸多樂努力地揚起笑說:「讓他們進來吧,要不把這裡吵翻了,老闆會罵死我們兩個。」

  該來的,躲不掉。

  只是一進諮詢室,齊子胤便擰皺了一雙好看的眉。「妳到底是怎麼搞的?」火氣大得很,劈頭就吼。

  「我?」幸多樂眨眨眼。「我怎麼了?」

  「妳還敢問?!」可惡,他的手在發癢啊!

  頓了下,她緩慢地扯開唇。「恭喜、恭喜。」說得好言不由衷,卻又不得不。唉,討一句恭喜也不用討得這麼兇吧,小聲點說她也是明白的。

  果真是一見著賴咨云之後,什麼情啊愛的全都變質了。

  「恭喜?」尾聲飆高,揚起漫天怒火。該死的她居然跟他恭喜?恭喜什麼啊?!

  「不是嗎?」不然咧?「你到底是來找我做什麼的?」吵架?不用吧,很累人的。

  「我⋯⋯」他像洩氣的皮球,有火沒氣。

  「是我想找妳。」沉默已久的賴咨云輕啟檀口。

  「喔?」幸多樂坐在候客沙發上,招呼他們坐下。「有什麼事嗎?」

  原來他並不是來找她,只是陪著賴咨云來的啊。

  「聽說妳是台灣命理界極負盛名的老師,所以想找妳算算我的命盤,看看我適不適合留在台灣發展。」賴咨云柔聲帶笑,感覺該是親切和悅的,但不知為何總讓幸多樂覺得這株青蓮好似蒙了塵,帶著穢。

  她微挑起眉,隨後又攢起。

  這是什麼感覺?為什麼覺得透著古怪?

  明明是幸兒的臉,但為什麼當賴咨云笑的時候,她總覺得帶了點癲狂?她一雙水眸清亮澄澈,但是目光不聚,好似暗心盤算著什麼,以致目光飄搖。

  宇文幸不該是這個樣子。

  她該是無塵無垢,清透得像株離泥青蓮,是淡雅而素妍的,而不是⋯⋯

  「不方便嗎?」

  被拉回思緒,她重新揚笑。「怎會不方便?只是,要比照諮詢費喔。」

  「這有什麼問題?」賴咨云笑著,唇角斜勾的笑意竟帶著某種令人難以忽視的傲岸華貴。

  幸多樂怔了下,心想也對,畢竟她這一世出生在名門,多少會與前世有別,是她太敏感了。

  起身拿了紙筆讓她寫下生辰八字,卻瞥見齊子胤的目光跟著自己打轉,似惱似火,恍若有一肚子的話要說,但礙於在場有第三者,所以正努力地憋著。

  肯定是要跟她提分手吧⋯⋯何必提呢?沒有開始,哪來的分手?

  「好了。」賴咨云將紙筆遞還給她。

  拿起一看,瞬地,幸多樂的笑容隱沒在紙張之後。

  老闆說過,她今年紅鸞星動,姻緣線已動,且和齊子胤的命盤互相呼應,但是⋯⋯她眼前出現了一張與她一模一樣的命盤。

  賴咨云竟然是與她同年同月同日同時生的!

  換言之,今年亦是她的姻緣年,而她和齊子胤也趕在今年相遇⋯⋯她垂眼,一臉苦笑。

  這是命啊,命啊!

  「有什麼好笑的嗎?」纖手蔥白如羊脂玉,伸手探來。

  側眼探去,眼尖地發現賴咨云小指上清楚不過的一圈紅痕,幾乎沒細想,伸手便抓住。

  「這是⋯⋯」那是胎記,和齊子胤一樣的胎記!

  「這是我和子胤相約今生重逢相認的痕跡。」她說著,笑時眸底竟有抹弔詭的狂亂,思緒像掉落至亙久的時空裡。

  「妳也記得前世?」那胎記像是一抹怵目驚心的紅,拽住她的心,不讓她呼吸。

  那是真實的,與她的相較,她的立時變成了可笑的膺品。幸好,她早已戴上尾戒,蓋住那圈特地刺上的紅。

  因為她不是正牌主子,所以她當然不知道兩人小指上的胎記是為哪樁。原來是相認的痕跡,是雋永深鏤的情啊,竟能讓彼此第一眼就認出,除了那張未變的臉,還帶著如此特別的胎記。

  兩人的胎記清楚記載著前世情,今生準備再續,完全沒有她能侵入的縫隙。

  那麼⋯⋯齊子胤會提出交往,是因為他誤認了她指上被燙著的紅痕?

  因為認錯人了,所以才對她那麼好,如今正牌主子出現,他便開始厭惡她了?

  「是啊。」那笑意有些迷亂,就連目光都摻雜著迷惑。「妳,也記得嗎?」

  「我?」難受地瞇起眼,不知為何,她總覺得眼前的賴咨云是古怪的、是詭異的,壓根不似宇文幸給人舒服的清流感,反倒是一份沉悶的濁氣,光是待在她身邊都教她難過。

  「那麼,妳應該知道我和子胤是什麼關係嘍?」賴咨云縮回手,很自然地挽住齊子胤。

  齊子胤眉頭攏得像是要夾死什麼東西似的,但終究沒撥開她的手。

  而這一幕,幸多樂看得很清楚,苦澀地轉開眼,拳頭緊握在身側,強迫自己笑。

  「我知道,我明白的。」笑著祝福他們,笑著恭喜他們,笑著⋯⋯×的!她明明就很想哭,為什麼要勉強自己笑?!

  賴咨云是來幹麼的?是來警告她,要她別覬覦她的男人我呸!是這男人硬纏著她的好嗎?

  咬牙切齒想著,又瞥見齊子胤露出殺人目光瞪著她。

  嘖,現在是怎樣?說喜歡時,就一臉甜蜜蜜,發現愛錯人,就一臉生人勿近,還瞪她咧,不然要她怎樣?都已經說恭喜了,難不成還要她當婚禮司儀啊?叫他去死!

  喔喔,不能說到死字,她討厭這個字,很穢氣的,老天爺,當她沒說吧,她是一時口快,並無惡意。

  幸多樂嘴裡喃喃自語著抹滅先前吐露的惡言,然後再發狠回瞪。

  誰要纏他呀?就算喜歡他,但若非他主動,她是絕對不可能越雷池一步的!之前,她千防萬防,就是防有一天他真愛之人出現,她會立刻淪為糟糠妻,真是的,好的不靈,壞的靈!她的第六感神準到一個不行,有時還真令人痛恨。

  心底恨恨想著,突然,一個詭譎的想法閃過她的腦袋⋯⋯

  「既然幸小姐已經很明白,那就不需要我多說了。」賴咨云唇角噙笑,是不容置喙的強硬霸氣和主權宣示。「子胤,我們走吧。」

  齊子胤額角暴著青筋,目光沉若惡鬼般地射發危險氣息,手臂任賴咨云挽著,視線卻從未離開過幸多樂身上,突見她脫口問——

  「賴小姐,妳記得妳在版畫裡放了什麼?」

  賴咨云神色明顯晃動了下,蹙起眉,嬌貴的身軀直往齊子胤身上倒。

  「妳怎麼了?」他快手穩住她虛軟下墜的身軀。

  「我⋯⋯不舒服。」扶著額角,她臉色瞬間蒼白。

  「怎麼會這樣?」嘖了聲,正思忖著該怎麼處理她,卻見幸多樂攫住她的手,再次質問——

  「賴小姐,妳記得妳在版畫裡放了什麼?」她緊扣住賴咨云的手,驀地,一道氣流沿著指尖衝向心窩,兇猛而殘暴地突襲而來,如撒下一張網,罩住了她的世界,在眼前閃動出弔詭的畫面。

  那是透過賴咨云的視野所看見的未來畫面,她看見的是——齊子胤倒在地上,胸口淌著血。

  誰?是誰殺了他?!

  「妳放手!」賴咨云不悅地甩開她的手,瞬間密網不見,她被丟回了現在。

  幸多樂疑惑極了,感覺腦袋裡頭出現了好多矛盾的、衝突的畫面,但那些已經不重要了!她只想知道為什麼會看見那一幕?

  她剛剛看見的是賴咨云的未來,為什麼會出現這種畫面?

  她的預知能力從未錯過,年輕時曾嘗試改變未來,但就算改變了一時,也改變不了一世,頂多是延後事發時間,未來依舊逃不離她預見的狀況。

  「真令人不愉快,我要回去了,子胤,你送我。」賴咨云近乎歇斯底里地吼著,快步離開諮詢室。

  隨意瞥了她一眼,齊子胤隨即走到幸多樂身邊,探手輕觸那張涼透的頰。「妳怎麼了?」

  她一把攫住他的手,雙眼瞪視他的眼,像是要望進他的靈魂,從他的靈魂裡去探他的過去、見他的未來,畫面一幕幕快速掠過,像是錄影機中的倍速跳躍,從出生那一刻,飛速來到他倒地的瞬間——

  「啊!」她尖聲喊著,用力將他推開。

  一樣的!一樣的!那是他最終的命運!依那時的穿著,最遲最遲也不會超過一個月⋯⋯怎麼辦?怎麼辦!

  她才不想管過去如何,前世如何,她活在當下,她緊抓在手的只有現在和未來,他若真是死了、若真是死了,這一世她該要怎麼活?姑且不論她是誰,這一生能夠再重逢,已是十足的緣,他愛她也好,不愛也罷,她都無法眼睜睜目睹他的死別,她不能!

  「多樂?妳是怎麼了?」齊子胤注視她半晌,注意著她眸底不斷翻掠的盤算,伸手欲碰她,卻被她揮開。

  「不要碰我!」她連退數步。

  不,現在別再碰觸她,她不想再看見那一幕!

  太可怕了、太驚悚了,她完全無法負荷。

  伸出的手尷尬地停留在半空中,然後慢慢握緊縮回,最後他不再看她,轉頭就走。

  幸多樂見狀,發現自己太過激動了,肯定教他誤會,追出門,卻早已不見他的蹤影。

  可惡,腿長了不起,跑那麼快幹什麼?

  氣喘吁吁地靠在大門邊,小梁走了過來。「妳在幹麼?」

  「沒有。」死也不肯承認自己正在追一個男人。

  小梁頗有深意地看她一眼。「那兩個人搭在一起,看起來就很不順眼。」

  「小梁?」幸多樂微愕。小梁對人向來不會有諸多批評的。

  「回諮詢室吧。」小梁拍了拍她的肩。

  「⋯⋯嗯。」也好,她現在確實是需要一點時間釐清滿腦子的錯亂思緒,然後再找齊子胤商量該怎麼辦較好。

  而命理館外——

  于文把車停好,一手拿著剛買的晚餐,一手甩著車鑰匙,十足雅痞地下車,卻猛地被一股力道正面撞上,連退兩步才穩住自己。

  還沒搞清楚狀況,便聽見有人喃著——

  「無咎?」

  緩緩抬眼,狹長美目閃過些許詫異,而後搖頭失聲一笑。「⋯⋯妳的執念真是深啊。」已經有多久沒聽人這樣叫他了呢?怕早已過了五百年了。

  「你居然也在這裡?!」賴咨云神色有些驚恐而顯猙獰。「這一回誰都不能破壞我,就算是你也不能!」

  話落,拔腿就跑,恍若避他如鬼邪。

  于文微微哼了聲。「想嗆聲,也要大聲點啊。」說了就跑,一點氣勢也沒有,難以服眾。不過,那背影還是百年不變,一樣尊貴。

  又走兩步,一陣黑影又襲來,這一回他學聰明了,先跳開兩步。

  「是你!」惡狠狠的嗓音隨風拂面而來。

  側眼探去,于文一臉無辜樣。「又怎麼了?」跑了一個,又來一個,他今天是犯煞嗎?

  「哼!」齊子胤懶得睬他,趕去找賴咨云。

  「哼?只有你會哼啊?幾百年不變的老毛病,劣根性!」喃喃自語著,而後心情極好地漾起笑,哼著歌。

  清清楚楚地想了一天一夜之後,她,硬著頭皮來了。

  也許他不想見她,也許他不在家,又也許他討厭她至死,但,為了告訴他關於他的未來,她還是來了。

  幸多樂站在鏤花鐵門外頭,握緊他先前給的預備鑰匙,瞪著對講機很久很久,鼓起一輩子一次的巨大勇氣,給他很用力地按下去。

  然後,那棟很漂亮的法式別墅裡的燈亮了起來,對講機也傳出聲音。

  「幹麼?」聲音是很不爽的,很齊派的調調。「我不是給妳鑰匙了嗎?」

  退縮了下,她強迫自己鎮定,清了清喉嚨回答,「我有事找你,可以嗎?」

  「廢話,不是來找我,難道是來找鬼的?」沒好氣地咕噥了句,鏤花鐵門打開來。

  通往建築物的這條路,幸多樂走得像是一輩子那麼久,而屋子的主人早已不耐地開門迎接,雙手環胸的倚在門邊,看得出他很不爽。

  「來幹麼?」語氣一樣很衝。

  「⋯⋯我想看版畫。」喔喔,話一出口,她就恨不得咬斷自己的舌頭!有病啊,晚上跑到人家家裡看版畫!

  「版畫?」重重地哼了聲,他轉身入內。

  幸多樂跟著走進,卻見他逕自拐進二樓,不知他意思的她,也只能呆呆站在原地。

  既然不想理她,又幹麼要讓她進來?

  正惱著,卻又見他從樓梯轉下,手上拿著版畫,臉色臭得像剛被倒了筆上億的債一樣。

  「喏,既然喜歡,乾脆送給妳,妳覺得怎樣?」東西一給,他轉進了隔開廚房的酒吧,替自己倒了杯酒。

  「我⋯⋯」摸了摸版畫,上頭凹凹凸凸的,閉上眼,似乎能夠在腦海中勾勒出版畫印出的畫像。她張口欲言,然而對上他又冷又冒火的眼,有些話實在很難說出口,咬了咬牙,她豁出去了。「我知道你不想看到我,但我也不是很想看到你,今晚特地過來,是因為你⋯⋯」

  「因為我怎樣?」他眸光如火炬熾燃,拿著酒杯走來。「為什麼不想看到我?我是哪裡得罪妳了?嗄!妳說啊!」

  簡直是快要把他給氣死!

  「你沒有得罪我,你⋯⋯」算了,跟他說這些做什麼?趕緊說完正事才要緊。「我只是要跟你說,你⋯⋯」

  「說什麼?要我別靠近賴咨云?說妳不想看到我跟她太要好?還是妳又要該死的恭喜我我長這麼大,真他×的沒見過像妳這麼欠揍的女人!」她若不是女人,早被他掐死千百回!

  幸多樂怒眼瞪去。「是,我知道,我是欠揍,雖說我夢見的還只是不夠完整的片段,但我已經發現我很欠揍了,你可以不用再警告我!」

  「夢見?」

  「你的前世,我的前世,賴咨云的前世!」很怪的,有很多不合理的地方,但她沒有證據,所以,現在能做的,只有警告現在的他。

  「然後?」他像聽出興味,等著她的下文。

  幸多樂單手拿著版畫,而另一隻手則揉著愈來愈抽痛的太陽穴。「怎麼?你想跟我聊前世?」該死的,昨晚想了一夜沒睡,現在腦袋痛得像是要裂開似的。

  「妳如果想說,我就聽。」

  「是嗎?」垂下眸,思忖著該不該說,就怕她現在要說的,也是雜亂無章。

  「說啊。」他不耐地催促。

  「難道你沒想過,前世之夢像個暗示,在腦中重複播放幾百次,不就日久生情了?」她抱著昏痛的頭,覺得腦袋一片混亂,難將她的想法妥切說出。「就像一隻狗,若會作夢,夢我個千百回,當牠見著我時,肯定也會認為我是牠的主人。」

  「妳到底想說什麼?!」聲音怒而低沉。

  她在否定他嗎?否定他的感情嗎?!

  「我想說的是前世,前世已只是前世!今生再重逢,宇文歡已經不再是宇文歡,幸兒也不會再是幸兒!」她的第六感神準,而她直覺認為賴咨云有問題。

  她今生擁有幸兒的臉,但不代表她一定是幸兒!

  到底要她怎麼說,他才會明白她的暗示?不想把話說得太明,是怕他希望落空,從此又要尋尋覓覓,怕他⋯⋯不,也許是她怕,她怕他誤會她在妒忌,誤會她在挑撥,怕他討厭她!

  天下任何人都可以誤解她,但不可以包括他。

  齊子胤哪裡明白她心裡在掙扎什麼,他只知道他快要發狂了。

  「妳給我閉嘴!我不准妳否認我們的前世!誰管宇文歡到底還是不是宇文歡,幸兒還是不是幸兒,我要的不是過去的皮相,過往的姓名,而是輪迴不滅的靈魂!」他像隻狂獅暴喝。

  頓了一會,沉痛地深吸一口氣,他繼續說:「妳說,為什麼妳會夢見前世?為什麼我會夢見前世?那肯定是一份放不下的感情,告訴自己哪怕是耗盡了來世也要再續情緣,要不,為什麼別人夢不見,就唯獨我們夢得見?」

  現在已經是二十一世紀,宇文歡和幸兒早就湮沒在過往歷史裡,他在乎的,只有一個人——五百年前,五百年後,他擱在心裡的,只有一個人!儘管時空變了,她換了容顏,他也知道她是誰!

  我們?他說的我們,是指他和賴咨云?他們完全沒有她能介入的縫隙?

  「所以,你認定賴咨云就是你要的女人?」糾纏住他記憶的人,是前世的宇文幸,而賴咨云頂著宇文幸的臉來到今生,也就注定了今生與他相逢?而且,他們手上還纏著他們彼此相認的胎記!

  這該死胎記的存在,一再地破滅她的揣測。

  難道她的想法真的錯了?但是,胎記可能只是巧合,可能只是⋯⋯雖說她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但她可以確定賴咨云不是幸兒。

  齊子胤沉默不語,眼色隱晦地瞪著她。

  「她不對勁!」她突吼。「她的執念太強,整個人有點癲狂。」

  話一出口,她便覺得好羞愧。這算什麼?她竟然在攻擊賴咨云?儘管討厭她,但她怎能在他面前說她不是?

  齊子胤黑眸抽緊,目光深沉地看著她。「背負著兩世記憶,正常人都會錯亂。」

  「那你我也不正常了?」

  「不,因為我太確定我要追求的究竟是什麼。」他的信念堅定到無人能移,只是偶爾會在夜裡嚇醒或者是哭醒。

  「那我呢?」其實有病的是她?太過冷靜,甚至潛修命理,其實是她有病?她若正常,就該像賴咨云一樣,隨時處在情緒不穩定的狀態下,像是一顆不定時的未爆彈,何時發作也不知?!

  「妳?應該問妳自己吧!為什麼妳承載兩世記憶,卻能夠清楚分辨前世今生,為何沒被記憶混淆?妳想要追求什麼,要的是什麼?」

  「我?」她想追求什麼?老天給她天賦,究竟是要她如何善用?「我不知道⋯⋯」

  「妳不知道?」暴眸瞇了起來。

  「老闆說,總有一天我會知道,但⋯⋯」

  「老闆、老闆!我去妳個老闆,妳跟他到底是什麼關係啊!叫得那麼親暱,怎麼就沒聽妳叫我好聽一點的?」他再也忍不住,跨前一步用力搖晃著她,搖脫了她手上的版畫。

  版畫落入地面,啪的一聲,橫切裂成一半。

  「啊!版畫!」幸多樂掙脫他,心疼地看著,卻突地瞥見版畫是由兩面上下嵌成,裡頭竟藏了一支銀簪,其身扁平,刻著蓮花圖紋⋯⋯

  那是歡哥哥唯一送過她的東西,她珍惜得要命,偶爾上街時才要良兒替她戴上,其餘時間全都收在錦荷裡隨身戴著,就像歡哥哥在旁。直到那年下杭州,她把扁簪偷偷放入版畫裡,一起供在佛旁,以祈求兩人長命百歲,白頭到老。

  她還偷偷祈望著,如果有來生,當她看見這支簪,就會想起歡哥哥是多麼地疼她寵她⋯⋯

  歡哥哥⋯⋯那是誰的歡哥哥?

  「多樂、多樂?!」

  她眼前一片花白,神志渙散之際,目光落在眼前俊美的五官。

  今生,她為誰而來?為誰賦天命?為誰?

  「幸丫頭!」齊子胤惱火低吼。

  頓了下,閉上眼,唇角彎彎。

  她想,她大概知道了。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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