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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蘇荻 - 《千金打造》《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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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3-26 18:39:50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千金打造 作者:蘇荻

好個黑、黑……一身黑到底的刁蠻千金!
他從不記恨的,卻被她四年前做慢、跋扈的態度給惹怒了!
雖然現在的她只是個衣衫襤褸,三餐不繼的可憐乞兒,
他仍不住要諷刺、調侃她個幾句。
咦?好個硬脾氣!難道……他竟有些動心?
否則干嘛自找罪受的抱著身受重傷的她在雪地狂奔,
又不願受罰的同她偷團里的包子給老乞兒解饑,
褪下那一身驕傲的黑色,
如今她這棄嬰的身世,配給他這舞獅郎倒是正好!
怎知她尚有未揭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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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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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3-26 18:40:06 |只看該作者
楔子

正逢春節,整個大理京城淹沒於迎新納福的歡樂氣氛中。

喜慶豐收、祭祖祭神,家家戶戶貼春聯、掛箋、張燈結彩、壘旺火、殺豬宰羊、向親友饋送糕點果品和酒類,忙得不亦樂乎。

市集廣場燃放爆竹、煙火,十分熱鬧。初一至初五期間,舉行著各種傳統的民間活動,像是秧歌、龍燈、獅舞、高蹺、花鼓等節目。

這會兒,雙燕拱橋邊萬頭鑽動,擠滿黑壓壓的人群,個個滿心期待、引頸高盼,全是為了這一年一度的重頭戲而來。

怎料戲碼尚未上演,原本占位子占得好好的市井小民,瞬間起了大騷動。

「閃開!閃開!」

刺耳嚴厲的驅離聲,迎著一座黑轎擠進原就密不透風的人海里,霸道的行徑惹得民怨四起、咒罵聲不斷。抬轎的轎夫紅著臉,慚愧無奈地硬是往前沖,一個身形挺拔、面貌端正、身穿綠袍勁裝的男子跟隨在側,面無表情的叱喝著不識相的擋路民眾。

來到隊伍最前端,轎身總算停住,平穩落於地面。黑抹抹的布幔忽地狠狠掀起,乍現的一只柔荑——或稱是五只爪子?強悍的揮開礙人的布幔,緊接著,一個約莫十四出頭的女娃兒自轎內大步跨出。

黑發、黑色毛背心、黑色軍衫、黑色棉褲、黑色繡鞋,除了膚色是絕對的白皙無瑕,唇色是絕對的艷紅如杏,在她身上,幾乎找不出第四種顏色。

「哼,又是那個刁蠻千金!」

「黑心肝那一家子沒幾個好東西,這個刁蠻千金尤其囂張。」

「才十四歲就無法無天,簡直是造孽!」

女娃兒似乎聽不到民眾的怨聲載道,圓嫩的玉腮,正得意洋洋地涌現淺淺梨渦,綠袍男人將隨後送到的紅木太師椅放好,她即大剌剌地坐上去,卻又立刻蹙起兩道彎彎黛眉。

「坐慣了家里鋪有金絨的大理石椅,這些個爛木材可真折騰人!」未經矯飾的嗓音不怎麼細膩嬌脆,反倒流露出過分成熟粗魯的聲調。

「請小姐暫且忍耐,此處不比府里。」綠袍男子小心翼翼地回答。

「也罷,我連外頭的糟空氣聞了都不舒服。」

綠袍男子隱忍心中無奈,保持一貫的恭敬有禮。「等小姐看完‘獅子舞’,紹俊會立刻送小姐回府。」

「嗯……還沒開始麼?」支手托著下顎,她不耐地反復提出問題。

「應該快了。」

連紹俊正擔心著戲碼怎麼還不開始,眼前忽感一花、耳朵一豎,九頭顏色不同的獅子伴隨著鑼鼓喧天的戲曲,從四面八方跳進了場子中央。

大頭、凸額、勾角,外身節有斑斕花紋,前額裝了面鏡子,眼睛安上玻璃球,不但造型可愛,還顯得光彩奪目。

每頭獅子分別由兩名伎人擔當,穿著與獅身同色的褲子和花靴,一前一後、忽上忽下。

「嘿咻!嘿咻!」

這會兒,兩名身穿密鈕扣的唐裝袖衫,及燈籠褲的獅子郎翻著筋斗出現。

一個頭戴笑呵呵的大頭和尚面具,手拿大蒲扇,大腹便便,動作夸張,詼諧而風趣,按其身形看來,是個年紀稍長的中年男子;另一個頭戴紅巾,手拿紅拂逗引獅子的年輕少男,臉上涂滿五顏六色,與九頭小獅玩成一片。

「咚咚咚鏘~鏘咚鏘~」

場子邊的伴唱隊敲奏著高昂熱鬧的樂曲。

九頭小獅表演著搔癢、舔毛、洗耳、朝拜、打滾等動作,善於嬉戲的性格一覽無遺。在大頭和尚的牽引下,小獅們攀上高架,上樓臺、過天橋、出洞、下山、滾球、吐球、采青,各種高難度的演出,讓觀眾們看得目瞪口呆。

更驚奇的是,少年的身體仿若柔軟無骨,金雞獨立、俯仰下腰、跳躍翻滾,與小獅配合著滾繡球、過跳板、竄桌子、走梅花樁、盤橋探海等危險動作,利落精采的絕頂功夫,非是自小練起無法至此高臻境界。

於是,場子外爆出一次又一次的驚呼與熱烈掌聲。

放眼全場,惟獨自家小姐未曾興奮得拍手叫好,從頭到尾無動於衷,一張臉端凝得教人忘了呼吸。連紹俊的額頭漸漸冒出冷汗,不祥的預感借由鼻孔噴出顫栗熱氣。

表演終了,此起彼落的喝采不絕於耳,表演者繞場一周揮手致意,有人吹哨子、有人亂叫、有人打賞、有人看了嫌不過癮,希望再加場次。

當花臉獅子郎行經黑轎所在位置,刻意視若無睹的忽略那張傲慢臉孔時,這個刁蠻千金——霍語瓏,倏地自椅上猛力站起。

「你給我站住!」強烈命令的語氣,像在使喚家里的奴僕。

少年置若罔聞,甩都沒甩一眼,照舊笑臉迎人接受大眾的歡呼。

「可惡!」

兩道細若柳梢的眉毛惱怒揚起,霍語瓏粗魯地重踹身後的椅子一腳,昂高下顎,憤而走進場子。

「小姐……」連紹俊一愕,卻沒上前阻止。

「你是什麼東西?我在叫你,而你竟敢不理我?」對於這個高她整整一顆頭的家伙,刁蠻千金氣勢不減。

看來這個少年的膽子不小,即使霍大小姐已經追到耳邊沖著他鬼吼鬼叫,他還是堅持不理不睬。

「沒關係,你以為不說話就沒事嗎?」發起狠的霍語瓏,在一身漆黑的籠罩下更顯陰森,雙眼發出厲鬼似的鬼魅光芒。「我可提醒你在先,真惹毛了我,你也休想在京城里討飯吃了。」

聽到這句恐嚇,少年停止笑容,身子轉偏為正,瞪著這個兇惡扭曲的秀氣臉龐,更加鄙夷地哼了一聲。

「人人稱你為‘刁蠻千金’,依我看,你不過是仗著家里財大勢大的可悲千金,沒教養、沒禮貌、沒氣質、沒半點女孩子該有的溫柔婉約,」他將兩手交橫於胸前,不肩地撇撇唇。「先是霸道地搶人家位子,看了表演也不捧個人場拍拍手,對於你這只黑烏鴉的行徑,我可是看得一清二楚。」

黑烏鴉?

這一身尊貴的黑、高雅的黑、神秘的黑、爹爹最愛的黑,竟被這個花臉鬼說成了黑烏鴉?

整個場子在少年出口反擊之際,驟地停止了歡鬧聲,人人瞠大眼、豎直耳、捏把汗,為這少年「可以預見」的悲慘遭遇感到憂心忡忡。

「你、你說什麼?」難以置信這世上還有人敢這樣教訓她。

「哦,原來你最大的可悲之處是在於耳背呀。」少年故作惋惜地嘆息。「這也難怪,上梁不正下梁歪,老一輩的沒燒好香,新一代的就出現報應。」見她震驚得無法反駁,他更加囂張地朝前一步,將臉下壓,鼻孔重重噴氣到她臉上。

「問我是什麼東西?我倒要問問,你又是什麼玩意兒?」一張花臉盛滿嘲弄厭惡的表情。

倔得不肯退開與他保持距離,即使個頭不如他,她仍舊瞪大眼與他對視。

「我數到三,你最好快點跟我道歉!」

命令的語氣恁地猖狂,該是精致麗色的水嫩嬌顏,已經氣得五官暴突、七竅生煙。

「道歉?好啊,你道歉我一定接受。」

「是你要跟我道歉!」氣到渾身發抖,連視線焦距也無法集中。

「你休想!」冰冷的語氣足以凍壞她的心臟。「還有我警告你,如果我真討不到飯吃,你也不會好過!」

「一、二……」臉孔脹紫的霍語瓏開始倒數,不過這招顯然沒有奏效,因為少年已經大搖大擺的掉頭走人。

「一二三、三二一、一二三四五六七、七六五四三二一,哈!一二三、三二一……」邊走還邊得意洋洋地搖頭晃腦數數兒。

「你給我回來!」

她尖聲叫嚷,還是喚不回這個吃了熊心豹子膽的花臉獅子郎。

刁蠻千金首度遇到敵手,沒有絲毫懺悔,卻只有變本加厲的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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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3-26 18:41:01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天譴

四年後

占地遼闊的霍家府邸,依山傍水,名喚「黑心園」。

環湖建造的樓閣廳堂軒廊亭榭,高低錯落、布局靈活。

澄澈似鏡的湖光水色,深澗曲折、綠蔭夾道的蜿蜒山徑,臨水遠眺的高閣樓臺,臨水而筑、錯雜環列的橋閘堤島。

層層風景環環相扣、迤邐相續,猶如一幅山疊疊永曲曲、院重重的長卷國畫,可謂山不高而有峰巒起伏,水不深而有汪洋之感。

能生在這樣的大戶人家,霍語瓏卻從未抱有一顆感恩的心,只當這一切再理所當然不過。既是富家千金的命,就得學會任性、刁鑽、囂張、跋扈、潑辣等生存本能,要她去學所謂的三從四德,簡直是狗屁不通!

所以,她討厭楚楚動人、可憐兮兮的小女子,反感溫柔賢淑、善解人意、乖巧聽話的軟弱個性,更極度排斥那種故作軟綿綿、嬌滴滴的聲音——例如眼前這一個,連紹俊即將過門的妻子——湯應涵。

瞠大一雙明媚杏眼,紅滟滟的菱唇因過度吃驚而微啟,傻傻地楞著不動。

「你剛剛說的……」長睫毛眨巴眨巴地閃動,按著胸口好生吃驚。「是騙人的吧?」

「我只喜歡欺負人,不喜歡騙人!」霍語瓏很不友善地斜眼睥睨著對方,任性地施展壞脾氣。「尤其是你這類型,是我生平最不屑的。所以呢,別怪我沒有提醒你,紹俊哥是我的人,你想把他搶走,那可是門都沒有。」

盡管老早聽聞這「天字第一刁」的叛逆行徑,但她還是被這樣露骨而不正經的措辭給駭一大跳。

「語瓏妹妹,你在說什麼呀?紹俊他……他大了你足足十二歲,在你們霍家執事也有十六年之久,就算他是霍家一分子,也不是你的人,更何況我和他……我和紹俊彼此心屬,」極不容易說出這種害羞的語句,湯應涵窘得滿臉通紅。「怎說我把他搶走?」

「少來了啦,一定是你喜歡紹俊哥,所以托媒請人促成,要不然紹俊哥每天都在咱們府里忙,哪有機會看上你這個地上隨便撿都有的女人。」純粹意氣用事的冷嘲熱諷,句句都讓聽者心驚膽跳、頻冒冷汗。

「這麼說來,你是想破壞我和紹俊的婚事了?」

「總算有點聰明,識相的話趁早把婚事退了,免得我把事情鬧大!」這可不是恐嚇,霍語瓏的行事作風向來說一不二,任何小事若被她盯上,就會釀成雞飛狗跳的大事。

「紹俊若知道這事也不會準的,你真想嫁人,應該請你爹為你作主,而不是無端找我麻煩。更何況,你憑什麼主宰他人的婚事?」按捺好半晌,她鼓起勇氣將音量稍稍放大。

「好,既然你一定要跟我搶,我就請他來做選擇,看他要你還是要我!」霍語瓏重重一哼,大步前跨,朝議事堂的方向拾級下行。

瞪著她從頭黑到腳的背影,湯應涵憋了一肚子氣,全發泄在橋亭柱子上。

可惡!

簡直可惡透頂!

忿忿踢了兩腳,對著亭外的明媚湖光,很不優雅的張牙舞爪一番,卻無法擺平心中的不滿。

緊臨遠眺山的「黑心園」,山前山後的風景截然迥異。

建造密集的樓閣廳堂,多設在山前,伴著水碧天青,廊道環結,自家人來去方便;然山後幽邃,亭榭雅居,多為清流縈繞,是散心觀景的好去處。

一手打造起「黑心園」的霍千丘,是個滿腦子商機的聰明人,自年幼便懂得利用一分錢來滾十分利,更憑著自身好運氣,在時勢最壞之際下對賭注,看準市場生機,買賣間硬是賺取了五倍以上的利潤,冥冥中有如神助,短短幾年間由貧至富,搖身一變成了京城首富,簡直就像個傳奇人物。

他偏愛黑色,總覺得這是他的幸運色,愈黑愈旺,是他堅信不移的意念。

因而將這座豪邸取名為「黑心園」,希望守住一生財富,繁衍世代。

落坐在黑色琉璃制的矩型文案前,霍千丘正與連紹俊討論他與湯家婚事的相關事宜。

年不過四十五的霍千丘,昂藏七尺,體形標準,相貌端正,沒有半點生意人的銳利與刻薄,除了一身昂貴的墨色染布與純金鑲邊,言語神情、舉手投足,跟個普通人再無兩樣。

「也就是說,議婚的過度性禮儀都已經辦妥了,只剩下親迎禮這個最後的流程。」

「是的。」打自十四歲跟了霍千丘,和他胼手胝足打拼,一直到霍千丘成家立室,連紹俊便順理成章的在霍家擁有義子般的身份。

「算算時間,再過幾天就是你們拜堂完婚之日,筵席、花轎、喜車、迎親隊伍,已弄得差不多,你們的新房‘比翼軒’,也只等著女方來鋪房,至於其它的,你想想還缺些什麼。」

儘管外界總批評霍千丘是個「黑心肝」,是個不懂施善的有錢人,還教出一個任性囂張的女兒;但對連紹俊而言,他卻是自己的再生父母,除了加倍努力償還他的恩情,他也無法改變別人的看法。

「我想,應該都籌置妥當了,老爺可以放心。」

「好了,湯家姑娘今兒個不是前來找你嗎?你去陪陪她,問問她還需要什麼,我們好儘早準備。」

連紹俊正想揖禮退出,忽爾想到什麼。

「對了老爺,關於蘇州那匹緞子交涉失敗的事,您打算怎麼做?」

「這事不急,等你完成了終身大事,我會親自跑一趟,看是出了什麼岔子。」

「老爺要親自前往?」

「年輕時跑遍大江南北,老了倒是鮮少離開這兒,借這機會出去走走,我倒是挺期待的。」霍千丘微微一笑。

「可是……」

「別擔心,你們一個個喊我老爺,事實上我也還不老,不是嗎?何況……」尚未講完的話,因為霍語瓏的突然闖入而打住。

「小刁,進來要先請示,怎麼老說不聽?」看著愛女那一臉不甚滿意狀,霍千丘總舍不得多斥責她兩句。「小刁」為她的小名,自小縱容她刁蠻慣了,大了更管不住她任性過頭的壞脾氣。

「爹,你要為我作主啦!」她挨到父親身邊,纏住他的胳膊不放。

「作主?」

「是啊,我和紹俊哥情投意合,你怎麼可以讓他去娶別的女人?」

霍千丘聞言,差點沒魂沒魄。「等、等一等!你說什麼?」

「小姐,你是不是誤會了什麼?」連紹俊也一陣錯愕。

「才沒誤會,我可是讓你給帶大的,如果你娶了那個湯應涵,那以後誰來負責我的安全?」

「就算紹俊娶了湯家姑娘,平日你外出他仍會負責你的安全,你不必過於緊張呀。」在寶貝女兒面前,霍千丘慈父和靄的形象表露無遺。

「才不是緊張,是根本不想他和別的女人成親嘛,」霍語瓏料準父親肯定會依她,說起話來更加口無遮攔。「你真疼我就讓紹俊哥娶我,不要娶那個湯應涵!」

「小刁,」這下子,霍千丘的表情變得凝肅。「從小到大,你要什麼爹都會給你,惟獨這次絕對不行。這樁婚事已經談定,不可能因你而反悔,況且這是你紹俊哥要娶媳婦兒,你爹我沒這麼大的權利,能去拆散別人的婚姻。」

怎料得到對自己寵愛有加的父親會予以拒絕,霍語瓏心有不甘地轉向連紹俊,一張俏臉氣得垮呼呼。

「紹俊哥,你說!你真喜歡那個假里假氣的女人嗎?」

「小姐,我不知道該怎麼說,但是,我和應涵的婚事,斷是不可能取消。」為了讓她死心,他把話說得斬釘截鐵,毫無轉圈餘地。

「難道你對我一點感覺都沒有嗎?」一想到那個假兮兮的湯應涵,霍語瓏就嘔得想撞墻死去。

「我只當你是霍家千金小姐,其餘的,我並無非分之想。」

「小刁,爹知道你想嫁人,真是這樣的話,我會盡快安排,你就別孩子氣了,好不好?」看到女兒眼中有著受傷的神情,霍千丘無比心疼,還真是頭一回見她有如此反應。

「別騙人了!」霍語瓏情緒失控的撲到雙鶴屏風邊,氣惱地咬牙用力一推,屏風「碰!」地發出劇響,斜倒在地面,屏面出現裂痕。

「從我十五歲你就四處托媒,托到現在我都十八了,還是找不到有人願意娶我,是不是我真有那麼可怕,所以連紹俊哥也不敢娶我?」起伏不停的胸口,在喘息間窒得難受。

「不是這樣的……」即使事實就是如此,連紹俊可不敢用力點頭連聲說:沒錯沒錯!就是這個原因!

「我討厭你們!你們一個比一個虛假、一個比一個可惡!」似要吼破喉嚨般捂住耳狂叫,霍語瓏來去像陣風,去時徒留下滿室凌亂。

「老爺,她……」連紹俊邁步想追,又深感不妥。

「唉,她的性子就是這樣,過陣子就沒事了。」霍千丘搖搖頭。

沒事?

事情可大了!

打自湯應涵嫁進門的那一日起,霍語瓏便開始處處找她麻煩,當然,湯應涵也非省油燈,在人前她力保端莊賢淑的好榜樣,在人後一旦遇上這個刁蠻千金,兩人即免不了舌槍唇戰一番。

從丈夫口中聽到第一手的消息後,湯應涵有意無意地繞到「藕香榭」,這個座落於湖心島中,石橋接岸,水色霞光,美景環環相扣的石砌建筑。

通往「藕香榭」的石板平橋未設欄桿,只沿橋邊鋪滿條石,橋板窄而薄,橋基用天然石塊露出水面少許,步於其上宛如凌波;橋頭一端銜接種植在榭前的大片竹林,另一端接連陸地,低臨山腳的水面,襯托了山勢的崢嶸。

才剛踏上她的地盤,就見霍語瓏橫眉豎眼、來勢洶洶地沖出來,快速攔住眼前的不速之客。

「給我滾回去!」原本已經一身黑的她,如今連印堂也快氣得發黑。

「喲,你還真是不客氣呢,枉費我好心想告訴你個好消息。」虛偽的好心搭上假面冷笑,湯應涵硬是優雅的仰天輕吁一嘆。

「好消息?你決定收包袱走人?還是紹俊哥休了你?」

「講話別那麼刻薄,」刻意上下打量她。「這樣可是會嫁不出去的。」

「你走是不走?」

「我當然會走,只不過提醒你一聲,你呀,總算嫁人有望,還是時王府的二少主呢!」湯應涵掩嘴輕笑。

突然間聽到這樣的消息,霍語瓏愣了幾秒,在發現她不懷好意的偷笑,怒火再度激昂。

「你這樣笑是什麼意思?」

「沒、沒別的意思啦,」故作慌張的左瞧瞧右看看,漫步踱回石橋上,狀若天真的比著湖里悠游的魚兒。「哇,好多魚喔!」看著水面的倒影,覺得自己真不愧為美人一個。

霍語瓏氣憤地走過去。「把話說清楚,你到底還知道什麼?」

「這……唉,我說語瓏妹妹,你就看開點,男人在婚前的風花雪月在所難免,即使帶在身邊的是個妓,你也得睜只眼閉只眼。」

「你說什麼!?」霍語瓏粗喝一聲,狠狠拗住她的手腕。

「唉喲,好痛……」湯應涵沒想到她會動手,力道又猛又重,痛得她眼眶冒出晶瑩剔透的淚珠。「你快放開我。」女人動粗成何體統,她只能柔弱的掙扎呼喊著。

「哼,就知道你這種女人的城府深沉,故意說這些話來刺激我,想看我會不會上當,我告訴你,門都沒有!」她用力將她的手揮走。

被甩開手的湯應涵心有不甘之餘,瞥眼忽見有人出現自橋的另一端,當下把心一橫,閉眼憋氣,尖叫著傾身掉進湖里,仿佛被人推落的樣子。

「你——」只覺莫名其妙的霍語瓏,還來不及意會發生何事,又一條人影急急投入湖中,搭救不諳水性的湯應涵。

待人救起,她才知道何謂陰謀、何謂陷害!

接著,所有撻伐責罵聲像是積壓許久的鬱氣,一古腦兒地臨到她身上。

「我再說一次!沒有就是沒有,我沒有推她!」

霍語瓏神色倨傲地昂首挺立,清澄帶怒的眸光冷然掃過廳上所有人。

「小刁,只要你認錯,前去和應涵道歉,爹什麼都不會計較。」如果不是有人作證,霍千丘絕不相信寶貝女兒會有此失去理智的舉動。他痛心疾首,只希望她不過一時糊塗,願意向大家認錯。

霍語瓏自知沒什麼立場說服大家她是無辜的,但是,要她向湯應涵那個壞女人道歉,她寧可受罰。

「開玩笑!是她自己發神經跳入水里,關我什麼事?」

「你怎麼說得出這樣的話?」二姨太慕君首先發難,老早就看她不順眼,自然更不會有袒護她的意思。「要不是胡叔修剪花草時路過,說不定應涵就這麼死在你手里,胡叔年紀雖然大了,可也清楚看到你的手推了她一下。」

「那是我先前抓住了她的手放開,並不表示我有推她下水!」眼中寒光迸射,對於二姨娘原有的怨恨更加水漲船高。

「何必強詞奪理,你說這樣的話,又有誰會信你?」

「信不信隨便你們,總之,我沒有理由要推她下水,雖然我確實很討厭她,但也不至於要害她溺死,反之,心機重的人是她,故意大老遠跑來告訴我,說我總算有了夫家,還故意諷刺地說他正和個青樓女子在一塊,我不過生氣地扭了下她的手,她就無緣無故跳下水——我說得都是真的!為什麼你們都只相信她的說詞,而不相信我的?」

「小刁,關於這件婚事……」霍千丘皺起眉,不希望女兒誤會,但二姨太慕君卻立刻制住他說下去。

「老爺呀,現在不是解釋婚事的時候。」

「好,如果在場沒半個人肯相信我,那就罰我吧,反正你們大家都不喜歡我,我也懶得多費唇舌。」霍語瓏挺直腰桿,火靈烏亮的眼睛直直望進父親的眼底,傳達了強硬的決心。

陳設富麗的山水廳,坐滿了霍府的重要人物,交頭接耳的結果,仍是一面倒的窘局。

大家都覺得霍老爺子實在太過放縱她了,再這樣下去,說不定她會做出更加驚世駭俗的事來,還是趁早好好管教她,免得嫁入時王府後丟人現眼。

「老爺,你再不當機立斷,讓她有所懲戒,等事情傳出府去,那可就不是‘刁蠻無知’這等批評,而是‘輕藐人命’的指控了。」二姨太會討厭霍語瓏也是有原因的,自己生的一雙兒女又乖又聽話,卻不如這個任性丫頭般受寵,真不曉得老爺究竟是怎麼想的,當然愈想愈不平衡。

霍千丘再望向其他姨夫人,她們只是垂首沒發表意見。

「其實二姨太說得不無道理,」府里的大總管夏彬豹語重心長地附議。「畢竟大小姐已許給時王府的二少主,這事得謹慎處理,否則傳進湯家耳里也不舒服,誤以為湯姑娘嫁來咱們府里遭受欺凌,無人為她打抱不平。請老爺務必三思,這也是為大小姐著想。」

深吸口氣,霍千丘明白了大家的一致看法。

「好吧,在我遠行的這段期間,就罰你不許外出,好好待在‘藕香榭’里修身養性、屏心靜氣。我會多派幾個人守著你,希望你這次可以得到教訓,下回別再這樣了。」望著她,他的語氣依舊十分溫柔,不忍多作苛責,目的是要讓她真的有所悔改。她永遠都還是他最疼愛的女兒。

但霍語瓏卻無法這麼想,她只知道,她恨透湯應涵了!

這口氣,無論如何都咽不下去。

戰戰兢兢守在「藕香榭」內外的侍女家丁們,個個寸步不離的嚴陣以待。

霍語瓏的刁蠻,是府里上下每個人都知道的事,服侍她不難,但要讓她感到滿意可不容易。

然而一個禮拜過去,她不言口不語、不吵不鬧、不哭不笑,三餐照吃,該睡則睡,安靜得教人更加志下心。

這是暴風雨的寧靜嗎?刁蠻千金的心中在蘊釀著什麼?

「那個——我爹已經出府了吧?」

乍聽到大小姐驟地開了口,正收拾桌面碗碟的丫環亭亭,很是驚訝地抬頭愣了下,深怕一不小心說錯話。

「呃……好像是。」

「好像?」

「應、應該是昨天……對,就是昨天,老爺子和大總管確實已經出發了。」被兩道冷光射中的亭亭,緊張得直打冷哆嗦。

抬起陰狠的一雙暗眼,沉寂多日的活力,瞬間涌進四肢百骸,扶著桌沿起身之際,唇邊出現森冷笑痕。

「很好,太好了。」

「小姐?」亭亭不明就理,只是畏懼地輕輕一喚。

霍語瓏回身來到鏡臺前,執梳將一頭如瀑的烏亮青絲梳整,在亭亭呆愕的注視中踏步出前堂。

「小姐、小姐,你要去哪兒?」

「去找二姨娘,」停下步履,她扭過頭來冷聲反問:「可以嗎?」

被大小姐如此詢問,亭亭嚇得粉臉如雪,趕忙一個勁地點頭如搗蒜。

「可以、可以、當然可以,老爺交代過,只要不出府,小姐哪里都能去……」在她垂頭急答的時候,霍語瓏已經走得老遠。

即使有人緊緊跟隨在身後,她也毫不在乎,彎彎曲曲繞了一大段路,二姨太慕君所住的「欣慕閣」已在咫尺。

穿越植滿松柏、棕櫚、銀杏的林園,聽到有人匆忙跑進里頭報訊的聲音,差距不過半分鐘上身的黑暗有如鬼魅出沒,沒有聲響,霍語瓏已經站定在「欣慕閣」的前堂。

「姐姐,你怎麼來了?」小她足足兩歲的霍珊遲瞠大一雙鳳目,很是詫然的自內廳出迎。

「我找二姨娘。」看也不看這個手足胞妹,霍語瓏的眼里只有自己,其余兄弟姐妹她根本合不來。

「噢,那姐姐你等一等,我娘她馬上就出來了。」十六歲的霍珊遲平日飽讀詩書、勤習易禮,是個懂事自愛的女子;沒有驚人的外貌,亦不擅詞令,不喜爭強,兩人可說是天壤之別。

霍語瓏必須承認,她對霍珊遲無法生出半點敵意,她感覺的出,這個妹妹是發自真心的喚她姐姐,只可惜,她非常不喜歡二姨娘。

「怎地,找我有事?」慕君懶洋洋地走了出來,沒想到三姨太和四姨太也跟在後頭。「我和你三、四姨娘聊天聊得正開心,你要過來,為什麼不先請人過來說一聲?也不怕人家說你沒教養。」

「人家?」雙眼一瞇,她不太客氣地斜斜瞪著慕君。「人家是誰?該不會就是你吧?會嚼舌根的,也是你吧?」

「住口!」二姨太慕君恙怒地逼近她兩步,尖銳的音量驟地激昂。「這是你和長輩說話的態度嗎?別以為老爺子出遠門去,你就可以爬到我頭頂!」

「如果不是你故意在我爹面前落阱下石,爹也不會這麼罰我!」

「是你自己理字站不住腳,還想把過錯怪到別人身上?」望向自己的女兒珊遲,慕君就感到加倍驕傲。「你該反省的,是自己做人失敗,所以沒人肯為你說話。看看我們珊遲,在我的諄諄教誨下,又乖巧又懂事,大伙兒都疼她,她不小心犯個錯,大家一定都爭著替她頂罪、替她說情;不像你,出了事都沒人同情,大家只當看好戲,開心得很。」

「娘……」霍珊遲好生窘迫,很不希望娘親這麼數落姐姐。

霍語瓏的眼睛開始冒著陰鬱的火焰,無可收拾的火勢,熊熊燃燒著她的五臟六腑,她的身軀像是里了一層火光,熱氣逼人,紅潮惹上顏面,熾怒席卷全身。

「我爹會娶你,真不知是上輩子造了什麼孽,若不是我娘病逝,哪由得你作威作福,在我面前頤指氣使!」咬緊牙關,她依舊擺出高姿態。「你也不想想,我娘病逝前是怎麼交代你的,你又是怎麼答應我爹的?全都是狗屁!還說會好好照顧我,結果呢?除了每天為你那張老臉抹粉,請別人替你擦屁股,你盡過一個做母親的責任嗎?珊遲會那麼懂事,全是她自己平日看書學習的,才不是你教的,別凈往自己臉上貼金。」

污穢輕蔑的字語接連出口,霍語瓏儼然已豁出去了。

「無可救藥!你果然是無可救藥!」

在氣昏頭的情況下,慕君乍青乍白的臉異常怨恨,用手指指著霍語瓏,不住地微微顫抖。

「你、你竟然還敢提到你娘,你娘又怎樣?紅顏薄命也就算了,還留下你這個小雜種遺害人間,我看造孽的是你娘,才會撿到你這個沒人要的棄嬰!」

最後兩字凝結在空氣中,旁人皆駭然地倒吸口氣。

棄嬰?

「什麼?」她聽到了什麼?瞪大僵滯的黑瞳里,再無半點活人的氣息。

「我查過了,」說了就說了,反正這口悶氣她已憋了十幾年。「你娘根本就不能生育,你是她在廟里清修時無意撿到的,老爺子疼她,才答應留下你;如果不是因為你娘死掉,老爺子也不會轉而疼你這個刁蠻任性的野種!」

把真相說出後的慕君感到無比痛快,洋洋得意地看著失去反擊能力的霍語瓏,眼底唇邊盛滿勝利的笑意。

「唉,就有人不懂感激,真以為自己是貨真價實的霍家第一千金呢!到處惹事生非,仗著自己受寵就無法無天,丟盡老爺子的臉。早點知道身世,說不定對霍家還比較有幫助呢。」

「娘,您說得不是真的,對不對?」霍珊遲心痛地看著姐姐那受創過重的茫然神情,拉住母親拼命追問。「您剛剛說得全是一時生氣亂編的,是不是?」

「珊遲,你這個傻孩子,」慕君知道女兒的心地善良,但還是得讓她搞清楚狀況,溫柔地拍拍她的手。「若非有憑有據,娘怎敢撒謊騙人?這事府里許多人都知道呢,大家只是害怕老爺子怪罪下來,所以守緊口風不敢泄露半句二,不過,我可也不管那麼多了,誰叫她對我這般放肆!」

「可是……」

「所以呀,你才是咱們霍府名副其實的第一千金,老爺子該捧在手心疼的,是你不是她!」

火焰熄了,心已冰冷。

霍語瓏死命抑住內心的不堪,只想維系最後的一絲尊嚴。

不管二姨娘說得是真是假,此時此刻,離開這里是她惟一的想法。

「姐姐,對不起……」見她要走,霍珊遲難過地追到她面前,愛莫能助之餘,眼中閃爍淚光,卻只能無助地說出這一句。

對不起?

為什麼要和她說對不起?

被真相轟成碎片的霍語瓏無法將目光移到她身上,僵硬的步履亦不曾停頓,冷風拂過發稍,卷走心中殘存的暖意,耳邊聽不到任何聲音。

真是可笑!

原來,她是個親爹娘不要的棄嬰。

原來,霍珊遲才是真正的第一千金,卻實至名歸得令她心痛。

對於這十八年來的千金生活,諷刺得足以瓦解她所有生存的自信。

難道,這就是所謂的天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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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雪降

當秋分一過,陰氣漸漸地重了。

清晨的露水一天比一天厚,凝結成一團團的、白白的水滴;落葉繽紛,山色空茫,天地蕭索,河川封凍。

寒露百草枯,霜飛百花凋,惟獨楓葉紅遍江岸林間。

日落後的逸水村死氣沉沉、寂靜無聲,像座無人居住的廢墟空城。

離村不過二里處的一座老舊古剎前,卻是鑼鼓喧騰、雜杳聲動,熱鬧得很。

「來來來,跟著我再做一次!兩腳分立,雙手高舉獅頭成預備姿勢,左腳向右並,順勢抬右腳,然後急速前彎,右腳落地,」立於廣場正中央的闊臉紅面漢子,一身雄糾糾氣昂昂的虎背熊腰,聲音洪亮有力,有條不紊地帶領著眾家弟子,反復練習著「響腳一步驟。

「再來,左腳向前踏一步,獅頭左、右、左擺動三次,接著左腳踏回,右腳抬高並向前踏出去一步,一樣,獅頭跟著左、右、左擺動三次,」紅面漢子身形利落熟練,步伐踏動間煞是好看。「最後,雙腳向前躍一步,朝前拜一拜。」

「響腳」又稱「三點金」,其意義為「上有師兄弟,下有師兄弟,中央有師祖,表示五湖四海皆兄弟。」

練習告一段落後,斜掛天邊的太陽早沉到山的那頭去,放飯時間一到,大伙兒拼命搶著伙食,囫圇吞棗像是餓了幾百年。

「大師兄,阿仔偷吃我的鹵蛋!」一個約莫十歲上下的小男童哇哇地大聲告狀,下巴沾滿飯粒。

正為大家添飯忙得分身乏術的年輕男子,聞言沒好氣地掃了周圍,在不遠處的松樹下找到阿仔胖胖的身影。

「阿仔,快把鹵蛋還給阿弟!」扯開嗓子朝樹下的方向直嚷。「否則你明天早上沒飯吃。」

瞪大一雙圓滾滾的眼珠子,阿仔嘟著厚嘴唇將咬到一半的鹵蛋吐回碗里,不甘願地為自己辯駁:「那是阿弟掉在地上不要的,我只是把它撿起來吃。」

「都一樣!」少年看也不看他,揮汗如雨把所有的飯菜分配好,讓老的小的都能夠吃得飽。

奪回了心愛的鹵蛋,阿弟滿足地一小口一小口吞進肚子里,骨瘦如柴的身軀,和阿仔圓潤有余的體形可說是天壤之別。

「來,姐姐的鹵蛋也給你吃。」細嫩嬌甜的聲音在阿弟頭頂上出現,一顆完好的鹵蛋滑進了碗里,蹲在石階邊的他,先是喜出望外的抬起臉,而後開心地綻開笑顏。

「謝謝晏芷姐姐!」

來人是個纖巧秀氣的女子,鳳目蛾眉、丹唇皓齒,笑起來甜得可以釀蜜,身著紫紅色棉襖,下搭同色石榴裙,黑發扎成玉蘭花苞式,一把王簪插於髻中,雖非名門閨秀,也算小家碧玉。

東晏芷憐惜地摸摸阿弟的頭發:「真是的,怎麼喂你都吃不胖,外人看了,會以為咱們‘大雕團’虐待你呢。」

「阿弟雖然吃不胖,可是大師兄夸我動作很標準。」阿弟稚氣地說,笑瞇著眼無比可愛。

「是啊,你大師兄當年也和你一樣,雖然瘦不拉嘰,但舞起獅來可是有模有樣,是咱們首屈一指的大臺柱呢。」東晏芷點點頭,似水溫柔的淺笑中有著內蘊的情感涌現。

「我是不是聽到有人在夸獎我當年的英勇事跡?」戲謔的爽朗聲音從旁插一腳,順長結實的體格站到兩人眼前,月光仿佛只集中在他身上映照著,襯著那張濃眉大眼的俊朗外貌,臉上盡是豪邁不羈的粗獷笑容。

「啊,海堂你、你忙完了?」慌張站起身,她好生窘赧地紅了腮幫子,忸怩不安地怯怯瞥視他。

「你呢,吃飽了沒?」邱海堂沒把她的嬌羞看進眼底,只像是隨口問問。

「嗯,因為不是很餓,就把鹵蛋給了阿弟吃。」

「要是被阿仔知道,他可要哭鬧著罵你偏心了。」

「你分發給阿仔的飯量已經和大伯們一樣,而且他只長肉沒長高,實在不該吃過量的飯菜。」

「這個我知道,」嘴角不自覺地噙著一抹慵懶笑意。「但不把他喂飽,下回他還是會搶阿弟的鹵蛋吃!」

看著他頰上不搭軋的淺淺梨窩,東晏芷才驚覺自己必須仰首才能清楚看到他整張臉,時光無言的流逝,把他拉拔成這樣偉岸英挺的男子。

曾是兩小無猜,如今隨著年紀增長,連牽個手都算逾矩,雖然她是這「大雕團」團主惟一的掌上明珠,眾人皆疼她入骨,但她眼中就只有海堂。

心之所傾,惟他而已!

「今年的冬天,好像來得特別早。」望著遠方滿山遍野的凋零枯景,邱海堂不禁有感而發地說道。

「是啊,爹說今年入冬的第一道雪,說不定很快就會降下了。」她輕輕地說,面含微笑隨他的目光同樣注視那一望無際的層層山峰。

「到那時候,春節會在一眨眼就來到。」

「真到那時候,你們又得為大大小小的表演忙得不可開交了。」

「等表演忙完了,春天也就來啦。」

「春天來了,冬天也不遠了。」

他們狀似認真地一句接一句,說罷不禁相視而笑,存在彼此間的默契,是一般人難以介入的深刻情誼。

「大家躲好了沒?我要開始找了哦!」

數完了一百,阿仔朝四周大聲地喊著,見沒人回應,於是將橫在樹干上的手拿下,開始尋找其他藏匿的小朋友。

這會兒,阿弟早已經安穩地躲在一棵大樹後頭,由於兩旁草叢高過於頂,是個不易被發現的好地方,他也就放心地席地跪下,偶爾偷偷探出頭來了解情況,免得被抓包了還不知道。

正考慮著要不要溜出去給阿仔個措手不及,身子不由自主地再壓低,腳亦往後伸,卻不期然踢到一個硬物。

「咦?」

阿弟納悶地悄悄扭過頭,然而膽子不大的他,在發現有個黑抹抹的東西在微微蠕動後,立刻大驚失色地尖叫著跳起來。

「哇!有怪物!有怪物啊!」

邊嚷邊沖到月色較亮的草地上,幾個男童被他這麼一喊,全都害怕的跟著沖出來,惟有阿仔上氣不接下氣地重踱著腳跑過來。

「你們在幹嘛?我都還沒找到半個人,全沖出來做什麼?」

「阿仔、阿仔!」儼已嚇壞的阿弟蒼白著臉抓住了胖胖的阿仔,語無倫次地指著適才藏身的樹叢:「那邊、那邊有一大坨的黑色怪物,而且還在動,很恐怖,真的很恐怖。」

「什麼啦,哪有什麼怪物!」阿仔不耐地一把推開,蠻力之大讓阿弟瘦小的身軀不由得跌坐在地。

「啊,你……你們……你們看……」

突然,另一個小男童顫抖地縮到阿仔身後,眼睛瞪著阿弟比的方向處,其他年紀更小的男童們全受到驚嚇而哭叫起來。

「哇……有鬼、有鬼……」

受到這樣詭異的氣氛驅使,阿仔強咽口水、深吸口氣、壯大膽量、轉動脖子、一探究竟——

陰暗的樹蔭底下,稀稀疏疏的月光透過葉縫灑在地面,有一坨黑色不知名怪物正從草叢里爬出來……

「媽呀,大家快跑……」

隨著阿仔驚心動魄的尖呼聲,所有男童皆拼命地轉身往古剎跑,但跑沒一陣,阿弟驀地撞上一堵墻。

「唉喲!」

正想大喊救命,卻聽到了熟悉的聲音。

「阿弟?做什麼莽莽撞撞的?」

「大師兄!大師兄是你!」阿弟又高興又想哭,緊攀住他腿不放。

邱海堂的出現稍稍解除了大家的恐懼,每個人你一語我一句的搶著說話,不得已他只好強迫大家閉嘴,由阿仔一個人發言。

「什麼?有怪物?」他一怔。

「真的真的,是阿弟先發現的,」阿仔氣喘吁吁地猛點頭。「後來那個黑色怪物從草叢里爬出來,我們也全都瞧見了。」說話的同時,其他人也拼命地跟著點頭。

「在哪里?」他瞇起眼,往黑暗的叢林里望去。

「就在那個方向。」阿仔十分確定地用力比著。

「好吧,那你們在這兒乖乖等我,我過去瞧瞧就回來。」

「不行哪大師兄!」阿弟一急又趕忙抓住他的大腿。「要是你被怪物吃掉了怎麼辦?」

「放心,你大師兄不好吃,怪物可是很挑食的。」邱海堂幽默一笑,捏捏阿弟的臉頰後便朝著阿仔所比的方向走去。

怪物?

想到孩子們不可能撒謊,他斂起笑意,凝肅地踏入樹林中,極目四眺,小心翼翼地拾步邁進——

心下一驚,果真有個黑色的……人,趴在地上一動不動,披散著頭發加上一身黑色衣裳,難怪孩子們會誤以為是怪物。

再走近幾步,露出的一截黑色繡花鞋,讓他心里立刻有了譜。

是個女人,看來是不能見死不救了。

將人輕鬆抱起,邱海堂往來時路走。

腦中不免疑惑,是不是曾在哪兒也見過這麼突兀的一身黑?

清空老舊的古剎由於「天雕團」的駐扎,而徹頭徹尾的整頓了一番。

身為「大雕團」的團主,東並揚很懂得善用現有資源,而不多花一毛錢。因此,當他知道逸水村外有這麼個古剎可以住人,又有寬敞的場地可供團員們練習時,便當機立斷遷團至此入住,省下一筆外宿客棧、租借場子的費用。

新春的重頭戲是一年收入的最大來源,跑遍大江南北,仍屬大理京城為首要表演地,為了幾個月後的新年,選在離京城不遠的逸水村實是最佳選擇。

不過,知道海堂這家伙居然救了個人回來,他還是發了好一陣牢騷。若非女兒苦苦哀求,他才不想大發慈悲,暫留下這個來路不明的女子。

此時,束晏芷正坐在床榻邊,細心照顧著這個海堂哥撿回來的人。

一張略顯渾圓的鵝蛋臉龐,兩道濃黑挺秀的眉毛,頗為卷翹的睫毛平躺著沒有動靜,緊抿的唇線透露出某種倔強的味道,膚色有著不健康的白皙,似乎顯少曝曬在陽光底下。那一身黑色綢緞,觸摸到的質料出奇細致,非是普通人家穿得到的高等布料,這姑娘顯然出身不凡。

納悶了一陣,直到外頭敲門聲勾回了她的思緒。

「是誰?」

「是我。」

「噢。」她下意識的正襟危坐。「請進,我門沒鎖。」順手將黑衣姑娘的被子蓋整齊,才望向邱海堂進來的身影微微一笑。

「忙完了?」

點過頭,他徑自走到床邊,仔細打量這個已經昏睡一天一夜的女子。

「怎麼,她還沒醒過來?」

「藍爺說她受了點風寒,加上體力不濟,因此身子骨虛得很,我已經喂過她吃了補藥,應該不久就會醒來。」

「這次多虧你的幫忙,不然我救了這個人回來,也不曉得怎麼辦才好,給大家添了無數麻煩,心里也實在過意不去。」他由衷地說道,溫沉醇厚的嗓音里多了份感激,目光不自覺再三端凝床上人兒,一波波不確定的記憶翻動,總讓他不斷懷疑是否在哪見過她?

「別這麼說,換作是任何人碰到,也無法狠下心腸置之不理呀。爹爹若對你說了什麼責難的話,你可別放在心上。」東晏芷心知肚明,爹爹很不希望她與海堂哥走得太近,雖然他是團里新一輩中的重要臺柱,不過,做父親的人,總想自己女兒能夠覓得最好的歸宿。

在富貴人家等於最好歸宿的前題下,邱海堂當場就被犧牲,列為禁止往來戶之一。

兩人說著說著,也沒注意到一雙嗡動著慢慢睜開的黝黯黑瞳,在恍惚茫然間回到了真實世界,沒有一點聲響,靜靜聽著眼前兩人的對話,直到穿墨綠色勁裝的男子倏然察覺。

「嘿,你什麼時候醒的?」吃驚不在話下,尤其這女子像鬼魅似地不吭一語,簡直嚇破人膽。

東晏芷也駭一大跳,連忙用手背摸摸她的額頭。

「好一點了嗎?有沒有哪里不舒服?」

平順地呼息著冰涼的空氣,霍語瓏勉力動了動四肢,想將知覺塞進有些麻木的關節處,對於身際這個說話好聽、長得好看的女子,理都不想理。

「還是你想喝水?我倒杯茶給你好了。」東晏芷不明白她為何面無表情,然而當她起身時,邱海堂制止了她的下一步動作,用眼神示意她別忙。

見她一臉冷漠,熟悉的不悅使他亦發嚴肅起來,走到床榻邊斜眼看她。

「你不會說話?」

「或者,我們誤會了你,其實你是個聾子?」

「哼,原來我救了一個連基本禮貌都不懂的女人。」

一連掃出了三句,潛藏在心底的壞脾氣正急速蘊釀著。

她不露痕跡地咬住內唇一角,掀開粗被,拉緊外罩的黑袍起身、下床,十指抓著床柱危顫地站起。

「謝謝。」

用最簡單不過的兩字打發了心中的感激,沙啞的聲調粗嗄難辨。霍語瓏沒去多瞧恩人一眼,僵硬的四肢不住抖顫,卻阻擋不了她離開這里的決心。

「就這樣?」

邱海堂冷眼旁觀著她的一舉一動,讓氣氛頓時緊張得糾結了東晏芷的心臟,杵在一邊不知如何是好。

他一向是個好說話的人,從不亂發火,事實上,從小到大會惹怒他的人也不多,因為他太好相處了,沒有任何理由值得與他爭執。

頑強如她、倨傲如她,忍受不了一絲的卑微壓在她身上,曾是大理京城首屈一指的第一千金,如今又怎拉得下臉向人鞠躬道謝。

見她執意走出這個房間,邱海堂終於火大,沖過去攔在她面前,準備用最不客氣的話來奚落她。

腦中卻忽一閃動,憶起了什麼。

「好樣的,難怪我總覺得你眼熟,雖然不大可能,但你應該是大理京城那個鼎鼎有名的刁蠻千金吧?」挑釁的語氣配合著不屑的表情,使她冰封的心靈再度受到巨大的撞擊。

原就蒼白的面容更形慘白,怎料得到都逃出了京城,還是有人認得出她!

「我不是。」迅速說了這句話,霍語瓏繞過他更急於離開此處。

「不是?」

邱海堂可不打算饒過她,身形一動,轉而擋住去路,一手按在門板上。

「怎麼,今兒個淪落到這兒,要不要解釋一下自己的遭遇?如果夠可憐的話,我倒可以施舍你幾粒饅頭。」

處在旁邊噤聲不語的東晏芷,對於他冷嘲熱諷的陳述感到萬分驚詫。

這姑娘就是惹人非議的刁蠻千金?

也是當年害海堂哥遭受重懲的禍首?

但以她的了解,他向來不是那種會落阱下石的人呀,如今卻一徑地惡言相向,不像他為人處世的作風。

不知是屈辱亦或羞憤,霍語瓏的身子隱隱發抖,烏沉的瞳眸閃耀怒光,披散的黑發遮去半邊臉龐。

一瞬間,她挺直背脊,勇敢無懼地迎視這個對自己深具敵意的男子。

「你想怎麼樣?」

「哦?」聽到這個可笑的問題,他刻薄冷笑。「好心救了你一命,跪在地上對我磕幾個響頭吧。」

「海堂哥!」東晏芷忍不住低呼出聲。

若非她喪失了驕傲的氣勢,恐怕早毫不留情地狠狠反駁。可嘆今日的她落難至此日地,這男子的無禮要求,她只能顫抖反問——

「憑什麼?」

「憑你當年同樣欺凌過我,讓我吃足不少苦頭。」

「我欺凌過你?」

「原來你已經不記得了啊,」擊掌間有所頓悟,邱海堂深感惋惜的點頭。「四年前在雙燕拱橋邊的一場演出,您霍家千金曾與我唇槍舌劍了一番,難道你都忘得一干二凈了?」

提及此事,他肚子里還有一把未燒完的火。「罵不過我也就算了,還要賤招派人來團里找麻煩,害我被罰整整三天不許吃飯,跪在雪地里凍得險些丟小命。這些可都是你的杰作,你應該不會忘記才對。」

只見霍語瓏臉色淬變,無法否認他的指控。怎料得到這個男子就是當年臉涂花彩的獅子郎,如今硬生生反咬她一口。

似笑非笑,似哭卻無淚,倔強的眼盯著身前那扇門板。

「我不會跪,也不會道歉,如果你有種,盡管殺了我以泄心頭之恨。」異常平靜的語調,敘述著像與自己不相干的話。

心頭之火再起,邱海堂神色浮囂逼近一步,突然有個人急忙竄進抵在他身前拉開他。

「海堂哥,你幹嘛這樣呢?」東晏芷又急又惱,從沒見他這樣動怒。「事情過了就過了,你明明不是那種會記仇的人,何況她的病剛好,禁不起你這樣折騰,還是饒了她吧。」

「要不是她裝聾作啞,對我們的問話不理不睬,我也不需要對她破口大罵。」他不改咄咄逼人的姿態。「她也不想想是誰救了她,是誰好心照料了她一天一夜,醒過來拍拍屁股就想走,這算哪門子的感激?」

「好了,就別說了嘛,」她於心不忍的輕瞥霍語瓏一眼。「她從一個富家千金淪落到今天這個地步,已經很可憐了,何況我們不知道個中內幕,就別為難她了,好不好?」

瞪著他這個菩薩心腸的小師妹,邱海堂真吐不出一個「不!」字。

在他們一個懇求一個猶豫的時候,霍語瓏已打開了那扇門沖出。

「喂,你——」

邱海堂咬牙切齒想立刻揪她回來,無奈東晏芷在後頭拼命制止他,使他無法如願。

這個可惡的刁蠻千金……

不,應該是落魄的霍語瓏,真是欠人好好教訓她!

雖她現在已那麼落魄,但尚不知往後還有一堆苦頭等著吃呢!

入夜後的冷風陣陣刮起。

殘枝枯葉伴隨著風兒旋舞起落,卷帶黃沙塵土,揚起漫天灰霧。

一路蹣跚跛行至逸水村的霍語瓏,用意志力苦撐著脆弱的身軀,凍僵的兩手縮在腰際試圖取暖,行人稀落的青石板街道,惟她步履顛簸搖晃。

好想念她的貂毛皮草、棉襖裘衣,倉促離開霍府時,從不知道外頭的世界是如此的嚴寒,鑽心刺骨的冰冷凍僵了流動的血液,促使她感受不到絲毫暖氣,口中呵出的白色煙氣,已無任何溫度。

再這樣下去,也許她會在降雪之前,就因饑寒交迫而死於阡陌之途。

遙遠地瞧見一間半廢棄的土地公廟,外頭蔓草橫生,里邊卻有火光出現,打著哆嗦的身子,她在幾乎無法呼吸的情況下,挺著一口氣跨進了門檻,卻讓眼前所見呆愣了半晌。

一群身著破衣襤裳的老幼乞兒,圍坐在一簇旺盛火堆前爭相取暖,陣陣她所不熟悉的腐臭味竄進鼻腔,空著的胃強烈翻攪,忍不住撇開臉干嘔一番。

對這位不速之客的闖入,乞兒們個個瞪圓眼睛看著她的一舉一動,抱持著純粹的戒心,並無不友善之意。

盡管味覺很不舒服,霍語瓏還是傍著身後半毀圯的墻垣席地坐下,能夠在寒風交肆中得到些許溫暖,實是求之不得。

「喂,小姑娘,到這兒來會熱些。」正想垂眼睡去,耳際傳來低啞粗嗄的老人聲音,似是朝她而喊。

睜開眼睛尋找聲音來源,發現是個發鬢皆白、歲數頗大的老頭子在叫喚她,皺紋遍布的臉上盡是風霜,一雙眼卻精明有神。

「就是你!快點過來吧,你的手指和臉頰都凍成了紫色,再不烤烤火,一閉眼很容易送上西天。」

霍語瓏還是怔忡著沒動,但當她低首檢視十指冰條,亦感覺面上肌膚緊繃欲裂時,即刻起身湊了過去。

老頭子的身側空出個位子給她坐下,動作熟稔的陸續丟了幾塊柴薪到火堆里,火焰傳來的熱流一度灼傷她的手心,她卻不自覺地紅了眼眶。

「怎麼會流落街頭?」突然的問話使她從凄惻的哀傷中驚醒,抬起頭,七、八雙同樣疑惑的眼正盯著她,發現大部分皆是老弱婦孺,或是身有缺陷的人。

「我是棄嬰。」她沒有掙扎,只是面色冷凝的掩飾住內心痛楚。

「賣掉你這身沒有御寒作用的高貴布料,可以換一些粗劣的厚襖擋風。」老頭子輕描淡寫地說道。

「你叫什麼名字?」旁邊慈眉善目的瘦小婦人好奇問道。

「我沒有名字。」她專心烤火,回答了什麼已不重要。

「原來是叫做‘無名’,」老頭子居然認真點頭。「如果你想成為咱們的一份子,就得和大家做一樣的事。」

注視著火堆中劈哩啪啦的小火焰,她沒聽進他的話就點了頭。

「我是這兒的長者,叫我樸大伯就行,你有手有腳,找份工作應該不難。」

「我什麼都不會。」說不上這是怎樣怪異的情形,三兩句交談,她就成了乞兒的伙伴,也不細索自己究竟有何打算。

「真不肯出賣勞力的話,只好上街乞討。」樸大伯也不問她從何而來、是何出身,便自作主張替她決定。「這逸水村的好心人家不多,要分得半瓢半羹的剩菜實在不容易,你想填飽肚子,得靠自己努力。」

乞討?

急轉直下的發展,失控得教人始料未及。

霍語瓏呆呆傻傻地「啊?」了一聲,甫回暖的身子才剛覺得生氣不少,又讓這個樸大伯的話給弄僵了四肢。

「你無家可歸吧?」他再問。

「我……我是。」她遲疑地點頭。

「這就是了,你不待在這里,流落到街頭照樣會餓死,逸水村本就不是人待的地方,你注定沒得選擇了。」

她繼續呆愣著沒有動靜,腦中空白一片。

殘破的廟門外,入冬後的第一道雪靜靜覆上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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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無痕

褪下那一身驕傲的黑色緞面錦袍,取而代之的,是一襲土灰色的簡陋布裙。

她,霍語瓏,告別了過去十八年的刁蠻與跋扈。

爹爹最愛的黑,不再是屬於她的尊貴色彩。

茫然立於雪花紛飛的市井之中,仰首望天,染白的天際不斷降下霜雪。

從此之後,她的人生將沒有春夏秋,永遠地留在冬季。

手捧樸大伯給的一只破碗,她咬緊牙齦,開始挨家挨戶的乞食,然而撇不下的自尊與身段,讓她餓上了兩天肚子。

「喏,這個給你。」

再度兩手空空回到土地廟,一個行動不便的婆婆塞了粒白饅頭到她手里。

她瞪著手上硬如石塊的饅頭,萬種思潮同時上涌,抬起頭想對婆婆說句謝,只見人已走到後院的草叢去,八成是去小解。

咬著凍壞的饅頭,她小口小口的慢慢喂進干澀的喉嚨里。

當婆婆走回來,她趕緊迎向前去。「謝謝你給我這饅頭。」

「唉,明明是個年輕人,有手有腳,肯工作的話,有什麼做不來的?」也不看她,徑自坐到一處干草堆上。

知道婆婆的話全是好意,她也不吭聲,垂下眼睫靜佇著。

「人一老,就被那不孝兒子趕出家門,是不得已啊,你才幾歲,去乞討也不會有人搭理。」說著和樸大伯相反的話,婆婆重咳了幾聲,神色有些異樣。

她仍然沒回話,只覺口渴難耐。

夕照殘盡,在外乞食的人一個個返回土地公廟。

這時的霍語瓏,已因過度疲 憊而在墻角一隅沉沉睡去。

入夜後,劇烈的咳嗽聲伴隨著驚天搶地的呼嚷劃破寂靜。

意識恍惚地看著眼前一團亂的人影,霍語瓏急忙起身,才發現之前舍她一粒饅頭的婆婆正大量咳血。

待在霍府嬌生慣養又衣食無缺的她,從不曾見過這等慘狀。

蒼白枯朽的面容奄奄一息,渾濁的老眼只待往上一翻,就撒手人間……

「婆婆!」莫名的恐慌促使她撲過去。

束手無策的眾人,似乎打算看著婆婆咽下最後一口氣。

「找大夫!你們找大夫了嗎?」察覺了大家的無助,她激動地抓住樸大伯急問。「婆婆需要大夫,否則她會死的。」

樸大伯表情哀凄的搖首。「沒用的,她這病拖得太久,何況,哪來的錢為她請大夫?」

「沒錢先欠著呀,你們……算了!」驟生的力氣讓她沖出廟外。

一路奔到村里惟一有大夫診治的醫館,她拼命拍打門板,直到有人滿臉不悅地前來應門。

「半夜三更的,你這個臭乞丐想做什麼?」婦人一臉嫌惡的罵。

「有人生病了,我要找大夫。」

「你有錢嗎?」

「我……我現在沒有,但是……」

話未說完,婦人抓起旁邊的掃帚趕人。「去去去!沒賺頭的事兒休想要我丈夫出診!」

「那可是一條人命,做大夫的豈能袖手旁觀?」她瞪大眼不死心地喊。

「做大夫的也要養家活口,何況救你們這些臭乞丐,簡直是浪費!」說罷狠狠將門關上。

霍語瓏狼狽地跌坐在雪地上,果真是天寒地凍心更涼。

於是,即使她竭盡力氣地趕回土地公廟,仍未見著婆婆最後一面。

用最簡陋的方式將遺體埋於後山中,婆婆的一生,確實應了那句——塵歸塵、土歸土。

人世間真正的無情,究竟是來自於人性的自私,還是避不掉的生老病死?

下了一夜的雪,今早卻陽光和煦,帶來些許暖意,讓預備上街采購過冬糧食的東晏芷高興得要命。

婉約靈秀的一雙鳳目笑成彎月,滾白邊的黛色衣裙和兩頰腓紅相互搭應,她心情愉快地哼著家鄉曲兒,望著雪皚皚的山脈搖頭晃腦。

「瞧你笑得這麼開心,是在想什麼?」坐在無棚的板車上,邱海堂被她臉上的燦爛笑容給弄糊涂了。

「你不覺得嗎?連續降雪的日子突然出了個大太陽,會讓人一整天的心情很好。」她輕輕柔柔地說著,天真的個性表露無遺。

「確實,不過你倒捧老天爺的場,大晴天就心滿意足地笑個不停。」

那是因為身邊正好有你陪伴哪!東晏芷在心里大聲喊著,又不禁暗罵自己真不害躁!

抵達逸水村後,他們停留了幾個固定往來的商家,采買薯類、蔬果、醬料、腌漬物、及一些必要的日用品。

把東西搬上板車後,用繩索交叉纏繞綁緊,才不致行走時散落一地。

東晏芷仔細地清點過後,又極力想著是否漏掉了什麼。

「差不多了吧?」

邱海堂那頎長身軀自後頭走過來,輕易擋去她頭頂上的光影,感覺他的氣息就圍繞在自己身際,紅了大半天的雙頰繼續灼燒。

如果她有足夠的勇氣,或許一轉身就偎進他的懷里。

「晏芷?」奇怪她怎麼不回答,於是走到她面前。「你怎麼在發呆?」

「噢,嗯、嗯,都差不多了。」她窘迫地胡亂點著頭,深怕心里的意圖被他瞧出端倪,怎知當她回答完了,又換他沒有反應。

她納悶地抬起臉,發覺他正神色震愕地望著身後。

於是她也跟著扭轉過頭,想知道他何以露出這般吃驚的表情。豈料,在看到眼前情景之後,也和他同樣定住不動。

當日的刁蠻千金竟淪落為路邊要飯的乞丐?

「海堂哥,這……」她期期艾艾。

「走吧!我們該回去了。」不讓震驚的情緒涌生出太多同情心,邱海堂當機立斷的轉身,從容不迫地坐上板車。

「可是,她現在這個樣子,你不覺得很可憐嗎?」東晏芷頻頻回首,過度善良的本性使她不忍就此甩頭離去。

「她變成什麼樣子都和我們無關。」

她不明白,為什麼每回碰上了霍家千金,一向古道熱腸的海堂哥就變得這般冷漠,再怎麼記恨,也犯不著如此刻薄呀。

按捺不住心中的憐憫,她摸了摸小錢袋,里頭還剩一點銅板,幾經考慮之下,就跑到了蜷縮在一堵石墻前的乞兒面前,迅速將銅板放進了破碗里,她不敢遲疑的轉身就跑。

瞪著破碗里突然出現的玩意兒,霍語瓏發了好一陣的呆,忘了要抬頭瞧瞧這位好心人的模樣。

等到她慢吞吞地抬頭尋望,人早不知到哪兒去了。

將銅板抓在手里,她似想到什麼。

霍地起身往一間專賣糕餅的鋪子跑,買下她垂涎已久的黑棗糕,雖然花掉所有的錢只換來一盒微不足道的餅,她卻毫不後悔。

一股作氣跑回土地公廟,想將心愛的黑棗糕讓大家一塊分享,怎知每個人都皺起了眉頭。

「這年頭還有人會賞錢,真是不容易。」樸大伯黑溜溜的一雙凹眼瞪著她。「但你知不知道,買這黑棗糕的錢,可以讓大家吃到熱騰騰的肉包子?」

「但我喜歡吃黑棗糕。」她沉下臉回答。

「既然這樣,一整盒你自己留著慢慢吃,像這種喂不飽肚子的東西,只適合有錢人家做飯後甜點,我們沒這福分!」他瞥過臉去不看她,其他人也只能默默將糕點放回。

「有錢人家又怎樣?一樣都是人,而黑棗糕也只是食物的一種,大家都有資格吃啊。」許久未曾發過脾氣的她,在樸大伯的數落下倍感憤怒。

他們賤踏的不是食物,而是她這難得的好心!

「你以前是千金大小姐吧?」樸大伯凌厲的目光盯住她。

「是又怎麼樣,不是又怎麼樣?」

「倘若你連明天是不是還活著都不確定,花這種錢貪口腹之欲,只是可笑的舉動。」

「我會活著的,我一定會活著的!」不服輸的她,信誓旦旦的大聲說著。「但現在,你們非得吃這黑棗糕不可。」這是她心里小小的堅持。

樸大伯當然不會知道她在想什麼,也只能淡然回答:「想吃的人就吃吧,只怕一旦嘗過後念念不忘,往後日子更難熬。」

無所謂。

看著其他老伯與婆婆吃著黑棗糕時那幸福的表情,她反復在心里說著。

無所謂。

她還年輕,但若真的死了,反正也不會有人可惜。

可這些個遭受兒女遺棄的老人家,若在死前都沒嘗過人間美味,這一生,就真的白走了。

天際吹著凄厲的寒風,湖面結冰,地面封凍。

今天仍舊不是個乞討的好日子,餓了幾頓,終究還是得冒著風雪出來。

寥無人跡走動的街道,讓她打消了念頭,決意返回廟里繼續餓肚子。

走了幾步,一棟民宅的門突地打開,一名上了年紀的老太婆負痛的撲倒在雪地上,後頭有個潑辣少婦追出。

「養你真不如去養頭豬,豬養胖了還可以拿去賣或宰了吃,哪像你老了什麼事都做不好,要不是阿蔡怕鄰居街坊說話,早把你趕去街上討飯吃!」惡毒兼羞辱的話讓老太婆嗚咽地哭了起來。

「哭什麼哭?阿蔡不在沒人幫你,外頭雪這麼大,我看干脆讓你凍死算了,免得浪費家里米糧。」

少婦的趾高氣昂,瞬間扯動了霍語瓏心底的某根弦。

她想也不想的將碗擱下,伸手前去攙扶老婆婆,出其不意的動作讓另兩人怔忡著看她。

「喂,你是誰啊?」

「這位婆婆的年紀都這麼大了,你為什麼要這樣欺負她?」穩住老婆婆笨重的身軀後,霍語瓏聲色俱厲地質問。

「拜托,你也不過是個臟兮兮的臭乞丐,憑什麼管我家閑事?」少婦諷刺冷笑,說完又不屑地撒撇嘴。

「她是你的長輩,說什麼你都該善待她,更何況冰天雪地的,你推她坐在地上,存的是什麼心?」焰氣高漲的怒火,仿佛刁蠻千金的囂張氣勢在反撲。「你忤逆自己的婆婆,就不怕遭天譴嗎?」

「哼,不用你管!」少婦沒好氣地兩手叉腰,眼尖注意到地上的破碗,當下撿起來便朝她臉上扔過去。

「啊——」

來不及問躲的霍語瓏,就這麼硬生生地任額頭劃出一道傷口,血流如注,冰冷使得痛楚來得緩慢幾秒,但殷紅的血卻毫不遲疑地泊汨滑下。

剎那間,眼前忽地大旋轉,抓著老婆婆的手跟著一鬆。

少婦根本不以為意,只狠狠瞪了老太婆一眼,冷哼一聲回到屋里。

老婆婆也無感激之意,急急忙忙丟下她便跟著入屋。

兩腿一軟,她倒進白茫茫的雪地之中,看著蒼涼的天幕,依舊不斷地飄下雪花,突然覺得,這樣死去也是好的……

「快點起來!你想死在這里嗎?」

有個氣急敗壞的吼聲在她腦門邊嚷著,接著,一張陰鬱惱火的臉龐出現在她的視線上方,毫不費力就將她整個抱起。

乏力的眼臉頹弱的半閉半睜,來人的吼聲如雷,讓她不得好睡。

啊,是那個和她有仇的花臉獅子郎……

「早該死的,在我出生的時候……」她喃喃自語。

「振作點,你不過是血流得多一點,不會有事的!」該死該死該死,明明不干他的事,為什麼這會兒抱著她在雪地上狂奔?

「如果……如果沒有活下來……就好了……」

邱海堂心急如焚,聽著她含糊不清的囈語,竟迷失了方向感。

雪下得太過急促,想在一片白茫茫中辨識出哪條路是哪條路,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真……真希望……」

她還有希望?兩手快脫臼的他,在迷路之余都快絕望了。

「希望那個時候……沒有……」

站在分岔點上,他只希望她乖乖閉上嘴,別再使他分心。

「沒有欺負過你……」

什麼?邱海堂震動地朝下一望,發現她才講完那句話便真的暈過去。

但,如果沒有當初的序曲,今日的他,心中也就無須那樣百感交集了。

二度在這張床上醒過來,霍語瓏的心中五味雜陳。

照顧她的人,仍舊是這位柔美清麗的纖婉女子,見她慢慢睜開眼,不禁鬆一口氣的有了笑容。

「太好了,你醒過來了。」

此刻,她的額頭包扎著層層紗布,陣陣疼痛擾得她不斷皺眉,虛脫得沒有一點力氣讓她掙扎坐起。

「肚子餓不餓?我煮了點山芋粥,很適合生病的人補充體力……」東晏芷直覺一頓,不對,她這回是受傷,不是生病哪!

「對不起,三番兩次受你的恩惠。」盡管她臉上表情仍是沒有半點起伏,但口氣上已有明顯軟化。

「呃……該怎麼說呢,雖然我們非親非故,不過,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們團里正好缺個人手,你可以留下來幫忙。」

在以往,她對於這種溫柔賢淑又善良大方的女人最是反感,總覺得她們的肚子里不曉得有沒有暗藏詭計;可是眼前這一個卻弭除了她的疑慮,她言談間所散發出的真誠與善意,都讓人無可挑剔。

「可是我什麼都不會。」她拒絕了。

「不會可以學啊,而且我會幫你。」

她無動於衷地搖頭。「算了吧,我只會搞砸一切。」

「為什麼要這樣否定你自己?你和大家一樣四肢健全,只要有心,沒什麼事是你做不來的,不是嗎?」

「如果我真的做不好,說不定還會害了你。」

「放心吧,我爹就是團主,不管出了什麼事,都不會害我挨罵的。」東晏芷熱忱地一徑說服她。「還有,我的名字叫做東晏芷……對了,你幾歲來著?」

見她滿臉歡欣之情,霍語瓏再說不出拒絕的話來。

「十八。」

「我和你同歲,我們互稱名字就好,你叫做……」

「請叫我‘無名’。」她不讓她說出自己原先的名字。

「無名?」

「嗯。」

「那好,從現在起你就是我們‘大雕團’的一份子。」或許是團里連個年紀相仿的同性朋友都沒有,東晏芷眉開眼笑興奮極了。「你等著,我去把這好消息告訴大家,然後端碗山芋粥來給你吃。」

「等、等等!」

「還有什麼事?」

霍語瓏看著她那雙坦率明亮的澄眸,竟有些自慚形穢。

「你為什麼要這樣幫我?」

「因為你是海堂哥救回來的人,我相信這是緣分。」

「緣分?」

「是啊,若非緣分的牽引,我們又怎會在冥冥中湊在一塊?」東晏芷肯定地說著,聲音隨著人走出房外而漸遠。

緣分?世上具有這種東西?

她繼續靜躺在床榻上,腦中千緒萬端的掠過幕幕往事,漸麻木的悲傷,讓她可以更加堅強、更加勇敢的面對往後未知的人生。

東晏芷前步剛出,邱海堂的後腳便踏進房內。

「真沒想到你肯留下來。」

聽到他的聲音,霍語瓏嚇一大跳,卻故作鎮定地斜睨他。

「我知道你很討厭我,放心吧,我只是敷衍她,等我有力氣下床,我自會走人。」

邱海堂倒顯得氣凝神定,雙手交疊在胸前睇視她,沒多作表示。

「按禮貌,我也該跟你說聲謝謝。」在她冷傲如雪的面容上,輕輕吐出生硬不自然的感激之語。

只見他好整以暇地徐徐開口:「看你這樣子,就知道你並非發自內心的感謝我,說不定還嫌我多管閑事,沒讓你早死早投胎吧?」一雙俊眉朗目很是不以為然的輕揚起。

「雖然過得生不如死,但我沒你想象的那麼不愛惜生命,否則也不會茍延殘喘的活到現在。」

「說得也對,曾經是叱吃一時的刁蠻千金,一夕之間卻淪落成要飯乞丐,那種心情我多少可以體會。」說完這些諷刺的話,邱海堂立刻就後悔了。他沒理由這般憎惡她,就像晏芷說的,過去的就過去了,他為什麼要小心眼的一再記仇?

霍語瓏並沒有因此而被擊倒,也沒有露出受傷的神情。

「從離府至今,像你這樣額手稱慶、冷嘲熱諷的人,我不知已遇到了多少,你真討厭我,可以再狠毒一點,否則是傷不了我的。」

不知怎地,聽到她偽裝堅強的一番犀利言詞,心中忽地興起波瀾,想大大的為她喝采。

「既然這樣,你就照著自已先前允諾晏芷的話留下,何必管我說了什麼?」

「你究竟是什麼意思?」她冷眼娣視他。

「我的意思很簡單,我們現下人手不足,你留下來湊湊人頭也好,更何況能使喚你這千金大小姐,我倒是樂意得很。」他不著痕跡地勾唇一笑。

霍語瓏當然不相信他的片面之詞,只不過,她注定還是留了下來,成為「大颶團」的打雜女工。

東並揚不甚滿意地瞪著這個甫上工就搞砸一切的丫頭。

由於晏芷與海堂隱瞞了她曾是霍家千金的事實,因而東並揚也就理所當然的狗眼看人低,一下子派她去幫忙準備伙食,一下子命令她去縫補衣服,怎料這丫頭竟然什麼都不會,花椰菜誤判為空心菜,衣服補錯破洞,將袖口整個縫住,

到最後,只好讓她改劈柴火和做些簡單的打掃工作。

「記住!劈不動就算了,用不著逞強,要是弄壞了斧頭,我只好把你請日街上去。」東並揚耐不住性子的下了最後通諜,若非看在寶貝女兒的面子上,他才不要用個什麼都不會的廢物,真是浪費米糧!

雖然被罵得極慘,但霍語瓏還是安分地走向劈柴的地方。

或者,這種使蠻力的工作,比較適合她吧。

舉起斧頭大力一劈,剖成兩半的木薪應聲躺地,準確無誤的命中率連她自己都嚇一大跳。

「這個好,我適合出賣勞力。」她不禁喃喃自語。

劈上一陣,果真是愈劈愈起勁,盡管她已經香汗淋漓、氣喘吁吁,還是持續不停地埋頭苦劈,毫不理會兩只手臂已酸疼地在抗議。

「怎麼,一肚子怨氣無處發,就對著木柴發泄?」戲譜而熟悉的聲音伴隨著邱海堂那英挺煥發的身影出現。

她停住動作,因過度勞動而滿臉脹紅,不住地低喘。

「你對我的意見,似乎比團主還要多。」她蹙起眉不悅地瞪著他臉上那抹似笑非笑的表情。

「今天是晏芷的生日,我們打算好好替她慶祝,不過事先要保密,好給她一個驚喜。」他聳聳肩。「如何,要不要參加?」

聽他開口閉口的喊著「晏芷」兩字,她的心里頭莫名地感到不舒坦。

「不要。」她淡漠地回答。

「你若想和大家打成一片,最好還是加入,否則要被排斥了,可別說我沒提醒你。」他目光深邃地跟緊她每個表情變化。

「我不在乎,已經習慣了。」

他當然知道,她會留下只為圖得溫飽,無意結交朋友來改變自己。

「但晏芷待你不錯,這個你應該比我清楚。」

「我會祝她生日快樂。」

「就這樣?」

「我要劈柴了,今天挨的罵已經夠多了。」舉起斧頭,她一瞬不瞬地劈下。

點點頭,他想自己是無法勉強她的。「好吧,既然你如此堅持,我也就不強迫你。」

霍語瓏專心地劈柴,正在揮汗如雨的同時,一條干凈的毛巾遞到她眼前。

「先擦擦汗吧,否則風一吹又受了風寒怎麼辦?」

她迅速偏過頭來看著這個不時以銳利言語報復她的男子,那雙深不可測的黑眸,也正直勾勾地凝視她。

這是為什麼?

仔細瞧他,才察覺他是個很有魅力的男人,瀟灑不羈、俊朗英颯,每個眼神都似能夠看穿人一般的銳利。

「不用了。」她音調不穩地撇回目光,心跳不期然加速。

「拿去吧,」也不管她是否會棄之於地,邱海堂將毛巾硬是塞到她空著的掌心中,卻又發現什麼。「你瞧你,冷天里劈柴劈到手都凍得破皮又發紫,團主不是叫你用不著逞強嗎?」

當他溫熱的手指觸碰到她的手,她幾乎低呼出聲。

「很痛對不對?」他霸道的取下她另一只手上的斧頭,審視她兩只傷痕累累的手,眉心漸漸聚攏。「不是被刀劃到就是被針扎出孔,你可真是多災多難!」

「放開我!」她抗拒的急欲縮回手。

他鐵鉗似的一雙手卻不容她退卻。「走吧,我替你上藥。」

「不要!」

「不要也得要,否則你明天怎麼繼續工作?」

「那也不干你的事!」

「那就試試你有沒有辦法扳開我的手了。」說話時也同時強拖著她走。

有沒有搞錯?這輩子只有她蠻橫無理,還沒遇過比她更不講道理的人。

等她被按在椅子上,兩手上涂滿冰冰涼涼的膏藥,那張專注而嚴謹的面孔,又輕易地奪去她的思緒。

這個男人是怎樣的男人?

和紹俊哥不一樣,和那些個張三李四、阿貓阿狗也不一樣。

她依舊死死瞪住他,直到他得意地揚起臉說了句:「很好,這樣就行了。」便拍拍屁股走人。

嘲諷她、刺激她、羞辱她,卻又不著痕跡地幫助她,這算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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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3-26 18:41:53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轉折

風塵仆仆回到「黑心園」的霍千丘,遭受到生平最大的打擊。

他千寵萬寵疼到心坎里的「小刁」,居然離家出走,至今下落不明!?

在無法接受這個事實的情況下,他命令大總管夏彬豹通知所有家庭成員到山水廳里,他要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難看至極的臉色,掃過每一張或驚慌、或鎮定、或畏縮的神情,憤怒不可遏抑地水漲船高,霍千丘再按捺不住,失控地將一只貴重的青龍瓷花瓶用手揮到黑絨地毯上,應聲碎成一片。

「說!小刁為什麼要離家出走?為什麼?」他聲嘶力竭地狂吼,臉上青筋浮現,眼白布滿駭人的紅絲。「而你們這些個侍候她的奴僕,又是怎麼當的?她要走,你們難道留不住?」

幾個下人戰戰兢兢地縮起脖子,立刻跪在地上求饒。

「老爺請息怒!事出突然,我們、我們實在措手不及……」

「住口!」他咬牙切齒地轉向慕君。「是不是你做的好事?有人說你逼走了小刁,這是不是真的?」

「冤枉呀,老爺!」城府深沉的她,早算計好一套說詞,但為了配合氣氛,她硬是作出花容失色的害怕神情。「我為什麼要逼走她?你別聽人亂說,我可是無辜的。」

「休想瞞得過我!」霍千丘心痛難當地顫手指著她。「你當著大家的面,說她是撿來的棄嬰,別以為我不知道!」

慕君一時語塞地呆了幾秒,心中怨恨著不知是誰出賣她。

「這……老爺,你如果知道那天語瓏是怎麼對我說話的,你……」

「她的個性你還不了解?犯得著把這種事情說出來傷害她?」他怒急攻心地斥聲回吼。「這十八年來我把她視為己出的疼愛,就是希望她這輩子都不會知道自己是棄嬰的事實,你就這麼殘忍,趁我出遠門的時候,迫不及待要把這事告訴她?好讓她無法繼續待在這里?」

雖然早預料霍千丘會大發雷霆,但慕君還是真被他的可怕氣勢給嚇到,身子微微地顫抖。

「老爺啊,你、你相信我,咱們夫妻都這麼多年,我也為你生了一男一女,就算我對語瓏有什麼不是,你也不能全把過錯怪罪到我一人身上。」她急著為自己做辯解。「事實上,她在得知自己的身份後,又吵又鬧四處破壞,搞得天翻地覆,讓大家累得人仰馬翻……老爺,這事不是我胡謅,她……她喝得爛醉還跟咱們府里一個長工睡了一晚上,你說、你說這該怎麼辦才好?」

「你說什麼?」霍千丘重拍著身側的檜木桌,目光陰鷙而激烈。「怎麼,現在連她的清白都想一併毀了是不是?以為這樣我就不會追究?」

不讓慕君繼續開口,霍千丘指著一臉凝肅的連紹俊。

「紹俊,把你知道的事都說出來,如果連你都敢騙我,我就認了!」

始終跟著丈夫身後的湯應涵,見老爺子發這麼大的脾氣都倍感吃驚。

真的不明白呀,一個撿來的棄嬰有這麼重要嗎?看看那個二姨太所生的霍珊遲,可就討人喜歡多了。

才剛想完,丈夫的身子突地一沉,以請罪的姿態跪在霍千丘面前。

「紹俊未克盡照顧小姐的職責,也未來得及追回她,請老爺責罰!」

「我沒有心情聽你說這些,我要聽的是事情真相!」

「先前的事,都是從大家耳語間聽來的,大小姐無法接受自己是名棄嬰,於是四處找人問明白,等到她發現事情是真的,她確實不是霍家人,悲憤地在府里鬧上好幾天,一心期盼著您回來後給她一個交代。」連紹俊凝重的說著。「怎知道她竟糊涂的和個長工徹夜喝酒,躲在後山上讓大家找不著她,等找著了她,她衣衫不整的睡在長工旁邊……」

他搖搖頭繼續道:「為了小姐的名譽,二夫人拿了一筆錢請長工離開霍府,並且要他發誓不得張揚此事,可沒想到,當天晚上大小姐便失蹤了。」

聽到紹俊的話,霍千丘無比震驚地呆住不動,他的小刁雖然任性驕縱,卻也潔身自愛,不可能和個什麼長工亂來……

「這不是真的,小刁不會做出這種事!」

「到底有沒有,恐怕也只有找到小姐才能知道了。」

「那名長工呢,他人在哪里?」霍千丘激憤追問。

「據我所知,他已經返回家鄉,至於詳細情形得問二夫人,這事,當時都是由她處理。」紹俊一五一十的誠實答,只見慕君的表情青白一陣。

「很好!」霍千丘仍舊未減怒火。「這個家若不能重新整頓,怕是永遠都找不回我的小刁了!」

眾人噤聲不語,面臨著一波波狂風驟雨,只祈禱可以平安度過!


大清早摸黑下床,腳底板一踩到冰塊似的地面,立刻就打退了睡意,登時清醒得瞪大眼珠子。

「唔,好冷……」霍語瓏含糊不清地咕噥著,兩手相互搓著,把破了數個大洞的毛襪套上腳,再套上不合尺寸的蒲鞋,匆匆忙忙奔出房。

「喂!」一個闊臉紅面漢子突然出現擋住她的去路。「都什麼時辰了還在這兒,一堆事等著你做,快跟我走!」粗聲粗氣地帶頭往外走。

「是。」

她記得這人是「大雕團」的大師父武如風,由於精於武術,名譽地位顯著,全團的人皆對他十分崇拜,連東並揚都要敬他三分。

年已五十好幾的他,長期鍛練體魄的結果是——他看上去不過四十左右,髪色未見白絲,紅潤的臉健朗得沒有半點老化痕跡。

「中午放飯前,把這些兵器全部擦拭過一次,我會抽空來檢查。」來到一間專門擺放武器的闊堂里,他威嚴地吩咐著。

霍語瓏暗自心驚這些個檢刀劍戟的數量,也只得點頭答是。

待他一走,她開始小心翼翼地將矛、叉、棍、鉤、單刀、斬馬刀、槍、耙、盾等一一取出仔細抹拭。

不知不覺已到了晌午,武如風踱回兵器房里,發現她不但做完了他交代的工作,連帶還將這個闊堂打掃過一遍,當下有些詫異。

「你動作還真快。」徹頭徹尾地檢查過後,他只簡單說了句評語。

霍語瓏跟著他出去用午膳,肚子早餓過頭,因而胃口不佳。

她選了棵樹葉掉光的松樹坐下來,望著清澈湛藍的天際,和積著厚雪的山峰,冰涼的風拂在臉上,讓她打了個噴嚏。

「哈啾!」

「哈啾!」

打完了一個,後頭又跟了一個……不對,後頭那個噴嚏不是她打的。

「這里是我的地盤!」

她一回過頭,阿仔一邊揉著鼻頭,一邊鼓著圓胖的腮幫子對她召告著。

「你的地盤?」

「沒錯!我每天都是在這里吃飯的,你去別的地方吃!」

霍語瓏一臉了悟地點點頭,卻沒有走開的意思。

「可是,我坐下來就不想動,你如果願意就坐在我旁邊一塊吃飯,不然就再選別棵樹作為你的新地盤。」

阿仔有點生氣,這個新來的一點規矩也沒有,可他肚子已經餓得要命,懶得和她計較。

一屁股坐到她的旁邊,他開始大口大口扒飯,霍語瓏愕然地瞪著他吃飯的模樣,懷疑這胖小子上輩子是個餓死鬼。

「喂!」

「干嘛?」阿仔不爽地回應一句。

「你有這麼餓嗎?」

「廢話!」話一說完,只見她把自己吃剩一半的飯菜遞到他面前。

「喏,不介意的話,這些給你吃。」

阿仔也不客氣,馬上搶過碗又繼續大吃特吃,直到肚子隆成小山丘。

「有沒有人告訴你,吃飯吃太快容易噎死,食物進到肚子里不容易消化,也容易摔死?」

「什麼?」掃完最後一顆飯粒,阿仔將埋在碗中的臉抬起。

「自己小心點,我不想看到一個毛沒長齊的小孩子因為吃太快而死掉。」她故作輕鬆地聳肩。

阿仔呆呆地張著口,這個新來的跟晏芷姐姐完全不一樣,又不溫柔、又不親切,講起話來陰森森的,還說他毛沒長齊!

可是,晏芷姐姐不會多給他東西吃,她只會給那死瘦子添菜。

「喂!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無名。」她視線觀望遠方慢慢回答。

連名字都難聽,他扮著鬼臉。「你爹娘跟我爹娘一樣不負責任,取名字都隨便亂取,難聽死了。」

「是嗎?那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阿仔。」

她愣了愣,封閉許久的笑容,在這一刻,竟忍不住放懷地笑了起來。

「哈哈,真的好難聽。」

「你也沒比我好到哪去,不許笑!」他反而不服氣地嚷。

「好好,不笑!我不笑!」她止住笑聲,心情驟時愉快起來。

原來跟小孩子相處是這麼有趣的事!她的人生又有了新發現。

灰暗的天空陰霾地籠罩著大地。

雨水為寒氣所逼,凝為霜雪,雨珠水蒸氣因陽光照射,轉而映出一道虹彩。

距離春節尚有半個月,家家戶戶就已忙著採買年貨,一向冷清的逸水村突然熱絡起來,街道上人摩肩擦踵、川流不絕,老字號店鋪和走江湖擺攤擠滿街肆,從臘肉魚干、四時果脯到藥草香料,忙得不亦樂乎。

邱海堂在買完一些活筋絡骨的藥草後,預備折回古剎。

這會兒,一個賣著胭脂水粉、花黃、翠鈿等飾品的小販正殷勤吆喝著招徠顧客。在好奇心的趨使下,他走過去挑起一把紫柄流蘇狀的簪子,問明要多少錢,毫不猶豫便買下。

一路上,他不時將簪子取出來觀看,愈看愈是喜歡,頭一回買女人家的東西,是種奇妙的感受。

大老遠的,下午的操練正好告一段落,已是晚膳的放飯時間,他快步疾走,將藥包交給了老師傅。

「海堂哥!你回來了。」東晏芷笑盈盈地小跑步迎來。

「是啊,今兒個村里倒是熱鬧,什麼攤販都出來了。」

「真的?」東晏芷深感可惜地露出失望表情:「早知道就跟你一塊去了,也好裁塊布回來縫新衣。」

「再過一個禮拜,咱們就要遷回城里作演出準備了,到那時你想買什麼也方便得多,現下忍著點總是對的。」他笑說。

「說得也是,這幾天看武師父帶著大家加緊練習,連我在旁邊看了都覺得緊張,這雪下個不停,真怕拖延了進度。」

「別擔心,武師父經驗十足,不會在演出時鬧笑話的。」

「對了,你今年上不上場?」

「會串幾個場子,獅子郎的工作總得一再傳替,我也得學著別的功夫。」

「難怪我看你最近都和打鼓師傅們一起。」

「那只是湊著好玩,你呀,別想太多了。」

他笑著輕捏她的鼻尖,又讓她臉紅心跳地垂下頭來。

也在她垂下頭的同時,他看到她髻上綴有不少髪飾,本要送她簪子的想法,也在瞬間打住,蹦出一個代替人選。

正想走去添飯時,邱海堂的目光似捕捉到什麼重大發現。

「這可真是奇特……」他下意識地低喃。

大家都知道,這棵松樹是阿仔的地盤,沒人喜歡和他一塊吃飯,一來是因為阿仔的吃相難看,讓人看了食欲盡失;二來是怕碗中食物被他搶走。

可是他並沒有看錯,此刻坐在樹下的,確實有兩條人影,而且有說有笑。

「騙人!你怎麼可能吃過御品齋的核桃玫瑰酥和翡翠玉桂糖?」

「我吃過的還不止這些,真說出來,你可能聽都沒聽過。」想起府里那些吃到不想吃的精致甜點,如今卻只能用想的,霍語瓏的心情不免悵然若失。

「那你還來這里做什麼?哦!我知道了,一定是你爹娘被你吃垮了,所以你就被趕來這里。」阿仔自以為高明地擊掌說道。

「被吃垮的是你爹娘吧?你這麼胖,每餐飯都耗掉不少米糧。」她故意拍拍他圖滾滾的肚皮。

「才不是!」阿仔生氣地大聲反駁。「我爹娘是因為生了太多小孩,不得已才把我送來團里學舞獅。」

「這麼說來,你也挺幸運的,在這兒,每餐都吃得飽飽的,用不著挨餓。」

阿仔卻在打她碗里炸豆腐的主意。「那你可不可以把豆腐給我?」

「要就拿去吧,我吃不下了。」她倒是十分大方地又把剩下的飯菜給他。

「哇,就知道無名最好了!」他不當她是姐姐,只當她是夠義氣的朋友。

一大口將豆腐吞下,感覺有人在摸他的頭,他瞪著她:

「喂,不要動不動就摸我頭。」

「你說什麼,我可沒摸你。」霍語瓏翻白眼說。

「是我!」邱海堂自樹後悠哉悠哉地走出來,也坐到阿仔的另一邊。

「大師兄。」阿仔喊了聲,趕緊把剩下的飯粒塞到嘴巴里。

「阿仔,這幾天你好像又胖了不少,是不是因為每餐加飯的緣故?」

阿仔有些心驚地望望她。「我……」

「不必緊張,大師兄沒有責怪你的意思。」邱海堂笑著說道,順便瞄了眼故作鎮定的霍語瓏,瞧她像個沒事人似的也不吭聲。

「噢。」

「對了,今天的湯很好喝,去盛一碗祛祛寒吧。」他存心支開阿仔。

聽到有湯可以喝,阿仔不疑有他,馬上蹦起來跑走。

霍語瓏感覺他朝自己坐近了些,也只能繃緊下巴望著別處。

「給你個東西。」

「嗯?」

邱海堂也不多說,從袖袋里取出那把紫柄流蘇狀的簪子,直接別在她的側髻上,繼而滿意地點點頭:「和我想的一樣,這簪子很適合你。」

她震驚得無以復加,完全反應不來他對自己做了什麼。

「你……」

「加油吧,接下來還有得你忙!」邱海堂不讓她有拒絕的機會,在阿仔回來之前便先行離開。

她心緒凌亂地趕緊摘下簪子,他的莫名贈與,擾亂一池靜水。

接連幾天,霍語瓏始終處在飽受煎熬的狀態下。

寢食難安啊!因為一把無端冒出的簪子。

她試著找機會將這把簪子還給他,不料他卻擺明躲著她,而她又不願在人前與他談及此事,轉來繞去苦無機會物歸原主。

這日午後天空放晴,好不容易逮著他在一處黃油油的草皮上休息的空當,趁著四下無人,她將那把似會燙手的簪子塞回他手中。

「還你!」說完便要走。

幸好邱海堂眼明手快地躍起拉住她的手腕。「你這是做什麼?」

「我不要你的東西,請你送給別人。」她頭也不回地冷冷說道。

「我的東西既不是偷也不是搶的,你為什麼不要?」

「我沒有理由要你的東西。」

「你可真倔強,這不過是支簪子,或者,你嫌棄它制工粗劣、不夠精致,所以不屑用它?」他譏嘲地問。

「對,我就是嫌棄它。」為了讓事情簡單化,她順水推舟地答,目光落在他握著她手腕的厚實掌心。「可以讓我走了嗎?」

「你這麼討厭我?」

「討厭我的人是你。」

「即使我確實討厭過,那也是針對以前的你。」他用著緩慢而莊嚴的聲調說,目光如炬,沉著臉凝視她桀騖不馴的側容。

「來不及了,以前我討厭你是暫時的,現在卻是永久的。」不管他說了什麼,她都鐵了心要將簪子還他,然後走人。

「你在怕什麼?」他突然義正辭嚴扳住她的雙肩,逼她不得不抬起臉看他,一時心神受到大震動。「小小一支簪子,會改變你什麼,否則你為什麼這麼強硬?」在欺近她身際的同時,忽地嗅到一陣如蘭似麝的香味,他頓感迷惘。

「我不知道你為什麼要送我這簪子,基本上,我就是不想要。」她繼續表現出堅不容摧的堅定,說罷又別過臉,不想看他那雙仿若能夠洞悉人心的深邃眸子,不想看他那張俊朗不羈的瀟灑面容,不想看他頰邊若有似無的淺淺梨渦。

「是你的味道嗎?」他左張右望。

「什麼?」他干嘛轉移話題?

「真的,你身上好香!」他忍不住說道,又朝她靠近兩步,汲取她身上獨有的芬芳氣息,引人好奇又陶醉。

「你、你做什麼!」她被他曖昧的舉止惹得心臟狂跳,頭一回因著羞意而緋紅整張臉及頸子,一把將他推開。

「對不起,我只是納悶你身上為什麼有這樣的味道,如有冒犯的地方,請你不要介意。」邱海堂自覺尷尬的道歉。該死!他竟然做出類似登徒子的事?「但這簪子……」

「我說不要就不要,你煩不煩哪!」她氣得大吼。

他退後幾步。「好吧好吧,既然你不要,我收回就是,但總有一天,我會讓你心甘情願地戴上這簪子。」他忽地幽幽說道。

「你……」

於是下一秒,她逃開了,似逃難一般地迅速跑走。

她被他搞糊塗了,為什麼要說這樣莫名其妙的話?

他明明討厭她的,不是嗎?

千里迢迢將那名長工尹富自十里外的小城鎮帶回了「黑心園」,連紹俊的臉上盡是掩不住的疲 憊。

尹富自五歲起便入了霍府作長工,和大小姐恰巧同齡,在之前,也不見他與小姐特別談得來,而且他的個性系屬忠厚老實,做起事來雖不是那麼認真,但也未曾怠情失守,可以說是個恪盡本分的好奴才。

因此一路上連紹俊並沒有刁難他,也沒有先行詢問他與小姐的事,倒是尹富顯得相當不安,時常欲言又止,似乎有話想說。

直至返回府中,連紹俊終究還是沒讓他有機會說出想說的話,一切就讓老爺來裁決吧,他不願再這遭渾水。

踏進山水廳,該對質的、該出面的都到齊了,連紹俊簡單行過禮後退至一旁,而尹富卻「咚!」地跪在地上拼命磕頭。

「請老爺恕罪,尹富對天發誓,絕對沒有做出任何侵犯大小姐身子的事,如有願遭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霍千丘那張罩著寒霜的臉孔,兩道犀利的目光猶如兩枚冷箭朝他一射。

「你死了有用嗎?還得了她的清白嗎?」

「我、我……」霍千丘的暴吼讓他縮緊脖子支支吾吾。「我真的沒碰大小姐,那一個晚上,全是個誤會……」

「誤會?你把事情仔仔細細地說給我聽!」

「那個晚上,大小姐的心情很不好,跑到酒窖里抱走了好多酒,我擔心她於是跟在她後頭一路追到後山,接著,她跑進眺云樓里拼命灌酒,我心想不對,於是打算跑回來通報連總管,怎麼知道一踏出門檻便被人打暈,醒來時,已看到大小姐躺在我身邊衣不蔽體……」

「夠了!」霍千丘眼神獰惡地怒喝一聲。「你的意思是說,這事是件被人設計好的陰謀,為了陷害你,也毀掉小刁的清白?」

「老爺啊,」尹富說著說著哭了起來。「小的跟了您十幾年,說什麼也不會做出背叛您的事,打從我賣進府里作長工,就決意一輩子為老爺您做事,何況小的即使有十個膽子,也萬萬不敢碰大小姐一根寒毛啊。」

慕君見情況不對,於是趕緊插話:「尹富,你以為隨便發個誓、哭一哭就沒事了嗎?那天的情形我可是看得一清二楚,在發現你們的時候,你明明是清醒的,怎說有人將你打暈?這分明是推諉之辭!」

「小的沒有!」尹富猛地抬起頭,脹紫著臉激動地喊。「二夫人,請您說話一定要憑良心,當時小的頭上還腫了一個大包,您明明也看見了,怎能說我人是清醒的?」

「這件事還有沒有誰可以作證?」霍千丘用手一揮,阻止他們的爭論。

大廳上人人靜默無聲,慕君卻突然攢著霍珊遲嚷嚷:

「老爺,這事兒珊遲也能作證,是她和我一塊兒到眺云樓的。」說罷偷撞著女兒的手肘。

霍珊遲的臉色變了,娘撒下這漫天大謊,竟要她陪著葬身罪惡里?

「我……」

「說呀,把事情都老實地告訴你爹,好讓他為你姐姐作主。」

她痛苦地閉了閉眼,多麼不願自己的口中說出違背良心的話來。

「事情……就像娘說得一樣,我……我確實也看到了。」有什麼理由值得她出賣親娘來換取自身的清高?尤其她明明知道,娘會這麼做全是為了自己。

「二小姐!」尹富的理智在這一瞬間全數崩潰,怎敢相信這個一向知書達禮、善良溫婉的好小姐,居然同樣撒了謊!

「騙人!你為什麼騙人?你明知道小的是冤枉的,為什麼你不替小的澄清,反倒推小的入火坑?為什麼?為什麼?」尹富想撲上去問她,但被幾名下人擋了下來。

「珊遲,你說得可是真的?」霍千丘牢牢盯住這個他從未真正疼過的女兒,臉上的表情就如同聲音那般冰冷。

霍珊遲沒有勇氣看著父親,只能顫抖地、僵硬地點了下頭。

「很好,我以為子女之中就屬你的品性最值得信賴,沒想到你卻為了你娘欺騙了我!」霍千丘用著最嚴厲與最失望的語氣說著。「行商多年,誰說真話、誰說假話,只要稍有破綻,都是很容易瞧出來的,你本性善良,被逼著撒謊根本無法表現自然,還以為這樣瞞得過我?」

「爹……」霍珊遲立刻跪了下去,反倒慕君不知所措地看看老爺又看看女兒,一張臉徹徹底底地慘白。

「對不起,女兒對不起您,您要罰就罰我吧,娘她全是為了我,請您不要責罵她。」痛苦與自責的淚一發不可收拾,從小到大未曾犯過大錯的霍珊遲,哭得格外凄慘。

慕君自知事跡敗露,也跟著噗咚跪下,抱著女兒一塊嚎啕大哭。

「珊遲,是娘對不起你……」哭花著臉轉向霍千丘求饒:「老爺啊,這事確實是我不對,但絕對和珊遲無關,請您看在咱們結婚十八年的份上,別怪罪在珊遲身上,您有什麼怨、有什麼恨,全沖著我來吧。」

「你想求得我的原諒很容易,只要找回了小刁,我誰都不罰!」

但慕君還是呆了,要她去找那個刁蠻丫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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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3-26 18:42:10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綻放

入冬後的日照縮短,黑夜顯得特別漫長,雪下得既密又急,不過幾夜,便積了厚厚的一地雪層。

趁著大家各自休息,霍語瓏不顧外頭毫無休止的雪意,徑自抱著一包厚厚的東西溜出了古剎,朝著逸水村的土地公廟而去。

踏進門檻中,里頭一伙人正好圍坐在火堆邊取暖,見著了她,全吃驚地愣住不動,有個婆婆還一不小心被火燙到了手。

「唉喲!」

只見樸大伯停住正翻動著火堆里干柴的手,瞪大那雙依舊凹陷的眼,仔仔細細、上上下下地打量她。

「原來你還活著,我還以為你凍死在街頭回不來了。」

「對不起,因為發生了一點事情。」

盡管大家的眼睛里都寫滿疑問,但她只是快步來到眾人面前,將抱著的東西放下。「這里有一些包子饅頭,你們拿去吃吧。」

一雙雙原本死氣沉沉的眼,在聽到有食物送上門的消息,立刻灌進了生命力與活力,紛紛動作起來。

果然,所有人都餓了許多天,不消半刻便將包子搶個精光,統統塞到空無一物的肚子里。

「喂,這些天你跑哪里去了?」樸大伯皺著眉不太高興地問。

「我……我在‘大雕團’里幫忙打雜。」

樸大伯恍然大悟。「哦?大雕團哪……」

「嗯,以後只要我有能力,多少都會拿點東西來給你們吃。」看著那些老人以及婆婆們因為吃太快而險些噎著的模樣,她不忍地上前去拍撫他們的背。

「你能有什麼能力啊?你拿這些東西來,他們知道嗎?」

「呃,我在那里也沒拿半毛錢,這些包子也是放了好幾天的,我想,他們應該不會說什麼。」事實上她並沒有想大多,只覺得團里的糧食綽綽有餘,少了這幾個包子應該不打緊。

「聽說那個大雕團的團主是個很吝嗇的人,吃飯時的分量都抓得很精準,你偷這些包子來給我們,要被發現你就完了。」

「只是幾個包子而已,我想應該不打緊,萬一不幸被他發現而怪罪下來,大不了我自己少吃幾頓飯就是。」她做事向來不顧後果,何況她自認做了件好事,也就懶得想太多。

樸大伯繼續瞪著她。「你這個人真是奇怪,以前奇怪,現在更奇怪。」

「奇怪總比刁蠻好。」她給了一個樸大伯不懂的回答。

「刁蠻?」

「樸大伯,我得回去了,出來得太久要被發現就不好了。」她撣撣裙上的灰土站起身。

「偷偷摸摸的,比作賊還辛苦。」他仍舊碎碎念。

她與他們的相處並不久,但要離開這麼一伙人,仍讓她有些心酸。「你們多保重,我走了。」

「無名!」樸大伯又突然喊住她。

收回正要跨出門檻的腳,她回過頭:「還有什麼事?」

「別再拿東西來給我們了,知道嗎?」他嚴肅地正色說道。

「為什麼?」

「你如果想好好地待在大雕團里,就別做出讓人生氣的事。」

「我只是……」

「這是為你好,你記得了。」樸大伯轉過身擺擺手,不讓她再說下去。

霍語瓏感到有些難堪,但又不知該說什麼,只得抓緊身上的厚襖,迎風踏出了土地公廟。

在雪夜里疾走了一陣,忽然意識到有人緊緊跟在她身後,她倏地停住步履,往後一望,一個人影從雪幕里走出。

不會這麼倒霉遇上壞人吧?她不安地退了一步。

「不錯嘛,還知道有人跟在你身後。」邱海堂揶揄一笑,兩掌背握在身後,從他發上、肩上的積雪早已沁濕衣裳,看得出他已跟了許久。

若非太過吃驚,她不會微啟凍僵的唇,難以理解他跟著自己做什麼。

「真的很難想象你會拿咱們團里的東西去給他們,因為傳聞中的‘刁蠻千金’鐵石心腸,從無賑濟貧窮的義舉。」

「你、你想告訴團主就去說,用不著在此挖苦我。」她不住地搓著凍僵的手,連講個話都快咬到舌頭。

頓了頓,他轉著眼珠子到她身側,故作輕松地聳聳肩。「一起走回去吧。」

要不是真凍得四肢發抖,她才不會更讓他走在自己身邊。

「你跟了我很久?」

「我只是好奇都這麼晚了,你會上哪兒去。」

「是因為我偷走了包子饅頭吧。」她有自知之明,也有被處分的心理準備。

「放心,我不會說的,除非是其他人發現,那我就愛莫能助了。」

逐漸相依的兩條身影拉長在月夜的雪地中,空蕩的大地沒有一點綴景,枝頭清寥、萬山空寂,只有他們對談的聲音。

「上回你被個潑婦用碗砸中額頭,也是因為你替那位婆婆站出來說話的緣故,不是嗎?」

「你到底想說什麼?」

「你難道不覺得,自己不再是以往的那個‘刁蠻千金’了?」

「我本來就不是。」

「能有這樣的改變,是值得高興的事,至少,我對你的觀感也改變不少。」

「我根本不在乎你對我看法如何!」他那種半褒貶的語氣微微激怒了她。「別把我現在的行為說成是在彌補以前犯下的錯,好像我良心發現是多麼了不得的事,還要讓你說這種話來諷刺我。」

「不,你誤會了。」邱海堂若有所思地瞥了她一眼。「我沒有惡意,我只是老實告訴你我的感覺,以為你該會覺得十分高興。」

「有什麼好高興的?我又不是小孩子。」

「真是遺憾,你的個性從某些方面看來,跟個小孩子沒有兩樣。」

「邱海堂,你對我的評斷可真是五花八門,但我為什麼非聽你說這些不可?而且我跟你非親非故,你能不能不要理我?」

「可是我發現,跟你說話是件很有趣的事,每說不到兩句,就會看到你發火的樣子。」

霍語瓏心里氣極,又不知該反駁他什麼,只能按捺住想發火的表情。

「別生悶氣了,快走吧,不然會凍死在這荒郊野外的。」他頷首行在前端,意氣風發的神情再一次澆熄她心中慍火。

她不由得加快腳步,隨他奔進了古剎的後院。

「噓!」走在前頭的他忽地止步回過頭,神秘地用手指豎在鼻梁中間,並壓低了聲音。「別讓人發現了我們。」

雖然滿心不情願,但她還是乖乖地點頭,躡手躡腳回房去,轉身前,還瞧到他一臉戲諺的用唇無聲說著:「明天見,」

明天見?他的道別對她而言,半點意義也沒有呀。

她怔了怔,望著他的身影隱沒在長廊一端。

心想:倘若她弄得懂這個邱海堂心里在想什麼就好了,不然他這時好時壞、忽冷忽熱的態度,真要讓她猜上好半天。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近午時分,邱海堂聚精會神地跟著打鼓師傅,有模有樣的學著基本打法:得、咚、撐、切等四種。

「得」是敲大鼓邊緣的聲音,「咚」是以右手敲大鼓鼓膜的聲音;「撐」是以左手的同樣動作;「切」是以單手按住鼓膜,另一只手輕輕敲大鼓的聲音。

一個早上練習下來,他已是滿頭大汗、手臂酸痛。

趁著放飯休息時間,東晏芷忙不迭地拿著毛巾和茶水走過來。

「喝口水吧,你流了好多汗。」她溫柔而關懷地說。

「噢,謝謝。」他笑著接過,仰首大灌一口。

她喜歡他從不拒絕自己的瀟灑與親近。「瞧你好像練出了興趣來,是不是更想認真學呀?」在他旁邊的板凳上坐下,見他額上的劉海糾成一團,忍不住伸手去替他撥齊。

「多學點東西總是有用處的,往後說不定派得上用場。」邱海堂總把她過分體貼的舉止視為理所當然,也不覺得突兀或逾矩。

「我倒想看你上場打鼓的模樣呢,一定很好玩。」

「說好玩是騙人的,你瞧這鼓的直徑有三尺寬,里頭裝有四個彈簧條,要把它打得又響又有節奏感,很不容易哪!何況一個表演下來說不定會打到手抽筋呢,真沒些底子的人,是沒法兒上場的。」

「這個我知道,所以才很佩服師傅們嘛。」這麼說的同時,她忍不住瞄了旁邊的老師傅幾眼,見他們正掩嘴偷笑著,仿佛都知道她心里在想什麼,令她當場羞慚了整張如花似玉的臉。

「啊,不說了,我得去幫忙放飯。」見人手不足,他連忙起身過去,再一次忽視了她的嬌怯。

走了幾步,瞧見阿仔和阿弟在不遠處的樹下,似乎為了什麼而吵得面紅耳赤,因此他改變主意的轉向兩人所在位置。

「怎麼了你們兩個,成天就知道鬥嘴?」

「大師兄,你來評評理,阿仔說無名比較好,可是我覺得晏芷姐姐比較好,我說了好多好多理由,可是阿仔都不覺得。」阿弟氣嘟嘟地說。

「才不呢,無名比較好,晏芷姐姐太沒個性了,一點都不特別;無名很酷,我喜歡!」阿仔揚起唇角驕傲地說。

聽到這無聊的原因,邱海堂不禁莞爾笑了。

「你們倆還真能吵,這事見人見智,根本不需要爭吵。」

「要不是阿弟說我每天跟個怪胎一塊吃飯,我才不想和他吵。」阿仔不屑地撒撇嘴,一副嫌惡的表情。

邱海堂頗感驚愕地望著瘦小的阿弟。「真的?你這麼說她?」

「本來就是!」乖巧的阿弟難得討厭一個人。「她每次都把自己的飯菜分給阿仔吃,全團只有她這樣。」

「你是在嫉妒我每天吃得飽。」阿仔得意洋洋地笑。「因為晏芷姐姐偶爾才會想起你,分你鹵蛋吃,可我不一樣,我天天都加菜!」

「那是因為我不想跟你一樣胖,跑沒兩步就一直喘、一直喘。」阿弟故意裝出氣喘吁吁的樣子來嘲笑他。

「你……」阿胖掄起拳頭,咬牙切齒想大力揮過去。

「好了好了,不許動手,也不許再吵,你們再這麼吵下去,連午飯也休想吃嘍。」邱海堂故意嚇嚇他們。

聽到午飯吃不到,阿仔頭一個舉白旗休戰。

「啊,那可不行!我快餓死了。」他低叫一聲,轉身急呼呼地跑掉。

阿弟見狀也連忙追上去。「等、等等我!我也餓了。」

邱海堂看著兩個小家伙的胖瘦身軀前後跑著,不禁啞然失笑。

沒想到,在孩子們的心中,也各有不同的見解與標準呢。

落雪紛飛的山谷,起了氤氳霧氣,雨下了一陣,停了一陣,冷風颼揚吹,場子內喝聲不斷,鼓聲亦穿插著不協調的伴奏。

閑來無事的東晏芷,總愛坐在離邱海堂最近的地方,偷偷觀察他的一舉一動,將他的每一個表情細數印入心坎里。

守著他這麼多年,她的心意,也不知是否傳達到他心里了?

雖然有那麼一點小擔憂,但還是無損她全心全意的關注。

發了好一陣的呆,一瞥眼,發現爹爹已經注意她很久了。

「爹……」她尷尬地連忙收回視線,心虛地垂下眼睫,忸怩不安地扯著膝上衣裙。

「晏芷,你也不怕被人笑,一個未出閣的女孩子老是盯著個大男人看,傳出去能聽嗎?」

「我、我才沒有。」嘟起嘴,她不依地否認。

「沒有才怪,以為我年紀大眼睛不好嗎?」東並揚沒好氣地搖頭。「跟我過來,爹有話要跟你說。」

「有什麼話在這里說就好了嘛。」見爹爹一臉嚴肅,她有些畏懼地縮縮脖子,覺得有什麼不好的事要發生了。

「是不是連爹的話都不聽了?」他垮下兩層厚肥下巴,不悅地擰起眉。

「當然不是……」她小小聲的回答,不敢有異地立刻跟在他身後走。「我跟您走就是了。」

走到古剎後院的一處園子里,東並揚才停住步伐。

他面色凝重地清清喉嚨,表示接下來要說的話十分認真。「晏芷,你年紀已經不小了,爹和京城的方家大戶談了幾回,對方對這門婚事也很中意,只要你點頭,爹就挑個好日子讓你嫁過去。」

血色霎時自她臉上一褪。「爹,你明知道……」

「不許插嘴,聽爹把話說完!」就知道她會馬上反彈,他義正辭嚴地板起臉。「爹知道你喜歡海堂那家伙,可你要知道,他是個無父無母無社會地位可言的窮小子,你跟著他注定一輩子吃苦。況且不知他會不會一直待在咱們團里,爹不能不為你著想。」

「爹,如果我和海堂在一起,就會永遠留在團里,這樣也用不著離開您,您應該會比較高興才對呀?」

「絕對不行!」他將女兒辛苦養大,可不是為了將她一輩子留在身邊。「爹寧可你去過好一點的生活,而不是跟著團繼續餐風露宿,過著飄泊的生活。」

「您為什麼就不問問我要的是什麼?我不奢望榮華富貴,我只想待在您和海堂哥的身邊呀。」她心下一急,難過的眼淚便順著兩頰涓涓流下。

「晏芷,你聽話,」他天不怕、地不怕,最怕就是女兒的眼淚,只得軟下語氣說服她。「爹要你過好日子,你聽爹的好不好?」

「我不要。」她哭哭啼啼的掩著臉。

「要怎麼說你才懂呢?更何況海堂那家伙不見得喜歡你呀。」雖然殘忍,但他不得不說出事實。

「爹如何知道海堂哥不喜歡我?」東晏芷氣惱得哭著反問。

「明眼人看也知道嘛,他只當你是一塊長大的小妹妹,難道你感覺不出來?」果然是旁觀者清,當局者迷,東並揚心疼地拍著她的肩膀。「他要真喜歡你,怎會到現在都沒行動?你都十八了。」

「他沒行動不代表他不喜歡我,而且大家都知道他對我最好,不可能只是兄妹之情。」她執拗地哭嚷著。

東晏芷一向不是個愛哭的人,但一旦哭起來,連性子都變得無比倔強。

眼見她愈哭愈厲害,東並揚束手無策地勸也勸不了,這事只得暫且攔住。

「好好好,先不逼你,這事咱們往後再談,你別哭了,爹看了會難過呀。」

她抬起了淚眼滂沱的臉,稍稍止住哭意。「爹真的不逼我?」

「是,爹不逼你,你自己好好想想。」誰叫他就這麼個寶貝女兒,舍不得她多掉一滴眼淚呢。

她這才吸吸鼻子,感激涕零地抱住了父親。「謝謝您,爹,我就知道您最疼我了。」

「唉,你知道就好、知道就好。」除了苦笑,他還能怎麼樣,就這麼一個女兒,何況就算拿把刀架在她脖子上,她也不見得會妥協。不如先依著她吧,說不定等她哪天想開了,這婚事就能重見天日。

以後的事,誰曉得呢?

燭火一盞盞熄滅,正待就寢的霍語瓏,自走廊一端踱回房門口。

一道熟悉的身影仿佛愛在黑暗中出沒接近她,趁她一不注意突然衝出,倉促間攢著她的手便往外奔跑。她努力不讓自己因驚嚇而叫出聲音,也不停地施力試圖將手撤回。

邱海堂的笑容過分燦爛,會使人誤以為這時刻是大白天,頂上正有大太陽照著,但他的不羈顯然不受歡迎。

「我說過請你不要理我,你聽不懂嗎?」她在盛怒之餘將被抓牢的手腕兒抽回,留在肌膚上的熱度,加速了她的心跳。

「我聽得懂,但我做不到。」他頭一回決定當個厚臉皮的人。「而且我有好東西要和你分享。」

又來了,他到底想對她撩撥什麼?

「不管是什麼我都不屑要!」她很快拒絕,認真地直直看進他眼里,傳達了強硬的決心。

「喏,有很多很多的饅頭哦,想不想帶去給土地公廟的人吃?」他挑眉指了指藏匿在草叢里的一包東西,存心攻擊她的弱點。

「你……」她意外兼失措地愣住。「你做了什麼?」

「做了什麼?」他聳肩。「不就是做了和你一樣的事情嗎?」

「你怎麼能?你……我又沒有叫你這麼做!」她重跺腳有些氣惱地喊。「你想害我也不是這樣!」

「小聲點、小聲點!這回作賊的人是我,你這麼想害我被抓包嗎?」眨著無辜又善良的眼睛,他可憐兮兮地求饒。「別這樣,我不過見晚上剩下的饅頭還不少,忍不住就想起你上回的義舉,於是……」

「好了,別說了!」霍語瓏聽不下去。「那就快把饅頭放回去,同樣的事情一次就夠了。」

「但我已經拿了呀。」他倒是固執得很。「而且你應該很想再去看看他們吧?愈是接近新年,他們愈是不容易討到東西吃。」

「我是很想幫他們沒錯,但是……不,不對,我能幫的本來就有限,何況他們不會冀望我再拿東西去給他們。」腦子里亂烘烘的她,連神情也陰晴不定。

「別因為我而要脾氣,你明知道他們一定每天餓肚子,況且出了事我會一肩擔起,你只要跟著我一塊去就行了。」邱海堂甚為有趣地看著她臉上多種表情變化,不由得有些人迷。

「不行,我不去。」說完打算往回走。

「不成!我非抓你一塊去不可,不管你肯不肯。」邱海堂哪由得她跑掉,一手揪回了她,強制帶離古剎。

山水寂然,兩道拉長的身影靜靜沐浴在清冷的月輝中。

靜佇在萬壑千景的山谷中,仰望著天地間的遼闊,都讓他們有說不出的得意與舒暢;無懸一物的枯枝,遍野滿是空蕩,這蕭索肅殺之氣,卻格外痛快。

邱海堂大概猜得出此刻她在想什麼。

她一定在想,他是怎樣的人!又為何要這麼對待她?

其實他自己也不知道,或許一時興起也想大發慈悲,或許閑來無事自找麻煩,這些都可能是答案。

但很確定的是,當他看到廟里的老人們在見到食物時,那死寂的眼重現活人的光芒,竟有種熱淚盈眶的感動。

為什麼從沒想過要去幫助別人?是因為自己覺得能力不足,還是懶得思考幫助的方法?

同一時間,她正為他的行為百思不得其解,困惑的眼睛氳滿迷離的光幕,但在他帶她到這兒透透氣之後,她又暫拋下一切疑惑,松弛多日來繃緊的神情。

「你為什麼會離開霍府?」他突然有此一問。

明知道此刻氣氛談情最佳,他卻很不識相地提出這等殺風景的問題,畢竟前者是不存在的。

看在他今天發揮同胞愛救濟了老乞兒的份上,她決定不再惡言相向。沉頓半晌,考慮著該怎麼回答。

「因為我既刁蠻又是個棄嬰,沒有資格當霍家一份子。」

「棄……嬰?」迅速皺攏的濃眉底下,是一雙極度怔愕的深眸。

她瀟灑一笑。「所以,什麼‘第一千金’、‘掌上明珠’全是狗屁,我不過是霍夫人十八年前撿來的孩子,是親爹親娘不要的孩子。如今知道自己的身世也好,我可以自由自在,過著無拘無束的生活。」

「你確定這樣的生活無拘無束?」他仍處在驚愕中。

「至少我不必活在謊言中、活在虛假里,讓每個人在背後嘲笑我。」

「可是,黑心肝不是很疼你嗎?」外人一向昵稱霍千丘為黑心肝,他也不例外。

「我走的時候他正好不在府內……」不愉快的記憶在腦中盤旋不去,她搖搖頭,不願再說下去。「我已經回答了我最不想回答的問題,可不可以不要再問了?」

此刻,他的雙瞳深邃一如昏暝幽谷,垂視著她黯眸里的種種情緒。

「我明白,是我不該問,對不起。」低抑輕柔的嗓音,溫暖而不著痕跡地嵌進她冰寒的心扉。

他的一聲對不起,輕易就觸痛了她心中的舊傷口。

「對不起?你有什麼好對不起的?我這種人根本不值得同情,不是嗎?」

「愈是活在虛幻中,愈需要同情,你看到了太多假象,才讓過去的你如此刁蠻。」

「是嗎?可是霍珊遲卻不會,她才是霍府名正言順的第一千金,她知書達禮、端莊賢淑,但一點都不驕傲,全府上上下下的人都喜歡她。」

「我不知道她是誰,無法作評論,但人人都得學著做自己,你若和她一樣好,又有什麼意義?」

她有些心虛地回避他探究的目光。「沒想到你倒很會安慰人。」

「因為該悲傷的不止你一個,」邱海堂無奈地苦笑。「就像我爹早死,我娘不得已將年僅五歲的我送進團里學舞獅,結果她人也不曉得到哪兒去了。從此以後,一個五歲大的孩子在世態炎涼中學會如何照顧自己,如何讓自己更堅強,不需要去依賴任何人。」

聽著他敘述自己的身世,霍語瓏冷凝的面容不禁瓦解,感覺茫茫人海中,比她凄慘的人到處都是,她不該為著心中陰影而感到憂傷。

但當她一瞥眼,察覺他是那樣專注而敏銳地望著她,松卸的心防再度一凜,牢牢的守回了心上。

「我們該回去了。」別過臉,不願他看到自己的神情。

「啊?」突來的好心情轉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詭異到令人毛骨悚然的氣氛。

她的聲音卻鏗然有力:「還有,希望你下次別再這樣,樸大伯已經交代過我,下次別再送東西去給他們。」

「你會聽話的照做?」

她深吸一口氣,改以不傷和氣的方式說:「總而言之,土地公廟里的人與你無關,而且我們最好保持距離。」

「保持距離?」他臉色微變。

她輕而易舉就與他劃分界線,讓他忽地從失神的情緒中抽回,怔忡望著她冷漠的神色、戒慎的語氣,隱約刺痛了他心底某個部分。

能不點頭嗎?即使不舒服的感覺一再涌上喉頭。

難不成,他對她有著什麼期待?

一時之間,連他自己也說不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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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3-26 18:42:32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動心

隨著舉團遷徙的時刻將近,霍語瓏的心情跟著忐忑不安。

怎麼辦?

她不想回京城,一旦回去,若被人認出來只是徒增難堪,她不願再面臨重復的困境,已經夠了!

可是,她現在是「大雕團」的一份子,又怎能不跟著走?

……除非她離開這里……

不行!她不能走,好不容易找到一個棲身之處,若是走了,難道重回天寒地凍、人心無情的街道上乞討?

發了一陣的呆,敲鑼擊鼓的嘈雜聲將她驚回神。

大伙兒正加緊進度的在排練,一部分人則在打包行李,她不該也沒有時間在這兒偷懶,暫按下心中陰影,急忙把團主交代下來的工作一一完成。

到了起程出發的日子,此去大理京城約需三天的時間,由於天候不佳,路上積雪過厚,免不了多耽擱兩天。

待他們一行人浩浩蕩蕩進到城里,官道上驢馬車轎、人行擁擠,店頭小販為搶生意各出絕招,吆喝聲、喚賣聲不絕於耳。賣茶水的敲響盞,賣油的敲油梆子,貨郎擔的標志是搖蛇皮小鼓或打一面小銅鑼,磨刀人甩響四塊刀形鐵片串成的鐵滑連,殺豬宰牛的吹羊角,到處洋溢著歡度年節的氣氛。

東晏芷瞧得一雙清亮眼眸睜得圓大,覺得這大理京城一年比一年熱鬧,商設行家也一年比一年多,回頭再看爹爹精打細算後眉飛色舞的開心模樣,也曉得他是迫不及待要好好大撈一票了。

來到租借的場地開始搭棚,如同預期,生意一樁樁上門。

春節舞獅,為一種擬獸舞,寄寓人民追求美好生活的願望。獅子為百獸之王,威武勇猛,在人民心目中,它象征著勇敢和力量,並具有驅邪鎮妖之功,能保人畜四季平安,因而又是吉祥的化身,故被稱為「避邪獅子」或「瑞獅」。

每逢春節開始的大陣仗,便是挨家挨戶舞獅拜年,以示消災除害、預報吉祥之意。為了招接瑞獅來臨,各家往往在門前或門頭上掛個紅包,讓獅去銜,而這,可是「大雕團」一年中最重要的收入之一。

除夕前一天,東晏芷興致勃勃地跑過來詢問她:

「無名,你現在有沒有空?」

「有什麼事嗎?」

「我想去布莊裁幾塊布回來,你陪著我去街上挑吧。」

去街上?那怎麼行!「你自己去就好了,我還有事忙。」霍語瓏緊繃著神經婉拒,裝出忙碌的樣子整理著大小器皿。

「回來我陪你一塊弄嘛,海堂哥在忙,我又不敢一人上街,而且我爹也答應了,你就別拒絕我,好不好?」東晏芷嬌顏輕垮,露出哀求的表情。

「可是……」

東晏芷忘了她曾是這京城首屈一指的千金小姐,因而未曾想過她有多麼害怕拋頭露面,讓人給認了出來。

「求求你嘛,我是真的很想去,你不陪我,我就去不成了。」

如果是以前的她,大可以硬起心腸的拒絕,但,東晏芷對自己的恩情,她即使再漠視也無法忘記。

「好吧,我陪你去就是。」出於無奈的答應後,她還是馬上後悔了。

放眼街肆,到處是鮮紅的春聯上派年味盎然。

春節貼春聯為民間一種普遍的習俗,其俗源遠流長,可以追溯到桃符。 古代傳說東海度朔山有大桃樹,其下有神荼、鬱壘二神,能避百鬼。所以民間在大年初一用桃木板畫上這兩個神像,掛在門口,以驅鬼避邪,叫做桃符。之後有人在桃符上題對聯,才慢慢演變為今日盛行的景況。

這會兒,兩條人影出現街道上,一紅一灰,並不特別引人注意。

東晏芷身穿喜紅棉襖,底著粉色長裙,純真無憂的笑容里充滿著喜悅;反之,霍語瓏用一條圍巾蒙去了大半邊臉,亦步亦趨跟在東晏芷身後。

來到一家名為「一字裁」的布莊,她倏地縮回步伐,不打算進去。

「怎麼了?」見她停住不前,東晏芷奇怪地回頭問。「為什麼不進來?」

「里頭人多,我在外頭等你就行了。」

確實,這家布莊裁布的功夫一流、花色質料更是一等一的優,瞧里頭擠得水泄不通,連她要進去都顯困難。

「好吧,那我很快就出來。」東晏芷想想也好,點完頭便踏入門檻。

瞪著布莊門上醒目的招牌標幟,墨底匾額上題著龍飛鳳舞的黑色字跡,正是出於霍千丘之手,這布莊是霍府的產業之一,她就算沒親自前來挑選,也知道以往身上穿的全出自於此。

為了掩人耳目,她始終斜倚著壁邊低垂螓首,靜心等著東晏芷。

「真對不住,」在她等得不耐煩之際,東晏芷總算呼著大氣出來。「里頭裁布的人實在太多,伙計們一時忙不過來,我也就等到現在。」

「我們回去吧。」霍語瓏很快地說。

東晏芷卻滿心戀棧著街市兩邊賣著奇怪玩意兒的攤販,想過去一探究竟。

「無名,等一下,我想買個東西給海堂哥。」話一說完,她預備跑到對街去,霍語瓏正想阻止,卻發現一輛疾行馬車沖撞上她。

「晏芷,不要——」她厲聲尖叫,車夫見狀趕忙勒緊韁繩,受驚的馬兒前蹄高抬低嘶不斷,卻已是不及。

在一陣亂蹄紛沓中,東晏芷當場被踢中頭部暈死過去,手臂亦被馬蹄踩過。

在神膽俱驚中,霍語瓏撲過去將人抱起,急切地一聲喚過一聲。

「晏芷、晏芷你醒醒!」

「快去請大夫!」一個威凜厚沉的男音乍現耳畔,身著與這天地霜雪同色的白袍長衫,神色凝重地快速跳下馬車。

「你們該死的都沒在看路嗎?」又氣又急的霍語瓏一時失掉方寸,聽到有人開口,一起身便蠻橫咒罵。「萬一她有什麼三長兩短,我不會饒過你們的!」

「放心好了,人是我們撞到的,真有什麼事,我會負責到底。」鏗鏘有力的語氣沒有半點逃避責任的意味,讓她在看到他的面貌時,頗為失神的愣了下。

這人一身的尊貴高傲、相貌非凡,舉手投足間氣凝神足,話出口便堅不容摧,看也知道來頭不小。

「墨全,快先把姑娘抬上馬車,我們直接送她去看診,才不會延誤救醫時間。」說話的是甫自馬車上走下的纖纖女子,那沉魚落雁的美貌,把路人都看得傻眼,以為仙女下凡。

「好吧。」時墨全即刻下了命令,幾名車夫手忙腳亂地將東晏芷攙扶上車,霍語瓏這才驚醒過來。

「你也上來吧。」白衣男子朝她說道。

待霍語瓏上了馬車扶住東晏芷,另一句爆炸性的話出現耳邊。

「用不著擔心,他乃堂堂時王府的時二少,會請最好的大夫、用最好的藥來醫治她的。」女子安慰地說。

時二少?!

霍語瓏猶若針扎似地一跳,瞪著說話的女子瞠大瞳仁。

「那你……」

「我是郁還煙,是他的未婚妻。」淺淺的微笑在她光采逼人的美顏上漾開,時墨全聽了,只以內斂而深情的眼神注視她卻沒說話。

未婚妻?這女人是他的未婚妻!

當頭棒喝的感覺就是這樣吧!霍語瓏只覺天旋地轉,心痛得不能自已。

她的未婚夫……有了別的未婚妻?

哈,這是應該的啊,她早不是霍府千金,又與長工傳出丑聞,即使這女人是傳聞中的青樓女子,她也沒資格看輕她。

她的眼底蓄起淚光,為了不讓人瞧出端倪,她假裝扶著東晏芷低垂著頭。

「要不要派人去通知這姑娘的親人?」見她沒說話,郁還煙輕聲問道。

她強自振作地背對著點頭。「她是‘大雕團’團主的女兒,現在整個團就駐扎在雙燕拱橋邊。」

霍語瓏,你真可悲!

今天受傷的是晏芷,還能說出個能聽的身份,如果受傷的是你,別人該如何形容你?

是「大雕團」好心收留的乞丐?還是「黑心園」那見不得人的霍語瓏?

無止盡的痛楚一波波蔓延,多麼不願在這馬車上多待一分鐘。

這郁還煙,是我見猶憐的楚楚動人,不管她是什麼身份,她都得到了時二少的心,在時二少的心中,說不定早忘記她這個曾有短暫婚約的女子。

人的命運,怎會如此坎坷離奇?

而她,又怎會如此心痛難當?

在東晏芷被送回到團里後,這個新年,也在措手不及中展開序幕。

為讓事情平和的劃下旬點,時墨全支付給東並揚一大筆賠償金,並送上許多珍貴的補品參藥,平息這樁無意釀成的撞人風波。

由於手臂關節處骨折,好些日子無法動彈,東晏芷成了不折不扣的傷兵,只能躺在床上安歇,起居就由霍語瓏來照料。

她理所當然地挨了頓罵,腦子里卻記不得東並揚罵了些什麼,一顆心恍恍惚惚、晦暗渾濁,無法聽進他氣憤的每一句數落。

除夕的夜晚,拱橋下頭、河堤邊岸的階梯上,她獨自瑟縮在月光照不進的角落里,瞪著河面結凍的白色冰霜,忍不住挑起腳邊一顆石子,在冰面上敲出一個黑幽幽的洞,里頭似有潺緩的河水尚在流動。

「都已經凍成這般,該是沒有任何魚兒能活了吧?」她喃喃低語,專心地再把洞敲大,以致未注意背後傳來瑣碎的腳步聲。

霍諾瓏被這突來的聲響駭一大跳,身子微傾險些掉進河里。

「又是你!」真是來者不善,她瞥過視線,看到邱海堂那張故作微笑、卓爾不群的臉龐,立刻又撇過頭去相應不理。

「為什麼沒去吃飯?」

她暗自決定無論他說了什麼都不回答,因此兀自繼續敲著冰面。

「是為了晏芷的事難過,還是為了自己的未婚夫另有新歡?」

「什麼?!」

當場,她像被戳中致命要害般地跳起,那雙憤怒至極的烏亮黑瞳,閃耀著激昂的火光,在瞪住他的同時,身子也一陣輕顫。

「你怎麼知道的?」

「知道你沒去吃飯?」他露出狡黠表情避重就輕。

「我的意思是,你怎麼知道我和他的事情?」

「因為痛恨你,所以耳聞你的事情便記得特別清楚。」他神情愉快地聳著肩。「而且,我還可以奉送你另一件消息。」

她一頓。「什麼消息?」

「時二少的新任未婚妻,是當今聖上失蹤十八年的二公主,比起你這曾是京城首富的第一千金,還是略勝一籌。」

「公主?」她再度一呆,焰氣有如急流勇退。

不公平……這太不公平!

那個郁還煙不但擁有傾城之貌,還是名尊貴非凡的公主。

也難怪時墨全並不在意與她的這樁婚事,難怪……

「你很在乎時墨全?」斂住了笑意,邱海堂用著正色目光定定注視她。

這一刻,她居然笑了,笑得凄切慘澹,仿佛他說了句可笑又可悲的話。「在之前我根本沒見過他,如何在乎?」

寒風刺骨,她的笑比這道冷風還要來得更冷,他不覺打了個冷哆嗦。

「那麼你在笑什麼?」

「我在笑……‘天壤之別’這四字,原來是這麼用的!」語氣倏地一沉,陰鬱的眼轉黯,唇角的笑亦斂,哀痛逾恆的心……無從愈合。

仿佛看出她受創甚重,他竟不忍心再去傷害她絲毫,這個始終倨傲、始終倔強的霍語瓏,在經歷了一連串的打擊後,露出了最痛苦的表情,卻不曾為任何人、任何事,掉過一滴不爭氣的淚。

她靜靜地坐回階梯上,垂下的眼睫遮住空洞的瞳眸。

邱海堂一時愕然,亂糟糟的思潮里揉進無限的憐憫與不明情像。

「……對不起,如果我說錯了什麼,我向你鄭重道歉!」這是他現下惟一能做的補償。

她閉了閉眼,像在眨掉眼中那抹傷痛。「你沒有說錯,錯的是我,我不該自以為是、不該仗勢欺人、不該有恃無恐的欺壓別人、不該瞧不起老百姓、更不該端架子讓服侍我的下人不好過,總而言之,我是無藥可救。」

聽著她的懺悔,邱海堂不明就理的胸口一熱,握緊了雙拳,微微感到激動。

他是在干嘛?明知道她已經脫胎換骨,不再是從前的「刁蠻千金」,還說這種話來刺激她,實在太可惡了!

張口欲說什麼,在看到她悲傷蒼涼的神情時,卻又打住。

「如果我不曾惹得天怨民怨,或許我還能待在霍府做千金大小姐,可惜,我連自己的名譽都給賠了……」

腦門轟地巨響,全身血液凍結,他難以置信地瞠大眼,濃眉瞬間聚攏。

在他青天霹靂的時候,附近驟然點燃施放的鞭炮煙火,劈哩啪啦漫天作響。

新的一年,就在無言中轟烈來到。

棚外鑼鼓喧騰,萬眾期待的獅舞在排山倒海的熱鬧掌聲中開演。

首場戲碼「醒獅引仙歸深山」,引喻住在天庭的仙人舞到人間來,醉沉在酒氣當中不歸天庭,大感棘手的天庭乃指令獅子帶回仙人來,於是獅子降到人間。

此舞輕松幽默的描寫為將醉醺醺的仙人帶回天庭所下的苦心,獅子細膩的表情與無可言喻的味道,乃是此舞的物征。

接連幾天,獅團轉移陣地到每一處廟會前演出,睡獅、獅翻身、探門聯、踏七星、踩八卦、獅過橋、桌上功夫、桌上探井、獅切血、咬水果、撿紅包、咬青、獅接禮、拜廟、四門到底。

直至年節過去,所有的表演也告一段落。

在榻上安躺數天后,東晏芷顯得蠢蠢欲動,雖然傷口未愈,但她已經不耐地想下床走動。

霍語瓏一見,蹙眉地伸手按住她。

「你想害我被團主罵嗎?他交代過不得讓你下床。」

「我不是廢人,再這麼躺下去會瘋掉,無名,你讓我下來走一走,我保證不出房間。」眨著水汪汪的一雙美目,東晏芷可憐兮兮地哀求著。

「萬一正好有人進來呢?」並非她鐵石心腸,只是她不願自找麻煩。

「誰要進來都得先敲門,到時我再躺回床上就是。」

「不行,我不答應,你還是躺著吧,否則這責任我承擔不起。」

「無名……」東晏芷完全沒料到她會如此斬釘截鐵的拒絕自己,一時倍感錯愕地愣住不動。

霍語瓏神色淡漠地將床被拉整,然後走回圓桌旁的椅子坐下,試縫著一條黑色袖帕。

「無名,你怎麼了?從我受傷以後,你就變得好奇怪,你……」

「不要說了。」她冷漠打斷。

「如果你有心事應該告訴我,我們是好姐妹呀。」東晏芷不明白她何以轉變如此巨大,雖然她總是緊閉心扉,但也不似這回的冷酷無情。

「我什麼都不想說,你好好休息。」但她仍是頭也不回地答。

「……無名,我是不是做錯了什麼,讓你開始討厭我?」即使她已擺出了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態度,東晏芷還是耿耿於懷的窮問不舍。「可是你知道嗎?這些天我躺在床上想了很多事情,說出來也不怕你笑,我……我很喜歡海堂哥,就是不知道他心里有沒有我,雖然他對我很好,但總覺得只有兄妹間的那種情誼,我很想問他喜不喜歡我,但是我一個女孩子家,又怎麼問得出口?」她苦惱地搖頭,卻沒注意到霍語瓏乍聞此事時,雙肩陡地震了一下。

「自從你出現了,我覺得非常開心,有個人可以傾訴,事事就用不著放在心底了,我也想請你幫個忙,代我去問問他的心意……」

霍語瓏鎮定而從容的轉過頭,一瞬也不瞬地望住嬌怯的東晏芷。

「我不會去問的,因為我是個外人,這事我插不上手。」冷靜而毫無轉圈余地的話,讓東晏芷熱切的心驟時冷卻。

「無名,你連這點忙都不願幫我了,為什麼?我做錯了什麼?」

「你沒有做錯任何事,你只是不了解我的個性,沒有人可以勉強我做不願意的事,即使是你也一樣。」

「難道我這麼挖心掏肺的對你,也不能改變你絲毫?」從沒想過善意真誠的對待,換來的只是一句:即使是你也一樣!

「對不起,我不會說漂亮的婉轉話,我也沒有惡意,你真喜歡他,就親自告訴他,好過我一個外人幫倒忙。」

東晏芷深吸口氣,一臉醒悟地輕咬下唇。「我明白了,我會照你說得去做,不會麻煩你的。」

這麼做太殘忍了嗎?霍語瓏捫心自問。

然而,都已經決定了離去,又何必徒惹塵埃?

時候到了,是該走了。

毫無留戀瞥下云淡風輕的一眼,踏上舊時路,朝著城外的風雪而去。

那一夜,她也是這麼走的。

當所有人都誤會她、蔑辱她,說她和長工尹富做出了有辱門風之茍合丑事,她清楚意識到,一切再無挽回之可能。

一個從不心存感激的棄嬰,在享受了十八年的榮華富貴,與時王府之二少主訂下婚約之後,竟因酒醉而自毀清白?

她讓爹爹丟盡顏面,讓整個霍府因她而蒙羞,即使沒人趕她,她的好強也容不得她留在府里,聽著一句句不堪入耳的指點議論。

她不願面對,當爹爹回府後得知這些事的震驚表情,更不願哭哭啼啼的跪下來求大家相信她,或者原諒她,甚至是重新接納她。

走了,可以解決所有的事,她是這麼堅信著。

盡管步履沉重,踏著積雪往前走的意念卻十分堅定。

以她在「大雕團」這四百天來的學習與磨練,她相信可以在別的城鎮村落里找到工作謀生。

所以,她絕對、絕對不會餓死的!

新春甫過,年節的氣氛正一點一滴退去,大街小巷卻在這日騷動連連。

張貼在四處布告欄上的尋人啟示,是引起議論紛紛的原因。

一張圓潤的鵝蛋臉,驕縱的柳眉斜揚,烏黑的眼盛氣凌人,鼻梁高傲直挺,一張薄巧如綢的菱唇,滿臉都是野性的倔強。

放眼全京城,長這副模樣的,非這刁蠻千金莫屬。

霍府貼出告示,只要誰能提供消息,報知霍語瓏去向,重重有賞!

早在個把月前,有關這霍家千金和府里長工的丑事,早已傳得整座京城沸沸湯湯,人言可畏,一再扭曲後的流言,任誰聽了都直罵這霍語瓏真不知恥!

但看在錢的份上,眾人還是一窩蜂的找了起來,說不定哪天碰上了,這輩子就不愁吃穿啦!

這會兒,霍語瓏已經到了逸水村。

原以為自己不會去回首待在「大雕團」的日子,然而,也許在夢里,也許在無意識時從腦海中掠過,也許在她看到某個人、聽到某件事,心就會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個人,那個她不知道如何面對的人。

站在日落後空蕩蕩的街道上,她只有一個地方可去——土地公廟。

也罷,不過暫時睡一晚,待明天還得繼續往前走,否則「大雕團」要是也回到逸水村,她就糟了。

思忖的同時已朝著廟的方向前行,接下來的事,卻是她始料未及的錯愕。

一陣馬蹄疾行聲出現在身後,聲音由遠而近漸漸明朗,馬蹄奔馳在雪地上,速度難免大打折扣,但這匹駿馬以及騎乘在上的人,卻一鼓作氣的呼嘯一聲攔到她面前。

霍語瓏嚇得後退數十步,以為發生了什麼事。

「總算追上你了!」

飽含惱怒的渾厚男音很不客氣地狠狠撞擊她,深邃陰沉的目光灼亮懾人,臉上有著被風雪侵蝕過的濕涼與疲 憊,卻遮掩不了他臉上的火爆表情。

「你該死的為什麼不告而別?知不知道所有人都為你擔心?」

她呆呆地望了他許久,視線因突然涌上的熱淚而漸漸模糊,不清楚眼前看到的,她強吸一口氣止住淚意,卻止不住冰凍的心緩緩融化。

「你……」

邱海堂躍下馬背,在她不及防備的剎那,用一種不屬於親人、不屬於朋友間擁抱的方式,將她被寒風凍得顫抖的身軀,擁進了自己溫暖的胸膛里。

他從不知道一個人在穿得如此單薄的情況下,長時間走在冰天雪地里,卻能不被凍死,更不知道她的生命力會如此強韌,就和她的個性一樣倔強。

她毫無抵抗地困在這不真實的懷抱里,忘記怎麼呼吸,忘記怎麼說話,忘記應該要掙脫,該要用力推開他……

一切都失控了,她從不打算讓這顆死寂的心淪陷某處的。

即使在街頭行乞,即使狼狽地死去,她都想守著僅剩的這顆心,讓自己意志堅強地活下去。

「為……為什……」極力拼湊出的疑問,從牙縫間僵硬迸出。

「不要問我為什麼。」在抱住她的那一秒,邱海堂整個人才驚醒過來,自己做了這樣唐突的事。他沙嘎的回答,卻不願立刻告訴她為什麼。

那是一個直覺,也是他從未有過的沖動,但他的心情卻感到坦然。

終其一生的尋尋覓覓,不就是為了這一剎那的心動?

是他的心跳聲,還是自己的心跳聲?

天空再度飄下細雪,她試著將埋在他胸口的臉蛋抬起,才發現他的目光正定定凝視她,眼中灼熱的一簇火苗,來得那樣陌生,那樣令她心悸。

「我知道為什麼了。」他的神情變得好溫柔好溫柔。

「啊?」

「第一次看到你,我的心里便有了你,不管是恨、是怨,但這四年多來,我卻忘不掉你。

「四年後再看到你,你不再是霍家千金,你是我匹配得上的平民女子,對你而言是如此痛苦,對我而言,卻如釋重負。」

這突來的告白,讓霍語瓏的世界起了大震動。

「你、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喉頭似哽了什麼。

「我當然知道,我喜歡上你,也許你覺得荒謬,但我覺得你……」

「不!像我這樣刁蠻任性的人,你為什麼會喜歡呢!」她急急打斷他,不讓他說下去。「如果你是想玩弄我的感情,來達到你報復的目的……」

這回換他面色凜然地打斷她:「我不需要大費周章的跑到這兒,只為了玩弄你的感情。因為我是認真的。」

腦中猛地冒出東晏芷的臉來。「可是……」

「先別拒絕我,求你!」

同樣沒有為什麼,到最後,霍語瓏仍舊沒有狠狠推開他。

即使東晏芷的臉不斷在腦中盤旋。

怎相信,世上會有人肯愛她這樣的刁蠻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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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波濤

風在呼嘯。

由北面吹來的狂風,嘯聲如鬼卒揮鞭,抽冷了四肢百骸的溫度,卻抽不去內心的火熱。

一片空寂的街道,招牌在風中搖曳,上頭的鐵環與吊鉤摩擦,聲音刺耳如拉鋸,令人牙根發酸,破碎的窗紙則被風吹得似在痛苦申吟與喘息。

風仍不斷在吹,吹起兩人的飄飄衣袂,吹起兩人的細細黑髪。

雪已經停了,他們卻還佇在這兒。

邱海堂知道她已冷得抖顫,因此快速抱她上馬,韁繩一勒,雙腳一夾馬背,呼喝著奔馳出去。

找了家小旅店投宿,他要了兩間相鄰的廂房。

一路上她都沒開口說話,沉默使她看來心事重重、落落寡歡,眸光是兩潭清泉,里頭波瀾不興,像靜止的水面。

店小二送來了些饅頭小菜,邱海堂在桌旁坐下,看著她毫無起伏的神情,不免微皺眉心。

「你在想什麼?」

這一刻,驟見她黑眸里閃爍著一道不冷不熱的光芒。

「你來找我的事,大家都知道了嗎?」

「嗯,我告訴他們我不放心你,所以就追過來了,我想你也無處可去,這逸水村是你肯定會落腳的地方。」

她咬住下唇。「……你對我了解有多少?這麼莽莽撞撞的追來,值得嗎?」

邱海堂放下原本拿起的箸筷,雙眼亮熠熠,那亮度溫暖而深邃,鎖定她雙瞳里的幽熾銳光。「你是對我沒信心,還是對自己?」

她試著逃避他灼熱的目光。「我會離開霍府就是因為自已做出敗壞門風的丑事,難道你不在乎?」

「那不是真的吧?我壓根兒不相信你這樣的個性會做出那樣的事。」

「不管是不是真的,人言終究可畏,你還是離我遠一點吧。」

「你在怕什麼?我不過是個舞獅團里的小人物,只要不讓人知道你的真實身份,誰會說閑話?」

「邱海堂,我想你誤會了,我和你是不可能的,我從來沒有為你動心過。」咬完下唇改咬牙齦,她已經厘清了崩壞離析的思緒。

「我知道,但那又如何?只要給我一點時間,我會證明……」

她總是不讓他把話說完。「不用證明,我會離開就是這個原因,你太奇怪、太奇怪了,讓我根本沒辦法再待下去!」

空氣有幾分鐘的凝結與靜謐,直至邱海堂故作鎮定地抓起冷掉的饅頭遞到她面前。

「別說這些,先填飽肚子吧。」

「我不要吃。」她冷淡地撇過臉。

「沒關系,那就先放著,等你晚點想吃再說。」

「說了不吃就是不吃,你要不就端回你的房里,否則就請人來收走!」不知為何,舊時難纏的壞脾氣一涌而上,她拍著桌子激動嚷道。

邱海堂怔愣著不動,仿佛從她倨傲的眼中,又看到那個刁蠻千金的影子。

四年前,她也是以這姿態出現;四年後,她隱藏的性子里仍不改本色。

「我懂了,你是想打退我、考驗我,是嗎?」他的理智卻不斷在為她找借口,好安撫自己內心的不安。

「不是、我不是!」她氣極發抖。「我也不會回團里,就算餓死在街頭,也不跟你這個莫名其妙的男人回去!」

這一秒,他的心如遭到千萬馬蹄殘忍的踐踏,面色鐵青而僵硬,心中某根弦忍無可忍地被激怒了。

「好、很好!果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我看你也不適合在街上乞討,不如還是厚著臉皮回霍府繼續當你的千金大小姐,也省得我代替了你原本的下人受罪!」

「你!」她萬萬沒料到他翻臉比翻書還快。

「哼,原來刁蠻千金處理感情的手法也是如此草率,不喜歡就不喜歡,覺得莫名其妙就大聲說出口,你從來不怕傷了別人的心,也不覺得別人對你好必須感激,既然如此,算我邱海堂犯賤,惹上你這莫名其妙的刁蠻千金!」他倏地拍桌站起,旋身便朝門外走。

「你……等一等!」潛意識逼她這麼一喚,人也在瞬間奔到門邊。

她到底在做什麼?

到底、到底在想些什麼?

「對不起……對不起……」連串歉疚喊出,她突感無力地跪在地上,掩住臉,什麼都管不了了。

邱海堂震動地看著她,無法阻止自己的軟心腸發作。「沒事了,都沒事了,是我不該對你兇……」他蹲下身去扶她,將她深深攬進了懷里。

想哭,卻哭不出來,霍語瓏只能任性地依在他的胸膛里,暫時不去想那些煩人的問題。

事情發生得太快、太突然,就像今早才刮著暴風雪,中午卻驟然轉晴。

沒有半點預警,沒有一點跡象,什麼風吹草動都看不出來,如今,她愛了十多年的心上人,卻親口告訴她,他愛上了另一個女人?

聽著他娓娓傾訴著心中滔滔不絕的情感,東晏芷也任自己心中的情感片片瓦碎,強烈的痛楚有如潮來潮往,一波接一波,卻又不得不佯裝若無其事,微笑著分享他的喜悅。

喜悅?

愛上了這個刁蠻女子,真有這麼值得喜悅?

是的,她不甘心,她好不甘心!相處了十多年,卻無法博得他的歡心,進駐到他的心房里。

而無名……不,而霍語瓏,卻輕易地奪走了他的愛,在她未曾察覺的時候。

情何以堪,真是情何以堪!

「我想過了,等我存夠錢,就帶著她找個地方安定下來,做點小生意,過著和平常人一樣的生活。」

邱海堂的熱情似火山爆發、也似海水高漲,仿佛他已經按捺了太久、等待了太久,因此迫不及待想付出所有去愛一個人。

「海堂哥,」看著他臉上過度興奮的模樣,東晏芷的心何止絞痛。「你……你確定她也喜歡你?」

「至少她沒有拒絕。」他很快地說,頗為自信地抬高下顎。「晏芷,你對我應該也很有信心吧?雖然我不是什麼有錢公子哥,但最起碼,我相信只要努力,我也能帶給她足夠的幸福。」

「我不明白,」她鼻頭一酸,卻不得不強忍住滿腔淚水。「之前一點征兆也沒有,你對她的感情,不覺來得太快了?」

「你說得對,是來得太快了,豈止你不明白,我自己也惶恐了好久,總覺得不太真實,像做夢似的。」說著,邱海堂不禁莞爾一笑。「想起一開始和她水火不容的樣子,如今我卻為她著迷,這的確是件荒謬的事。」

「那麼,你有沒有可能只是一時的鬼迷心竅?」

「鬼迷心竅?」他訝異著晏芷用了這樣奇怪的語匯。「這是不可能的,我還不至於糊涂到那種地步,連自己是不是真心喜歡她都不知道。」

「但是……」

「晏芷,我知道你還無法接受這個事實,」他寵溺有加地摸摸她的頭。「不過你應該會為我這做哥哥的感到開心,不是嗎?」

做哥哥的?

每回他這樣親昵地摸她頭頂,是因為當她是妹妹?

她無聲地抿住蒼白唇瓣,不再多說什麼,事情既然已成定局,她還有機會挽回他的心嗎?

朝夕相處了十幾年都沒有辦法贏得他的心,又怎麼可能再把他的心從別人身上搶回來?

邱海堂沒去注意她臉上那絕望與哀凄的表情,因此在她轉身便往古剎內跑去時,也不以為意。

一來到父親的房前,她倉促敲了門便沖進去。

「爹,我答應你,我願意嫁給方家大少!」

正在數銀票的東並揚嚇一大跳,急忙把站在門邊的她拉進來,然後將兩扇門扉閉合。

「晏芷,爹正在算錢呢,你這麼突然開門,要是被別人看到怎麼辦?」對人防心甚重的東並揚,堅持錢不露白,以免讓人見了起歹心。

話說完,又想起女兒適才說的話,立刻驚詫地倒吸一口氣。

「你、你說什麼?你願意嫁給方家大少,我有沒有聽錯?」

「爹,你沒有聽錯,我願意嫁給方家大少,你叫他們快些下聘,挑個好日子迎娶我入門。」

為了不讓自己有後悔的機會,東晏芷已經豁出去了。

「可是……」東並揚覺得女兒的臉色很不對勁。「你先前不是說絕對不嫁給方家大少,還哭得死去活來,現在……」

萬念俱灰的她,痛苦卻堅定地閉了閉眼。「現在不一樣了,我決定割捨對海堂哥的感情,嫁給那個方家大少,至少也是個少奶奶。」

東並揚確實很高興女兒終於想開了,但瞧她那心碎神傷的模樣,又極不忍心就此讓她嫁出去。

「晏芷啊,這事不急,爹不會再逼你的,你可以再好好考慮,婚姻大事非兒戲,你可不能沖動。」

「爹!你到底想怎麼樣嘛?我不嫁的時候你勸我嫁去可過好日子,我要嫁的時候你又要我考慮,你一定要這樣戲弄我才行嗎?」說到傷心處,眼淚撲簌簌地自眼眶滾下,濕了衣襟,也濕了真心。

再笨的人也看得出來,東晏芷是因為受了委屈、傷透了心才會有此決定,東並揚心疼地摟著女兒的肩膀。

「乖女兒別哭,海堂這家伙原就不可靠,爹不是提醒你好幾次了?這樣也好,一旦嫁到方家,最起碼不必再吃苦,爹也可以放心。」

被爹爹一抱,東晏芷眼中的淚泛濫得更為洶涌,簡直是一發不可收拾。

但她也管不了那麼多了,一旦嫁給了方家大少,對海堂哥的這份癡念,也可以劃上句點了。

隨著「大雕團」返回古剎重新安頓好,霍語瓏也回到團里。

她的心情始終低潮,特別是在邱海堂向她表明心中情感之後。

想走也走不了,即使她知道自己已陷入天人交戰中。

另外,東並揚對於她中途離開一事並無責怪,反而還眉開眼笑地拍拍她的肩膀說:「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事後她才得知,這一切都是有陰謀的。

因為不過兩天光景,兩個她不想看到的人,便出現在她面前。

沒想到,她竟被出賣了。

瞪著慕君與霍珊遲兩人,她出奇地平靜與鎮定。

「我不會回去的。」

「不回去那怎麼行!」慕君不屑冷哼,哼哼哼,不回來最好,死了則好上加好!「這樣我可是無法和老爺交代。」

聽到她提及爹爹,心中不禁起了波濤,她最最思念的,就是他老人家呀。

「我已經不是霍家人,現在也過得很好,請你轉告他,請他不用為我擔心,而且我回去了,只是增添他的麻煩。」

「姐姐,事情已經水落石出了,」話一出口,才發現娘親白了她一眼,但霍珊遲仍是鼓足勇氣說出:「大家都已經知道你和尹富是清白的,爹爹也不會怪罪於你,回去以後,大家會當這事從來沒有發生過。」

「從來沒有發生過?」霍語瓏甚覺可笑地搖頭。「那是不可能的,即使表面上裝作無風無浪,大家私底下還是會對我指指點點,說我不過是個父母不要的棄嬰,有什麼資格當霍家大小姐?」

「不會的,姐姐,我們都會尊敬你……」

「那也只有你一個。」霍語瓏顯得十分平和。「珊遲,你才是霍府的第一千金,我不想再靠著破碎表象撐下去,那對我而言太痛苦,所以,你和你娘回去吧,就當作沒有找到我。」

「等等!那怎麼行,」一心想賺得賞金的東並揚急急插嘴。「你是千金之軀,不該繼續待在咱們團里,還是日家去吧。」若非從京城出發時看到那張尋人告示,他還更不知道這個丫頭是京城首富的掌上明珠呢!幸好,幸好他沒有對她太兇,要不就慘了。

「你是真不想回去,還是故意做做樣子?」慕君不耐地瞪她。「我告訴你,你今天非跟我回去不可,不管願不願意,我都得架著你回去跟老爺交代!」

「你不能勉強我。」霍語瓏冷漠地退了步。

「誰說不能?」慕君也不管珊遲的阻止,對著幾名家丁喊道:「來人呀,把大小姐架進馬車里,咱們回去了。」

「你們做什麼?」她不敢相信二姨娘敢派人來捉她。「放開我,叫你們放手聽到沒有?」在兩手被人緊緊架住後,她掙扎得更厲害了,又踢又踹又嚷又叫。

「這……哎呀,我的好小姐,你就快別掙扎了,榮華富貴的生活人人求之不得,你為什麼不要呢?」東並揚在一旁看了直冒汗,深怕他們在這兒出了什麼事,那他可真吃不完兜不得。

「無名!」阿仔氣呼呼地第一個跑過來,他年紀雖小,膽量可不小,立刻抓著那些壞人的腳糾纏著不放。「放開她、放開她!你們要帶她去哪里?不許你們把她帶走!」

「哎呀,阿仔,你這個笨蛋在干嘛!」東並揚忙不迭地把他拉開,場面只能用手忙腳亂四個字來形容。

「他們在欺負無名,我要保護她!」阿仔嘴里喋喋不休地叫。

「閉嘴,不干你的事給我滾一邊去!」

幸好他把晏芷和海堂遣去村里買東西,不然情形一定更加混亂。

最後,霍語瓏被牢牢架上馬車,一心期望快些出現的那個人,終究還是讓她失望了。

不該懷抱希望的,即使只想說句告別的話,也來不及了。

官道上,一匹馳騁如風的栗色駿馬正疾速奔跑著。

風在耳際呼號,嚴寒的空氣刮過身軀,馬鞍上的男子面色凝重而焦灼,手執纜轡不停驅動,雙腿則狂踢馬肚,在視線可及范圍內不斷搜巡著可能的蹤跡,黃土與殘雪在身後飛揚。

他們一定還沒走遠,他一定來得及趕上!

憑借著心底不斷翻騰的信念,邱海堂在返回古剎後得知霍語瓏被帶回的消息,便急策馬兒一路狂追。

驀地,他忽一瞇眼瞧見了什麼,兩輛黑色豪華的馬車正快馬加鞭往京城方向而行。

他毫不遲疑地一扯手上韁繩偏轉方向,地形上的熟絡使他得知捷徑的走勢,上坡拐彎,在曲折的林子里鑽來鑽去,終在沖出林子的那一剎那,準確無誤地迎上馬車,成功攔截了他要找的人。

不顧馬兒受驚嚇的低嘶噴氣,他翻身下馬,車夫見他來勢洶洶、似無善意,因而害怕得不知如何是好。

這時慕君沒好氣地掀開墨色帳幕滿嘴咒罵,一下馬車卻撞上一個神色浮囂、蓄勢待發的英挺男子,她吃驚地捂住受痛的鼻子,驚懼地望著來人縮起肩膀。

「你、你是誰呀?」

「霍語瓏在哪里?」

霍珊遲聽到陌生男子的聲音也急忙下馬,以為碰上了強盜或山賊。「娘,娘你要不要緊?」

「別下來,快別下來!」慕君一時緊張,也沒聽到對方說了什麼,卻怕他見到珊遲年輕貌美會起歹念。其實她想多了,珊遲雖年輕,樣貌卻普通得很。

「娘……」霍珊遲不顧母親的反對擋在她身前,瞪大眼看著這個不像壞人的男子。「你要多少錢我們統統給你,你……」

「霍語瓏在哪里?」邱海堂真受不了這對母女,忽爾汪意到後頭那輛沒動靜的馬車,當下,他轉移目標走過去。

「啊?」霍珊遲聽見他喊了姐姐的名字,一時征愣著反應不過來。

他大力掀開布幔,果然,霍語瓏安躺在車鋪中一動不動,似乎是暈了過去,他心中一緊想沖上去,後頭卻涌上一群蟄伏許久的家丁。

吃驚之余,他泰然自若地屈身一晃,在電光火石間閃掉所有的拳腳攻擊,從大師傅那學來的保身功夫正好派上用場,不費吹灰之力就將這些不堪一擊的人予以薄懲,緊接著,他將霍語瓏的身子抱出,哨聲一吹,栗色駿馬快步奔至身際,他抱著懷中人兒一塊躍上馬背,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動作絕塵而去。

「你、你給我回來呀……」

慕君傻眼了,再怎麼尖聲呼嚷也喚不回這個瘋狂男子。

這下可好,她又休想如願以償向老爺交代了。

逸水村的某間小客棧

隨著迷藥的效力漸退,霍語瓏的意識也逐漸清晰。

當她嗡動著眼臉,緩緩綻開蒙朧渾沌的黑眸,邱海堂那緊蹙眉心的俊逸臉孔,正好落入了她的眼底,讓她一點一滴地納盡他的憂心、他的急切。

他真的來了,她盼到了!

「我以為……」一開口才發現喉嚨又乾又澀,她試著輕咽口水,好讓自己方便說話。「你會放棄……」

「要我放棄很容易,只要你的一句話。」漆如子夜的眼,一瞬不瞬地凝視她蒼白嬌弱、沒有一絲焰氣的臉孔。

不該有的感覺一涌而上,心中百轉千回,她無法回避陌生的情愫衍生,無法自已的痛楚閉上眼。

「我說什麼都是錯,晏芷她……」

「為什麼要提到晏芷?」邱海堂直覺地反彈。「我和她不過兄妹間的情誼,你不要誤會了。」

「並不是我誤會,而是、而是……」她究竟該不該說?

「何況她已經決定嫁給方家大少,婚期也訂於下個月中旬,你若想找個好理由來拒絕我,也不該拿晏芷來當擋箭牌。」

「你說什麼?」乍聞這則消息,霍諾瓏震驚得無以復加,強撐起沉重的身子坐起。「晏芷要嫁人了?這怎麼可能?」

「雖是團主的安排,但也是她親口答應的。」對於晏芷即將出閣一事,邱海堂難免有些不舍,但也衷心期盼她能得到幸福。

「難道她沒有對你說些什麼?」

她的每個問題都令他疑惑不解。「她該對我說些什麼?我不知道,但她倒是說了一些祝福我的話。」

「祝福你?」

他深吸一口氣,就怕她介意自己擅自說了這些事。「我告訴她我和你的事,她聽了也很為我高興,要我好好把握住這段感情……」他回想著晏芷當天的態度,一回神,卻驚愕地發現她的眼眶中淚霧氤氳,頹下的眼睫沾上羞愧的淚珠。

比起善良的東晏芷,她根本不配當個女人!

不曾激動地辱罵她、不曾淚眼汪汪地指責她、也不會眼帶怨恨地仇視她。

從頭到尾,她待她一如往常,讓她感受不到一絲異常。

東晏芷啊東晏芷,你默默地做出讓步,連帶犧牲了自己的幸福,教我如何問心無愧地接受他?

「你知道嗎?晏芷她已經愛了你十幾年,」霍語瓏抹去了未泛下的淚意,堅定地抬起臉望住他。「也許你從未察覺,但,這是千真萬確的事。」

邱海堂只覺聽到再荒謬不過的事。「不可能!我和晏芷情同兄妹,她即使對我有感情,也僅限於兄弟姐妹間的情誼。」

「你可真遲鈍,每次你對她說話,她都特別會臉紅,你摸摸她的頭、捏捏她的鼻子,都會讓她開心一整天,若能和你一塊外出辦事,她會連續興奮好幾天睡不著覺,而你卻只認為,這不過是兄弟姐妹間的情誼?」她諷刺輕笑,笑里的苦澀再凄涼不過。

看著她笑得那樣尖銳,猶如同時有把利刃捅進了他的心窩里,挨了一刀的感覺是——怎麼可能?

「晏芷她……你說的……是真的?」

硬起心腸,她撇開了目光,故作冷漠地揚起臉。「回去吧,別讓晏芷嫁給一個她不愛的男人。你們朝夕相處了十多年,彼此都很了解對方的一切,是再適合不過的一對夫妻……」

「住口!」他突然聲色俱厲地扳住她的雙肩逼她正視他,那力道又重又狠,痛得她瑟縮不已。「你為什麼要這樣?為什麼非這樣不可?你希望晏芷別嫁給一個她不愛的男人,就要我娶一個我不愛的女人嗎?」

「你放手……」她無力而惶恐地掙扎著。

「你有種說出你對我沒有感覺這種話來打退我,就是不要說別的女人更適合我,我不是你的,也不會聽你的,你有種逼我放棄,別做這種可惡的事情來逼瘋我!」他的吼聲貫穿了她的腦門,幾乎要使她的心臟無力負荷。

在他歇斯底理的時候,霍語瓏並不知道自己從何生來這樣大的力氣,奮力掙脫出一只手,朝他臉上甩去。

「啪!」地響亮一聲,讓兩個人的動作都嘎然停止。

邱海堂瞪著她發紅顫抖的手,亦感覺到臉龐上的火辣疼痛。

「原來你不止刁蠻,還非常之潑辣,」他咬著牙一字一字道:「但你若以為這樣可以讓我不去愛你,這是絕對不可能的事情!」說罷,他丟下她衝出房門。

一直到他走後,她仍呆若木雞地看著自己發紅的手掌,心疼地想著那一掌打得他有多麼痛!

不能再繼續,真的不能再繼續,這一切已經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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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纏繞

站在微風輕拂的晨光中,霧氣纏繞著濕濘的冷空氣,不斷糾結,彌漫籠罩著全村,雪季已經過去,絲絲小雨帶來春意,卻帶不去心中殘留的冬意。

霍語瓏將手伸出屋檐外,五指併攏的掌心蓄接了一丘雨水,卻又慢慢自指縫空隙中滑落,她反復著這樣的動作,直到邱海堂的腳步聲接近。

這一回,她主動地偏過身來凝住他陰沉緊繃的黑眸,從容不迫。

「我想過了,外頭困苦的生活不適合我,我還是回霍府去當我的千金大小姐,」即使補捉到他眼底的那抹震驚與憤怒,她仍不曾停止語言。「我爹既然會請我二姨娘出來找我,就表示他願意重新接納我,我沒有理由拋下優渥的生活不過,而留在團里吃苦打雜。」

一口氣說完了心中想說的,卻見他半點反應也沒有。

「說完了?」

她隱咬內唇。「你還有什麼話想說?」

「我無話可說。」他神情倨冷地掀唇一笑。「既是你霍大小姐所決定的事,我這個毫無社會地位、毫無家庭背景的人,還能說什麼?」

咸意靜靜地沁入喉管,她緊咬著唇不放,不讓他知道自己正在淌血。

見她不說話,他故作瀟灑的甩甩頭。「我懂了,我會目送著你走,並祝你嫁給一個匹配得上你的官家公子哥。」

霍語瓏的心同樣在淌血,但除了噤聲不言,她什麼也不能表達。

「但在此之前,我希望你答應我最後一個要求。」

她抬起浮漾如水的眸子,掩飾了所有可能泄露心事的表情,僵硬地點頭。

邱海堂將那紫柄流蘇狀的簪子自腰帶中取出,深深地望進她眼底深處。

「請你連同它一塊帶走,好讓我知道,你願意此生此世都記得我這個人。」他將簪子交付到她顫抖不止的手心里,不再留戀去多看她一眼,別過身,踏入了雨幕之中。

這一刻,咽在喉頭的血一迸嗆出口來,化成無可遏抑的痛楚一迸涌出心際,引得她天旋地轉、百骸分離……

霍語瓏抓著簪子跌在濕濘的地面,眼淚同時奔出眶圍。

原來,愛一個人是這樣的心魂俱失。

原來,失去所愛的人是這樣的痛不欲生。

比起以往的那些個失去,只是小巫見大巫……

千盼萬盼,霍千丘如願以償地盼回了愛女。

然而闊別了數個月!盼回來的卻不是熟悉的黑色衣裳。

他不敢相信眼里看到的,她穿著又破又單薄的粗布荊裙,臉色憔悴,原本圓潤的臉龐瘦了一圈,連帶下巴一尖,骨削嶙峋,一雙眼待地鳥黑有神,仿佛經歷無數風霜,多了股蒼涼的味道,連性子里的刁都銳減不少。

「小……小刁?」

「爹……」

爹爹同樣瘦了,是因為她吧?霍語瓏控制不了自己翻涌的激動情緒,在入廳後便撲進了他的懷里痛哭。「爹……爹……」

「你這傻孩子,」霍千丘眼眶兜地一紅。「為什麼要離家出去?有什麼事等不了爹回來處理,要這樣嘔氣?」

抱著爹爹的手一松,霍語瓏又咚地跪在他的腳跟前。「都是女兒不孝,讓您為我擔心,讓您為我吃不好、睡不好。」

這真的是他的小刁嗎?霍千丘老眼滂沱,顫抖著手急忙將她扶起。

「沒事了、沒事了,這里也沒別人在,別對爹下跪,爹捨不得呀。」

她拭去臉上殘留的水波,吸著鼻子抬起臉。「爹,為什麼您不告訴我,我不是您的親生女兒?」

「那不重要!」霍千丘語氣鏗然地搖頭,拉著她在黑絨滾金邊的大理石椅上坐下。「重要的是爹視你為己出,從不曾想過你是撿來的。」

「如果您早點告訴我,或許,我就不會變成大家口中那個目中無人、趾高氣昂的刁蠻千金,我也不會理直氣壯地將一切視為理所當然……」

「可是爹不是這麼想的,」他欣慰地拍著她的手背。「你的個性有你的特別之處,才會讓你這樣獨一無二,而且我答應過你娘,要讓你無憂無慮地長大,一輩子不知道自己的身世。」

「娘……您一定很愛娘……」她黯然地垂下眼睫。

「所以,別再耍脾氣了,你還是爹的寶貝女兒,永遠都不會變。」

「但是,我已經、已經……已經沒有做千金小姐的自信了……」聲音愈來愈小,小到只有她自己聽得見。

「小刁,你說了什麼?」霍千丘沒聽清楚。

「爹,」把心一橫,她勇敢無懼地直視父親。「語瓏感謝您十八年來的養育之恩,但接下來的日子,請讓我離開這兒,用自己的方式活下去。」

「什麼?」震懾的眸光嚴厲一凜,霍千丘心痛至極地捂住胸口衣襟。「你才剛回來就想走,外頭的世界這麼值得留戀嗎?」

「不是的,爹,我只是……」

「不用說了,你姓霍,是我霍千丘的女兒,這是一輩子都改變不了的事實,我更不會再讓你流落街頭,因為你仍舊是第一千金,繼續刁蠻也無所謂!」

「爹,珊遲才該是第一千金,您也還有很多子女可以疼愛……」

「但惟有你是我和靜蓉的孩子,你懂嗎?」

靜蓉是她娘親的名字。聽到這句哀慟逾恆的話,霍語瓏再反駁不了。

可是,她還有很多事沒有解決,還有很多事放不下,該怎麼辦?

竹叢樹蔭依舊幽深莫測,園路常曲,長橋多折,黃昏時分彩云織錦,整個藕香榭沐浴在晚霞之中,山峰的積雪漸融,顯示春天的腳步將近。

霍語瓏站在一整排植滿月季花、牡丹花的盆栽前,身著黑色對襟緞襖,肩披羊毛圍巾,底著墨色花籠裙,裙上用細如發絲的金線繡成各種形狀的花鳥,裙腰部位則重重疊疊裝飾著金、銀線繡花。

一身的貴氣,卻不再讓她覺得驕傲,反而體會到無限的落寞。

用膳時間,數十道山珍海味、可口佳肴,包括她最愛吃的黑棗糕,將整張紅木桌塞的沒有半點空隙。

丫環亭亭小心翼翼地請她入內用膳,卻見她秀顏一沉,嚇得亭亭差點尖叫著拔腿就跑。

慘了、慘了,刁蠻千金要發脾氣了,她完蛋了!

「你叫什麼名字?」

嗚……爹、娘,孩兒對不住你們,她待在霍府的日子恐怕是不多了……

「我叫亭亭。」壓低著要哭不哭的聲音,亭亭難過地扭絞著衣裙。

「以後犯不著弄一桌子的飯菜來給我,太浪費了。」

「咦?」她吃驚地抬起臉。

「你剛剛說你叫什麼名字?」霍語瓏突然發現自己的記性不太好,才剛問馬上就忘了。

「亭……亭亭。」在嘴唇忍不住抽搐的情況下,亭亭只覺大小姐的態度著實讓人受寵若驚。

「亭亭是吧?去把內內外外的人統統叫進來一塊吃飯,反正也吃不完。」

在眼睛瞪大的同時,額頭也開始冒起涔涔冷汗,亭亭戰戰兢兢地動也不動,以為大小姐說錯了什麼,或者她聽錯了什麼。

「你在發什麼呆,沒聽到我說的話嗎?」霍語瓏微皺眉頭,盯著這個嘴巴大張呈圓形的丫環,覺得她的表情滑稽極了。

「小、小姐,你不是……不是認真的吧?」她期期艾艾地猛吞口水。

「也難怪你這麼驚訝,」霍語瓏點點頭。「在以往,我連看也不看你們一眼,今天卻要你們同我一塊吃飯。」

「小姐……」

「去吧,我等著大伙兒一塊吃,快點。」她居然露出了「親切」的微笑。

天哪,亭亭只能用難以置信來形容自己的震驚。

「是、是,我馬上去。」邊行禮邊急忙沖了出去,混亂的腦子里只記得小姐竟然對她笑了!這、這果真沒搞錯?

兩天后,藕香榭又來了昔日那位不速之客。

聽到下人們議論紛紛有關於霍語瓏的轉變,湯應涵不信邪地硬是想當面探個究竟,看她是故意擺低身段讓大家重新接納她,還是真想改頭換面當個好小姐!

嘿!絕對不可能,她絕對不相信霍語瓏會好脾氣地和一桌子下人吃飯,絕對、絕對不相信!

跨小橋,步小徑,湯應涵已走進了一大片梅林中,眼尖地瞧見霍語瓏正在拾揀著什麼,於是快步過去。

「我說語瓏妹子,咱們真是許久未見了呢!」嬌柔的語調不懷好意地暗藏玄機,她笑盈盈地看著霍語瓏慢慢站起,手上提著個竹籃,籃里有著凋落的梅花瓣,她挑了挑眉,覺得納悶極了。

「你在幹嘛?」

霍語瓏淡淡地睨她一眼,往旁挪走幾步。「我似乎沒有請你來。」無論如何,她還是無法喜歡湯應涵。

了不得呢,我瞧你離開霍家的這些日子,還真瘦了好大一圈呢!」她話中有話地暗諷她以往有多麼癡腫。

「是啊,很好的瘦身良方,倒是你,來霍家後胖了更大一圈,」三兩撥千斤的輕鬆反駁。「是不是肚子有消息了?」

湯應涵的臉一陣青一陣白。消息?哪來的消息來著?

「聽說你和下人們一塊吃飯,真有這事兒?」她不服輸地繼續假笑。

「如果你是想打探些什麼來逞心頭之快,我勸你還是回去,因為我放眼全府不想理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二姨娘,另一個則是你!」

「不要忘了,你曾經有愧於我,我肯親自來這跟你說話,你應該感激我才對!」

「你會這麼說我真的很意外,」霍語瓏並不打算對她客氣。「也很佩服你的勇氣,為了陷害我,不惜冒著生命危險跳下水。」

「你少胡說,我明明是被你推落的!」

「事實如何已經不重要了,畢竟,我對於這種無聊瑣事已不感興趣,從今以後,咱們還是保持距離比較好。」

「這是逐客令?」

霍語瓏左張右望傳喚著:「亭亭,亭亭?霜霜?還是翠翠?」

這會兒,亭亭聞言趕忙從屋里跑出來。「小姐什麼事?」

「替我送客,要確定涵嫂子平安走過了石板橋,否則她要再落水一次,我又得被誣賴了。」

「是的,小姐。」亭亭強忍住想笑的念頭,看著湯應涵那張惱羞成怒的脹紫臉孔,就覺得自個兒小姐還是有她的可愛之處。

「霍語瓏,咱們走著瞧!」

「用不著瞧了,我是不會再胖回去的,至於你,可要想辦法將多出來的肥肉除掉才行。」

「你……哼!」湯應涵自知口才贏不過她,只能盛怒著走人。

殊不知霍語瓏在她走後並無得意的神情出現,也不覺得罵贏她心中會比較舒坦。

都是空的,輸與贏,只是一時的快感,為什麼要執著?為什麼非得強悍才能保護自己免受傷害?

她伸手取下發髻上的紫柄簪子,不禁陷入沉思中。

在春寒料峭的春風里,在沾衣欲濕的春雨里,艷紅的杏花處處盛開。

轉眼間,已是回春乍暖的二月光景。

霍珊遲行在前往藕香榭的花廊下,一襲淺白色緞子裁成的上衣花裙,外搭淺灰色斗篷,並不格外引人注目。雖無驚人之貌,但由內而外散發出的那股蘭心蕙質的逼人氣韻,也堪是霍府惟一搬得上臺面的名門閨秀,擁有端靜賢德、知曉禮儀的一介才女。

踏上兩側波光瀲艷的石板橋,她閑適地望了望底下生氣蓬勃的幾條小魚,不由得露出淺淺微笑,就和此刻曳灑而下的陽光一樣溫暖。

「姐姐,你準備好要出門了嗎?」步進榭堂內,霍語瓏早已穿好一身黑裳及暖裘等著她來。

「嗯,咱們走吧。」她輕輕點頭,回以一個淡得不留痕跡的笑容。

府里的丫環下人們都說:這大小姐自從在外吃過苦,回府後就性格大變,不再事事刁鑽挑剔找麻煩。

事實上,霍語瓏很想告訴他們,她並非貪戀府里奢華的一切才回來,她是為了逃避不該有的情債。

如今,她與這個真心待她好的妹妹成了好朋友,遺憾的是,珊遲即將比她早一步先嫁人。

「珊遲,你害怕過自己嫁人以後,會變成什麼樣嗎?」坐在舒適寬敞的馬車里,霍語瓏卻神情憂鬱地問了這麼句。

「對於婚姻大事,我沒有太大的感覺,反正都是讓爹娘們作主,我也干涉不了。」霍珊遲似乎並不擔心,她是標準的逆來順受,相信宿命的安排,若非生在富貴人家由著人主導一切,恐怕還不知何去何從。

「真不知道該不該羨慕你的溫馴,像你這樣乖巧,才該是爹捧在手心里疼的寶貝女兒。」

「姐姐,你又來了,為什麼動不動就要把我捧得高高的?」霍珊遲很不習慣地拼命搖頭。「我沒你說得那麼好,我只是盡我的本分。」

「不像我,既不是貨真價實的霍家女兒,也未盡好本分,凈做些有損門風的丟人事情……」

「哎呀,我們換個話題說吧,要不我的心臟會挨不住的。」霍珊遲急急阻止她再說下去。

須臾,霍語瓏似想到一件事。

「對了,有件事我一直忘了跟你說謝謝。」

「有嗎?有什麼事是你必須跟我道謝的嗎?」她不解地問。

「那次我從馬車上讓人帶走,爹那邊卻不知情,我想是你哀求你娘以及大家別說出去的吧?」

「這……」霍珊遲臉一紅。「其實我也沒做什麼,我只是不希望你回去的事再受到波折,這事娘也沒說什麼就同意了。」

「無論如何還是謝謝你,否則這事肯定又得讓霍府鬧翻天了。」

霍珊遲頓了頓,還是憋不住心底隱藏許久的話。「那個男人……是誰呀?」

「都過去的事還是別問吧。」霍語瓏輕聲道,語氣卻十分堅決。

這會兒,馬車突地停下來,吹鑼打鼓的喜慶隊伍似乎正要打從前邊經過,霍珊遲好奇地掀開格窗的帷幔探頭看。

「看來今天是個好日子,有人在辦喜事,不知道是哪家大戶?」

「噢。」

關於誰家娶妻、誰家嫁女的閑事,霍語瓏並無特別的感覺,她只希望迎親隊伍快些過去,好讓馬車繼續往前走。

只見霍珊遲卻難得皺起了眉頭,放下掀著帷幔的手,神情有些嚴肅。

「怎麼了?」

「原來是方家花少。」

「方家花少?」霍語瓏覺得「方」這個姓氏有些耳熟。

「是啊,據說是個花名遠播的風流公子哥,處處拈花惹草,街上繞個兩圈,見到的十個孩童里頭,說不定就有兩個是他的。」

「有這麼夸張?」頭一回聽珊遲說著有此一刻薄的話,霍語瓏倒覺新鮮。

「有沒有這麼夸張我不知道,但我想,會被人封上‘花少’這個冠名,應該就是個貪好女色之徒。」

「也對,就像我被冠上‘刁蠻千金’的稱號,也不是空穴來風。」她贊同的點頭附和。

「姐姐,你這是哪壺不開提哪壺。」霍珊遲窘迫地變了臉色。

「自我解嘲沒啥不好,至少,我已經平常心看待了。」話剛說完,腦中似掠過一個重要訊息。「啊……」

「怎麼了?」

霍語瓏的情緒頓時有些激動。「你剛剛說的,是姓方的大戶人家?」

「是、是啊。」

「這全京城,該有很多很多姓方的人家吧?」

「應該是吧。」

雖然是這樣,卻無法說服她將心中不祥的感覺抹去,她直覺那個坐在新娘花轎上的,會是東晏芷啊!

「姐姐,你要去哪里?」見她欲出馬車,霍珊遲緊張地追問。

「先別管我!」

在一片喜紅火海中,霍語瓏瞧見了那座八人花轎,正浩浩蕩蕩地往另一邊而去,她毫不猶豫地擠入迎親隊伍中,拼了命地追著轎子。

沖到了轎身旁邊,喜氣洋洋的媒人婆和幾名丫環見她沖上來都嚇一大跳。

「走開、走開!你這是在干嘛?」

「晏芷!晏芷!」她攢住轎身邊緣,讓整個隊伍不得不停住。「我知道是你,我有話對你說……」

「你這人真是莫名其妙,快點滾開!」媒婆被這瘋女人的行徑氣得七葷八素,恨不得一腳將她踢開。

驀地,轎簾被一雙顫栗的白玉小手給掀開了,東晏芷摘下了蓋頭紅巾,在眾人的驚呼中步下轎。

「你有什麼話要對我說?」這婚事是她點頭允的,但卻不是絕對的心甘情願,她以為攔轎的會是海堂哥,如今出現的人是霍語瓏,她仍舊沒有絲毫怨懟。

「你當真要嫁給那個聲名狼藉的方家大少?有關於他的流言,你一句都沒有聽過嗎?」

東晏芷有些感動地看著她,也不在乎媒人婆在一旁直跳腳。「我有聽聞,但已經太晚了,打自爹收下聘金的那一刻,這事就再無挽回的餘地了。」

「不要這樣折磨你自己,你以為失去了海堂哥,嫁給任何人就無所謂了嗎?求你別這樣!這不是我想看到的!」她痛心疾首地拉著晏芷的手喊道。

「我確實是這麼想的,」她的眼神有些飄忽,多希望海堂哥正在這附近的一個角落看著她。「如果是他,或許我還有勇氣逃避這樁婚事,但是……一切已成定局,我注定成為方家媳婦……反倒是你,你若也真心喜歡他,就接受他吧,我這個大障礙已經消失了,不會再成為你們的絆腳石。」

「不!我從來沒有這麼想過,我……」

「還有,他已經離開了‘大雕團’,快去找他吧,別再管我了。」丟下最後的話,東晏芷毅然決然的蓋回了紅巾。

「晏芷……」她絕望地看著東晏芷鑽回了轎中,媒人婆氣呼呼地將她推到一邊去,好讓隊伍繼續前進。

這不是她要的結果啊!她無言地仰首望天吶喊著。

老天爺啊,你要折磨的究竟是誰?我已經退讓了,但晏芷還是被我間接給推入火坑中,我該怎麼辦?

在不經意的一個眼神中,她似在紛擠的人群中察覺了一雙熟悉的眼。

「邱海堂!」

在驚天動地的急喚中,她不顧一切地試圖橫越看熱鬧的人潮,晃眼間,卻看到那雙陰鷙的眼忽地失去蹤跡,她卻不曾停止步伐,仍然力排堵堵肉墻,追到了最後。然而引頸四望,卻無瞥見那蕭索孤寂的身影。

立於人聲喧嘩的岔路中央,她不死心地轉身逢巡每一方向,心里清楚知道,他必定在某處藏匿著不肯現身。於是,她斷然摘下髻發之上的紫柄流蘇簪子,舉到了半空中。

「邱海堂,我知道你就在附近,請你出來!如果你不肯面對我,我會當作你對我的感情已經不存在!也當這簪子失去意義!」

宣告的話一出,又引得不少人交頭接耳的指指點點。

「這不是那個‘刁蠻千金’嗎?她又在干嘛?」

「上回做出那種見不得人的丑事,現在還敢站在大街上?真是厚顏無恥!」

「身為女人,我真為她感到羞愧!」

霍語瓏無懼於市井間的輩短流長,會將她傳成什麼離譜的版本,此刻她只想再見他一面,想問他為何棄晏芷而不顧,寧可孤獨的離去,讓真正愛他的人為他傷心……

從隱處緩緩踏出的一具頎長身軀,背光出現在街的一端。

她慢慢將手垂下,凝視著這個擾她、困她於情愛中不得脫身的男人,卻看不清楚他臉上的神情。

「丟掉簪子,就表示你此生此世都不願再記得我這個人,是嗎?」他的聲音仿佛來自空谷,空茫、縹渺、凄涼。

「我以為,你是個有情有義的人,但為何,你狠下了心,眼睜睜讓晏芷嫁進方家,嫁給那個花心大少?」

「是她的決定,我阻止不了。」

「難道她不該是你的責任?」

「同樣的話我已說過了,再說你也聽不下去,就當我是無情無義的人,管不了他人生死,也管不了誰幸誰不幸。」選擇忠於自己的感情,是他這一生惟一的執著。

「我以為,像我這樣自私自利、從不為他人著想的人,已是十分可惡,沒想到,你比我還殘酷。」

「你錯了,真正殘酷的人是你,你的愚昧讓你為了朋友而犧牲自己,以為這樣才算是偉大情操。」

她強力克制著心中激潮。「我從不覺得自己做了什麼偉大情操的犧牲。」

是光在移動,還是他在走動?

她在他緩慢的移動中,隱約瞥視到他日益削瘦的臉龐,及滿布蒼桑的風霜。

「你犧牲了我,不是嗎?」眼底的輕鄙與唇角的冷笑,遠比任何利器都來得尖銳,深深刺入她哽住的喉嚨中。

「我……我並不是……」

「沒有差別!」他急切地截斷她的話。「總之你做了抉擇,而我和晏芷都是一樣的人,對愛不強求,她等不到我,我等不到你,至於你等的是什麼,我就不知道了。」

「你要我說什麼,才能讓你比較好過?」她顫抖輕問。

「都不用說,因為我並沒有抱著希望。」邱海堂淡漠地別過臉去。「那把簪子,你不要就扔了吧,我不在乎了。」

一咬牙根,她霍地脫口而出。「但我在乎啊!」

從他震動後的側臉,看不出他的神情是否出現變化。

「我……我……」說出來,快說出來呀,她在心底拼命嘶吼著,話卻卡在喉頭無法成句。她不習慣在人前表達感情,更不習慣說些好聽的話,她從來就不是那麼柔情似水的女子啊。

「姐姐?!」

這會兒,霍珊遲匆匆忙忙下了馬車,終於在漸退的人潮中找到霍語瓏的身影,卻錯愕地發覺當日那個劫車的男子也在,兩人的神情異常凝肅,當下猶豫著要不要過去。

霍語瓏沒聽到她的喊聲,卻在一剎那勇氣爆發,對著邱海堂大聲喊:「是不是我的一句話,就可以改變我們的未來?」

當她說完話過了數秒,才見他慢慢再轉回身子,迎上她堅定而嶄新的目光,臉上冰雪驟降,聲音明顯不穩。

「你……說什麼?」

「我說,你是不是還願意未來有我陪伴?」臉紅了、耳根子紅了、頸子紅了、手掌心也紅了,她挺直背脊,坦然無懼地注視他,眼中沒有自己,這個她賭上一切想愛的男人。

什麼都是空的,這十八年來所擁有的,都是不屬於她的富貴,但惟有他,是她真正可以得到的,她不應該不要,不應該犧牲。

她說得很內斂,說得很窘迫,卻是真心意。

但他卻沒有點頭或搖頭,至少在一分鐘內未曾開口。

然而一旁的霍珊遲,卻在瞬間臉色大變。

一來是因為他們的對話,二來是因為她發現不遠處站了一個熟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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