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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綠痕 -【債主(閱魂錄之五)】《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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債主(閱魂錄之五)》作者:綠痕

原國然公子名滿天下,質若美玉
一張俊臉不知迷惑了各國多少佳人芳心
在她眼裡,他卻是不負責任更沒記性的魂主
倒楣的她都應魂紙的呼喚重生於這個世間了
他居然不來找她,也沒將她扶養長大
任由她自生自滅不說,在付出代價一事上更虧欠了她
還有他許那什麼行善助人、造福人間的鬼心願?
這些年來,為了他這無私無我兼愛世人的偉大心願
身為魂役的她,不知被他害得有多淒慘可憐
避生人避得有若洪水猛獸般,不得不把自己關在道觀裡
日日陪著一票老頭子修身養性兼替他們做牛做馬
餐餐不是青菜蘿蔔,就是蘿蔔青菜,連點肉渣都沒有
說什麼眾生皆苦?這世上最苦的就是她……
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她還沒把罪魁禍首挖出來討債
他就主動掉到她的地盤上來,擺明了送上門讓她虐嘛
哼!他的涼薄對她造成的傷害不是揍個幾頓就能了帳
橫豎躲不過命運,她決定知命順命──
幹掉他這個破魂主,這輩子她就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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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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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4-8 01:03:15 |只看該作者
  第1章(1)

  “王爺吩咐過了,三少爺必須完成王爺所交代的任務。若是你合作些,那麼在留種之後,老夫興許會賞你一個痛快。”

  昏暗的燭火下,原國宮中刑堂總管的聲音再次在斐然的耳邊響起,緊接著原本已漸漸靜下來的刑堂上,各種吵雜或哭泣或懇求的女音也隨之如潮浪般紛湧而來。

  “三少爺……”

  “奴家求求您了……”

  一個個或美麗或妖嬈的各色美女,又再次跪在斐然的腳前聲聲哀求啜泣,斐然卻看也不看,從頭到尾,他還是那麼一句話。

  “不必了,現下就殺了我吧。”

  “老夫倒要瞧瞧,究竟是你的骨頭硬,還是老夫的鞭子狠……”刑堂總管怒氣攻心地抬起手,又是好幾鞭朝他揮了過去。

  隨著斐冽逼宮的腳步逐漸加快,當再也等不下去的斐冽派人前來時,斐然已被困在宮中刑堂裡受刑了三日,在這三個日夜裡,斐然沒有一次開口求饒,哪怕掌管刑堂的總管命令手下管事們大刑輪流齊上,這個年僅十四歲的三少爺,就是生生地硬挺著骨氣,咬緊牙關任他們施為,寧死也不碰那些由斐冽送來的女人一下。

  在這一日,身為斐冽左右手的杜衍仲來到了宮中刑堂,大步走到被連連下了三日大刑的斐然面前,神色不滿地看著這個明明就只剩下一口氣,卻還是咬著牙始終不肯昏過去的斐然。

  他問向一旁,“還是一個都沒碰?”

  “這小子矜持得跟個高貴的節婦似的。”刑堂總管厭惡地瞥了奄奄一息的斐然一眼,不明白這等美事送到眼前,那小子卻嫌棄得跟什麼一樣,哪怕他們各路誘惑手段齊出,他始終就是不起半點反應,說什麼也不交出那可笑的節操。

  杜衍仲擺擺手,“算了,王爺也不是非他不可。”

  刑堂總管聽了後,隨即將那些為斐然所准備的女人都給押了下去,而以為再次躲過一劫的斐然正想閉目休息一下時,冷不防地被杜衍仲一把給狠狠扯過發。

  “聽說三少爺你十分憎恨魂役?”那些個由斐冽所許出來的魂役,老早就想殺了這個倚仗著身分而不知死活的臭小子了,今日他之所以會來這,可全拜了這小子之賜。

  斐然沙啞地開口,“那又如何?”

  “瞧瞧這是什麼?”收了無數金銀受托來此的他,自懷中取出一只信封,再小心地取出其中一張由斐冽親自賞下的紙張。

  斐然似是明白了什麼,當下如臨大敵般地握緊了拳心,惡狠狠地瞪向他。

  “既然你視魂役於無物,又總是如此瞧不起我等……那就讓你許個願吧。”

  果然是怕什麼來什麼,杜衍仲一開口就讓他的眉心更加深皺了幾分。

  “休想。”一想到要讓他在那危害世人、禍亂天下的魂紙上許願,斐然毫不考慮就拒絕。

  “該讓你許什麼願好呢……”杜衍仲根本就不在意他的拒絕,只是一手撫著下巴,狀似忙碌地輾想,“至於代價嘛,又該讓你付出什麼才好?”

  宮中刑堂總管嗤聲笑了笑,“何必那麼麻煩,咱們隨意替他寫寫不就成了?”

  “三少爺,您是打算認分點自個兒寫上呢,還是由我等來代勞?要知道,若是讓我等動手,到時可就不保證我們會許下什麼願望了,哪,你說該是塗炭生靈好呢,還是再許出個混世殺神來好?”杜衍仲搖頭晃腦地說著,看似因選擇過多而好不煩惱。

  聽著他和斐冽一般不在乎人命的建議,斐然隱忍地深吸了幾口氣,不得不在這當下選擇拉下臉來低頭。

  “我寫。”

  “這才上道嘛。”杜衍仲笑笑地命人解下他右手的鎖銬,“來。”

  斐然動了動因長時間被高高系於牆上的右手一會兒,待到指尖的麻木感總算消減些了後,方抬起手,就被杜衍仲以刀割破了他右手的食指,然後強行放在那張由兩名刑堂管事所攤開的魂紙上。

  乍一看與普通紙張沒什麼差別的魂紙,在斐然的血滴落至紙面上時,吸入新鮮血液的紙張,就像只貪婪的獸,正渴望著更多的由野心和願望所帶來的血腥,素淨的紙面緩緩泛起一道道宛如琉璃般的彩光,似是在盡其可能般地勾撩著人們的心神。

  斐然只稍稍遲疑了一會兒,便在杜衍仲催趕似的目光下揚指寫下他的心願,接著馬上就被杜衍仲給拍開了他的指尖。

  “行善助人,造福人間?”杜衍仲不滿地皺著眉,“這是哪門子的鬼心願?”誰人沒有私心,誰人又不在乎功名利祿?天底下有哪個得到魂紙的人會許這等無私又愚蠢的願望?

  “我樂意。”

  “至於代價嘛,小子,你能付出什麼代價?”杜衍仲壓下滿心的不快,不受挫地繼續開口,“聽說王爺的親衛代王爺許願時,有人給了一雙眼,有人則成了啞子,有人甚至連一家老小的性命都奉上了……”

  斐然不言不語地任由他與刑堂上的人們惡意嘲弄,也絲毫不在意將會被迫付出什麼代價,生來就倔強的性子,讓他就像只即使被狠狠壓著頭也不肯喝水的牛,哪怕來者再硬再狠,他就是無動無衷。

  豈知他這副倔著性子的模樣卻勾動了杜衍仲的心思,他轉眼想了想,放軟了音調,格外和藹可親地問。

  “聽這些刑堂管事說,你拒絕為王爺留下血脈的原因,是因你嫌棄?”普天之下敢如此堂而皇之鄙視斐冽的人,恐怕也就唯有這不知天高地厚,且絲毫不感激生身之恩的臭小子了。

  “是嫌髒。”斐然冷冷輕哼,轉首不屑地看著他們這一票屬於斐冽麾下的走狗,“身上流著那瘋子肮髒污穢的血統,想想就夠令人作嘔了,我巴不得讓那瘋子的血脈就斷在我這一代。”

  “喲,是嗎?”杜衍仲不以為意地挑著眉,“既然你不打算留下血脈,那不如就讓我成全你這願望吧。”

  成全他的願望?

  斐然防備地看著他帶著不懷好意的涼笑,一把抓來他猶流著血的手,捏起他的指尖,惡意地在魂紙上替他書上兩字作為代價。

  “你……”指尖猶被按在魂紙上的斐然怔愣不過片刻,立即凶狠地眯細了眼。

  杜衍仲輕拍著他的面頰,“反正你不是不在乎嗎?我這是成全你。”

  一陣心情激越過後,斐然登時冷靜了下來,在杜衍仲兩眼直盯著他又開始奚落起他時,猶擱放在魂紙上的指尖,不著痕跡地動了動……

  眼看著許下願望也付出代價後的魂紙,在不久過後便因許願完成而化為一團紫色的艷火燃燒了起來,嗅著紙張燃燒後陣陣難以言喻的惑人氣息,杜衍仲一把勾起斐然的下巴,使勁地將心不在焉也不知神游至何處的他給捏回神。

  “不過你似乎忘了,你也不過是王爺子嗣中的其一罷了,就算你不肯生又如何?總還是有人能生的。”

  “什麼意思?”斐然吃痛地想躲開他的手勁,怎麼也想不出眼下府中除了他外,斐冽還能有什麼別的選擇。

  “就例如你視之如珠如寶的四小姐。”

  斐然頓時驚恐地瞪大了雙眼,“你們想做什麼?”

  “三少爺還不知道嗎?王爺已將高貴的四小姐賞給我們了。”杜衍仲松開了手,自顧自地整理好衣袖,朝一旁早就等不及的同僚示意,邊說邊往刑堂的大門走去,“您就在這慢慢享受宮中的大刑吧,我們可要回王府一嘗皇室貴女是什麼滋味!”

  “回來!不許你們那麼做!”斐然聽得目眥欲裂,扯開喉嚨朝他們大嚷,卻怎麼也挽不回他們離去的腳步,“放過我妹妹!我代她,由我來代她,我願意留下子嗣,我願意了!求求你們放過她——”

  不顧他撕心裂肺的叫喊哭嚷,下一刻,朝他甩過來的鞭子又再次落在他的身上,他不死心地拚命掙扎,甚想現在就離開此地前去阻止他們的獸行,可在刑堂管事一棍打在他的頭頂上後,被敲破頭的他終究停下了所有動作,不情不願地垂下了眼簾。

  不知過了多久,被亂棍敲昏的斐然感覺有人將他自牆上解了下來,動作輕柔地將他攬進懷裡,以指耐心解開被血和汗糾黏在他面上的發絲,而後,燙熱的淚滴,顆顆無聲地滴落在他的臉上,令他自無邊的夢魘中醒了過來。

  他費力地睜開眼,就見向來脾氣溫和的大哥斐思年,眼底覆滿血絲,強行忍抑住滿心的仇痛,一手拿著干淨的帕子替他拭著額際因疼痛而不斷沁出的冷汗。

  “大哥……”

  “沒事了,大哥帶你回家。”斐思年將一身觸目驚心傷口的小弟緊緊抱在懷中,怎麼也不肯放。

  “小妹她……”斐然神智猶迷迷糊糊,怎麼也撕扯不開那糾纏著他的濃重睡意,他下意識抓緊了斐思年胸前的衣襟。

  斐思年聞言,心中一慟,再也壓抑不住潰堤的淚水,抖顫著身子,埋首在他的肩上哽咽地道。

  “不會有事的,日後,我們都會好好的……”

  濕熱的淚珠很快即暈濕了斐然的衣裳,他猶來不及分辨,隨即閉上眼,轉身沉淪在另一場……不知何時才能醒來的噩夢中。

  十二年後。

  馬車車輪輾過大街上落了一地的梧桐葉,那枯葉自輪下發出的低鳴聲,像是秋日細細碎碎的嘆息,遭方拐過街角處的風兒吐舌輕輕一卷,揉碎的枯葉便隱遁至深秋的夜色裡不知去處。

  斐然倚坐在馬車裡,出神地看著外頭華燈初上的街景,一盞盞的燈火在馬車急馳而過時,在他的眼角掠過了道留不住的流光碎影。自從幾個月前,他在西苑國以兩張魂紙向文家大少換來一個確切的消息後,他便馬不停蹄的往東南方向趕,唯恐查探多年卻始終不知其消息的人,在他趕來的路上又先他一步給跑了。

  因多日來的奔波之故,掩飾不住的疲憊在他心神恍惚的這一刻,悄然占據了他的眼簾,令他不禁倦累地合上了眼,也令他的心上一松,不知不覺間,又讓一抹闇影自他心底的柵欄中掙脫而出,某張他這輩子再也不願憶起的臉龐,也再次來到他的面前……

  那是斐冽的臉。

  那一張俊美無儔的臉龐,曾在多年前深深擄獲原國無數男女的心,也是這麼一張臉龐的主人,曾讓冽親王府淪為人間煉獄。

  打小起,府中奴僕們人人都說,他與斐冽長相肖似,幾乎可說是打從同一個模子印出來的,哪怕斐冽的子嗣成群,在眾兄弟姊妹中,日後,他定是最耀眼的一個。

  只是那些人卻從不曾知曉,在看遍府中一切生生死死這麼多年後,他恨不能找機會拿把刀,親手把臉上這張肖似斐冽的面皮給剝下來。

  他永遠都記得那一日的午後,府中總管將他自與下人們雜居的偏房中提了出來,拿著棕刷將他渾身上下刷洗過一遍,換上一身新衣,帶著他來到了斐冽的面前。午後的陽光斜斜地自門邊窄隙間篩了進來,不偏不倚地打在斐冽那張迷惑了無數人的俊容上,亦清晰地映亮了那一雙眼眸。

  俯身跪在地上的他抬起頭,靜靜地望進那一雙眼眸中,當下他胃中陣陣翻攪欲嘔,令他不得不將排山倒海一湧而上的酸水生生地截在咽喉之間,再使勁咽了下去。

  原因無他,身為相級中階的斐冽乃中原大陸唯一的強者,早已睥睨天下的他,眼中只有強者,其余的一切,在他眼裡不過只是螻蟻。這讓斐然不禁想起,他那身為相國嫡次女卻被斐冽強搶進府中的娘親,在被府中下僕凌虐至死前的光景,以及府中更多無辜遭斐冽手下橫奪進府裡的男男女女……

  或許在斐冽這個為無上力量以及權勢所瘋狂的瘋子眼中,不論身分、不計地位,哪怕就是血脈至親,對他來說,也僅是地上可任由踩踏糟踐的塵泥,只是他能利用就提出來利用的工具,倘若毫無用處,哪怕或生或死,也無半點垂眸的必要。

  一只不似武人般粗糙的大掌抬起他的臉龐,在他怔忡間,措手不及的疼痛自他的下頷處傳來,他下意識地縮起身子,蓄力抵抗起來自下頷處因掌指而捏緊的痛楚,並在那一瞬間,清楚地看見了斐冽看向他時的眼神。

  那是一種只把他當成用來專司繁衍後嗣,視他如牲畜般的目光。

  “你大哥,是個血統不純的廢物,而你的那位好二哥,為了挑釁本王,居然成了個不成體統的斷袖之輩。”斐冽輕輕轉動著掌指,以打量貨物般的眼神審視著他,“眼下本王尚存的子女中,看來看去,也只你一人尚能勉強入眼。”

  來自武者天生的威壓,在斐冽說話的同時自身上散逸開來,毫不客氣地重重打壓在他的身上,當下令斐然的口鼻間傳來一陣帶著血味的腥甜。

  斐冽用力捏緊他的下頷,“識相的,就乖乖給本王留下子嗣,原國斐氏一族,唯有我斐冽的血脈,才是正統。”

  你作夢……

  被迫抬首的斐然默然在心裡道,面上卻半分表情也無,此刻在他胸臆間翻滾著的,是滿溢的不甘與憎恨,是欲親手執刃殺之的仇怨……

  當座下的車輪輾過道上一塊凸起的路磚,而令馬車一陣顛簸時,沉陷在短暫入夢中的斐然猛然轉醒,一時之間不知自己身處何地,繃緊了身上每一寸的肌肉,正欲抽出懷中隨身所攜的刀刃時,這才因馬車外頭的光景一怔,而後突兀地卸去了渾身所蓄的武力,整個人癱靠在椅背上試圖緩和起喘息。

  有多少年……沒夢到那個人了?

  他坐起身子,埋首於掌心中,想壓下此時的激越顫抖,又想閉上眼再回憶一會兒夢中那雙屬於邪惡的眼眸,以及,那一雙,多年來始終都在他的心頭上纏繞成死結解不開的心鎖,代表著他此生必須背負著原罪的眼眸。

  自從十二年前斐冽逼宮失敗且死在斐梟手中後,那些曾經發生在他們所有兄弟姊妹身上的事,就成了所有人再也不願碰觸的心傷。

  可他卻怎麼也不能忘,當他被大哥斐思年帶回府中時,首先見著的,是剛晉階卻不顧根基不穩,冒險與斐冽一決生死的斐梟,一身傷痕累累地跪倒在府中的刑堂失聲痛哭,淚水一顆顆地滴落在地上那一攤尚未干涸的血跡中。而他的妹妹,他如今在府中僅剩唯一一個還存活著的小妹斐淨,則是生死不知地被納蘭清音抱在懷中,急匆匆地往外跑尋找大夫……

  在納蘭清音難得失態地跑過他的面前時,他親眼看見,那一縷縷往下流淌的鮮血正自小妹的雙腿中流下來,滴落在地面上,一滴一滴的,點點紅梅般的血跡,一路拖曳蔓延至他再也看不到的地方……

  耳邊的囂音隨著斐思年將他帶走後逐漸散盡,那一夜,當他渾身是傷地躺在床上,痴痴地望著遠處的燭火時,他忍不住地在想,倘若,那時他若是答應了斐冽,他肯留下斐冽的血脈,那麼小妹她是不是就不會遭到那些人的毒手?若是他肯,斐冽是不是就不會轉移目標,把魔爪轉移至年方十歲的小妹身上?倘若……

  搖曳的燭火沒有回答他,似水的靜夜也不理睬他的旁徨,任由他像只掉進蛛網苦苦掙扎的小蟲,被牢牢沾黏在蛛網上,不知該怎麼掙扎,不知該怎麼去排解心頭那份由巨大傷痛所成的懊悔,他不知該怎麼去面對,他那已被毀於他人之手的小妹。

  大哥斐思年曾經在他久傷不癒,且病情一日日加重時,坐在他的床畔,以一種同樣身為加害者的憐憫目光看著他,並啞聲對他道。

  “自責是一種罪,而這罪愆,卻不是你想贖就能贖的,唯今咱們所能做的,就是不要辜負,然後堅強的活下去……”

  馬車不知是在何時停止了,前來開門的知書躬著身,站在車門外恭謹地為他打開門扇。

  “三爺。”

  斐然倏地將心思自回憶中拉離遠走,二話不說地步下馬車,走向今夜將暫宿的客棧,只是在來到客棧大堂時,另一名貼身小廝達禮已來到他身後站定。

  “何事?”無視於大堂中認出皇爺府馬車也認出他身分的眾人,正對著他在四下竊竊私語,多年來行走江湖早已將此景視之理所當然的他,淡淡問向身後。

  “南濟城城主拜帖。”達禮連忙雙手奉上一張剛抵他手中新鮮出爐的拜帖。

  拜帖?斐然不悅地攏起兩眉。

  他前腳才抵這座南濟城,投宿的地方也才剛到步,這下就有拜帖了?該說是拜帖的主人太過積極,將他的行蹤打探得不錯分毫,還是該說這拜帖的主人老早就在暗中注意他許久,所以才如此迫不及待?

  “城主明晚設宴為其愛女過壽,邀您過府一敘。”眼看斐然對手中的拜帖看也不看,達禮只好輕聲道出帖中內容。

  “推了。”

  達禮不疾不徐地勾回他的心思,“三爺有所不知,這位南濟城城主府中門客甚多,咱們要找的那個人,聽說……與府裡的某位門人交情不淺,數月前還曾一塊兒喝過酒。”

  斐然猛然轉過身,“這消息是打哪來的?”

  “文家大少免費奉送的。”達禮小心翼翼地看著他的臉龐,“說是看在那兩張魂紙三爺給得那麼痛快的份上。”身為生意人典範的文家大少,聽說做生意的一貫理念就是與人為善,不但顧全了主客雙方的顏面,也很聰明的保住了日後往來的機會。

  文家大少這四字一入耳,斐然登時胸口就有股吐不出也咽不下的郁悶之氣。都說商人重利投機,行走各國多年,他還真沒見過比文謹這位大少爺更懂得坑人也懂得在挖人好處之余,卻不忘留好在日後相見的後路……只是那位文家大少難道會不知道,與這個免費奉送的消息相比,當時他以兩張魂紙為代價所買來的消息,頓時就顯得一點也微不足道?

  “三爺?”還等著他答覆的達禮,有些害怕地看著向來在人前總戴著假面具的自家三爺,被氣得差點就維持不住一貫溫文有禮的假像。

  他咬牙道:“挑份壽禮,明晚與宴。”

  “是。”

  遭人暗坑還得感謝這恩惠的斐然,一逕暗生著悶氣,跟在他身邊的知書,則是如臨大敵般地趕緊將他給領去了客房,而達禮則是趁此機會聯絡手下去部署明晚與宴之事,早已做慣這事的他,連想也不必想,明晚在有了原國皇爺府然公子與宴的壽辰宴,又將是如何老套的一種場景。

  事實上,一如達禮先前所料,在次日斐然帶著他倆光臨城主府時,迎接他們的,除了在場與宴者滿面驚喜與訝然外,宴會席上,就屬那位主辦這場壽宴的南濟城城主周漕雁臉上的笑容最是刺眼。

  很不耐煩來這種場合卻又不得不來的斐然,在漾著假笑打發了一波波前來拉攏關系、或趕著來攀親搭戚的賓客後,方才落坐欣賞台上伶人們的歌舞不久,他就感受到一道火辣辣的目光。

  台上吊著嗓子唱著江南小調的伶人們不知是何時散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個衣衫輕薄、身材姣好,令台下眾人兩眼放光的舞姬。

  在漫天飄飛的彩緞,與飛揚的衣袖和舞動的衣裙中,那一道如影隨形糾纏了他一晚的目光,已是令迫不及待想去辦他事的斐然煩不勝煩,他抬眼看去,就見在主座之處,那個聽說是今日生辰的周漕雁之女周菲,正緋紅著面頰,目光瞬也不瞬地望著他,伴隨著她身旁城主父親周漕雁的刻意縱容,她幾近失態地緊盯著他瞧,在她那雙不遮不掩的赤裸裸目光中,那掩不住的興奮與勢在必得的神態,當下令斐然倒盡了胃口。

  那女人是怕惡心不到他不成?她也不想想,她還是個未出閣的閨女,居然半點閨譽也不顧,就這麼大剌剌地在此等場合以貪婪的目光瞪著他瞧。君不見坐在她身旁周遭的貴婦們,此刻都蹙著眉巴不得坐離她遠點了,可她卻像看不見四下反應似的,仍是一逕地以想要將他生吞活剝的目光看著他。

  “南濟城民風如此令人作嘔?”斐然懨懨地扔下了手中潔白的像牙筷,席間本就沒進什麼吃食的他這下更是沒半點食慾了。

  知書皮笑肉不笑地說著,“還不都是某位城主給縱出來的?”敢打他家三爺的主意?那位自以為高高在上的城主小姐,她太不了解他家表裡完全不一的三爺是有多潔癖兼小心眼了。

  “聽說這位城主大人近來與西苑國走得很近?”斐然轉眼看向席間南濟與宴的眾官員,只見他們不但對台上香艷得踰矩的歌舞全然習以為常,還各自左擁右抱一名歌姬或舞姬,堂而皇之的在他這名皇爺府出身的然公子面前恣情縱樂。

  知書以看死人的目光緩緩看向席間的賓客,“不僅如此,西苑國朝中似乎還有人為他疏通一二。”

  “他打算叛了我原國?”

  “據探子回報,至今仍找不到確切證據。”不過,在今晚過後,或許就連什麼證據也都不需要了。

  早在開席前就去打點一切的達禮,在斐然就要捺不住性子想走人時,悄悄來到他的身後低聲稟報,而一旁的知書則是在斐然拿起桌上的酒杯欲飲時,連忙一掌按下他的手。

  “三爺。”知書皺眉地瞪著他。

  斐然不以為意地撥開他的手,舉起手中明顯摻了好料的酒杯晃了晃,泛著琥珀色的酒液在酒杯中旋了一圈又一圈,在大廳眾多的燭光下旋轉成一種嫵媚誘惑的色澤。

  他仰首一飲而盡,而後氣定神閑地道:“既然都已把主意打到我頭上來了,何不就做回好事成全了他們?”

  知書陰沉著一張臉,不動聲色地將眼角余光掃向對面周菲之處,乍見她一臉得逞後志得意滿翩然退席的模樣,他緩緩握緊了兩拳。

  “我這就去安排。”正愁找不到個拿他們開刀的藉口,這下什麼功夫都可以省了。

  於是乎,在斐然的刻意允許下,身為座上嘉賓,且名滿天下的原國然公子,理所當然地在席上酒醉,再理所當然地被城主府中殷勤周到的奴僕給扶至客房歇息,而然公子的隨侍們,則是理所當然地被請出客院,代替然公子去應付那些各家賓客派來打探情況的小廝。

  夜未深,人未靜,城主府大廳處的舞姬們,依舊翩翩起舞勾引起一派活色生香,城主府的客院裡,則是安靜得像是一種無言的誘惑。

  將隨身的丫頭與婆子留在客房外後,周菲推開客房的門扇悄聲入內,再將房門密密掩上,圖謀此刻許久的她,定眼看著正躺在床榻上合著眼不斷喘息,面上還泛著不正常紅暈的斐然。

  什麼名滿天下質若美玉的然公子?還以為有多難弄到手呢,幾杯黃湯下肚後,不也照樣被她手到擒來?

  踩著得意的腳步來到床畔,周菲在看似難受得緊的斐然身旁坐下,低首看著他這張不知迷惑了各國多少佳人芳心的臉龐,她得意地勾揚起唇角。

  斐然被她那驗貨般的目光看了許久,正抬起玉手想摸上他的臉時,突然間整個人的模樣驟然一變。運起內力的他,再也無絲毫醉態,臉也不紅,氣也不喘了,反倒是睜開了清明的雙眼,躲開她欲碰上自己的手起身坐正,再事不關己般地看著手猶僵在空中的她。

  情況驟然急轉直下,被這份措手不及打得有些茫然的周菲,就這麼錯愣在當下,好半天都沒法回過神來。

  她愣愣地瞠大了美目,張口結舌,“這、這不可能……”

  “不可能什麼?”

  她像見鬼似地兩眼直盯著他的下身,“你怎會半點反應也無?!”不該是這樣啊,在下了那麼重的媚藥後,就算是頭牛也早該有反應了。

  “在下該有什麼反應?”斐然走下床榻,任由她猶兩手撐按在床面上發怔。

  當然是被藥性迷惑了心智,身子求慾若渴,不碰女人便如眾蟻囓心,如狼似虎般挺著慾望朝她撲過來的正常反應……經驗豐富的周菲百思不解地想著。

  可偏偏斐然他怎會什麼反應也沒有?當時她明明就親眼看著他將那杯酒水給喝下腹的,難不成……

  難不成……傳言中斐然寡人有疾是真的?

  瞪看著斐然一副神清氣爽的模樣,某種被蒙騙後的憤怒,似把悶火般地在她胸臆間燃燒了起來,她直搖著螓首,在滿懷的不甘,與照妖鏡般的現實兩相對照之下,她抖顫著唇,似是不願相信又不得不信地啟口。

  “不,這不可能……你可是然公子,你怎會是金玉其外的閹——”

  斐然氣息一窒,當下說翻臉就翻臉,掌腕一翻,一記掌風就朝她的臉扇了過去,直把她整個人給扇翻栽倒在床榻上。

  “你、你怎麼敢……”周菲難以置信地掩著刺痛的臉頰,好不容易才在床榻間掙扎起身。

  “別太拿自個兒當回事了,以為你是女人我就會客氣?”斐然冷冷瞥她一眼,“失禮了,憐香惜玉這四字,我斐然這輩子就從沒學過。”

  惱羞成怒的她一手直指著他,“我……我要告訴我爹,你竟敢如此對我……”

  “爬床不成還有臉去向老父告狀?你也夠知廉恥了。”斐然若無其事地別開眼,朝客房外頭拍了拍兩掌。

  早就候在外頭的知書聞聲立即開門入內,將時機捏得恰到好處,在斐然舉步欲往外走時,正好攔下氣紅了一張臉,邊放聲尖叫邊朝斐然撲過來的周菲。

  “堵上她的嘴。”斐然懶得理會身後的爛攤子,只管吩咐知書後就往外頭走,而等在門外的達禮隨即迎了上來。

  “三爺,都辦妥了。”

  他點點頭,“該在城主的頂上安個什麼罪名不必我教吧?”

  “那自是當然。”壞事干多了,總是會愈來愈稱手的。

  斐然自始至終所在乎的只有一事,“人在哪?”好歹他也犧牲色相一回了,他可不打算在今晚空手而回。

  達禮揚起一掌,“已帶至客房,三爺這邊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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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4-8 01:03:28 |只看該作者
  第1章(2)

  原本在席間與城主的門人們抱著美姬同樂,卻在下一刻遭僕從打扮的人給掩住口鼻,然後綁來這間客房的任嶼,此刻正一頭霧水地蹲坐在客房的角落,怎麼想也想不明白發生了何事,就在他想再開口問問門外看守著他的人時,斐然打開門走了進來。

  “然公子?”任嶼訝然地看著曾在今晚席間見過的城主貴賓。

  “你認識杜衍仲?”斐然也不多廢話,開口就直指重點。

  他一怔,“是……”

  “前陣子還同他喝過酒?”

  “你怎麼知——”任嶼不解地開口想詢問,下一刻,一只大掌已牢牢地按握在他的頸間,狠戾地一把將他給拖拉過來。

  斐然難掩殺意地收緊了五指,“杜衍仲現下人在哪?”

  當素有辦事效率的知書料理完那位大小姐,也派人搞定以為事情已成、猶在大廳內飲酒慶賀的城主周漕雁時,斐然也已自任嶼的口中得到了他所想要的消息。

  “三爺?”知書攔下正匆忙想離開城主府的斐然。

  “城主府的事,就由你倆留下善後。”滿心迫切的斐然飛快地向他指示,“順道捎封信告訴小皇帝一聲,他最好是速速給南濟城換個像樣的新城主,不然下回我回原國時,他就得當心他那金貴的小屁股了。”

  “是……”斐藍如今都幾歲了,還打他屁股板子?這也太不給他這個做皇帝的面子了。

  “三爺,您要上哪?”替他牽來馬匹的達禮,早已經習慣他動不動就拋下他倆,一人在外頭擅自行事的作風了。

  斐然接過他遞來的韁繩,“我去會會我的那位老朋友。”

  知書與達禮相互看了一眼,而後不約而同地嘆口氣。

  “我倆就在南濟城等著三爺。”這麼多年來,斐然始終都念著的,也只有那一段拋不開的舊怨了。

  “嗯。”他微微頷首,扯過韁繩後便任由座下的馬兒縱蹄飛奔。

  按著任嶼所給的消息,斐然馬不停蹄地一路往南濟一處地理位置偏僻的鄉下趕,不熟地況的他,在翻過幾座地勢險峻的山頭後,便棄了行之不易的馬匹,改以輕功繼續趕路,只是,在人生地不熟的情況下,冒冒然只身前來尋仇的他,很快就感到後悔了。

  霧陣?

  一腳踏上這座不知名的山頭後,就被陣陣白霧給攏困在其中,原地不知茫然打轉了幾回的斐然,再如何心急火燎的,也明白過於大意的自己這下子犯了什麼錯誤了。

  當他正想定下心來試著一解這來得詭異突兀的霧陣之時,陡地腳下一個踩空,就連半點呼救聲也來不及發出,他便自山崖上一頭栽了下去。

  霧氣彌漫的深谷底,終年不見陽光,一條水勢湍急的小溪流經谷底,吟唱出悅耳的淙淙水音,可此刻在他人聽來許是甚是悅耳的水音,在斐然的耳裡聽來,卻猶如金鼓齊鳴萬馬奔騰。

  斐然不知他究竟昏了多久,而墜至谷底並落入溪中的過程,他只記得他體內的內力莫名一空,哪怕他再如何運氣也無法催動半分內力,於是在一路往下墜的過程中,他只能奮力攀抓著壁面上稀稀落落的藤蔓,想方設法地減緩下墜的速度,接著他便一頭栽進濃密的白霧中,再墜至冰冷的溪水裡。

  巨大的衝擊力道,當下令他昏了過去,他只知醒來後即身處在激流中,一手僅僅握住了一根卡在岩縫中的枯枝,而冰冽凍人的溪水早已麻木了他的身軀,以往蓄在他丹田中的內力全然枯竭,令丹田空空如也,也令他不知該如何從這困境中脫困而出。

  緊咬著牙關在水中浮沉了約莫一個時辰後,他悲慘地發現,他用盡所有力氣握住枯枝的手指已凍僵了,漸漸地,指尖再握不住枯枝,他的身子亦開始往水中沉去……

  踩在草木上窸窣的足音,在斐然已經撐不住就將要放手時,宛如來自上蒼的救贖,他費力睜開眼,撲面而來的晶瑩水花模糊了他的視線,隱隱約約的,他看見在不遠處的岸上出現了一道逐漸走近的灰色身影,他深深喘了喘,終於擠出了一絲力氣向岸上喊道。

  “救命……”

  來者在聽見他的沙啞呼喚後,驀地止住了步伐,目光准確地落至他的身上,卻在見著他後飛快地往後退了兩步。

  “等等,別走……”斐然見來者似要轉身離開,他忙出聲留人。

  站在岸上的人影,雖是如他所願沒有再挪步了,可他也不知是被溪水凍得太過昏沉,還是被無處不在的水花給影響了知覺,他總覺得那道灰色的身影在剎那間似乎縮小了許多,可一晃眼,就又恢復了原狀。

  站在岸上的尚善,一語不發地冷眼看著斐然就這麼在水中半浮半漂,整個人幾乎就快要被溪水給衝走了,若不是他死死握住那一小截枯枝的話……

  不知怎地,一見著他的那張臉,她不但心底有股難以言喻的熟悉感,甚至還有種莫名壓抑不住的暴躁感,這讓長久以來都以救人救命為習慣的她感到很不自在,因她發現,這還是她頭一回打心底的不願去救人,也是頭一回,由衷的想要溪中之人去……死一死。

  怪了,怎麼一見到這個人,她心底就有股說不出的熊熊怒火?

  尚善緊蹙著眉心,怎麼也無法理解此刻存在她胸臆間的古怪感,這種莫名的感覺就像這谷底煩人的白霧般籠罩住了她,任她怎麼甩也甩脫不開,也令她在救人這一事上感到躊躇不已。

  “救……咳咳咳……”眼看來者就一個勁地站在岸上沉思毫不施加援手,再也等不下去的斐然忍不住出聲提醒來者,卻一開口就被溪水給嗆得差點就松了手。

  尚善努力壓抑著此刻自身奇怪的異狀,十分忍抑地自袖中翻出一張黃符拍在身上,然後走上前彎下身子,伸長一手拉住斐然的衣襟,輕輕松松地將他給拖過來再扔到岸上。

  總算獲救的斐然,狼狽地趴在地上直喘著大氣,感覺渾身上下的骨頭似就要散架了。待到他總算勻過氣息,想一謝眼前的救命恩人時,一雙粗布鞋映至他的眼簾前,他緩緩抬起頭,這才看清救命恩人的模樣。

  身著一襲灰色道袍的恩人,有著一張精致美麗的小臉,可在她的頭頂上卻束著類似道人的發髻,且她此刻看向他的眼神不但十分不友善,彷佛還像是在強忍著什麼似的。

  “多謝……”他雖有些不解於她那幾乎無法掩飾的厭惡目光,但還是選擇先向她道謝。

  “叫什麼名字?”尚善捺著性子問,眼下她只想搞清楚來者何人,以及在面對他時她的拳頭又為何會直犯癢。

  斐然想也不想的就答了,“在下名喚斐然……”

  說時遲,那時快,尚善的面上隨即風雲變色,原本看向他還猶帶懷疑的目光當下變得凌厲似刀,緊接著,她二話不說地起腳再把他踢下去。

  無端端又被踢回水中的斐然,被冰涼的溪水一浸,原本稍稍放松的心神馬上全數回籠,千鈞一發之際,他緊急抓住岸上的一撮雜草,這才沒被強勁的水流給衝走,他驚魂未定地看著站在岸上不打一聲招呼,說翻臉就翻臉的救命恩人。

  “這是做什麼?”

  她面無表情地道:“我後悔救你了。”

  “慢著……”眼看著她又抬起腳,似是打算把他踹進溪去,他急急忙忙扯開嗓門大叫。

  “你就下去吧,祝你早日不得安息。”尚善完全不理會他的叫嚷,抬起一腳踩在他的肩上開始緩緩使勁,一心一意的,就是要他再回去死一死。

  “咳咳咳,等等……”不小心整個人被她踩進水裡後,斐然使出了僅有的力氣掙開了她的腳浮上水面,不明白方才的救命恩人怎麼轉眼間就變成了殺人凶手。

  尚善沒給他廢話的機會,下了狠心再賞他俐落的一腳,一鼓作氣將他給踹得遠遠的,而受了她一腳後,斐然沒能掙扎半分就被卷入溪水中重游舊地,湍急的水勢一下子就將他給衝了個老遠,他才勉強將頭冒出水面,整個人便撞上了溪中的大石,強烈的暈眩猛烈朝他襲來,令他迷茫地閉上了眼,咕嚕嚕地沉進了水中。

  將斐然踹回溪裡的尚善,此刻正在岸上煩躁地走來走去,最終,她停下了矛盾不已的腳步,忍無可忍地抓著頭上的發,揚首朝天大聲怒吼。

  “啊——”

  可,即使都已怒吼過一通了,她腹內的火氣與恨意卻絲毫沒有消減半分,她索性將頭一扭,氣衝衝的走回岸邊,不甘不願地往自己身上拍了兩張符,便踩著水花半飛半飄到小溪的上頭,順流往下找了許久後,在水底兩顆大石間找著了早已不省人事的斐然後,一手拎著他的衣領把他又給拖回了岸上。

  無情地將他隨地一扔後,尚善這才後知後覺的發現,斐然他,好像……不喘氣了?

  該不會真溺死了吧?

  哼,哪能那麼便宜了他!

  尚善揚起一抹陰冷的笑意,握緊拳頭後,一記重拳直賞在他的肚皮上,就見差點跑去鬼門關探親的斐然動了動,先是大大吐了幾口灌飽的溪水,接著便是撕心裂肺地劇烈咳起來。

  他怎麼又上來了?

  咳到幾乎沒力的斐然虛弱地半眯著眼,一時之間還不太清楚自個兒是怎麼上岸來的,但在他又見著那雙熟悉的布鞋後,他有點驚嚇又有點恐懼地看著尚善,並閉緊了嘴巴,在心底想著這回他到底是該謝還是不該謝她。

  瞧瞧方才她把他踹下去的那股子狠勁……身為習武之人,他知道,那可是貨真價實的殺意,這位姑娘不是在同他開玩笑,也不是無聊想作弄作弄他,她是真心實意的想要他去死。

  始終想不出他到底是從何得罪了這位陌生恩人,斐然在猶豫許久後,最終還是膽戰心驚地選擇了重蹈覆轍,緊張萬分地自嘴邊蹦出一個字。

  “謝……”不會又一腳把他踹下去吧?

  尚善聲音裡的寒意像是摻進了冰渣子。

  “不必謝我,我會讓你後悔活過來的。”呵呵,他們來日方長。

  聽著她威脅的語調,斐然霎時覺得圍繞在周身的寒意似乎又更凝重了幾分,令原本就因浸了溪水而冷得發抖的他更是抖得有若風中秋葉。只是正當他全心全意提防著她又有些什麼出人意表的舉動或是突發的狠招時,她卻是轉身就走,留下孤零零又濕淋淋的他躺在原地。

  他究竟是招誰惹誰了?還是不小心得罪過哪一路神仙?斐然幽怨地撫著被她踹過的胸口,搖搖晃晃地自地上坐起,目送著她那抹快要消失在白色霧氣中的身影,然後認命地站起身子跟上她。

  跟著她一路走回溪水的上游處,在溪邊不遠處有座由茅草所搭的簡陋小屋,而方才那位丟下他的恩人,此刻正坐在小屋前收拾著一些用來調味的香料。

  他小心地走上前,卻又不敢再靠她太近。

  “姑娘,咱們……可曾有過什麼過節,或是在下可曾得罪過你?”他自認他的記性不錯,很確定在今日之前,他並未見過這位道姑似的小姑娘。

  她柳眉輕挑,“何以見得?”

  “又或者,咱們是否有過深仇大恨?”若非如此,普通人會似她那般心狠手辣?說出去都不會有人信。

  “你挺自覺的。”尚善不陰不晴地瞥他一眼,嘴邊漾出一抹他看了就頭皮發麻的詭譎笑意。

  都險些被她溺死一回,這種情況下他再沒半點自覺他就是個蠢人了……硬著頭皮迎上她那仇恨多得幾乎都要滿溢出來的目光,斐然提高警覺地默默再往旁挪了挪位置,以拉開彼此間的危險距離。

  尚善沒理會他的小動作,她瞧了瞧就快暗下來的天色,接著起身走至前頭不遠處的小樹林,挑了棵已枯死多年的老樹,掏出一張符拍在身上,彎下身子兩手扶在樹身上一使勁,硬生生地將整棵樹給“拔”了起來,再慢條斯理地拖著枯樹走回來。

  斐然瞠目結舌地看她也不用斧頭也不使柴刀,一拳砸壞了樹身後,單單就只用雙手,開始把已碎裂的枯木給掰成一根根大小合適的柴火。

  她是力大如牛還是天生神力?哪有人像她這樣處理柴火的?雖說十分省時省事,但這讓人看了覺得很驚悚好嗎?還有,她方才往身上拍的那張符紙是什麼?

  沉醉在震驚中的斐然頓愣了許久,好半天這才腦袋暈呼呼地回過神,百思不得其解之余,也令他攏緊了一雙好看的劍眉。

  來到這谷底後,他內力盡失武功全無,可她一個小姑娘,看起來卻絲毫不受影響,這是怎麼回事?

  或許是因為他注視的目光過於熱烈,尚善在掰好柴火並取出火摺子生起一蓬暖和了他身子的火堆後,狀似不經意地問。

  “想知道為何你內力全無,而我卻安然無恙?”

  斐然正了正神色,“是,還請姑娘告知。”

  “不告訴你,你繼續憋著吧。”豈料她卻存心想嘔他,還不懷好意地哼了哼。

  饒是斐然素來再怎麼好脾氣,此刻也被她的態度給惹得有點毛了,他登時斂去了面上敷衍的笑意,冷清的目光直瞪向她,然而她的回應卻是挑了挑柳眉,趁著他渾身還很虛弱之際,出手如閃電地一手揪住他的衣領,一鼓作氣地拖著他再次來到溪邊,作勢就要把他扔下去。

  “你——”沒有反抗能力的斐然震驚地瞪大眼,兩手連忙抱住她為惡的小手不讓她逞凶,怎麼也不相信她一個姑娘家可以殘忍到這個地步。

  “想死就說一聲,我很樂意幫忙的。”人在屋檐下的道理沒學過是不?今日她教也教會他這幾個字怎麼寫!

  斐然腦子不笨,也見過不少世面,因此當下他識相地閉上嘴不說話,也不再冒冒然地招惹她,只管把藏於眼底的怒意壓下去,配合地換上了一副識時務者為俊傑的低姿態。

  雖然乖得不像只貓,但勉勉強強也算意思到了……尚善一把松開手,懶得去理會他此刻的低眉順眼是真是假,逕自把他扔在原地就不理他了,而斐然在她又一聲不吭走至另一邊的樹叢時,則是被谷底吹來的寒風給凍得一個激靈,這才想到自己還穿著一身會滴水的濕衣。

  當他拖著老牛般的腳步回到火堆邊烘烤凍得都快沒知覺的身子時,尚善早已取了釣竿來到溪邊,她先是拍了一張符在身上,再將手中的釣竿往溪裡一甩,接著,坐在不遠處一直觀察著她的斐然便難以置信地張大了雙眼。

  這是什麼神乎其技的釣魚法?

  只要她將手中釣竿的鉤垂至水中,不過眨眼的瞬間便有肥碩的魚兒上鉤,而她就這樣,一鉤一甩,一條條活蹦亂跳的魚兒便接連被甩上岸來,不過一會兒工夫,她便收獲滿滿滿,身後的草地上堆了一大群撲騰四跳的魚兒。

  挽起衣袖動手宰魚,再將魚兒們洗淨裝到木桶內,尚善的動作顯得熟練無比,當發呆的斐然終於回過神時,她已經坐在火堆前插起一根根處理好並串起的肥魚開始烤魚了。

  火堆前二十來只肥美的溪魚,在尚善熟練的翻烤之下,逐漸泛出誘人的焦香,斐然深深吸嗅了一陣,神魂差點被拐走一半不說,他腹裡的餓蟲也被四溢的香氣給誘得不爭氣地叫了起來。他臉色有些難看地按著飢鳴不已的腹部,又餓又冷地抿著唇,看著那位小道姑也不顧魚還燙口,已是毫無形像地一只接一只地開吃,完全沒想到要招呼他這位陪客一聲,讓他也有機會沾沾光。

  極度惑人的香味無處不在,斐然實在是被餓得有點受不了,見她吃著香噴噴的烤魚,一口咬下時,她垂下了長長的眼睫,幸福滿足地眯著眼,彷佛就像是在品嘗天底下最無與倫比的美味般,隨著她的咀嚼與吞咽,斐然恍然以為自己也跟著她一道細細品味起那焦香細嫩的魚肉……

  又冷又餓的斐然抖顫著身子,不語地坐在地上抱緊膝蓋,聆聽著他腹內陣陣震天價響的飢鳴,那壯烈的腹鳴聲,相信只要不是聾子的也都該清楚聽見了,可偏偏對面的救命恩人就是無動於衷,甚至是愈吃愈津津有味,彷佛他那肚餓聲就是人間最極上的佐料般,令她不但愈吃愈過癮,也益發吃得更加快速。

  殺人也不過頭點地……這位黑心的救命恩人,是在變個法子存心折磨他?

  無奈飢寒交迫下,斐然此時也顧不得他的顏面和那什麼貴公子的身分了,光看她那副餓死鬼投胎的吃相,他發現他要再這麼沉默矜持下去,而她又一直保持如同秋風掃落葉的速度吃下去,火堆前僅剩的兩只烤魚也快要被她塞下肚了。

  “姑娘……”他終於不得不拉下面子對她輕喚。

  尚善頭連抬也不抬,專心致志地啃著香噴噴的魚肉,並把剩下的兩只烤魚又拿至手中。

  斐然心急地道:“姑娘,能不能——”

  “不能。”

  “在下餓了……”

  “早該有人替天行道好好餓你一回了。”她非但不打算分他一杯羹,反倒還幸災樂禍地反唇相稽。

  他猶不死心,“姑娘……”

  “你的。”尚善被他煩得好食慾都快跑光了,索性轉身在她的行李中找了找,隨手扔了個東西給他。

  斐然眼明手快地接住,然而在火光下一瞧清楚所接為何物後,他大失所望地瞪著手中干巴巴又瘦癟癟的蘿蔔干。

  她就給他吃這玩意兒?

  不情不願地咬著手中又老又硬又鹹的蘿蔔干,斐然恨恨地瞪著對面吃得好不歡快的某人,在他正滿腦子想著要如何把她手中最後一條烤魚給搶劫過來時,忽然間她的身形一晃,空氣中蕩漾起一股類似波紋般的波動,接著她的身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從未見過的小女娃。

  他怔怔地看著那個身著一身小道袍正大啖烤魚的小女娃,那吃相、那模樣,與方才那個救命恩人簡直有說不出的相似,可就在一個晃眼間,出現得突兀的小女娃又不見了,而那個心情陰晴不定,還對他帶有濃濃恨意的救命恩人,則取代了那如同幻像的女娃,又再次出現在他的面前。

  他不禁抬手揉揉眼,對於眼前的異像毫無半點頭緒,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方才他不是眼花,也不是餓昏頭了,他絕沒有看錯。

  只是這是怎麼回事?

  吃完最後一尾烤魚後,尚善心滿意足地抹抹嘴巴,站起身拍了拍吃得鼓脹脹的小肚子,然後側首看著將蘿蔔干啃了一半,此刻卻看著她在發呆的斐然。

  “方才你問我,咱們可有過節?”既然都已吃飽喝足了,那麼,也該開始辦正事了。

  斐然定定地道:“看來肯定是有的。”

  尚善邊活動著筋骨邊走向他,慢條斯理的問。

  “還記得十二年前你曾對魂紙許過願嗎?”

  斐然登時心頭一震,緩緩地眯細了眼眸,看向她的目光不由得充滿了危險與殺意。

  “你是怎麼知道的?”當年那件事,僅有親近的幾人知情,她這個來路不明的恩人是打哪兒知道的?

  “我叫尚善。”她走至他的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那張俊美的臉龐,“曾死過一次,也曾又活過來一次。”

  什麼叫死過一次又活過來一次?斐然猶來不及想清楚她這話的話意,她的音調陡地大大一降,看向他的目光像是淬著劇毒的兩柄利刃。

  她咬著牙道:“倘若能選擇,我倒情願我從沒復活過。”

  “你……”斐然錯愕地望著她,“你是魂役?”能夠符合復活這一說法的,普天之下,也唯有魂役了。

  “很不巧,我還正是那個被你許出來後,你卻不聞不問,也從不放在心上的倒楣魂役。”踏破鐵鞋無覓處……她還沒去找他,他就主動掉到她的地盤上來了,這是不是正說明著,就連上天也看不過眼,要她好好的收拾收拾他?

  “你是我的魂役?!”他猛然站起身,不敢置信地瞧著這名他老早就遺忘不知到何處去的魂役。

  “沒錯。”她咧嘴一笑,然後開始挽起道袍過長的袖子,並拿出一疊黃符放在一旁備用。

  方才已見識過她只要拍了符在身上後就力大無窮的模樣,斐然頓了頓,有些了然地看著她那疊充滿玄機的符紙,然後他再打量著她如同猛虎正緊盯著獵物的神情,突然間,某種他很不想體會到的預感隨即躍上他的心頭。

  莫名失足墜谷、落水、被踹、再落水、看得到吃不到……已是屋漏偏逢連夜雨的他,接下來,不會還有更慘烈的事正等著他吧?

  “你……你又想做什麼?”他縮了縮頸項,防備地往後大退了數步。

  尚善將十指的關節扳得格格作響,就著火堆明明滅滅的火光,對他笑得格外陰森凄厲,宛如一抹來自異世的幽魂。

  她氣定神閑地道:“揍你個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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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4-8 01:03:45 |只看該作者
  第2章(1)

  “我決定,往後就一日按三頓揍你。”

  當尚善終於松開手中緊握的拳頭,慢條斯理地整理著自身的儀容時,天色已是蒙蒙亮了。原本霧氣彌漫的谷底,在破曉的第一道晨光自山崖頂上投映至谷底時,谷中的風景起了很大的變化。

  看似濃郁又帶著濕意的白霧,在愈來愈多的日光照射下來時逐漸消散,彷佛昨夜的陰冷濕黏都像場夢境似的,湍急清澈的溪水在晨光下閃爍著碎金般的光輝,茅草屋後那一大片被秋意渲染成或紅或金的樹林,看上去更是美不勝收,隨著幾只魚兒歡快地自溪中躍出頑皮的身影,林間睡了一夜的小動物們也開始活動了起來。

  茅草屋前一處被整理出來的小塊田地上,植滿了當季的菜蔬,幾只明顯是被放養的土雞正在田地裡優閑地啄食,原本在林中散步的白鵝,則與小鹿結伴走至溪邊喝水……一時之間谷底的風景活絡熱鬧了起來,宛若世外桃源。

  只可惜,斐然此刻全無心情欣賞。

  斐然奄奄一息地坐靠在茅屋牆邊,在經歷過一夜的暴打之後,雖說因對方的手下留情而沒受什麼嚴重的傷,但全身筋骨卻酸疼得好似被她給拆過了一回般,尤其是他那張一直以來備受世人贊頌的俊俏臉龐,眼下,正腫脹得跟豬頭沒啥二致。

  因此在聽了尚善所撂下的豪言壯語後,斐然摸摸被揍破的唇角,有些吃痛地跟她討價還價。

  “改成三日一次成嗎?”都揍了一夜還嫌不夠,偏偏還不肯給他一個挨揍的理由……他究竟是哪兒對不起她?

  “都已經大慈大悲的給你留一口氣了,別逼仁慈的我對你更熱情一點。”尚善拎起放在屋外的一只水桶,邊說邊走至溪邊去打水。

  倘若這都算是仁慈的,那不仁慈的又是什麼?

  斐然自暴自棄地脫下身上這一襲到了天亮也還是沒干的衣裳,反正在這位據說是他的魂役面前,該丟的臉早已全都丟光,該保持的形像也已蕩然無存,他索性也不再顧忌些什麼,直接把外袍脫下掛至林間的樹枝上,就這麼穿著一襲濕答答的內衫在茅屋邊四處走動,順道觀察一下不遠處那片高高聳立,最上方還被白霧遮住盡處的懸崖。

  尚善在溪邊洗漱完畢並順道打水回來時,直接無視了腳下一拐一拐還四處探看的斐然,就著昨夜火堆未熄的柴火,架上一口鍋後注入溪水,接著便挽起兩袖走至一邊的蘿蔔田裡。

  逛完一圈回來後,斐然蹲坐在尚善的對面,看她動作熟練地削起自田裡拔出的新鮮大白蘿蔔,趁著切塊下鍋熬湯之時,又去屋裡取來幾塊用不知名葉子包著的大骨,以蠻力將骨頭折斷後,一同丟進鍋裡。

  “你真是我的魂役?”將她看了許久後,斐然對於這位小道姑的身分仍是有點存疑。

  “別告訴我你感覺不出來。”正等著湯滾好吃早飯的尚善,看也不看他一眼,手中拿著柄小刀,正打發時間地用剩下的蘿蔔做起雕花。

  是感覺得出來沒錯……一直都不願相信的斐然不由得承認,打從一見到她起,他的腦子裡就有種說不出來的莫名印像,隨著與她的相處時間漸長,那印像也由模糊漸漸變得清晰。

  待在她的身旁,他覺得他就像片秋日的樹林,而她,則是自樹梢間跌落枝頭的黃葉,生時生長在他的身上,死後亦投入他的懷裡……濃濃的失而復得感,令他不知該怎麼去形容那份無法拆散你我的感覺,好似一切就合該如此般,她天生就該這麼待在他的身邊,哪怕她的性子不怎麼好也不討人喜歡,哪怕他被她揍得再狠再凄慘,他就是怎麼也對她生不出半點反感,更別說什麼想以仇報仇把她揍回去的念頭,那根本就是連生也生不出來。

  “你很恨我?”就她所有的言行來看,這一點一定要問清楚。

  “我不該嗎?”正攪拌著熱湯的尚善將木制的湯杓扔回鍋裡,“從沒見過比你更不負責任的魂主,我都應魂紙的呼喚重生於這個世間了,你居然不來找我,也沒將我扶養長大?”

  “慢。”斐然疑惑地抬起一掌,“為何要養你?”魂役是要養的?怎麼這說法他從沒聽過?

  她跳起來,兩手叉著腰道:“我是你的魂役,你不養我誰養?我來的時候才七歲!”

  七……七歲?

  可她……明明就是十七八歲的小姑娘模樣,若是按他許願的時間和她上一世死亡時的年紀來算,那麼她現在應該也有十九了……不對,這個魂役是會長大的?!

  也不管斐然是不是已經瞪凸了眼,尚善繞過湯鍋走至他的面前,揚起指尖一下又一下戳起他的額頭。

  “一個七歲的小娃娃,你讓她一人在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荒山野嶺中自生自滅?你摸摸你的胸口,那裡頭到底還有沒有良心?”攤上這麼個不負責任更沒記性的破魂主,她就是有九條命也不夠用!虧得他現下還敢對她擺出一臉茫然的模樣?

  斐然滿腦子昏亂地撫著額,“可……你不也安然長大成人了?”

  “那是老娘我命大!”她一想到這事就恨得牙根發癢,“就因你不把我當回事,也不來找我,我莫名其妙來到這全然陌生的世上,還偏偏就落在荒山野嶺裡,差點就被野狼給叼走,若不是我師父將我的小命自狼口中搶下,只怕我也活不到今日!”

  “你師父?”等等,等等等……這號人物又是打哪冒出來的?

  她不情不願地撇過臉,“極山道觀現任觀主。”

  斐然都還沒把魂役是會長大的這一事搞清楚,就又猛然再聽到另一個他更不能理解的現實,他不禁晃了晃腦袋,還以為自個兒的腦袋真被她給揍出了個差池,不然他怎會聽得滿腦子都是驅不散的迷霧?

  “極山道觀觀主收了你當弟子?”他百思不解地按著緊蹙著的眉心,“可傳聞中,這世上唯一僅存的道家正統極山道觀……不是只收男不收女的嗎?”

  尚善像個含怨般的女鬼幽幽瞪著他,“還不是你害的……”

  “呃,能否詳解一下?”斐然縮了縮兩肩,戰戰兢兢地看著她那幽怨的模樣。

  尚善伸出一掌不客氣地扯過他的衣領,山雨欲來地壓低了嗓音,“我師父找到我的那時,他們道觀已經整整一百年逮不到半個活人可收入門下當弟子了,偏偏我還倒楣地落到了他們的手裡,你說,我有選擇的機會嗎?拜你之賜,我師父他將我給拐去觀裡當了道姑!”

  斐然顫顫地掛在她的手上問:“這……當道姑有什麼不好?”若是他沒記錯的話,極山道觀的道士們,一生只收一徒,所以每一位入門的弟子,就是未來道觀的繼承人,因此按理說,她這唯一的小徒弟應該過得很不錯才是啊。

  見他還是一副完全狀況外的德行,尚善松開了手,兀自把頭埋得低低的,小巧的下巴就快要點到胸口。

  她的語調挾帶著驅之不散的陰風,“你可知,我上輩子猶在世時,最喜歡吃的是什麼?”

  “我怎會知道?”他認識她也才兩天而已。

  她沉痛地開口:“肉。”

  不就是件很普通的小事,值得她這麼深仇大恨?

  “我愛吃肉,也只愛吃肉。”她目光凶狠地抬起頭來,眼刀子狠狠朝他剜了過去,“你可知,觀裡的道士們吃的又是什麼?”

  “是什麼?”被她看得渾身寒毛都豎起來的斐然,有些害怕地往後退了幾步。

  “青菜豆腐與蔬果。”她一個字一個字地自嘴裡蹦出,那咬牙切齒的程度,簡直就像是結了十世也解不開的怨憤。

  斐然開始擦起額間的冷汗,“那個……菜色還挺豐富的?”

  “可卻沒有肉。”她一骨碌衝上前拉下他的衣領,以鼻尖頂著他的鼻尖,對他大吼:“他們吃素!頓頓素、日日素、年年素,老娘我為此吃素吃了十二年!”

  要說到她為何那麼恨斐然的原因,那還真是一籮筐又一籮筐數之也不盡的辛酸淚,但若要說到真正刻骨銘心的原由,其實也就那麼幾個而已,而其中一點,就出在吃食這件人生大事的上頭。

  在重新來到這人世之後,尚善印像最深的,就是道觀極悟堂上所懸的那塊匾額,因上頭所書之字,不但讓修道之人體會到人間百姓眾生的景況,亦再貼切不過地表達了她入觀後的心情。

  至於匾上所書何字?

  眾生皆苦。

  她苦哇,她就是苦巴巴地吞上十斤黃蓮,也都比不上道觀生活的清苦!

  猶記得上一世時,她出身於高貴的簪纓世家,父親還是權傾朝野的一國之相,身為相府唯一的嫡女千金,打小她穿的就是華服錦衣,吃喝用度自然也是極為精貴細致的,府裡養的廚子,雖不敢說山珍海味天天往飯桌上端,但變化無窮的菜色與美味得令人魂牽夢縈的美食,在合家上下一心一意的對她寵愛下,也做到了餐餐有求必應,不但將她的身子養得富貴,也養刁了她這張從小就只吃美食的嘴。

  可當她被自家黑心的師父給半拐半騙半恐嚇地帶回道觀後呢?

  人間煉獄也不過如此。

  她曾被那票不食人間煙火,且完全不通廚藝的老道士給餓得面黃飢瘦,為求果腹,她啃過樹皮、吃過路邊的野草,偷吃過師祖爺爺拿來當藥材的靈芝,卻因虛不受補而流了一大缸的鼻血;也曾在餓昏頭時,搶過師父手中拿來煉丹用的人蔘,不但硬生生嗑斷了兩顆門牙,還險些因不肯吐出來而差點被人蔘給活活噎死……

  後來,還是因她被餓得小命緊懸一線,眼看就要被那一票不似仙也不似人的師父師公還有師祖爺爺給餓死了,身為千金小姐的她這才終於大澈大悟,並刻骨體會到,再這麼讓那票光喝露水就能飽的長輩給折騰下去,她別說是想當個魂役,安安穩穩地隨著魂主一塊兒活到老了,只怕被迫當上小道姑的她,短暫的小命就要終結在那票全都是師字開頭的長輩身上。

  於是,餓得兩眼發直、腳下總打飄的她,在痛定思痛後決定,靠山山會不會倒她不知道,但靠著那堆老頭,她一定會活不到老,她得想法子養活自己才行。

  使勁甩開過往閨閣小姐的嬌嬌脾氣,拭去流不盡的眼淚,她撩起衣袖、卷起褲管踏入泥地裡,開田辟圃、種菜植蔬、摘果采藥、燒灶下廚……

  只是她萬萬料想不到,當她終於勉勉強強地喂飽了自個兒可憐的小肚子時,一回頭,就見著師父他們更加不懷好意且亮得發光的眼神……以至於往後的日子裡她都在後悔,為何早在當初她不乖乖認命餓死自個兒算了,沒事窮折騰個什麼勁呢?不然她也不會因單純的口腹之慾,轉而踏入永不輾醒的無間地獄裡。

  斐然膽戰心驚地看著不知想了些什麼,一整張俏生生臉蛋都因怒氣而變黑的尚善,已經討過一整晚皮肉痛,故而經驗豐富的他,下意識地想提前阻止她那一發起來就不可收拾的怒意。

  “別動氣別動氣……”

  “吃不到肉的恨,好比什麼你可知曉?”她細聲細氣地問著,只是臉上卻是搭配著怵人到極點的陰森笑意。

  斐然將頭搖得飛快,“不知道……”

  “好比殺人父母掘人祖墳!”她直接把話轟到他的面上。

  “有這麼嚴重嗎?”他苦著一張臉,小心地拉開他倆的距離,開始打量起谷底到底有何處可避難。

  她扭扭脖子又甩甩兩掌,“殺人放火都不足以宣泄我吃不到肉的痛苦……”

  “你、你又想干嘛?”

  “還我肉來。”她先是鎮定地說著,隨即就變了臉色,以一副見神殺神的氣勢大步朝他的方向直衝,“還我那十二年無肉的歲月來!”

  斐然忙抱頭鼠竄,“這教我怎麼還啊?”

  一疊眼熟的黃符剎那間又出現在尚善的手邊,斐然才跑開沒幾步,她就又將符紙往自個兒的身上貼,接著斐然的眼前一花,直接撞上突然無聲無息出現在他面前的她,並被她掐著衣領一把舉起兩腳離地。

  “既然橫豎躲不過命運,我決定知命順命。”天意如此,那她也沒什麼好猶豫的了。

  斐然突然又有種很不好的預感,“順什麼命?”

  “干掉魂主,這輩子我就自由了。”

  “且慢!”最壞的預感果然成真,斐然趕緊拋出一個不可逃避的事實,“你最好先想清楚,我是你的魂主,我這一條命可咱倆共用的,倘若殺了我,你日後也別想活!”

  尚善不在乎地用力哼口氣,“反正我還能投胎不是嗎?好歹下輩子我還能活二十來歲,夠本了!”

  完蛋,這小妮子氣過頭豁出去了……

  冷汗嘩啦啦地自他兩際流下,“別衝動別衝動,姑娘,你千萬冷靜點,咱們有話好好說……”

  “現在說什麼都太遲了!”她將他抓在手裡,使勁將他上上下下顛了顛。

  “咱們、咱們先坐下來商量商量行不?”

  “吃不到肉的恨!”她再下狠手把他左左右右晃了晃。

  斐然苦哈哈地被她拎在手上折磨,一如風中殘葉,“可那些事情我之前並不知情,你這樣會不會太冤枉我了點?”

  “沒有養我的恨!”她這回一鼓作氣把他扔到菜圃裡。

  “我哪知你上輩子七歲就死了……”險些跌個狗吃屎的他頭暈腦脹地坐起,並很快地發現了不對,“等等,你一個小娃娃怎會成為魂役?七歲的孩子不過也才丁點大,你哪來的怨恨和死不瞑目啊?”

  尚善一陣陰風似的來到他的面前,伸出掌心按在他的腦袋頂上,並一點一點的將他往腳下柔軟的土裡壓。

  “我怨我沒機會長大不行嗎?”既然他都躲她整整十二年了,那他還沒事掉進這谷底做什麼?這簡直就是眼巴巴的求她虐嘛,她不虐他虐誰呀?

  一會兒過後,當尚善出完一肚子悶火,吹著口哨走回鍋前享用早飯時,菜圃裡,就只剩下一個被壓進了土裡,被當成了蘿蔔種著的斐然。

  嗅著不遠處味道香濃的蘿蔔大骨湯,已經餓了兩三頓的斐然很想摸摸肚子,偏又動彈不得,他大大嘆口氣將腦袋往後一仰,無言地看著頂上蔚藍的晴蒼。

  “唉……”這種餓肚的日子何時才能到頭啊?

  整整餓了一日後,當日暮時分谷底又再次彌漫起霧氣,天候也驟冷降下細雨時,斐然這才被她以拔蘿蔔的方式,自菜圃裡給拔了出來。值得慶幸的是,或許是因今日把他種在土裡的時辰夠久夠解她的恨,她出乎意外的,善心大發地將他給拎進屋裡避雨,還在屋裡為他挪了塊地方。

  谷底紛落不斷的秋雨吸飽了寒氣,令鼻間的呼吸都化為一股股白霧,斐然雖是穿上了今早曬干了的外衫,卻還是止不住牙關不由自主的顫動。

  一逕待在燭火前看書的尚善,在他牙齒的打顫聲已成為一種煩不勝煩的噪音時,她默然地掏出一張黃符往身上一拍,然後再把符撕下來粗魯地往他的胸口貼去。

  透過胸口的符紙,一股融融的暖意自他的胸前漫開了來,一路延伸向他的身體四肢,再牢牢附在他的皮膚上,就像是替他穿上了一層看不見的保暖衣裳。

  他訝然地低首看著胸口,“這是……”難道這是什麼傳說中的術法?竟比武者的內力還神奇?

  “四季如春。”

  他一時反應不過來,“什麼?”

  “那張符的符名。”尚善收回了目光,又再次專注地看著手中的經書。

  早被凍僵的四肢終於暖和起來,雖然骨子裡的寒意並沒有因這符而有所緩解,但也足夠了……斐然才這麼想著時,忍不住鼻梢突然一癢,接著幾個不間斷的噴嚏聲便響了起來。

  一再被他打擾,尚善沒好氣地再次擱下手中的經書,換了張符貼在她的身上吸足法力後,她再取下往他的胸腹間貼上。

  比起先前只是稱得上暖和的符紙,這回所帶來的,則是一股股不間斷自他丹田中流瀉出來的厚實溫暖,徐徐流經他的四肢百骸,令他渾身上下都徹底擺脫了寒意。

  “這也是四季如春?”

  她淡淡說著,“紅泥小火爐。”

  在有過眼前的經驗後,斐然不禁回想起這兩日來她在做某些事前,似乎也都拍了那些她不知從哪拿出來的黃符。

  “你拔樹時的那張呢?”

  “力拔山兮。”

  “把我從溪裡拉起來的……”

  “大力金剛。”

  “釣魚時……”

  “萬無一失。”

  “……”這堆名字莫名其妙的玩意兒到底是誰弄出來的?

  回答完他的問題,尚善正想轉過頭去不搭理他時,震天價響的腹鳴聲又把她的心神給拉了回來,她橫過眼,冷冷地看著正一手按著肚子,結結實實被餓了一整天的斐然,然後她起身走至屋外,將放在屋檐下的東西取來給他。

  斐然呆怔地抱著手中兩根已經洗過的大白蘿蔔。

  “這是……”

  她任重道遠地拍拍他的肩頭,“好好體會一下。”

  “體會什麼?”

  “我的吃素人生。”她一臉悲憤,眼中隱隱閃爍著生無可戀的淚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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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4-8 01:04:04
  第2章(2)

  伴隨著夜雨愈下愈大,干燥而溫暖的小屋裡也漸漸沒了聲響。素來早睡早起的尚善早已窩在干草堆裡睡熟了,而啃了一肚子蘿蔔的斐然卻怎麼也沒法入睡。

  紅融融的燭火下,顏色枯黃的干草堆上,有個身形嬌小纖弱的女娃娃蜷縮著身子睡得正香,斐然無聲地看著這個又再次出現在他面前的小女娃許久,輕輕伸出一手,以指撫過她的臉龐,明確地感受到指尖處所傳來的熱意。

  溫熱熱的,不是幻覺。

  根據斐然統計,掉至谷底的這七日以來,他前前後後已經啃掉三十根大白蘿蔔、二十五顆白菜,還有林子裡撿來的十來顆甜柿,而無肉不歡的尚善,她卻是吃完烤魚換叫花雞,昨兒晚上她還一口氣連吃了兩只鹽焗大白鵝……

  依他看,那頭不知死活還成天在林間閑逛的小鹿,應該也早在思肉如狂的她的菜單上了。

  日日只吃青菜,吃得已是面有菜色的他,雖是動不得林間那些由她所養著的活動糧食,卻還是可以捕魚的。

  只不過,過慣公子哥好日子的他,一不曾釣過魚,二不通廚藝,三嘛,每每他只要一站到溪邊,尚善她就有股忍不住想把他給再踹下去一次的衝動,光看她那躍躍欲試的神色,他就是跟老天借膽也不敢再去挑戰看看她的忍耐力。

  於是乎,江湖風水繼續輪流轉,啃完蘿蔔換白菜,這下子換他頓頓素、日日素,吃得他的嘴裡都可以淡出一林子鳥了。

  “改善菜色?”坐在火堆前的尚善,停下大口啃食鵝翅的動作。

  “嗯。”斐然咽了咽口水,羨慕至極地看著吃得滿嘴油光的她。

  眼看他都從一個風度翩翩佳公子,變成兩眼幽幽綠光餓狼狀了,尚善難得地沒有落井下石,反倒是對他扔出了個新提議。

  “要想改善菜色也行。”她很好說話地點點頭,“哪,我前後救了你兩回是不?”

  “呃……”他有些不解她的話鋒怎地突然轉了個彎。

  “做人要懂得知恩圖報是不?”

  “是……”他娓娓拖長了音調,答應聲顯得更加遲疑了。

  一只帶著油光和肉末的掌心登時朝他一攤,“你覺得你的一條命價值幾何?折算成銀兩給我就成了。”

  斐然的兩眉都快連成一直線,“你要銀兩做什麼?”他就知道她不可能會讓他吃白食,只是她不是修道人嗎?她要銀兩這等凡間俗物做什麼?

  “買肉吃。”

  他朝天翻了個白眼,“銀兩我沒帶在身邊,先記帳上。”還以為她能有多少出息,搞半天還是為了肉。

  收了欠條的尚善也很爽快,當下就去了溪邊為他打點加餐之事,斐然滿懷期待地坐在火堆邊等著一嘗肉味時,從溪邊回來的尚善沒帶給他什麼肥美生猛的魚兒,倒是給了他一條瘦得跟筷子似的泥鰍。

  他花了幾百兩所得到的,就是這連塞牙縫也都不夠的玩意兒?

  食慾得不到滿足,偏偏又打不過人家,還拉不下臉來死乞白賴……在這一刻斐然總算有些明白,什麼叫做吃不到的恨了。

  他陰風惻惻地開口,“尚善……”

  “別得寸進尺啊,不然我怕我不小心又手癢。”尚善壓根就沒把他的青面獠牙臉給當一回事,三兩下啃干淨了鵝翅後以帕拭淨了手。

  “你都已按一天三頓揍我了,你還想怎樣?”大爺他不干了,餓得什麼體面尊嚴和形像也統統都顧不得了,他將手中的泥鰍往火堆裡一甩,火冒三丈地站起身撩起兩袖。

  “我想怎麼樣?”尚善扳扳十指,“哼,我還正愁找不到機會同你算。”

  他錯愕地問:“算什麼?”

  “你說,你當年付出的那是什麼狗屁代價?”她慢條斯理站起身,目光瞬也不瞬地看著他。

  心頭上最不願讓人知道的一段過往傷疤突地被她提起,斐然的臉上閃過一絲狼狽。

  “說啊。”尚善在他別過臉去死閉著嘴不開口時,抬手將五指握了握,“不說是嗎?揍一頓你就知道老實了。”

  揍他一頓算什麼?事關男人臉面,哪怕是打死他……也不說。

  面如火燒的斐然倔強地扭過頓,不屈於暴力也無懼於拳頭,嘴巴緊閉得跟蚌殼似的。

  她刻意嘖嘖有聲地咂著嘴,“難怪這些年來,我老是聽傳言說,原國的然公子對女人沒興趣,要不是寡人有疾,就是個天生的斷袖……”

  他迅速回頭朝她悶吼,“斷你個頭,本公子才不是什麼斷袖!”

  就等著他怒火中燒的尚善,直接抬起一腳朝他踹過去。

  “敢不敢再沒禮貌點?”他還有臉吼她?

  “你敢不敢再粗魯點?”從沒受過這等待遇的他干脆同她扯破面皮了。

  她有求必應地一拳頭砸在他的肚子上,“粗了沒?”

  挨了一拳的斐然嗆咳地掩著腹部,滿腹皆是有苦說不出的悲涼感,嗚嗚,女子狠心如豺狼啊。

  “哼,不說是嗎?那就由我代你來說。”尚善也不顧他的臉面,開口直指他倆心頭的最痛,“去你的不舉!你沒事拿這個當代價做什麼?”

  斐然尷尬地別過臉,“那代價又不是我願給的……”

  她才不管他的過去是有多仇苦若海深,照樣劈哩啪啦地算起這堪比六月飛雪的陳年舊帳。

  “我是個姑娘,我要你的不舉干什麼?你付那什麼鬼代價!啊?我是能用到還是能拿來換肉吃?在許願之前,魂紙使用的方式你到底知不知道?人家是魂役生前缺什麼,魂主就用許願的方式補什麼給魂役,而你咧?給我不舉?付這種代價前你就沒想過萬一魂役是女的怎麼辦?我看起來像是犯了淫戒還是罪大惡極的采花大盜,所以你才給我不舉要讓我變成寡人有疾?我是女的啊!我連舉都舉不起來好嗎?”

  斐然不語地看著她因怒氣衝衝而起伏不定的胸口,發現她似乎還沒有察覺到,她在不知不覺中,已又再次變成了個小娃娃樣。

  他不知他的這名魂役究竟是什麼來頭,又為何能忽大忽小,光只是她身上的那襲道袍他就已夠想不明白了,不但能隨著她的身子變大變小,且還能日日干淨如新……好吧,這一點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近來她變小的情況已從睡著後才出現,漸漸變得控制不住,好像只要她的心緒激動點,就會變成眼前這尊他打也不敢打、罵都不敢罵、連碰……都怕會不小心碰壞的小娃娃。

  至於說到當年的那個代價,雖非他所願而是遭人胡亂寫的,但對一名魂役來說,此生最重要的是什麼,他也知道,可他這個魂主,卻在代價一事上虧欠了她,因他不但代價有給像沒給,更從沒給過她半點幫助。

  他抹了抹臉,頗認命地問:“不如……你再揍我一頓出出氣?”

  “不急。”尚善奶聲奶氣地說著,然後邁著短短的腳丫子,來來回回的在他身邊踱步,“來,咱們接著再談談當年你所許的願望。”

  這一次斐然的反應就很快,“我至少沒讓你去殺人放火或是助紂為虐!”想想這世上多少人命魂役四處為惡啊,他自認他的人品雖是不正,但無論在道德上還是良心上,他都對她說得過去。

  “我倒情願你讓我去惡貫滿盈!”深受其害的她向他潑了盆冷水,“你許那什麼害死人不償命的心願?”

  “呃……”不明所以的他弱弱地問:“行善助人有什麼不對?”

  有什麼不對?

  尚善先是狀似不經意的笑笑,然後再干干地對他笑了笑,待到她開始一路冷笑個不停時,站在她對面的斐然驀地有種陰風鋪天蓋地襲來的悚然之感。

  她心如死灰地問:“你可知道,這些年來為了你這麼一個無私無我兼愛世人的偉大心願,我被你害得有多慘嗎?”

  試問魂紙的契約力量有多強大?

  雖說自古以來說法皆不同,有的魂役是壓根就不甩不顧魂主,更對魂主的心願不屑一顧;有的魂役則是一心一意奉行魂主所言,窮極一切也誓要達成魂主所願,至死也不悔。

  而魂紙對她的作用嘛……哪怕她再怎麼不肯不願死都不去做,在契約的絕對力量面前,她就是個沒有自主權的傀儡,而契約就宛如一雙無形的手,逼也會逼著她去做!

  她一直都記得,當她八歲那年同師父下山采買蔬菜種子與布料,一腳踏進城門後,她就深深恨上了她的魂主斐然。

  因為,只消一個求救的眼神,一句懇求的呼喚,一句漫不經心的拜托,哪怕是小乞兒向她索錢、背著扭了腳的婆婆送醫、扶老伯伯過街、幫賣饅頭的大嬸攬客、幫打掃街市的清道夫掃上幾條街、幫米店的伙計扛米袋、幫賣花的小姑娘賣花打雜、替年邁的木匠爬上高樓修屋頂、順手幫衙門的差役抓賊偷,不管是要她上刀山跳火海……她統統都義不容辭的搶著去做。

  而她家那個沒良心的師父,非但事前也沒警告過她個一聲,事發時也沒向她伸出援手,拯救她於苦海,他只是找間茶店坐下來叫了一壺清茶,然後悠悠哉哉的看著他家徒兒,像個團團亂轉的小陀螺,一整日下來,差點跑斷一雙腿到處去行善助人。

  直至天黑時分,城內商舖小店紛紛關門收攤,這時總算看夠好戲的師父大人,這才慢條斯理地起身走到街尾處,拎起累癱呈大字狀趴在地上一動也不動的小徒弟,然後心滿意足地將她扛上肩頭帶回道觀。

  打從那回之後,她再也不敢輕易現身於人前了,甭說是上街,她連山腳下的鄰居也不敢見上一面,無論是養在深閨的女子,還是被流放至冷宮的女人,她們一定都不像她這樣,避生人避得有若洪水猛獸般,月月年年都把自個兒關在道觀裡,陪著一票老頭子修身養性兼謀殺時間,且任由他們予取予求,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替他們做牛做馬……

  這些年來,每夜睡前她都在想,其實她,並不是因魂紙而又重活了一回,而是再死了一次吧?

  什麼眾生皆苦?這世上最苦的就是她!

  聽完她所述那些轟轟烈烈的往事,斐然除了想在她的臉上寫個慘字外,也只能無言以對地吶吶張著嘴。

  “我……”身為禍首,這次他是真的找不到什麼理由藉口來推諉卸責。

  “居然用不舉來換我一年到頭不停的助人行善……”她說著說著就又想到了昔日夢魘,“啊,不行了不行了……提到這樁陳年慘案就連佛也都會有火,我決定再揍你一頓加餐。”

  斐然愧疚得已經連逃都不想逃了,“揍吧,使勁點沒關系。”

  尚善二話不說掄起拳頭,卻在走上前打算暴揍他一頓時,愕然發現自身不對勁之處。

  “我這模樣多久了?”看著自個兒短短的小胳膊小拳頭,尚善這才把已狂奔亂竄許久的理智給拉了回來。

  “有好一會兒了。”果然,在盛怒之下,她什麼也沒注意到。

  “沒嚇著你?”

  他滿心感慨,“習慣就好。”不過就是一個年輕小道姑動不動就變身,成了一個粉嫩嫩、瘦瘦小小還有一雙黑溜溜大眼的女娃娃而已?反正,嚇啊嚇的、看呀看的,他早晚會習慣的。

  她兩眼一瞪,“我之所以會如此,還不都是你害的?”

  “說吧,我又怎麼喪盡天良了?”他沒有反駁,顯然已經很習慣她適時往他的身上添加罪過了。

  “我——”她深吸口氣,本到了嘴邊的話,卻及時被她攔了回來,“就不告訴你。”

  在她丟下他抬腳就走時,斐然先是抬手撫著胸口,深深慶幸自個兒今日又再次逃過暴揍一頓的命運,但空蕩蕩的胃中又再泛起耳熟的鳴叫聲時,再次讓他的心情變得灰蒙蒙的。

  他沮喪地蹲在地上,一想到她日日都吃得幸福又美滿,他便覺得這種苦日子他恐沒法子長久地挨下去。

  “我一直在想,你既然有那些神奇的黃符,你怎還會被困在這兒上不去?”這些日子來他始終都想不明白,按她那些功用亂七八糟的黃符來看,她應當是早早就有法子出了這座山谷,可她卻和束手無策的他一樣都被困在谷底。

  尚善腳下的步子忽地一頓,“誰告訴你我上不去?”

  “什麼?”他詫異無比地瞠大了眼眸,“既是上得去,那你還留在這谷底做什麼?”

  “這兒是我的食堂、我的飯館、我的天堂。”她得意地揚高了吹彈可破的小臉蛋,“在沒吃完這谷底的所有動物前,我才不要離開這裡。”

  斐然聽得嘴角微微抽搐,“就……為了吃肉?”這只不分事情輕重的小吃貨……她到底有多愛吃肉啊?

  她嬌蠻地兩手叉著腰,“我又不是和尚投胎的,你試試十來年頓頓沒肉的滋味?”

  “就為了吃肉,你不但在崖上設了掩人耳目的霧陣,還甘願把自個兒關在谷底?”他真是服了她了,為了吃,她還真是什麼法子都想得出來。

  “這還不都是你的錯?”她瞄了瞄罪魁禍首,想到她得這樣偷偷摸摸的吃肉,就是一把訴之不盡的血淚心酸史,“現下道觀裡的師父和師祖們都滿天下的在找我,我不躲這兒我上哪兒吃肉去?要是被他們給逮著了,我又得要回道觀裡去吃素了。話說回來,當年要不是你不來接我,我又哪會落到那群吃素的道士手裡去?”

  他撇撇嘴角,低聲咕噥,“說來說去就是吃不到肉的恨……”

  聽得渾身不痛快的尚善,動作熟練地亮出黃符,一口氣在身上連拍了五六張。

  斐然見狀拔腿就逃,“就算都是我的錯,你也別殺人滅口啊!”平常一兩張就已經很要他的老命了,還五六張?他就是死個十回八回也不夠她揍的。

  追在他後頭的尚善,此刻全然忘了小手小腳的她,根本就追不上長腿一邁就能跑出老遠的他,心急的她愈跑愈快,稍稍一個不留神,便“啪”的一聲正面直摔在地上,好半天都沒有動靜。

  斐然在聽到後頭傳來的聲音不對時就已轉過頭來了,見她趴在地上動也不動,他急忙拐過方向跑回她的面前,謹慎地停在距離她兩步遠的地方。

  他心慌意亂地輕喚,“尚善?小善善?”壞了,這麼嬌嫩的小娃娃,該不會跌出了個什麼好歹吧?

  她悶悶地應著,“別那樣叫我……”

  “沒事吧?”斐然干脆兩手插在她的腋下將她抱起,在看清她此時的模樣後便是一怔。

  眼前的小娃娃,可能是跌疼了哪兒,所以小巧可愛的俏鼻紅通通的,那雙滴溜溜的大眼裡還泛著些許淚水,看著她那一臉委屈又惹人愛憐的小模樣,讓打小起就是寵妹至上的斐然,登時……心都軟糊糊地化成了一片。

  “疼不疼?”他好聲好氣的問,再輕輕把她抱進懷裡,伸出一指小心地摸上她紅腫的鼻梢。

  晶瑩的淚珠懸在她的眼睫要掉不掉的。

  “疼……”嗚嗚,她的鼻子一定撞歪了。

  斐然隨即邁開步子往茅屋的方向走,只是一路抱著這麼輕飄飄的她,他愈走就愈是疑惑。

  他忍不住掂掂她的重量,“你上輩子死時真有七歲?”這實在是……太輕也太小了,依他看,說是五歲的奶娃娃還差不多。

  “上輩子我體弱多病不行嗎?”終於捱過疼痛而回過神來的尚善,有些惱羞成怒地推著他的肩膀,“放我下來!”

  “好了好了,別亂動……”他安撫地哄著面皮非常薄的她,“方才那一跤你跌得狠了,乖,讓我瞧瞧有沒有跌傷。”

  豈料下一刻,尚善猛然使勁地以額磕在他額頭上,趁他吃痛時,自他的身上跳下去,而痛得滿眼金星亂轉的斐然則是蹲下身子,兩手直捂著額頭,好半天都說不出話來。

  先前惹人心疼的女娃子已再次消失得無影無蹤,斐然在好不容易緩過來時,所見著的,就是她蹦蹦又跳跳的背影,他無言地看了她半晌,而後頹然地躺倒在地。

  “我究竟是作了什麼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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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4-8 01:04:21 |只看該作者
  第3章(1)

  他許這個魂役出來做什麼?

  凌虐他?

  斐然不只一次在心中暗想,倘若,傳言中自魂紙所許出來的魂役皆是對應著魂主所求,那麼按照這說法,他之所以會將尚善許出來,就是因為他欠缺皮肉痛?

  不知怎地,這種想法讓他感到無比的悲傷……

  深谷裡的楓林,滿枝椏的葉片都已深深陶醉在濃重的秋色裡,谷底的風兒吹來也一日比一日清冷。

  站在秋意颯颯的溪邊的斐然,一身原本華貴制作繁復的衣袍,已在日以繼夜的挨揍與田地求生的狀況下,變得東缺一截西破一洞,而在他身上,更是已積攢了大大小小卻都不致命的傷況。眼下的他,別說是虎落平陽,他覺得自個兒根本就是只被拔了毛的鳳凰,地位與待遇還遠遠不如谷底那唯一一只僅存著還沒被尚善下口,卻日日都接受尚善喂養的老母雞。

  他居然連只母雞都不如……

  “開飯了。”終於將小鹿給燉成一鍋香噴噴鹿肉的尚善,右手在抄起筷子大快朵頤之前,不忘左手扔給他一顆長相不良、賣相也不佳的白菜。

  “……”斐然默默捧著白菜繼續他的發呆大業。

  此時此刻,左耳傳來的,是唏哩呼嚕的豪邁進食聲,右耳邊傳來的,是谷底嗚嗚咽咽應和著他心聲的颯涼風聲,斐然平板呆滯地挪過眼,看著她那一點也不懂秀氣規矩,讓人看了就頭疼的饕餮級吃相,他發現,經歷過這陣子的打擊與教訓,他已然忘了不勝唏噓這四字怎生書寫。

  難道他就這麼陪著這個人生除肉無大志的小妮子,一路在吃肉大道上墮落下去?

  不行,他得奮起。

  “善善……”哪怕會被她又打又罵連踢還帶揍,每每見著她這副小娃娃的樣子,他就是改不掉習慣地這樣喚她。

  “唔?”進食起來總是狼吞虎咽的她,此刻嘴上正叼著一大塊鹿後腿肉。

  “這樣吃不好看。”他嘆息連天地拿出帕子,扳過她的小臉邊擦邊苦口婆心,“女孩兒就要有女孩兒家的樣子。”

  “你示範個給我看看?”她一口氣吞下肉片後,挑釁地朝他揚揚眉。

  “……”算了,頑石若會點頭的話,他大概早就可以得道成仙了。

  斐然繼續麻木地看著她那過於粗魯的吃相,並繼續在心底納悶,雖說他早知道她打小就生活在全是男人堆的道觀裡,可道人們,不該是仙風道骨、風采逼人的嗎?他們是怎麼把孩子給教成這副令人不敢恭維的德行?

  眼睜睜的看她捧起鍋子咕嚕嚕地灌光一鍋湯汁,打了個大大的飽嗝後,她便捧著鼓脹脹的小肚子往地上一躺,然後因吃得太飽而開始哼哼唉唉的。

  “都說過不要吃撐了自己……”斐然忍不住又想開口說教,但只堅持了一會兒他就放棄,改而朝她招招手,“過來,我幫你揉揉肚子。”

  正抱著肚子像只蟲子般蠕動的尚善頓了頓,轉過頭懷疑地盯著他瞧。

  “只揉肚子不做什麼?”他這麼溫柔體貼?

  斐然無奈地舉起兩掌示誠,“對你深感無比愧疚的魂主我,真的就只是想讓你舒服些而已。”

  “好吧。”這些日子來,因他的乖覺與配合,尚善對他的戒心也漸漸放下了不少。

  斐然在一吃飽就懶得動的她,像顆小球般地一路滾到他的身邊來時,先是一手按住差點就要滾過頭的她,再把小娃娃抱起站正,兩手飛快地拍去她一身的泥後,他盤腿坐在地上,將身子軟呼呼的她給攬進懷裡,讓她半靠半坐在他的腿上。

  他的大掌落在吃得飽飽而圓滾滾的小肚皮上,輕輕搓揉了一會兒,她便舒服得眯上了眼睛。斐然好笑地看著被他揉著揉著,就迷迷糊糊打起小盹的娃娃,每每差點要睡去,她就會掙扎地張開迷蒙的雙眼瞧瞧他,然後故意裝作她很清醒,一點也都不享受的樣子。

  趁著她今兒個心情不錯,早就想找她談談的斐然忙把握住機會。

  “谷底的動物就要被你吃光了。”除了溪裡的魚兒她抓不完外,剩下的那只老母雞,大概也只夠她當明日的午飯而已。

  “嗯……”她打了個小小的呵欠,愛困的眼眸中泛起帶著睡意的水光。

  “待你心滿意足了,到時能順道帶我出谷嗎?”他要是再這般茹素下去,只怕出去後皇爺府的人都認不出他來了。

  正在揉眼睛的尚善動作登時僵住了。

  “你在意的就只是這個?”她就說呢,他會這麼關心她?還以為他不負責任的性子改了,原來他為的還是他自己。

  “我當然也在乎你。”渾然不覺她已誤會,斐然還一本真心地對她坦言。

  尚善對於他的甜言蜜語絲毫不領情,兩腳一伸一跳,就已離開了他的懷抱,她兩手環著胸站定在他的面前,正經八百地開口。

  “我老早就想問你了。”

  “問我什麼?”

  她沉下了臉色,“就算我是個從沒合格過的魂役,但我好歹也知道,你並不是真心想把我給許出來的。”

  斐然沒想到她會突然提起這件事,在他們和平相處了這麼一段日子後,他還以為她已不糾結他倆共有的難題,以及魂役這件他提都不想提的事了。

  她輕聲問:“為什麼?”這些年來,她曾想過無數種他們相遇後可能會發生的情形,也累積了一肚子的疑惑與憤怒想找他求解,可到頭來,她發現最想問的,其實就只有這三個字而已。

  因她的問話,斐然的心思一瞬間被拉得很遠很遠,轉眼間就又回到了當年的冽親王府內。

  當年在斐冽獲得了半本閱魂錄,並大肆以魂紙許願,企圖利用旗下的魂役讓原國易主,再藉著這股力量一統諸國。那些早已死去卻又重新復活的亡靈,在斐冽的指示下,不但在原國境內進行血腥濫殺,他們甚至將整座親王府給變成了血淋淋的人間煉獄。

  頭一個死在魂役們手上的,是他的娘親。

  接下來,是他同父異母的手足們。

  除了斐冽認為尚有利用價值的,府中其余人,無論老幼男女與奴僕,皆日夜活在無盡的恐懼中,再一個個地被魂役們拖去玩弄虐殺……直至皇宮那一把大火燒盡了一切罪愆與野心,即使所有魂役皆已隨著斐冽的身亡而消失,可那遺留在人們心上的,卻是無論再過多久都無法抹去的痛。

  “因我不要魂役。”他冷漠地說著,神色一片肅然。

  “人人求之不得的魂役,你為何不要?”聽師父說,就是因為魂役的珍貴性,所以不只是各國的君主不擇手段想要得到,就連普通的老百姓也為之心動不已。

  斐然嗤之以鼻地道:“我沒有什麼狼子野心,倘若我要什麼,我自會靠一己之力去追求,我不需假借任何手段來獲得它。”

  哪怕尚善再怎麼不通曉世故,這下子,她也看出他那神情代表的是何含義了。

  “你對魂役有偏見?”或者應該說,就只差沒恨之入骨。

  他一點也不掩藏眼底蟄伏的恨意,“那種誘惑人心墮落的東西,既然死都已死了,就不該再重新回到人間。”

  “魂役是哪兒得罪你了?”她覺得這根本就是非戰之罪,“就像我,我是魂役也是個人,哪怕我曾經死過,可如今我又活過來了,我會流血也會喘氣,我與哪個凡人有所不同?我什麼時候誘惑人心了?”

  “人與魂役本就有所區分——”

  “區分?怎麼區分?難道你的命是人命,我的命就不是?我是哪一點活得不夠光明正大不理直氣壯?我是欠天欠地還是欠了這世間什麼?”

  “魂役向來就是無惡不作……”

  在她愈來愈慷慨激昂,身形也不受控制地一再忽大忽小,本還沉湎在往日仇痛中的斐然,方想按住她的肩頭要她冷靜點,卻被她一把狠狠拍開。

  尚善被他的以偏概全給氣得七竅生煙,“我死的時候不過是個七歲的娃娃而已,一個七歲的孩子,你倒是給我說說我是怎地無惡不作,我是怎麼沒有資格再活一遍!”

  “善善……”斐然見她都氣紅了眼,握拳的雙手也不斷顫抖,忙後悔地想要補救。

  “誰告訴你魂役生來就是有心為惡的?若是沒有魂主的驅使,魂役哪會犯下什麼惡行?你憑什麼用別人的野心來懲罰我?而他人造的孽,又憑什麼要由我來一肩扛下?”怪不得這十二年來,他對她從來就是不聞不問,因他不是沒有想起她,而是他根本就不要她。

  說不清楚的失落感與打擊,猶如排山倒海而來的巨浪,一轉眼就將她淹沒,她別開了眼,不去看他那雙好似還想要解釋什麼的眸子,她傷心地蹲下身子,兩手抱著膝蓋,把整張小臉都埋在他看不到的地方。

  在這一刻,斐然發覺,他好像是真的做錯了什麼。

  可他不知該怎麼挽回在方才的那一瞬間他所失去的,洶湧翻滾的思潮中,有著他多年來堅定不移的信念,卻也有著,在她出現在他的生命裡後,因她而生的改變。

  只是他不知該往何方,又是否該改變長久以來對魂役的頑固印像。他也知道,他是過分以偏概全了,可要他怎麼不去想那些往事、怎麼不計較那些徹底顛覆了他人生的痛苦?他不是聖人,他沒法那麼快就做到全然不計前嫌,並忘掉魂役曾經的種種所為,再將心結輕輕地放下……他做不到。

  可他也沒辦法忽略眼前的景像。

  漫天的星光下,他的小魂役,就這麼孤零零的蹲在地上,抽抽噎噎地抱著膝蓋掉淚。

  他不忍地出聲,“善善……”

  她沒理會他,兀自哭了好一會兒,接著她以袖抹干了眼淚站起身,一晃眼間就又變回了那個十九歲的尚善,音調平平地對他拋下一句話轉身就走。

  “明日我就帶你出谷。”

  “善——”他猶想挽留,卻見她拎著一張黃符往身上一拍,頃刻間,她的身子便已遁離了他老遠。

  結果,待在谷底的最後一夜,斐然懷著忐忑不安的心,在茅屋裡焦急地等了尚善整整一夜,也沒見著那個首次徹夜不歸的小妮子。待到天明時,發絲上沾著露水的尚善已站在門前,見他出來,也不給他機會說些什麼,她便轉身疾走,一路來到高聳的懸崖底下。

  她不吭一聲地在身上連連拍了四張符,再撕下兩張貼至他的背後,然後拎著他的腰帶,像只輕盈的鳥兒在崖壁上左右疾跳,就這麼跳跳跳的,一路帶著他跳回了山崖頂上。

  山崖上終年彌漫的白霧,在清晨的第一束陽光照耀至大地時即煙消雲散,崖頂上呼嘯而來的勁風隨即而至,吹得讓人幾乎就要站不住腳。一回到崖頂上,斐然就發覺失去的內力已再度回到他的丹田裡,他閉眼運功調息了一會兒,在渾身的武力也恢復如初後,就見她漠然背過了身子大步離開這處山崖。

  “往後咱倆相忘於江湖,從此不見。”

  重新回歸人間正軌的小小喜悅,似朵融化的雪花般消逝在斐然的胸臆間,或許是因為早已習慣了與她的相處,當她再次以陌生人的態度這般待他時,他……很不習慣,心底也有點兒難受,更糟糕的是,愈是看她離去的背影,他就愈有種自個兒是個負心漢的錯覺。

  難道就真這樣放任她離開,然後從此天涯各一方再也不見?

  那怎麼行?

  以往不知道她的存在,他是可以刻意遺忘許過願這回事,可打從他的生命與她有所交集起,他倆之間魂主與魂役的關系,就已不是說扯就能扯得清的了,再加上,對她這個倒楣透頂的魂役而言……

  他的確是個貨真價實的天字第一號渾帳。

  滿心苦惱的斐然一手伸進濃密的發中抓扒著,在尚善的身影就要走遠得看不見時,他深深吁了一口氣,而後提起內力,拔腿大步狂追。

  春色與夏姿已在秋風中凋零,層層疊疊落葉,在林間鳴咽成一地的沙啞,早晨的陽光藉著光禿的枝椏,在地上化成一雙雙老人的枯手。

  此時在林間小路上,鋪滿落葉的小道,左右據了一男一女,其中一個埋頭走路悶不吭聲,另一人則是邊走邊期期艾艾地打量著對方。

  沉默始終曖昧地穿梭在他倆之間,直至一個時辰過後,他倆都已經走下山,就快要來到鄰近小鎮的路口時,耐性不如某人好的尚善再也受不住這奇怪的氛圍,扭頭瞪向跟個牛皮糖沒兩樣,還跟蹤跟得光明正大的某人。

  “跟著我干嘛?”她都已經將他自谷底救出了不是?既然都已滿足他的心願,也都說好日後橋歸橋,路歸路了,那現下他這又是做什麼?

  “我……”斐然支支吾吾了半晌,就是不知該怎麼拉下臉來對她道歉示好。

  “再跟著我就揍你。”她將狠話一撂後,轉頭就離開了通往小鎮的官道,改走向通往另一處山林的小道。

  斐然站在原地沒形像地抓耳撓腮了一會兒,眼見又要留不住她,迫不得已之下,他只好對她祭出終極絕招。

  他扯開嗓門在她身後大喊,“我請你吃肉!”

  還沒走遠的尚善當下腳步大大一頓,緊接著她的身形一晃,轉眼間又變回了小善善的模樣。

  她瞪圓了水汪汪的大眼,“吃肉?”

  斐然趕緊來到她的面前,扮出一副鄰家好哥哥的樣子拐騙起小孩。

  “嗯,有紅燒蹄膀、醬肘子、梅香魚酥……”

  本還離了他幾步遠的尚善,光聽那一串菜名就聽得兩眼放光,不知不覺間,她已抵不住誘惑地慢慢走向他。

  斐然備受鼓舞地再接再厲,“人蔘烏雞、烤牛羊腿排、爆炒羊肉、鮮蝦粉絲煲……”

  “都請我吃?”她眼眸閃亮亮的,兩手拉著他的衣袖,口水流滿地的問。

  “都請。”他彎下身子拿出帕巾擦著小餓狼的臉蛋,“到時你只管敞開了肚皮用力吃。”就知道吃肉這一招對她絕對管用。

  “那你還等什麼?”迫不及待的尚善,當下什麼前仇舊怨都忘得精光,滿心滿眼的就只有即將到口的久違美食。

  得逞的斐然彎身將她抱起,然後抱著饞得口水都止不住的她,運起輕功,一路往小鎮的方向趕去。

  約莫過了幾盞茶的工夫後,一大一小來到熱熱鬧鬧的小鎮,直奔小鎮上最大的一間酒樓,按著尚善的期待,斐然闊氣地點了一堆菜單上受歡迎的葷菜,待到大大小小的盤子鋪滿了整張飯桌時,坐在他身旁的尚善已是口水泛濫成災。

  “這些……都是我的?”猶不敢置信的她,歡喜得連聲音都在顫抖。

  “都你的。”他好笑地看著她美夢成真的模樣。

  “你不會跟我搶著吃?”

  “絕對不搶。”

  當斐然把筷子塞到她的手裡,正想鼓勵她大快朵頤時,送完菜猶未走的店小二卻在此時出聲。

  “客倌,小店得先會帳。”掌櫃的說過了,這一大一小,一個外表落魄狼狽,一個是才丁點大的小道姑,為保他們不是專程上門來吃霸王餐的,銀兩還是先收到口袋裡頭妥當點。

  斐然習慣性地往腰間的方向一摸,卻沒摸著平常就系在那兒的銀袋,他當下身子一僵,趕緊抬手按住尚善手中的筷子。

  她不解地看著他,“干嘛?”

  “沒帶銀兩。”斐然靠在她耳邊,小小聲地說著。

  “啊?”

  片刻過後,酒樓的店門前,呆呆站著被小二轟出來的某兩人,大的一臉尷尬,小的則是滿臉的幽怨。

  斐然搔著發,“抱歉,我是真的忘了。”他忘了他的銀袋早在落至谷底的時候就已掉了。

  “沒誠意的人……”與美食近距離的擦身而過,尚善明媚的眼眸裡,都淌滿了憂傷的淚水。

  “這次是我不好,待我拿到銀錢後,再請你吃一整桌的雞鴨牛羊好不好?”他低聲下氣地邊幫她擦眼淚邊向她賠不是。

  她失望無比地抽抽鼻子,“我都冒著風險跟你進城了,你居然還唬我……”

  忽然間,一聲劃破天際的尖叫自對街傳來,轉移了尚善的注意力之余,也讓她更是恨起身邊的某人。

  “你做什麼?”斐然在她就要走去對街管閑事時,反對地按住她的肩頭。

  “我還能做什麼?不就是你那狗屁心願害的嗎?”她哀怨地瞥他一眼,而後不受控制地跑向對街那個口口聲聲呼喊救命的女子。

  尚善邊跑邊將大力金剛符往身上貼,然後衝過去一拳打倒那名正不要臉打女人的大漢,在他猶想爬起來時,再一拳補敲在他的腦袋上,徹底擺平他。

  自虎口逃生的女子,看似弱不禁風地委頓在地,風情裊裊地拿著手絹不斷拭淚。

  “多謝恩公,小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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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4-8 01:04:35 |只看該作者
  第3章(2)

  尚善沒有多看她一眼,一擺脫那種不受控制的狀態後,她便丟下那個女人,一臉鐵青的准備回去找斐然算帳。那名女子見狀,連忙小碎步地跟在她的身後,在來到斐然的面前,見著形貌豐神俊朗的斐然時,她的眼中頓時迸發出熱烈的光彩。

  生性敏感的斐然,先是不悅地避開了那名女子獵艷般的目光,然後彎下身子對猶生著悶氣的尚善賠起笑臉。

  “善善……”

  尚善正想揍他一頓出出悶氣,卻在抬起手時,被人自身後揪住了道袍的衣袖。

  “你做什麼?”她不明所以地回頭看著這個莫名其妙一路跟過來的女人。

  扶風若柳般的美人細聲細氣地道:“恩公,您救了我,小女子無以為報……”

  尚善冷著臉,“下一句是不是願以身相許?”

  “嗯……”美人滿面紅暈地瞅了她身後的斐然一眼,然後羞怯怯地眨了眨長長的眼睫。

  見她對斐然頻送著曖昧的秋波,尚善霎時什麼都懂了。

  “啊啊啊——”她惱怒地握拳仰天長嘯,“不行,我忍不住了!”就知道那個男人除了讓她倒楣之外,就只會讓她更加倒楣而已。

  斐然頗無奈地蹲至地上,並主動把臉湊上去奉送給她。

  “揍吧,都是我害的。”反正千錯萬錯都是他的錯。

  尚善毫不客氣地撩起拳頭就開揍,在他的臉上打完一套拳法時,感覺心氣平順許多的她,轉頭看向一旁那個早已看得瞠目結舌的女人。

  “瞧見沒?”尚善嬌蠻地指著臉上被揍得青青紫紫的斐然,“我平日是照三頓揍他,你要以身相許跟了我,我日日按時辰揍你!”

  原本還纏著說要報恩的女子,馬上就消失不見。

  “不生氣了?”斐然揉了揉疼得有點發麻的臉龐,覺得這回她手下留情了許多,至少她沒拿符往她的身上貼。

  “哼。”她甩過頭不理他。

  “別生氣了。”斐然牽起她軟軟的小手往對街走,“走,咱們這就去換銀兩,然後大口吃肉去。”若是他沒看錯的話,在對街街尾的那一家應該是當舖。

  尚善這回不敢再輕易信他了,“當真?”

  他拍著胸脯掛保證,“這回就算是把我自個兒給當了,我也定會弄出一桌葷菜來滿足你。”

  “不可以又騙我喔……”

  “放心吧,這回不會。”

  於是,在當掉了身上的腰帶和頂上的玉冠後,斐然如願以償地換來了一身干淨樸素的衣衫,與一袋讓尚善看了就眉開眼笑的銀子。

  斐然抱著笑得見牙不見眼的小娃娃,愛憐地揉揉她頭上小包子似的發髻,然後大搖大擺的以一副大財主的模樣拉著她上酒樓去。

  再次重回酒樓舊地,店小二喜孜孜地收下足夠的飯菜錢,再次整治出一桌滿滿的葷菜,這回不等斐然喊開動,深怕這些菜又再次長腳逃走的尚善閃電般地下筷,以秋風掃落葉的速度拚命地往嘴裡塞。

  “慢點,慢著點……”斐然擔心地邊拍著她的背,邊倒了碗湯給她,“又沒人同你搶,你急什麼?”

  埋頭苦吃的尚善騰不出時間搭理他,左手抄著五香牛肉片、右手抓著醬肘子,速度一點都沒有慢下來。

  “這些夠不夠?”他才只吃了一點,桌上的葷菜卻轉眼間就被她掃去了一大半,他很擔心地看著她的小肚子,既想滿足她的願望又怕她再次吃撐。

  忙碌不已的她只是點頭點頭再點頭,高高興興地捧著一整只烤雞大口猛啃。

  就在此時,一道天外飛來的聲音在他們身後響起。

  “你肯定這些就夠了?”

  清冽的嗓音一入尚善的耳中,登時就讓她嚇掉了手中的烤雞,她一骨碌地跳了起來,左顧右盼地看著四下,然後著急找地方躲的她,一溜煙地躲至斐然的身後。

  “善兒。”她人才躲好沒過片刻,搜捕她已有月余的師父大人,已翩然出現在他們的面前。

  隨著師父大人的腳步愈走愈近,深感不安的尚善一把拉開斐然的衣襟,整個人哆哆嗦嗦地躲進他的懷裡把自個兒藏起來。

  “你想對她做什麼?”為了她害怕的模樣,斐然雖不知來者何人,仍是保護性地將她護在懷裡。

  清罡真人直接忽略了一副母雞護雞崽樣的斐然,朝露出個小腦袋的尚善勾勾手指。

  “過來。”

  尚善小小的身子劇烈地抖了抖,而後在斐然詫愕的目光下,不敢違背師命地離開了溫暖的避風港。

  “善善?”斐然皺眉地看她就像個犯錯的孩子,壓低了腦袋站在原地等候發落的可憐樣。

  清罡的一雙冷眸,先是掃過那猶如狂風過境的飯桌,再落至桌邊啃了幾口的那只烤雞上,接著伸手就將它拿了過來。

  尚善見狀,猛地飛撲上前,兩手緊緊抱住他的右腳,“師父我錯了,您別搶我的雞……”

  “呵呵,破戒開葷?”

  尚善聲音裡都帶上了滿滿的哭意,“師父,那是我生命中的曙光、我人生中的希望,您千千萬萬別從我身邊奪走它……”

  “回觀。”

  “我的雞……我的肉……”想到又要再次回到茹素的地獄裡,頓覺日月無光的尚善,悲傷得忍不住放聲哭號,“我的命根子啊——”

  驚天動地的哭嚷聲一出口,令人聲鼎沸的吵雜大街倏地變得寂然無聲。街上來來往往的人們都止住腳步,循聲看向客棧內正僵持著的三人。

  當下清罡額上的青筋齊齊直跳,就連站在一旁的斐然,也訕訕地以指刮著面頰,打心底覺得這情況實在有點丟人……

  “回觀後為師再找你算。”清罡扔去手上的烤雞,彎身提拎起猶賴在地上打滾撒潑的小徒弟。

  “慢著。”斐然一個閃身就擋在店門口,“把她留下。”在他這個正牌魂主的面前,說帶走就帶走?沒門。

  “你是何人?”不過是個相級初階而已……清罡真人並沒把這個攔路人放在心上。

  “她的魂主。”斐然兩眼緊盯著早已哭花了臉的尚善。

  清罡頗意外地打量起他,片刻過後,他抬起一掌,拿出張黃符往斐然的額上貼去,“既是如此,那你也一道來吧。”

  “什——”斐然都還沒能反應過來時,眼前已是一片片快速劃曳過的光景。

  咆哮的風聲、層疊起伏的崇山峻嶺、飛快流動的雲朵……好像在很遠處,還有尚善嗚咽的哭聲……

  斐然感覺自個兒的身子,就像枚在狂風中飄飄蕩蕩的秋葉,全然不受己身的控制,也感受不到時光的流逝,昏昏沉沉的他好像睡了很久,又彷佛都一直清醒著,神智和知覺彷佛都被揉成了一團軟呼呼的棉花,混攪在一塊兒,令他怎麼也沒法分辨清楚究竟是發生了何事。

  待到他醒來時,首先聽見的,就是尚善的哭聲。

  “善善!”他腦際昏沉地自冰冷的地上躍起,然後就被周遭的環境給怔站在原地。

  眼下他所身處的地方,是片廣闊得嚇人的演武廣場,廣場邊上的白玉石階上方,聳立著殿檐翹角都深入雲端的龐大宮殿。那懾人心魄的建築,像只通體發黑的巨龍,就這麼盤臥在山脊之上,潔白的雲朵,還時不時地像尾活潑的魚兒飄過他的腳邊……

  斐然在回過神後,按著尚善的哭聲,飛快地拾階而上,剛衝進其中一座大殿,就見著了那個孤零零跪坐在地板上,邊哭還邊揉眼睛的尚善。

  “嗚嗚嗚……我沒錯……”一回來就很沒志氣被師父手中的竹板嚇哭的她,采取非暴力不合作政策,一逕賴在地上用淚水洗地板。

  “嗯?”端坐在極悟堂上的清罡真人,懶懶地看著自家死不悔悟的小劣徒。

  尚善哀哀切切地繼續表演,“我才不想要得道成仙,我也不想再當什麼道姑了……”

  清罡輕啜了一口香茗,任憑她哭得再慘再可憐,根本就不吃她的那套。

  果然沒過多久,體力不繼的尚善哭不下去了,她抹了抹臉,一改柔弱討人同情的可憐神態,轉而憤憤地問著自家師父大人。

  “成仙到底有什麼好?我就是不修口、不修心,也不修道,我就偏要賴在人間裡做我的普通凡人不成嗎?”

  “普渡眾生。”清罡淡淡應著。

  “那是和尚才干的事好不?”

  “造福世人。”

  “那您叫師公師祖他們去造福個世人給我瞧瞧先。”當他騙三歲小孩啊?以為她不知道那些個師祖,成日只會種花賞鳥閑著當米蟲?還造福世人呢?太看得起他們了吧?

  “登上極樂。”清罡不受她的影響,繼續自顧自地說著。

  尚善據理力爭,“極樂真要有那麼好,那師公師祖他們還會上去逛個一圈後就又下來了?難道您忘了他們是怎麼說上面的嗎?”

  旁聽許久的斐然,聽到這裡忍不住要插嘴。

  “他們說了什麼?”他實在很好奇,在修道成仙後,成仙之人究竟是去了什麼樣的仙境之處。

  尚善兩手一攤,還刻意模仿著師祖們的語氣,以一副唾棄的口吻道。

  “也沒什麼特別的。”不然他們怎麼會逛一逛就又打道回府了?

  “……”

  清罡擱下手中的茶盞,“說完了?”

  斐然二話不說地擋在尚善的面前。

  “閣下還有事?”在他的地盤上,竟敢護著他的小徒弟?

  “確實有事。”斐然揚起頭,義正辭嚴地先一步進行控訴,“在你對她興師問罪前,我倒想先問問你,你們是怎麼照顧她的?她是個女孩子你們懂不懂?”

  “喔?”清罡沒想到還有人真敢對他興師。

  斐然將怨言一古腦地倒出,“這麼小的孩子,你讓她吃的是什麼、穿的是什麼?還有,你們是怎麼教養她的?素日裡滿口粗話就算了,她若是撒潑打滾起來,連市井裡的乞兒姿勢都沒她那麼專業!”

  “所以?”

  斐然攬過尚善小小的身子,“她是個未出嫁的閨女兒,女兒家就該嬌養、該呵疼、該寶貝,你們不能再這麼胡亂地養著她了。”

  尚善猛然轉過身緊緊握住他的手,以崇拜的目光望著他。

  “壯士,你說得太對了!”七月半的鴨子啊,最蠢的那一只就是他。

  斐然微緋著臉,不禁有點小得意,“可不是?”

  “所以日後我會為你上三炷香的。”

  “啊?”什麼意思?

  此時坐在位上的清罡真人,兩眉一挑、雙手一拍,一整疊的黃符便從他的袖中飄出,頓時綻放出璀璨刺眼的陣陣金光,而後騰空漫天飛舞起來。

  “哇——”尚善抱頭急急逃走,還不忘一路鬼哭神號,“不關我的事啊!”

  猶一頭霧水的斐然剛轉過身,鋪天蓋地而來的黃符就已包圍了他,陣陣寒意倏地竄過了他的背後,帶來了一片刺骨冰涼。

  “得罪了本道後……”生性無比記仇的清罡低聲冷笑,“還想走?”

  接連不斷的慘叫與哀號聲,持續自極悟堂殿內傳來。一個時辰過去後,當清罡離開了極悟堂,不講義氣的尚善便偷偷摸摸地溜回了殿上,蹲在斐然的身邊,以指戳著呈死屍狀的他。

  “別戳了……”結結實實受了清罡的一頓“關愛”後,斐然頹然趴在地上,心底很是懷疑,他家的小魂役是不是也受過同樣的待遇,不然她怎會腳底抹油跑得那麼快?

  “你還真是命大。”尚善無比佩服地又再戳戳他,“你是第一個得罪我師父後還會喘氣的耶。”

  “……”危險程度這麼高,她事先怎不提醒一下?

  “你還行不行?”她有些擔心地看著想爬起來,卻一副搖搖欲墜樣的他。

  “不打緊,我皮粗肉厚,早就習慣了……”今日他終於知道,她動不動就訴諸拳頭的壞毛病,究竟是從何習來的了,這完全是師門一脈相承的惡果啊。

  在尚善的幫助下,痛得直擠眉皺臉的斐然艱難坐起身,想到自個兒近來的境遇,他就有些哭笑不得。

  剛逃離了谷底的虎口,小母老虎甩著尾巴說要拋棄他,他就眼巴巴地纏回她的身邊求她別拋棄,沒想到一個轉眼,他就又掉進了惡龍窩……嘖,這究竟是怎樣的一個運道?

  還有,雖說他不怎麼明白道家與武道這兩者之間能力的區別,只是武者能分階分級,他卻沒聽過道士們的能力有何區別。

  就方才來看,即使身為相級初階的他已拚盡全力,卻依然落得了個凄凄慘慘的下場,而那個只是勾勾手指就游刃有余的清罡,則看得出來根本就沒同他認真……倘若以武力來計算,那麼那位師父大人的實力,肯定是遠在相級中階之上。

  嘖,他家粉嫩又可愛的小魂役,怎麼背後會杵著一只不噴火也能一爪子拍死他的惡龍師父?老天不是在玩他吧?

  尚善伸手推推看似在發呆的他。

  “斐然?”該不會是被揍傻了吧?

  他微微苦笑,“沒事,先找個地方幫我療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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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4-8 01:04:55 |只看該作者
  第4章(1)

  打從那日被尚善拖著去待客的客房後,斐然就一直待在客房裡養傷,接著昏天黑地的睡了兩日後,他才勉強找回了點力氣。

  可他卻很少見到尚善。

  早已習慣時時刻刻都和她在一塊兒的斐然,大感不習慣之余,更偷偷在心底埋怨起那個老是指使著尚善到處忙碌奔波的清罡。

  今兒一早,在尚善喂了他這傷殘病號一碗白蔘粥後,就又跑得不見人影了,感覺傷勢好了大半的他,本想下床走動走動,順道看看尚善一天到晚到底是在忙些什麼,可這時,一名幾乎可說是從頭白到腳的老道士,卻像道清煙似地出現在他的房裡。

  “你就是善兒的魂主?”清遠真人一把將似剛撞鬼了的斐然給壓回了床榻上,並笑意盈然地合起他差點嚇掉的下巴。

  被嚇個正著的斐然撫著猶亂亂跳的心房,定眼瞧著這個白發白須白眉還一身白衣的老道士。

  “您是……”怎麼她家師字輩的人個個都很愛來神出鬼沒這一招?就沒有個正常點的嗎?

  “善兒的師公清遠真人。”清遠自動自發地拉了張椅子在床前坐下,“老道我閑著沒事想同你聊聊,小伙子賞個面吧?”

  “呃……不知道長您想聊些什麼?”

  清遠一開口就開門見山,“老道我也不問你這些年怎都不來找善兒,今兒個我只是想來問問,對於善兒,你有什麼打算?”

  打算?

  說實話,關於這一點,他是真不知該有什麼打算。

  一開始他是不想承認有許過願這回事的,事實上,他也一直把遺忘了尚善存在的這回事給埋藏在心底,既不去挖掘也不願去想起。

  但在接觸了尚善之後,他知道犯下了什麼罪過,又如何虧欠於她。一想到她所有的苦難都是由他親手所給予的,他便不容許自己再逃避,總想著要在日後盡可能的去彌補她。

  只是該怎麼彌補才好?又該怎麼安排他與她之間的關系?曾經因為他的涼薄所對她造成的傷害,又該如何去為她一一撫平?

  靜靜看著斐然糾結的眉心,與寫滿了煩惱的眼眸,清遠耐心地坐在椅上等了又等,直到斐然醒過神時,才淡淡地問。

  “你可知道,她為何會成為魂役?”

  “不知。”

  “是因為恐懼。”清遠拈了拈長長的美須,“簡單的說,就是她怕,她被嚇得魂飛魄散,所以才投不了胎。”

  “怕?”斐然原本還以為所有的魂役都是心有仇怨或死不瞑目的,沒想到她卻非如此。

  “她上輩子出身嬌貴,打小又都養在深閨裡,哪見過什麼世面和血腥?她一個小娃兒,會害怕也是自然的。”即使過了十二年,清遠至今還一直記得,當年那個穿著一身綢緞的女娃,面上時常出現的那一副驚悸模樣。

  “那您可知她為何會忽大忽小的變來變去?”既然她的出現與眾不同,那麼她會變身的問題,也一定有著特殊的緣故。

  “是因為魂印的關系。”清遠好脾氣地對他細細解釋,“魂魄的印像停留在死前最無法遺忘的那一刻,就叫魂印。”

  斐然想不通地皺著眉,“這與她的變身有什麼關聯?”

  清遠狀似不經意地瞥他一眼,“當然有,誰讓她有個不負責任的魂主?許願時不但不真心還敷衍,害得她魂魄不穩定,所以死前的魂印才會時不時地冒出來。”

  斐然就算是個傻子,也聽得出他話裡夾槍帶棒的埋怨了,只是他依舊想不明白,究竟是怎樣的恐懼,才會讓她怎麼也不能忘卻?

  他遲疑地開口:“她……是怎麼死的?”

  “被她的親人掐死的。”

  怎麼會……

  耳際彷佛被一陣刺耳的嘯音穿過似的,斐然怔怔地瞠大雙眼,當下什麼都再聽不見。

  以往還在谷底時,每每看著夜裡總是蜷縮成一團睡在干草堆裡的尚善,他都忍不住偷偷伸出指,輕撫過她夜夜總糾結在一塊兒的眉心。

  他從不知她夢到了什麼,又是否在夢裡徘徊在過去的回憶裡,只是,她好像一直都睡得很痛苦,有時她會將聲音含在嘴巴裡嗚咽的低吟著,有時,她會突然掙扎扭動著四肢,就像是想要逃開種種對她的傷害。可他看不懂,也不知她發生過何事,只能束手無策地看著她兩手緊抓著自個兒的頸間,不時發出尖銳駭人的喘氣聲,而後啞著嗓子,流著眼淚無聲地說著什麼……

  他不知道她是那樣死的。

  在得知她重生成為魂役,日子是過得有多麼艱難後,他從來都不認為,他有那資格和權利去過問她。

  斐然不知清遠是在何時悄悄離開的,他呆怔地坐在床上,出神地看著窗外的夕日將群山間繚繞的雲霧染織成一襲霞裳,紅艷艷的山巒像是醉了,格外的綺麗勾引人的目光。在他看來,這份美麗,就像是尚善她得知有得吃肉時,笑得格外沒心沒肺時的模樣。

  他情願她能永遠都那般開懷地笑著……

  在金烏滑過群山的背脊,陷入在天際的那一端後,斐然走出客房,按著記憶中的印像,在找過幾座堂院和大殿後,終於在星子都漫步在黑夜的布幔上時,在離極悟堂不遠處的工務院裡找著了尚善。

  無聲站在門外看著在十來座燈下補衣的她,斐然本要踏進去的步子,久久也沒法離地半分。

  一室明亮的燭火下,到了晚上卻還是沒變回大人樣的小女娃,正拿著一件與她身上所著十分相似的道服在縫縫補補,而在她身後,則還有一堆宛如小山的衣裳正待她去縫補。

  這般看著看著,斐然不知怎地,喉際與鼻尖忽然有些酸澀,在反覆深呼吸了許久後,他二話不說地走進房裡坐至她的身旁,取來擱在她腳邊的針線,再隨手自衣堆裡拉來一件道服,然後他開始學著她,一針一針地縫補起衣裳。

  對於他的莫名加入,尚善不可否認她很是意外,但堆積如山的工作正催促著忙不完的她,所以她也沒有多想,轉過頭就繼續著手中的大業。

  但尚善到底是打小就做這事做到大的,她的針線功夫自是俐落非常,斐然卻不是,身為初學者,最多他也只會依樣畫葫蘆,然後就這麼畫呀畫的,他很快就被銀針給扎得一手的血。

  尚善拿過被他鮮血染紅了一塊的衣裳,沒好氣地推著他的肩膀。

  “不會就別礙事,一邊去。”就算他想分擔她的工作,那也得看他是不是那塊料。

  斐然不死心的搶回來,“我幫你。”

  “幫我染布料?”

  “……”

  手中的衣裳再次被她奪走,斐然縮著傷痕累累的手指頭,有些沮喪地垂下了腦袋。

  “我……沒做過這等事。”許是近來被過多的挫折弄得他有些喪失自信,他總覺得,在她面前,他就是個沒用的魂主。

  這不是廢話嗎?尚善也沒多打擊他什麼,同樣因身為過來人的她,自小就生長在富貴的環境裡,食衣住行皆有人代勞,她以前又哪曾做過這種事?不會也是自然的。

  “行了,我肯定你的心意,但不指望你的努力,你別愈幫愈忙。”看著那件被染紅一塊的衣裳,她有些煩惱明日她該怎麼去跟她的六十七號師祖交代。

  斐然也知他造成了她的困擾,“我……”

  “你的身子還沒大好,若是餓了就去廚房,我給你留了粥。若是不餓,那就回房去睡覺。”她沒空同他發脾氣生火,只是擺擺手趕他走。

  “那你……”

  尚善低下頭繼續拈起銀針,“這些年來你也從沒想過我,現下就更不需你來關心了。”

  懷著滿心沉甸甸的愧疚,斐然垂頭喪氣地走出工務院,在他身後,燈火下的尚善依舊在跟如山的衣裳奮戰,他雖落得一身清閑,腳下卻沉重得有若萬斤……

  次日當天還沒大亮時,習慣早起的尚善打著連天的呵欠來到廚房,定眼一瞧,原本昨日就已用光的泉水,已經打好裝滿在五個巨大的水缸裡,角落邊存放食物的地方,放著一堆自菜園子裡摘采來的新鮮食蔬,就連旁邊的磨房裡,沉重的石磨前,也已放著兩桶剛剛磨好的豆汁。

  這是怎麼回事?

  她那九十八個貨真價實的神仙師祖,是良心發現還是終於想動動一身的老骨頭,所以才來她的廚房施仙法顯靈?還是她那位黑心又黑面的師父,總算肯聽從她的懇求,自山下聘來個大娘減輕她的工作量?

  “早。”斐然在她撫著下巴猜想著時,抱著一堆自柴房取來的柴火,在路過她時同她打了聲招呼。

  尚善愕然地瞪著他勤快的模樣,然後走至廚房外頭,先是看看天,然後再看看地,接著走到斐然的面前摸摸他的額,確定一下這不是什麼天變地異的前兆。

  “今兒個早膳煮蘿蔔粥好不好?”斐然一手拿著菜刀,一手拿著根大白蘿蔔,微笑地站在她的面前問。

  她愣愣地點著頭,看他拿著蘿蔔走到一邊蹲下,手法熟練地一根根削去皮……半晌,她想不通地歪著腦袋,默默地洗起白米准備熬粥。

  忙碌了半天,當她熬好一大鍋加了香菇豆丁和蘿蔔的米粥,斐然正愁著該怎麼將這鍋熱粥給搬至飯堂裡時,尚善已在身上拍了一張大力金剛符和一張水火不侵符,舉起大鍋倒入一個個大盆中,然後兩手各扛起一只大盆。

  她回頭瞥了看得滿面呆然的斐然一眼,“還愣著做什麼?幫忙搬去飯堂啊。”

  “喔。”他迅即回神,運起身上的內力,有模有樣地學著她也扛起兩只裝粥的大盆。

  在他們送完早膳,也各自在廚房裡喝過幾碗粥後,一刻不得閑的尚善又自飯堂送回數量龐大的碗筷碟盤,接著她便蹲在廚房外頭的老井邊,打起井水洗刷起餐具。

  一早打過井水的斐然知道,那井水是有多麼的刺骨凍人,這般看著尚善用著一雙凍紅的手洗著碗碟,斐然一手按著胸口,好似胸膛裡的那顆心驟然遭人掐緊,令他心疼得不知該如何是好。

  記得聽她說過……她生前好像是個相府的千金小姐,身為天之驕女的她,該是被人捧在掌心中疼愛呵護的,就像他的妹妹斐淨一樣。在斐淨未出嫁前,皇爺府合家上下,哪個人不是把她當珍寶放在心上疼寵?而他,又怎麼能讓尚善在變成魂役後,淪落到眼下這等景況?

  一把搶過尚善手中洗碗用的抹布,斐然蹲下身子將她給擠到一邊去,以不熟練的動作洗刷起堆疊如山的碗盤。尚善呆站在一邊看著今日格外反常的斐然,並沒有阻止這位以往十指從不沾陽春水的然公子搶她的工作,她只是以一種意味深長的目光看了他許久。

  “你打算留在道觀當長工?”

  “……看情況。”斐然手邊的動作頓了一下,開始在心底思索,他究竟是該留在這兒替她分攤道觀的雜務,還是干脆就直接把她拐回家好生供著。

  接下來的一整日,斐然處處搶起她的工作,但到底他只是個新手,一點也不習慣做那些雜務,時不時幫倒忙的他,即使被尚善嫌棄了一整日,他還是硬著頭皮意志堅定地繼續幫忙。待到吃過晚膳,尚善又再去跟成堆的衣裳奮戰時,沒有縫衣天分的他已經累癱趴平在客房的床榻上。

  “小伙子。”消失了一整日的清遠,在他一動也不想動的這個時刻,又事前一聲招呼都不打地就出現在他的身邊。

  斐然疲憊地掀開眼皮,側過臉看向那位一點也不像仙翁,反倒更像是跟幽靈結拜過的老道士。

  “我錯了……”僅只一日,陪她一塊兒過著她早已熟悉的生活,他便深感無比懊悔……若是早知她以往所過的是這樣的日子,那他當年無論如何也不會拋下她。

  “知錯就好。”清遠覺得,其實他這個魂主也不是那般無可救藥。

  “往後能不能別讓她做那麼多的工作了?”斐然很有自知之明的,他知道他本身並沒有與這座極山道觀抗衡的力量,所以現下他滿腦子所想的,就是該怎麼讓她的日子好過一點。

  “會讓她做那些,是因為她需要。她需要鍛身與鍛心,如此一來,她的魂印才會不那麼頻繁的顯現出來。”清遠邊說邊在他身上拍了張符,轉眼間就消去了他一身的疲乏。

  “魂印出現有什麼不妥嗎?”

  “自然不妥。”清遠搖搖頭,“魂印如此頻繁的出現,只會傷了她的壽數。”

  “傷壽數?”斐然緊張地自床上坐起,“可她是我的魂役,按理說,她當與我同壽才是。”

  “那前提得是她沒有失魂缺魄才行。”他伸出一指搖了搖,“她與其他的魂役不同處,就在於她缺了一魂一魄。”

  斐然怔然地垂下兩肩,“怎麼會……”

  “她不是個完整的魂役,因她不是被期待許出來的。少了你的真心以對,她不全,自然你的壽數也沒法完整給她。”

  “她的魂魄可有法子補齊?”

  清遠以高深莫測的目光看了他許久,在滿心焦急的他都快等不下去時,這才溫吞吞的啟口。

  “有。”只是,他會願意幫她?

  “您盡管開口。”一直都緊屏著呼吸的斐然總算松了口氣。

  清遠隨即如他所願,毫不客氣地獅子大開口,“把你的一魂一魄給她。”

  “什……什麼?”他愣在原地,沒想到要付出的竟是這樣的代價。

  也不知是不是刻意的,清遠還在為他雪上加霜,“一日不補全她的魂魄,她就一日無法忘懷前世之仇,更不可能把它放下,她永遠都會活在死亡時的驚嚇陰影裡,唯有補齊魂魄了,她才能新生。”

  斐然沉默地垂下了眼簾,而清遠則是起身拍著他的肩頭。

  “你仔細想想吧。”

  夜色在斐然陷入兩難之時漸濃漸深了,當清冷的月光將大地灑滿銀輝時,斐然像抹飄蕩游魂似的離開了客房,再次來到工務院。本該在燭下縫補衣裳的尚善,不知在何時已累得睡著了,她兩手抱著一件衣裳,整個人窩在衣堆裡又再蜷縮成一團地睡著,正作著夢的她,還邊睡邊咂著嘴巴。

  “師父,我想吃肉……”

  “……”就連作夢都不忘吃肉,怪不得她會躲著清罡跑到那座山谷裡去大開葷戒。

  “娘親……”

  在斐然想幫她蓋上衣裳免得她著涼時,她的語調驀地一變,睡容也不再那麼安穩。

  他伸手想要幫她撫平她又蹙在一塊兒的眉心,可下一刻自她嘴裡所吐出的言語,卻讓他忘了該如何動作。

  “娘親,您別殺我……”

  斐然震驚地看著睡夢中的她,可憐兮兮地抽著鼻子,沒過多久,睡得一臉委屈的她,眼角滾出一顆令他覺得萬分刺目的晶淚……這更是令他心房的每一個跳動,滿溢著的都是心疼。

  直到她的氣息漸漸平復,也不再囈語些什麼時,之前還滿腦子紛亂,不知該如何做的斐然,看著她的睡顏反倒是因此沉靜了下來。

  他坐下身子躺在衣服堆上,再伸手輕巧巧地將睡熟的她擁至懷裡,下頷就擱在她的額上,靜靜地看著不遠處的燭火,心頭出乎意外地一派寧靜安詳。

  以往他一直都想不通的,在今晚的此時此刻,就像被解了鎖似的,在他的心頭豁然開朗。

  這般擁著渾身溫烘烘,讓他整個人都打心底暖和起來的她,他想,他大概知道他為什麼會把她許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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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4-8 01:05:20 |只看該作者
  第4章(2)

  “你到底是怎麼了?”尚善瞄著身旁與她一塊兒蹲在井邊洗衣裳的某人。

  “沒事。”斐然伸長兩手,熟練地在大木桶中搓搓又洗洗。

  “你好像變了……”應該說,外表雖是沒變,但內裡卻與原來的截然不同。

  “應該的。”他兩手擰干又洗好的一件濕衣,“這陣子你不也很少對我發脾氣?”打從回到這道觀後,她就沒敢再像以往那般一日按三頓揍他了,在她師父的眼皮子底下,小母老虎直接變成了只無膽家貓。

  聯手洗完幾大桶的衣裳後,尚善在晾著衣服時,臉上還是帶著濃濃的不解,時不時地就偷瞧斐然一眼。

  不知怎地,這陣子來,斐然待她的態度變了很多,以往還在谷底時,他雖是有著自責,可只要一牽扯到魂役這一問題時,他就變得冷面也冷心,言辭中絲毫不掩飾強烈的偏見。

  但在來到這兒後,他不但偶爾會主動對她提起魂役的事,每日陪著她做雜務時,他也會同她東拉西扯,不是問問她小時候的舊事,就是故意與她談起各色她愛吃的美食。且在與她相處時的舉止上,他也親近了許多,三不五時就揉揉她的包子發髻,不然就是在她變成娃娃樣時特愛抱著她不放。

  他……這是吃壞了肚子,還是又被老看他不順眼的師父大人給揍歪了腦袋?

  晾好衣服的斐然,走至發呆的她面前,一手接過她手中的空木桶,一手牽著近來總是時常犯呆犯得很可愛的她,回到暖和的廚房裡,他剝了顆橘子,將香甜的橘瓣,塞進她發呆時總會忘了合上的小嘴裡。

  “昨兒個我聽清遠真人說,你是下一任道家的繼承人?”

  “嗯……”口中清冽的甜味和酸味,總算把她漫游的心思拉了回來。

  “你真要繼承這座道觀?”他實在很懷疑,滿心只想吃肉的她,真能接下大業成為當世唯一的道家掌門嗎?

  想到這事尚善就腦瓜子疼,“你以為我想?”

  瞧著她那副像是倒了八輩子楣的模樣,斐然意外之余有些好笑。

  “難道你不想要那至高無上的地位?”這世上分為三大勢力,分別為神道、武道與道家,身為其中一方最大勢力的唯一繼承人,她居然一點也不在乎?

  “又不能吃肉,這道觀誰愛誰就拿去吧。”吃素十二年就已經夠可悲了,要她再吃上一輩子?光是想想她就有股撞牆的衝動。

  “那……”他邊剝橘子邊幫她想辦法,“你師父能不能重新再挑一名弟子,日後讓他取代你的位置?”她若真不想當的話,首先就得打破極山道觀歷來代代只有一個傳人的舊習。

  “不行,弟子哪是那麼好找的?”尚善苦著張臉,“我說過,當年我師父他就是逮不到人當徒弟,所以才拿我來充數,再加上他們都已經把法力硬灌給我了,我哪還有什麼拒絕的余地?”

  “灌?”斐然想了一會兒才憶起道家特有的儀式,“灌頂?”就是傳說中把畢生的法力分給弟子的認師儀式。

  “就是這個。”一想起不堪回首的往事,她就苦悶地把牙槽磨了又磨,“他們一個灌,兩個灌,接著統統都來灌……連灌了九十九人份的法力,我差點就被灌爆了身子。”

  “為何要灌那麼多?”那堆老道士是想把她灌成神仙還是怎麼樣?

  “還不是他們故意的?”尚善愈說愈激動,不小心又變成娃娃樣,小小的拳頭直捶著廚房的小飯桌,“就因為他們怕我不肯當道姑會偷偷跑了,所以他們就先下手為強,然後說什麼他們都把一身的修為給了我,我要是不對他們負起責任來,我就是不孝不義天地不容欺師滅祖的渾帳!”

  還……還有這樣強買強賣的?

  斐然聽得好不傻眼,沒想到這座道觀裡那些德高望重、仙氣飄飄的老道士,竟全是些欺負小孩的黑心貨。

  “你說,他們欺負一個年幼無知的七歲小孩無不無恥?且事後他們還有臉皮哭著說我欠了他們,還說什麼他們都給了我那麼多的修為,我不能不要他們……虧他們還是修道人,坑人居然坑得這麼理直氣壯。”一失足成千古恨啊!當年她什麼地方不好掉,偏偏就掉到了她家師父的地盤上,先是被迫拜了個黑心師父不說,還被那票奸詐的老頭給聯手坑得半死。

  聽完了她的苦難,斐然滿腹的同情與自責,最終只化為一句話。

  “……你打我吧。”

  尚善拿過他手中的橘子一口塞進嘴裡,然後跳下椅子拍拍屁股道。

  “工作還有一大堆,誰有那個閑工夫揍你?”再說,揍他就能改變事實了嗎?

  “你打吧,你不打我內疚。”於心不安的他跟著她一路走出廚房。

  “你有毛病啊?”她回頭瞪她一眼,腳下的步子愈走愈快。

  他還追在她的後頭不放,“打吧,求求你就揍我一頓吧。”再不讓她揍一揍,他會愈來愈覺得自己是個無可救藥的混蛋的。

  “你是被揍上癮了不成?”她氣惱地跺跺腳,被他那股子死纏爛打的追勁,給逼得不得不跑了起來。

  “善善……”

  “不要再追著我跑了!”

  神出鬼沒的清遠真人,此時正半個身子倚在廚房門邊,手中還拿著顆已剝好的橘子,一邊優閑地吃著橘子,一邊看被斐然給追得沒處躲的尚善,待他心情甚好地吃完整顆橘子,他便轉身往客房的方向走去。

  半個時辰過後,如願被揍得鼻青臉腫的斐然,果然被尚善趕回了客房上藥,坐在客房中等人的清遠,將早就准備好的符紙往他的臉上一貼,再拉著他坐下來一塊兒喝起早茶。

  斐然已經很習慣這位老人家的每日一閑聊了,他取過小爐上烹著水的茶壺,將熱水注入他倆的茶盞裡,然後恭恭敬敬地等待他開講。

  “知道魂役是什麼東西嗎?”今兒個清遠挑了個新話題。

  他想也不想就應道:“以魂紙許願許出來之物。”

  “不對。是生命,是你所賦予的新生命。”清遠就知道世人全都被許願這一事給誤導了,“其實閱魂錄這本書,打一開始時,它不是那般邪惡的……它不過就是個講求公平的玩意兒而已,你給魂役多少,魂役就會回報你多少,同理,你愈愛他,他也愈會以同等的方式回應你。”

  斐然靜靜的聽著老人所吐露的秘密,在他那雙充滿睿智的眼眸裡,有著難以言喻的感慨和蒼涼。

  “真人?”他在茶水都快涼了時,輕聲提醒一逕陷入回憶裡的老人。

  “記著老道的話。”清遠真人心情有些低落地囑咐他,“天道,一直都是公平的。”

  擱在花桌上的水,在愈來愈寒冷的天候下已經變涼了,斐然看著不知用了什麼手法,又再次化為一道清煙走人的清遠,心情復雜地想著他所留下的那些話。

  這一日,他沒再去找尚善賞他一頓揍,他只是關起門來想了半天外加一夜,次日清早在幫尚善做完早上的工作後,他便去了極悟堂,找上一直都很不待見他的清罡真人,很湊巧的,老是神出鬼沒的清遠真人也剛好在場。

  斐然在殿上站定,先是禮貌地朝兩人行禮,再道出這陣子他考慮過後的決定。

  “我願把我的一魂一魄給她。”

  清罡還是一副拒人於千裡外的模樣,沉默了一會兒後,徐徐朝他揚起劍眉。

  “不後悔?”他似乎是小瞧了自家徒弟在這小子心中的重要性。

  斐然從容地開口,“這些年來那般對待她,已經夠讓我後悔了。”

  “所以?”

  “我是她的魂主,我會負起責任給她一個不一樣的新人生。”他早就該這麼做了。

  座上的清遠欣慰地點點頭,他這老頭子這陣子持之以恆的絮絮叨叨,總算是起了幾分作用……只是他才這般在心裡想著,尚善帶著怒意的吼聲,就讓他的好心情馬上減了幾分。

  “誰要你雞婆!”

  找人找到這兒,卻不小心聽完了全程的尚善,站在大殿一角漲紅了整張小臉,斐然轉頭一見著她那副氣跳跳的模樣,趕緊上前去把她抱起。

  “我的小祖宗、我的姑奶奶,你快別鬧了……”斐然任由叮叮咚咚的小拳頭如雨落在他的身上,邊哄邊抱著她往殿門的方向走。

  她像只小獸般地在他懷中掙扎,“放我下來!”

  “好好好,你先去外面玩……”

  她用力扯著他的耳朵,“你別老把我當孩子哄!”

  “善兒,去外邊玩。”清罡充滿威嚴的話語一出口,讓深怕師父大人的她馬上就掩旗息鼓。

  “是……”

  將凶惡暴躁的小母老虎放至殿外後,斐然揉揉被小拳頭打中的下巴,轉身走回清罡他們的面前,直截了當地問。

  “一魂一魄要怎麼給她?”

  “等會我就把補魂魄的方式交給你。”對此清遠早已做好了准備,“對了,當年你是在哪兒許願喚出魂役的?”

  斐然登時斂去了期待的神色,一時之間,往日皇宮刑堂裡所發生的一幕幕過往,彷佛就近在眼前……

  自從那年被大哥斐思年抱著離開皇宮的刑堂後,他就再也沒踏進皇宮一步,沒想到在他的有生之年,他還得再次重回……那個對他而言可說是噩夢源頭的地方。

  清遠不是沒有看到他眼中的猶豫,“她打哪兒來,就得在哪兒補。”

  “我會盡快帶善善回原國一趟。”斐然只遲疑了一會兒,很快就咬牙決定。

  一直蹲在殿外花園裡數螞蟻的尚善,在斐然總算從極悟堂出來時,來得快也去得快的火氣已經消減了大半。

  “善善?”抱娃娃抱上癮的斐然拎起她,動作嫻熟地讓她半倚在懷裡。

  她怏怏不樂地扁著嘴,“我都十九歲了……”七歲的時候他不來,隔了十二年後才來對她掏心挖肺想補償,以往他上哪去了?

  “我知道。”

  “我不需要你幫忙。”她又沒求他,且從前他不是都不管她的死活嗎?

  “我沒幫你,我只是在彌補我往日的過錯,你總不能阻止我改過向善是不?”斐然輕拍著她的背,低聲安撫著懷中的小頑固。

  “我……”她倔強地撇著嘴,“我不會感激你的。”

  “那也是應該的。”他忍住笑意,刻意一臉正經地對她點點頭。

  “你不必勉強你自己。”她偷偷看他一眼,然後又飛快地把頭轉過去。

  “我樂意。”斐然的大掌按在她的小腦袋上把她轉過來,“千金難買我樂意,因此哪怕你再怎麼揍我,該給你的,我就是要給你。”

  “你……”她氣息一窒,心慌意亂之余,有些結巴地道:“誰、誰要你這時才來幡然醒悟?”

  “放心吧,往後我會一直對你好的。”他愉悅地親親她白嫩的小臉蛋,感覺在做出這個決定後,他就像是解脫了般,心情天高海闊的,再舒服自在不過。

  被偷吃了嫩豆腐的尚善,可能是因為過於驚訝,所以好半天她一動也不動,就一逕張著小嘴呆呆看他。

  斐然見她難得有這副可愛的模樣,滿腹因她而生的歡喜,令他想也不想地,趁她猶呆呆憨憨時,又在她的兩頰印下兩記響吻。

  被親回神的尚善驀地面紅如霞,生平頭一回遭人調戲的她慌慌張張地自他身上跳下,然後像是身後有惡狼追似的,兩手掩著面頰,頭也不回地跑出去老遠。

  斐然慢慢踱著步子朝她逃遁的方向走,一邊回味著她臉紅的嬌俏模樣,一邊想著她會躲在什麼地方。

  不願承認與不願面對,向來就是兩回事。

  而他斐然,從來就不是個提不起也放不下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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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4-8 01:05:39 |只看該作者
  第5章(1)

  下了朝就收到納蘭清音給的消息,斐思年一身的官袍都還未換下,回了皇爺府後便直接往書房的方向走。

  就在來到書房前的院子裡時,某個看上去很眼熟也很礙路的物體,就這麼橫躺在路中間。斐思年停下了腳步,仔細觀察自家被揍得連他都快認不出來的二弟,再三確定還有口氣後,他便無情無義地舉腳跨過路障,推開書房的門扇,去找那名又將斐梟給揍成這副死德行的凶手。

  “神教?”大致看完找他來這的主因後,斐思年放下手中的密摺。

  納蘭清音用紗布包著一塊自地窖中取出來的小冰塊,正敷著因揍人過度而有些紅腫的右手。

  “嗯,就雲取宮那些人。”打從前陣子被黃金門給鬧了一場後,雲取宮那些地位崇高的祭司看似消停了點,可實際上卻不然。

  “他們又想做什麼?”不是聽說神教內的神官一派與祭司一派正內鬥得好不愉快嗎?

  納蘭清音再將桌上的另一封密摺推給他,“看來,雲取宮的少宮主,很有雄心壯志啊。”

  一目十行地看完最新打聽到的消息後,斐思年不以為然地將密摺扔至一旁。

  “那又怎麼樣?反正任他再怎麼上竄下跳,說到底他也只是前任宮主的兒子而已,日後雲取宮也不會是他的。”

  “這可難說。”納蘭清音倒是沒有小瞧這位心懷大志的少宮主,“畢竟,新一任的宮主,到現在都還不知人在哪兒呢。”

  世人眼中一貫神秘不凡的神教,其實指的就是在神道之下,信奉藥神的道眾所創建的雲取宮。

  而雲取宮的最高地位者,即是傳承了藥神法典的宮主,次為神官,再次者為祭司。因雲取宮的宮主,向來采取轉世制,故每當宮主身故,神官們就得出發去尋找上上一任宮主的轉世繼承人,只是上一任的宮主,十五年前因某種緣故自盡謝罪,神官們至今都還未能找著雲取宮的下一任繼承者。

  斐思年可不像他那般憂心,“就算雲取宮現下宮中無主,還有那位少宮主再如何勢大想奪權,別忘了,神官可從不承認什麼宮主之子,神官只認可轉世的新宮主而已。”

  “你以為這位少宮主,會讓那些神官找到下一任新宮主?”換作是他的話,他定會趕在神官們找到人之前就先下手為強。

  “若是沒有神官的承認,那位少宮主就算能一手遮天,也依舊名不正言不順,更不會被認可是傳承千年的神宮正統。”斐思年邊說邊摸向空空如也的肚子,“還有,這事到底與咱們有什麼關聯?”下朝回來他都還沒用早飯呢,他可不想餓著肚子繼續聽別人家的家務事。

  納蘭清音也不拐著彎了,“我收到消息,道家那邊,他們已有了下一任繼承人。”

  這一點倒是出乎斐思年所料,“不是聽說他們……一直都找不到人選,道家的道統眼看就要斷在清罡真人這一代了嗎?”他們終於逮到好苗子了?

  “這可得多虧了你的好弟弟。”

  “斐然?”除了整天只會追查仇家的下落和做生意之外,那小子還能干什麼正事?

  納蘭清音愈想心情就愈愉快,“可不是?”

  “我都好陣子沒那臭小子的消息了,納蘭先生,您知道他在哪?”那小子每每搞失蹤之前也都不提前通知一下的,這回不知他又追人追上哪兒去了。

  “跟他的魂役在一塊兒。”

  轟隆隆的雷音自斐思年的頂上傳來,當下被響雷劈個正著的斐思年,頭昏眼花地將這嚇死人不償命的消息反芻了好一會兒,這才有辦法把話擠出唇縫。

  “魂……役?”他沒聽錯?他家最頑固最恨魂役這東西的小弟,居然會破天荒的拉下臉去找那名被他許出來又刻意遺忘的魂役,還……跟魂役處在一塊兒?

  這怎麼可能?

  “咱們三爺的那位魂役,還正巧就是道家的下一任掌門人。”也不知那個清罡真人是怎麼想的,魂役的壽數普遍不長,怎麼就獨獨挑上了那個魂役當弟子?

  “……”臭小子他也太會許願了吧?別人是想許都許不出個什麼好東西來,而他那個不想許願的,怎偏偏就許出了個身分來歷都這麼大的麻煩?

  “咳。”納蘭清音斂去了眼底看好戲的神態,端肅好神態又繼續談起正事,“如今,既然道家都有了繼承人,那麼身為神道代表者的神宮,恐怕也將不會寧靜了。”

  “為何?”

  “數百年前,神道、武道與道家,分別為這世上三大勢力。但如今,各國百姓皆習武道,武道已成了世上最大的勢力,偏偏武道卻沒有什麼繼承人的說法,也從沒有過一個正主。”

  斐思年杵著眉心說出每一位武者的常識,“不是聽說哪個武者能修煉至將級,就是天下武道之主嗎?”

  納蘭清音嗤聲笑道:“這世上哪來的將級武者?至今為止,你可曾聽過或見過?”

  “不曾。”斐思年毫不猶豫地搖首。

  每個投身武道的武者心中都有一個夢,晉階並獲得無上的武力,而傳說中武者的至高點,便是將級武者。

  只是,別說武道這一途漫長又艱辛,天資、體魄與悟性更是一道道苛刻的關卡,這世上能夠入道的武者,以軍級居多,其次是上一層的士級,可就算那些武者能夠幸運邁入相級初階,要再往上卻是難如登天。如今能夠闖過相級高階生死關的武者,攤開五根手指就能數完,更遑論是前所未聞的將級?

  真要有這等強者,那也能算得上是人間半神了。

  “我之所以會關心那位雲取宮的少宮主,是因我聽說他有意讓神宮復起,讓神宮重回世人的眼中,並在日後取代武道的地位。”納蘭清音漾出勾人心魄的淺笑,“我在猜,這位名不正言不順的少宮主,他若是想要下手奪得雲取宮,他就勢必得先借勢。”

  “借誰的勢?”誰會去幫他的家務事?

  “道家。”豈料納蘭清音卻給了他一個意外的答案。

  才思敏捷的斐思年很快就嗅到其中的陰謀味,但他還是有所懷疑。

  “可道家的道士們不是素來不問世事,一心只管修道而已,他們會蹚這個渾水?”就算那位少宮主想拉攏道家,在日後聯合兩道共同對抗武者已遍布大陸的武道,可他怎麼就能確定道家會搭理他?

  納蘭清音徐徐以指輕點著桌案,“清罡真人或許是不會,但,他那涉世未深的小徒弟呢?”

  聽完他的話,斐思年只差沒將兩眉緊連成了一線,他思索了半晌,很快就做出決定。

  “我這就派人去叫斐然回府。”

  未至深秋,位處在高山上的極山道觀,已被早落的初雪給換上了銀色素裳,向來分散居住在各山頭宮殿中的歷代祖師爺們,早在落雪的頭一日,就已打包好行李搬進主殿的各個院落裡,不但讓總是冷冷清清、沒有人味的主殿多了點人氣,也讓主殿枯燥的生活變得熱鬧滾滾。

  手上提著兩只大茶壺的斐然,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難得一見的景像。

  九十八位從頭白到腳,清一色身穿著白色道服的老爺爺,外加一個氣質高貴、外貌冷艷的極山道觀現任掌門清罡真人,此時此刻,全都齊聚在大殿上,大開二十幾桌的賭桌集體打麻將。

  而尚善就像只忙碌的小蜜蜂,淪為茶水小僮的她,一下子這幾桌茶水伺候,一下子那邊的花生米又不夠了……打從那票老人家開始聚賭起,身為年紀最小的弟子,她就一刻也不得閑地服侍著大爺般的他們,從早上到現在都快晌午了,她連一口飯也沒進過。

  斐然面無表情地放下剛自廚房取來的茶水,帶著隱隱的怒意,他首先看向他右手邊的五六張牌桌,桌上那些暴露出本性的老道士,正你一句我一句地粗話漫天橫飛;而在他的左手邊,好幾桌的老道士則邊打牌邊不忘撩起衣袖,你給我一拐子,我賞你兩腳;正前方這十來桌的就更誇張了,黃符與刀槍棍棒齊上,啊,最後面那幾桌沒牌品的老人家,剛剛又把牌桌給掀了……

  再也無法忍受的斐然,一手拉過慘白著臉路過他身旁的尚善,將累到眼睛都快張不開的她護在懷中,痛心疾首地對那些不肖長輩大吼。

  “統統都給我住口也住手!”

  在場的老道士們,無論是張牙舞爪干架的,還是揪著別人胡子謾罵的,或者是兩手置在桌下又想把牌桌掀了的……統統都在他的怒吼聲中停頓了下來。

  斐然先是將尚善扶到一邊去歇上一會兒,然後轉過身來再戰這群為老不尊的長輩。

  “你們這是在做什麼?好好一個閨女兒,你們怎能讓她在這等環境下長大?言教與身教乃教化之本,瞧瞧你們那是什麼德行?萬一她在日後有樣學樣,或是誤入了歧途該怎麼辦?”枉他以往還那麼尊敬那些老人家,原來他從頭到尾就錯了,尚善今日之所以會成為一只言行粗暴的小母老虎,問題的本源,根本就出在他們的身上!

  清罡淡淡瞥他一眼,抬手扔出張牌後,非但沒半分愧疚,還不疾不徐地給他來了一句。

  “長大?已經長得很大了。”雖然外在偶爾是很騙人的七歲娃娃,但內蕊裡,都已十九了不是?

  “就是說嘛……”一堆深有同感的老道士,紛紛賞他一記“你的擔心是多余的”白眼。

  “我不管,總之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你們必須對她負起責任來。”上梁不正下梁歪,這完全就是極山道觀上上下下的最佳寫照。

  “負責?”清罡在又胡了一把牌後,語帶諷刺地看著斐然,“說起負責這回事,要負責也是該由你這個魂主先來負責,本道這個師尊,論理,可還得排在你後頭。”

  “我負就我負!”為了他們毫不在乎的態度,斐然怒氣衝天地撂下話,走至一旁打橫抱起早就累到睡著的尚善,下定決心要把她粗魯的言行舉止統統都給掰正過來。

  於是,在昏天暗地的睡過一覺後,尚善張眼醒來時,所見著的就是某個被孟母上身,急吼吼要帶著她搬家去的魂主。

  “你說啥?”他又去得罪她家心眼特小的師父大人了?他就算是想找死也別拖著她下水呀。

  “總之我要帶你回原國。”斐然邊說邊用熱布巾幫她擦臉,再拆掉她睡亂的包子頭,“你師父他們早就答應讓我帶你去補魂魄了,趁著山上雪勢還不大,咱們盡早下山。”

  尚善猶豫地考慮了一會兒,最後還是選擇對他搖頭。

  “不去。”就算是他良心發現,想要彌補她好了,可抽掉一魂一魄會帶來什麼後果他有沒有想過?要是他因此發生了什麼事,那豈不是換成她內疚一輩子?

  斐然三兩下就把她的長發重新梳成發髻,“小姑奶奶,不同我去補魂魄,你打算時不時就讓魂印跑出來嗎?老道士他們也說了,這樣會傷神傷壽,你可能活不到我這個魂主駕鶴就先我一步去了。”

  “我不想那麼麻煩……”她推推拖拖地說著不像理由的理由。

  “再麻煩也得去,別忘了,你身為下一位掌教,日後你有責任收徒繼承道家,你總要活到把道家大業給傳承下去是不?”

  她好不苦惱地皺著眉,“都說過我根本就不想繼承了……”

  眼看她還是舉棋不定,斐然壓低了音量在她耳邊道。

  “難道,你就不想下山吃肉?”哪怕此舉會得罪那票吃素的老道士,他也管不了那麼多了。

  尚善果然兩眼一亮,“我這就打包行李!”

  拐著無肉不歡的尚善,在他倆下山的路程上,斐然怕她會臨時改變主意原路折回去,於是他每日都在她的耳邊念叨著各式葷菜菜名,將尚善哄得暈陶陶又飄飄欲仙的,如他所願地順利帶她離開了清罡真人的地盤。

  來到了熟悉的城鎮外頭,斐然首先就去了皇爺府旗下的商號,報完平安也拿走了足夠的銀票後,就准備進城等著被他給扔在南濟城的知書與達禮過來接他,可就在這當頭,尚善卻不肯合作了。

  深怕又得去行善助人的尚善,一進了城裡就像只膽小的老鼠,躲躲藏藏地避在斐然的身後,拖拖拉拉地說什麼都不肯跟他走了,斐然見此也不多說什麼,直接扔過去一只燒鴨給她,馬上就將近來饞肉饞得口水直流的她擺平得很徹底。

  “三爺,這是給您的……”在斐然拎著吃得小肚子都圓了一圈的尚善要上馬車時,商號的管事氣喘吁吁地拿著一張剛收到的拜帖朝他跑來。

  斐然有些訝異地接過,他才剛下山不久,什麼人這麼快就知道他的消息?

  “怎麼了?”尚善坐在馬車裡,納悶地看他打開拜帖後就直接拉長了黑臉。

  他敷衍地扯扯嘴角,“沒什麼……”就知道狼宗的那個師爺,向來就是個無利不起早的。

  “笑不出來就別勉強笑,難看。”她伸出兩手搓著他的臉,總覺得在道觀裡的他比在山下的他順眼多了。

  斐然任由她的一雙小手在面上左搓右揉,半晌,他握住她的手,有些猶豫地與她商量。

  “善善,咱們能不能先暫時別回原國,等我辦妥一件事後再走?”反正這事也與她有關,早晚都是要告訴她的。

  “何事?”

  “找當年那個逼我在魂紙上許願的人算帳。”公孫狩在帖子上說了,近來有個人欠了他不少賭債,而那人還是他家宗主夫人曾提過的仇人杜衍仲,因此他若想找仇人一清舊仇,他最好乖乖赴約。

  “逼你?”尚善茫然地眨著眼,“怎麼,你……你不是自願許的?”怎麼他從來都沒有說過?

  “不是……”斐然先是垂下眼眸,但很快又想起了她的身分,忙予以補救,“可我很慶幸我將你許了出來。”

  “行了,別來我師公那套了。”以為她不知道清遠真人每天偷偷摸摸的跟他見面?她就知道那個愛管閑事的師公,一定會趁機給他灌輸了一堆有的沒的。

  “那……”

  她聳聳肩,“反正那家伙也是我的仇人,就先去找他吧。”

  “你的仇人?”難道她終於有魂主魂役是一體的自覺了?

  “逼著你許願,害我被許得零零落落還掉七掉八的,我不找他算帳找誰算?他當然是我的仇人。”有些事他掖藏著不說還好,但他既然有意攤開來說了,她自然也不會繼續裝聾作啞。

  斐然躊躇地啟口,“善善,當年我……”

  “等你想說時再同我說吧。”她拍拍他的肩,轉首看向窗外,而後指著外頭賣肉包的攤子大叫,“停車,我要吃那個!”

  一個時辰後,當等在約定地點的公孫狩,終於等到了姍姍來遲的斐然時,他備受驚嚇地撫著胸口。

  那個抱著個女娃娃走來,一路在她的指使下買東買西的某人,真是名滿天下的原國然公子嗎?怎麼看上去像個老媽子?他再把目光移到斐然懷中之人的身上……呃,這歲數,怎麼看也不可能會是什麼夫人吧?

  當一手拎著好幾袋吃食、一手抱著孩子的斐然終於走至約定地點時,公孫狩就像是逮著了什麼獨家秘聞般,兩眼直在他們身上轉來轉去。

  “這是……令嬡?”之前不是聽說斐然他是個斷袖嗎?怎麼眼下女兒都這麼大了?

  一路逛街逛過來的某兩人,聽了他的話後不約而同地蹙著眉心,公孫狩一看,很快就見風轉舵。

  “令侄女?”唔……以往皇爺府就是以寵妹出了名的,說不定,這個娃娃就是斐然他打哪個親戚家搶來的。

  一大一小的眉頭都皺得快可以夾死蒼蠅了,且神情還有種說不出的古怪與相似。

  好吧,他沒招了……公孫狩很干脆地放棄猜測。

  “不知這位是?”總不可能是路邊隨地撿來的吧?

  尚善向來就是個直脾氣,“我是他的魂役。”

  公孫狩登時僵住了嘴邊待客用的笑意,還作勢掏了掏耳,“誰的魂役?”

  斐然一臉冰霜樣地開口。

  “我的。”他那是什麼見鬼的表情?

  一日之內接連遭受兩回驚嚇,公孫狩一手直撫著胸坎,感覺他的小心肝似是有些承受不了。

  據他家狼主夫人的閑聊家常中,全狼宗上下都知道,原國皇爺府這位大名鼎鼎的三爺,生平最恨的,就是魂紙與魂役,聽說納蘭清音閑時手中撕著玩的魂紙,大半都是由他找來的,可如今,他不但許出了個年幼的魂役不說,他還一臉寵愛呵護地抱著她逛大街?

  公孫狩不由得瞄瞄頂上的藍天……等會兒會下紅雨吧?

  “你不是有消息?說吧。”斐然可沒空看他發呆,他懷中的小姑娘剛剛指名了要吃城中最出名的燒腊舖子,他還得趕著去街尾排隊呢。

  公孫狩轉了轉眼眸,很快即放棄一開始坑了斐然一筆就走人的打算。

  “我知道那人在哪,我帶你去找他。”難得讓他撞上這麼有趣的事,不跟著瞧瞧怎麼行呢?

  “不需要。”斐然光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麼,“只要我倆買賣成交,我自會去收拾他,不需你來插手。”

  “可我堅持。”笑意盈然的公孫狩偏偏就是寸步不讓。

  斐然惱火地瞪著他,“你純粹就想看我熱鬧是吧?”目的都寫在臉上了。

  “哎呀,既是心知肚明,那就別不解風情的說出來了。”公孫狩自來熟地拿過他手上的大包小包,擺明了就是要陪他們一塊兒逛大街。

  不知他倆在暗地裡高來高去些什麼,一心等著吃美食的尚善,迫不及待地拉拉斐然的衣領。

  “不去那家燒腊舖子了?”不是聽說各國皇帝都吃過?

  “我這就帶你去。”斐然安撫地對她笑笑,然後轉頭瞪了公孫狩一眼。

  被瞪得不痛不癢的公孫狩,心情不錯地跟在他倆的身後。接下來的一整個下午,就看斐然對著懷中的娃娃呵護備至、有求必應,哪怕她不時會拉拉他的耳朵、扯扯他的頭發,偶爾在買不到吃的時,她還會咬他臉頰一口泄憤……難得看斐然這般拉下身段討好一個女娃娃,公孫狩可說是一路走,一路笑。

  待到斐然終於履行了承諾,讓尚善吃掉那一長串在下山時跟她說的菜單後,城中的街市都已快打烊了。

  跟著他們逛了一下午的公孫狩,嘆為觀止地看著那個一直吃個不停,直把小肚子撐得鼓鼓的小姑娘,在打完一長串飽嗝後,便眼皮一沉,兩手攬住斐然的頸項,往他的身上一趴……然後終於不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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