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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樓雨晴 -【寵物飼養守則】《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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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4 09:39:41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寵物飼養守則》作者:樓雨晴

所有浪漫的愛情故事,都該有一段唯美的邂逅當開端,
但有沒有一對男女的開場白是這樣的——
「你想養寵物嗎?」

二十九歲生日這一天,
顧庸之經歷了人生中最混亂失序的一切,
莫名地晉升為飼主,收編一隻小寵物,
從此,一路往神棍路線偏去,
賺錢、吃飯、養寵物成了他唯一的生活目標。
誰知養著、養著,他家寵物居然對他說——
「你想交配嗎?」
「……」他是不是被調戲了?
這世上有沒有一本「寵物飼養守則」的書,
教教他被自家寵物耍流氓時該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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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4 09:39:57 |只看該作者
楔子 七絕命

  躺在暗巷冰冷潮濕的地面時,顧庸之正在想,他還能再更倒楣嗎?
  每當他又刷新一波人生悲慘史,他總會苦中作樂地這麼想——反正再衰的事他都遇過了,之後再慘也慘不過這個了。
  然而事實證明,他的衰度是沒有極限的,命運永遠能精益求精地為他刷新紀錄。
  他出生那一年,父親請人為他批命,算命的說他是七絕命,一生註定貧病苦厄孤離空……巴啦巴啦的,白話點來講,就是顛沛流離、孤苦無依、客死異鄉、克父克母、誰靠近他誰倒楣的意思。
  父親於是為他取了「庸之」這個名字,希望他人生平庸一點,安安穩穩地過,不需要太多的高潮迭起。
  事實上,父親真的是多慮了。他根本沒有過高潮,只有一路向下,不斷刷新人生低潮。
  從他出生的那一刻,母親便為了生他難產而死;家中本來做點小生意,也一天天走下坡,過年走個春,親戚家鬧火災,連靠近豬棚喂個豬,母豬都能病死。
  他成了親朋鄰里間,遠近馳名的衰鬼,沒有人想靠近他,沒有人願意跟他做朋友。
  父親後來不堪生活摧折,在債務壓力下,某天晚上從陽臺一躍而下,乾淨俐落地結束了人生。
  沒有親戚敢收留他,遊走在寄養家庭間,好歹也熬到成年了。
  他一直都是一個人,直到大學,終於交到第一個真心的朋友,而這個他所珍惜的朋友,偷了他的畢業論文。
  出了社會,會與他同組的同事,只不過是為了以逸待勞,享用他的企劃、他的構思、他的一切勞動成果,於是他只能想,幸好他還有一顆不算差的腦袋,至少有被利用的價值。
  一直到今天,他的二十九歲生日。
  早上,他那位巧舌如簧、老愛將他的企劃據為己有、在上司面前講得天花亂墜的同事,終於搬弄成功,讓他被公司解雇了。
  中午,他拿到了醫院的體檢報告,確認肝癌初期。
  晚上,他的女朋友,向他提出了分手。
  真是充實的一天,沒有人可以過得比他更精采了。
  晚上,他坐在快炒店,一個人喝著啤酒,過他的二十九歲生日。
  其實他也不見得有多喜歡那個被單方面告知分手的女朋友,只不過大多時候,過怕了一個人吃飯的日子,能有些什麼來填補生命中的空虛,他都會滿懷感恩,就算明知道,對方並不真心,只是拿他當吃飯逛街修電腦、刷卡刷馬桶的工具人。
  一路走到今天,回首看他經歷過的一切,再鐵齒都由不得他不信命了。
  或許真讓那個命理師說對了,他就是個七絕命,不斷地在重複著世上最最糟糕的一切,災難、苦厄、分離、孤單……到如今,生命進入倒數階段,只覺無比空虛,什麼也沒有,無財無祿、無福無分、無親無戚、無牽無掛……
  如此想來,他還挺羡慕隔壁那桌吵到快掀桌的情侶,至少他們還有個吵架的對象。
  隔壁桌的男人已經喝茫了,酒勁一上來,同桌友人勸都勸不住,正好掃到他瞥過來的那一眼,頓時不爽,狠嗆:「看三小!」
  「……沒事。」他神情淡淡地收回目光。
  但,人在倒楣時,喝涼水都塞牙縫,這句話真不是蓋的,那一眼被視作挑釁,酒醉男頓時心火上湧,把桌掀了沖過來要與他理論。
  ……簡直一團混亂。
  等到顧庸之有空細想時,人已經被丟包暗巷了。
  不意外,反正這種聽起來就很詭異離奇的衰事,總是會讓他碰到。
  試圖動了動身體,發現渾身都痛,他索性便不動了,仰躺著,望向無垠夜空。
  今晚月華暗淡,星子寥落,沒一會兒,便滴滴答答下起雨來。
  雨勢不大,稀稀疏疏,落在身上一陣黏膩潮濕,淡淡的血腥氣味被雨水暈開,彌漫在空氣中。恍恍惚惚,模糊的視線似見一人從黑夜中走來,飄揚的黑裙如煙如霧,看不清實體,有一度,他以為那是他游離意識中所產生的幻覺。
  那黑影朝他走來,在他身前站定,居高臨下俯視他,眉目俱冷,卻透出一絲好奇與興味,蹲下來,伸指戳了戳他臉皮。
  「你……你……」那是個女人,很空靈的美人,雖然動作看起來沒有太友善。
  她不像要替他叫救護車的樣子,反而比較像在打量什麼奇怪生物,那種感覺——嗯,大概就跟看到地上有一隻死小鳥,拿樹枝翻面,戳一戳看看還有沒有生命跡象差不多。
  打量完畢,對方終於作下決定,開了口——
  「你想養寵物嗎?」
  蛤?!
  雖然他的前任女友,也多多少少有一點將他當人肉提款機的意味,但至少還懂得稍微掩飾包裝一下,沒那麼大剌剌地,一開口就求包養——喔,不,更正確地說,是飼養。
  「容我確認一下,你這是在毛遂自薦?」
  「對。」
  大概是剛才被那個酒鬼K壞腦子,也或許是這亂糟糟的一天,澈底把他搞殘了,他居然沒先向她確認:「你的醫生有說你可以出院了嗎?」反而很跳脫地與她討論起養寵物的議題——
  「我以前有想過要養狗。」好歹有個對象聽他說說話,可惜房東太太不給養,不過他本人對養寵物這件事,一點也不排斥。
  「我不是犬科動物。」
  「沒關係。我也沒有執著一定要狗。」是說——「有飼養手冊嗎?你一般都吃什麼?」
  養寵物的先決條件,得先確認自己養不養得起。
  愛它,就別拋棄它——一旦養了,他是不會隨意棄養的,這是做人最基本的道德。
  「甜的。」她想了一下,補充:「糖糕。」
  那簡單。只要你的食物不是主人,萬事都能商量。
  「啊,但是我運氣……不是太好。」白話翻譯就是:靠近我會被帶衰。
  「我知道,四大皆空,橫死街頭的七絕命。」絕天絕地絕到可以吸引許多非人生物的特殊命格,但吉物不會想靠近,邪祟詭物倒是愛得很,而災星主命、連連招禍,最是容易教人頹唐不振,可這人身上,卻不見絲毫頹靡之氣,反而清新凜冽,如冬日初雪的味道,有點涼,但很好聞,她已經很久沒有看到這麼奇怪的人類了。
  顧庸之苦笑。
  雖然是事實,但這位大姊,你說得也太直了。
  她歪了歪腦袋,又道:「沒關係,我是吉祥物。」她的房東孫旖旎是這麼說的,並且將她當鎮宅避邪的石獅子使用。
  「像——招財貓那樣?」在他貧瘠的想像力中,能想到的吉祥物,大抵也就這一類。
  「差不多……吧。」回答得很敷衍。
  那還行。至少貓聽起來就是個溫馴正常又可愛的小生物。
  他完全沒有在這當中糾結太久,很快便下定決心;「好,我養。」
  別問他為什麼沒有正常人該有的正常反應,人生活到這階段,經歷得太多,許多事情早已淡定,就連生死都隨緣了,還能有什麼放不開的?
  他孑然一身,想有人作伴,而她正好需要一個飼主,那他有什麼理由不答應呢?
  就算是只能陪他一段,至少在走到人生盡頭時,他不會遺憾地想著,來這世上一遭,走時有誰記得?有沒有人會為他落淚?
  雖然……根據他理性而客觀的判斷,這個新寵物——可能並不隸屬于人類正常思維下的物種。
  他閉了下眼,試圖消化今晚奇妙而玄幻的一切。
  再張開眼,她依然在,睜著一雙美麗的鳳眼,迷茫地與他對望。
  「……首先,請幫你的飼主叫個救護車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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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4 09:40:10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不食人間五穀

  這不是夢。
  睜開眼時,他並沒有從昨晚那迷幻的情境中醒來。
  眼前是陌生的房間,陌生的一切,而那個女人,還在。
  那晚最後的記憶是,他痛昏了,醒來時,人已經在這裡。
  據說,這是夢裡村綺情街44巷60號,而那個女人,叫蘇繡。
  他問:「為什麼不是去醫院?」
  她說:「不用,你會自己好。」
  然後遞給他一碗像清水的液體。
  生病受傷就是要去醫院,不要再相信買神水喝就會好這種鬼話了!
  他很想激動地這麼教育她,但——
  「喝!」
  在她強勢堅定的眼神下,他認慫地默默接過碗。
  碗裡的水很乾淨,沒有符渣,沒有味道,就是一碗清水,但喝下後,不知是否心理作用,竟微妙地感覺疼痛有減輕些。
  「孟婆制湯,須七味入藥,方能熬成。喜怒憂懼愛憎欲,其味酸中帶甜,甜中帶苦,苦中帶辣,再佐以無色無味的無明水為引,滌去塵世苦痛。你喝的是那一味無明水。」蘇繡口吻淡淡,給他科普了一下。翻譯成人話,就是止痛藥。
  結果最後,是他被教育了,從此三觀開始往抓不回的方向一路奔去。
  糊裡糊塗地挨了幾天,能夠下床之後,他才有心思打量這間住了一個禮拜的房子。
  這是一棟兩層樓的老屋,二樓有兩個房間,一間衛浴;一樓是客廳和廚房,還有個不算大的小院子,種著一棵泛著歲月氣息的老樹,暫時看不出樹的品種。
  他扶著牆緩慢地步出屋外,繞著巷子走一圈,正想著蘇繡去了哪裡,便聽到輕淺的對話聲傳入耳。
  「你沒事去哪找來的人類?看起來好弱,能撐過去嗎?」
  「不知道。」
  「要是撐不過呢?」
  「再找就好了。」無謂的聲嗓,聽來有些涼薄。
  「真無情。」說是這樣說,但那歡快的回應,聽起來也是挺沒心沒肺。
  他不作聲,默默走出巷子,坐上公車,回到他過去的居所,然後發現,他的行李被打包擱置在樓梯口。
  啊,對了,前天是五號,約定繳房租的日子。
  不過才遲了兩天,他的行李就已經被房東打包好,迫不及待丟出門。
  失蹤了一個禮拜,世界依然正常運轉,沒有誰發現他的失聯,也沒有誰會因為他的失蹤而慌張著急,四處找尋。
  他,從來都不是誰心中,那個獨一無二、無可取代的存在。
  他沒有浪費精力去理論,拖著行李箱,走出大樓。
  其實易地而處,若換成是他,房客一住進來,兒子就在學校摔斷手、老公出車禍、鄰居跳樓……連月來衰事不斷,他也會想請房客快快打包走人的。
  不意外,也可以理解,所以不會忿恨。
  只是……拖著行李走在街上,有種天地之大,到底哪裡他還可以容身的蒼涼感。
  不知不覺,又走回到這裡,綺情街44巷。
  而蘇繡,就等在巷子口,什麼也沒問,無聲無息接過行李杆,與他一同並肩走在回家的路上。
  回家。
  這裡,會是他的家嗎?
  而她,能成為他的家人嗎?一個願意接納他的家人?
  這一刻的他,什麼答案也沒有。
  他安靜遞出手中的紙袋。
  剛剛在回來的路上,看到有人在賣白糖糕,想起她說的話,直覺便買了。
  她低頭瞧了一眼,用鼻子嗅了嗅,嘗試地咬一口,咀嚼幾下後,眼睛眯了起來,很快又咬了第二口。
  那應該就是喜歡的意思吧?
  說是他要養她,但此刻看來,拎著包袱前來投靠的他,反而比較像被包養的那個了,只有在餵食的那一刻,才稍稍有了一點飼主的底氣。
  他一時手賤,得寸進尺地拍拍她腦袋,她看起來心情真的很好,只淡淡睨了他一眼,就低下頭繼續嗑完剩餘的白糖糕,完全忍受了他拍打餵食的無禮,看起來真的就像一隻溫馴可親的家貓。
  這樣,好像也不壞。
  他的新寵物不挑食,一份路邊攤三十元的白糖糕就能取悅她,感覺不難養。
  雖然是可以被取代的存在,但只要他努力投喂,當個稱職的好飼主,日子應該也可以過下去吧?
  於是,顧庸之正式在綺情街落戶定居了。
  身上的傷勢,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飛快復原,這段時間,他研究了一下他的新鄰居們。
  住在巷尾66號的是房東孫小姐,他們住在60號,隔壁是58號的朱寧夜與男友孫臨江,這是他最先接觸到的人。
  鄰居們個個都很和善好相處,也個個都有他說不出的怪異點,像是那個常常對著空氣說話的57號華小姐、永遠分不出誰是姊姊誰是妹妹的55號雙胞胎、一天到晚暴躁踢陽臺欄杆說他畫的東西又飛走了的畫家先生、總是能詭異讀出他內心OS的63號周小姐……
  還有搬來的第一天,他在二樓陽臺晾衣服,目睹隔壁院子裡的男人,和女朋友花前月下賞月,賞著賞著就變身禽獸——很字面的意思,不是經常出現在男人下流幻想中的那種畫面!
  他當場差點驚得褲子都要濕了,但轉念一想,他家裡那個還不知道是什麼離奇生物呢,如此比較起來,「狼」這種人們所認知的物種,完全在正常值內。
  於是,他便又淡定了。
  狼先生最常做的事,就是搖著尾巴蜷臥在女主人腿上賣萌,不然就是一臉期待地問:「晚餐可以吃牛肉燉飯嗎?」、「明天可以去看電影嗎?」、「我可以去旎旎家打電動嗎?」……
  那雙像星星一樣亮的眼神,讓人想拒絕都說不出口。
  假日裡,女主人會幫她的大寵物洗澡,坐在院子的階梯上,用大浴巾包住,慢慢地擦乾,用吹風機吹,再一下一下地把毛梳順,狼先生會眯起眼,喉嚨發出獸類愉悅的嗚嗚聲,偶爾蹭蹭她,一人一狼畫面和諧。
  他似乎有些理解,蘇繡為什麼想要為自己找個飼主了。
  如果她每天看到的,都是這些畫面的話,那養個寵物或有個飼主這件事,感覺上好像挺不賴的。
  就在他有了這番體悟的隔天,他們一同出門採購,經過街頭的西點坊,蘇繡突然停步,眼神似有若無地瞄了一眼冷藏櫃前的小蛋糕,再覷他一眼,偷渡了一點小小的渴望訊息。
  那眼神,他居然覺得很熟悉。
  像是家境清寒,想吃零食又怕媽媽買不起,不確定可不可以討要的小眼神。
  他當下只覺心都軟了,滿腔憐惜洶湧而出。
  三分鐘後,蘇繡心滿意足地捧著藍莓起司蛋糕,沿路走著,一匙一匙往嘴裡送。
  此行的購物目標,是採買一周的三餐食材,但花掉了一個禮拜的菜錢,最後卻是莫名其妙地買回了馬卡龍、巧克力餅乾、芋泥蛋糕卷、種種族繁不及備載的甜點……
  有了第一次的慘痛經驗,顧庸之在一個禮拜被甜點荼毒到快胃食道逆流的生活中,領悟了原則跟底限的重要性,小孩子就是要教,不能什麼都慣著他們!
  喔,對了,說到小孩這一點——
  雖說她一直以寵物自居,但畢竟他肉眼可見的,就是個「人」的形態,他無法真的把自己當成是在養一隻小寵物,畢竟養貓養狗不外乎就買個貓砂盆、教育它要在固定的地方上廁所、不可以亂抓沙發、偶爾用逗貓棒陪它玩、要定時投喂等等,但她——除了定時投喂外,沒有一項符合!
  大多時候,她就是個吃不到甜食就會耍賴的小女孩,因此感覺上,他覺得自己比較像在養小孩。
  而且這個小孩還嚴重偏食,什麼都不吃,只吃甜食!
  這習慣太糟糕了,一定要改。
  從一開始的盲目餵食,到後來,顧庸之進化了,他開始關注到寵物的飲食均衡這塊領域,還親自上網去找食譜,為寵物擬定每日功能表,等級比照營養師規格,包管養得她頭好壯壯、營養滿分。
  想想,他真是個有深度,又負責任的好飼主啊。
  他默默地佩服了自己一下。
  然而,這份功能表並沒有為他贏來寵物的芳心與像江水一樣滔滔不絕的崇拜,面對他精心準備的營養餐,她完全不買帳,直接別開臉。
  「繡繡,你吃一口嘛,這個營養美味五穀粥是我上網照營養師的食譜做的,很好吃喔。」
  「我想吃冰箱的草莓水果塔。」
  「不行,要吃完飯才可以吃甜點。」無規矩不成方圓,所以他要開始立家規。
  「我想吃草莓水果塔。」
  「不然吃半碗就好?吃完就可以吃水果塔。」
  「我想吃草莓水果塔。」
  「……」他現在知道,為什麼有些家長會揍小孩了。
  面對聽不懂人話的熊孩子,真的除了揍,沒有別的辦法。
  可是他大概也打不贏她。管教失敗的顧庸之悲傷地想。
  大概是他臉上的挫敗太明顯,蘇繡把撇開的臉轉回來,看著眼前的五穀粥沉默幾秒,才拿起湯匙,一臉不情願地開始進食。
  你的表情像是我逼著你吃大便。
  廚神魂覺醒的男人,自信心嚴重遭受打擊。
  同樣的畫風重演了幾次,有天他出門時遇到房東孫旖旎,打招呼聊了幾句,對方忽然告訴他:「對了,你家的寵物不必食用人間五穀,正確來說,什麼都不吃也不會怎樣。」
  大概是蘇繡向鄰居抱怨了,說她家的壞飼主,一直一直逼她吃難吃的東西吧。顧庸之用膝蓋都猜得出來。
  「不食五穀?但是她吃甜點。」甜點不也是人間五穀嗎?
  「喔,那是一種執念吧,或許她曾經經歷過什麼,和甜的東西有關,而那記憶很美好,所以被連結了起來,吃甜點可以讓她感受到那種美好。」
  所以,她吃東西不是為了維持生理機能,只不過是吃甜點時,讓她有愉悅感而已。
  好吧,甜食能促進腦內多巴胺的分泌,所以吃甜食確實能使人心情愉悅。他理性且科學地說服了自己。
  「是說……我養的到底是什麼寵物啊?」除了神和鬼,他沒聽說過有什麼動物是不用吃東西就能活的。
  「你不知道?」孫旖旎挑了挑眉。
  「不知道。」因為不覺得那有什麼差別,現在會想問,也只是認為自己對自家寵物的瞭解不足,需要科普一下,增加飼養知識。「請賜教?」
  孫旖旎似笑非笑地瞥他,那表情看起來有點壞。「吉祥物。」
  呿,有說不等於沒說。
  不過這次的閒聊,也讓他有點小收穫,他後來沒再逼蘇繡吃飯,放棄糾結飲食均衡這件事了。
  話雖如此,他還是立下家規,一餐只能選一種甜食吃,一次只能吃一份。
  會有這條規定,也沒別的原因,就是一文錢逼死一名英雄漢而已。
  他窮,他很窮,他非常窮。
  然後他家那個原本一份三十元糖糕就能打發的寵物,自從打開了舌尖味蕾之甜點的奇幻之旅後,挑的食物愈來愈高檔精緻、價錢也愈來愈昂貴,他的荷包一天一天在消瘦。
  畢竟他目前的身分是失業人士,眼下的存款雖然勉強能撐一陣子,但還是要開源節流,他毫不懷疑哪天若連泡面都買不起時,他家寵物會現實地棄他而去。
  他已經看透這殘酷的人生了。
  蘇繡剛開始還有一點看他的臉色,但現在是完全踩熟地盤,知道他就是個軟柿子,直接伸手一指:「我要吃那個。」
  奴才就得認命地乖乖給她買回來。
  現在經過巷子前的那條街,他都得快步走過,萬一稍稍慢了點,又讓她瞄到西點坊有新貨上架,她就黏住腳跟不肯走了。
  他懷疑若不買給她,她可能會貼在冷藏櫃前,跟那塊新蛋糕深情凝望到地老天荒,那太丟臉了。
  說到錢,不得不連帶再講一下房租這件事。
  在他問起繳房租的相關事宜時,她說:「不用繳。」
  「為什麼不用繳?」孫旖旎看起來可不像那種會收容流浪動物的善心人士。
  「是她自己叫我過來住,幫她安家鎮宅,我在這裡,髒東西不敢來。」
  他想起孫旖旎那句意味深遠的「吉祥物」。
  「安家鎮宅……怎麼聽起來,有點像門前的石獅子?」
  「那你聽過石獅子占了地,要繳房租給屋主嗎?」
  「……」好像是這個道理。
  於是,他就很心安理得地假裝忘記,無恥地當作沒有房租這件事,省下這筆開銷給他們當伙食費。
  一直到很久以後,他才知道,綺情街44巷原是聚陰之地,是這一帶人盡皆知、出了名的鬼巷,原先住在這裡的人,輕則家運不順,重則傾家蕩產,54號甚至還是上過社會新聞滅門血案的凶宅……
  這些八字不夠重、鎮不住煞的前屋主們,一個個的搬走了,接著孫旖旎一間一間將它們買了下來,再然後,就是他現在看到的這樣,新居民一一入住,每一個看起來都很奇怪,但也每一個都不是壞人。
  他們只是想安安穩穩過日子,只不過剛好有些異于常人的特殊之處而已,就像他——一個八字硬的七絕命,煞氣重得飛天遁地,帶賽自己也帶賽別人。
  這樣的地方,適合他們居住。
  然而這樣的地方,同樣也容易招來一些不好的東西。
  所以孫旖旎請來蘇繡。
  也因為蘇繡在這裡,那些帶凶帶煞的陰詭邪物、妖魔鬼怪,全都不敢靠近,雖然偶爾也會有幾隻迷路的鬼魂晃進來,祂們很無害,就權當開放觀光了。
  不過最初的顧庸之並不知道,只知道她很不喜歡睡覺,從搬來這裡至今,他從來沒有一晚看她安安分分躺在床上睡覺過。
  她最常做的,就是窩在院前那棵古樸的大樹上,那棵樹很高,比綺情街的屋子還要高,她總是坐在最高的枝椏上,晃蕩著雙腿,黑色的裙擺與夜色融為一體,飄飄然隨風輕曳。
  那一刻的她,看起來既空靈,又縹緲,帶著高不可攀的傲然,讓他不禁聯想到某些只存在於神話之中、古老而神秘的上古神靈……
  神靈?他想起今天晚上,因為沒吃到芋泥奶凍卷而嘟著嘴生悶氣,不想跟他講話的傲嬌小女孩,腦海中的奇幻想像,立刻如泡沫般啵啵啵——盡數破滅。
  反正睡不著,他站在二樓陽臺,雙肘擱在半牆上,很有聊天的興致,仰頭問:「半夜不睡覺,坐那裡幹麼?」
  蘇繡聞聲,側首睨他。「吹風。」
  「那麼高,不怕跌啊?」
  「不怕。」
  他猜,她應該是某種飛禽類,只有鳥,才喜歡棲高枝。
  「你可以飛很高?」
  她點頭。「嗯,很高、很高。」伸手指向天際。「到那裡。」
  九重天之巔。
  她飛過最高的地方,別人飛不到。
  「我喜歡高,可以吹風,可以看見很多別人看不到的東西。」
  就算身處綺情街,也是這方圓十裡最高的地方。
  「那一天,你就是坐在那裡,看見我的?」看見他,狼狽又淒慘地倒在暗巷。
  她點頭。「嗯。」
  是什麼吸引她前往?他覺得自己當時的狀況,可能連狗經過,都懶得嗅一嗅鼻子。
  話到了嘴邊,又覺得答案好像不是那麼重要,同情心也好、好奇心也好、撿屍癖也好、甚至單純的亂槍打鳥也好,反正結論就是她來了。
  他很高興她來了。
  「謝謝你選了我。但就算如此,我還是要說——你晚上偷吃了一塊起司蛋糕,別以為我不知道。下不為例!」
  蘇繡立刻假裝沒聽到,轉頭望向遠方。
  顧庸之揚唇,無奈地淺笑,無聲低喃:傻鳥。
  就算知道有人會忍不住偷吃,還是會有個傻飼主默默在冰箱裡儲備糧食讓人吃。
  說好一餐只能吃一塊就是一塊,至於偷吃的——嗯,反正他嚴正聲明過自己的原則了。
  伸出的指掌,微微撫過老樹蔓至陽臺邊緣的枝葉,動物百寇里沒有,總有植物百科,腦子是個好東西,他很慶倖他有。
  不過,這些枝微末節的,一點都不重要,對他們的生活毫無影響,他依然要每天翻看銀行存摺發愁、依然得庸庸碌碌為五斗米折腰。
  現實到不能再現實的人生。
  他深吸一口氣,迎著晚風,閉上眼。
  整個城市彷佛睡著了,安靜得可以聽見夜半情人私語間的呢喃情話。
  夜涼如水,萬籟俱寂,傻人傻鳥,相互為伴,歲月靜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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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4 09:40:24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我們很窮

  又是風和日麗的一天,蘇繡出門蹓躂去了,顧庸之吩咐她別玩太晚,回來記得帶罐醬油。然後把買醬油的錢放進小巧的繡荷包,掛在她脖子上——這讓他覺得自己好像在小狗身上掛籃子,差遣寵物去替飼主跑腿買東買西的壞主人。
  可這不能怪他,他已經算很有良心了,還特地去淘寶找了這款古典而不失美觀的花鳥繡荷包來配她這身造型,誰教她衣服全身上下居然找不到一個口袋,這設計一點都不科學!而且根據之前的經驗,他家這只完全沒有金錢觀,前一秒給她零用錢,下一秒就不知扔哪兒去了,有夠不食人間煙火,視錢財如糞土!
  有監於此,把錢掛在脖子上最安全,除非她有本事把自己的腦袋也弄丟。
  儘管在飼主眼中的評價已經嚴重走鐘,但蘇繡對外的形象,還是非常冷豔高貴的,就算是皮慣了的孫旖旎,背地裡稱她吉祥物,在她面前還是會喊上一聲「九姑娘」,不至於過度的笑鬧無狀。
  黑,本身就是一種冷然而神秘的顏色,而她獨特的氣質,天生便自帶令人無法親近的冷然與矜傲,穿搭風格走著始終如一的後現代古典風,長及腳踝的束腰黑裙,以暗金絲線紋出若隱若現、不知名的圖騰紋樣,凜然而不可侵。
  她很美,是那種玉雕的古典美人,柳眉鳳眼,清豔明媚,絕麗無雙。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冰山美人再冰,總歸還是美人,所以歷年來遇到的追求者(她是統一通稱為好色之徒)不會是少數。
  這讓她很煩、很煩、很煩。
  踩著啪嗒啪嗒的步伐回到家,悶坐在一邊不講話。
  目前待業中,正在流覽網上人力銀行的顧庸之,本以為她會野到吃飯時間才出現,沒想到回來得這麼早,分神瞥了她一眼。
  「怎麼了?」
  平日走路貓步似的,輕巧無聲,會故意踩踏出聲音來,要嘛就是引人注意,再不然就是心情真的很不好,拿地板出氣。
  某人抱著醬油罐,提出異議。「為什麼不能打?」
  就算生氣,也記得要買醬油回家。
  顧庸之瞬間了然。「又被騷擾了?」
  上一次他們在等公車時被路人搭訕,她耐性很不好地給人家一記過肩摔,肋骨當場斷了兩根。
  而他已經很窮了,還得賠人家醫藥費。
  「人家只是來問路的而已。」事後,他這樣告訴她。
  「不是問路!」她皺眉。
  這他當然相信,靈敏的動物可以精准判讀對方的意圖,可是在人類的文明世界中,只要沒有付諸行動都是無罪的。
  在他的定義裡,那叫搭訕,可是在她的定義裡,叫作調戲。
  針對這點,他們做了一點小溝通,蘇繡被他再三告誡,只要對方沒有太出格的言行,她不能動手,他們真的沒錢賠了。
  她有點不服氣,但終究還是同意了。
  不能動手讓她心情很不好!
  那個人還摸了她的頭髮,誇她發質漂亮。
  摸頭髮算不算出格的言行?她第一時間判斷不出來,所以有忍住沒出手,只是拍掉對方的手,抽出發簪,想把那股子討厭的氣息弄掉。
  顧庸之理解地笑了笑,朝她招招手。「過來。」
  她慢騰騰地走過去。
  他拿開抱在懷裡的醬油,示意她轉個身坐下來,然後拿起梳子幫她把頭髮梳順,動作完全就是看見自家孩子在外頭玩野了,一身髒兮兮回來,幫小孩打理儀容的老媽子。
  他明白她這種高傲的生物,天生不喜被人碰觸,但這裡是人類生存的世界,人界有人界的規矩,只能委屈他的小寵物了。
  熟門熟路地撈起一小綹髮絲紮起,簡單做了個典雅的小造型,盤回簪子,輕輕梳理餘下的髮絲,一下一下地梳,似在安撫她的躁怒。
  這簪發技能,是他上YouTube觀摹了許多髮型教學的影片,才學來這手一天一造型,每日不重複的技能,他覺得再多練幾回,他可能有機會把髮廊造型師列入他的職涯規劃。
  梳完頭髮,看她心情還是沒有好轉太多,又道:「好吧,晚餐可以多吃一個蘋果派,安撫你受到驚嚇的柔弱心靈。」
  「兩個!」立時坐地起價,傳達她真的很柔弱很受傷。
  「一個就是一個。」一家之主的權威不容被挑戰。
  「喔。」
  顧庸之笑了笑,拍拍她的腦袋,把椅子轉回電腦前,繼續與人力銀行奮戰去。
  遇到她的那一天,他剛收到醫院體檢報告,本來有想回診做個追蹤,但看看眼下的生活花費,想想銀行的存摺數字,再想到應該會是個驚人數字的醫療費用,思索過後,還是等找到工作,有穩定的收入之後再說吧。
  蘇繡抱著腳坐地板上,歪著腦袋枕在膝蓋上瞧他。
  她找來的這個新主人對她非常好,孫旖旎也說,這個新飼主看起來脾氣好又疼她,其實不用別人說,她能嗅出所有人類或非人類的氣息,善的、惡的;好的、壞的;香的、臭的……
  這個人身上很香,她第一次遇到他時就聞到了。
  她現在身上都是他香香的味道,這讓她聳成小山一樣的眉頭稍微和緩了些,感覺有比較好一點點了。
  她這個主人有點麻煩,規矩一堆,一會兒逼她吃沒味道的飯,一會兒規定她不能亂打人、一會兒碎念她爬太高會不會摔下來、還不能偷吃冰箱的東西……一會兒這個一會兒那個的,有一點煩人。
  可是他如果同樣的話講第二遍,就不能再討價還價,因為那表示他很堅持。
  她很少聽別人的話,以前在崑侖,神君說不能待在人間,叫她回去,她也沒有聽。
  無主,沒有不好,雖然58號的孫臨江說,無主的,叫流浪動物,很可憐。
  當流浪動物的數千年裡,她並沒有覺得自己多可憐,天地之間自由來去,無所拘束。現在遇見他,覺得有主人,好像也沒有不好。
  雖然不能想去哪裡就去哪裡,要乖,主人的話要聽,有一點點困擾,但好像並沒那麼難辦到,而且主人給的食物,很甜。
  她很喜歡,那種甜甜的味道在嘴裡漫開的滋味。
  只是,她常常不懂這個主人在想什麼。
  像現在,他一邊看電腦,喃喃念了幾句:「在家打字輕鬆賺外快,每千字200元……有沒有搞錯!我都已經這麼窮了,要是還被詐騙,這日子怎麼過啊……」
  她有點無法理解他莫名上湧的悲憤情緒,不過聽不懂沒關係,她只要「喔」就好。
  凡人總是有許多煩惱,每天庸庸碌碌,想追求的事物太多,她這個主人好像也是,她覺得那些東西很世俗。
  之前她這麼說時,他感慨地歎了一口氣,回她:「人活在俗世,就無法不世俗。」在五斗米面前,誰能不折腰?只不過那時,她還不懂這個道理。
  他餵食她,在人類的公平互惠原則裡,應該也會索取相對應的報酬,這個也是世俗,可是這個時候,他卻又不世俗了,只除了要她守那些他立下的家規之外,什麼也沒要求過她。
  感覺……他並沒有索取到相對應的報酬,就像,數千年前的那個人一樣。
  「很久很久以前,有人給過我一塊糕。那是我第一次吃到人間食物的味道,甜的。」也是她唯一知曉的味道。
  不知自家寵物為何突然有了講古的興致,他停下動作,轉頭聆聽,給她捧個人場。「然後呢?」
  然後——
  「人間五穀,我其實是吃不出味道的。」那不是她的食物,所以無論吃什麼,都沒有味道,而她也不需要吃。
  顧庸之等了又等,沒等到下文。「再然後?」
  「沒有然後。」
  「……」顧庸之澈底被她說故事的功力打敗。「那個人呢?你跟他怎麼了?」
  正常來講,這裡不是應該要有一段轟轟烈烈、生死相許的愛情故事嗎?再不然,那個能讓她吃出食物味道的人,至少也該是什麼特別的存在,有些什麼相遇相知、刻骨銘心的過程,她要鋪陳的不是這一段嗎?
  「他跟我講幾句話,就走了。」再也沒有遇到。「我那個時候剛入世,還很小,什麼都不懂。」
  之後好幾千年過去,她看過、遇過的人類愈來愈多,可是再也沒有一個人,能讓她吃出食物的味道。
  顧庸之於是確定,那真的只是一個沒有什麼臺詞和戲分的路人甲,人家只是看她一個小女娃可能與爹娘走失,好心請她吃塊糕而已!是他腦補太多。
  「那麼請教一下,這個故事的奧義在哪裡?」
  「沒有奧義。」
  換言之,就是無聊閑嗑牙,大抵就跟老爺爺的「想當年啊……」差不多。
  「好吧,我理解,你是想跟我分享你經歷過的事。」他很深明大義地說。
  幾千年來,遇到的人、事、物,不知凡幾,都沒有在記憶裡留下過鮮明的印象,那個意外讓她吃出味道的人,就成了特別鮮明的記憶點了,她只是單純想跟他分享這個而已。
  她後來想了又想,會不會就是因為,無所求。
  那個擦肩而過的路人,給她糖糕,單純的只是付出,沒有想要回報。
  是這一抹無所求的純粹,讓她嘗到了食物的原味。
  「你知道嗎,食物是有記憶的。」她很嚴肅地說,只有最靈敏的動物,才吃得出食物的靈魂。「母親為孩子做的飯,孩子能嘗到母親的愛;外面賣的食物,有銅臭味。」
  你確定你不是在朗誦一篇煽情的小學生作文?
  震驚于自家小孩只有小學作文能力的飼主,感到羞愧而汗顏。「那你還吃銅臭吃得那麼開心!」那滿滿都是他用血淚堆疊出來的新臺幣啊!
  「不一樣。」她擰眉,試圖解釋,想來想去,還是只能鬼打牆地吐出:「你買的,味道不一樣。」
  「是因為,食物的記憶點?」從商人手中買來的,不管是為了賺錢還是博名聲,販售者總是有個訴求點,但那是他買的,他買來給她的,他對她,無所求。
  所以,她終於又能嘗到,食物原始的味道了。
  是說——「你這是不是在暗示我,該去報名烘焙班了?」希望她不是在告訴他,她也想吃到滿滿的父愛……
  天哪,這年頭當個飼主都不容易了,十八般武藝都要學……
  他轉身默默地上網google附近便宜又實惠的烘焙速成班。
  鍵盤敲著敲著,腦子倒帶了一下,卡住,僵硬地扭頭,語帶試探:「那個給你糖糕的人,是姓?」
  那個字,是民間百家姓,不像她這古董級、只存在於神怪異志錄裡的生物會有的名稱……
  果然!
  「蘇。」她好純真、好乾脆地回答了。
  他瞬間爆炸,不可思議地震驚了。「你居然一塊糖糕就跟了人家的姓?!」
  要不要這麼好拐?!要不要這麼廉價?!
  蘇繡一臉奇怪地看著他,不懂這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因為在人間要有名字,我那個不能用。」剛好想到那個人姓蘇,又看到衣服紋樣上的蘇繡,就這麼簡單愉快地決定了自己的名字。
  「那你吃了我多少東西,怎麼就沒有想過要跟我的姓——」
  「你要嗎?我叫孫旖旎改。晚上我要吃三塊蘋果派!」立刻提出條件交換。
  居然還有這神操作。
  「……我感覺到你滿滿的世俗味。」他滄桑地說。孩子真的學壞了,什麼高傲的上古神靈都是過眼雲煙。
  她當這是網路註冊的昵稱假人頭,可以今天叫菜頭粿,明天叫紅龜粿嗎,有夠隨意,有夠大方!
  顧庸之好憂慮,家裡有個超級好拐的寵物該怎麼辦?別人一塊小蛋糕就可以把她拐跑了。
  於是他語重心長地開始了教育之路:「繡繡啊——你聽我講喔,『姓』這個東西呢,在人類世界是非常神聖、非常慎重的,它可以是一種信仰、一種傳承,也可以說它是一種歸屬感,所以孩子傳承了父母的姓氏,古代女子出嫁有了歸屬,因此冠夫姓……反正簡言之……」巴啦巴啦以下省略三千字話癆。
  由於過程太冗長,這當中蘇繡打了個小呵欠。
  說完,停下來喝口水。「你有沒有聽懂?」
  「喔。」乖巧應聲。
  顧庸之欣慰地點點頭,頗覺自己教育有方。
  「那,要嗎?」
  顧庸之:「……」
  「兩塊也可以。」
  他扶著額頭,刪掉搜尋欄位上「烘焙速成班」的關鍵字,開始瘋狂點擊「孩子的教育不能等」、「如何教小孩成為正直的人」相關網頁……
  顧庸之最後,還是強抑下自己的姓氏只值兩塊蘋果派的淒涼感,與她一同出門買晚餐。
  他真的不得不說,甜點真他媽的貴啊!光是她的戚風蛋糕和蘋果派,就吃掉了他們今天最後的伙食費,貴得他肉痛。
  由於每天的伙食費都必須嚴格控管,以免早早山窮水盡,所以買完甜點之後,今日的可用餘額只剩十八塊。
  最後,他買了一包統一肉燥面——還不能買碗裝的,碗裝比較貴。
  回到家,拿碗沖了熱水,等待泡面熟成的期間,蘇繡聞到味道,捧著她的戚風蛋糕挪坐過來,直勾勾瞧著他。
  「香嗎?想不想吃?」泡面這種東西,就是你原本不想吃,但聞到味道,就是會香得勾起旁人的饞蟲那種奇妙的食物。
  她搖頭。「化學藥劑的味道。」
  「……」你害我悲傷了一下。
  蘇繡又挖了匙蛋糕入口,不解地問:「你最近為什麼要一直吃抗氧化劑?」人類很奇怪,老是喜歡把不好的東西往身體裡塞,沒病也吃一堆藥。
  泡面就泡面,不要幫它亂找代名詞!
  顧庸之苦笑,揉揉她的發,沒有回答她這個問題。
  現實的殘酷面,他並不打算讓她接觸到,關於「我們很窮」這件事,她就只是知道,很字面上的表述,並不曾讓她去真正去體驗這四個字更深層的意義,對他而言,賺錢養家是主人的責任,寵物的義務,就是開心地吃、開心地玩耍、開心地過每一天、開心地陪在他身邊,這樣就行了。
  喔,對,值得一提的是,出門買完晚餐回來時,她說要去找孫旖旎,於是他們順道走到巷尾一趟。
  他在門口等她,不一會兒,就聽到憤怒的咆哮聲由屋內傳出——
  「我管你要叫蘇繡、蜀繡、湘繡還是生銹!你以為這是7-11集點,集滿十張身分證可以換獎品嗎!!」
  原來她找孫旖旎是為了這事,他沒想到她當真了,而且說做就做,連一天都沒有拖延。
  他看到自家寵物被轟出來,嘴裡猶不解地輕駁:「只是改一下而已。」不懂這有什麼好激動的。
  「改、一、下、而、已!」孫旖旎本想把人轟出去就算了,聽到這話,氣不過地沖出來。「不然我兩塊蘋果派給你,你幫我改改看啊!」
  「不要。你的東西沒味道。」
  「你!」孫旖旎差點一口氣吸不上來,兩眼一翻厥過去。
  這只不食人間煙火的禽獸,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輕飄飄一句話,她就得花多少錢、打通多少關卡才能拿到那薄薄一張身分證啊?以為要憑空杜撰出一個人的出身以及完整的成長紀錄很容易嗎?
  身為飼主的顧庸之,在一旁感到尷尬又汗顏,趕忙代寵物致歉:「是我沒教好,不好意思給你添麻煩了。」
  「算了,不用身分證,我自己決定就好。」反正那東西她用不到、也沒在用,她自己單方面決定,她從今天起就叫顧繡了!
  顧庸之哭笑不得。「不需要。蘇繡很好聽,就叫蘇繡,不用改。」他沒有想在她身上貼標籤,將她當成自己的所有物。
  「是嗎?」他不是說姓氏很重要?那寵物理所當然應該冠上主人的姓氏,不是嗎?
  「嗯,真的不用。」
  孫旖旎一抹意味不明的眼神,審視了他一下。顧庸之沒多想,向房東告辭後,帶著寵物準備返家。
  「等等。」對方叫住他,突如其來一句:「你很缺錢吧?我這裡有樁外快,要不要賺?」
  顧庸之停步,語帶保留:「什麼樣的外快?」
  「不難,有間民宿,帶你家寵物去住幾晚就可以了。」接著補充:「包吃包住,交通及相關費用可以實報實銷,保證不花你一毛錢,酬勞預計七萬,不過還是要看狀況,如果服務專案牽連較廣,會視實際情況向委託人追加費用。」
  怎麼聽起來有點像那種色情行業的伴遊公關?
  他從不相信世間會有天上掉下來的餡餅,所有包裝華麗的術語下,都有其陷阱。
  「謝謝,我想我不——」
  「噗,你以為我要你做什麼?我不是皮條客好嗎?」孫旖旎笑噴。「這間民宿不平靜,本來他們找的人是我,但我手頭上還有其他case,騰不出空,所以問問你的意願。」
  顧庸之本能看向身旁,那個據說能鎮宅鎮煞的吉祥物。
  他一介凡人能做什麼?這case的核心價值當然是蘇繡。
  蘇繡完全沒有要參與討論的意思,拿出袋中的蘋果派,已經開始嗑了。
  「繡繡,要嗎?」他尊重地詢問事主意見。
  「隨便,你想去就去。」她唯一的意見,是跟在主人身邊,主人說什麼就是什麼。
  要在以前,孫旖旎是不敢勞駕她的,畢竟錢財于她毫無意義,不過現在有個活生生的人,他要生活、要吃五穀雜糧,那麼錢對於他們,就有一定的必要性了。
  「那,我們就當旅遊,走一趟看看好了,但對於業主所委託的事,這方面我不太懂,無法擔保能完成委託,如果沒達成,請讓我報銷旅費就好。」剛好正逢花季,帶繡繡出去踏踏青,偶爾帶寵物出門遛遛,有益身心發展。
  說白了,就是個來蹭旅遊的,沒來綺情街前,他算半個科技宅,電腦程式除蟲抓錯他勉強還行,居家安宅除祟抓鬼,他是一竅不通。
  孫旖旎也不說話,就是瞅著他,掩唇低低地聳著肩,也不知在笑什麼。
  「孫小姐?」
  「沒。就是覺得,你挺有當神棍的潛質。」
  「……」我不是,我沒有,你別胡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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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4 09:40:40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竹子鬼

  與委託人聯繫好後,隔天他們便整裝出發。
  民宿的地點在中部的半山腰上,有一點距離,花了兩個半小時在坐車與轉車上。
  蘇繡說,她可以帶他,眨個眼就到了。
  但他說:「我是人,我想用人的方式過日子。」
  所有不屬於人類該享有的待遇,他希望儘量不要有,這也是他少有的堅持之一。
  蘇繡不太懂,但也沒說什麼,聽話地陪他買票坐車。
  到達民宿時,民宿主人出來接待他們,彼此客套了幾句過場話。
  「這是您的女朋友嗎?真漂亮。」
  顧庸之不知道該怎麼解釋,索性便不解釋,只笑了笑,有時不解釋,就是最好的解釋。
  一來一往,蘇繡對人類世界的應酬不感興趣,雙手盤胸,漠然地站在一旁,顧庸之看她閑得慌,低聲說:「想逛逛可以,不要走太遠。」
  她點了下頭,腳跟一旋,裙擺翩躚,輕盈地邁步離開。
  那委託人看著她的背影,調笑道:「您這女朋友,挺有冷豔女保鏢的氣勢啊,她也懂這些嗎?」
  何止。她比我還懂,要沒她我就不來了。
  顧庸之虛應幾句,委託人接著帶他走了一圈,介紹民宿的環境構造,然後便進入正題。
  民宿的結構體不算小,主人當初是買下附近幾間民房改建,共三層樓高。
  然而正式營業至今,一直發生怪事,常常有客戶反應,半夜聽到敲牆聲。
  「這現象可能是水錘反應。」
  「蛤?大師,你說這個我聽不懂,能解釋得淺一點嗎?」
  「我不是什麼大師,只是以科學的角度來解釋。簡單來講,就是水壓所造成的水管震動,那種水流能量的衝擊與震動,可能就會產生類似敲牆的效果。」
  「……喔。」
  這種「喔」他很熟悉,每次他對繡繡訓話,她聽不懂、不想聽、或聽不進耳時,就是用這種「喔」法來敷衍他。
  他當然也知道,都花錢請人來看了,誰還聽你上科學小講堂。
  「什麼原因目前還不好說,如果只是水錘效應,你不用花冤枉錢請我們來;如果不是,我們看情況再來討論該怎麼解決。」
  「是,大師說的是。」
  「叫我顧先生就好。」一直被叫大師,叫得他很心虛。
  談話到一個段落,正進行到住房的安排,頭頂上方傳來淡淡的清泠嗓音:「住這間。」
  兩人聞聲抬起頭,只見蘇繡站在二樓的客房陽臺,探頭說了這句。
  「好的好的,那就幫你們安排一間205房——」
  「兩間。」蘇繡打斷他。「205、305。」
  民宿主人看了看顧庸之,對方朝他點點頭。「嗯,聽她的。」
  「好的、好的!」果然是修道之人,發乎情,止乎禮呀!
  如果他知道,蘇繡根本就是因為有她在,髒東西不敢近身,所以才會把他獨自一人扔進另一間房,說穿了他就是被吊在前方的那塊肉而已。
  顧庸之歎了口氣。有時候做個糊塗人,別活得太明白或許是件好事。
  當然,他並不知道的是,民宿主人去安排房間時,看到電腦後臺沒有205房的進出紀錄時,又震驚了一波。
  這裡每個房間,進出都需要磁卡感應,原先以為是員工帶她進房,但房卡好端端在櫃檯,電腦沒有進出紀錄,房門關得妥妥的,完全沒有破壞痕跡,那——她又是如何進去的?
  這是民宿主人浮現腦海,百思不解的疑問。
  當天晚上,顧庸之住205,蘇繡在他樓上的305。
  民間傳統上對4忌諱,飯店業一般也會避開這個數字,他的205號房,其實就是204。
  他是沒有問,但蘇繡選這兩間房,應該是有用意的。
  他們的房間陽臺,正對著一大片的竹林。
  古詩雲,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竹子自古以來,就是名流隱士高風亮節的象徵,晚風徐徐吹來,本該是挺詩情寫意,可顧庸之卻只覺一陣寒。
  莫名地,手臂起了片雞皮疙瘩。
  「鬼哭。」陽臺上方,蘇繡迎風而立,為他作解答。
  「你說這風吹竹林的聲音?」低低淺淺的,一陣嗡鳴。
  「是鬼哭。」她又說了一次,很堅持自己的意見。
  「好吧,是鬼哭。」他同意了。
  難怪聽著都頭皮發麻。
  「竹林招陰,正對竹林的這兩間房,陰氣最重。」她又說。如果有什麼被招來,那麼便會由這裡爬進來,也由這裡爬出去,藏聚于林。
  有如陰陽兩界的分水嶺。
  呼——呼呼——
  明明是風聲,但他聽著,真的愈來愈像陰風慘慘的鬼哭聲。
  嗚——嗚嗚——
  「有幾隻,已經快成精了。」竹有靈,若招來陰物,容易聚靈而成精。「一旦成精,便能害人性命。」俗稱竹子鬼。
  「你非得在這時候跟我說這個嗎?」他膽子是不小,但也不是嚇不破的。
  「你怕?」垂眸睞他。
  「……不怕!」主人的威嚴要撐住,就算怕也不能說我好怕啊嚇死寶寶了——
  蘇繡點點頭,信以為真,又將目光移向那片竹林。
  「……」小親親,其實你可以不用那麼相信我的話,下來幫我壯壯膽嘛——
  結果,他家這只小沒良心的,直接射後不理,嚇完他就不管不顧了。
  他只好早點洗洗睡。
  本以為會是個難眠的夜晚,沒想到很快就入睡了,只是,睡得並不安穩。
  他作了一堆混亂的夢,大部分都很零碎,沒有什麼意義,他也知道自己在作夢,但是醒不來,最後,他夢見自己跌入一團火海。
  四周都是熾紅的焰火,他被包圍在其中。火勢不斷地向他迫近,高溫下,他被逼出一身熱汗,感覺快要被融掉一層皮。
  疼。
  說不出的燠熱與疼痛,在燒融、折磨他。
  他聽到慘叫、聽到四周不斷傳來的敲牆聲,咚咚、咚、咚咚咚——絕望而震動,有如生命終點,最後的那記喪鐘。
  四周建築物開始崩坍,一團不知名的物體,在火堆中蠕動、扭曲,緩慢地爬向他,口中喃喃說著:「給我、給我——」
  什麼?她想要什麼?水?濕毛巾?還是乾脆給她一個痛快?
  扭曲的火堆不動了,他怔怔地,還在思考著這個問題,身後猛然爆出一團烈焰,他驚嚇得連連後退。
  驚魂甫定後終於看清,那是個女人,被包裹在烈焰中,只是,這一次沒有哀淒的悲鳴,那火焰彷佛成了她的第二層皮膚,低語著——
  「把你的皮給我。」
  瞬間,火球朝他撲來。
  「喝!」他大受驚嚇,驚喘著後退,險險避開。
  她都死了還要皮做什麼?這時候求超渡、求供奉之類,才是最實際的吧?鬼的邏輯真是難以理解。
  女鬼一輪攻擊不成,又要再發動第二波,他連忙說:「等等、等等!我們商量一下!」大家都是文明人,不要這樣一言不合就開撕。
  他試著跟對方講道理。「我很同情你的遭遇,但——」
  「那就把皮給我!」
  「……」死人的執念真可怕,對話陷入鬼打牆。
  談判破裂,女人開始對他往死裡攻擊,一團團的火苗自他周身竄出。
  ……這位小姐,你知道玩火是很糟糕的習慣嗎?
  他閃避得萬分吃力,眼看要被火苗燒著了,一股柔軟的勁道,將其彈了回去,而後,他家的可愛小寵物出現在他身邊。
  「抱歉,我無法把我的皮給你。」他很遺憾地說。
  女人憤怒而不滿地低吼,身上烈焰又燃熾了幾分,挾帶著熊熊熾焰朝他們撲來,那熱度轟得他臉龐一陣熱辣辣的疼。
  當下,也沒見蘇繡有什麼太大的反應,就平平淡淡地攤開手掌,只見沖天烈焰,一點一滴被她收攏進掌心,而後,緩慢地握攏指掌。
  喀喀。一陣輕微地、類似於骨頭碎裂的聲音響起。
  「……」喔,還有,我家寵物的脾氣不大好。他一臉抱歉地在心裡補上這一句。
  女人與火焰,在蘇繡的掐握下,化成細砂般銀亮的齏粉,絲絲點點銀光自掌間流泄,而後消逝。
  「再練個幾千年吧!炫自焚技,你遠遠不及。」蘇繡冷凝道。
  她,才是自焚界的祖師爺。
  顧庸之帶著一身熱汗自夢中醒來。
  蘇繡坐在雙人床的另一側,靠著床尾,十指交握圈攏住弓起的雙腿,一雙黑溜溜的眼睛靜靜看著他。
  他知道,方才那些必然不是夢。
  他還在思考,是要現在談,還是等天亮再說,畢竟半夜聊這個,還是會有一點毛毛的……
  思緒轉了一圈,正欲開口——
  「我餓了。」她突然說。
  天大的事都先擱下,喂飽寵物比較重要——他是這麼想的。
  三更半夜也找不到什麼好東西,他下床翻了一遍房裡的物品,只在茶几上找到幾包即溶咖啡、糖包、以及奶茶口味的麥片包。
  生平頭一回半夜起床奶孩子,倒也還適應良好,他選了麥片包,用熱水衝開,想起自家寵物嗜甜到喪心病狂的愛好,不甜的食物就不配稱之為食物,於是他又加了半包砂糖進去。
  蘇繡接過馬克杯,嗅了嗅,輕啜一口,舒開眉頭,雙手捧住杯身,乖巧地坐在床上,一口一口慢慢喝。
  這模樣,真像只溫馴的家貓,如果不去想她剛才手起刀落、殺鬼不眨眼這件事的話。
  喝完麥片,顧庸之把杯子收回來,擱在床頭,蘇繡忽然拉住他的手。
  他有些不解,回眸見她翻過他的手掌,掌心一片紅腫,起了小水泡。
  之所以很明確知道那不是夢,是因為灼傷的掌心,握拳時還能感覺到些許刺疼。
  她低下頭,朝他灼傷的掌心輕輕吹了一口氣。
  那大概,是在模仿人類受傷時,長輩給孩子「呼呼」的舉動吧。
  他笑了笑,告訴她:「不痛了。」
  「嗯。」她點頭,安心地傾下身,順勢枕在他腿上,打了個小小的呵欠,像只慵懶撒嬌的小動物,蜷臥主人身畔。
  她在守護他。不管在綺情街時,還是現在,她總是不睡覺,守護著主人,不讓任何髒東西有機會傷害他。
  「睡吧,沒事了。」他輕輕拍著她,一下,又一下,低柔的嗓誘她入夢。
  後半夜,他們睡得很好。
  隔天早上,他們下樓吃早餐,顧庸之在自助吧給她弄了個水果優格沙拉,再撒上燕麥片,嘗試看看能否擴增寵物的飲食菜單。
  基於昨晚的愉快體驗,蘇繡這次沒有太排拒他的營養早餐,拿起湯匙就挖來吃。
  Yes!成功。
  他像是終於改善孩子挑食的家長,幾乎要欣慰得熱淚盈眶。
  吃吃喝喝間,兩人也就昨晚的事討論了一番。
  他們覺得,委託人應該沒有對他們吐露所有的事情,針對這一點,蘇繡很不高興。
  「那個女鬼執念很深。」是會要人命的。
  而且還不止一隻,滿林子的竹子鬼。
  委託人的隱瞞行為,讓他們無法在第一時間去評估對手的實力,若遇到的是功力差些的凡間修道人,直接就把命斷送在這裡了。
  「所以你昨晚,才會直接掐了她?」因為沒什麼道理好講,那女鬼死得體無完膚,唯一的執念大概就是一張完好的皮了。
  可是披了別人的皮,那也不是她的,披不住。
  所以她只能一找再找、一找再找……周而復始地在痛苦中輪回。
  想想也有點可憐,還不如直接滅了,求個解脫。
  「不止她一個。」她擰眉道。
  想想也是。顧庸之歎了口氣。
  就在這時,委託人走過來向他們打招呼。「早安,昨晚睡得好嗎?」
  「很、不、好。」蘇繡回他。這句是諷刺,好不好他自己應該比誰都清楚。
  委託人自然是個知底的,一臉尷尬。
  顧庸之趕緊出面緩和氣氛。「我希望您能對我們說實話,這裡不只鬧出捶牆事件而已,應該還有些別的吧?」
  「這……這您讓我怎麼說呢。」委託人支吾其詞,企圖含糊帶過。
  「我明白。你是開門做生意的,當然希望事情愈單純愈好,風聲傳開對你沒好處,所以不敢對我們透露太多,我們也能理解。那不然換我來說吧,這裡,以前是不是發生過火災?燒死過不止一個人?」
  「……」委託人瞬間閉上嘴,安靜得像只鵪鶉。
  「當然,你會想我可能有做過功課,來之前查過新聞。那我換個方式問好了,來這裡住宿過的客人,有沒有人產生不適的症狀,比如皮膚方面的?」
  「……有。」委託人總算鬆口承認,表示一個月前,有發生消費糾紛,當時怕鬧上新聞,所以花錢平息了這事。
  但奇怪的是,後來陸陸續續有不同的狀況產生,有些人一回去就頭疼欲裂好幾天、有些是上吐下瀉,更多是皮膚病,各式各樣不同的皮膚病,紅斑、潰爛、還有像火燒過的焦皮。
  顧庸之聽完,沉默了一陣。
  這些鬼,對皮的執念還真令人嘆服。
  「最初,我們以為是環境衛生出了問題,休業了半個月,做全面的消毒和清潔,也主動請衛生機關來檢驗,完全符合衛生標準,可是相關事件還是持續地在發生,我們真的是沒有辦法了,才會想從這方面著手試試,顧先生,您能不能給我一些建議,看這事該怎麼處理?」
  「很簡單,把後面的竹林砍了。」蘇繡的早餐已經吃到了底,正在挖最後的麥片渣渣,剛好有空回答他。
  「啊?」
  對,就是這麼簡單,他們不需要一個一個地抓,直接釜底抽薪即可,那些鬼無處藏身,自然就兔走鳥獸散了。
  「可剛才不是還說,這跟之前那場火災有關係?當初我們也是想,反正買來要拆了重建,專家也說房子拆掉,土地曝曬之後,就不算凶宅了……」
  「聽話不要只聽一半,竹林聚陰,就叫你砍竹林了。」講不聽耶!蘇繡有點不耐煩了。
  顧庸之趕緊補充:「她的意思是說,你雖然拆了房子重建,但竹林把那些火災喪生的冤魂都吸聚過去了,一旦聚陰成精,就會藉由205、305房爬進來。昨晚我們抓了一隻,不過我必須坦白說,恐怕不止一隻。竹林不砍,就會一直吸引不好的東西過來,你是抓不勝抓的。」而他也不想多睡幾晚,讓那些鬼每晚殺他一遍。
  一番詳解下,委託人終於聽懂了,馬上起身吩咐下去,著手安排伐林事宜。
  「還要。」蘇繡把空碗推過去。
  顧庸之正欲起身再弄一碗,看到委託人一副很想走回來,欲言又止的樣子。「還有事?」
  「那個、就是……」委託人咽咽口水。「我看了昨天二樓的監視器畫面——不是刻意的,只是例行性檢查!」
  顧庸之接過對方遞來的手機,簡單看過裡頭拷貝下來的監視器畫面,很快就明白過來了。
  蘇繡那時正在二樓閑晃,前一秒還在走道上,下一秒就憑空消失在監視器畫面裡。
  「是……卡帶?」他力持鎮定,用最自然誠懇的表情建議對方。「你們的機器是不是有點老舊?跳掉了好幾秒,該換了。」
  「是、是這樣嗎?」那表情太真誠無欺,對方於是動搖了一下。
  「當然,不然你以為她是憑空消失嗎?又不是鬼,哈哈哈——不信你摸摸看,她是活物,有溫度的。」立刻抓來蘇繡的手,自證清白。
  對方還真鬼使神差地伸出手要摸——
  蘇繡冷睨了對方一眼,抽回手,不給摸。
  委託人被這一瞪,哪還有那個狗膽硬要去摸。
  「那、那——除了砍竹林之外,我們還需要做什麼?」
  顧庸之不著痕跡地瞄了蘇繡一眼,得到暗示。「嗯,沒有了。」
  「不需要做點法事……什麼的嗎?」
  「不用。」
  「那——」對方絞盡腦汁想擠些什麼出來。
  顧庸之也能推敲出業主的心理。花大錢請人來,只換到三個字——「砍竹林」,好像有點隨便,他自己想想都覺得,這錢賺得太心虛。
  更何況大家都打開天窗說亮話了,這裡的鬼不止一隻。
  「不然——有沒有什麼符籙,鎮宅保平安之類……」
  「嗯,好吧,那我試試。」顧庸之沒辦法,只有硬著頭皮應了。因為知道若不做點什麼,對方心裡應該怎麼樣都不踏實吧。
  「謝謝、謝謝、謝謝大師!」
  他不知道,對方此刻心裡想的是:一個身邊的助手都這麼神出鬼沒,仙氣逼人了,那這個一定是真正高手中的高高手,才能隱藏得這麼自然,果然真正的高手,都是大隱隱於市啊!
  然而事實上——
  「你不會畫符?!」回到房間,悄悄問了蘇繡,得到的是愛寵一記無辜的表情。
  「畫符要幹麼?」
  對,她都是直接出手把對方掐碎,畫符什麼的,程式太繁瑣,毫無經濟效益。
  顧庸之完全理解她,默默地點了點頭,對著桌上的朱砂和黃符紙發愁。「那這些要怎麼辦?」
  「你畫。」
  友誼的小船說翻就翻。
  顧庸之一邊感傷于同夥的毫無義氣,  一邊懷疑自家小孩是不是不愛念書?看到紙筆跑得跟飛似的,分明就是不想寫作業的樣子!
  果然還是各人造業各人擔,他歎口氣,認命地上網查查保平安的符籙長怎樣,試著依樣畫葫蘆地描摹一遍,邊描邊覺得——慘了,他這樣好像真的有點像騙吃騙喝的神棍行徑。
  不,他這是善意的謊言,為了安業主的心,畢竟宗教有部分求的也是心靈寄託,他這算心理學治療行為的一種!
  理不太直氣不怎麼壯地說服完自己,總算坑坑巴巴地把符畫完,成品扭曲走鐘得連他都不忍卒睹,還引起在旁邊吃芒果乾的蘇繡,特地投來一瞥。
  那一眼讓他悲憤了。
  「你不要說話!」他完全懂那個眼神。
  那是——「原來你也沒讀書」的意味!
  從頭到尾都沒有要幫忙的意思,只顧著嗑掉兩包芒果乾,在那裡舔手指的人,有什麼資格評論!
  蘇繡無辜地眨眨眼,很識相地沒有開口,只是等他畫完,再默默地晃過來,捏起桌上一字排開正在晾乾墨蹟的成品。
  不要把你的芒果漬沾上去,那張我好不容易才畫好——正欲出言提醒,便見她抽出發上的銀簪,俐落地朝手指上紮出個血珠子,往符籙上抹。
  他一陣啞聲。
  「這樣——符會有效?」他試著拆解此舉的用意。
  「有效。」至少她的血,有效。
  「你不早說!」早點講,他就在上面寫「繡繡是軟萌小可愛,請每天念三遍」。
  顧庸之等她一張張蓋完血印,抽面紙給她壓壓傷口,在心裡想,這種事下次還是別亂應人家了,搞得自家寵物要賣血維生,良心有點痛痛的。
  還有——「你芒果漬真給我印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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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回圈

  民宿竹子鬼委託案結束之後,孫旖旎直接用現金結清了款項,這讓他們家窘迫的財務危機得以稍稍紓困。
  但顧庸之還是沒有掉以輕心,依然每天嚴謹地把持著能花用的金額尺度,做好與財務長期抗戰的心理準備。
  說來也奇怪,兩個月過去了,他完全找不到工作,這在以前,是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事,畢竟他學歷漂亮,工作能力也不差,雖然在同一個職場難以待上太久,但總是可以順利找到新工作,不曾真正被經濟問題逼入窘境過。
  他有種奇妙的感覺,好像自從跨入綺情街之後,他就已經跟這些凡塵俗事絕緣了,那些個上班趕車下班打卡的平淡上班族生活,也與他絕緣了。
  可他還是力戰不懈地找工作,畢竟上班族才是他的正經頭路,他可不想真的一路歪到神棍路線去。
  大概是上天終於被他的精誠所至打動,他終於接到一家科技公司的面試通知。
  那個是風和日麗的下午,他出門面試,交代寵物好好看家,等他賺錢買飼料回來,把她養得白白胖胖。
  他把未來規畫得很美好,但——現實總是殘酷的。
  他按原定計畫來到該公司,坐在辦公室進行到最後一輪的主管面試的同時,就在隔壁會議室裡,有人跳樓輕生了。
  從十八樓墜落,身體摔得稀巴爛,腦漿迸裂。
  因為引起的騷動太大,不得不中止面試,為了維護現場,在員警趕來之前,所有人暫時無法離開。
  有人在低聲討論,跳樓的女職員好像是為了感情因素,遇到渣男人財兩失,一時想不開才輕生云云……他其實沒有那麼大的好奇心,也一點都不想圍觀現場,但不知為何,身體就是自有意識的走到會議室門口,腦袋隱隱的疼痛,開始變得劇烈起來,像有只錘子在他腦殼狂敲,痛得快要炸裂。
  他扶著門框,穩住幾乎軟倒的身體。
  他不知道他是怎麼知道的,就是覺得這間會議室裡的空氣很糟糕,聞著都要透不過氣,有個聲音,在腦海隱隱低回:跳下去、跳下去、跳下去……
  「刺青。」他無意識地低喃。
  「啊?」站在他旁邊的一位公司女職員,奇怪地瞥他。
  「今天跳下去的那個人,左胸口是不是有刺一朵紅蓮刺青?」
  「你認識小音?」女職員訝異地問。
  「不認識。」他搖頭,喘過一口氣。「我不知道她叫什麼名字。」
  「那你怎麼會知道她有刺青?」那麼私密的部位,一般人是不會知道的。
  因為她此刻,正站在她跳下去的那個視窗,伸手向窗外指著說,跳下去。
  他不知道這句話該不該說。
  衣衫破損,渾身鮮血,腦袋被削掉了一大塊,死得如此不體面。待會員警來,或許追查下去,連小時候作過幾次弊都會被攤在陽光底下,什麼個人隱私都藏不了。
  傻,真傻。選擇了如此不堪的死法。
  跳下去、跳下去、跳下去……
  女人傀儡似地,不斷重複這句話。
  顧庸之走上前,在那個誰都看不到的女人面前站定。「為什麼要跳?」
  女人茫然地怔住了。像是不能理解他的問題到底是——「你為什麼要跳下去?」
  還是——「我為什麼要聽你的跳下去?」
  「為什麼要跳?為什麼要跳?不知道,我不知道——」女人崩潰地抱著頭,他試圖伸手,女人卻像散沙般,瞬間融成血水,往窗縫下流。
  跳下去、跳下去、跳下去……
  這一次,換成男人的聲音,在腦海裡一遍一遍回蕩,顧庸之覺得,再這麼被洗腦下去,他可能真的要以為,那是他潛意識裡的渴望呐喊,控制不住跳下去了。
  他甩甩頭,力持清醒,伸指按住太陽穴,凝神低語:繡繡,你能來一下嗎?
  話才剛說完,回頭便見蘇繡出現在會議室門口。
  被飼養的獸,形同締結契約,與主人之間會產生無形的連結,蘇繡第一天就告訴他了,只要凝神召喚,對方便能感應到。他第一次使用這技能,是在家刷馬桶刷到一半清潔劑用完了,吩咐她回來時帶罐檸檬香味的浴廁清潔劑。
  今天是第二次。
  與她四目相交的刹那,蘇繡原本淡然的神情忽地一冷,很不高興地皺著眉頭走過來。
  「繡繡?」顧庸之還沒反應過來,她已經走到他面前,伸手勾住他的脖子,將他往下拉。「你要做什——」
  她傾前,額心輕碰他的額心。
  暫態間,那股炸裂腦門般的疼痛,像是被抽離一般,一點一滴自兩人相抵的額心流逝。
  顧庸之理解地笑笑,在她鬆手退開前,摸了摸她後腦杓。「謝謝。」
  「欸,你們!要秀恩愛到別的地方去好不好?」旁邊的人忍不住說道。這裡是命案第一現場,尊重一下死者啊。
  「你誤會了,我們是來幫忙的。」頭痛減輕,顧庸之比較有精神說話了。
  蘇繡一來,周遭那股混亂濁穢的磁場瞬間清明不少,被攪得混混沌沌的思緒也終於能運作思考。
  「這間會議室,是不是已經有兩個人從這裡跳下去了?一男,一女。」
  員工頓時噤聲,不敢答,看向不遠處那位看似主管的男人。
  那主管就是剛剛幫他面試的男人,他記得姓吳。
  吳經理語帶防備地看著他。「你怎麼知道?」
  「不瞞您說,我看到了。」
  周遭群眾倒吸了口氣,接著一陣竊竊私語。
  顧庸之一口氣把話說完:「那個男人,身高約一七五公分,微胖,死的那一天,脖子上圍著一條格紋圍巾。」
  他真的很不想出這種風頭,但他明確地感應到,還會再有第三個,如果今天,他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做地離開,他的良心過不去。
  有些事情,沒看到、沒遇到,他可以當作沒這回事,但是真的碰上了,他能夠裝作不知道嗎?人命沒有那麼輕賤,能夠不死的,他還是希望不要死。
  周遭人群不約而同退開一步,下意識遠離那扇窗。
  吳經理一陣驚疑,猶豫了下,才道:「他有簽賭的壞毛病,挪用公款後,一時間想不開就從那裡跳下去了。」
  每個人會自殺,都是有原因的,不會無緣無故想不開。也正因為精神萎靡、意志頹廢,更容易受到不好的磁場干擾,一瞬間的恍惚,生命就沒了。
  蘇繡盯著那扇窗,一會才出聲道:「回圈。」
  「嗯。」顧庸之認同地點點頭,他也感受到了。
  這裡,已經形成一個回圈,一個人跳下去,死亡,再抓另一個跳下去,前一個得以離開,後者補替;接著再抓一個,第二人離開,第三人補替……無止境的回圈。
  在民間,有個通俗用語,叫作「抓交替」。
  這裡的磁場已經很糟糕了,所以他讓蘇繡來,看看能否淨化。
  他看看蘇繡,對方點了點頭。「要封窗,一年。」
  好,可以淨化,那就沒問題,現在只剩下一點——
  「吳經理,我現在說的話,請你務必做到。首先,封了這扇窗,一年內都不要打開;第二點,找人來做場法事,看要引魂還是超渡一下今天的往生者;第三點,也是最重要的,把這東西貼身收著,不要讓它離開你身上。」
  吳經理不解,看著被塞進掌心的香火袋。
  鬼魂其實沒有那麼聰明,當祂們尋找到對象時,必會土法煉鋼地在他們身上作記號,以免茫茫人海中跟丟了,那記號的意義,某種層面上來講,也跟他與蘇繡差不多,是一種天涯海角也能感應到的連結。
  這就是他很確定還會再有第三個的原因——吳經理,就是被點名的第三個。
  他不知道他為什麼能看見,但反正他就是看見對方眉心上殷紅似血的鬼指印了。
  後來警方到場,做完例行性的詢問與筆錄後,便放他們離開。
  走出大樓,前往公車站牌的路上,兩人並肩走著,一時間,沒有人開口說話。
  塞給吳經理那香火袋裡的符,是上次在民宿畫的,他留了一張,放進香火袋裡貼身收藏,一來是留作紀念,二來是覺得,自己現在好像也滿容易撞上那些奇奇怪怪的東西,他比誰都還需要平安符。
  能做的,也只有這麼多了,若能救,他會盡可能地救,若是救不了,或許便是那人命該如此,他不是神,無力回天。
  思及此,他道:「那個原本要被抓交替的人,可能是我。」
  鬼要烙印,先決條件就是運勢低迷的物件,他運勢從來沒有好過,會被這玩意兒盯上,一點都不奇怪。
  然而不同的是,他從不因此而頹廢喪志,髒東西蠱惑不了他的心志,才會轉而找上吳經理吧。
  換言之,吳經理算是他的替死鬼,他如果假裝沒看到,感覺相當沒天良。
  頓了頓,他又道:「我爸爸也是跳樓自殺死的。那個時候,我們家的經濟狀況很糟糕,我爸生意愈做愈不好,債務像滾雪球一樣,我們每天都活在被現實壓得喘不過氣的日子中,然後有一天,他就跳下去了。
  「但我其實不覺得,我爸會想自殺。這件事,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任何人,其實在他自殺的前幾天,我聽到他講電話,說要把我送走,他說他再也受不了了。」
  他很平靜地說著,沒有忿懣、沒有被拋棄的傷痛,就只是陳述著一件陳年舊事。
  「那個時候,我常常站在他跳下去的那道窗前,想著,他跳下去時,心裡在想什麼呢?那麼有強烈生存欲望,為了活不惜捨棄自己孩子的人,怎麼會自殺?連我爸都不要我了,那我是不是也應該跟著跳下去,父母被我克死了,我還活著幹麼?那麼差的命,不要也罷。
  「我當時每天都有往下跳的衝動,不過最後,我還是清醒地用理智壓下那道解脫的欲望。現在想想,那應該不是我、也不是我爸的初衷,我們只是被那裡的低迷磁場所影響。」顧庸之頓了頓,「我們是遇到了髒東西,我並不是逼死我爸的人,對吧?」
  蘇繡看了他一眼,蠕蠕唇。「對。」
  「真奇怪,我以前是看不到這些東西的,為什麼現在能看到了?」他能察覺自身的變化,五感越見清明,看得到混濁的磁場與空氣流動、聽得到那些非人生物的語言,到不乾淨的地方身體馬上會有警訊……這些以前都是沒有的,難道是因為——她?!
  目光一與他對視,蘇繡立刻別開眼,顧左右而言他。「我想喝珍珠奶茶。」
  果然是這樣吧。長期與靈禽生活在一起,沾染了她的氣息,要不敏感都難。
  顧庸之好笑地想,不戳破她一臉的心虛,在下一個路口轉角,幫她買了一杯珍珠奶茶。
  這是上次從民宿回來後,被那杯奶茶味麥片打開了新世界,從此迷上喝奶茶,她現在每天都要喝一杯珍珠奶茶,還要求全糖。
  買完奶茶,看她邊走邊喝,無比享受的模樣,忍不住出言調侃:「再加一份雞排,就是標準的自殺式功能表了。」
  「我不會自殺。」吸吸吸、嚼嚼嚼,還記得要反駁。
  「嗯。」他笑笑地道。「我也不會。」
  揉揉她的發,輕快道:「走吧,我記得前面有一家餐廳,他們的下午茶很好吃,今天破例讓你吃到高興為止。」
  蘇繡奇怪地瞥他。「為什麼?」不是說他們很窮,不能花太多錢嗎?
  「因為,生命很美好,可以偶爾奢侈一下。」儘管活著,還是會遇到諸多困頓與不如意,但他還是覺得,好死不如賴活著,能多活一刻是一刻。
  他想活,也想在活著的當下,好好寵愛自己所珍惜的人,因為誰也不知道,生命會在哪一個轉角,忽然消逝。
  幾天之後,顧庸之接到那家面試公司打來的電話——當然,不是通知他去上班的。
  來電話的吳經理,劈頭就是一陣激動,「大師、大師」地滿嘴叫著,還千恩萬求,請他一定要救救他們。
  細問之下才知道,原來,當天他說的話,吳經理並沒有很上心,畢竟自己也只是吃人頭路的職員,封窗啦、做法事什麼的,都還輪不到他說話,人就是這樣,事情沒落到自己頭上前,都不會太積極,因此也有點左耳進右耳出。
  直到前天,他加班到晚上九點半,正欲關燈離開時,莫名地一陣頭暈目眩,接下來的事情記憶就有些模糊了,只記得有股強烈的吸引力,指引著他往什麼地方走,他覺得好累,工作壓力好大,賺錢那麼辛苦,孩子又叛逆不聽話,婚姻走到瓶頸,老婆一天到晚跟他鬧離婚,人生真的活得毫無樂趣,那麼累,活著幹麼……
  然後一瞬間,只覺胸口一燙,整個人猛然清醒,發現自己一腳已跨到窗外。
  他驚得冷汗涔涔,趕緊退回室內,離窗口遠遠的。神思不定的當下,雙手本能搜往西裝內袋,裡面是那個求職者塞給他的平安符。
  他怔怔然,看著掌心發燙的平安符突然著火燒了起來,再不懂事也該理解過來,是這符幫他擋了死劫。
  於是,這件事傳得人盡皆知。
  公司上下人心惶惶,為了安定人心,高層聽他的建議,封了窗子,也請人來做了法事。
  但是,大家還是不安心。
  畢竟出過兩次人命,又差點鬧出第三次,大家心臟再大顆,總還是會有點毛毛的。
  再於是,便促成吳經理打這通電話的原因了。
  這就是所謂的——「想像很豐滿,現實很骨感」。他為接到電話那一刻雀躍的自己,感到無比悲傷。
  人家並不是來告訴他:「你被錄取了。」
  而是來請求他:「大師,您能再給我們畫點符嗎?」
  「我不是什麼大師。」他一再、一再地重申。「我只是來應徵企劃人員的。」
  「不不不,我們這小廟怎麼請得起大和尚,我當時不知道您是世外高人,之前有不敬的地方,真的很抱歉。」
  「……」我真的是一個平凡的上班族,我真的只想當個平凡的上班族啊!!
  他絕望而悲切地呐喊。
  被對方的話術繞昏頭,最後竟又腦袋發懵地允下畫符之事。
  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他只是想找個工作,過上朝九晚五的尋常生活而已,為什麼連面試都會莫名被捲進這種靈異事件裡?
  電話掛掉之後,他使用「遠端遙控」技能,交代蘇繡買些朱砂和黃符紙回來,直到她回家這段期間,他都陷入了對自己道德指數低落的質疑與低潮中。
  這種行為,真的很像利用宗教斂財的神棍,他正糾結要不要跨過良心那道坎……
  不過,蘇繡回來得很快,從接收指令到購物完成,只花了三分鐘,所以他也只花了三分鐘自我譴責。
  有了第一次的經驗,這次畫起來順手多了。他學習能力一向都不差,同樣的符多畫幾次,也有幾分模樣出來了,不知道的人乍一看,還真像那麼一回事。
  蘇繡拎起一張符,歪著頭打量一陣。
  哼哼,他驕傲地挺了挺胸。
  男人通常用實力說話。現在知道了吧,我跟你從來就不是一個放牛班的!
  蘇繡照例不評論,把黃符摺成八卦形狀,塞進紅色的小小香火袋裡。
  感覺好像在做家庭代工,而他家境清寒、懂事乖巧的孩子,沒有出去外面野,而是待在一旁幫忙做手工補貼家計。
  不過這一次,她沒有再扎手指了。
  他也不想她紮。
  開玩笑,哪來那麼多血可放,她就算想,他也捨不得。
  反正他有明確告知對方了,他不是什麼大師,沒有畫符的功力,那個是剛好歪打正著的。
  但對方硬是要說:「沒關係、沒關係,您盡力而為就好,沒效我們也當買個心安。」
  人家既然都這樣說了,那他就不保證產品效用了。
  重點是——一張一千元啊,可以讓繡繡喝上多少杯珍珠奶茶!於是他便一時豬油蒙了心,昧著良知允下這攤生意。
  送平安符過去的那天,他特地要求讓他再看一眼出事的地方。大師要親自去鎮場子,吳經理自是不會反對,連連應允,立刻為他帶路。
  來到會議室,顧庸之確認窗戶封了,做的法事也確實將鬼魂送走,磁場很乾淨,他這才放心給符。否則,要是為了賺一隻平安符的錢,而誤了一條人命,那是天大的罪過。
  現在,確認環境安全無害,這平安符,就真的是花錢買心安了。
  這一次,足足賣出六十多個平安符,他給對方打了折,團購價再去個零頭,四捨五入現金結帳,淨賺五萬元。
  回來的時候,去給孫旖旎結帳(因為蘇繡買黃符時,是記孫旖旎帳下,老顧客采月結制)被對方反虧了幾句:「你行啊,翅膀硬了,現在都不用透過我,自個兒接私活了。」
  「……」
  他後來才知道,民宿那個case,孫旖旎是索價十萬整,她是中間人,抽三成傭金,到他手上時剩七萬,那是委託人打電話來向他致謝時,不經意透露出來的。
  原來有些人動動嘴皮子,就可以在家涼涼地數錢,而他得出生入死搏命演出,冒著寵物被火球轟成紐奧良烤雞的風險,還要放血畫符,才能把錢賺進口袋。
  他於是憂傷地明白了,他為什麼會那麼窮、孫旖旎為什麼那麼有錢,一個人會窮、或一個人會有錢,真的不是沒有道理的。
  一人一款命,出世落土歹八字,他就只有流血流汗賺血汗錢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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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4 09:41:11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畢方鳥

  雖然他一直斬釘截鐵告訴自己,這一定是最後一次,他一定可以很快找到工作,回歸正常人的生活,從此上班、下班、吃飯、睡覺、養寵物,過著平凡幸福的日子——以上,純屬癡人說夢。
  他很清楚自己正走在有別於過往二十九年生涯的另一條道路上,看不清前路,也辨不明福禍,冥冥之中有股力量,將他指引而來,就連去面個試,都會繞回這個圈圈裡。
  但,在事情真正明朗化之前,他總還是想再自欺欺人一下,多幻想幾天平凡的魯蛇上班族生活。
  很理所當然並且毫不意外的,他還是沒有找到工作。
  對,他甚至已經開始習慣失業人士這個身分了。
  接著他想,反正在家閑著也是閑著,邊找工作,邊補充其他領域的知識也好。於是便問了蘇繡:「有沒有什麼介紹符籙相關的書可以看?」
  蘇繡想了一下,點頭。「有。」
  當時也沒想太多,只是覺得,多看點書總沒錯,不然下次又有人向他討符,他總不能老上網google,太落漆了!
  人類真奇怪,都說了沒事,還硬要討一張廢紙保心安。
  完了,他說這話的口氣,怎麼愈來愈像繡繡在說「你們人類」?!無形之中,他已經把自己從那個「你們」中摘除了嗎?
  隔天,蘇繡便將一冊藍皮本子擱在他面前。
  《您不可不會的三千六百種符籙》。
  書名言簡意賅,開門見山,白話破題,他瞬間就決定喜歡這位編撰者。
  簡單翻閱一下,從「入門級」到「進階級」循序漸進,由淺至深,而後是「專業級」,終至「修仙級」。最後的附錄還收錄了上百種民間咒術符,並加注——
  友情溫馨小提醒:咒符害人,亦損自身功德修為,僅供學術交流,充分識別以提防暗算,非到必要不建議使用。
  好友善、好人性化、簡直不要太體貼!
  「這書哪來的?」感覺來歷不太簡單,隨便翻幾頁,就不是瞎吹亂蓋能掰出來的內容,絕對跟坊間那些畫虎蘭練肖話、隨手就來的「今年十二星座運勢剖析」之類的書不一樣。
  「回崑侖藏書樓拿的。」
  他瞬間一陣手軟。
  所、所、所以這是一本仙書嗎?
  「你、你回家偷書?!」他無意教唆小孩回自家窩裡盜寶啊。是他的錯,他沒把話說清楚!
  「不是偷。」她反駁。「神君很高興,誇我乖。」以前祂老人家多希冀他們能多看點書,她肯踏進那座書樓,神君感動得差點哭了,巴不得多塞幾本給她帶回來。
  「……」
  「還要嗎?不夠我再拿。」
  「……」你們家的小孩到底有多不愛讀書?他感覺那個操碎了心的老父親好可憐。
  不過也因為這樣,他這段時間,閑著沒事都在研究這本書。
  說來,他好像真有幾分這方面的天賦,符籙千百種,有保平安、有招桃花、有求財運、有鎮家宅、有袪邪祟……族繁不及備載,他試畫過幾遍,觸類旁通,逐漸開了竅,完全不會搞混或畫錯任何一筆,無論長得多像、筆法多繁複,他就是記得住,也漸漸能夠信手拈來。
  唉,他若要認真起來,連他自己都害怕。
  果然人就是不能閑著,閑久了,跳蚤都生得出來,何況畫符。
  於是不務正業了一陣子,他又再度振作起來,上人力銀行看看之前投的履歷有沒有消息,網站逛著逛著,看到有人發了一篇文,分享她神奇的經歷。
  內容大約是一個月前,筆者因緣際會,花一千元買了個平安符,那時家人覺得她被騙了,需要花錢買來的符,通常沒有效,只有騙子才會這樣做,真正的修行人,是不會用符籙來賺錢的。
  他感覺胸口中了一箭。
  默默平復好心情,他繼續看下去。
  筆者原本也不期待什麼,就順手放在包包裡,久而久之就把這事拋諸腦後了。
  直到前陣子,與朋友跟團去旅行,回來的途中,大家都累了,整輛旅行車上的人全睡得七歪八倒,有一瞬間,她忽覺一陣心悸,莫名醒了過來,然後看到包包發出一陣微弱的光芒,那道光暈逐漸擴大。同一時間,車身一陣顛晃,緊接著重力撞擊,旅行車翻覆了。
  全旅行團,死死傷傷數十人,全車只有她一人,毫髮無傷,超級幸運地被卡在車座間的縫隙,好似無形之中,有什麼東西將她包圍住了。
  她當時嚇壞了,但意識是清醒的,下意識打開包包,看見在那道微光下的平安符,瞬間著火燃燒起來,心想應該是平安符替她化了劫。
  該文下方,一堆人回文說她弧技能開太大了、也有人說「那是你真的很幸運,不用什麼事都套上怪力亂神來搏眼球」、當然也有恭喜她死裡逃生的和善言論,但偏少數。發文者八成被那些質疑與嘲諷的言論惹怒,便貼出那則旅行車翻覆意外、一名女子超級幸運毫髮無傷的新聞連結,還附帶貼上自己的工作證,說「歡迎肉搜」。
  於是這篇文瞬間便火了,FB瘋狂轉發。
  真的有人去肉搜她,也真的有人找到這家公司,接著再意外挖出另一件科學無法解釋的怪力亂神。
  該公司同樣有團購買平安符的某男子,在一次開車路上,平安符突然松脫,從窗外飛了出去,基於莫名的原因,他停車下來撿平安符,而原行駛路段在不遠處,居然發生聯結車上的鋼筋掉落,直直插入後方來車,並造成連環追撞的交通意外。
  男人當下一陣頭皮發麻,無法想像自己當時若沒有駛離該路段,現在是否已經身處在那五車追撞的交通意外裡。
  一個人說的,可能是誇大。
  兩個人說的,可以是穿鑿附會。
  但若三個人、四個人……接連發生無法解釋的巧妙事件,那就無法單純用科學來解釋了。
  剛開始,還有人影射這位「大師」廣告買很大,接下來是不是要PO購買符籙的連結了?
  結果,這番言論被那間公司的員工群起圍攻。總不會一整個公司的員工都是平空冒出來的吧?再有,也不可能這麼默契,集體去維護一個神棍。
  再然後,這熱帖居然又翻出另一樁案外案,釣出中部某民宿老闆現身說法,將自身經歷娓娓道來,並強調那位顧天師是真的很神啊,說話誠懇不弧,非常值得信賴,雖然畫出來的符醜了些……
  顧庸之感覺自己再度中箭。
  接二連三有人指證歷歷、言之鑿鑿,人心便會開始動搖,尤其網路言論最是能帶動風向與話題。
  經過網路渲染及記者的大幅報導,開始有人跟風想買符,最初是——反正才一千元嘛,就姑且聽之,被騙損失也不大。
  然而,後來卻演變成——媽呀,怎麼會買不到,好焦躁,有人想轉賣嗎?高價求購。
  大師的手機關機,沒有人知道他住哪裡,沒有人聯絡得到他,彷佛人間蒸發,更添神秘色彩。
  熱衷練符沒上網的這幾天,他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成了「顧天師」,本周網路十大熱搜話題主角。
  顧庸之一陣冗長的沉默過後,無言地關了電腦。
  什麼神秘色彩!他只是手機沒電懶得充電開機而已,反正他就是個社會邊緣人,也不會有誰找,唯一互動較多就這條街的鄰居們,有事隔牆喊一聲也能聽到。
  剛剛看到的訊息量太大,他覺得自己需要靜一靜。
  難怪當時蘇繡看了看,沒說什麼就塞進香火袋,原來那些符,是有效的。
  他摸摸下巴沉思。
  所以筆劃、順序、方法全對了,符就能產生效用,是這樣嗎?他還以為,畫符至少需要些道行跟功力加持什麼的……
  目光默默飄向那本《您不可不會的三千六百種符籙》……
  他以後再也不敢隨手塗鴉畫著玩了。
  孫旖旎來的時候,他正站在前院,繞著家裡的大樹轉圈,上看下看,左瞧右瞧,打量得專心致志。
  繡繡放風出去蹓躂了,房東小姐明顯是來找他的。
  「那個,顧天師啊——」戲謔地喊了聲。
  他裝作沒聽到,還是在看樹,一心一意地看。
  「我說,顧天師,賣符嗎?」孫旖旎覺得,再跟他耗下去,他可以研究這棵樹一整天。
  顧庸之像是入定了,不聞外界聲響,自顧自地道:「怪了,我家這棵樹長這麼好、這麼漂亮,為什麼都沒有鳥兒來築巢呢?」
  「誰知道啊!」孫旖旎跟他打哈哈。
  「你說,會不會是我家繡繡太孤癖了,沒有人要跟她交朋友?」這樣是不行的,飼主為寵物的人際關係感到擔憂。
  「噗——哈哈哈哈哈——」孫旖旎笑到停不下來。「你想太多了吧!」
  「不然你說是為了什麼?」
  「當然是因為——」孫旖旎驀地打住。「對啦對啦,你說得對,你家寵物就是個性不好人緣差,你趕快教育教育她!」
  嘴巴真緊,好難套話。
  顧庸之歎了口氣。「我還以為,應該是因為梧桐樹。」若真是他猜想的那樣,說她是「吉祥物」,還真是忒謙了。
  孫旖旎默了默。「你都知道了嘛,還問我幹麼?」
  梧桐百鳥不敢棲,止避鳳凰也。
  混沌初開。清而輕上升化天,濃而重下沉作地。日月既明,星辰環繞,逐萬物滋生。百獸拜麒麟為帝,百鳥以鳳凰為王。
  梧桐,樹中之王,能知時令;鳳凰,百鳥之首,知天下興衰。是以,良禽擇木而棲。
  翻譯成人話叫作:最尊貴的萬禽之王,誰有那個鳥膽跟它平起平坐。
  想法得到證實,內心憂慮更甚,心虛的眼神朝天空上方瞄了瞄。「那,主人會來討嗎?」
  他不小心撿回來養的這只,好像是別人家走失的蹺家寵物,還是最名貴的品種,也不知道哪一天,主人會找上門來。
  「不會。崑侖君是庇護者,不是主人,它們可以自己擇主。既然認了你為主,除非主子身死魂消,否則它們終其一生,不會再有第二個主人,是一種忠誠度高,非常認主的寵物。」
  是這樣嗎?那——人類壽命短短數十載,於神獸靈禽而言,不過白駒過隙,他就貪這數十載的陪伴,應該不算太奢求吧?
  「我都回答完你的問題了,該換你回答我了吧?符賣不賣?」
  顧庸之終於收回目光,轉身正視她。「你知道我不是什麼天師,只是一個平凡人類。」
  「我知道啊。」
  那別人不明就裡、一個勁兒跟風也就罷了,她在那裡瞎湊什麼熱鬧?
  「是你不知道,你的符現在可熱銷了,黑市叫價是以萬起跳。」
  「……」所以他之前一張一千還賤賣了是不是?
  他現在懂那些書畫名家的心情了。未成名前拿來墊便當都嫌紙質不好,成名後億來億去的叫價,還供不應求,人類真盲從。
  「有客戶想買幾張顧天師的桃花符,一張一萬,我抽兩成就好,怎麼樣?」
  「……」他想了想存摺裡的數字,又想到自家寵物每天經過西點坊,看向玻璃冷藏櫃那可憐巴巴的眼神,很沒志節地軟了原則。「我先說,不保證一定有效。」
  之前只畫過平安符,別的符籙效果如何,他並不確定。招桃花的符籙,那本《您不可不會的三千六百種符籙》裡有記載,其實也是有分初階與進階版,前者只是一般加強自身好人緣的桃花符,一般廣為人知的也是這一種。至於進階版,則廣泛影響到事業運,例如演藝人員能招來千百萬粉絲的好人氣,這種正規版本已在民間失傳,一般人功力不足也畫不出精髓,而這種非必要性的干預他人運途之事,他不打算做。
  這天底下的福澤就那麼多,增了甲方便減了乙方,每個人一生福祿有多少、該吃幾斗米,那都是註定的,只要不危及生死大事,其餘就隨緣了吧。
  「顧天師,你太小瞧自己了。」
  為什麼聽她喊天師,總會聯想到之前戲稱「神棍」的語氣?
  「……你還是喊神棍好了。」他自暴自棄地說。
  因為孫旖旎的存在,顧庸之不需要對外接觸,也有了穩定的收入來源。
  他不擅長拒絕別人,有孫旖旎居中把持,可以過濾掉很多事情。他沒想賺大錢,只要足夠維持穩定的生活即可,而孫旖旎知道他的意願,不會勉強他。
  這樣的發展,對他來說已經是出乎意料的好。
  他以前想過自己會從事各種職業,就是沒想過會當神棍,從頭到尾,他一共也不過就管了兩樁事,就莫名其妙被拱成天師,命運那條無形的線,很執著要把他往這條路上帶,執著到一個邪門的地步,於是最後,他也放棄掙扎了,神棍就神棍吧。
  改善經濟條件之後,生活不用過得那麼拮据了,偶爾,他也想寵寵家裡的寶貝,於是利用百貨公司年中慶有打折,帶蘇繡去逛逛。
  「我有穿衣服。」蘇繡對飼主的行為,感到諸多困惑與不解,不懂為什麼要給她買衣服。
  「可以換換風格呀,不然別人會以為你都沒洗澡換衣服。」
  「……」是嗎?她不知道還有這波思路。
  「這件怎麼樣?」他挑了件紅色洋裝往她身上比試。紅色不是每個人都駕馭得了,她膚色白,這衣服襯得她膚白若雪,面若桃花,清純而美豔。
  蘇繡想了一下。「以前有穿過。」可是後來見到一個人也穿紅色,她覺得再也沒有人可以穿得比他好看了,所以就不穿了。
  原來是高傲的幼小心靈被打擊到了。
  顧庸之好笑地想。
  「亂講,你穿紅色才是全天下最好看的。」
  蘇繡向來奉行主子就是真理,立刻採信了他的說法。
  顧庸之彷佛被開啟了某種開關,什麼東西往她身上一比,都覺得好可愛、好漂亮、不買真是太可惜了……一路停不下手地買買買,沉浸在把他家寵物當芭比娃娃打扮的樂趣中。
  想來也是有點心酸,她從前也是有錢人家的孩子啊,身上的衣服一看就是高檔貨,仙帛細滑如絲、流光若錦,自從跟了他之後,也沒什麼能力給她買名牌貨,一度差點淪落到去買夜市一件199,買三送一的路邊攤。
  還好她的衣服穿不壞。
  一路走走逛逛,看到一頂白色的貝雷帽,順手又往她頭上戴,打量了一秒,忍不住伸手往她兩頰輕捏。「天哪,我家的寵物真可愛。」像洋娃娃一樣,精緻漂亮,軟萌甜美又討喜。
  蘇繡張著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臉呆萌地鼓著頰任他揉捏。
  「哈哈哈!」顧庸之付了錢,愉快地牽著她離開。
  經過一番打扮的蘇繡,顯得比較接地氣,以前是高不可攀的冷豔冰山女神,現在則是像個青春無敵、霹靂可愛的女大學生。
  上萬年的生物,外貌卻像個二十出頭的女大生,這崑侖也是凍齡得不科學了,再過幾年,他們可能會看起來像爺爺帶孫女逛大街,他感傷地想。
  稍晚,他們在地下美食街歇腳,顧庸之點了盤水餃加酸辣湯,而蘇繡選了一盒綜合口味五顆裝的泡芙。
  各自安靜地用了一會兒餐——
  蘇繡咬了口泡芙,瞄瞄他餐盤。
  那個好像不難吃。
  以前也覺得人類的衣服不習慣,但是現在穿起來,似乎也還好。
  心理層面上跨過了那一關,再去試其他以前沒試過的東西,就比較不會覺得那麼奇怪,抵觸感低一點,好奇心高一些。
  顧庸之捕捉到她打量的眼神。「要吃嗎?」
  蘇繡猶豫了一下。「一小口。」
  他把水餃掰開,喂了她一小口水餃的餡料。
  蘇繡咂咂嘴,嘗了個味,表情一臉複雜糾結,看不出來是好吃還是不好吃的意思。
  「有味道。」
  「對呀。」她目前的菜單,已經網羅了酸和甜,食材從水果、麥片、生菜等等輕食類是可以接受的,如果可以,他希望世間所有的味道,她都能嘗嘗看。
  他沒有想要強迫改變她來按他的想法過日子,不過如果有機會的話,能豐富她的人生體驗也是不錯的,來這人間一遭,才不虛此行。
  「你再試試這個味道。」這次多挖了一點,沾著醬汁喂她。
  她擰眉,嚼了一下,含在口中不敢吞。
  「這是鹹味。好吃嗎?」
  她沒有嘗過這種味道,一時判斷不出它算好吃還是不好吃,就是一種新奇的感受。
  顧庸之知道,該適時給她空間,讓她自己做選擇,於是放下筷子,起身說:「我去買珍珠奶茶。」
  他離開之後,蘇繡繼續吃她的泡芙,只是咬一口泡芙,目光飄向前面餐盤、咬一口泡芙,再看一眼餐盤、再咬一口,看看一眼……
  終於,好奇心克服了對未知的排斥,她遲疑了下,用兩指捏起筷子,試圖夾攻盤中之物,撈了一陣,眼看終於擒獲水餃——
  噗騰!
  頑皮的水餃自筷間掙脫,彈到桌面,一滴醬汁濺到她身上。
  她頓時怒氣上湧,獸類的本能掩蓋一切,伸爪擒住桌上的獵物,用力往地上摔。
  顧庸之提著一杯珍奶回來,剛好看到這一幕。
  蘇繡:「……」
  顧庸之:「……」
  她看向他,他再看回去,氣氛詭異地寂靜了幾秒,她首先發難,指著地上的水餃說:「是它先動手的!」
  顧庸之:「……」
  喔喔喔,那你不就很委曲?
  顧庸之不知該幫她還是幫水餃主持公道,只好假裝沒有這件事,撿起地上那顆肚破腸流的水餃,坐回原位繼續用餐。
  吃了一會,狀似不經意地問:「還要嗎?」
  她彆扭了一陣,才用濃濃鼻音、輕不可聞地哼聲:「要。」
  他先喂了半顆,她嚼嚼嚼,吞下去;他再喂半顆,邊吃邊喂。
  嘗到了鮮,她不知不覺地雙手交疊放在桌上,微傾向前,仰著臉等待餵食,失寵的泡芙早被推到邊邊角角去了。
  最後,他又再去買了一盤水餃。
  在等待叫號的期間,他倚靠在取餐台,目光掃過斜對面的義式焗烤餐坊,定住,不確定自己看到了什麼,又把脖子扭回去再看一遍。
  他沒看錯,真的有一隻大鳥,盤旋在整個美食地下街,來回飛舞,嗶嗶啵啵地叫。
  那不像人類世界該有的生物。
  因為跟他家那只是同類,說不準還是親戚,於是便多看了一眼。
  其他人好像都沒知覺似的,那只鳥一下棲息在這人的肩膀,一下飛去啄那人的頭髮,大家都沒反應。
  他端著煮好的水餃回來,坐下後,伸手指向某處。「繡繡啊,那個——你認識嗎?」
  蘇繡斜瞄一眼。「喔,認識。」
  接著張嘴輕輕「啊」了一聲,顧庸之趕忙塞一口水餃過去。「它是?」
  「畢方。」嚼了幾口食物,語音模糊地補充:「……狂。」
  蛤?!
  「你說什麼狂?」如果他沒有聽錯,她是不是說——
  畢方這鳥大名鼎鼎,他沒吃過豬肉也該看過豬走路。
  山海經,西山經有雲:有鳥焉,其狀如鶴,一足,赤文青質而白喙,名曰畢方,其鳴自叫也,見則其邑有訛火。
  長得像鶴、一隻腳、青色身體紅色斑紋,喙嘴為白,各種象徵都吻合……
  挖靠!他吃驚地跳了起來。
  「那你還坐在這裡?!」那是縱火狂啊!
  蘇繡掀眸,不懂他反應為何這麼大。「我常常見到畢方,不用急著打招呼。」
  「……」是這個重點嗎?
  發現新大陸的蘇繡賴坐著,很堅持要把這盤水餃吃完。
  我們打包外帶好嗎?我求求你走……
  好說歹說,總算讓她捧著餐盤,勉強移動尊臀。大不了他晚點再來還盤子——如果那時餐廳還沒燒光的話。
  結果走到百貨公司大門,反而換他遲疑了,步伐一度邁不開。
  「我們就這樣走了嗎?」
  蘇繡這時又變得靈慧通透,完全知曉主子心意。「你想救?」
  「可以嗎?」他知道天命不可力抗,該發生的事情就是會發生,但至少,他可以試著努力看看,減低災難的殺傷力,若是連試都沒試,就這樣走了,心裡某個地方,總是覺得卡卡的。
  「你要怎麼說?」告訴大家,百貨公司美食地下街有一隻縱火狂畢方,請人潮儘快疏散?保證人還沒救到,他先被喔咿喔咿載走,關進精神病院。
  人們總是說,子不語怪力亂神。
  「不然就說——」事情隨時會發生,現在的情況就是分秒必爭,也無暇給他深思熟慮謀定而後動巴啦巴啦的廢話,一瞬間閃過腦海的那個意念,便成了行為動力,他一時腦熱,沖到一樓廣播台,請服務員幫他廣播,就說——
  「現在一樓有顧天師平安符籙與大家結緣,憑美食地下街發票,可至一樓參加抽獎,名額有限,兌換從速!」
  很蠢,這種說法簡直愚蠢到了極點、又自我感覺良好到了極點!櫃檯的女服務員就用「讓我們關懷智障人士」的眼神看著他,誰知道你顧天師是哪根蔥、哪株蒜,還不如韓國歐巴的簽名照呢!
  但他當時是這麼想的——如果曾接觸過與他相關的訊息,知道「顧天師」是啥鬼玩意兒的話,那或許就是冥冥之中,命運預先鋪陳好的伏筆,那些人是他可以救、他救得到的!這跟他去說「美食街有畢方鳥」是差不多的意思,願意相信他的人,就會離開那裡!
  他不力抗天命,但他想在順應天命的前提下,也能忠於自我。
  本來廣播員不太想理他,正欲婉言拒絕、請他離開,便見櫃檯上「叩」地一聲——擱下一盤水餃,順著水餃看去,迎上那個女人的眼睛,忽然腦袋一空,便轉身開啟廣播鍵。
  顧庸之所不知道的是,這位百貨公司的服務員,後來成了他第三樁神蹟的見證推廣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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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執念

  百貨公司美食街大火,發生得突然,起因初步推測為烤箱過熱所產生的爆炸,火勢蔓延相當迅速,然而慶倖的是,有半數的人,在爆炸發生的前五分鐘已陸續離開,提早疏散了人潮,因而,雖然發生于周年慶假日人潮擁擠的尖峰時段,但避免了推擠、踩踏等現象,有效減輕傷亡、降低救災的困難度。
  當然,這是後話了。倒帶回五分鐘之前的畫面是——
  「很抱歉欺騙了大家,沒有什麼平安符兌換,但我想,你們現在能在這裡,就是最大的平安了,謝謝你們相信我,請盡速離開吧。」
  廣播台的服務員說完這些話後,瞬間回神,茫茫然與湧入的人群對望,一臉的「我是誰?我在哪裡?我要做什麼?」
  緊接著,就是一陣「砰」的爆炸聲響,由稍早他們所待的地方傳來,換成所有的人面面相覷,一臉「我是誰?我在哪裡?發生什麼事?」
  而先一步離開的顧庸之,則是走到了百貨公司後的一條小巷子。
  一個年約十七、八歲的大男孩,抱膝蹲踞在那兒。
  他走上前,試圖打招呼:「嗨。」
  男孩抬眸,睨了他一眼,又低下去,繼續在地上畫圈圈。「你還敢來,不怕我嗎?」
  「不怕。」他頓了頓,再道:「我知道你是心地善良的好孩子。」
  男孩火速抬起頭,瞪他。「我的外號叫縱火狂!」沒有人會叫到處放火的縱火狂好孩子!
  「但你很努力在向大家示警,嗶嗶啵啵的叫著,仿效火燒木頭的聲音,告訴大家要發生火災了——」喊得嗓子都啞了。
  有畢方鳥在的地方就有火災,或許不該這樣解讀,而是因為畢方鳥的示警,他才能預知火災,預先提防災害所造成的傷亡。
  火災不是畢方造成的,是人類還不夠謹慎,有許多災害,都是人為可以避免的。
  「我聽過一個傳說,很久很久以前,那時大地還沒有火,人類只能茹毛飲血吃生肉,到了冬天,天寒地凍,白雪皚皚,耐不住寒冷的人類就會接連凍死。
  「那個時候,人們求天神救他們,但是天神沒有允願。是天神身邊一個叫畢方的仙童,將火種帶在身上,下凡來送給人類。」所以畢方最初的原意,是善念,是溫暖,也是救贖。
  男孩眼圈一紅,像是隨時要放聲大哭的樣子。「從來沒有人跟我說過這些話——」大部分人類都討厭他、罵他縱火狂,避之唯恐不及。
  「嗯,沒關係,那是他們不懂,我替他們向你道歉。」顧庸之哄孩子似的,音律徐徐,柔聲安撫。
  「哇——」男孩真的放聲哭了,哭得滿腹委曲,顧庸之無奈,只好蹲下來,像撫慰受傷的小動物,來回輕輕拍撫。
  「你人好好喔——」男孩抹抹淚,亮晶晶的眼眸抬起。「你還缺寵物嗎?」
  「呃?」顧庸之一愣。這對話怎麼有點似曾相識?
  「他是我的主人。」從頭到尾站在巷子前安靜吃東西的蘇繡,不高興地插嘴。
  顧庸之回頭,經過剛才一番兵荒馬亂,那盤水餃居然還沒弄丟,真服了她對食物意志堅定的執念。
  「你在吃什麼?」男孩被轉移注意力,好奇地湊過去,鼻子嗅了嗅。
  「你又不食五穀。」蘇繡把餐盤挪開,不給聞。
  「你還不是一樣。」畢方嗆回去。
  「現在食了。」
  古籍有言:鳳爲火精,生丹穴,非梧桐不棲,非竹實不食,非醴泉不飮……屁咧,誰說不飲?她還喝珍珠奶茶呢!
  顧庸之在心裡吐槽。
  「好吃嗎?」畢方一臉新奇。
  「好吃。」非常人神共憤地當著同類的面嚼嚼嚼。
  對方看得眼珠子都快掉下來了,她才終於良心抬頭,勉為其難分他一顆。
  畢方捏著一顆水餃,小心翼翼入口,眼睛睜得大大的,那表情簡直像這輩子第一次吃到食物一樣。
  「你再養一只好不好?我給你養,我會幹活,我很會噴火——」他回頭抓著顧庸之的手,熱切地毛遂自薦。
  「不可以!」蘇繡不爽。主人是她一個人的,只可以養她。
  「小九,你很小器耶!」分他一點是會怎樣!
  「你火噴得有我好嗎!」蘇繡冷哼。
  「……」嗚嗚嗚,輸了。
  動物世界裡的弱肉強食真殘酷——雖說他好像就是被爭奪的那塊肉。
  「那個,小孩子不要玩火。」顧庸之弱弱地發聲。
  僵持不下的兩人望向他,同時住嘴。
  他覺得自己好像應該表個態,想了想又道:「畢方,你是個好人,但很抱歉,我已經有寵物了。」沒想到他生平第一次發好人卡,居然是在這種情況下。
  他家寵物的獨佔欲很大,而且他很窮,真的養不起第二隻了。
  「不過,還是歡迎你常來我家玩。」
  雖然被發了好人卡,但畢方並不沮喪。「好啊,我真的會很常去喔!」
  動物很直,不懂什麼叫「客套話」。
  「歡迎。」
  自從在百貨公司遇到畢方後,平淡的生活突然變得很精采。
  顧庸之後來知道,畢方其實是她的近親,算——兄弟姊妹吧,排行第七。
  「那你還這樣對他。」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們不熟咧。
  「他打不贏我。」打不贏她的人,沒資格讓她尊重。
  「繡繡,你這樣會沒朋友的。」
  「朋友?」那是什麼?能吃嗎?
  「……」
  經此事件後,顧庸之深感知識的不足,蘇繡因應他的需求,又拎回了一本《您不可不識的三千六百種精怪》。
  而後,畢方真的常常來他們家蹭食,完全不知道什麼叫客氣。
  於是顧庸之找了一天,就去報名烘焙班了。
  原因有二,一是他真的太閑了,放棄找工作後,總要找些別的生活目標;另一個就是他家又來了一個超級甜食控,在發現家裡的伙食費節節升高後,他痛定思痛,決定去學做甜點,自己做省錢衛生,給寵物吃也比較安心。
  剛開始,他從簡單的新手入門先嘗試,大概他也有當甜點師傅的天分吧,基本上成品都滿成功的,昨天他就做了一罐子的焦糖牛奶糖,給蘇繡平日當零食吃著玩,還找了七彩鮮豔的糖果紙包好,放在玻璃罐裡看起來色彩繽紛,很引人食欲。
  隔天剛好畢方來找她玩。
  經顧庸之一番勸說——好孩子要彼此相親相愛,分享玩具,不可以打架——她現在對畢方的態度有好一點了,食物也會分他吃。
  看到兩個孩子坐在二樓的陽臺圍牆上,分著吃牛奶糖,他一臉欣慰,安心地下樓忙自己的事。
  蘇繡打開糖果紙,拋了顆牛奶糖入口,心情愉悅。
  「難怪你現在都不回崑侖了。」畢方一臉羡慕地看著她。
  她主人對她真好,給她買衣服,還每天做好吃的東西給她吃,換了是他,也想天天賴在這個主人身邊。
  蘇繡威脅地瞪他,一臉防備。「他是我的!」
  「知道啦!」畢方低噥。「不知道去哪裡才能找到這種主人……」一個會對他好,心思純粹而無所求,做出的食物就跟他的心一樣乾淨,吃起來好香。
  蘇繡看著他失落的神情,不知道該說什麼,想了想,便將手中的玻璃罐朝他遞了遞。
  那時的顧庸之,正在廚房烤餅乾。一時間,竄起沖天火光——不過不是從廚房,而是從院子裡!
  他大驚,沖出去查看。畢方吃了牛奶糖心情大好,一開心就不受控地變回原形,在院子裡飛舞繞圈圈。
  「啊——畢方你這傻鳥,不要胡亂燒東西!」他慘叫,但是來不及,火球已經從鳥嘴裡噴出,把門轟了個大洞。
  蘇繡一躍而下,伸掌往鳥頭巴下去,這才把畢方拍回人形,愣坐在院子中央,嘴巴吐出一縷嫋嫋殘煙。
  「又燒啦?」隔壁鄰居探頭看了看,見怪不怪。
  「今天這個洞比較大啊。」對面鄰居圍觀完,發表結論。
  「顧庸之你這個爛房客,又在燒我房子!」房東孫旖旎憤怒吼叫,發誓他再燒一次,絕對要把他趕出去睡馬路!
  顧庸之:「……」你告訴我,我能說什麼?
  日子就在這麼驚險刺激的節奏下,粗茶淡飯地過去了——因為要賠修房子的錢,伙食差了些。為此,蘇繡還不爽跟畢方打了一架,那是顧庸之有一次發現畢方羽毛禿了一大塊,才知是被他族姊下的狠手。
  不過也因為這樣,畢方克制了許多,燒房子次數也大幅降低。
  一個春雨綿綿的午後,顧庸之在廚房做水果軟糖給寵物當零食,做到一半材料不夠,走出來見蘇繡窩在沙發裡貪眠,便自己撐了傘去大賣場。
  買完砂糖,走出大賣場,前面那個女人拿了傘架上的傘撐起,急匆匆走入雨中。
  「欸——」那是我的傘。
  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傘被劫走,他張了張口,最後還是將話咽回。
  罷了,反正雨不大,就跑快一點吧。
  他將砂糖攏進外套裡,一口氣奔入雨幕。
  女人站在路口等紅綠燈,與他同路,他於是忍不住又多看了女人一眼。
  他見過她,就住在鄰巷一棟五層樓的老公寓,偶爾在路上遇到過幾次,不熟,就點個頭,完全沒有交情的那種。
  不過他知道,女人有兩個孩子,一個小學二年級,一個今年剛要上國中,丈夫因為不學無術,背債跑路,丟下她一個女人,獨自撫養小孩。
  號誌燈轉綠,女人疾步過街,很快地轉進小巷,消失了身影。
  他靜靜看了一會兒,才收回目光。
  他記得,他也是在這樣的天氣,下著綿綿雨絲的夜晚,遇到蘇繡。
  好快,也將近一年了。
  才這麼想著,那人的身影便撞入眼簾,打著傘,徐徐走來,將他納入傘下。
  「去哪裡?」
  「買砂糖,給你做好吃的。」他拉下外套拉鍊,把那包砂糖拿出來給她。
  「嗯。」
  他執過傘,牽起她的手。「走吧,回家。」
  那個時候,只是想有個伴而已,現在,光想到要是離了她,還真舍不下了。
  又過幾天,他從外面回來,下了公車站牌,走在回家的路上,肩側讓人撞了一下,女人越過他,疾步前行。
  也對,差不多就是這個時間點,每次見到她,都是步履匆匆。
  基於莫名的原因,他開口叫住她。「小姐!」
  女人停步,回眸看他。
  「你東西掉了。」彎身撿起掉在地上的番茄,遞還她。
  「謝謝。」
  「你每天都這麼行色匆匆,是要趕著做什麼事嗎?」
  「我急著回家給孩子做飯。」女人擰眉,顯然沒什麼聊天的興致,不過知道他是住在附近的鄰居,倒也沒太大的防心,隨口又抱怨幾句。「公司事情太多,每次都拖遲回家的時間,孩子還小,老這麼餓著肚子也不是辦法。」
  「是嗎?」
  女人沒再跟他多聊,轉身進巷。
  那天晚上吃飯的時候,他把鄰居女子的事跟蘇繡提了,感慨地說:「人撐著這一口氣,到底是為什麼?」
  蘇繡吃著香噴噴的飯菜,順口答道:「執念吧。」
  是啊,執念。
  心裡有牽掛的事、未完的心願,甚至是到不了的未來,都會成為執念,再把自己困在這個執念中,不得超脫。
  看開,這兩個字何其簡單,但真要做起來,又是何其困難。
  「如果有一天,我沒有辦法回家做好吃的東西給你吃,我應該也會放心不下吧。」他家這只小寵物,真的很不會過生活,他都不知道他還沒來以前,她一個人是怎麼過的,連食物的味道是什麼都不知道。
  想來,就有些胸口泛酸,心疼得不得了。
  隔天,他在同樣的時間、同樣的地點,等著鄰巷的女人。
  女人先在超市買了菜,急急忙忙趕回家,在等紅綠燈的時候,被他攔了下來。
  「今天是第七天了,你還是放不下嗎?」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女人越過他,正欲起步,顧庸之抓住手腕不讓她走,她不高興地道:「我還要回家做飯,沒有空跟你聊天!」
  「你已經死了。」他平靜地說。總要有人,來告訴她這句話。
  人,在最初亡故時,因神魂未聚,鬼差只能拘走兩魂六魄,留下的一魂一魄徘徊人間,流連於生前最掛心的人、事、物上,這便是執念。
  那時的他們,甚至不會知道自己已然身故,還重複做著與生前一模一樣的事情。
  直到第七天,大部分鬼魂會慢慢覺醒過來,然後回到親人身邊,與他們道別。
  這就是頭七的意義。
  但也有些執念較深的,陷在自己織的網裡,始終醒悟不過來,直到有人告訴他們。
  「今天,是你的頭七。」
  「你胡說八道什麼!」女人發怒了,莫名地又氣又急,開始使勁掙扎,顧庸之一個閃神,讓她掙脫。女人一邁開步伐,前方車輛朝她迎面疾駛而來,她瞳孔放大,下意識抱頭,驚恐地尖叫出聲——
  預期之中那支離破碎的疼痛並沒有到來,那輛車像沒看到她似的,穿過她的身體,呼嘯而去。
  女人停止尖叫,站在原地,一臉茫然地望向他;他手伸在半空中,呆怔著,久久、久久說不出一句話。
  不知道過了多久,女人慢慢沉澱下來,意識到自己已經死亡的事實,記憶像重播的電影,在腦海裡重映。
  就在七天前,這個路口,趕著回家做飯時,被酒駕的司機撞上,當場死亡。
  可是她還記得,記得她要趕著回家給孩子做飯。
  好半晌,女人幽幽地開口——
  「我放不下的是我的孩子。你呢?你放不下的又是什麼?」
  你呢?你放不下的又是什麼?
  送走了那女人的靈魂,顧庸之緩緩走在回家的路上。
  那輛疾駛而來的汽車,不只是撞上她,同時也穿過了他的身體。
  一直到那個時候,他才意識到,原來自己跟那個女人一樣,也是鬼。他也死了,只是沒有人告訴他。
  可是,是什麼時候呢?他為什麼想不起來?
  記憶慢慢回溯,一年來所發生的一切,都在腦海重演,畫面特別清晰,一景一幕,看得清清楚楚。
  一路回溯到與蘇繡相遇的那一天,鄰桌男人發酒瘋,砸了酒瓶朝他捅過來——
  他本能地捂向肚腹。
  那裡,被捅出一個洞,流了很多血,彷佛還能感覺到當時的疼痛。他被丟在暗巷中,一點一滴把血流光,彌留之際,他用最後的一口氣,看向黑暗天際中忽明忽暗的黯淡星光,覺得天好黑,夜好冷,誰來陪陪他——
  他的執念,是有人相陪,就像天空中,那顆固執不肯滅掉的微弱星光。
  而後,她來了。
  於是他的魂魄,便跟著她回去,去享受那生前不曾感受過的溫暖與快樂。
  原來,是這樣。
  顧庸之醒悟過來,單手捂住雙眼,感覺掌心一陣濕熱。
  他早就死了,他只是一道孤魂野鬼,因為貪戀著現有的美好,假裝自己還是人,假裝過著正常人的生活,執迷了一年不願醒來。
  難怪蘇繡會給他喝無明水,那是鬼魂喝來滌去塵世苦痛的;難怪他找不到工作;難怪他總覺這紅塵俗世的一切於他,愈來愈遙遠,好似再也不屬於他……
  他蹲下身,用力喘上一口氣。
  感覺……好難受。
  一直以來,努力想要抓住點什麼,最後卻發現,掌心早就空空如也,他已經沒有努力的本錢了。
  一瞬間,茫然得找不到方向。
  「——你蹲在這裡幹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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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4 09:41:35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峰迴路轉

  孫旖旎剛好經過路口,停下來關懷一下街頭遊民。
  他幽幽地看了她一眼,突然間起肖,憋屈地「啊啊啊」大叫三聲發洩滿腔抑鬱,接下來就蔫了。
  住巷子頭的55號雙胞胎探出頭觀望,問:「怎麼了怎麼了?誰被搶劫?」
  孫旖旎聳聳肩:「誰知道他是卡到什麼髒東西。」
  顧庸之忿忿然開口:「如果你一直以來,積極進取、樂觀向上,一心努力工作、賺錢養寵物,每天都認認真真過生活,簡直正面勵志得可以票選十大模範青年,然後有一天,突然神來一筆,發現自己早就死透了,你有什麼感想?」難道不會想訐譙一下這個把殘忍當幽默的老天爺嗎?
  「喔。」孫旖旎挖挖耳屎。「啊然後咧?」
  「……算了,你根本就不懂我的感受。」就知道不該跟這沒心沒肺的女人對話,根本對牛彈琴。
  他乾脆面向牆壁,直接用背來表達無言的抗議。
  「哇,這句我知道喔!是叛逆青少年跟父母頂嘴語錄票選第一名!」
  他不吭聲,繼續面牆耍頹廢。
  ……別理我,就讓我當一朵憂鬱的蘑菇。
  「你到底在叛逆什麼啊?當人很好嗎?活著的時候,七絕命慘得連狗都瞧不起你。」完全不懂他在憂鬱哪門子路線。
  「至少比當孤魂野鬼好。」哪天被送上黃泉路,他家繡繡怎麼辦?誰來給她煮飯?誰來給她做好吃的甜點?她下一個主人不知道會不會對她好……
  其實說來說去,說穿了是他自己捨不得,不想把他可愛的寵物拱手讓給別人。
  「……誰是鬼?」孫旖旎呆了呆。
  難道,他自己不知道?!
  「噗——哈哈哈哈哈——」她這下可樂了,抱著肚子笑到差點在地上滾,這世上居然有這種不知道自己死了、還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東西的糊塗鬼!
  笑夠了,終於打起精神,揩揩眼角的淚花說正事。
  「你不是人。」因為話中有語病,趕緊補上一句:「也不是鬼。」文分三段。「是神。」
  「謝謝,這老哏了。」
  「我是說真的!一開始,我也不知道你是什麼鬼東西,九姑娘把你帶回來的時候,我也很疑惑,她為什麼會選中一隻鬼,你那個時候,確實是一縷剛脫離肉體的人類死魂,弱得任何髒東西都能一口把你吞了,所以那時的她夜不能寐,必須時時刻刻守護你。
  「可是後來,屬於鬼魂的陰氣逐漸淡去,至清之氣日盛,這現象讓我很疑惑,所以我去查了功德簿,發現自數千年前,你便發願散盡福祿,以自身福澤挽救受難生靈,整整二十世。」二十世以來,所救生靈不計其數,這是頂天的大功德,發願之初,便已有了無私的神之心,如今功德圓滿,便正式從六道輪回中除名,入了仙籍。
  「不然你以為這一年你爽爽過,鬼差都不來拘你?真以為鬼畫符有這麼值錢啊?」一切都因為他是神,凡間修道者肉體凡胎所繪符籙,尚且有其功效,更遑論是神。
  一名神只親手所繪的符籙,那當然是披天蓋地的靈!
  她那時候還在想,他的「神識」什麼時候才會覺醒,沒想到,居然拖了整整一年。
  顧庸之張了張口,只能發出類似鴨子的「啊啊」聲,震驚到失去語言能力。
  原來他之所以開始能看見那些奇奇怪怪的異世界生物,不是朝夕相處染了仙禽的靈氣,而是自身屬於神的能力在覺醒。
  「哇,我們綺情街有神了耶。」雙胞胎驚歎,趕緊打電話八卦一下鄰居。
  有人、有妖、有鬼、有禽、有獸,現在還有神耶——
  鄰居們聞訊,紛紛探頭圍觀奇珍異獸。「原來神長這樣啊……」
  顧庸之:「……」我不想被圍觀,謝謝。
  「繡繡……知道嗎?」他艱難地吐聲。
  「一開始不知道吧,不過這種聚天地至清之靈氣而生的祥瑞靈禽,七竅比所有生物都要來得靈敏,它們有近善遠惡,趨吉避凶的本能,所以雖然我們當時都不知道你是什麼鬼,可她的本能就是選了你。」
  也是因為這一點,她後來想想不對勁。
  歷年以來,鳳凰擇主都是有其規律性的,它們通常只為神之坐騎,倘若出現在人間,也必是人間至尊,古往今來無一例外。
  「你自己難道都沒有想過,你一介凡夫俗子,怎麼可能養得起鳳凰?」神獸、仙禽,看字面就懂,神養的獸,仙豢的禽。
  事實證明,仙禽的本能還是很靠譜的,隨隨便便閉眼盲點,就從茫茫人海中,挑出了個連自己都不知道是神的神。
  「我不敢想。」顧庸之羞愧地承認。一直以來都衰慣了,遇到蘇繡這件事,一直讓他有置身在雲端般的不真實感,一旦深入去思考,就會覺得自己只是在作一個「綺情街奇遇記」的夢境,醒來發現自己還在那個暗巷中淋著雨等死。
  「所以……我真的不是在作夢嗎?」
  「不是!」孫旖旎為之氣結。沒看過這麼冥頑不靈的傢伙,他真的是神嗎?
  所以,這樣的日子不會消失,他還可以繼續過著吃飯、睡覺、努力賺錢養寵物的日子,不局限於人類數十載壽命,甚至可以是幾百、幾千年……
  熟悉的身影從巷子那頭走來,一瞬間,眸光變得無比溫暖。
  「我餓了。」小寵物語帶抱怨,他出去好久。
  「對不起,有點事耽擱了。」他趕忙迎上前去。「晚上吃什錦蛋炒飯好嗎?」
  「好。」想到食物,便滿意地眯起了眼,鳳心甚悅,完全不知自家主子才剛剛經歷冰火五重天、大起大落的心情三溫暖。
  「不准挑食,再把青豆揀出來,我餓你三天三夜。」
  「不會。」不是不會挑食,而是他不會餓她三天三夜。
  「你就知道吃定我……」
  夕陽在她臉上渡了層薄薄的金光,他望了過去,眉目俱柔,伸指順勢替她將迎風飛揚的髮絲往耳後勾,牽起她的手,緩緩地,踩著夕陽走在回家的路上。
  幸好,他還可以回家做飯。
  孫旖旎望著那道並肩遠去的身影,感慨地低歎:「真好啊……」
  有主子真好,她也想去找她的主子了。
  吃完飯後,寵物乖巧地去洗碗,他則是利用時間,打了幾通電話。
  自從百貨公司起火案後,「顧天師」之名是澈澈底底的聲名大噪、街頭巷尾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這是他第一次,利用輿論聲勢所構築的虛名去處理事情,這才體驗到,原來「聲名」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這麼好用。
  名與利是雙面刃,用得好可以為善助人,一個不慎,也會迷失自我,自傷傷人。
  你的孩子有社扶機構安頓,會有人做飯給他們吃,你可以安心離開了。
  稍晚,蘇繡拿了把傘進門,問他:「這是我們家不見的那把傘嗎?」
  「嗯,對呀。」
  有人來還傘,藉此表達謝意吧。
  他望向無際蒼穹,閃爍的點點星光。
  顧庸之最新的進度,是開始鑽研《您不可不學的三千六百種仙術》。
  當人的時候,他勤勤懇懇,秉持著當一天人就要活出個人樣來,現在當神怎麼能當得這麼廢?太不符合他的行事原則了。
  而後他發現,學什麼都快、三百六十行可以做一輪的自己,遇到人生瓶頸了。
  棲坐在梧桐枝上乘涼的蘇繡,一臉困惑地看著水杯搖搖晃晃從屋裡飛出來,一路抖得像個中風老人,飛到一半就後繼無力地——鏗!杯子自殺式墜樓。
  好吧,她理解主人只是想跟她炫炫技。
  一陣靜默後,她很體貼地不作評論,拉出領內的小繡荷包,數數裡面的錢,飛身下樹,出門買杯子去了——最後一隻杯子剛剛已經捐軀。
  「……」
  蘇繡的不作評論,狠狠插進了他的心口。
  沉默它就是一把刀。
  以為這樣就放棄了嗎?不!他顧庸之的勵志人生裡,沒有「不會」這個詞!!
  之後的一個禮拜裡,他總共又摔碎了一打玻璃杯,一桶霜淇淋、一個藍莓派。
  「其實我可以過去拿。」蘇繡不太理解,主人堅持要把東西「遙控」給她的執念。
  玻璃杯就算了,藍莓派也還可以,Haagen-Dazs霜淇淋她完全沒有辦法接受。
  「反正你就是看衰我!」他非常玻璃心地受傷了。
  掙扎了一個禮拜,就在他摔了很貴的霜淇淋,蘇繡蹲在地上看半天、拉都拉不走的時候,罪惡感終於讓他看清了事實,他沒有使用法術的天分!他就是個連隔空傳物這種初階法術都用不好的廢物!
  再不放棄,連他的寵物都要憂鬱症了。
  其實退一步想,倒也還好,他法術學那麼強要幹麼?他家寵物據說打架沒輸過,真正要炫武力值的時候,他關門放鳥(?)就好了,再不濟,大不了逃命速度快一點,別當豬隊友。
  這麼一想,也就能安心當廢物了。
  看開之後,他們家又回到之前沒事賣賣符、烤烤餅乾、當當神棍,遛遛寵物的悠閒日子。
  現在在綺情街,顧天師符已經推廣到人手一張的普及程度,居家旅行必備,有事保平安,沒事助消化。
  他是很感謝鄰居們的推崇愛戴,不過最後那句是怎麼一回事?他的符還有幫助腸胃蠕動,預防便秘的功能嗎?
  「總共六萬八千五百塊錢,老客戶打八五,現金結帳恕不賖欠謝謝。」顧庸之流暢背出交易詞,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孫旖旎斜睨他數錢的架勢,打趣道:「沒見過哪個神比你更食人間煙火。」
  「沒辦法,家裡有張小嘴嗷嗷待哺。」繡繡做家庭代工做得那麼辛苦,錢不算精一點怎麼對得起她?
  昨天做家庭代工的時候,兩人有一搭沒一搭閒聊,她便順口提到:「神君說想來住幾天,看看我過得好不好。」
  「嗯,那你怎麼說?」過往的言談中,多少感覺得出她對這位崑侖守護神的敬重,能招待長輩來看看她現在的生活,她應該很開心吧。
  「我說不行,我們家很窮。」多一張嘴吃飯得花多少買菜錢。
  顧庸之被她理所當然的回答震驚到說不出話來。
  對,「我們很窮」這句話他是常常掛在嘴邊沒錯,不過那有一半是口頭禪,另外一半則是她嘴饞想亂吃東西時,他順口搪塞的。
  沒想到她都當真了。
  寶貝啊,我們家真的沒有窮到招待不起你朋友來訪。他想都不敢去想,崑侖君會怎麼看待他。
  於是領到錢的第一件事,就是趕緊帶她去吃最貴的Buffet,並且重新給她洗腦:瞧,我們家伙食多好,真的沒有你想的那麼窮……
  用餐期間,他們閒聊了一些家常事,都很瑣碎,有時八卦鄰居,有時聊聊她以前的事。
  在她淡淡的解說下,他終於知道,她原名叫九凰,但並不是排行第九。
  其實最正統的鳳凰,現在就只剩一鳳和九凰而已,雄為鳳,雌為凰。
  崑侖君這命名法,也是省腦漿到令人髮指的地步了。
  「那為什麼只有你們兩隻?」
  她淡淡看了他一眼。「因為繁衍後代要交配。」她看不上一鳳,不想跟他交配,當然就只有他們兩隻。
  「咳——」顧庸之嗆了一下。她說「交配」時淡然的口氣,簡直像在說手中的杏仁乳酪不錯吃。
  他一點都不想跟寵物聊她的性生活,趕緊尷尬地轉移話尾。「那為什麼不是排第九要叫九凰?」
  「因為一為始,九為尊。」除了百鳥之王,誰有資格冠上王者之數?其餘衍生的變異種只好往二到八裡塞,像朱雀、青鸞、畢方等等……不過她有懷疑過朱雀是一鳳的私生女,長得太像了。
  兩人於是又愉快交流了一下神界小八卦。
  吃到差不多時,他去了一趟廁所,經過走道轉角,一對男女的爭執聲傳入耳——
  「你不能用這麼荒謬的理由跟我分手!」
  「我是說真的,真的有鬼纏著我,再和我在一起,你真的會死!」
  他該不會不小心撞上了某對男女分手的狗血劇場面吧?
  嗯,這其實是頗有創意的分手理由,要換了他,說不定會痛哭流涕、感恩戴德謝謝對方甩了他。
  不過顯然男主角不想照女方的劇本下戲,軟言勸慰:「我陪你去看醫生好不好?你最近真的太累了,才會——」
  「你走開!反正我說什麼你都不相信!」
  男方好說歹說,女方就是聽不進去,情緒激動地把對方趕走說要自己一個人靜一靜。
  他站在轉角處,正思考要不要適時避開一下,迎面而來的男人已經看到他,四目相對時,男人腳步一頓,不明顯地怔了怔,臨走前又回頭多看他一眼。
  女人沒走,而是原地蹲下,捂著臉崩潰痛哭。
  聽起來滿情真意切的,不像是為了分手漫天弧。
  觀眾都走了她還沒喊「卡」,要嘛太入戲,需要看一下醫生,再不然,就是她說的也許是真話。
  可是在她周身,他並沒有看到什麼鬼魅。
  他正猶豫要不要當作沒看到,從旁邊走過,女人似有所感,不經意抬眸與他對上了眼,就那鬼使神差的一眼、一瞬間的遲疑,他便註定走不掉了。
  「表姊?!」他驚訝地認出對方來。
  女人一驚,跌坐在地上,瞪大了眼望他,渾身抖得說不出話來。
  「你——你——」顫抖的音律,喃喃說著、說著——
  你不是死了嗎?
  顧庸之一頓。「你怎麼知道?」
  他與表姊一家素無往來,他甚至覺得,就算是死了一年,親戚們也不見得知道。
  「員警打電話來,是我去太平間認的屍,是、是我親自……將你送殮火化……進塔……」這種情況下,他不可能還活著,任何人都不可能活得了。
  他一臉複雜。
  所以,是她幫他收埋屍身,處理後事。他還以為,他會冰冷地躺在那裡,永遠成為一具無名屍,無人聞問。
  「……謝謝。」他由衷地說道,人生的終點,竟還有個有心人,來送他最後一程,他不算孤單。
  蹲下身,朝她伸出手。「別怕。告訴我,你發生了什麼事?」
  顧妍芝看著眼前的手掌好一會,遲疑地輕碰了下。
  溫的。
  完全沒有鬼該有的冰冷與僵硬。
  她這個表弟,活著的時候,就是一副好到不行的軟個性,他不會、也沒有理由傷害她。
  於是她緩了緩情緒,任由他握住,輕輕將她從地上拉起。
  「你剛剛說,有鬼在纏著你?」
  提起這事,顧妍芝瞬間又緊繃起來。「是真的,是真的!你要相信我!!」
  「好,我相信你,你慢慢說。」
  她咽了咽口水,神經質地左顧右盼,像要確認什麼。
  「你放心,這附近什麼也沒有,如果有,我會知道的。」
  「庸之,她要殺我、她要殺了我們全家,她說——」重重喘了一口氣。「她要我們顧氏一門,不得好死!」
  所以舅舅死了,舅媽死了,庸之也死了,現在,該輪到她們家了。
  「這一個月來,我每晚都夢見她,身穿紅衣,說要向我顧氏一門索命。我哥去年車禍過世之前,也告訴過我,他夢見一個索命的紅衣女鬼,當時我還勸他別想太多。現在、現在要輪到我了……我都不敢閉上眼睛,一睡著就會看見她——」
  「聽起來是戾氣很重的鬼,知道是怎麼招來的嗎?」
  她一臉茫然地搖頭。「我不知道。」
  他凝思了會。「不然這樣吧,我跟你回去,先把事情查清楚再看要怎麼處理。」這種能滅人滿門的厲鬼,怕是她也招惹不來,得往祖上查。
  顧庸之把人帶過來時,蘇繡一見她,便繃著個小臉。他說要暫時先去住對方家,她也不說什麼,只是默默地跟著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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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4 09:41:49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嫁命

  來到顧家時,顧燕萍一見他,表情便不是很好看,悄悄把女兒拉到一邊問:「你不是說他……」
  「只是鬧了場烏龍。」顧妍芝氣色也不好,沒心思與母親周旋,隨意交代了幾句:「庸之會在我們家住幾天。」
  「……不要太久。」
  動物有異于常人的靈敏聽覺,就算站得遠遠的,蘇繡也能一字一句聽得分明。
  顧庸之也曉得寵物不開心,從餐廳見到顧妍芝後,她就一聲也不吭,他自己也心虛,正想著怎麼安撫她——
  進到客房後,她反倒自己蹭過來了。
  顧庸之看著主動挪坐過來,趴到他腿上的愛寵,表情有些許意外。「你不是在生氣我胡亂攬活兒?」
  她搖頭。「主子要做什麼都可以。」沒有主人做事,還要向寵物交代的道理,寵物只須追隨即可。
  他張了張口。這話的邏輯完全沒毛病,可他總覺怪怪的……
  對啦,他是主人、她是寵物,可他並不覺得,他不用尊重她的意見,她對他而言,意義並不僅僅是豢養的寵物。
  「那你在不開心什麼?」
  「她對你不好!」她悶悶地道。
  顧庸之知道,她指的是他姑姑。
  連侄子死了沒都不清楚,那得多輕忽才做得到?顧庸之在她眼裡,連一個外人都不如,死活不曾關注。
  「但我表姊對我不錯啊。」他淺笑道:「我小時候住過這裡一陣子,她帶我上學,買便當給我吃,到了最後,也是她為我收埋屍骨。」
  蘇繡仰眸看他。
  於人類而言,埋骨之恩等同再造,這她知道,所以這個女人,他們得救。
  其實他心裡也有底,這件事不好管。顧妍芝眉心死氣已現,如果不是今天遇到他們,七日內必會死於非命。
  能夠強行索人性命,這事基本上就不好處理了。
  若是邪物作亂,還能直接叫蘇繡滅了了事,然而若如顧妍芝所言,會那般光明正大來點名索命,只怕是走了正規管道的。
  一般鬼魂往生後,若有天大冤屈,可向十殿閻羅申冤,若得許可,便能回到陽間為自己討回公道,屆時,即便是上界神明也干預不得。
  這是不成文規定。
  問題是,他們顧家祖上,究竟曾經做過什麼樣的缺德事,要這樣禍延子孫?
  他有一部分,也是想弄清楚,他們一家究竟是為了什麼而死,總不能教他死得不明不白。
  是夜。
  顧庸之入睡後,神智恍恍惚惚,被捲入時空漩渦。
  周遭一切景物都在倒退,待畫面定格,他發現自己站在暗巷之中,那有如拍片現場的復古街景,推敲約莫是民國初年。
  身後一陣窸窣聲響傳來,他回眸,見身後兩條身影在暗夜中藏藏躲躲、左顧右盼,彷佛看不見他似地,當著他的面低聲交頭接耳。
  「顧忠,這樣……好嗎?」遲疑的聲嗓,似有些驚懼。
  「等天魁坊剁你手指抵賭債時,你再考慮好不好!」男人啐他。
  對方心一想,似乎比起死,也沒什麼好怕的了,於是便壯起膽子,背起鐵鍬,隨那叫顧忠的人走了。
  這情狀一看,便知不是在幹什麼正經事。顧庸之當下便默默尾隨而去。
  誰知,那兩人竟是來了墓園。
  難不成——
  他當下便有幾分底。死者為大,劫陰司財,那是極為陰損之事,若被怨靈纏上,多的是辦法教你死無葬身之地。
  他這位先祖是被錢逼得多急?這種盜墓的缺德事也敢做。
  正凝思著,那兩人已快手快腳掘開墓塚,那是新墓,剛下葬沒兩天,墳土猶濕,碑前白蠟未乾。他趨前細看,是個富家的少奶奶,斷氣不久,他還能讀取到絲絲縷縷縈繞人間未散的死前殘念——
  我要為相公生下這最後一抹血脈,他是我高家唯一的指望了——
  她是難產而死,丈夫已然亡故,腹中這遺腹子,是夫家唯一遺留下的單丁獨苗,因此她分外執著,那怕是死了,也要生下他。
  顧庸之一驚,看向她肚腹。
  這死氣沉沉的棺木中,竟流泄著一縷淺淺生息。
  孩子是活的!
  母體憋著丹田一口真氣不散,徐徐渡予腹中孩兒。他見識過母愛的力量能有多強大,棺中產子從來就不僅僅只是鄉野奇譚。
  這孩子還有救,只要來得及,只要來得及——
  盜墓者幾乎也在同時發現異狀,一記悚然駭叫:「啊!」
  「你鬼叫什麼!」正在搜括棺中陪葬財物的顧忠,沒好氣地瞪了同伴一眼。
  「她、她、她——肚子在動!」是在拔下她手中金鐲時,不經意碰觸到的。「顧忠,這是詐、詐、詐屍嗎?」
  「詐什麼屍?人都死了,還能作妖?」顧忠舉起鐵鍬,一鏟子便往那高高隆起的肚腹狠敲下去,這一鏟,竟將腹中胎兒,活生生拍得腦殼盡碎。
  「要我說,窮比鬼更可怕!」
  顧庸之啞然呆怔。
  難怪!難怪人家要屠盡你後代子孫,這事換了誰來審,都沒有不允她去討公道的理由。
  那人盜完墓,隨手翻出一張符籙便往棺上貼。也算他走運,那竟是一張有道行的天師符,鎮住了棺中少婦的鬼魂。
  「顧忠,等等我——」同夥七手八腳地收攏財物,跟著一起走了。
  顧忠、顧忠、顧忠……
  空蕩蕩的墓園,回繞著婦人鎖於棺中,淒怨的複喃聲。
  你害我高家香火斷絕,我要你世世代代,子子孫孫,滿門盡滅,不得好死!
  而,許多年後的一場大雨,一道天雷劈棺,無巧不巧放出了棺中怨靈,許是天意註定,顧氏命數該盡。
  婦人前往冥府申冤,立下咒誓——「我願入畜牲道,生生世世永為犬豕,換他顧氏傾覆,一人不留!」
  顧庸之睜開眼,愀然寂靜。
  蘇繡立于窗邊,安安靜靜看著他,清晨曙色在她周身灑曳幾許白光。顧庸之在看見她的瞬間,空寂的眸色暖了起來。
  他伸出手,她沒有猶豫地移步而來,握住他的手,貼在頰邊親密偎蹭。
  那是獸類獨有的安慰語言。
  他們靈犀相通,她知道他看見了什麼。
  「我不難過。」另一掌輕輕挲了挲她的發。「只是一直以來,所有人、包括我,都以為是我的七絕命克死了我的父母。」
  「這是互為因果。」她駁道。
  是七絕命導致亡父喪母?還是說顧家有這命數,所以亡父喪母的七絕命才會投生於此?
  誰是因?誰是果?去追究雞生蛋還是蛋生雞,那是沒有意義的。
  「是啊,因果。」他有他的因果,顧妍芝以及所有顧家子孫,也都有他們的因果。
  所以他現在有的,不是難過,而是一種無力感,在這件事上,他發現他真的無能為力。
  也許有人會說,祖先做的事,關他們什麼事?但這世上的事,本來就不是樁樁件件都有道理的,前人種樹後人乘涼,前人盜墓後人遭殃,確實就是這麼殘酷沒道理,他們承襲顧氏的血脈,就是得還顧氏的血債。
  只不過是想起了顧妍芝,心裡不免幾分惆悵。
  蘇繡伸手揉他蹙凝的眉心,靜了會兒,啟唇輕道:「能救。」
  「咦?」顧庸之微訝。他以為這事基本就是一局死棋了。「你有想法?」
  「有。」她下巴微揚,固執堅持:「只救顧妍芝。」對他不好的人,她不要救。
  顧庸之被逗笑。他家小心眼的寵物,還在記恨他姑姑。
  但也不全是記恨緣故,此舉有違天道,他與她都知道,要救下一人已是難上之難,斷不能大張旗鼓翻了整盤棋。
  也真難為她了,若不是想替他還埋骨之恩,她壓根不會想攪進這團亂糟糟的事裡。
  思及此,他憐借地拍拍她。「會很難嗎?難的話,我們就當沒這事,不管了。」沒有什麼事,會比他心愛的小寵物更重要。
  可以不管,可是他會不開心,蘇繡知曉。
  「不難。」至少她覺得,不難。
  兩人商議抵定,下樓來蹭早飯,沒想到大清早的,家裡就很熱鬧。
  顧家是四層樓的透天厝,顧燕萍強勢,早年做生意,也是做得風生水起,壓了丈夫一頭,兒女都從了母姓,在這家裡頭,向來是姑姑說了算,姑丈從來都是沒有聲音那一個。
  他們下來時,就見一樓桌上擺著一堆符籙法器,一個道士模樣的人,穿一身白袍,手拿羅盤,看來頗有幾分仙風道骨之姿。那人在屋內來回走動,時不時地開口指點江山,顧燕萍在後頭亦步亦趨跟隨,不住地點頭做筆記。
  表姊在旁翻白眼,滿臉無奈。
  姑丈照慣例看他的報紙,不發表意見。
  羅盤一路比劃著,竟鬼使神差地來到了他跟前。
  他與那修道人對了個眼——然後就被揮揮手,嫌他擋路,無情地揮離了。
  顧庸之:「……」好吧,看來功力爾爾。
  他走到表姊身旁,低問:「姑姑找來的?」
  「是啊。」顧妍芝小聲與他交談。「我哥死後,我媽心裡也不踏實,再加上我現在……反正那個人是說,這事跟我們祖上有關,因緣果報,人家討債來了。」
  「咦?那還有些功底。」
  顧妍芝接著又道:「還說他有開天眼,看見我們曾曾祖父那一輩,辜負了人家癡情女子,人家穿著紅衣上吊輕生,成了厲鬼,詛咒我們家世世代代不得安寧。」
  「……我收回前言。」
  「是吧?我也覺得他那套話術就是個江湖騙子。」真要說,她還比較相信什麼都沒說的顧庸之呢!
  她也形容不上來,就是覺得,他跟以前比起來,好像有哪裡不同,隱隱透出一絲清逸出塵的天人之姿,這就是為什麼明知他已經死了,卻生不太出恐懼的情緒,他給她的感覺,一點都不像鬼,不帶半分陰沉氣息。
  「……這開門就是個攔腰煞,開窗天塹煞,這裡又一個反弓煞,如此煞氣重重,難怪會有血光災……」說到一半,對方耳朵尖,聽見顧妍芝的話,一記淩厲的眼刀朝他們射來。「你一個丫頭片子懂什麼!我看你眉心一團黑氣,禍到臨頭了還在逞口舌之快!」
  顧庸之看不下去,插了個嘴:「既然您看出她狀態不好,是不是更應該慎言?沒找出問題的癥結點就信口開河,是會誤人性命的。」
  「你懂什麼!居家風水會嚴重改變一個人的氣場運勢,我現在就是在幫她!」
  顧庸之終於見識到比他更神棍的神棍了,他想,以後他斂財時,會稍稍不那麼心虛一點,至少他真的有幫到別人解決問題。
  「風水根本不是——」
  「顧庸之你閉嘴!」顧燕萍瞪了他一眼,趕忙道:「他們小孩子不懂事,澤天大師您別見怪,我們再往二樓看看——」
  顧庸之望了眼滿桌的黃符法器,看來是蹭不到早餐了,轉而向顧妍芝道:「我們外面找個地方談。」
  他們選了附近一家麥當勞吃早餐。
  之前都儘量避免吃營養價值不高的速食——便宜的速食也就算了,又貴又不營養的速食,身為窮酸鬼的他,自認沒本錢擺闊,因此蘇繡沒吃過麥當勞,滿眼的好奇。
  顧庸之的寵娃癖又犯病了,乾脆全部都點一輪,給她嘗個鮮,食物擺了滿滿一桌,簡直像來野餐的。
  在說正事前,他要求顧妍芝打通電話給男友。
  等黃朝恩到場時,才開始細說從頭。
  說完,空氣中持續了一陣子的凝結,只聽得到蘇繡嚼薯條的聲音。
  顧妍芝已經完全沒胃口了,索性把沒動過的餐盤也推向她。
  「這——」黃朝恩用一臉三觀扭曲、懷疑人生的表情看著他。
  「對,聽起來很扯,我知道。先假設一下,如果我說的是真的,確實有一隻鬼要滅我們顧家滿門,這樣,你還是願意冒這個風險跟我表姊在一起嗎?」
  黃朝恩看了看他,再看看女友,深吸一口氣。「我相信你。」因為,他見過這個男人——在骨灰壇上。
  顧庸之的後事,是他陪著女友處理的,昨天回家之後,苦思好久總算想起在那裡見過他。
  一個死透了的人都能坐在他面前侃侃而談,他還有什麼不能相信的?
  「可是就算這樣,我還是想試試看。真的沒有辦法改變了嗎?」
  「有。」蘇繡嗑完薯條換啃雞塊,沾著沒用完的番茄醬在桌上寫了兩個字:嫁命。
  有違天道的禁術,只能做,不能公然宣之於口。
  「把你的命格,轉嫁給我。」她以口為型,一字字無聲說道。
  這樣女鬼索命的物件,就會變成蘇繡,這就是她想出來的辦法。
  瞞天過海,李代桃僵。
  「可是你呢?」顧妍芝猶有疑慮。這樣,承命的人,不就要替她死?
  「她鬥不過我。」人類奈何不了鬼,但神獸可以,自古以來,就沒有哪只鬼能鬥得過萬年神獸。
  但這辦法的先決要件是,必須有個男人願意娶顧妍芝,入他家的宗祠,從此改名換姓,與顧氏一脈再無干係。
  鬼並不聰明,他們很執拗,只認他們做的記號,只聞那個人的魂味,認定了便死死不改,哪怕你整容整得脫胎換骨,他們也認得出。
  這是聰明,也是愚蠢。
  一旦轉嫁了命,顧妍芝就是個沒有命格的無命人,終其一生,不會再有人向她索命,她可以安度至百年壽終,不過缺點是,極陰之體無法受孕,她不能再幫丈夫繁衍子嗣,就算能,也不建議她生,顧家血脈必須絕於這一代,否則這一計瞞天過海還是會穿幫。
  顧庸之要他們回去好好想清楚,可黃朝恩覺得沒什麼好想,活著,比什麼都還要重要。
  於是,顧庸之讓他們去一趟靈骨塔,挖一匙他的骨灰出來。
  想來也是命中註定,當初顧妍芝為他收殮屍骨,如今竟要靠他的骨灰救命,當初她要沒這一念仁善,頓時間還真不知道要去哪找自願獻出骨灰讓人折騰的對象。
  是夜——
  屋裡燃起七星燈,遮擋各路鬼神之眼。
  顧庸之以顧妍芝鮮血親繪換命符,符上載有顧妍芝八字。
  蘇繡燒了符,喝掉符水。
  顧妍芝服下死魂骨灰,瞞騙鬼魂,從此再尋不著她的生息。
  蘇繡在七星燈內,喃喃默吟那古老的禁術咒語,移魂嫁命,如此便算完成。
  「今晚是關鍵,如果你沒再夢見那個人,應該就是成功了。」顧庸之告訴她。
  當晚,顧妍芝安睡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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