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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凌淑芬 -【柔能克剛】《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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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7 06:53:48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柔能克剛 作者:凌淑芬

她簡直是專門降伏他的掃把星
打從她出現就讓他的人生計劃大轉變
原本單純的男歡女愛剝奪他的婚姻自主權
傲視群倫的天之驕子轉眼成為工作奴隸
好意的伸出援手反倒被批評是散財童子
就連吵架不曾輸過的記錄也敗在她手下
唉!她最想要的就是讓他的日子難過
脾氣倔強地踐踏他並與他保持安全距離
偏偏他這個土霸王遇上她便成了繞指柔
懊惱得想喊救命又堅持對她「移情別戀」到底
早有覺悟這一生注定與她沒完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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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7 06:54:42 |只看該作者
  話說「原諒」 凌淑芬

  「為什麼女主角總是那麼輕易的原諒男主角?」

  這真是個好問題。

  我忘了這個問題的起因是什麼,好像是陸續來自不同讀友的E-mail,發表一些對言情小說的看法,最後的結論殊途同歸——為什麼女主角總是那麼輕易的原諒男主角?

  對啊,為什麼?

  明明男主角就是那樣殘酷的傷害女主角,只因最後一刻幡然悔悟,發現自己是愛她的,或者女主角發現自己原來如此深愛他,就不計前嫌在兩頁之間原諒他了。

  不公平。

  所以我決定我要寫一個「沒有那麼輕易原諒」的女主角。

  好,故事的大目標出來了,接著開始抓情節。

  你們也曉得,既然重點是在於「原諒」這件事,那麼首先我得設定一個壞壞男主角。他一定要非常非常可惡、對女主角極盡傷害之能事,這樣才能構上「不被輕易原諒」的標準。

  好,男主角的形象也出來了,接下來就換女主角。

  男方既然是大壞人兼超級混蛋,那女主角當然要有如天使一般,純潔溫柔善良,集人性美善之大成,對照男主角的壞,更顯得她的聖潔高貴,可歌可泣。

  OK,沒有問題,太棒了!親愛的讀友們,你們都看到了,寫小說有什麼難的?隨便躺在床上想想就可以寫了,哈哈哈。

  於是我摩拳擦掌,開始動筆。

  第一章完全照著我的掌控走,我很興奮。這是好的開始。

  自此之後,情節完全走調。

  喂喂喂,這是怎麼回事?我停下打字的手,對著男主角發呆。

  「你不是應該當個混蛋嗎?」

  那個差勁、惡劣、霸道、被寵壞、不值得被原諒的男主角跑哪裡去了?為什麼我寫出來的不是這個樣子?最可怕的是,我開始喜歡他了。

  真的,我越寫越發現,他還滿可愛的!是,他是有一些被寵壞,可是話說回來,如果我們都像他一樣,要人有人才、要錢有錢財,我們也許都會被寵壞。

  人無法決定自己要出生在什麼環境裡,所以我實在很難因為他是個富家公子哥兒而「歧視」他——起碼他讓自己培養出許多挺可愛的性格。

  所以我的男主角,雖然傲慢、不可一世、霸道、脾氣火爆,可是他也同樣熱情、豪爽、開朗、坦率、渾身散發陽光般的熱力。

  我很難去討厭這樣一個人。

  好了,女主角,我只好把希望放到你身上。請你想辦法討厭他,但是不要指望我幫忙了。

  我寫寫寫寫,女主角開始有意見了。按照原先預期,她應該是一個兼容天下、善良無雙、包含全世界婦女美德又大度能容的角色,但是,她的性格裡開始多出一些其他東西。

  她多了點小小的執拗,老是賞男主角閉門羹吃。她天使的外衣不見了,開始像其他小女人,會嗔會惱,生起氣來總是不理人。

  這下子「惡劣男主角一直欺負善良女主角,善良女主角最後不肯原諒他」的戲碼,變成「不算太惡劣的男主角老是在不算太善良的女主角那裡吃鰲」。原劇唱不下去了,怎麼辦?故事裡總該有點衝突吧?(對於「衝突」這檔子事,請見《灰雪》一書的後記。)

  所以,最後我把兩個人的衝突從性格方面,移轉到了背景和價值觀方面,總算也是搞定了。

  眼尖的讀者看完書之後,應該都會發現,本書女主角的情況和《吹個口哨來聽聽》的女主角黃少貞有點像。

  這兩個人同樣來自家教嚴格的家庭,同樣未婚懷孕,同樣必須在異國求生,同樣陷入愛情和親情的衝突。

  相似的設定還有另外一對,我尚未動筆,就是黃少貞那只聞其聲、不見其人的堂妹。(沒看過這些書的讀友們,您有兩個選擇:一是回頭很賞光的翻一下凌某人的前作,二是略過這一段,呵呵。)

  其實我最原始的想法,就是想寫一個小系列,以這樣的女主角設定為背景——乖乖女無意間踏入一個人生的小脫序,從此被卡在家庭與愛情之間。三位女主角的背景相似,卻因性格的不同而發生了各異的故事。

  在這裡要說一下,給寫信給我表示有心創作的讀友們,所以不要再抱怨題材都被寫光了。即使相似的題材,也會因為寫的人不同,人物性格不同,時空背景不同等等,而導致全然不一樣的故事情節。想寫就放手寫,這比較重要。

  好了,閒話休說,請大家翻開書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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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7 06:54:57 |只看該作者
  序幕

  採花,夜襲!

  一道黑影俏無聲息地推開後門,左右看看。院子裡除了夏蟲,沒有任何人影人聲;前方的主建築也一片沉靜。

  乍暖還輕寒的時節,細雨入了夜方歇。

  非常安全!白光一閃,黑影露出狡笑。

  飛快來到主屋後方的小房舍,小心翼翼摸到房門口。

  站定,聽聽看空氣中的聲響。還是一片安靜。嘴角的獰笑更加明顯了。

  黑影推開房門。

  一洗月光投射在窗旁的軟榻上,纖薄的被單罩著一縷纖薄的身姿。

  黑影走到床前,眼中閃著異樣的光。

  佳人在睡夢中嚶嚀一聲,翻了個身,薄被單滑退幾分,露出T恤領口一大片粉光如雪的肌膚。

  黑影眼中的亮光更盛,那清清楚楚的慾望與企圖,不會讓人錯認。

  佳人不知道自己即將成為夜梟口中的大餐,纖手撥開肩上長髮,暴露出另一片炫人的美膚。

  錚!空氣裡彷彿可以聽見意志力繃斷的聲音,黑影眼中的邪光大盛,再也克制不住,猛烈地剝除全身衣物。

  幾朵暮雲悄悄掩住白玉盤,彷彿不忍讓純潔的月光看見即將發生的事。

  佳人神思迷糊,只覺得有人在輕咬她的芳唇,輕扯她的加長型T恤……

  身上突然變冷了,是空調開太強嗎?她試著想醒過來,另一陣熱源隨即貼了上來。

  好舒服……她滿足了,渾身焦熱難言,卻又舒服地睡著。

  一雙手撫過她的全身,唇間也嘗到熟悉的味道。

  是誰呢?

  有人扯咬她胸前的蓓蕾,在她身上引發驚人的高熱,她真的很努力想醒過來,卻無論如何也抵擋不了睡神。

  平靜的臉頰嬌紅了,額角沁出薄薄的一層汗,細吟從紅唇間輕吐出來,應和著她耳畔粗重的喘息。

  有人潛進她的房裡,對她無禮?

  她應該駭醒的,潛意識裡卻沒有任何恐懼感。是那熟悉的味道,安撫了她嗎?

  遊走在敏感嬌軀的手微微顫抖,有幾次還因太過激動而弄疼了她。

  體內突然傳來被充滿的感覺,她閉著眼嬌吟。

  不行,不可以……

  即使在夢的世界裡,天地仍然激動的搖動,一切都在旋轉,她快喘不過氣來了。

  「儀……」

  這人知道她的名字。

  她努力想醒過來,那激烈的振動卻一次又一次轟開她凝聚起來的神智。

  「不要了……」她嬌柔地輕吟著,幾乎承受不住過多的激情。

  一陣低沉滿足的笑聲混著喘息聲,在她耳畔邪惡地吹弄著。

  「再一下下,寶貝。」

  別。太強烈了,她真的受不住……

  她緊閉著眼瞼悄悄滑落一滴淚水,不是因為恐懼,是為那排山倒海而來的狂欲,幾乎將她沖滅。

  停了吧!求求你妳……

  她嬌弱無助地低泣,更加催發男人的征服欲。看著她不勝承受的模樣,累積在他體內的欲潮更加澎湃,他猛然加速,近乎瘋狂地攻佔她的一切。

  天旋地轉的感覺越來越強,越來越強——

  驀地,腦中一片紅霧爆炸開來,她嬌軀激烈地顫抖,伴隨身上狂猛的低吼,與陡然僵直的動作,一齊被吸進星光燦爛的夜空……

  * * *

  早蟲唧唧。

  她渾身酸疼地睜開眼睛。昨天明明十點半就上床,前半夜還睡得非常好,為何像被車子輾過一般?

  嗯?身後貼著她背的那一大片熱源是……她霍然轉過頭。

  「你……你怎麼會跑到我床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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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7 06:55:19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懷孕了?

  他媽的這是哪一門子的戲碼?

  出來玩的女人這麼多,他為什麼偏偏碰到一個不上道的?

  沒錯,男人是可以戴保險套,為生育控制貢獻一份心力,可是……

  該死!他那天晚上又沒有預料到會發生這種事!他以為她應該會做「準備」,畢竟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她想出來玩,就不會蠢到連基本的保護措施都不懂。

  「妳再說一次。」伍長峰的神情已近乎猙獰。

  「我懷孕了,兩個月。」

  「他X的!」一串精精的狂罵響徹雲霄。

  他開始在客廳裡走來走去。

  即使外面是涼爽的傍晚時分,即使公寓裡的空調控制在怡人的二十四度,八月末的暑氣彷彿無視於任何阻礙,執意要將他包裹得密密實實,直到他失控為止。

  這間六十來坪的公寓位於大台北地區的精華地段,歸在伍長峰名下,規畫成舒適的三房兩廳雙衛,以往向來是他個人的聖殿、休憩的天堂。他第一個錯就是那天晚上不該把她帶回來,第二個錯就是根本不該留名片給她。

  這下可好,外敵大舉入侵,他被攻得措手不及。

  明明是一場單純的男歡女愛而已,為何發展到這種地步?

  兩個月前他剛拿到波士頓大學的碩士學位,趁著博士班開學之前,先回台灣會會老朋友,散散心。

  那個晚上的brarty主辦人是周家小姐或陳家小姐?他忘了。總之,不外乎一夥年輕人隨便找了個「慶祝某某某脫離大學苦海」的名堂,大開熱舞派對。

  他就是想,趁著自己還在學生階段,及時行樂吧!

  他愛玩、會玩、敢玩、有條件玩。身高一八○,結實壯碩,豪爽俊朗。他像一隻年輕而蓄勢待發的豹子,全身每一寸肌肉都蓄滿了能量,皮毛閃著滑潤的光澤,目光炯炯地站在人生的起跑點上,隨時準備衝向光明燦爛的未來。

  他有傲視群倫的條件,「天之驕子」這四個字完全就是為了他而存在的。

  他爺爺一手創立了「伍氏」的金融奇跡,版圖囊括證券、金融、保險三大領域;父親年輕時是執業律師,為家族進一步拓展了法界和政界的人脈。十七年前爺爺退休,父親離開法律圈,接掌一切,而他和弟弟有一天也會步上同樣的人生道路。

  這個世界根本是為了他而存在的!

  趁自己被枷鎖套牢之前,他狂放地作樂,有他在的地方永遠不會無聊。

  然後,他在一個角落裡看見了她。

  某個部分的她,深深吸引了自己。

  不全然是為了外貌的問題。她長得並不美艷,充其量只是五官清秀而已,在一群如異花奇卉綻放的女孩之間,顯得格外樸素,甚至素淨到有些呆板。

  她穿著很普通的藍色碎花棉布裙,白上衣,頭髮也只是簡單的披散著,直直垂洩在肩膀上。

  她和周圍的歡鬧是如此格格不入,神色如此生澀,卻又安詳自得。

  該怎麼說呢?那一瞬間,他彷彿看到一個剛放學的小女生,站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乖乖等著家人來接她。周圍有許多心懷不詭的男生過來跟她打招呼,她只一逕站在原地,不隨便跟人家交談——因為媽媽不允許。

  這種溫柔馴善的模樣是他極少看見的。

  他們這票富家公子哥兒和千金們,哪一個不是威風凜凜、神氣八面?誰還會沒事扮內向,裝清純。

  毫不猶豫的,他走過去自我介紹。

  「嗨,妳只有一個人?」

  剛開始,她為他的接近而有些不知所措。他像一頭冒著熱汗的巨獸,侵略了她的生物領域。

  「我……我和同學一起來的。」

  「我叫伍長峰,妳呢?」

  「李恕儀……我……我知道你是誰。」一抹暈紅染柔了她的雙頰。

  他並不意外。全世界的人都該認識他。

  整個晚上,他在她身上使盡看家本領,直到羞怯的傾心漸漸出現在她眸中,眼波也開始泛出醉人光彩。

  他太清楚該說哪些話,做哪些事,讓年輕女人為他如癡如狂。稚嫩的她根本不是他的對手。

  由談話中得知,她是個僑生,今年才二十歲,即將升上大學三年級。舞會的主人是她的學姊,所以她的直屬家族全都來了。

  那個晚上,他成功勾誘了一顆懷春的少女心,也為自己得來一夜歡情。

  好了,卡,畫面到此為止。這一幕放在他的人生電影裡,只佔二十秒的畫面,接著她這個臨時演員就可以下場,以後不再有她的戲分。

  但是她不肯就範。

  在他準備回美國之際,她扔了一顆嬰兒炸彈給他。

  「懷孕,懷孕……」伍長峰在客廳裡亂繞。

  他才二十四歲!他的人生剛開始!他有數不盡的機會,看不盡的美女,全世界都踩在他的腳底下!他絕對不會,也不願意,在此時此刻,被一個居心難測的女學生給套住。

  他在心中準備好最壞的結果。

  「接下你妳打算怎麼做?」

  「我要生下來。」她握緊纖手。

  賓果!完全符合他的預期。還有沒有更糟的?

  「我的小孩不能當私生子。」

  更糟的馬上出現。

  「不可能!」他激烈反對。

  「一定要!」她的指甲掐進手掌心。「我不介意先簽好離婚協議書,時間可以填預產期那天,可是我堅持我的小孩不能當私生子。」

  「它可以不用當私生子!它根本什麼『子』都可以不用當。」這是他第一次搞大女人的肚子,可是他有許多朋友,他們一定知道可以解決的醫院……

  她的俏顏倏地蒼白,堅定的眼波卻毫不動搖。

  「不!無論小孩的來臨是否在我的預期之內,我都不會讓自己變成一個殺人兇手。」

  「它現在的名稱叫『受精卵』,只是一場妳情我願、男歡女愛、純粹性交的一夜情產物,它甚至稱不上是個『人』!」

  譏諷的形容詞多讓人難堪。

  「別再說了,我已經夠退讓。你將來什麼責任都不必負,只需要成為小孩名義上的父親就好,你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呢?」她漲紅了臉。

  該死,這樣爭下去不會有結果的!伍長峰重重爬梳了下頭髮。

  「聽著,林小姐……」

  「李。」她冷冷的。

  「李小姐。」他想了一想,決定改用更親近一點的口吻。「淑玉……」

  「恕儀!」李恕儀怒目而視。

  若非局面如此火爆,她可能會歇斯底里地笑出來。他們兩個人已經有過親密關係,她的腹中甚至有了他的骨血,小孩的爹卻連她正確的姓名都叫不出來。

  「好好好,恕儀就恕儀。」伍長峰很配合地改口,換上一副安撫的口吻。「聽著,妳需要錢嗎?我可以給妳錢。」

  他的印象中,她似乎是泰國或馬來西亞的華僑,來台灣讀大學的。或許錢可以擺平這件事……

  「我不要錢。」李恕儀立刻摧毀他的希冀。

  「那麼妳想要什麼?房子、車子、身份證、工作證、畢業證書?只要妳說出來,我統統可以弄給妳。」他並非誇大,伍家在台灣確實有這樣的財勢和影響力。

  「我什麼都不要。」年輕嬌美的臉容寫滿不妥協。「我說過了,結婚只是給孩子一個合法的身份,儀式結束之後你就可以永遠不必再看到我們。」

  我「們」,複數!他奶奶的,現在坐在他面前的女人已經是「複數型」了。

  他馬上跳起來,猶如真皮沙發突然著火了。

  「我明明白白的告訴妳,我不可能娶妳。我未來的對象,家裡已經有了屬意的人選,我自己恰好也很滿意,只等著我出馬把她追回來,不可能為了妳而放棄。妳硬要嫁進我們家,將來也不會有好日子過,不如現在見好就收,我給妳一筆錢,我們一起去把『問題』解決掉,以後天涯海角各過各的,這是最好的安排。」

  「這個安排只對你自己好,對我一點都不好。我一定要把他生下來,我……我不能殺死他。」

  天哪!為什麼她能用這麼輕聲細語的腔調,說出充滿爆炸性的台詞?他覺得自己簡直像被斧頭劈成兩半一樣,下刀的部分還是瞄準他的雙腿之間。

  「妳要生就自己生!我會支付妳所有費用,頂多再給妳一筆安家費,至於婚姻,妳想都別想。」

  「如果你是擔心小孩長大了會有繼承權的問題,我可以事先簽切結書給你,以監護人的身份放棄他所有的追訴權。」

  伍長峰絕望地捧著腦袋,簡直不敢相信。

  「所以妳的意思是妳不要錢,不要名,不要利?」那他還能用什麼條件打發她?「既然如此,簽一張無意義的契約書有什麼意義?」

  他甚至連「婚姻」兩字都說不出來。

  她頓了一頓,語氣開始囁嚅,「總之……我有我的原因,你不必理會我。」

  「小姐,這件事已經不只是『妳自己』的原因了,也牽涉到我,妳不覺得我有權利知道?」他嘲諷地從指縫裡看她。

  「我,就是……因為……」天!她太清楚自己接下來說出的理由會讓整件事看起來多麼荒謬。

  「嗯?」他等著。

  她深呼吸了一下。「我爺爺和父親教了一輩子的書,治家嚴明,如果讓他們知道我在台灣生了一個私生子,我永遠別想進家門一步。」

  「府上的家訓不贊成女兒未婚生子,就支持她們出來玩露水姻緣?」

  李恕儀的臉蛋頓時羞透透。

  就是知道他必然會有如此刻薄的抨擊,她才不願意一開始就說出自己的顧慮。

  她祖父早年在中國大陸就是教國學的教授,後來隨軍隊撤離到東南亞,輾轉在馬來西亞落地生根,之後的幾個兒子也全部在當地的華人學校教書,因此李家可以算得上是書香傳家,每個小孩都是在禮教嚴明的家訓中長大。

  至於她當初為什麼會鬼迷心竅,會和他發生那樣的糊塗事……老實說,她也不知道!

  從來「伍長峰」三個字只是學姊口中癡迷的傳說,與她的距離何其遙遠。然而,在那一夜,王子騎著白馬,和童話故事中一樣俊朗瀟灑,眼中閃著她毫不掩飾的興趣。

  她醉了,醉在懷春的少女心裡,醉在浪漫如酒的氣氛裡。

  或許是雞尾酒沖昏了她,或許是他的魅力無人能擋,也或許是異國求學的日子實在太寂寞,總之,事情到了某個臨界點,輕稚的芳心受到惑動。

  突然之間,這個晚上若發生任何荒唐的事,都是可以被允許的。

  於是她奮不顧身。

  瞧瞧她現在的下場!

  在決定找他出來談之前,她已經先在租處自我折磨過無數次,直到最後,她很清楚自己做不出墮胎這種事。她必須把孩子生下來。

  但是,「傷害」必須降到最低。

  如果家裡的人知道她是合法的結婚生子,或許——只是或許——他們不會太生氣。

  當然,他們還是會責怪她連婚姻大事都沒有事先向家裡報備,可是,只要她能說服他們相信,她是真的「太愛太愛」伍長峰了,他們最後會祝福她的。

  然後呢?她該如何解釋之後的離婚?年輕的心惶惑了。

  她才二十歲,離家赴台灣求學才兩年,世界卻在短短幾周內有了翻天覆地的改變。未來的變數實在太多太多了,不是她一下子可以承受的。

  她心中只有一個深深的執念——不可以未婚生子,讓爺爺和父親蒙羞。

  「墮胎」與「離婚」這兩個罪名,爺爺最終會諒解後者,卻永遠無法接受前者。

  「總之,我要結婚,就是這樣。」她斬釘截鐵,沒有任何轉圜的餘地。

  「我也告訴妳了,不可能。」

  伍長峰氣跳跳的模樣惹惱了她。

  他憑什麼擺出那副受害人的模樣,彷彿她是個一心攀龍附鳳的壞女人,而他是那個不慎落入蜘蛛精手中的犧牲品?他也不想想,受精卵、受精卵,「精」字還排在「卵」字前面。

  屈辱的珠淚在眼眶裡轉動,她硬生生壓抑下去。現在不是情緒化的時候。

  「總之,事情就是發生了,我能幫你設想的地方也都設想到了,如果你堅持不負起責任,我……我……」她硬起了嗓門,開始虛張聲勢。「選舉期間快到了,我馬上去找一個候選人開記者會,把事情鬧得大大的,讓全台灣的人都知道『伍氏』的少東是個始亂終棄的爛人,到時候就變成你們要回來求我息事寧人!」

  殊不知,她這一招誤打誤撞,正中紅心!

  伍氏家族今年真的有人要出來競選,如果在這種關鍵時刻鬧出醜聞,讓敵對候選人拿出來大作文章,他萬死難辭其咎。屆時家族大老們只怕會直接替他改名叫「蘇武」,丟到北海去餵羊,二十年內別想踏上台灣一步。

  「他媽的!」他跳起來。

  憤怒的爆吼在客廳裡震盪了良久、良久。

  * * *

  「伍先生和他的家人願意出兩百萬……」

  「請離開。」

  「三百萬,這是最高的價碼,妳再也找不到更慷慨的提議了。」

  「出去。」

  「好,四百五十萬,不二價,咱們一次敲定!」

  「走!」

  砰!窄陋的木板門,當著第N度上門的律師鼻子前摔上。

  現在被鬧得雞犬不寧的人不只伍家上下,還包括她。

  顯然伍長峰最後還是回家向父母稟報自己的大錯,以及她「這個女人」的要求了。

  恕儀懊惱地坐回書桌前,試圖做一點自己最喜歡的手工藝,找回平靜的心情。

  從法律顧問的口中,她隱約得知,伍氏夫婦最擔心的是消息傳回家族大老——伍長峰的祖父那裡,所以才會拚命派人來軟硬兼施。

  可惜,他們提議的從來不是她要的。

  「李小姐!」叩叩叩,門外的人還不死心。「請妳自己直接說吧,妳到底要什麼?只要雙方條件能配合,一切都好談。」

  她閉上眼睛,深深的、深深的,深呼吸幾口氣。

  「我要什麼,我已經說得很清楚了。」她隔著門板疲倦地重複。「如果你還有任何不懂的地方,麻煩你自己去找伍長峰先生問個清楚。我已經很明白、確切、毫無疑義地讓他知道我的要求。」

  法律顧問默然。

  看來他的客戶不得不正視一項事實:這女孩兒真的什麼都不要,除了結婚。

  更確切的說法,除了結十個月的婚。

  踢躂的步伐順著樓梯下去,那傢伙終於走了。恕儀滑坐在地板上,鬆了口氣。

  天,只是一時的失足而已……她無助地掩著臉,低聲抽泣。接下來她還要花多少時間,與多少人周旋,才能彌補自己一時的愚蠢呢?

  伍家最後還是讓步了。

  伍長峰願意娶她,條件是她必須先簽妥放棄繼承權的文件、一紙事先填好日期的離婚協議書,以及對外封口的切結書。

  離婚協議書裡言明,小孩的監護權歸她,男方則保留探視權。

  「離婚之後,伍先生願意額外給妳三百萬的安家費。」法律顧問真是見識到了這女孩的固執。奇怪,明明外表看起來嬌嬌弱弱的,活像風吹了就倒,骨子裡怎地這麼硬?

  她瞄了他一眼,面無表情,繼續鑽研他帶來的文件。

  沒必要拒絕這筆錢。將來她同時要唸書與養孩子,只靠家人匯來的那點生活費是絕對不夠的。既然伍長峰是孩子的父親,他有義務負擔撫養之責,她沒必要賣弄什麼愚蠢的骨氣,把自己和小孩搞得饑貧交迫。

  現在的她已經學乖了。

  「所有條件,我都同意。」

  四天之後,她,李恕儀,來自馬來西亞的二十歲僑生,正式成為伍氏家族第三代長媳。

  * * *

  啾啾瞅——

  李恕儀從房裡走出來,納悶地前去應門。

  她已經休學了,躲到伍長峰的公寓來待產,應該不會有認識的人找上門才對。更何況現在是大中午的,正常人都在上班或上學。

  打開門,一位穿著改良式唐衫的老人家站在走廊上。

  「請問您找誰?」

  老人一語不發,只是直勾勾地盯著她瞧。

  「您是不是找錯家了?,」她再度嘗試。

  老人的形貌甚是威嚴,即使因歲月而略顯佝僂,看得出年輕時應該頗為高偉健壯。

  「哼。」他話也沒說一句,逕自擠進門。

  「等一下,您不能隨便進來別人家裡呀,老先生——」她急忙追在怪老人後面。

  不曉得他和伍長峰有沒有關係?

  辦好結婚手續的隔天,伍長峰便飛回美國繼續念他的博士,所以屋子裡只有她一個人住。

  本來他們兩個人不該再有交集的,可是伍氏夫婦越想越覺得不妥,她懷孕的樣子還是藏得隱密一點比較好,便要求她先搬到此處待產。

  反正搬過來可以省下房租,她樂得從其所願。

  如果一切「順利」的話,幾個月後她生完小孩,搬出這裡,伍長峰尚未歸國,他們仍然可以維持原案,永遠不必再見到對方。

  「裝潢得還不錯。」老人忽然開口。

  這問公寓的設計出於名家之手,豪貴華麗自然不消待言。寬敞的客廳采米白色與淡金色系,看起來氣派典雅,傢俱和擺設也以簡單不花稍為原則——老實說,這和伍長峰狂放的性格實在有些不搭軋。她以為他會是那種喜歡大紅大綠大藍大紫的人。

  「謝謝。」

  鈴鈴——電話正巧響了起來。

  「對不起,我進去接個電話。」她連忙閃回房間裡,拿起話筒。「喂?」

  那端停頓了一下。「是我。我只是問問看,妳安頓好了沒有,住得還習慣嗎?」

  她把話筒拿開,瞪著看兩秒。

  「還好,謝謝。」說真的,伍長峰會打電話來,她有點小小的感動,他其實可以不必理會她的。

  沒話聊了,尷尬的沉默接管一切。

  「那……好吧!妳去忙妳的,我也要去看書了。」

  「等一下,家裡突然來了一個人。」她乘機打聽。

  「誰?」

  「不知道。我才一開門,他自己就走進來,我還在猜想他是不是你們家的親戚。」恕儀把老人的形貌大致形容一番。

  「我的天!那是我爺爺,他怎麼會知道妳住在我的公寓裡?」他跳起來。

  「我哪裡曉得?」她回答得很無辜。

  完了完了,老爸和老媽當初就是怕爺爺知道他捅出這種樓子,會剝了他們的皮熬湯,孰料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該死!」他用力爬梳了下頭髮。「聽著,就當幫我一個忙,現在出去安撫他一下。」

  「怎麼安撫?我又不認識他!」她輕叫起來。

  「妳就不能隨機應變嗎?」他低吼。

  「他一句話都沒說,自己莫名其妙跑來,我能如何應變?」

  「小姐,那間公寓是我的,我爺爺愛來就來,難不成還要事前三天送上刺帖,向你求見?」他又氣又急,忍不住揚高聲量。「反正妳千千萬萬不能惹火他,不然我們家就會有一票人掛掉,妳聽見沒有?」

  「你……你……你莫名其妙!你們家的人干我什麼事?」

  砰!電話摔上。

  沒事的時候把她當隱形人,有事就要她「幫個忙」。她又不欠他什麼,端那什麼公子哥兒臭架子,真討厭!爺孫倆一樣莫名其妙!

  她餘怒未消地走出房外。

  生氣歸生氣,待客之道不可少,這叫做「家教」——就是伍公子最缺乏的那種東西。

  「老先生,請喝茶。」她繞到廚房裡,替客人端來一杯烏龍。

  老人家也不跟她客氣,接過她遞來的茶,大剌剌地坐下來開始享用。

  「這裡住得還習慣嗎?」他淡淡問,看不出有特別關心的表情。

  「很好,謝謝。」恕儀守分寸地坐在長輩下首。

  前陣子伍氏夫婦有話轉告,都是派律師出面傳達,簽結婚證書那天,也只是旁邊草草幾個證人印章蓋一蓋,她還沒有正式見過伍家的長輩呢!

  伍家人把態度表達得很清楚,他們並不歡迎她的加入。

  老實說,她也不希罕。她要的只是嬰兒父親欄上的一個名字。至於這家人想如何看待她、鄙視她,她壓根兒不痛不癢。

  反正孩子生下來,他們就各走各的路了,她沒必要花時間去取悅那些勢利的人,她又不是想巴進他們家的枝頭當鳳凰。她還希望他們越討厭她和孩子越好呢!如此一來,以後就不怕他們突然反悔,想來跟她爭小孩。

  「我看妳也是個清秀文靜的女孩子,真想不到……」老人突然搖搖頭。

  恕儀全身的盔甲霎時裝束定位。應付完一個小的,現在還得再應付一個老的。

  「您的孫子平時看起來也像是一位正人君子啊!」她帶著諷意的回答。

  老人家挑了挑眉,不以為忤地繼續打量四周。

  「好,我要走了。」

  咦?恕儀一愣。

  與來時一樣突兀,他突然站起身,往門口直直走去,穩健的步伐不得不讓人懷疑那根手杖只是裝飾品。

  「等一下,請等一下。」她在大門旁追上他。

  老人丟給她一記疑問的神色。

  「您今天來訪,有什麼目的嗎?」哪有人一聲不響地來,話沒多說兩句,又一聲不響地走了?

  「我一定要有目的嗎?」

  「呃……」她被問住了。

  「再見。」老人非常瀟灑,袍袖一揮就馬上走人了。

  恕儀愣站在玄關上。那現在是什麼狀況?

  「真是一家子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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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7 06:55:38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伍長峰終究沒能完成他的博士學位。

  事實上,他出國兩個月之後便休學回國了。因為他的父親——「伍氏」現任的主事者——突然心臟病發作。

  伍先生的病倒又讓整個家族掀起一波巨浪,連股市都為此震盪了好久。等病情穩定之後,醫生判斷這是因為過度的壓力和工作而造成的,病人必須經過起碼半年以上的休養。

  為了穩定軍心,伍氏的大老們只好把幾個登得上檯面的第三代全部召回來。

  於是,突然間,她和伍長峰,本來老死不相往來的兩個人,要變成真正同居一室的夫妻了。

  幸好這間公寓夠大,他們兩人可以擁有充足私人空間,彼此井水不犯河水。恕儀心想。

  伍長峰來回幾趟,把玄關的行李提回自己房間去。

  「我一直睡後面那間客房,主臥室還是你的。」她輕聲道,跟在返抵國門的「丈夫」身後。

  「謝謝。」

  「那……我先回房了,如果你需要幫忙,再叫我一聲。」

  「好。」仍然簡潔。

  她不甚在意地回房去。

  「等一下。」他突然叫住她。

  兩個人杵在屋子裡的兩端,遙遙對望著。

  一時之間,沒有任何人先開口,氣氛顯得有些僵滯。

  他看起來比她印象中更高,原本微長的散髮已經剪成中規中矩的髮型;身形也瘦了,豪爽的方臉變成了瘦削的長臉,只有目中炯炯的光彩依舊。

  他真是一個很好看的男人,她不得不同意。並不全然是因為五官,嚴格說來,他的鼻粱太長,嘴唇太剛毅,不笑的表情看起來太嚴苛,極難稱得上「俊美無儔」。然而,他就是好看。明亮的眼神有如隨時處在狩獵狀態的豹子,黑髮閃著肉食動物的光澤,肌肉線條從襯衫的短袖口一路流洩到指尖,行動時,全身宛如一部包附著絲綢的上好機器,滑順、流暢、有力。

  眼前的男子,讓她忽然對之前那個派對男孩的印象模糊了起來。這一切,真的只是三個月的區隔嗎?

  她看起來比他印象中更嬌小清麗,秀髮已經長到了背心,心型的臉蛋猶是巴掌大,看起來荏弱無比,尤其那一雙小鹿班比的眼睛,無辜得會讓男人自慚形穢。

  之前他們坐下來談判的印象太過鮮明,以聖於他心裡一直留存著她很「精明、凶悍、現實」的想法。現在端詳仔細了,才發現其實她是個挺端秀的大女生,講話舉止都輕聲細語,猶如春風一般。

  這一切,真的只是兩個月的區隔嗎?

  「謝謝妳幫我把房子維持得這麼整潔。」半晌,他終於說。

  「這是應該的。」她客氣地回應。

  四周又安靜下來。

  「那……」伍長峰清清喉嚨。「現在才下午三點,晚一點我們再叫披薩當晚餐,一起吃好嗎?」

  「好啊。」她沒意見。

  又沒話說了。兩人再這樣僵下去實在很詭異,她乾脆丟下一記淺笑,避回房裡去。

  「唉,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她投入舒服的床上,悶在枕頭裡輕喊。

  他也要一起住在這裡,感覺真奇怪。不知道老爺爺聽說之後,會不會再上門找她聊天?

  說也奇怪,從初訪那日開始,老先生三不五時就會突然冒出來,跟她有一搭沒一搭的聊上幾句,四處看看就走了。

  可能以前在老家就常常陪長輩聊天,所以她已習慣了和老年人相處。她感覺得出來,老人家對她的印象也不差,她也還滿喜歡這位時而威嚴、時而詼諧的大族長,這也算是一種「忘年之交」吧。

  其他伍家人八成不知道老先生與她有所接觸,她也沒有特別告訴任何人。總之,一老一少的奇怪交誼,就這樣持續了下來。

  老先生來的時候,對家事絕口不提。與伍家相關的消息,她都是透過媒體報導而得知。

  據說伍父倒下來之後,老爺爺並沒有如預期的,先回公司坐鎮,反而要年輕一代乘機上來磨練一番。企業內部於焉開始出現派系鬥爭,每個人都想拱上自己屬意的人選。

  伍長峰畢竟是第三代長孫,突然面臨變數紛亂的局勢,他的心理壓力一定很大吧!

  想想他今年也不過二十四、五歲,前半生都混在學校裡唸書玩樂,人生經驗也比自己多不了多少。她可以安安穩穩地當個平民老百姓,他卻要扛起沉重的負擔了。

  誰說豪門之家的日子就容易過呢?

  她鑽進枕被間,紛亂的思緒漸漸濃稠,直到瞌睡蟲一隻一隻前來造訪……

  * * *

  「我怎麼睡著了?」

  再睜開眼時,鬧鐘的螢光針指向七點三十分,房間裡一片漆黑。

  她下了床,整間公寓環視一圈,終於確定一件事——屋裡只剩下她一個人。

  「他跑哪兒去了?」她喃喃自語。

  下午他自己提議要叫披薩一起吃,如果臨時有事,應該會留話才對,可是四處都沒有看見字條。

  會不會是臨時缺了什麼,他跑出門去買,就沒有吵醒她?

  咕嚕咕嚕……肚子在叫了。她懷胎進入第四個月,平時沒有害喜的徵兆,只是剛睡醒時,食量特別大。

  「如果我自己先弄東西吃,吃到一半他突然回來了,那不是很不好意思嗎?」她想得很周到。

  不管了,她先打電話訂自己喜歡的口味,等披薩送到,他也應該回家了。

  * * *

  「Everything I Do I Do It For You……」

  凌晨兩點半,公寓的門輕悄拉開,歌聲伴著淡淡的酒氣襲人暗室。

  伍長峰按亮玄關的燈,隨手把鑰匙往鞋櫃上的水晶盤一扔,鞋子往兩邊一踢,伸了個懶腰,走進客廳裡。

  然後,僵住。

  大理石几上,一盒大披薩,一罐寶特瓶可樂,一桶炸雞腿。

  披薩只缺了一小塊,其他東西則原封末動,在暗夜裡靜靜等待另一位主人回返。

  「該死!」伍長峰用力拍了下額頭。

  他忘了,他真的忘了!今天下午……或者該說,昨天下午他整理行李到六點多,正飢腸轆轆時,幾個朋友恰好打電話來說要幫他洗塵,他一時忘記自己和她約好了,就直接出門去。

  「真糟糕……」

  他不是故意爽約,他只是太習慣一個人的生活了。

  看桌上的食物,她幾乎沒吃幾口,這樣營養夠嗎?

  懷著一顆惴惴的心,伍長峰走向她房門口。

  現在已經半夜兩點多,她八成睡了,今晚沒害她等太久吧?

  不過,他實在很意外,沒想到她會記得替他留晚餐……心裡有一種很奇怪的感動流過去。

  房門在他呆愣的凝視中打開。甫一照面,門裡門外兩個人同時愣住。

  她帶著睡意的紅顏映進他眼裡,他飄著酒氣的味道鑽進她鼻中。

  「妳還沒睡著?」

  「你站在我房門口做什麼?」

  兩個人齊齊出聲。

  頓了頓,她先回答,「我想上洗手間。」

  「噢。」他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好側身讓開來。

  她的意識不十分清醒,清秀的臉孔染著濃睡後的薄暈,看起來……實在有點可愛。

  半摸半走地晃入浴室裡,不一會兒就使用完畢,開了門出來。

  「喝!」

  「是我。」他趕快把走道的燈按開,表明身份。

  「我知道。」她沒好氣地白他一眼。一個晚上被他連嚇兩跳,這下子睡意真的跑光光。

  身後那個人還是亦步亦趨跟著。

  「你有事嗎?」她把他堵在自己的房門外。

  「我……」伍長峰看看左邊的客廳,看看右邊的走道,再看看身前的她,啞然無言。

  「沒事的話,我要睡了。」她忍住一個呵欠,欲把房門關上。

  「等一下。」一隻腳丫子頂住門縫。

  他身上的酒氣直接飄進她鼻端,她不舒服地輕咳一聲,往後仰把兩人的距離拉開。

  「你還有什麼事?」

  「我……披薩……呃……」他實在很不擅長道歉這檔事。

  「假如你肚子餓,披薩放進微波爐加熱一下就可以吃了,只是不會像剛出爐那樣可口。」她又忍回一個呵欠。

  「我知道……我是說,昨天晚上……」他不自在地交換一下身體重心。「對不起,我忘了。」

  恕儀終於正眼看他。

  這一眼清清涼涼的,教人瞧不出她的心意,然而直覺告訴他,女人在該發火的時候突然安靜無聲,絕對不是好現象。

  「沒關係。」她沒事人似的,又想把房門掩上。

  他的腳尖再度頂住門縫。

  伍長峰也不知道自己想幹什麼,他只知道她這種平淡的態度讓人很不舒服,她隨口埋怨他幾句都好啊,起碼會讓他心裡好過一點。

  她執拗起來的時候,不是很凶嗎?

  「昨晚沒害妳等太久吧?」在她挑眉的詢問下,他只好又擠出一句話。 

  恕儀微微牽動嘴角。「你希望我有還是沒有?」

  他被問住了。

  不等他回應,這一次,她果決地把房門關上。

  * * *

  他真的、真的、真的沒有想到她會等他吃晚飯。

  是,提出來一起吃晚餐的人是他,他不是為自己的錯開脫,畢竟約了人又開溜是很低級的事。更當然,他們兩人名為夫妻,實為室友,她沒有那個義務等他,他也有那個權利去陪自己的朋友吃飯,可是……他就是沒想到!

  披薩事件變成一個轉捩點。從那一日起,她很明顯地改變態度,對他客氣得近乎疏遠,兩個人的生活被畫上一道明顯的分界線。

  她會故意錯開與他起床、用餐、入睡的時間,讓他們兩人天天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卻沒多少機會碰到面。

  他有種感覺,爽約事件是小事,她卻發現了兩個人「差一點點」變成朋友,於是趕快告誡自己,立刻和他畫清界線。

  唉!真想不到她外表看起來柔柔弱弱的,性子卻這樣堅執。

  明明就是要一起生活的人,每天還得這樣冷冷淡淡地過日子,滋味真不好受。

  他承認自己習慣別人們照著他的遊戲規則走,可他也不是那種剛愎自負的人啊!她大可痛痛快快地數落他一頓,只要錯的人真的是他,他不介意被人罵幾句。

  可,她就是不甩他。

  幹什麼啊?大家要出來討生活,凡事就痛痛快快、俐俐落落,有任何疙瘩一次說清楚,幹啥把他晾在半空中當離水金魚呢?

  莫怪乎他的死黨老余會說——

  「外表越柔弱的人,越不要招惹他們;一旦把他們惹毛了,要得到他們的諒解就不是那麼容易了。」余克儉含笑啜了口參茶。

  「真是莫名其妙,不過就一個披薩沒吃而已,又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該陪罪的我也陪罪了,她還想怎樣?」他從桌上抓起兩把橘紅色的乾果,一顆一顆拋入嘴裡。「嗯,這是什麼東西?吃起來挺像葡萄乾的。」

  「枸杞,可以滋補肝腎,明目潤肺,歡迎愛用。」余克儉將水晶盤往他身前又移一移。

  伍長峰把紅色的果實舉到眼前,感興趣地打量起來。「你連零嘴都吃這種『藥材』?幸好比我想像中好吃。」

  「你喜歡的話,我的日子和你交換。」

  「換什麼換?你這樣又有什麼不好?頂多就是少跑一點、跳一點,別在我面前裝死。」伍長峰給他一個大白眼。

  伍余兩家是世交,小一輩都很交好。八年前老余出了一場意外,此後體質就變得孱弱。余家上上下下都把他當易碎的玻璃捧在手心,只有他伍大少,照樣來打打鬧鬧,不把他的弱體當一回事。

  余克儉不是不感激他的,只有和伍長峰在一起時,他才會感覺自己仍然是個健康正常的普通人。

  像伍長峰這樣的人,生在二十一世紀的現代實在是可惜了。他身上有一種俠客式的豪爽,性子坦率直接,毋寧更適合那種大塊吃肉、大口喝酒的武林時代。

  像此刻,週六的陽光戀戀寵幸著他,皮骨之下旺盛的精力讓人好生羨慕。

  「你真的不打算再回學校唸書了?」

  「看情形大概是沒機會了。醫生說,老爸的病起碼要修養個三年兩載。」伍長峰揉了揉後頸,罕見的出現倦怠神色。

  虧他當初還誇下豪語,要一口氣念兩個博士,把老余的份一起念下來,可惜人算總是及不上天算。

  「你被分派到哪一支企業?」

  「伍氏證券。」

  余克儉挑了挑眉。「我以為你對證券業向來不感興趣。」

  「由不得我,證券公司有幾項新措施年初才剛上線,老爸放心不下,非要我接手不可。」他盯著窗外的樹影,臉上的倦色更明顯。「奇怪,為什麼全世界的人都以為商學院出身的人就一定懂商?我念的是管理,管理和經商是兩碼子事,我所有跟商業貿易有關的學分都是低分飛過去。」

  「我不喜歡你這副委曲求全的孬樣,太不像你。」余克儉搖搖頭。「你自己看著辦吧!該堅持的時候還是要適時堅持。」

  「過一陣子,等我老頭身體恢復了再說。」身為世家子弟,他的身上被賦與太多責任。

  余克儉決定換個輕鬆一點的話題。

  「你那個小新娘呢?你們挖出她的心機沒有?她到底想要什麼?」

  轉移策略成功。

  提到那隻「偽班比」,他要死不活的表情立刻一掃而空。

  「她最想要的就是讓我的日子難過,不然還能有什麼?」

  「你們冷戰還沒結束?」余克儉嘿一聲笑出來。

  「說冷戰還真是抬舉我了,人家現在根本把我當成路人甲。哼!不是我愛說,她真的很詭異。」

  「怎麼個詭異法?」

  「你知道嗎?她好像真的什麼都不要。」困惑的表情開始在他眼角累積。

  「她不就要你娶她了?」余克儉提醒。

  「對,除此之外再也沒有其他要求了。」他的眼睛瞪得圓圓的。「她甚至去打聽,離婚六個月以內出生的小孩都算婚生子,所以跑回來建議我,如果不想拖得太長,現在就可以讓離婚協議生效了,你說她詭不詭異?」

  「她這麼清高?」連老成如余克儉也不禁一愣。

  「其他女人,要不就想拿錢,要不就想討人,不拿錢也不討人的好歹也想炒作新聞,藉機出出名,可是她真的什麼都不要,還巴不得全世界沒人知道我就是孩子的爹,我從沒和這麼奇怪的女人打過交道。」

  他迷惘的神色讓余克儉心中一動,彷彿有一些什麼即將發生。

  「那就好好對待人家,好歹先熬過這段懷孕期再說。無論你願意與否,中間卡了個孩子在,你們兩個人的生命不可能再無交集。」

  「真詭異,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在二十五歲那年就當爹。」伍長峰爬梳了下頭髮,咕噥。

  「種也是你自己下的,你怪誰。」余克儉好笑。

  「謝謝您的安慰,」伍長峰給他一記大白眼。「得知您如此大力支持與讚許,兄弟我真是臨表涕泣,不知所云。」

  「嘿嘿,我可是很期待伍小峰的出世。」

  伍長峰僵了一僵,才故作瀟灑地聳肩。「我晚上還有事,先走一步。」

  「阿峰。」

  他在門旁回過頭,余克儉深深看著他,笑容極為柔和。

  「我是說真的,倘若那女孩兒是個純善的好人,就別虧待人家,因為你永遠說不準,未來的生命將如何與她牽扯。」

  * * *

  你永遠說不準,未來的生命將如何與她牽扯。

  老余竟然會說這種話,真是令人意外。伍長峰的車子繞進地下停車場。

  打從李恕儀出現開始,他的生命就陷入一連串劇變,無論是在事業、課業、家庭、愛情各方面。雖然把這些變化全歸咎在她身上並不公平,他卻無法不聯想到——她簡直是一顆掃把星,有她在就沒好事。

  她唯一讓他慶幸的,只有不會吵、不會鬧這兩項優點。

  車子停在車位了,伍長峰深呼吸幾下。

  別看他外表嘻嘻哈哈的,一副天下無難事的模樣,其實他真的有些累了……過去一個月發生的事,已經足夠常人十年之用。

  回到家門前,他邊開鎖邊瞄著腕錶。

  十點半。不曉得他的「室友」睡了沒有?算了,即使沒睡,也不會讓他碰著面。他自嘲地笑笑,推開門。

  一整片裸背,與一個嫩呼呼的小屁股,迎接他歸巢。

  下巴掉下來。

  他甚至可以看到俏臀下方那片引人遐思的黑潮。

  恕儀把滑落的浴巾重新包回嬌軀上,渾然不覺地轉身。兩雙眼,對上。

  沉靜。

  「啊——」天地頓時為之驚動。

  她沒命地逃回房裡去。

  「你……色狼!不要臉!偷看別人洗澡!啊啊啊——」

  伍長峰愣在原地,一額角黑線。

  他偷看?他可是正大光明踏入自己家門好不好?誰知道她會沒事脫光光在家裡走來走去!

  「登徒子!不害臊!啊啊——」房裡那個人已經完全歇斯底里。

  搞屁啊!這是客廳,他不能來嗎?

  「誰教妳自己沒事要光著屁股在公共場合遊蕩?」

  憤叫聲頓了一頓,一張羞惱的俏臉探出來。

  「你胡說八道!我才沒有光……光……我洗完澡才想到忘了帶衣服進去,不行嗎?」

  「那我也只是想走進自己的家門而已,不行嗎?」他惡質的那一面被撩動。呵呵,看她全身羞成同一種顏色的樣子,實在很好玩。

  「你……你沒有及時把眼睛閉上,就是色情狂。」

  「才看兩眼就叫『色情狂』?我腦子裡還有更色的呢!妳要不要聽聽看?」

  「你……你……低級,下流。」

  砰!房門轟然關上,一陣壓抑的叫聲又傳出來。

  哇!從來沒見過她反應如此激烈,看樣子她真的受到很大的打擊。

  他惡作劇的心越盛。

  他走到房門口,好聲好氣地陪著笑,「喂,我可以進去嗎?」

  「不可以!」

  他哪裡理她,自己開了門就進去。嗯!她效率不錯,整齊的棉布睡衣已經包裹在身上。

  恕儀本來正悶在棉被裡尖叫,見他不請自來,嚇了一跳,連忙閃身縮到角落去。

  她不閃還好,她越躲,伍長峰想戲弄她的心就越強烈。

  緩緩坐到床沿,將她困在床頭板與他之間,他柔聲輕喚:「儀……」

  「你你……你要做什麼?」她連呼呼都不敢太用力。

  「我,」傾身貼近到她唇前。「要向妳道歉。」

  「你……你你站在門口就可以道歉了。」一口氣梗在喉嚨間,

  「可是,我已經來到妳面前了。」他扯著唇,灼熱的呼息噴上她嘴畔,猶如用無形的空氣在吻她。「儀,我不是有意撞見妳的……小屁屁,妳明白吧?」

  她的臉快漲成三倍大了。

  「我……我……」形勢比人強,她聰明地知道自己不該亂說話。「我知道。」

  「你的諒解聽起來好勉強。」他語氣如絲。

  「不勉強,一點都不勉強。」她驚恐地搖搖頭。

  「真的?」他撩動她鬢角的髮絲,手勢慵懶而性感。「妳知道,我最痛恨讓女士失望了。」

  「真的真的,我保證。」她拚命點頭。

  「那就好,我好高興聽見妳這麼善體人意。」他的鼻尖埋向她耳際,深深呼吸一下。好香,同樣的乳霜沐浴精,為什麼在她身上的效果就是比他好聞?

  「那那那……那你可以出去了嗎?」她在發抖了。

  看出她真的是既緊張又害怕,他暗笑一聲。想我伍長峰是什麼人,豈是可以讓妳任意視之如隱形人?

  晤,倒不是說他在爭取她的注意啦,這純粹是男性尊嚴的問題。

  今晚先放過她。

  「好吧,那妳好好的睡。」他輕點一下她的鼻尖,愛寵地低語。「作個好夢哦,記得要有我。」

  嗯!她快不行了。

  伍長峰收回雙臂,悠然走出門外。

  轟!巨大的摔門聲是他的退幕音樂。

  不一會兒,得意的口哨聲在客廳裡傳開來,一路響進他的房間,甚至連他踏入相接的浴室裡,都還可以穿透水聲傳過來。

  為什麼?明明是她被人家偷看去,還要割地賠款,被威嚇、玩弄兼欺負一番?她欲哭無淚。

  這種男人!根本不是好東西!她當初真是瞎了眼才會覺得他吸引人。

  「可惡、可惡、可惡!」

  生平第一次,她做出會被家人視為極度缺乏教養的行為——

  痛扁枕頭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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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7 06:55:57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要好好對待人家。

  衝著老余這句話,伍長峰決定和他孩子的媽化敵為友。

  嚴格說來,他們也不算「敵」——那就化冬天為春天好了。

  找了個星期五的下班時分,他邀請「室友」一起到市郊的私人俱樂部,共進晚餐。

  恕儀坐在優雅的小圓餐桌前,好奇地打量四周。

  「還喜歡這個地方嗎?」他整個晚上都彬彬有禮。

  「喜歡。」她老實點頭。「我本來以為這種私人俱樂部都會很拘束的。」

  「這裡本來是某位富豪的私人別墅,外頭除了庭園造景之外,還有私人游泳池、網球場,以及小型的高爾夫球練習場,幾年前這位富豪將別墅改裝成運動俱樂部,所以這裡有很濃的家常風味。」他微笑解釋,拿起冰桶裡的香檳,為她再斟一杯。

  「不,我不能再喝了。」整個晚上,她像個靦腆的小女生,秀顏都沾著一抹柔淡的暈紅。 

  「香檳的酒精濃度很低,醉不倒人的。」

  「我喝不下了。」她拍拍肚子。

  他的眼光自然而然下栘。

  平時他很少直視她的小腹,或許潛意識裡,他還未準備好當父親吧。

  她懷孕即將進入第五個月,腰圍明顯加粗,整體上還是稍嫌清瘦。

  「妳的,呃……『一切』還順利吧?」他清了清喉嚨。

  「很好,謝謝。」恕儀輕輕倩笑,粉紅色的高腰裙裝讓她顯得更清麗靈氣。

  「那就好。」他點點頭。「妳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他的「接下來」是指生完小孩之後的「接下來」,或者包括懷孕期在內的「接下來」?

  「我想去學一點東西。」她選擇一個中間色彩的答案。

  「哪方面的東西?」他啜一口香檳。

  「我想去學拼布或壓花這方面的課。」她回答得有些害羞,伯他會認為她不切實際。她向來對這些拼拼貼貼的東西感興趣。

  他的白牙在燭光中一閃一閃的。拼布和壓花?果然是小女生心性,連嗜好都如此可愛。

  「這倒是排遣時光的好方法,妳找好才藝班了嗎?」

  雖然他的性格很差勁,可是他笑起來實在挺好看的。恕儀心想。

  「找好了,上課的地點就在忠孝東路上,交通很方便,下個星期可以開始上課。」

  「妳把地址和班次寫給我,我讓助理過去繳費。」他隨口指示。

  恕儀愣住。「不用了,費用我自己會繳。」

  「這種小錢交給我,妳平時又沒有收入。」

  「我家人每個月會匯錢給我,我自己負擔得起。」她很堅持。

  「那五千塊零用錢濟得了什麼事?妳還是留下來慢慢花,補習費就交給我。」他頗不以為然。

  「五千塊也是錢!我平時就很節儉,不至於連幾千塊的課程都上不起。」恕儀俏顏一板。「根據約定,你只要負責小孩子的相關費用,不需要負擔我額外的開銷。」

  奇怪,他只是一番好意,她幹啥開口閉口就是那些鬼約定?簡直擺明了視他的好意如糞土!

  「妳將來要從我這裡拿走的錢難道還少了?也不差那幾千塊!」少爺脾氣當場發作。

  「你你……」她手中的餐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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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7 06:56:15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三載悠悠過

  六朝舊事如流水,水色的光陰在宛轉低回中流去。

  早上那場大雨已經停了,一月末的寒風盤桓在每個街角,將整個台北城飆捲在冬日的濕冷中。騎樓下,一隻貓兒瞧了瞧成排機車,輕悄躍上其中一輛,蜷縮成一團,夢周公去了。

  清脆的風鈴聲響,「秋聲園花藝班」的玻璃門被拉開,一名正要進門的學員,與正要出來的老師正好迎面相望。

  「李小姐,妳要走了?」

  「對,我今天有點事,提早下班。」門內的年輕女子倩笑。

  「我帶了上一堂課做的拼畫要給妳看呢!」學員有些失望。

  「對不起,我現在趕時間,明天再看好不好?」女子歉然道。

  「好,明天見。」學員進了教室。

  蕭瑟的冬風甚是折磨人,女子捧著一束百合,巡視有沒有鮮黃色的計程車經過。眼光一回,對街有個男人朝她揮揮手,她唇角的笑加深了。

  「嗨!我是來接妳的,準備走了嗎?」伍長峰大步跨過馬路而來。

  經過三年的洗禮,他眉眼間的跳脫已經淡去,神態依然豪爽健朗,卻多了幾分沉篤的氣質。

  「你也要跟我一起去嗎?你不是還要上班?」

  「我請個半天假,公司又不會倒。走吧!」他把她懷中的花束接過來。

  她輕輕一笑,素顏與淡雅的服色,猶如一幅柔美的畫。

  BMW駛出灰沉沉的市區,轉上郊區山路。兩旁的建築物漸漸稀少,陰間人棲身的方城漸漸多了起來,再兩三轉,伍家墓園已然在望。

  她先抱著花束下來,讓他去停車。

  園區裡有幾座大型石碑,刻上伍家先人的名字和簡略事跡。

  她把帶來的百合花分成大小兩束,較大那一束插放在伍老爺子的墓碑前,較小的那一束……

  她輕步纖移,來到一方小小的石碑前。

  伍蓮燈。

  三年前的今天,是墓中人的生日,而她的祭辰又比生日早了些時候。

  是的,她逝於尚未來得及出世的時候。

  事情發生得那樣突然,李恕儀只知道自己在懷孕第八個月時,小孩忽然失去了心跳。

  「胎死腹中的原因很多,母體和胚胎方面的因素都有,但是更多的情況是同妳這樣——原因不明。」她猶記當時醫生略帶同情的解說。

  「原因不明」,簡簡單單的四個字,卻催毀了一切。她已經做好心理建議,期待當一名二十一歲的小媽媽了呀。

  有一段時間,她陷入極度的狂亂和痛楚,無法相信仍在腹內朝夕共處的那個小胚胎,已經失去了生命。

  然後,他強悍地介入,不許她沉淪入悲傷裡。

  在他強烈要求下,醫生提早做了剖腹產,取出她腹中那個僵硬的小身體。

  那是一個好小、好瘦弱的女孩兒,還來不及進入人間,看她的父母一眼……

  女孩被母親取名為「蓮燈」,祈願她小小的靈魂隨著一盞蓮燈,往生極樂。父親則將她葬入伍家祠堂,睡在曾爺爺旁邊。有老人家的照護,這小小芳魂,想來不至於迷失……

  幾乎經過永恆的時間,她的胸口才回復暖意,眼中看出去的世界漸漸退去冰封。

  短短十個月內,她伴他走過祖父之喪,他伴她走過失女之痛。兩個人相互扶持,行出死亡的幽谷。

  「妳不用急著搬出去。」三年前,當他發現她開始整理行囊時,急促地說。

  「我已經找好房子了,就在我們學校附近。既然這個學期要復學了,住在那裡比較方便。」她的聲音仍然輕虛,意志卻極為堅定。

  沒說出口的話是——他們的離婚協議已經生效,於情於理,她都沒有住下來的藉口。

  他煩躁地爬梳了下頭髮。「學校的事情不急,妳先把身體養好了再說。」

  「我的畢業時間如果延太久,家裡那邊不好交代。」她淡淡地說。

  一句話便堵住了他。

  她的家人從來不知道她在台灣發生了什麼事,一直以為她仍順遂地念著書。將來她頂多只能以學分被當為由,多拖個一年,所以盡早復學盡早好。

  再者,她的生命,需要一個新的目標。

  兩年的學業很快就過去了。

  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當初為了打發時間而學的壓花,竟然改變了她的人生計畫。

  她對這門技術,是真的學出興趣來了,除了大學時期繼續參加相關的社團,私下也拜了名師繼續學。大四那年,她的技藝已足以與名家合辦壓花展,大學一畢業就被「秋聲園」聘請為花藝班老師。

  長輩們聽說她畢了業不回國,要留在台灣工作,剛開始都非常反對。可是一聽說工作性質和藝術有關,又是一名老師,多少也算家學淵源,也就默許了。

  伍長峰大步踏進來。「花瓶裡需不需要加點水?」

  「好。」

  他從一旁的洗手檯舀了幾杓清水,將大小兩束百合充分滋潤。

  一切處理完畢,兩個人都沒有多說什麼,只是肩並著肩,望著那方小巧的墓碑。

  他們兩個人居然真的變成朋友,這八成是過去三年裡最讓人意外的變化。想起結婚之初,兩人是打定主意將來要老死不相往來的……

  一開始他擔心她一個人獨居,如果突然想不開會做出什麼傻事,便有事沒事開車到她公寓裡晃晃。晃久了之後,儼然變成一種習慣,每個禮拜都會到她家裡吃吃晚飯,聊聊天;如果那陣子他遇到什麼鳥事,往她家跑的舉動就會勤,嘰哩咕嚕同她倒心情垃圾。

  滴鈴鈴——手機鈴聲打破沉默。

  「失陪一下。」他掏出手機,走到墓區外側。「喂……嗯,我知道……現在?我在忙!我有事……沒錯,我趕不回去……有事就是有事,我騙妳幹什麼?好了、好了,等我回去再說……妳……奇怪……我……」

  彼端的人似乎動了氣,頻頻打斷他的話。

  「我說沒有就是沒有,妳不要無理取鬧好不好?反正等我回去再說,就這樣了。」他的語氣超級不耐,用力按下切話鍵。

  「你如果有事就先走吧!我可以自己走出去叫車,墓區管理中心就有叫車的服務了。」看他滿臉陰晦的走過來,她主動說。

  「不用了。」他一臉受不了地問她:「為何女人總是認為男人應該二十四小時有空,隨傳隨到?」

  「那是因為她喜愛你,希望隨時可以看見你。」看這情勢,來電的八成是他歷時最長的現任女友,趙媺帷。

  「如果我真的做個二十四小時隨傳隨到的男人,她很快就不會那麼愛我了。」

  「你又想跟她分手了?這回是第幾次?第五,還是第六?」他和趙家小姐,過去三年來分分合合的次數已經數不清了。

  「我考慮把這一次的決定落實。」他拿過牆角的竹枝掃把,掃掉地上的枝葉。

  「真的?」她嚇了一跳,收拾環境的動作緩了下來。

  「我累了。五年前我還有心思陪她玩,三年前還懂得花前月下找樂子,可是現在我已經二十八歲了,如果她期待我的生命以她為第一優先,我們永遠不會成功。」

  「還說人家,你自己不也是如此?」她帶笑嘲弄他。「你們兩個,一個是天之驕子,一個是天之驕女,從小都被人寵慣了,只要兩個人都學不會遷就,就注定了要這樣吵吵鬧鬧過下去。」

  「那我更應該叫停了。」他渾不當一回事。

  「趙小姐會答應嗎?」

  「感情是兩個人的事,少了一方的意願,她想繼續舞下去也沒有用。」他的態度強硬。

  喔哦!會這麼說,可見積怨已深,趙家小姐可得小心了。這些年他的手腕雖然圓融不少,驕傲霸道的那一面倒沒怎麼收斂。

  「那就祝你一切順利。」

  「走,我載妳回去,妳還要進花藝班嗎?」

  「我下午已經請好假了,你載我回市區就好。」收拾好環境,兩人一前一後走出墓園外。

  「既然我們兩個都翹班了,乾脆一起去看電影吧。」他提議。

  身後的人沒有回答。

  「好不好?」他回頭再問一次。

  這次,他清楚看見她頰畔浮上一縷暈紅。

  「我另外跟人相約了,下一次吧。」

  奇異的神情讓他腦中一動。「妳和誰有約?」

  「只是跟朋友吃個飯而已。」她含含糊糊地說,率先繞到車子的另一側,等他按開遙控鎖。

  她以前不會這麼不乾脆的。心口怪異的感覺越來越明顯。

  「我也認識的朋友嗎?陳美琪,汪冬青?」他隨口舉了兩個她大學時期的好友。

  「不是,你不認識。」她迴避的態度實在太明顯了。

  「那是誰?」

  恕儀歎了口氣。看來不說明白,他的牛脾氣是不會放過她的。

  「是一位和我們花藝班合作的花材商!」

  伍長峰腦袋裡有個聲音「咚」地一響。

  「他要追妳?」

  「現在說這些還太早了啦!八字都還沒一撇。」她臉紅紅地輕啐。「人家只是先約我吃飯而已。」

  「哦。」他愣在原地半晌。

  又頓了一頓,才上了車。

  BMW再度蜿蜒而下山路。

  來到半山腰間,他突然問:「那傢伙混哪裡的?」

  「什麼混不混的?人家只是個單純的花材商,又不是道上的兄弟。」她白他一眼。

  「妳的個性單純,我擔心妳被人騙了。」他咕噥。 

  「我已經二十四歲,不是小孩子了。」

  伍長峰瞄一眼她曲線玲瓏、風姿端秀的模樣,就因為她已經不是小孩子,他才擔心啊!

  外頭的餓狼何其多,她性情溫暖可親,長得又嬌柔秀麗,一副模範妻子的模樣,那些曠男不把她生吞活剝才怪。

  說不出心頭是什麼滋味……他已經很習慣有她在身旁的感覺,難以想像必須與其他男人分享她。

  算了,做人不能太自私,女孩兒家有人追是好事。他搖了搖頭,撇開心頭的怪味道,專心開車。

  * * *

  「……因為這些想法,我打算找新的合夥人人股。林老師是說,她的老公今年可能會調職到國外去,所以雖然她有意願入股,卻無法留在台灣經營,那妳的想法呢?」

  「我需要拿出多少現金呢?」

  「大約是五十五萬,我可以把百分之三十的股份讓給妳。」

  「可是我手邊沒有這麼多現金。」

  「我知道,我只是提出來給妳參考,妳量力而為即可,不需要有心理負擔。」花藝班的負責人兼插花班老師,陳姊拍拍她的肩頭微笑。「過幾天再告訴我妳的答案吧!」

  成為花藝教室的股東!恕儀當然有千百個意願。

  即使經濟不景氣,秋聲園的學員數一直都很穩定,算是一個獲利中的補習班,值得投資。再者,一旦她變成股東,秋聲園就不再只是她的「職業」而已,它可以變成一份「事業」,讓她全心全意的經營。

  可是,橫在眼的問題是,她沒有足夠的現金。馬來西亞的老家只是小康環境,又支助她念了這麼多年書,她不願意再回去向爺爺開口。

  不知道銀行那裡有沒有門路?「余盛商業銀行」是秋聲園固定往來的銀行,或許它會願意給她優惠待遇。

  她對於外國人在台灣申請貸款的資格並不瞭解,工作年資也才一年而已,又沒有什麼可以抵押的資產。

  找了一天,她與貸款部專員約好了時間,準備談一談,希望好運會降臨在自己身上。

  「抱歉,請問妳是李小姐嗎?」一位五十來歲的中年男士停在她身前。

  「我是。」她連忙站起身。

  「對不起,讓妳久等了。我是貸款部徐經理,請跟我來好嗎?」

  「好的。」恕儀乖乖跟在掌她生殺大權的主管身後。

  徐經理並未領她走回自己的辦公室,反而是來到銀行內側的電梯前。

  「請。」兩人進入電梯後,他按下三樓的按鍵。

  就她所知,余盛銀行租下這棟商業大樓的一到三層。一、二樓是各項業務區,三樓應該是他們自己的辦公區。不知道徐經理為何會帶她來此處?

  他們穿過忙碌而安靜的大廳,進入一間私人辦公室裡。

  大橡木桌後,略呈病容的爾雅男子,讓她微微一怔。

  余克儉。

  「李小姐,我方才在監視器裡看見一個很眼熟的人影,一時之間還無法確定,原來真的是妳。」余克儉的語氣相當親善,一副與她很熟悉的樣子。

  「您好。」恕儀受寵若驚。

  嚴格來說,她和余克儉並不直接認識,只從伍長峰口中聽聞一些他的事情,聽久了,對他的感覺並不陌生——當然,這是她單方面的想法,她不認為伍長峰會在朋友面前提起她。

  畢竟她的身份曾經非常敏感過,對伍大少而言,他們的友誼應該是越低調越好。

  余克儉拿起桌上的一份卷宗,示意她來到接待區的沙發椅前,徐經理必恭必敬地跟在身後。

  「請坐。」

  「余先生,您怎麼會在這裡?」她小聲地問。

  「『余盛商業銀行』是余氏的關係機構。」余克儉淺笑著解釋。

  「原來如此。」

  聽說余克儉的身體非常不健康,每週只上兩、三天班,難得今日正好來「余盛」視察,讓她碰個正著。

  「我請徐經理把妳的個人資料調出來,沒有經過妳的同意,請勿見怪。」

  「哪裡,您客氣了。」

  他既然是這間銀行的頭頭,就有百分之百的權利調閱相關資料。可是,人家就是能把話講得如此漂亮,既彬彬有禮又風度翩翩,那位惡霸成性的伍大少真該好好學一學。恕儀在心裡咕噥。

  「阿峰知道妳在申請貸款嗎?」他忽然問。

  她一怔。「我沒有特別向他提起。」

  「為什麼?」余克儉感興趣地望著她。「他會是一個強而有力的擔保人。」

  「這是我的私事,我不想麻煩他。」

  「只是做個保而已,怎麼能算麻煩呢?你們兩個不是很好的『朋友』嗎?」

  「余先生,我同您直說了,我不想再和伍家扯上利害關係,所以您若不放心,可以不貸款給我,沒關係的,但是我不會請伍先生來替我做保。」她解釋道。

  別說做保,離婚時她連三百萬的安家費都沒拿,畢竟已經沒有寶寶了,不義之財不能取,這是李家祖訓。

  余克儉點了點頭,不再多說,低頭翻閱她的申請書及相關資料。

  「五十五萬是嗎?」他快速在文件上批示。「好,後天這筆款項會直接匯入妳的戶頭。」

  這樣就成了?她什麼都還沒談到呢。

  「那……請問我的利率是多少?」

  「妳希望多少?」

  利率還可以隨自己的意思亂開嗎?

  「我當然是希望零利率。」她玩笑道。

  「好,那就零利率吧!」他順從民意,在文件上註明。

  「等一下、等一下,余先生,我只是隨口說說的,您千萬別做賠本生意。」

  「放心,我賠不了本的。」余克儉笑得很耐人尋味。

  「您需要我找保證人來簽章嗎?」

  「不用了。」

  她躊躇片刻,決定直言。

  「余先生,您不必因為阿峰就對我另眼相待,一切請按照貴行的章程行事。」她不喜歡再欠伍長峰一筆。

  「放心,我心裡有數。妳還有其他問題嗎?」逐客了。

  她頓了一頓,實在想不到理由可以推辭他的好意。

  「那就多謝您了。」

  哪有這樣的?簡直是強迫接受好意。

  離開「余盛」時,她不禁嘀咕。決定了,阿峰還是保持原狀比較好,千萬不要去學他死黨。

  他的性格雖然霸道,起碼直剌剌的,不會像余克儉那樣,連讓人佔便宜都像在吃悶虧,真令人毛骨悚然。

  * * *

  「真的有人在追她,你相信嗎?」

  伍長峰用大浴巾擦頭髮,一臉糾結的在房間裡踱步。免持聽筒功能把電話聲放出來。

  線路那一頭,余克儉早已換好睡衣,等老友發完牢騷,他就要上床睡覺了。

  「我約了她兩次都沒約成。其中一次,我就停在花藝班門口,親眼見她上了一個陌生男人的車。」

  「李小姐年輕貌美,有人追也是很正常的事,你在意外什麼?」

  他擦頭髮的動作頓了一頓。

  「我知道啊,可是,為什麼是那個男人呢?」話中有著真真實實的困惑。「那傢伙看起來只是一個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粗漢,整個人曬得烏漆抹黑,像塊木炭,甚至長得有點土氣。恕儀以前念大學的時候,不是沒有人追,那幾個文藝社的男學生跟她還比較登對,她為什麼會去看上一個粗人?」

  「人長大了,心境自然也不相同,你以為她還是一個追尋白馬王子的小女孩?」余克儉打了個呵欠。

  「就算不愛白馬王子,好歹來個白面書生吧?那種粗手粗腳的傢伙,一看就不適合她,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麼!」

  兄弟,她能把你這個土霸王收得服服帖帖,也就沒有什麼處不來的人了。余克儉好笑地想。

  「伯父和伯母知道你和李小姐還有聯絡嗎?」

  「我沒特別和他們提,至於他們知不知道,我就『莫宰羊』了。」伍長峰把浴巾往椅背上一扔,跳上大床準備睡覺。

  「你為何不告訴他們?」余克儉再問。

  「為什麼要說?」他莫名其妙地盯著天花板。「他們向來不干涉我的私人生活,我也不是那種凡事報備的乖寶寶。我想和誰交朋友是我自己的事。」

  「呵。」

  「喂!你笑得很陰陽怪氣。」伍長峰覺得不對勁了。

  「沒事。」死黨怡然回道。

  「你是怕我父母知道之後,會去找她的麻煩?」他自己想到解答。「哈!放心,你別看她外表柔柔順順的,骨子裡可『鐵』了!我爹娘幾年前就碰過一鼻子灰,才不會去自討沒趣。」

  「我相信。」

  「媽的,你這傢伙到底想說什麼?是帶把的就做人爽快一點!」

  余克儉歎了口氣。這傢伙!有時明明精得要命,有時又蠢得離譜,真是無藥可救了。

  「對了,她那五十五萬派上用場了吧?」再換一個話題。

  「什麼五十五萬?」伍長峰一怔。

  唔,他不知道?余克儉笑出白牙,這可有趣了。

  「她上個月向我借了一筆五十五萬的款子,我只是關心一下自己的投資而已。」

  另一端沉默了很久很久。

  「她,向你,借錢?」

  「對。」

  「李恕儀,向你借錢?」他再確定一次。

  「沒錯。」

  線路又陷入一片沉靜。

  就在余克儉快樂地以為電話斷線時,聲音又傳來了——而且,聽起來不怎麼開心。不,應該是說火爆才對。

  「媽的!她為什麼向你借錢?」

  「據說是跟創業有關。看在她和你交情匪淺的份上,我想也不想就答應了。至於詳細用途,我沒有追問。」彷彿覺得情況不夠有趣似的,余克儉加油添醋了一句,「我還以為你知道!」

  一陣精彩的髒話漫天飛舞,余克儉滿足地聽著。

  「你說她借了多少?」他低吼。

  「五十五萬。」余克儉咬字很清晰。

  「是五千五百萬吧?」

  「不,五十五萬。」

  「是五百五十萬吧?」

  「不,五十五萬。」

  「應該是七位數或八位數才對,你一定看錯了。」

  「不,她就借五十五萬。」

  五十五萬!他奶奶的,他買部車都不只五十五萬!那女人當他死了?要錢他這裡沒有嗎?她居然寧可跑去向不熟的人借,還湊巧是他的朋友!

  砰!電話被摔上。

  余克儉愉快地伸了個懶腰。真好,他終於可以睡覺了,身體不好的人需要多休息。

  他關掉床頭燈,拍鬆了枕頭,無憂無慮地進入夢鄉。

  至於台北城的另一端是否有個人正氣得睡不著覺,實在不是他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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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7 06:56:42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五十五萬,天殺的五十五萬。

  伍長峰恨恨按下她家門鈴。

  過去幾個月以來,他的心頭一直瀰漫著一股悶氣。本來還想給她一點機會,看她會不會主動提起貸款的事,沒想到她渾似沒事人一般。

  哼!虧他一直把她當成知心朋友,然而她有了困難,卻寧願跑去向陌生人開口。

  先是借錢的事,再是她重色輕友的行為,他忍不下去了。胸口的怒火有了充分的滋養,越見茂盛。

  她的租處位於新店山腳下,是一棟透天厝的第一層,面積約莫二十坪,樓上兩層另外規畫了出入口,隱私性極高。

  透天厝被山景所環繞,景致綠意盎然。雖然離市區遠了一點,外面馬路上恰巧就有一班公車直達花藝班附近。而最讓人喜愛不已的,是她門外那個七坪大的小庭園。

  恕儀徵得了房東的同意,可以任意種植花卉,一方面供壓花使用,同時可以美化環境。

  現下已經五月初,初夏的花信早就拜訪這一方小庭園,整片奼紫嫣紅,煞是悅目。

  可惜,這一片美景對於降低訪客的怒火,提供不了太大的幫助。

  砰砰砰!他乾脆擂門。

  「阿峰,你來得正好,我正要打電話給你呢!」一開門就是她甜笑可掬的面容。

  唔……一腔怒火登時無處宣洩。

  不急,先進去再說。

  「妳打電話給我做什麼?」他大剌剌地跨進門檻。

  「沒事啊。我這陣子比較忙,好久沒見到你了,這個週末我正好有空,心想約你來吃個飯。」

  她進入廚房,把煮好的食物一一端出來,他最喜歡的咖哩鍋就擺在餐桌正中央。

  哼!算她還有良心,那他也寬宏大量一點好了。

  「需不需要我幫忙?」

  「我都準備好了,你只要擺碗筷就好。」她又來回幾次,把幾盤小炒全端上桌。他的食量大,嘴又挑,所以每頓飯一定菜色夠多才行。

  兩個人一如過去三年多的默契,他坐桌首,她坐桌尾,隔著一方小巧的餐桌共進晚膳。

  「妳的男朋友呢?今天晚上怎麼肯放妳的假?」他撇撇嘴,替自己盛一大盤白飯,再舀三大匙咖哩醬淋上去。

  「誰?」

  「那個在追妳的花材商。」他沒好氣地繼續替她盛飯。

  「噢,他在他自己家吃飯啊。」

  可惡!她並沒有否認「男朋友」這個說法。

  「你們兩個進展到什麼程度了?」他塞了一口飯,眼神銳利。

  「也沒什麼,就是看看電影、吃吃飯、聊聊天。」她淋上幾瓢咖哩醬,秀氣地開始進食。

  「所以妳已經接受他了?」還好沒有做做愛。

  「反正就是交朋友嘛!」恕儀好笑地看著他。「現在的人,已經不時興一開始來往就死生相許,大家都是先從普通朋友做起,至於未來會不會有進一步的發展,誰知道呢?」

  普通朋友,這四個字聽起來還滿入耳的。他滿意地點點頭,終於開始認真吃飯。

  「你們家媺帷呢?」輪到她問。

  「不知道,我忙她也忙,我們起碼兩個星期沒見過了。」

  「你們合好了嗎?」

  「沒。」他簡潔的回答。

  「為什麼?」她大大驚異。這次吵得可真久!

  「個性不合。」

  「交往了三、四年才發現個性不合?」被他的白眼一拋,她聳聳肩,好吧。識相地不再追問。

  「妳為什麼跑去跟老余借錢?」他丟出手榴彈。

  今晚是怎麼回事?交叉質詢?她好笑地想。

  「他告訴你的?」

  「嗯。」他吞下嘴裡的雞丁,固執追問:「為什麼?」

  「不為什麼,我需要一筆創業基金。」她替自己舀一碗湯。

  他用力放下飯碗。

  「妳需要借錢可以來找我啊!妳跑去找老余借,分明是不把我當朋友。」

  「我向誰借錢,與我們的友情是兩碼子事。」她蹙起秀眉。

  「妳有困難不來找我,還得經過朋友的轉告我才知道,教我的面子往哪裡擱?朋友本來就有通財之義,我們又不是無瓜無葛的陌路人。」積壓了許久的不滿終於爆發出來。

  恕儀深呼吸一下,耐心地解釋。

  「首先,我不是去找『你朋友』借錢,我是去向銀行貸款,『你朋友』恰好是那家銀行的負責人,這和我直接去找他借錢是兩回事。」她拿起水杯啜了一口,順一順氣。「其次,我向銀行貸款,起碼還算是往來關係,你呢?你和我非親非故,我沒事幹嘛跑去向你借錢?我沒聽過什麼『通財之義』,我只聽過『親兄弟也要明算帳』,反正我自己的事,我自己會處理。」

  「妳要是自己能處理,就不必去找銀行貸款了。」他劍眉倒豎。

  他今天晚上擺明了來找碴!恕儀勉強自己把慍意按捺下去。

  「總之我款子也貸了,錢也用出去了,以後每個月會定期攤還,就這樣。我們不要再討論錢的事了。」

  他突然從西裝口袋裡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推到她面前。

  「妳以後不用還錢給銀行了。」

  「這是什麼?」她扭著眉接過來。

  她的貸款申請書!上面乾乾淨淨的,除了當初余克儉批注的幾行字跡,沒有任何核辦人的簽章。這是怎麼回事?她很確定自己的款項撥下來了。

  「我叫老余把妳的案子抽回來,五十五萬我已經先替妳墊繳。」

  轟!一顆核子彈在她體內無聲爆炸。

  冷靜,冷靜。

  「你為何要這麼做?」

  「反正我本來就欠妳三百萬,這是妳應得的。」他想也不想直接回答。

  轟!第二顆炸彈爆開,這次是威力更強的氫彈。

  「你為什麼欠我三百萬?」她咬著牙問。

  「我們的離婚協議書約定得清清楚楚——只要妳同意離婚,我就付妳三百萬,妳忘了嗎?」他還不知死活。

  轟!這下子核彈氫彈原子彈滿天飛舞,第三次世界大戰爆發。

  「誰希罕你那三百萬,你給我出去!」

  看她狂然大怒的眼神,他終於為時已晚地發現,自己說錯話了。

  「喂,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

  「我不管你是什麼意思,反正我一毛錢都不貪你們伍家的,你給我出去!」

  腎上腺素疾速分泌,她突然滿身神力,硬把大她了一倍的男人給拖過整間客廳。

  「等一下,我不是在暗示妳答應離婚是為了賺那三百萬……」

  他還說?!

  「出去、出去、出去!」她不由分說,硬把他給攆出門外。

  「妳講講道理好不好?我都說了沒有那麼意思!妳冷靜下來聽我說!」

  「還聽什麼?你給我滾,短期之內少來煩我!」

  砰!鐵門當著他的面摔上。

  伍長峰愣在原地。

  哇靠,她是屁股著火了?他只是說,離了婚的女人拿一筆贍養費也是應該的,於情於理他都有義務要照顧她。就算他措辭有誤,她又不是第一天認識他,本來就知道他這個人講話大剌剌的,她莫名其妙發什麼鬼脾氣?

  他手中還抓著一根湯匙呢! 

  「妳真是無理取鬧!」他朝著門板大吼。

  砰,門內傳來一記重踢。

  我又不欠妳,去!每次對別人笑咪咪的,一副春風拂面的溫柔勁兒,遇到他就什麼晚娘臉都端出來了。

  好,她要宣戰,他奉陪。他伍大少這輩子吵架還沒吵輸人過!

  * * *

  不到五天,一道高健挺拔的身影就出現在秋聲園裡。

  今天是一位長輩的孫女兒想學插花,他才好心陪她和家長來看看教學環境,跟那位李姓小姐可一點關係也沒有。

  「來,請把個人資料填一填,勾選妳想參加的班別。」櫃檯小妹取來一張表格,和善地招呼隨同他前來的高中少女。「伍先生,您要不要喝杯茶?」

  他的眼睛往櫃檯後面的玻璃門望去——他們現在坐在最外圍的接待區,教室和行政區則在那扇毛玻璃後方。

  上天很賞臉,就在他的凝視下,毛玻璃門被推開,恕儀正好走出來。

  一看見他,她一怔,他馬上別開臉。好吧,這種表現很幼稚,可是他還在不爽,她期待什麼?

  看到他的表現,她臉一沉,隨即當做沒看見。兩個加起來超過五十歲的人了,吵起架來跟幼稚園大班沒多大分別。

  「小玉,待會兒濱江花市的一位張先生會送兩箱花材過來,麻煩妳叫我一聲。」她軟柔地叮囑著櫃檯小妹。

  咦?想學他裝沒看見。伍長峰眼睛一瞇。

  「嗨。」恕儀冷淡地朝他點了點頭,反身又進門去。

  雖然沒學他,但是只丟給他一個字,有看見跟沒看見也沒兩樣。

  在伍長峰能意會之前,一雙腳已經長了意識,自動跟上去。他在秋聲園裡已經熟門熟路,小妹並沒有阻攔他。

  「喂,外面那個小女生是我朋友的小孩,來學插花的,以後請多多關照。」

  「插花是陳老師的班,我會代你知會一聲的。」她走回自己的辦公室裡。

  三坪大的空間中有干花材的香味,牆上陳掛幾幅她自己的作品。她從抽屜裡拿出工具,準備做點小飾品打發時間。

  「妳別擺出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好不好?」還是他先沉不住氣。

  「我不想在辦公室和你吵架,你還有事嗎?」

  喝!下逐客令來著。伍大少如果忍得住這口閒氣,也就不叫伍大少了。

  「當然有,我上次和妳提的事,妳到底有沒有放在心上?」

  「哪件事?」

  「錢的事。」伍長峰瞪著她。「老余說妳昨天打電話去銀行,要求恢復貸款,真的還假的?」

  「這是我和銀行的事,余先生怎麼可以不經我同意,透露給外人知道?」她不悅道。

  外人?

  「我也是為妳好,妳真的很不知好歹。難怪我爺爺臨走之前會對妳說那一句話。」

  她白他一眼,「你爺爺沒說錯,我的日子確實過得很辛苦。」而且都是被他氣的。

  「不是那一句,是『女孩兒家不要太倔強』,還記得嗎?」

  恕儀穩定地放下小鑷子,以免一時受不了誘惑,朝他射過去。

  「當我自己能幫助自己的時候,就不需要別人插手,這和倔強無關,我只是不需要你的幫助而已。」

  「為什麼?」他陰沉下來。

  「不為什麼,我就是不要!」

  「給我一個原因。」他堅持。「只要告訴我原因,我就不再拿這件事煩妳。」

  恕儀往後靠回在椅子上。好吧,趁著今天大家談清楚。

  「過去幾年我學會了一件事,那就是——和伍家人有利益牽扯絕對是最不智的決定。」

  這句話很傷人喔。

  「何出此言?」

  「你們家永遠有一些奇怪的想法,認為全世界的人都在貪圖你們什麼,不然就是當你們想幫助別人時,每個人都應該磕頭謝恩,不許有其他反應。為什麼你們就是無法理解,有些人寧願過自己的生活,也不需要你們的插手?」

  伍長峰久久瞪視著她。

  開口閉口「你們」家、「你們」如何如何,原來在她心裡,他也只不過是「你們」的一員而已,從來不曾和她是「我們」過,過去近四年的情誼全是假象,人家話都講得這麼白,他再待下來,就是自討沒趣了。伍長峰冷冷一笑。

  「如此說來,還是我太雞婆了。好,聽妳的!祝妳一切順利。」

  砰!他摔上門離去。

  恕儀望著他的背影。看來這回讓他氣得不輕。

  也好,就這樣吧!他們倆無論是價值觀、人生觀或家庭背景都相差太遙遠,根本沒有可以互相瞭解的基準點,或許各走各的路是最好的安排。

  這一次,他應該不會再回頭了吧?

  她重新拿起小鑷子,準備投入在向來能安定情緒的創作裡。

  許久之後,直到學生來敲門問她為何不進教室,她才發現,自己發了一下午的呆。

  * * *

  那女人當真不是普通的能ㄍーㄥ!

  伍長峰挫敗地想。

  原本他鐵了心,從此以後橋歸橋、路歸路,男婚女嫁各不相干,熬了兩個星期之後,想叫救命的人依舊是他。

  真是奇了,對趙媺帷他就完全不會手軟啊!

  每個人還說他惡霸!在他看來,李恕儀只要用那雙幽幽的黑瞳瞟他幾眼,他就撐不下去了。而她如果不瞟他,他更受不了。

  唉,果然一物降一物,柔能克剛,自然界的真理永遠不變。

  伍長峰開始在心裡替自己找台階下。

  其實她也有很多優點,比如她很貼心,每次他受了氣,她都會張著一雙小鹿班比的眼睛,溫柔聽他吐苦水;她做的飯菜也不錯吃,而且比他家大廚還瞭解他的口味;那些飯後小酌的夜晚更是溫馨舒適,令人疲勞全消。對了!他還留著那天帶回家的湯匙呢!有借有還才是王道。

  算了,好男不與女鬥,反正男人讓讓女人也是應該的。他自負地想完,心頭登時開朗舒暢。

  明晚就約她出來吃飯吧。

  「阿峰,我們在這裡。」他一踏進凱悅飯店的大門,母親便率先發現了他。

  今天晚上是兄弟倆隔週一次的「盡孝道日」。每逢雙周的星期五晚上,他們都要回家吃飯。

  今天父母和朋友約在凱悅喝下午茶,就順勢留下來進行晚上的家聚。

  「對不起,讓你們久等了。」

  父母和弟弟已經先到了,正坐在大廳的休閒區聊天。弟弟帶了女朋友前來,媺帷也主動要求陪他一起出席。他們倆還不算「官方分手」,所以他沒有拒絕。

  「媺帷,好久不見,怎麼最近都沒見妳來家裡玩?」伍夫人親熱地牽起趙氏千金。

  「我前陣子工作比較忙,有個廣告客戶一直弄不定,前幾天才終於結了案。」趙媺帷漾出嬌艷的笑容。

  這也解釋了她最近特別好相處的原因。

  媺帷的脾氣通常有週期性,工作壓力大的那一陣子,他就倒楣一點,被她罵好玩的;等忙碌期過去,她就又變成甜甜蜜蜜的小女人,偎回他身邊。

  如果他是性格溫和體貼的那種男人,也就罷了,偏偏他不是,他自己的脾氣都很難伺候了。

  他腦中忽然響起恕儀說過的話。你們兩個,一個是天之驕子,一個是天之驕女,從小都被人寵慣了,只要兩個人都學不會遷就,就注定了要這樣吵吵鬧鬧過下去。

  心裡不是不感歎的。

  「我們進餐廳吃飯吧!我肚子餓了。」伍長峰簡潔地道。

  伍夫人牽起內定的准媳婦人選,親親熱熱走向電梯,準備上三樓的日本料理店。

  電梯門一打開,裡面的人踏出來,一張清麗的容顏猛不期然與他映個正著。

  恕儀!

  「妳……」他心裡一喜,正要打招呼,立刻瞟到她身後那隻跟屁蟲。

  喲!不正是花農先生嗎?她身上穿著秋聲園花藝班的白背心,懷中抱了一些花材,那個粗人幫她捧了兩盆花。怎麼著?出公差還有書僮伺候?一張俊臉登時冷下來,求和的念頭暫時拋到九霄雲外。

  「媽,爸,你們先請。」他故意不理她,側過身招呼父母。

  恕儀瞄見他身旁的家人,一絲了然閃過眸中。他大概是怕家裡的人知道他們倆還有聯絡吧!

  他既然不肯認她,她也沒必要去自討沒趣。

  恕儀目不斜視,閃過他身旁,迅速離去。

  架子比他還大!伍長峰的心裡滿滿不是味道,整個晚上都沉著一張瞼,嚼美食的表情跟嚼白紙沒兩樣,壽司師傅幾乎絕望了。

  「失陪一下。」飯局接近尾聲時,弟弟的女友秀氣地站起來。

  「我也去。」媺帷拿起小手提包,兩位年輕女士一起走向化妝室。

  見外人離了席,伍夫人的臉色頓時嚴肅起來。

  「長峰,剛才電梯裡那個女孩子……」

  「怎樣?」他鬱悶地咬著青菜梗。

  伍母遲疑片刻。「她是不是你以前那個……那個女人?」

  「是吧。」

  「你們兩個人還有聯絡嗎?」伍父接腔,眼神罕見地精利。

  「偶爾。」

  「我以為你們三年多前離了婚,就再也沒有瓜葛了,你為什麼還要跟她聯絡?」伍夫人急切地問。

  「我們只是普通朋友而已,有什麼打緊的。」

  兩個老的互望一眼,伍父接過發言權。

  「你結過婚的事,全台灣沒有幾個人知道,也不必特地去張揚。」終究把人家肚子搞大也不是什麼光彩的事。「你以後少和她來往。」

  「那女孩兒也真奇怪,我上哪兒都會遇到她。」伍母不禁抱怨。「前陣子在晶華碰頭,今兒又在凱悅撞見,也不知道她是有心或無意的。」

  應該是他們花藝班和各飯店簽約,負責提供花做擺飾,恕儀幫忙接送所致。但是伍長峰懶得解釋。

  不是為了避諱,只是子女天生都不喜歡被父母干涉太多的心。

  「你遇上了就裝做不認識,省得以後惹麻煩。」伍父皺起眉頭。

  「還用你說!我當然是臉一撇,立刻看往別的方向去,不然引得她以為自己應該過來打招呼,我不是自找沒趣嗎?」伍母白他一眼,隨即把焦點轉回兒子身上。「你也給我謹言慎行一些,你們以前的那一段,能夠不讓外人知道最好。」

  胸口的怨悶早就累積了一個晚上,現下又被父母這樣沒頭沒腦地數落一頓,他的孝子情操終於蒸發殆盡。

  「爸,媽,我的事我自己有主張,你們不要過問好不好?」他放下筷子,扔開擦手巾。「老弟,我公司裡還有事,先回去處理,待會兒麻煩你幫我送媺帷回去。」

  「你這是在做什麼?給我坐下。」伍父對兒子吹鬍子瞪眼睛。

  他只作不見,低頭親母親的臉頰一下。

  「我下個星期天再回家吃飯。老爸,自己保重身體。再見。」語畢,轉身而去。

  「你你……你這是……」

  「爸,哥哥最近真的很忙。」做弟弟的只好打圓場。

  「什麼玩意兒?為了一個不相干的女人,多說他幾句就擺臉色給咱們看。」

  家人的聲音被電梯門隔絕,他卻沒有因為逃過一劫而感到開心。

  不知道他們此刻在做什麼?想也知道那隻跟屁蟲一定會約李恕儀共進晚餐。

  思及她木無表情的容顏,他的牙根忿忿一咬。

  那女人還打算繼續和他冷戰下去呢!

  李恕儀,算妳狠!

  * * *

  「好啦,我道歉,妳滿意了吧?」

  這樣講會不會太沖?

  「明明是妳自己誤會我的意思,我只是把那三百萬當成資助金,不是暗示妳在貪圖……那個……過去那一段……」

  算了,舊事越扯越臭,不提也罷。

  「妳不要每次都怪我脾氣不好!妳自己一拗起來,同樣沒有人招架得住。」

  這下子變成指責了,她想必更不領情。

  怎麼連求個和都這麼難啊?想想他也有過不少次經驗了,應該駕輕就熟才對,可是每次一到低頭時刻,他仍然要傷上好久的腦筋。

  算了,就直接殺過去,講一聲「對不起,別生氣」,再來一個大鞠躬,應該就沒問題。

  幸好恕儀性子雖然執拗,心腸卻軟,只要他裝得夠誠懇,她通常不會太刁難。

  伍長峰在她的小園子裡徘徊良久,終於走上前敲門。

  他可是從凱悅直接殺到她家來,老天最好保佑她沒被那隻跟屁蟲載到哪個鬼地方談情說愛,否則所有和談宣告取消。

  叩叩。

  沒人應門。

  他走到屋側,從窗簾的縫隙望進去。客廳有燈光啊!雖然只有昏濛濛的一盞檯燈,可是她應該在家。

  叩叩叩!這回敲得更用力。

  已經晚上十一點了,他腦中開始晃過各種畫面,譬如那隻跟屁蟲還沒走,他們倆正窩在沙發,你儂我儂,你摸我摸……

  砰!砰!砰!槌門了。

  吱呀一聲,門扉拉開一道細縫。

  「嗨,我吃完晚飯,剛好路過……」蹩腳的開場白在瞧見她那雙沾淚的紅眼圈後,戛然而止。「妳為什麼哭?發生了什麼事?」

  門縫又拉開一些,她吸吸鼻子。

  「這麼晚了,你有事嗎?」

  他緊張地看著她。「讓我進去。」

  她考慮兩秒鐘,然後默默退開。

  客廳裡只開了一盞茶几上的小燈,長沙發上擰著幾團衛生紙,配上她那雙紅紅的兔子眼,只有一個合理的解釋——不曖昧的那種。

  她又窩回沙發上,把自己縮成小小的一團。

  「妳在哭什麼?」他蹲跪在她身前,輕問。

  他的關切引觸另一波淚水。她不是大哭,而是細細的,像貓咪一樣,發出低嗚的嚶嚀聲。

  「恕儀!」他心慌了,連忙將她摟進懷裡。「別哭,告訴我到底怎麼回事,那隻跟屁蟲欺負妳嗎?」

  她更明顯地嗚咽一聲,臉埋進他的頸窩裡。

  看樣子是了。伍長峰磨著牙。「別怕、別伯,那傢伙做了什麼好事,妳全說出來。」

  「他……他好過分……」

  「怎樣過分?」伍長峰一下一下撫著她的背心。

  「我今晚幫陳老師送花去凱悅,他們的日式料亭和我們簽約,每個禮拜固定提供一盆花做……」

  「這部分先跳過去,直接告訴我那個混蛋的事。」他輕啄她濕漉的臉蛋。

  「王……王先生今天陪我去送花,然後請我吃飯。」她吸吸鼻子。「總之他正式提出請求,要我跟他交往。」

  他越聽越茫然。

  「妳的哭是因為不願意,還是因為太感動?」

  「都不是,而是他提出要求時所說的話。」

  「他說了什麼?」

  「他說,他決定自己比較喜歡我,所以要回絕之前相親的那個對象,請我答應和他正式交往。」

  伍長峰茫然地抽出一張面紙給她。「然後呢?」

  「沒有然後了,再也沒有然後了。」她把秀顏掩進手心,啜泣出聲。

  「等一下、等一下。」她回絕那個痞子,他當然很爽,可是他聽了半天還是不曉得問題出在哪裹,「花農老王到底說錯了什麼?」

  恕儀抬起頭,怒目而視。

  「你還聽不出來嗎?他過去那段時間同時和兩個人交往,今天晚上特地來告訴我他的『決定』。他『決定』選擇我!」

  「所以?」伍長峰小心翼翼地求問。

  「所以,我為什麼要成為一個『被決定』的對象?」她一副很生氣他居然還要問的表情,「如果是你這種長得俊、家世好、自視甚高、從小被寵壞了的富家公子哥兒,也就罷了,反正你已經沒救了!可是他平時看起來那麼老實,那麼誠懇,那麼腳踏實地的一個古道人,原來私底下對我也是挑三撿四的。我又不是貨架上的一顆水果,他憑什麼?」

  呃,Well……雖然萬分不情願,他得說,他並不認為花農老王有錯。畢竟大家都還沒結婚,每個人都有挑三撿四的權利。

  但是這會兒應該不是和她討論戀愛觀的好時機。

  還有,什麼叫「像他這種被寵壞的富家公子哥兒已經沒救了」?她連埋怨其他男人時,都可以順道打他一耙!伍長峰啼笑皆非。

  「別把我跟那種爛人相提並論,OK?」

  「算了,反正你不會瞭解的,嗚……」她難過地坐到旁邊去,埋進自己的膝頭繼續哭泣。

  「我瞭解,我當然瞭解。」他坐到她身畔來。

  「你瞭解什麼?」她抬起掛著淚珠的眸。

  「我……」他啞然。「我瞭解,妳不喜歡男人一邊和妳交往,一邊去相親。」

  對吧?

  她瞅了他好一會兒。

  「差不多了。」

  那就好。慢著,她又開始流淚了,而且又是那種最讓他挨不下去的默默流淚法。他歎了口氣,再度將她擁回懷裡。

  「妳不要再哭了好不好?」

  難道她已經喜愛老王到了願意為他神傷的地步?伍長峰的心口澀澀的。

  她靜靜哭了一陣。

  「你知道嗎?其實,我只是需要一個,能專心愛我的男人。」

  伍長峰輕推開她,望著她悲澀的眼眸,

  「他能愛我多久不重要,但是,當他還愛著我的時候,他的生命裡沒有其他女人,只有我一個,只會專心一意的愛著我。」她輕聲說。「我只是要一個,這樣簡單的男人而已。」

  為什麼要露出這樣哀傷的眼神呢?為什麼要漾著這樣無力的笑容呢?難道這個世界真的讓她如此失望嗎?

  難道,連他,也讓她如此失望嗎?

  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如此深切地注視她。

  看她細而翹的睫毛,看她眼中的自己。

  她臉頰的肌膚柔細得猶如薄膜,吹彈可破,一雙深眸猶如嵌在白雪中的黑珍珠,流轉著光澤,輕顫的唇,呼著暖暖的氣息。

  她是如此的嬌妍與脆弱,需要人保護。

  過去三年柏拉圖式的友情,突然顯得非常無謂。他捧起這張泛淚的嬌顏,緊密印吻下去……

  「阿峰……」她的淺喚間間斷斷地被他吞噬。

  剛開始的淺啄,漸次濃化,轉深。

  「阿峰,別……」

  「噓。」他綿密地啄吻著她。

  月餘來的鬱悶,突然化為沁脾的清甜。他的心輕揚地騰空直上。

  恕儀的意識昏蒙了。

  他們,應該繼續嗎?她如果神智清楚,此刻應該立即叫停。

  然而,他的味道如此好聞,吻如此動人,空氣中濃郁的氛圍猶如圈住她的第二雙手,讓她感到如此安、心……

  她從來不是一個強悍的人。她已經寂寞了太久,孤獨了太久,她多渴望有一副強壯的臂膀,可以暫供依靠。

  而現在,他就在她身旁。

  吻,國字七畫,英文四個字母,做起來如許簡單的動作,引發的後續效應卻往往不是「簡單」兩字可以概括。

  放縱吧!

  在這模糊的一刻,腦海深處的一處陷落突然讓她懂了。

  為什麼,數年前保守拘謹的自己,會狂放地投入那一夜雲雨。其實,一切也不過如此而已。她倦了再佯裝堅強,她只想當一個平凡的小女人,被一個男人細細寵愛。

  當年的她,是一個孤獨思鄉的大學生;而今的她,雖然年長了,歲月只改變了她的經歷與智識,卻從來沒有抹去骨子裡那個戀家、怕寂寞的自己。

  她柔軟的反應給了他進一步的許可,情慾之火越發急切。

  鬆褪的衣服如花瓣一般,遍灑於淺色地毯上。交纏的兩道人影,如初春新發的兩股枝丫,緊緊相繞,密不可分。

  「峰……」

  他稍嫌粗放的動作,引來一聲抗議的輕呼。

  他低笑一聲,含住她的唇,清甜迷人的味道一如數年前,羞赧的神情亦如是。

  無瑕的柔膚一寸一寸展現,再讓古銅的男體一寸一寸覆蓋、膜拜。

  夜太深,情意太切,即使要後侮,也是天亮以後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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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7 06:57:04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絕對、絕對、絕對不能再讓這樣的蠢行繼續發生了!

  她忙碌地撥弄著乾燥花材,努力忽視臉頰的紅熱。

  只有家教不良的女孩才會因為一時寂寞而投入男人的懷抱。她?她上頭可是頂著兩代嚴訓。

  「啊!」動作太粗魯,弄斷了一截狗尾草。

  她懊惱地停下工作,乾脆進廚房去準備晚餐。

  李恕儀,別忘了,全世界只有妳最清楚和伍長峰糾纏不清的後果。幾年前那段屈辱和痛苦,妳還沒嘗夠嗎?

  她要的是一份穩定、專一、平淡到近乎無聊的感情,而伍大少沒有一點符合她的要求。

  穩定?他就像一台橫行霸道的壓路機,唯一與「穩定」扯得上關係的,就是被他輾過去之後的路面。

  專一?天知道他此刻和那位媺帷小姐在做什麼。

  平淡無聊?這跟坐在北極圈裡大喊「天氣好熱」一樣的可笑。

  更別提他的父母家人了!伍家那干長輩們一旦知曉,只怕更會誓死阻止她這個「居心叵測、貪金拜銀」的外國女人。

  還有還有,除了近四年前的那一次俱樂部晚餐,伍長峰就不曾再和她公開出入過,一次都沒有!

  她絕對不會和一個無法以她為榮的男人交往,一切到此為止!今晚一定要和他說清楚!

  叮鈴鈴——門鈴很配合地響起來。

  「門沒鎖,你自己進來吧!」她努力凝聚更多抗戰意識。

  伍長峰一踏進廚房,就發現她穿著圍裙拿著鍋鏟,正在演練戰備操。

  「妳在做什麼?」

  恕儀回過神,發現自己可笑的舉動,連忙把鍋鏟放進炒菜鍋裡,繼續翻動。

  「沒有、沒有。你先等一下,晚餐馬上就好了。」

  她把番茄炒蛋起鍋,一轉身,卻發現他還呆呆站在身後,眼神充滿掙扎,又含著迷惘。

  盯!她腦中警鈴大作,這是他近來最常出現的神色——每回用充滿深思,不解,迷惑的眼神看完之後,就……

  唉!伍長峰發出一聲投降的歎息,把她猛拉進懷裡,深深狂吻。

  不,不行……

  「我有話……」

  「等一下再說。」他的喉嚨發出一聲類似低吼的咕噥,將她整個人騰空抱起。

  為了安全起見,恕儀不得不圈住他的腰。

  「討厭,放我下來。」她臉紅似火,拚命拍他臂膀。

  他們兩人都太清楚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

  餐桌已經擺上幾道食物,伍長峰太過急切,直接把她抵在牆上,開始褪除惱人的衣物。

  不行的,她之前才做過心理建議……啊,他正在吮她的酥胸,這種感覺真好,她虛軟得無法抗拒。

  「阿峰!」體內被突兀的侵佔。她輕抽一聲,秀眉難受地攬起。

  「對不起……」他憐愛地細細啄吻她,一點都慢不下來。天知道他本來真的打算對她很溫柔的……

  唉,她投降了,心甘情願地送上紅唇。

  唇與舌重新互相糾纏上,所有的抗拒與迷惑,煙消雲散。

  * * *

  伍長峰在午夜時分醒來。

  應該是餓醒的,他想。昨天中午他只吃了一個麵包,便一直空腹到現在,他們又忘了晚餐。

  最近他負責的證券公司陷入忙亂期,一位原本做丙種融資的股市大戶出來自立門戶,在中部成立了一間證券公司,同時為她在政界發展的丈夫累積地方實力;為此,他們在中部的業務被瓜分不少,加上景氣又日漸衰頹,於是相關團隊全投入業務戰裡,試圖拉回一點優勢。

  望著枕畔熟睡的嬌容,他漾出淺笑,復又歎息。

  有時候他真的搞不懂自己在做什麼,公私都處理得一塌糊塗。

  在外人的眼裡,他是站在高岡上的寵兒,永遠驕傲睥睨。

  前陣子媒體還對他做過一系列專訪,大大讚揚這位台灣的新生代才俊。

  只有他自己知道,這些年來,他只是在盡自己的家族義務而己。證券業從來不是他感興趣的目標,即使做得再成功,得到再多掌聲,心田永遠有一處空白,不曾被填補。

  私事上,他和媺帷的談判也進行得不順利。

  媺帷堅持不分手,比他更強硬。他唯一慶幸的是,她自重身份,不會去搞那些吞安眠藥自殺的把戲。另一方面也是顧念到她父母的名譽。趙家不比他家,自來親情疏淡。趙氏夫婦重形象遠勝於愛兒女。倘若她鬧出自殺醜聞,他們不會原諒她。

  或許就是因為如此,趙媺帷才更渴望建立一個屬於自己的親密家庭。

  天知道她怎麼會以為他是那個合適的丈夫人選。恕儀說得太正確了,他們兩人都習慣了被人寵讓,沒有人願意先舉白旗。

  其實媺帷的潛意識裡一定明瞭,只是拒絕接受事實。而他也越來越清楚,讓他釋出愛意的對象,不會是她。

  「嗯……」恕儀在睡夢中輕嚶一聲,背轉過身去。

  瞧不見她的臉,他突然覺得寂寞。

  伍長峰一點一點的把她翻回來。

  她在睡夢中抽抽鼻尖,似乎對他替她擺的姿勢不太滿意,嬌軀慢慢蠕動,像隻慵懶的貓咪,找到一個舒服的角度後,滿足地輕歎一聲,又陷入沉睡裡。

  伍長峰登時哭笑不得。

  她選擇的地理位置是把臉埋進他胸膛,一隻腳插入他的腿縫間,右臂壓在她身體下,這下子他讓她給困住了。

  他讓她給困住了……

  他不知道,自己落在她臉上的目光,有多麼溫存。他只知道,被她困住的想法,並不那麼令人反感。

  被凝視的人,悠然掀啟眼瞼。

  「阿峰?」她的眼眸輿語音都帶著睏意。「你怎麼不睡?」

  「我……」看著她朦朧的眼眸,他沙啞輕笑。「沒事,突然睡不著。」

  恕儀的神智隨著遠去的周公而漸漸清楚。

  唔,既然她已經醒了,之前想對他說的那席話……

  不妙!伍長峰心底大叫。想也知道,她八成要說一些殺風景的話——我們不應該再如何如何,你應該去找圈圈圈,我適合去找叉叉叉。

  先下手為強!他驀地封吻住她。

  「唔……」恕儀沒預料他會說發情就發情,一點徵兆也沒有。

  平歇的激情頓時狂燃,蔓延,直到燒成另一堆灰燼。

  呵呵,成功。

  饜足的大貓咧出邪笑,看著被自己狂情席捲過的可憐小貓。

  他可不算違反她的意願,畢竟她什麼話都來不及說。

  怒儀癱軟在他的身下,嚶細的嬌喘著。

  直到凝聚足夠的力量,她才緩緩睜開眼睛。唉。無力輕歎一聲,她不再嘗試了。

  「我接下來兩周會非常忙。」

  「忙什麼?」他玩弄她香肩上的髮絲。

  她遲疑片刻。「我和陳老師的花藝展即將舉行,有一些作品需要做最後修飾。」

  「正好我最近也忙,明後天可能要到台中出差幾天。」伍長峰點點頭。

  她輕吐了一口氣,眸心漾回柔情的笑意。

  「再睡一下好嗎?」

  「好。」

  兩人相擁入夢,有如纏結難分的柳枝。

  其實,彼此心裡都有一些話想說,卻也都不希望對方說出口……

  * * *

  「吹口哨,向前進,尋求快樂人生。肩並肩,去踏青,野外好風景……」

  BMW泊在一個街角,一道健實的身影跳下來,哼著小曲,踏上庭園短徑。

  九月一日,全新月份的開始,值得好好慶祝。

  好吧!他承認,他是在開心台中那一團混亂終於擺平,又回到有她的台北城。

  回來的第一件事,他連家都不回,直接驅車到她家門外。

  下午五點半,他們正好可以出門吃頓飯。

  叩叩叩叩叩,叩叩。連敲門的節奏都很輕快。

  「阿儀,我帶來的那罐沙嗲醬,妳收到哪兒去了?」

  「爸爸和爺爺這幾天把它吃光了。」她從房裡探出頭,回應廚房裡的母親,臉上還沾著一些花瓣粉屑。

  「這是我特地帶到台灣來給阿儀解饞的,你們爺兒倆自己把它給吃光了?」李媽媽嚇了一大跳。

  「我們連吃幾天的台灣料理,膩也膩壞了,只能靠沙嗲解味兒嘛!」李爸爸趕快躲進浴室裡避風頭。

  爺爺繼續坐在沙發上,整張老臉埋進報紙裡,故作嚴肅貌。

  「真是的!」李媽媽又好氣又好笑。「算了,阿儀,待會兒我們上超市去,我熬一鍋新鮮的給妳。」

  「好,我先把手上的這一幅畫貼好背景。」她的腦袋又縮回去。

  叩叩叩叩叩,叩叩。

  「這時候會是誰?」爺爺放下報紙,白眉一扭。

  「我去開。」恕儀放下工具,出來應門。

  「嗨。」門外一張笑得俊朗的臉讓她錯愕。

  「你……」她飛快看了屋內的人一眼,正好迎上爺爺的視線。心頭一揪,連忙把門拉攏,透過細細的縫噓聲問:「你怎麼來了?」

  「我剛從台中回來,順便繞過來看看妳。」伍長峰從她頭頂上望進去。「妳家裡有客人?」

  「阿儀,誰來了?」李媽媽在問。

  「沒事,只是一個推銷員,我打發他走。」她趕忙閃出門,拖著他來到屋內看不見的角落。

  「我是推銷員?」他指著自己的鼻子。

  「你要來之前,也不先打個電話。」她跺腳。

  「那些人是誰?」

  「我父母和爺爺。」

  輪到他愣住。「妳家人怎麼會突然跑來台灣?」

  「我這個週末有個展示會,記得嗎?」

  對喔。

  不,不對。

  「妳的家人要來的事,妳為什麼從來沒有提過?」

  「這重要嗎?」

  「為什麼不重要?」他放大聲音。

  「噓,噓。」她拚命制止他,一面緊張兮兮地回頭,生怕家裡的人跑出來探看。「你真奇怪,難道我家人來看我,還要先跟你報備?」

  「『我』很奇怪?」他的眸開始瞇緊。「好,那他們來訪,與我上門找妳有什麼關係?妳幹嘛像做賊似的,把我拉到路邊來?」

  「拜託!你們兩方不避著點兒,難不成還一起排排坐、吃果果。」

  「所以妳的意思是,我不能見妳的家人?」

  「你想見他們?」她不可思議地睜大明眸。「你瘋了!」

  「為什麼想見他們就代表我瘋了?」他質問。

  恕儀真想昏倒,這樣顯而易見的答案,他居然還用問。

  「我父母從頭到尾就不知道你的存在,他們如果問起你,我要如何告訴他們?」

  伍長峰猛然醒悟。

  所以她上回要求他暫時不要來找她,根本不是為了什麼聯展的事,而是她的家人要來,她希望他避開!

  「就介紹我是妳的朋友不就行了?妳住在台灣好幾年,不可能連個朋友都沒交吧!」他的語氣很火爆。

  「你是男的耶!」連她也忍不住低叫出來。「我爺爺最瞭解我了,他知道我不會隨便交異性朋友,如果被他看出任何異狀,我該怎麼辦?這世界上我最怕的人就是他,光面對他那雙眼睛我腳就軟了,更別提編謊話騙他。」

  露水姻緣,奉子成婚,流產,離婚,這些罪狀林林總總足以判她十七、八個死罪!她陡然打個寒顫。

  「所以我就活該被妳當成老鼠一樣,藏在陰溝裡?」他的臉色晦澀得猶如剛從地獄裡回來。

  「你幹嘛說得這麼嚴重?他們下星期一就回去了,你等他們回去之後再來不就好了。」他今天的表現好奇怪!她的眸中閃著疑惑。

  「我沒必要忍受這種待遇!」怒火終於爆發了。「我長得體體面面的,有頭有腳,家世清白,哪一點構不上見妳爺爺的資格?」

  「你……你莫名其妙!我從來沒有要求你把我帶回家介紹給父母,你反倒來為難我!」

  「為難?原來把我介紹給妳的家人是很為難的事。」他一聲大過一聲。

  「本來就是。」她覺得自己彷彿在跟火星人說話,突然之間他們兩人完全無法溝通了。「我們兩家王不見王,這本來就是默契。所以我不會去打擾你的家人,你也不會來介入我的家庭生活,不是這樣嗎?」

  伍長峰臉色鐵青,瞪視她良久。

  「隨便妳!」

  虧他一開始還興致勃勃,只想趕來看她,搞了半天全是自己一廂情願。

  沒什麼好說了,他悶著冷臉離去。

  恕儀迷惑不解地盯著他的背影。她知道他很生氣,可能還有一點點傷心,可是她不懂為什麼。

  他不會真的想見她家人吧?

  「怎麼回事?我剛才好像聽見妳和誰在大吵大叫?」李媽媽關心地迎上前。

  她回到屋內,反手把門關上,避開爺爺銳利的視線。

  「沒事,那個推銷員好凶,我不讓他進來推銷,他還罵我。」

  「台灣的推銷員這樣大牌?」李爸爸極為訝異。

  「有幾個少數的例外。」她勉強笑著,轉移話題。「可以開飯了嗎?今天晚上吃什麼?」

  「大餐。」李媽媽喜孜孜地轉進廚房。「後天就是妳的展覽,我們先在家裡辦一場慶功宴。」

  她晚上有大餐吃呢,不知道那個氣跳跳的男人今晚吃什麼?

  原本,他應該是來找她一起吃飯的吧?

  不知怎地,期待良久的好胃口,突然消失無蹤。

  * * *

  「你能相信嗎?她把我趕出來!她居然把我趕出來!」伍長峰狂怒地在高級病房裡走來走去。

  余克儉才想歎氣。為什麼他連臥病在床都不得安寧呢?

  這隻暴龍下台中的那一天,正好是他染上感冒、第N度入院的同一天。經過數日休養,他現在的氣色已經恢復許多,有體力看笑話。然而,同樣的戲碼一再上演,他也是會看膩的。

  「我這輩子長到二十八歲又十個月,還沒有被人掃地出門過。」腳步踱到床尾,伍長峰霍然停住。「這是最後一次,我忍她忍夠了!我發誓,這一次我絕對……絕對……」

  「絕對什麼?」余克儉故意問。

  「絕對……」算了。伍長峰頓時像一顆消了氣的皮球。每次都立下重誓,最後還不是破功?

  「你知道,過去三年來,你衝到我面前抱怨那位不知好歹小姐多少次嗎?」余克儉舉起手指比了比。「四十七次。你跟趙媺帷鬧翻的次數都沒有這麼驚人。」

  「媺帷和她不一樣。」他咕噥。

  「哪裡不一樣?」

  趙媺帷和李恕儀的臉,同時在他腦海浮現。前者是翹高鼻尖,驕氣地要求他先低頭,不然啥都別說;後者是張著那雙柔亮的雙眸,默然瞅著他……

  「對,我就是吃軟不吃硬,那又怎樣?」他沒好氣地開始踱步。「請不要轉移焦點,我發火的主因是:我被人掃地出門了。」

  「這有什麼好意外的?」余克儉一臉無聊。

  他霍然停下腳步,不可思議地瞪住死黨。

  「親愛的小余兒,你最好的朋友只差沒被人當成見不得光的通緝犯,陰溝裡的隱秘生物,必須藏在暗處的電動按摩棒,你還不覺得意外?」

  「好吧,我很意外。」余克儉取過身旁的水杯暍一口,安然自若。

  「你又在意外什麼?」

  「意外你居然沒有想到。」

  「我應該想到什麼?」有時候和老余對話實在是一件辛苦的事,尤其對他這種急性子的人。

  「想到她居然會如此膽大包天拒絕你,想到不只伍家有排斥她的份,她也一樣排斥你們,想到她輕視你們的程度,可能不比你們輕視她還低。」

  「我,從來沒有,輕視過她。」他咬著牙進出話。

  「老傢伙,你可是在跟比你還瞭解你自己的死黨說話。」余克儉居然還有膽子露出微笑。「別騙自己了,你對她一直有著高高在上的優越感,只是你沒發現罷了。」

  他瞪著床上的病患,考慮讓這人的病情再加深一點。

  「我沒有!唔……好吧,或許一開始有,但那已經是幾年前的事了,自從我們開始來往之後,我就不曾再瞧低過她。」

  「那你為什麼不把她介紹給你的朋友?」

  「我……」

  「為什麼不帶她去你平時常去的俱樂部吃飯?」

  「我以前帶她去過……」

  「為什麼不向你的父母承認你在和她交往?為什麼不把她介紹給你的親戚朋友?為什麼不帶她參加公開活動?為什麼不多多認識她的朋友?為什麼沒陪她去參加過同學會?」

  伍長峰知道好友傳達一些訊息給他,所以沒有急著接話。

  「阿峰,我是你最好的朋友,可是,還是上回她來銀行貸款,我才有機會『正式』認識她,你連把她帶來介紹給我都不曾有過。」余克儉輕聲說。「你對她並沒有你自己以為的那麼好。」

  「我沒有那個意思。」他懊惱地爬梳烏髮,繼續踱步。「我只是覺得,我們來往是兩個人的事,沒必要把雜七雜八的人都牽扯進來,絕對沒有不讓她見光的意圖。」

  現在他終於瞭解恕儀為何會說那些彼此生活圈不相干的話了,她真的以為他故意把她藏起來嗎?

  「我知道,你這人的毛病就是這樣,越在乎的事物就越少根筋,可是女人的心思比男人纖細敏感,你必須學著去體會她的感覺。」

  媽的,現在他又多了一件心煩的事。

  「最近媺帷跟我鬧得不可開交,我實在分身乏術。」他停下來,不平地問老友。「為什麼每個人都期望我當一個事事萬能的無敵超人?我和全天下的男人一樣,有血、有肉、有缺點,尤其跟別人吵架的時候,特別幼稚無聊愛賭氣。」

  「你不必把事情想得太困難,只需要對自己承認就行了。」余克儉深呼吸一下,閉上眼睛。

  「承認什麼?」他茫然問。

  「對啊,承認什麼?」他張開眼,似笑非笑。「我也不知道,你自己去好好想想,你應該承認什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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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7 06:57:31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伍長峰正從某個角落看她。

  恕儀感覺得到他的目光。

  她在會場裡四處走動,狀若無事地與觀展者交談,一面搜索著他的身影。

  他會來的,她知道。

  然而,不論繞了展區幾次,她一直未曾看見那道挺拔的身影。

  「李小姐,恭喜妳,展出很順利。」一位大報的藝文記者走過來。

  「謝謝。」

  「秋聲聯展」在台北市立美術館的地下室舉行,她和陳姊擁有各自獨立的展示空間;陳姊以插花作品為主,她則展出過去三年來的壓花畫作。

  可能是最近台灣沒有太多新聞話題,媒體很難得的空出版面,讓藝文記者寫了兩天關於這場聯展的報導。

  「請問所有展出的花作都可以出售嗎?」

  「多數都可以,只有幾幅對我別具意義,是非賣品。」她輕柔頷首。

  父母和爺爺正好走到她身畔來,李媽媽友善地端詳著記者。

  「阿儀,這是妳朋友嗎?」

  「您好,我是XX時報的記者。」記者小姐指指胸前的採訪證。

  「這幾位是我父母和爺爺,特地從馬來西亞來看我的展覽。」恕儀立刻為兩方人馬介紹。

  「既然家人都來了,我替你們拍張照,今天晚上回去發稿。」記者小姐朝另一端的攝影記者招招手。「李媽媽,您養了一個這麼能幹的女兒,心裡一定很高興吧?」

  「哪裡,那是您不嫌棄。」李媽媽的形貌與女兒一樣端莊秀雅。「她當初為了學壓花,大學被延畢一年,我先生和公公氣得不得了,誰知現在反而靠壓花走出一條路來。」

  「我倒不知道李小姐大學被延畢呢!」記者小姐笑了起來。

  「這麼糗的事,拜託您別在報紙上寫出來。」她連忙搖手。

  「這是一個很棒的切入點!想想看:一位來異國求學的僑生,經歷過坎坷的大學時代,最後卻在藝術界裡走出自己的一片天。」記者小姐在腦中勾勒美好的遠景。

  而恕儀開始頭痛了。她最不需要的,就是讓任何人對她延畢的原因感興趣。

  「如果讓花藝班的學生知道,他們的老師大學念得一場糊塗,我很沒面子的,求求您高抬貴手。我們還是來拍照吧!」她只想將話題速速帶開。

  人長得嬌柔就是有這種好處,記者小姐看了呵呵笑,放她一馬。

  於是,李家四口齊聚在鏡頭前拍了張合照,連嚴肅的李爺爺都露出百年難得一見的笑容。

  聯展的宣傳目的達到,記者也有新聞可以發稿,雙方皆大歡喜。

  送走媒體人之後,她瞄一眼腕錶,已經四點半了。

  「爸,媽,晚上花藝班的同仁要幫我們辦一場慶功宴,你們要不要一起來?」

  「不用了,我們明天一大早還要趕飛機,今晚早點回去休息。」爺爺擺擺手。

  「好,我也會盡量早一點回家……」

  「你們看、你們看,」一群歐巴桑突然熙熙攘攘,開開心心地跑過來。「我就說嘛,這個『李恕儀』就是當初跟我們一起學壓花的那個小女生,妳們就不信,看!我沒講錯吧?」

  「我啦!是我先在報紙上看到她的照片認出來的。」

  「亂講,明明是我。」

  「妳?我跟妳講的時候,妳還不信咧!」

  恕儀轉眼間被團團圍住,一群歐巴桑爭相要求她的注意。

  「李小姐,妳還記不記得我們?我們是以前XX補習班那些媽媽啊。」

  「不要理她,看我、看我,妳當初跟我比較熟,一定記得我。」

  她的腦中開始浮出幾張熟悉的面孔,和眼前的女人軍團重疊。

  「妳們是……陳媽媽和張婆婆?」

  「對啦、對啦,原來妳還記得我們!」好感動喔。陳媽媽笑得眼睛全瞇了起來。

  「陳媽媽!妳們也來看我的展覽,我好高興。」她又驚又喜。

  「這幾位是妳的家人嗎?」張婆婆注意到被她們擠至外圍的親友團。

  「您們好。」三位李家人禮貌地點頭致意。

  一群人寒暄完,心直口快的陳媽媽猛然扔出炸彈。

  「李小姐,妳的小孩現在多大了?應該也快四歲了吧?」

  天!恕儀大驚,她都忘了這些人見過她懷孕的模樣。

  背心頓時湧出如泉的冷汗。完了、完了!

  「小孩?」李母不解了。

  「那個……」現在該如何圓謊?想啊!快想啊!她絞盡腦汁,面前只見無數張臉孔睜著好奇的眼睛等待答案。「呃……對不起,陳媽媽,我爺爺累了,我先送他們出去坐車,以後有空再請妳們吃飯,大家敘敘舊。」

  先避開為妙。

  「好好,沒關係。」

  「妳去忙妳的,我們不打擾妳了。」一堆婆婆媽媽熱情地揮動手帕。

  「媽,這邊。」她哪敢多耽擱,擁著家人就急急忙忙往電梯走去。

  「他們剛才說的小孩是怎麼回事?」李父還沒有搞清楚狀況。

  「就是……我當時延畢一年,怕你們生氣,會把我叫回家,不讓我再繼續念了,所以……我另外找了一個保母的工作,自己打工賺學費。」她絞盡全身每一份力氣,終於掰出一個稍微像樣點的說辭。「她們指的小孩,就是當年被我照顧的那個寶寶。」

  天!話說完,手心已經出汗,整個人從腳底刷冷上來。

  這就是報應,妳一旦撒了一個謊,永遠要用無數個謊來填補。

  「原來如此。」李媽媽恍然點頭。

  上天顯然決定今天是接受震撼教育的好日子。她才送家人到一樓,助理小姐已匆匆跟上來。

  「李小姐,剛才妳的手機一直在響,我擅自幫妳接了,請不要見怪。」助理抱歉地把手機遞給她。

  「沒關係。」她接過來。

  「一位姓伍的先生有事找妳,此刻正在線上等著。」助理小姐把話說完。

  天哪,現在是怎麼回事?她覺得自己彷彿被卡在巨大的漩渦裡,四方八方都探出一隻長長的爪子想撕扯她。

  李氏夫婦面面相望,顯然對這位「姓伍的先生」非常感興趣。女兒平時對自己的異性朋友幾乎絕口不提。

  她無力地迎上家人的眼神。

  「伍先生是……」花材商!這是第一個閃入腦中的藉口。

  然後,伍長峰受傷的表情隨之浮現在她的眼前。

  我就活該被妳當成老鼠一樣,藏在陰溝裡?

  也不知怎麼回事,她的唇突然不經大腦,自動流洩出答案。

  「他是我一個很要好的朋友。我們正在……呃……我和他……總之,他應該是打電話來道賀的。」說得不清不楚,反而把曖昧表達得一清二楚。

  「你們『正在』什麼?他是妳男朋友嗎?你們交往多久了?平時怎麼都沒聽見妳提起?」李父開始碎碎念。

  體貼的媽媽解救了她。

  「沒關係,妳回頭去忙吧!我們自己叫車回家。」

  「等一下,妳讓我先問問……」

  李母用力一拉,硬把嘮叨的丈夫帶開。

  爺爺仍然站在原地,恕儀的心跟著懸在半空中。

  「有對象就帶回來給我們看看,別讓家人擔心就好。」老人家終於說,跟在兒子和媳婦的身後而去。

  上天垂憐,過了一關。她近乎虛脫地拿起手機。

  「喂?」

  「……」

  「阿峰,是你嗎?」

  「嗯。」

  「你怎麼不說話?」他聽起來怪怪的。

  「我想見妳,妳今天晚上可以來我這裡嗎?」

  「我晚上有一場慶功宴,明天還要早起送父母去機場。」她委婉地推拒。

  「我想見妳。」他重複。

  她想了想。「不然我早一點從慶功宴離開好了。你幾點會在家?」

  「隨時都在,妳一定要來!」

  「我已經答應你了,當然會去。」他真的怪怪的。

  「那,晚上見。」那端先收了線。

  恕儀看著手機半晌。以前他們吵完架,他來求和的時候一定都是趾高氣揚的,一副「我是給妳面子才先低頭」的模樣,今天怎麼聽起來有氣無力的?

  雖然不情願,然而,她真的有些擔心了。

  * * *

  備用鑰匙插進鎖孔裡,輕悄地旋開。

  客廳裡很昏暗,只有長沙發旁亮著一盞昏黃的立燈。十一點半了,她不想吵醒可能已睡著的他。

  事實證明,她多慮了。

  一踏進客廳,他孤獨的身影便映入眼簾。伍長峰獨坐在客廳裡,眼睛鎖住對面的粉牆,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恍惚間,她有個錯覺,時光彷彿悠悠回到他祖父出殯的那個夜晚。當時,他也是一個人孤單地坐在那裡,啜飲悲傷。

  「哈囉。」

  他發現了她,給她一個微笑。

  「嗨。」

  「你吃過晚飯沒有?」她把包包放在玄關,走到他面前。

  「好像有吧,我不確定。」他沒有起身,抬頭看著她。

  「想不想吃宵夜?」她拂開他前額的劉海。

  伍長峰搖頭。

  「你今天心情不好?」這麼缺乏生氣的表現不像他。

  他突然摟住她的腰,把臉埋在她的懷中,一如多年前的那個夜。

  搖頭。

  「家裡有事?」她輕梳著他的髮絲。

  仍然搖頭。

  「那……」她頓了一頓。「又和媺帷小姐吵架了?」

  這次有反應了。

  「我和她已經分手,為什麼沒有人相信我?」他抬起頭,眼中射出不滿。

  「好好好,我相信你。」她安撫地輕拍他。「你自己告訴我為何不開心好了,否則我會擔心的。」

  「妳真的會為我擔心嗎?」大掌在她背脊底端摩挲著。

  她壓下哆嗦的衝動。

  「當然會!」

  他不語,臉又埋回她懷中。良久,一聲悶悶的低響傳出來——

  「對不起。」

  「什麼?」她沒聽清楚。

  「對不起!」這次說得更清晰,臉仍然埋著。

  他應該是指上回兩人不歡而散的事,恕儀輕撫他的髮。

  「沒關係,我也有錯。」

  他搖搖頭,扶在她腰後的掌略微施力。她順著他的暗示滑低身體,蹲跪在他的身前,直到兩人臉對著臉,眼對著眼,彼此眼中都只看著對方。

  「對不起。」他沙啞地重複。

  「我已經說不怪你了。」她輕語。

  「我對妳不夠好,也不夠公平,所以你用同樣的方式對待我,是我的報應。」他深深注視她。

  「我沒報復你的意思……」

  一根食指頂住她的嘴唇。

  「妳願意原諒我嗎?」

  「阿峰,你好奇怪。」她的眸中寫滿迷惑。為什麼自己會有一種感覺,他不全然是為了吵架的事在道歉?「告訴我你有什麼心事,好嗎?」

  他吐了口氣,乏力地靠回椅背上。

  「我只是覺得自己把人生過得一團糟。」

  她失笑出來。「不會吧!奸像有人剛被票選為十大黃金單身漢之一,手下的證券公司今年上櫃,股票逆勢上揚呢!」

  「那不是我想做的事,那不是我想要的人生。」他悶悶的。

  她一愣。「那你想做什麼事?」

  伍長峰也開始想,他想做什麼事?然後,他的腦中滑過各式各樣的念頭,投資、管理、咨詢、顧問……最後,一個清清楚楚的念頭跳上來,取代所有紛亂的選擇。

  「我想學書法。」他脫口而出。

  「書法?用毛筆寫字的那種書法?」恕儀大大驚異了。

  「對,書法。」他慢慢的、一字一字的咀嚼。這個念頭一旦從記憶底層跳出來之後,就再也不肯被揮下去。「妳一定不知道我以前學過書法吧?」

  老實說,恕儀還真的不知道。她是知道他寫得一手好字。在電腦鍵盤漸漸取代原子筆的現代社會裡,他的書寫體確實讓人印象深刻。

  「你為什麼會想學書法?」

  伍長峰先觀察她的表情。她眸中沒有任何的嘲諷,只有純純淨淨的好奇。

  彷彿一個滿身市儈的商人,突然轉性想學書法,是全天下最正常的事。

  對著她澄淨信賴的眼眸,突然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攫住他的呼息,教他幾乎透不過氣來。他用力深呼吸一下。

  「小時候,如果我調皮闖了禍,爺爺就會罰我回房間寫毛筆字。平常他寫字自娛時,也會拉著我一起練,久而久之,我的字雖然及不上他,卻也比一般人好上許多。」

  「後來你為什麼沒有繼續練下去?」她非常感興趣。

  「後來我出國唸書,每個人——包括我自己——都覺得書法只是寫來怡情養性的,一點實用價值也沒有,所以就停了。」

  她輕哦一聲。「所以你現在想重拾舊愛?」

  「妳知道嗎?我小時候好痛恨毛筆,我覺得它的存在簡直是為了折磨每個小孩。」他皺了皺眉心。「可是我也漸漸發現,每次心煩的時候,只要手上握了一枝筆,坐下來好好寫上幾篇字,再浮躁的心情也會平定。」

  「有時候,我們喜歡什麼東西,連自己也不會知道呢,除非有那樣的機緣觸發。」她點點頭,微笑著。

  「我相信,只要給我時間,我可以把書法練得很好,說不定可以變成大師。」他的眸心又透出她熟悉的光彩。「誰敢說書法不實用?大師的字也是可以賣到好價錢的。」

  「你不要老是想著錢嘛!」她笑出聲來。

  「噯!受環境污染太深,已經變市儈了,我慢慢改進、慢慢改進。」他不好意思地搔搔鼻粱。

  「你整個晚上就在想這件事?練書法?」

  「其實我沒有特別想什麼,只是很想見妳而已。」

  她望著他小男孩似的靦腆表情,心頭忽然有一種近乎發疼的感受。

  「那就去練吧!」

  「真的?」他的眼中出現不確定。

  「真的!」她笑得極溫柔。「慢慢來,先把寫字的手感找回來。陳姊的先生正好就是教書法的,還小有盛名,改天我陪你去找他聊聊。」

  他深深注視她良久。

  「謝謝妳。」

  「謝我什麼?」

  「謝謝妳,永遠站在我這一邊。」他把她擁進懷裡,輕聲說。

  「這可不容易,畢竟你這個人,有時候挺討人厭的。」她按住他的鼻尖。

  他突然抓住她的手指,故意放進嘴巴裡咬。

  「喂!」

  她驚呼,搶起旁邊的靠枕攻擊他,防衛自己,不到五分鐘就被他制在身體下動彈不得。

  「不公平,你的力氣比較大,讓我起來!」她喘著氣,秀顏因為過度的笑鬧而泛紅。

  「不讓。」他的牙齒閃閃發亮。

  「乖,你讓我起來,我做宵夜給你吃。」她開始進行誘哄策略。

  他看著她醉人的紅顏,眼眸的顏色加深了。宵夜啊?

  「好。」他挺乾脆的,一骨碌跳起來,還仁慈地拉她一把。

  恕儀不敢太挑戰自己的好運,一得到自由之後,立刻往廚房跑。

  「喔!」

  身後的人突施偷襲,一把將她扛在肩上,轉頭往他自己屬意的方向跑——主臥室。

  吃宵夜的時間到了。

  * * *

  「賤人!」

  還來不及搞清楚發生了什麼事,一個熱辣辣的耳光已經轟在她的臉頰上。

  恕儀猛然從沉睡中被拖回現實。

  「婊子!」另一聲爆怒的嬌斥。

  她的腦子根本搞糊成一片,只見第二記鐵沙掌迎面飛過來。

  那人改打為抓,一把揪住她的頭髮拽到床尾來。她受到極度的驚嚇,完全失去反抗的能力,只能任人家劈頭劈腦就給她一陣亂打。

  「妳在做什麼?」伍長峰震怒地暴吼。

  攻擊行動突然中止,不速之客被另一雙黝黑的手抱開。

  「放開我!讓我教訓她!不要臉的女人,專門搶別人男朋友的賤人!」

  「趙媺帷,妳的嘴巴放乾淨一點!」

  出其不意的驚駭讓恕儀的神情顯得呆滯。她僵坐在床上,腦中一片空白。

  四周充斥著另外兩個人激烈的對罵聲,以及女性歇斯底里的尖叫。

  「你就是有了別人才要求分手,對不對?」趙媺帷的攻擊目標轉為制住她的男人。

  伍長峰不願意對女人使強,著實被她踢鬧得不可開交。

  「媺帷……妳瘋了嗎?」他努力想抓住那雙尖尖的爪子,偏偏奈何她不得。最後他火了,拐到她身後緊緊圈住她,讓她動彈不得。「我叫妳住手,妳聽到沒有?住、手!」

  一聲大喝,紛亂的局面陡然安靜下來。

  兩個糾纏成一氣的男女猛烈喘著氣,恕儀仍然呆呆坐在床上,一雙黑眸在蒼白的臉上顯得分外空寂。

  「媺帷,妳去書房等我,要談到隔壁談。」他連拖帶抱,硬把趙媺帷推出房門外。

  「你想躲?伍長峰,你有種就像個男人……」

  砰!房門隔絕另一串近乎瘋狂的漫罵。

  「恕儀,妳還好吧?」伍長峰邊挑起地上的長褲和襯衫,匆匆套上。

  她茫然點點頭。其實這只是反射動作,她的神智彷彿仍飄在老遠的地方,回不來,連他的聲音都顯得非常遙遠。

  晨曦的涼意侵襲著她,她下意識拉起被單,將發顫的身軀緊緊圍裹起來。

  「妳在這裡等我,我和她談完就回來。」

  有一隻溫暖的手觸了下她被轟的臉頰,她痛得一縮,那隻手收了回去,跟著就是另一串怒火難消的低咒。

  「那個女人簡直是瘋了!」

  砰!另一陣摔門聲吞噬他的身影。偌大的房裡終於只剩下她一個人。

  安靜下來了……

  她茫茫然掃視四周,直到熟悉的擺設滲入她的腦袋裡,激出一絲絲反應。

  她為什麼會在這裡?對了,她昨天晚上累得睡著,忘記回家了。

  回家……

  糟糕!今天一早她還要送家人到機場。

  她馬上跳下床,近乎機械式地開始穿衣服。底衣,外衣,長裙,梳頭,盥洗。

  鏡子裡映出一張蒼白的臉,臉頰上有一記深紅色的五指印。她抖著手,輕輕撫上那處紅痕。

  剛才那個人是誰?趙媺帷嗎?她是從哪裡冒出來的……

  停!

  大腦自動產生防衛機制,築起一道高高的牆,將所有處理下來的資料全部推到那堵牆後頭。

  她暫時無法想,無法聽,也無法感受……

  走,快點離開這裡!理智不斷在催促。她像個機器人一樣,飄出房門外。

  經過書房時,暴怒的對話不斷飄出來。

  「你不用狡辯,我早就猜到你一定另外有女人,才會突然跟我翻臉!」

  「我們兩個人的事不關第三者,妳別把旁人扯進來!」

  她腦子裡竟然有一個角落還荒謬地想發笑——

  哇,她從來不知道教養良好、舉止高雅的富家千金,發起蠻來也像潑婦一樣,又撕又打又咬的。

  再者,就算伍長峰腳踏兩條船,該死的也是他,趙媺帷打她做什麼?

  她僵硬地扯著嘴角,繼續走出屋外,踏入電梯,離開電梯,走出大樓,上了計程車,平平報出自家地址。

  腦中只有一片空白。

  「小姐,妳還好吧?妳怎麼哭得這麼傷心?」

  哭,她在哭嗎?

  李恕儀伸手一摸,頰上和手上印著同一泉淚漬。

  她真的在哭,她好驚訝。

  「人生海海,有什麼不順意的事,揮揮手就過去了,妳千萬不要想不開!」

  她不知道是哪樣東西觸發了她,突然之間,她就失聲痛哭了。

  她這些年來到底、到底、到底都在活些什麼?為何要牽扯進人家的戀愛故事裡?

  失足,未婚懷孕,失去小孩,被人視之如瘟疫,現在再加上一項「狐狸精」,她究竟是來台灣做什麼的?

  她把臉埋進手中,哭得無法自抑。

  「小姐……不要哭了啦,妳的地址到了耶!」計程車司機不知該如何安慰她。

  她不停的哭,絕望的哭,痛徹心肺的哭。

  老天,她不要再待在這裡了!她真的好想好想回家——

  * * *

  「妳大清早跑到我家做什麼?」伍長峰搶先發難。

  「幸虧我跑來,不然我永遠不知道你背著我幹了什麼好事!」趟媺帷雲鬢已亂,精緻的臉龐因狂怒而赤紅。

  他深呼吸一下,告訴自己一定要忍耐。

  「媺帷,妳可以選擇信或不信,我不介意,但是我只說這一次。」他直直盯進她眼醫。「我和李恕儀很早以前就認識,但是我們只是普通朋友的關係,直到上回和妳談完分手之後,我才與她發生進一步的牽扯。從正式與妳交往的開始,我就不曾腳踏兩條船過,妳聽清楚了嗎?」

  他略過數年前的婚姻未提,因為那一段並非一個公平的開始。對他而言,他和恕儀真正「認識」對方,是從離婚之後開始。

  「你當然這麼說!」趙媺帷反唇相稽。

  「我跟妳的分手是獨立事件,純粹因為我們個性不合。」他不理她的諷刺,繼續說下去。「感情是妳情我願的事,任何一方都有先叫停的權利。」

  「你也知道感情是你情我願的事,我這一方的意願呢?要分手的人是你,我不想分,也不想叫停!」她用力揮舞雙手,在書房裡來回飆動。

  「我勉強不了妳,同樣的,妳也無法強迫我繼續去接受這段感情。」

  「我們的感情哪裡出了問題?你為什麼口口聲聲說我們不適合?我們來自同樣的背景,受同樣的教育,交同樣的朋友,出入同樣的場合,我們哪裡不適合?」她陡然停在他面前,幾乎想歇斯底里的尖叫。

  「這就是我們不適合的地方,我們兩個太像了。」他冷靜地指出。

  「共通點正是讓一段感情成功的基礎!」

  「既然如此,我們為什麼會站在這裡對彼此叫罵?」

  她的胸口劇烈起伏著,無法回答。

  「妳沒有那麼愛我,妳只是自尊心受損,無法接受我是那個先要求退出的人而已。」他無奈地望著她。「妳知道我為什麼如此瞭解嗎?因為,如果妳是那個先要求退出的人,我的憤怒會和妳一模一樣。」

  兩個性格強烈的人永遠想壓倒對方,比個高下出來,到最後,所有愛意在不斷的較量中,磨蝕殆盡。

  「這不是任何人的錯,我們只是太相像了。」他輕聲說。

  「別再說了。」

  趙媺帷轉過身去,肩膀開始微弱的顫動,但是她固執的不去拭淚,以免讓他知道她在哭。

  即使在這樣的時刻,她都不願意讓他分享她的真實感情,寧願背過身去。

  在趙媺帷的世界裡,沒有「弱態」這兩個字,在伍長峰的世界裡也沒有——起碼以前沒有。

  他突然想起恕儀。

  她每次受了委屈就紅著眼眶,只會「你你你你」的指著他發抖,再不然就是氣得說不出話來。

  如果他再過分一些,她乾脆把他攆出門。

  其實「攆出門」這一點就表示她吵輸了,黔驢技窮,乾脆眼不見為淨。

  她從來不怕讓他知道她的輸,所以反而讓他每一次都乖乖爬回來認錯。

  他想起她氣紅的俏顏,含淚的委屈相,以及他死皮賴臉爬回來的時候,她心軟的表情。

  唉,恕儀,他的恕儀,難怪他是如此的愛她……

  咦?伍長峰一愕。

  真的是這檔子事嗎?他愛她?

  你自己去好好想想,你應該承認什麼吧!突然之間,余克儉的話產生了意義。

  他愛上她了?從何時開始?連他自己都搞不清楚,可很明顯的,那位自認清明的旁觀者倒是看得明明白白。

  他愛她。

  伍長峰慢慢咀嚼這個想法。

  嗯,沒有想像中的天崩地裂,山河為之變色;沒有心跳猛然一震,大腦陷入空白;沒有血流加速,整個人昏眩無力。

  他的每一塊肌肉,每一個呼吸,都很平靜地接納這個事實。

  彷彿內在有個「伍長峰」早已知道了這件事,只等著外頭的那個笨傢伙趕快發現。

  他只是,在不知不覺之間,愛上她了。

  他愛上了她……

  趙媺帷直到終於能掌握自己的情緒之後,才回過身來。他臉上那個溫柔的笑容卻讓她心冷。

  因為她非常清楚,引出他柔情的女人,絕對不是自己。

  一切都結束了。再也沒有任何話語,比他臉上的那個笑容,更明確地讓她體認到這個事實。

  他們完了。

  「如果我們兩個人真的如此相像,你應該知道我以後的反應。」她冷冷低訴。「我會恨你。恨你很久很久。即使有一天我不再恨你了,我也永遠不會原諒你!」

  她決絕而去。

  「我知道。」伍長峰對著摔上的門苦笑。

  因為,換成了他,他也會如此。

  他們兩個,只是太相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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