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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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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凌淑芬 -【柔能克剛】《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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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7 07:00:59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夜深沉,人悄悄。

  十一點過幾分,街聲漸漸平息。一輛BMW無聲滑進花巷草弄裡,停在一處小庭院外。

  圍籬旁有一株刺桐採出頭來,在十月的夜風中招展,彷彿向車中人揮晃著說:女主人還沒回來,還沒回來。

  伍長峰望著那扇一直末再亮起的窗戶,突然覺得全身乏力。

  從「抓奸」鬧劇的那一日起,恕儀便宣告人間蒸發。

  他火速追到她家,敲了半天的門,只得到樓上住戶丟下一句話來,「你別再擂門了!李小姐一大早就送家人去機場,你把門槌破了也沒用。」

  去送機總會回家吧?好,於是他耐心地回公司上班,一整天心神不寧,打了三十七通電話仍然沒人接,下了班親自殺過來,一樣沒逮著人。

  敢情她根本就沒有回家。

  他乾脆跑到花藝班,詢問跟她交好的負責人陳老師。

  「人事小姐說,恕儀傍晚打了通電話進來,只說要請一陣子假。」陳老師很善良地告知。

  「一陣子」是指多久?

  「她有沒有說她人在哪裡?什麼時候回來?」

  「沒有呢!」陳老師歉然回答。「人事小姐還來不及問詳細,她就掛斷了。」

  天,她會不會被綁架了?

  不過綁匪應該不會好心到讓她打電話回來請假,所以應該是她自主性的離去。

  這是第一天發生的事。

  接下來又是七、八天的乾等。

  就在他即將失去耐性的時候,陳老師那裡總算又有了消息。

  「她今天三點多打了電話回來,說要再請一個月的假。」

  「一個月?」他一口氣梗在胸坎裡。「她有沒有說此刻人在哪裡?」

  「她臨時決定跟家人回馬來西亞散散心,所以現在人在老家。」

  「妳有沒有她家的地址?」他已經準備親自飛過去逮人。

  「對不起,秋聲園只有她在台灣的聯絡資料。」陳老師愛莫能助。

  「天啊!我不敢相信!她為什麼不打電話告訴我?」他暴躁地在辦公室裡走來走去,表情想殺人。

  「唔……」你們小兩口自個兒鬧彆扭,你來找我討答案,我怎麼會知道?陳老師心中嘀咕。

  如此又過了四個多星期。

  從趙媺帷和他正式決裂的那一日起,他便開始腹背受敵。

  捅他背後的,自然是趙大千金。她的回馬槍就是跑去向他父母哭訴他的變心,順便把「李恕儀」這個名字報出去,果然夠狠!

  事隔四年,「李恕儀」這名字再度把伍氏夫婦搞得人仰馬翻。不同的是,四年前是人家來纏住他們兒子要求負責;四年後卻是他們兒子去纏上人家,還堅持對她「移情別戀」到底。

  這一切都無所謂,真正給他迎頭痛擊的,是恕儀的不知所蹤。

  看不見就是對他最大的懲罰,尤其在發現了自己對她的心意之後。

  每天下班回家時,他會慣性地開車到她家門外,盯著那扇長簾垂洩的窗。

  恕儀為什麼要跑走呢?為什麼蓄意不和他聯絡?莫非她在為那天早晨的事而怨怪他?

  她睜著一雙空洞大眼、滿臉驚嚇的神情,一直在他腦中盤桓不去。

  老實說,他也想下到平時高傲的趙媺帷,發起火來會如此「原始」。若非當時他也睡得太沉,被攻個出其不意,他一定會保護她到底。

  恕儀,妳到底什麼時候才要回來?他趴在方向盤上,無聲歎息。

  咿呀輕響,附近彷彿有門扉打開的聲音。

  一開始,他還以為是自己的錯覺。直到確確實實看到方纔的窗已亮起一抹昏黃,閉鎖的門也變成微掩著,他才全身一震。

  屋裡有人!

  她回來了!

  他火速下車,連門都不敲了,直接闖進屋裡。

  「恕儀!」

  亭亭一抹纖影停在客廳中央,微訝地睜著清眸,水滑的長髮綰成馬尾,清麗的身形裹在鵝黃棉衫裡,可不正是他日夜焦念的人兒?

  胸口那頂沉重的石臼飄到九霄雲外,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全身突然輕快起來。

  「阿峰,這麼晚了,你怎麼還跑來?」突然圍攏的擁抱擠出她胸腔內的氣息。

  恕儀,真的是她……他埋進她髮間,吸嗅著她獨有的香氣,那是一種混和著洗髮精和乾燥花的馨芳。

  她真的在他懷裡了。

  「妳跑到哪裡去了?」他抬頭質問。

  度假不是應該讓一個人氣色更好嗎?她的臉容卻比以前更蒼白,纖腰幾乎和牆上的松枝一樣枯細了。

  「回家。你先放開我,我快喘不過氣了。」她虛弱地要求。

  他終於鬆開她。

  「我沒有腳踏兩條船,妳若敢相信趙媺帷的說法,我絕對和妳沒完沒了。」其實他本來就有所覺悟,這一生注定和她沒完沒了。

  她只是睜著水波流轉的眸看他,不答話。

  「我以前就和她說得很清楚,沒料到她會如此執著,還跑上門來傷了妳。」伍長峰煩躁地撥了撥頭髮。「反正妳和老余都愛罵我在感情方面是『大老粗』,這個罪名我就認了,可是我絕對沒有做於心有愧的事。」

  她終於歎了口氣,顯得有些乏力。

  「感情是兩個人的事,要分要合也得互相有共識,你怎麼可以一個人擅自決定?」

  「妳的意思是,一男一女開始交往之後,如果女孩子拖個二十年都不肯鬆口答應分手,那個男的就得乖乖跟著奉陪?」

  她被問住了。「我當然不是這個意思……」

  「那妳為什麼突然跑掉,連打個電話給我都不肯?妳分明在氣我。」

  「我沒氣你,我只是……」她緩緩走回沙發前坐下,想著該如何開口。「阿峰,我真的好累了。」

  他想坐到她身畔,卻不小心踢到一個空紙箱。

  客廳裡多了好幾個紙箱子,看起來像新的,不是她拆卸後的行囊。有一股不安在他的心中蠢蠢欲動。

  「妳買這些箱子做什麼?」

  她飄起一個氣虛的笑,臉色蒼白得非常不健康。

  「我打算……」頭有點昏,她扶著額休息片刻。「我本來打算……阿峰,我們以後再談好不好?我覺得不太舒服……」

  他連忙坐到她身畔,把她扶進臂彎裡。

  「妳感冒了?還是暈機?」

  「我不知道……可能是太累了。」她連一句話都講得斷斷續續的,「我下午回到家……又出門辦點雜務,剛才勉強睡了幾個小時……」

  「那就回房去好好的睡,不必拿自己的身體逞強。」他打橫抱起她。

  「等一下……」恕儀想阻止他,卻渾身乏力。

  她都已經難受得想吐,他還急匆匆抱著她闖來闖去,分明想害她的反胃更嚴重。

  「妳說什麼?」他連忙停下來。

  「我說……」你這個粗魯人!

  最後六個字沒來得及說完,她已芳容慘白地昏過去。

  * * *

  「所以……要好好照顧身體……以後……」

  「之前剛她曾經……我很擔心……日後會不會……」

  「她的身體大致狀況不錯……疲勞……好好調養……」

  斷斷續續的交談聲透入她的思維,恕儀緩緩張開眼。

  觸目是一片淡米色的天花板,她的手臂上插著一管點滴,已經用去三分之二瓶。空氣中的消毒水味告訴她,她八成躺在醫院裡。

  腦中的昏沉未去,她疲憊地合上限。

  「我會的,謝謝你。」最後這低沉的嗓音源自於伍長峰。

  聲音甫落,他已推門而入。

  她睜開眼,給他一個虛浮的笑容。

  「我昏倒了?」

  「嗯。」他停在床腳,眼神有些猶豫。

  「發生了什麼事?我病了嗎?」她沙啞地問。

  「妳懷孕了。」他的心緊緊揪著,等待她的反應。

  她茫然片刻。「懷孕?」

  「對。」他走到床畔,執起她冰涼的手。「大約六個星期。」

  「六個星期……」她的木然讓伍長峰開始感到恐懼。

  他啄吻她的手,柔聲說:「醫生說,妳和寶寶都非常健康,只是有點疲勞過度,這幾天一定要好好休息。」

  「懷孕?」她的眼中終於開始湧入情緒。「我懷孕了?」

  胸口好緊,彷彿被隱形的手揪住,讓她喘不過氣來。

  她努力坐起身,吸氣、吐氣,吸氣、吐氣,渴求空氣充進她壅塞的肺葉裡。

  「恕儀,慢慢來,不要急。」他緩緩揉撫她的背心。

  「可是,怎麼會……」淚水開始在她眼內彙集。「我想回家。」

  「好,我們滴完這瓶點滴就回家。」

  「不要!我現在就要回家!」她掩住臉孔,突然哭了起來。

  「恕儀,別這樣。」他不知道該怎麼辦。

  「求求你……我們現在就走……」她無助的哀泣。

  「好好好,我立刻帶妳回去。」他安撫她。

  醫護人員被迅速叫來,拆除她的點滴。然後,兩人不顧院方的反對,執意出院。

  沿途中兩人一語不發,他只能不斷透過後照鏡觀察她的神情。

  蒼白,抑忍,與止不住的淚。

  回到她的住所已經清晨八點多。

  「我弄點早餐給妳吃。」

  她直接進入臥室,輕輕把門掩上。

  伍長峰愣站在客廳中央。呆子都看得出來,她的反應絕對不是興奮和期待。

  她,這麼不願意再懷他的孩子嗎?

  早餐在半個小時之後送進她房裡,簡單的一顆煎蛋,兩片吐司麵包和一杯奶粉沖泡的牛奶。

  她坐在床畔,呆視著前方的牆壁,若不是淚水偶爾會滑落下來,真像一尊木人兒。

  「吃點東西好嗎?」他把餐盤放在床頭櫃。

  他的聲音彷彿觸動了某個機關,漸歇的淚勢又奔然灑落,每一顆都勢如熔岩,烙在他的心房。

  「別哭了,求求妳別哭。」他把她緊緊擁在懷裡,啞聲低語。

  「我不要再待在台灣了,我想回馬來西亞。」她全身浮過細細的顫抖。

  「別這樣。一切都會沒事的,相信我。」他吻著她的頰,她的眼,她的淚。

  「我想念爸爸媽媽,想念爺爺,想念我哥哥和所有朋友。」她掩著瞼,放聲大哭。「我討厭台灣!這裡又濕又冷……我總是一個人,好寂寞……我要回家,和我的家人在一起!」

  「台灣也可以變成妳的家。」他低低懇求著。「妳、我和寶寶,我們三個人就是一個完整的家。我發誓我會讓妳過得很幸福很幸福,永遠不會再覺得濕冷和寂寞。」

  「我不要,我不要……」她拚命搖頭,喘不過氣來地抽泣著,心中只有一個執著的願望:回馬來西亞。

  「妳永遠不必再孤軍奮戰了,我愛妳,我會一直陪在妳身邊,相信我。」他急切地向她保證。

  「我不相信你,你也根本就不愛我。」她突然發動攻擊。「對你而言,我只是一個異國孤女,需要一位白馬王子來拯救;與其說你愛我,不如說你在享受那種當英雄的快感。」

  他不急著反駁,任她發洩積壓了許久的心情。

  「不只你,你們伍家人全都莫名其妙,老是以為自己是皇親貴族,高高在上,全世界的人都活該被你們踩在腳底下,祈求你們施捨。」恨意一旦找到出口,就無法挽住流勢。「還有你的父母,他們以為自己算老幾?不過是另一對勢利的有錢人罷了!我活得堂堂正正、頂天立地,幹嘛要被他們瞧不起?」

  「你以為你們很了不起嗎?告訴你,你們瞧不起我的程度,和我瞧不起你們一樣。」

  「我最討厭那種以自己有條件輕視別人為榮的傢伙,偏偏你們整家子人都是!」

  「儀……」

  她憤怒地拍開他的手,自己拭去淚水。

  「你以為受害的人只有你嗎?我也一樣!我只是一個二十歲的大學生,年紀甚至比你小,為什麼我就要一個人承擔所有責任?為什麼我就要犧牲自己的家庭,放棄自己的學業,被困在一個沒有人期待的婚姻裡?我活得堂堂正正的,為什麼要挨你們的白眼?」

  他不斷想擁抱她,也不斷被她哭著推開。

  「我討厭你,從頭到尾就沒喜歡過你!離婚就離婚了,誰要你假惺惺的來探視我?你以為我很感激嗎?你不來,我一樣活得好好的!每次好不容易找理由把你氣走了,你總是一而再、再而三的跑回來!你不是最愛面子嗎?不是最討厭低頭認輸嗎?又跑回來做什麼?」

  「妳要怪我的腳,它有自己的意識,我也沒辦法控制它。」他露出小狗即將被丟棄的可憐表情。

  「你……可惡……你們都可惡!我恨你……你離我越遠越好!」她埋進膝上,放聲痛哭。

  她再也不要甜美溫柔了,她就是要任性,就是要蠻橫,就是要把他弄得和自己一樣悲慘。

  「我知道我是個大爛人,老是把感情處理得一團糟,那是因為我只是……」

  「如果你敢說,你只是犯了一個全天下男人都會犯的錯,我就掐死你。」她撂下狠話。

  「好,我再想一句新的。」頓了一頓。「我只是愛情智障。」

  她吸吸鼻子,不搭腔。

  「妳自己也說過,我從小就被寵壞了。」伍長峰捧起她的臉,誠心誠意地傾訴:「妳說得沒錯,我到了二十四那年才發現,原來地球是繞著『太陽』轉,不是繞著『伍長峰』,銀河系的中心點也不在我家。妳得瞭解,這個發現對自大慣了的我可是一大打擊。」

  她倔強地栘開視線。

  「從此之後,我一直在拚命追趕,追工作的進度,追愛情的進度。我很努力在學,可是,其中一方表現得好,另一方的表現就會變差,妳不能期望我每件事都是第一名啊。」 

  「也不能永遠不及格吧!」她氣悶地回嘴。

  天,她一定不知道,她賭氣的樣子好可愛。

  「我都已經承認自己是愛情智障了,妳如何要求一個智能不足的人,下一秒鐘變成天才?」

  她接過他遞來的面紙,抹抹臉,還是不肯看他。

  他把她的臉再轉回來。「妳看,我現在才五十九分,離滿分還有四十一分。妳只要一年替我加一分就好,我還有四十一年的時間可以慢慢修。這四十一年之內,我保證打不還手,罵不還口。」

  「我才不會打人。」

  「那更好了,我到哪裡去找一個不會打人的老師?當然非賴著妳不可。」

  「我不要你,你懂嗎?」她怒視他。

  「可是我需要妳。」那個小狗眼神又出來了。

  「再給我一次機會,好不好?」他捧著心口,深深承諾。「我們一起來組一個家,生一卡車寶寶,繼續污染這個地球。」

她的眼眶驀然又泛紅了。

「寶寶……不見得生得出來……如果又發生上次的變故怎麼辦?」

蓮燈莫名其妙就走了……

「我已經問過醫生,未來的事會如何發展,我們都不知道,起碼妳和寶寶現在都很健康。我們只能在自己能控制的範圍內,把事情做到最好。」頓了頓,他自我解嘲。「如果命中真的注定我們不會有孩子,那也無所謂。反正我是愛情智障,搞不好也會是親情智障,或許老天爺覺得,讓我教出另外一個『伍長峰』實在太危險了,乾脆乖乖守著老婆就好。」

她破涕為笑,然後又很不甘心自己被他逗笑了,忍不住推他一把。

他厚著臉皮爬回她身前。

「好不好?給我一次機會嘛!我皮厚骨粗,很經用的。」

她不吭聲,一逕盯著地毯的紋路。

耳畔突然響起一個老人滄涼的聲音:不要太倔強,不要把自己的幸福都堅持不見了。彷彿在久遠以前,老人便已預知了,孫兒將會遇上今日的挫折。臨走前,猶然想助他一把。

心醫的僵冷開始在融化。

伍長峰再次試著將她擁進懷裡。

這一次,她沒有拒絕。

* * *

「你再說一次!」伍父目瞪口呆。

「恕儀又懷孕了。」伍長峰愉快地重複。

「誰?」輪到母親確認。

「李恕儀。」

「就是之前那個女孩子?」伍父顫著手指點向他。

「是。」他毫不猶豫。

事隔四年,第二顆嬰兒炸彈轟得夫妻倆眼冒金星,東倒西歪。

「彩霞、彩霞,妳去端兩碗冰茶來!」伍夫人撫著胸口,連聲狂呼女傭。

雖然十一月天還喝涼飲,對他們這把年紀的人而言是太刺激了些。然而,他們就是需要一點刺激,才能勉強維持即將昏厥的神智。

「這一回她想要什麼?」伍父用力呼了好幾口氣。

「她什麼都不要。」

這個答案反而讓夫妻倆的心揪得更緊。想當初,一切也是從「她什麼都不要」掀起序幕。

「她什麼都不要,只要伍家給她名分?」伍夫人的喉嚨緊縮。

「這是她最不要的東西。」他的笑容頓時垮了下來。

伍父疑惑了。

「她也不要你娶她?那她要什麼?」

「她什麼都不要!」他再強調一次。

「名分、金錢,任何東西都不要?」

「對!」

夫妻倆面面相望,再一起轉回來面對兒子。

「那你回來告訴我們做什麼?」

伍長峰不敢相信地望著父母。

「爸,媽!她隨時有可能帶著我的孩子回馬來西亞去!換言之,你們兒子的地位岌岌可危,隨時都有被心愛女人淘汰出局的可能,而你們居然一點都不關心。」

「慢著,你剛剛說什麼?心愛的女人?你愛她?」伍父頭暈眼花。

「當然,不然我怎麼會讓她懷孕?」他振振有辭,又趕快搶在父母之前聲明,「別拿四年前那次烏龍事件來圍剿我,今非昔比,好歹這幾年你們兒子也有些長進了。」

「兒子,你怎麼會愛上她呢?」伍夫人必須拚命拍撫胸口,以免自己昏倒。

「因為她是一個很可愛的女人,我情不自禁。」他的眼光柔和,神色變得溫存。

天哪!瞧瞧他那副樣子,那那那那……那分明就是陷入愛河、要死不活的模樣。

媺帷說得竟然沒錯,他們的兒子真的愛上那個女人了!

「休想!」伍父暴跳起來大吼。「我們家不准那種女人進門,你聽到沒有?誰知道她家裡是在做什麼的?有沒有一堆長得像吸血鬼的三親六戚?她一而再、再而三的未婚懷孕,分明行止不端。這種媳婦,我決計不會承認她!」

伍夫人用力在旁邊點頭聲援丈夫。

「無所謂,我說了,反正她也不想嫁進我們家來。」伍長峰啜了一口傭人斟上來的冰茶,涼涼地說。

夫妻倆快讓他葫蘆裡的膏藥給薰糊塗了。

兒子回來告知李恕儀的事,不就是為了讓他們同意她進門嗎?看兒子的樣子卻像沒要沒緊的,彷彿他們接不接受那個女人都不重要:既然如此,他到底想幹嘛?

「她為什麼不肯嫁進我們家?」

伍父當然不準備接受那個女人,可聽見她竟然如此「大言不慚」,心裡不禁有些不是滋味。

他歎了口長氣,正色地望向父母。

「恕儀說,如果你們無法給她、以及她的家人應有的尊重,她永遠不會嫁進來,否則等於在陪你們一起貶低李家。」

伍父惱怒了。

「她既然這麼有骨氣,什麼都不用多說了。總之話是她自己講死的,她就要有心理準備,不要等日後才哭著來討名分。」伍父勃然衝回二樓的書房。

伍夫人夾在父子倆中間,不知該如何是好。

私心裡,她當然比較傾向丈夫。

也說不上為什麼,姓李的女孩兒就是不投她緣。以往兒子的女朋友們,無不是甜牙蜜舌地黏上來討好,只有那姓李的女孩兒,他們不去睬她,她竟然也就不主動示好,想想真不得人疼。

不過看兒子的神情,硬要拆開他們是行不通的,他們夫妻倆得從長計議才行。

「在你爸爸氣沒消之前,你少提起李小姐的名字。」伍夫人只能歎氣。

伍長峰不置可否地聳聳肩。

「對了,媽,我這個週末回來吃飯,是為了要告訴你們一件事。」

他看向父親消失的方向,唔,樓梯轉角好像有個黑影……

「你還有事要說?」伍夫人頭痛了。

「當然,我今天就是特地為了這件事而回來的,剛才只是在閒聊。」

閒聊的內容都已經如此勁爆,她不確定自己承受得了另一顆炸彈。

「你想說什麼,一次說完吧。」

「我只是想,你和爸爸年紀都大了,弟弟去年也搬出去住,家裡沒個人照顧也不行,不如我把市區的公寓賣掉,搬回家裡來住。」

  伍夫人大大意外了。

  「你願意搬回家住?」

  「事實上,我最近幾天已經在打包行李,隨時可以回來。」伍長峰微微一笑。

  統戰計畫開始進行!

  目前的情況是這樣的:他的身份是一顆石頭,結結實實卡在恕儀和父母中間。

  父母這邊他還不擔心,反正兒子終究是自己的,只要他堅持到底,最後心軟的老媽一定會倒戈。

  難是難在恕儀那一邊。

  她的性子外柔內剛,已經讓他吃過不少苦頭。偏偏他又奈何她不得;只要稍微逼她一下,她就用那雙深幽的眼眸瞅著他,他再有多大的堅持也都雲消霧散。

  她不會打算帶著他兒子,一輩子住在外頭吧?

  人家有才藝、有住所、有獨立的經濟基礎,說不準哪天心情一壞,小姐她抱著孩子直接跑了,他這個「棄爹」甚至沒個婚姻關係可供聲張夫權。

  開玩笑!賠本生意做不得,賠心生意更是殺了頭也不幹。

  既然兩方都是蠻牛,他這顆中間的石頭只好轉個彎兒,設法撮合了。

  「好,看你何時打算搬回家,我讓彩霞把你的舊房間整理一下。」伍夫人心中暗喜。

  兒子如果肯搬回家,生活作息就在他們的控制之下,到時候她要想法子干擾他和那個女人,還怕沒有機會嗎?

  呵呵呵呵呵……

  母子倆——連同樓梯轉角那個影子——不約而同綻開一個陰惻惻的笑容。

  三人心中各自有計較,也各自在防範彼此的招式。

  * * *

  情況好像不太對!

  過了兩個多月,伍氏夫婦開始納悶了。

  如果按照他們的計畫,現在兒子早就拿五百萬打發掉那個李恕儀,乖乖回去和趙媺帷重修舊好了,可是,怎地好像事情沒照著這個計畫走……

  「我回來了。」

  晚間七點半,一個有氣無力的招呼從門廊響起。

  夫妻倆坐在餐桌前,互望一眼。

  「我懶得理他。」伍父咕嘀,端起碗開始吃飯。

  明明自己心裡也好奇個半死,還要死撐。伍夫人好笑。

  她耐心等著兒子換好衣服,下樓來吃晚飯。

  「你今天怎麼這麼準時回家?」看他那副表情,八成在「外頭」吃鱉了。

  過去三個月來,他每天下班一定是窩在李恕儀那裡,直到人家趕了才回來的。

  啊,她想到了,就是因為兒子身在曹營心在漢,她和老公才沒辦法執行離間大計,真糟糕。

  伍長峰臭著一張臉拿起飯碗,扒了幾口,連話都不想說。

  「你媽在問你話,你沒聽見?」這下子連桌首的男主人也耐不住了。

  他放下碗筷,還是一臉被人家欠了八百萬的表情。

  「她說今天是冬至,叫我回家陪你們吃湯圓。」

  「哼,討好也沒用。」

  「問題就在於她不是要討好你們!」伍長峰沒好氣地咬著菜梗。「她要和花藝班的同事、學員去聚餐,不讓我跟,才找理由把我趕回來。」

  「她為什麼不讓你跟?」伍父一怔。

  「她說,學員都知道她未婚懷孕,如果我跟上去,人家好奇地問上一堆,知道我就是孩子的父親,以後大家見面多尷尬,所以叫我不可以出現她的學生面前。」

  「敢情她還嫌棄你?」伍父重重拍了下桌子。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

  「你現在才知道啊?老爸,你兒子只有你和媽才當成寶,人家沒那麼希罕。」

  「你你你……你去把她給我叫回……」停!

  做什麼?他才不見那個女人呢!伍父死命把一肚子氣話壓回去。

  「放心,老爸,她現在搋了一顆五個月大的球,也不怕她跑了,我明天下了班照樣去纏著她,看她能拿我怎麼辦。」他樂觀地說。

  「人家不要你,你不會回家來?」

  「不行。」他很無辜。「她是我孩子的媽,我愛她,她如果不理我,我會死的。」

  伍父聽不下去了。

  「沒出息!沒出息!」砰,筷子一扔,憋著滿肚子氣刮回樓上。

  最沒出息的是,兒子竟然連個女人都搞不定,還被人家趕,真不像他伍某人的兒子!

  * * *

  農曆年將近,兒子打算跟哪一方團圓,成了夫妻倆最關心的事——當然,伍父是絕對不會承認自己在跟「那個女人」吃味的。

  找了天晚上,兒子又提前被「趕」回來,大家坐在客廳裡看電視,伍夫人對丈夫使了個眼色。

  伍父清了清喉嚨,先找個話題當開場白。

  「你在瞧什麼書?」

  這陣子經常看見兒子,一得了暇就捧著一本厚厚的書,讀得津津有味。

  伍長峰抬頭,神情因過度的專注顯得有些茫然。

  「書師輯。」

  「那不是介紹書法的書嗎?」他們父子倆都曾經跟老爺子練過字,他倒不知道兒子會突然重拾興趣。

  「對,恕儀買給我的。」

  伍父下意識就想和那女孩兒唱反調。

  「學書法有什麼用?又不能填飽肚子。」

  他不置可否地笑笑,低頭繼續翻閱。

  慢著,那個李恕儀懂得投兒子所好,相較之下,他這個做父親的豈不是輸了她一籌?伍父越想越不是滋味。

  「買書算什麼,你宋伯伯寫得一手好書法,你真有興趣,趕明兒我跟他提一提,叫他收你為徒。」書法名家,李恕儀就請不起了吧?嘿!

  伍長峰訝然抬頭,給他一個燦爛的笑容。「爸,謝謝你。」

  他真的這麼喜歡練毛筆字?伍父倏然發現,自己對兒子的興趣,似乎疏於瞭解。

  「阿峰,下個星期就是除夕夜了呢!」伍夫人聽他們爺兒倆說了半天,沒一句進入正題,乾脆自己下場。

  「我知道。」伍長峰這次合上了書頁。

  「那……你幾點會回來吃飯?」伍夫人技巧地詢問。

  他困擾地扭起眉心。

  「爸,媽,恕儀隻身在台灣,又懷著身孕,我實在不想放她孤零零地過除夕夜,可是我也不想從家裡的這一頓缺席。」

  夫婦倆心頭一暖。兒子終究還是顧念著父母。

  「……她來了也不會有人趕她。」伍父做出最大的讓步。

  伍長峰沉吟半晌。

  「謝謝爸爸,那麼,我就去約恕儀一起回來過節。」

  三天之後,「那個女人」有回覆了。

  「兒子,今年的年夜飯到底要擺幾雙筷子?」伍夫人還是問得非常有技巧,沒有提到任何夫妻倆都不想聽見的人名。

  伍長峰放下筷子,抽出一張餐巾紙抹抹嘴。

  「我忘了告訴你們,恕儀說她不來了,要我祝你們新年快樂。」

  伍父簡直不相信。

  「我已經都拉下面子讓她過來吃飯,她居然給我耍性子!」

  伍長峰聳聳肩,一副「我也沒法子」的表情。

  「你到底是如何跟她說的?」伍夫人總覺得不對勁。

  「我就一字不漏轉述老爸的話啊。」他的表情很無辜。

  夫妻倆互視一眼。

  「哪句話?」伍夫人再問。

  「我跟她說:『我父親叫妳一起來吃團圓飯,反正妳來了也不會有人趕妳。』」

  伍父只差沒跳起來破口大罵。

  「你白癡啊!辛辛苦苦讓你讀到碩士畢業,書全念到太平洋裡去了,你說得這麼直接,人家肯來才有鬼!」

  「你既然知道這種態度人家聽了不會開心,幹嘛要講?」

  伍父登時啞口無言。

  於是,那一年除夕夜,伍家很鱉地吃了一頓長子缺席的團圓飯。

  * * *

  五月中旬的某個夜晚,夫婦倆剛換好睡衣,準備上床睡覺,突然聽見門外一陣乒乒乓乓的跌撞聲。

  「這是在做什麼?」伍父皺眉。

  伍夫人推開房門出來,正好看見兒子從樓梯最後幾階跳下去,一副氣急敗壞的模樣。

  「阿峰,瞧你急的,發生了什麼事?」

  「剛才恕儀打電話來,她提前陣痛了,我得趕去接她。」他匆匆交代完,一陣風似的飆出家門。

  夫婦倆望著掩上的大門。李恕儀要生了?

  「睡覺。」伍父酷著臉,回房間去。

  伍夫人看著丈夫的背影,再看看兒子離去的方向。

  唉……

  整個晚上,她感覺到身旁的丈夫根本沒睡著,同她一樣。

  凌晨五點多,床頭的電話突然大響。

  伍父反射性地開燈坐起來,卻不肯去碰電話。她好笑地瞄丈夫一眼,按下免持聽筒的按鍵。

  「媽,我有沒有吵到妳?」

  果然是兒子打來的。丈夫坐在一旁,耳朵都拔尖了。

  「沒有,我還沒睡呢。小孩生了嗎?」

  「生了,剖腹產,小孩子重三千四百公克。」話筒那端傳來兒子倦啞但興奮的嗓音。

  「男的還女的?」

  「男的。」他聽起來很滿足。

  「那……」伍夫人頓了一頓。「誰幫恕儀坐月子?」

  「我本來想送她上坐月子中心,她說在外頭待不慣,所以我請花藝班的一位老師幫忙。」 

  「那就好。」

  「媽,我還得去填一點資料,先掛斷了。」

  「好,你去忙你的吧。」

  臥室恢復沉靜。

  半晌,她輕輕說:「我們當爺爺奶奶了呢!」

  伍父關掉床頭燈,緩緩躺回被窩裡。

  她靠回丈夫肩上,兩人相倚相偎,直到窗外的太陽漸漸升起。

  又是新的開始,世界點點滴滴的改變。院子裡那幾株含笑,今兒一早,應該也冒出許多新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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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7 07:01:18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你走吧!我會一個人好好把孩子撫養長大。」

  「求求妳!再給我一次機會……」

  「不用再說了,我已經對你徹底死了心!我決定帶孩子到美國去,一切從頭開始。」啜泣。

  「不!」

  「走了,這有什麼好看的?」一隻大手硬是拖走黏在電視牆前面的女人。

  「等一下、等一下,再看半分鐘就好,接下來輪到男主角上場。」

  啥?搞了半天,孩子的爹還不是正牌男主角?那還等什麼,直接走人!

  「我很餓,寶寶也是。」

  「再看一下嘛!今天是倒數第二集,明天就完結篇了,所以這兩集都很重要。」恕儀把腳跟抵在地上,熱切地哀求。

  「這種親情倫理爆笑大悲劇,演來演去不都一個樣?」她就是被這種爛劇教壞的,伍長峰側眸對趴在肩頭的兒子訴苦,「媽媽最壞了,對不對?都害我們小祈祈餓肚子,我們不要理她。」

  「呵呵,壞。」

  十八個月的孩子,只要有人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他就開心了。

  「你不要亂講,我和小祈都吃過飯才出門的。」恕儀紅著臉拍打他。

  晚上八點半,東區商圈正是人聲最鼎沸的時候;他們一家三口在大型電視牆前面糾纏,男的俊朗高大,女的清麗靈秀,尤其是掛在爸爸臂彎裡的小娃兒,露著幾顆白白的乳牙,給每位過路人一記淌著口水的燦笑。

  「好可愛喔!」旁邊幾個小女孩竊竊私語起來。

  「他跟爸爸穿父子裝耶!」

  「怎麼會有那麼迷你的吊帶褲,超可愛的。」

  「爸爸帥媽媽美,難怪小孩也這麼漂亮。」

  「別恨妳父母!你妳這是後天失調,不關他們的事。」

  恕儀調整一下兒子的吊帶褲。也虧他竟然找得到師父,替寶寶做了一套和他自己一模一樣的外出服。當初還興致勃勃要替她也做一套「女性改良版」,被她拿出生命來阻止。

  小傢伙甜潤可愛,是個天生的笑臉娃娃,他那盼孫成癡的祖父母早被他收得服服帖帖。每個星期天早上,他爸爸會來接他回爺爺奶奶家,玩到倦了、累了,開始鬧著要找媽媽了,才被送回來。

  她替孩子取名為「伍仲祈」。姓「伍」,是他父親最強烈的堅持;排行為「仲」,是因為他上頭還有個早夭的姊姊;取名為「祈」,則是「弟弟為長姊祈祝」之意。

  看著這一大一小兩個男人,心裡不是不驕傲的。這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男人。

  伍長峰的心思全放在妻兒身上,沒去注意身旁那幾個一言不合,開始打起來的妹妹。

  「算我可憐好不好?我中午只吃了半個便當。」

  「我說要先弄水餃給你吃,你又不肯。」那她正好可以留在家裡把八點檔看完,一舉兩得。

  「吃冷凍水餃?我才不要!」他撇嘴,還不忘尋求同情票。「這是虐待,對不對?兒子。」

  「對。吃吃。媽媽。」小鬼頭亂叫一通。

  「爸爸先吃吃飯飯,媽媽等回家再吃吃。」他告訴兒子。

  路人都在笑了,真丟臉。恕儀紅著俏顏把父子倆拖走。

  「好啦、好啦,我們先去吃飯,電視改天再買,舊的那台還可以看。」

  伍長峰帶他們到後巷一家非常有名的中式料理店,以古時的宮廷御膳為主。他對皇帝老爺喝的養生湯一點興趣也沒有,但是知道她很喜歡吃這裡的桂花涼糕與豌豆黃。

  他們一進門就遇上熟人了。

  余克儉的祖母及隨行人士正好走到出口處,準備離開。

  「咦?那邊那位美人兒是誰呀?」

  伍長峰把小孩交到她懷裡,自己熱情地擁了上去,抱著老人家舞了好幾步。

  以不苟言笑出名的余家老夫人,也不禁要拜倒在他的熱力之下。

  「好了、好了,我的老骨頭禁不起你這樣折騰。」余奶奶連連拍他的臂膀笑罵。

  「在我眼裡,奶奶永遠是最年輕美麗的第一人。」

  「你眼中年輕美麗的第一人可真不少。」老人家覷見他身後的妻兒,白他一眼。

  他外頭的人幫他生了孩子卻不肯結婚的事,社交圈一度傳得沸沸揚揚,多事的人還替他排命盤、看星象,著實八卦了好一陣子,只有長輩們久經風浪,早就見怪不怪。

  「恕儀怎麼能和您比呢?您才是我心目中的唯一呀。」他低頭在老人家頰上親一下,哄得她通體舒暢。「奶奶今晚怎麼有興致出來吃飯?」

  「我替阿儉出來談儉園改建的事。」

  「奶奶,我早說了,您應該找個助理。這些大小事就讓助理出來談,省得您自己還要勞動奔波。」

  「這幾年,我的體力確實不好了。」余奶奶歎了口氣。「你如果有合適的人選,就幫我留意看看。我喜歡性格乖巧的,動作要伶俐,其他就不挑了。如果有需要,大宅子供膳宿,不差多一個人吃飯睡覺。」

  伍長峰想了想。「好,趕明兒我幫您物色幾個合意的。」

  「有空多來家裡吃飯。」寒暄完畢,余奶奶往外走。行經恕儀身邊時,對她點了點頭。

  「抱抱。抱抱。」小傢伙在母親懷裡跳啊跳的,積極尋求注意。

  「你這個小免崽子,好好一個女孩子家,偏偏被你給拖住了。」老人家捏捏他的嫩臉蛋,指桑罵槐。

  喂,這樣講很不公平喔。伍長峰一臉屈辱,望著老人離去的背影。

  「為什麼全世界的人都認為,妳不肯嫁給我是我的錯?」

  「這跟個人形象有關。」恕儀只能同情地望著他。

  他扁了扁嘴。這就是跟乖乖女談戀愛的壞處,每個人都直覺認定他是那個惡男。

  算了,吃飯。

  「我昨天在凱悅遇到陳老師,她和她丈夫正在跟別人談事情,我就沒過去打招呼。」等食物送上來,他嚼著涼面閒聊。

  「他們可能在和未來投資人吃飯吧。」她舀一匙奶酪,餵進兒子的嘴裡。

  小傢伙已經懂得分場合。在家裡吃飯的時候,他媽咪會準備一小碗讓他捏著玩,藉以體驗食物不同的觸感。如果待在外頭用餐,他就知道這一餐只有吃、沒得玩,頂多就等媽媽餵他時,含在嘴裡咋嗒咋嗒地發出聲音,玩夠了才吞下去。

  「秋聲園的營運不是很正常嗎?為什麼開始找起投資人?」

  「秋聲園以往是以花藝班為主,陳老師和她先生商量過,想把書法課並進來,把規模擴大成全面性的才藝班。」她皺皺鼻頭。「可是我喜歡原來簡單樸素的定向。投資人一多,規模一大,就表示人事問題也複雜了。」

  她可以預見秋聲園從現在溫馨的小花藝班,變成有發展、有規模、可是空洞冰冷的大型補習班。

  「妳為什麼不告訴陳老師自己的想法?畢竟妳也是股東。」

  「我只是小股東而已,力量有限;再者,擴大營運對多數的老闆都是好事,只因為我自己不喜歡就擅加阻撓,好像有些過分。」她撅撅地歎口氣。「算了,再看看吧。小祈,你那口奶酪含好久了,快吞下去。」

  「噗噗噗。」小傢伙開始製造白色的泡泡。

  「兒子,這樣很噁心耶!我還在吃飯。」

  小傢伙咕嘟一聲吞下肚,對老爸得意的咯咯笑。

  「這個時期的小孩子開始在培養感官體驗,都喜歡玩食物。」她笑出來。

  他搖搖頭,拿一塊面窩窩開始嚼。

  「那妳有什麼打算?」

  「其實……」她深思了一下。「我有點想換工作。秋聲園那裡,就留著股份繼續當股東,然後我另外找一份比較單純、清閒的工作,一方面可以多點時間照顧寶寶,另一方面也可以專心做壓花。」

  「我贊成。」

  環境單純呢,就表示野男人不多;清閒呢,就表示花在他和寶寶的時間更多,他當然求之不得。如此一來,他說不定有更多機會拐她回家當老婆。

  說起討老婆這件事,伍家公子真想為自己一掬同情之淚啊。

  幾年的時間就這樣過去了,他石頭的地位依然不變。

  恕儀的態度表達得很清楚,任何人想娶走李家的女兒,都得上門提親,明媒正娶,她絕對不會再做私自嫁奔的事。

  而老爸那頭,其實提起恕儀時已不再帶有那種輕夷的語調,只是老人家好面子,拉不下臉來示弱。而有了孫子當緩衝的母親,更是早已全面投降,只是礙於丈夫的顏面,不好明著挺他。

  於是,他只好繼續和兒子、「老婆」分住兩處,頂多偶爾哄得孩子的媽讓他留下來過夜。

  唉,他們相識六年,她還幫他懷過兩次孩子,生下其中一個,他至今名不正言不順,莫非造化弄人也?

  慢著,她剛剛說什麼?一份單純、清閒的工作?有充足的時間創作,又方便照顧寶寶?

  伍長峰回頭看向門口。

  有什麼選擇,比把她弄到自己人的地盤上更四平八穩?

  呼呼呼,看來老天對他還是挺眷顧的。

  * * *

  乍暖還輕寒的時節,細雨入了夜方歇。

  一洗月光投射在窗旁的軟榻上,纖薄的被單罩著一縷纖薄的身姿。

  夜襲者站在床前,眼中閃著異樣的光。

  佳人在睡夢中嚶嚀一聲,翻了個身,薄被單滑退幾分,露出T恤領口一大片粉光如雪的肌膚,渾不知自己即將成為夜梟口中的大餐。

  夜襲者眼中的亮光更盛,那清清楚楚的慾望與企圖,不會讓人錯認。

  幾朵暮雲悄悄掩住白玉盤,彷彿不忍讓純潔的月光看見即將發生的事……

  早蟲唧唧。

  她渾身酸疼地睜開眼睛。

  昨天明明十點半就上床,前半夜還睡得非常好,為何像被車子輾過一般?

  嗯?身後貼著她背的那一大片熱源是……她霍然轉過頭。

  「你……你怎麼會跑到我床上來?」

  伍長峰咕噥一聲,埋進她的髮絲。

  一隻手比他更堅持,輕輕拍他的頰,直到他不耐煩地低吼。

  「誰啦?」

  「不然你希望是誰?」她慍惱地問。

  嗯,一張開眼就看見她的感覺真好。

  「早安。」他不由分說,硬索了一個吻。

  「等一下……」她掙扎著從狼吻裡逃生。「你是怎麼進來?」

  「那有什麼難?我打電話叫陳總管替我開門,大大方方就進來了。」

  「你你……你要陳陳……那那……那他不就知道……你你……你在我這裡過夜?」恕儀的臉蛋剎那間燒紅如火。

  「寶貝,冷靜一點,妳開始結巴了。」

  這一點都不好笑!她跳下床,來來回回踱步。

  「伍長峰,我已經事先警告過你,我搬進余家大宅之後,你不能再像以前一樣隨便留宿,不然……不然被其他傭人看到,我多尷尬。」

  「所以我一開始就不贊成妳搬進來,誰教妳不聽。」他翻開被單,伸了個懶腰,對自己傲人的裸身毫不遮掩。

  「這是老夫人的好意,我怎麼好意思拒絕?」她的俏顏染上一抹嫩紅。

  余克儉半年前搬到儉園去,老夫人想,孫子原先住的小樓空著也是空著,不如讓上任三個月的私人助理搬進來。

  恕儀自己則是認為,小樓位於宅院後方,有獨立的出入口,既能保有隱私,到大宅子上工也很方便,省下來的通勤時間可以全花在寶寶和創作上,所以就同意了。只有他這個浪子,老是嚷著自己權益受損,非要她回絕不可,最好是搬回家跟他一起住。

  「妳不好意思拒絕別人,就好意思拒絕我?」他瞪眼。

  「你……反正以後你不可以在別人面前對我動手動腳,聽到沒有?」

  「妳放心吧,沒人敢惹余奶奶身邊的人,又不是活得不耐煩了。」他沒好氣道。

  余奶奶最討厭下人亂嚼舌根,那些傢伙頂多就是心裡瞎猜,還不至於白目到跑來向她探問……慢著,他幹嘛這麼委屈?還得當她的黑市情人。

  「我話說在前頭,假如妳敢叫兒子在外人面前喚我『叔叔』,我不會善罷甘休。」

  老實說,恕儀還當真如此考慮過。然而一瞄見他的雷公臉——算了,頂多以後他來的時候,她避著一點。再不然就是叫他跟兒子玩的時候,把旁邊的傭人摒下去。

  「你該回去了,今天不是還要上班嗎?」

  他瞄了下腕錶,才五點半而已。

  「不急,時間夠我們再做一次,」他拍拍身旁,勾起一抹邪邪的笑。「回床上來嘛!」

  她紅著臉,命令自己不可以屈服在他性感的誘哄下。

  「我要準備上工了,你趕快起床回家!」

  果然等她清醒的時候,甜頭比較不好採。他咕咕噥噥的起身著裝。

  臨走前,猶做掙扎。

  「妳確定妳真的不想……」

  「不想。」

  砰,門當著他的面關上,

  伍長峰巴不得用眼光灼穿它。還有沒有更過分的?

  「記得走後門。」

  * * *

  嘩啦嘩啦的快步聲,大隊人馬從醫院外衝進來。

  「把診療室空出來,立刻請手術室的人準備好。」值班醫生吼著護士,病床刷刷刷推過走道。

  凌晨六點,陽明山上發生交通意外。一輛小貨車煞車失靈,衝上對向車道,撞到山壁。迎面而來的BMW為了閃避來車與晨跑的人,衝下三公尺深的山溝,還有幾位無辜路人受到擦撞傷。

  急診室一早就送來五、六車傷患,醫護人員登時手忙腳亂。

  「BMW的駕駛呢?」

  「他的意識清晰,左大腿有複雜性骨折,其他部分沒有明顯外傷。」

  「通知他的家人了嗎?」

  「他弟弟正在趕來的路上。」

  「好,派個人去向他說明一下,簽好手術同意書之後立刻送進第二開刀房。」醫生匆匆走開。

  「呃……」

  「還有什麼事?」不耐回頭。

  「我剛剛向他說明完畢了。」

  「然後呢?」

  「他笑了。」

  「……什麼?」

  「他在笑,」護士用力點頭。「而且笑得很開心。」

  果然,急診室一角發出宏亮的燦笑。

  「哈哈哈哈哈——」

  怎麼會有人聽見自己跌斷腿還笑得這麼開心?

  「八成是受刺激太大,暫時性的歇斯底里。」值班醫生做出結論。「記得找精神科的大夫一起會診。」

  * * *

  忽然間,上帝安排好了一個最完美的破冰佈局,伍長峰的世界陡然綻放光明。

  星期日一大早,電話聲催破了小樓的寧靜。

  「恕儀,是我。」他愉快的聲音傳過來。「我現在坐在輪椅上,不方便去接寶寶,能不能麻煩妳把小祈送來我家?我爸媽想念他得緊。」

  她於情於理都無法推辭。

  「……好,我馬上過去。」

  Yes!他無聲感謝上帝。

  兩個鐘頭後,伍宅響起了門鈴聲。恕儀牽著兒子在大門外等候,計程車仍然停在不遠處,準備直接載她回山上。

  「恕儀,妳來了。」前來應門的人竟然是伍夫人!還一瞼笑咪咪的和氣相。

  「您好,我送小祈過來……」

  「我知道,阿峰事先告訴我們了。」伍夫人熱情地挽起她的手。「我們正在喝早茶,妳也一起來呀。」

  「呃,謝謝您,我還有事……」她有些措手不及。

  「阿峰說妳星期天不用上班。」伍夫人訝然看著她。「不然我替妳打個電話給老太太,請她放妳一天假。」

  「不,不是上班的問題……」她虛弱地掙扎。

  「那就別客氣了。小祈,來,婆婆抱抱。」

  「婆婆親。」小萬人迷看見奶奶,馬上巴過去,黏嗒嗒的討了一個吻。

  「噯,心肝寶貝兒,你就是嘴甜,跟你爸爸一個樣。」伍夫人接過小孩,不忘拉著她的手,以免她逃脫。「阿峰說妳喜歡喝花茶,我一早就叫廚房煮了兩壺,冰的熱的都有:」

  「可是……」

  她被綁架了!

  而且不只一次。

  接下來三個月,她每個週日都得被綁架一次。直到伍長峰拆掉石膏,行動恢復便捷為止。

  每次出發前,她都想定了完美的藉口,無論如何也要脫身,但伍夫人永遠有辦法招招破解,把她拖進屋子裡,直到日薄西山才放人。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她開始反省。

  以前伍夫人見著了她,都像尾巴被綁上火藥的孔雀,巴不得甩得越遠越好。這些年雖然有了孩子做緩衝,夫妻倆對她的印象已經好了許多,可是這樣全然無芥蒂的相處,仍然讓她適應不良。

  反而伍老先生還比較「正常」一點,對她仍然愛理不理的。只有偶爾被她撞見他和孫子玩得毫無形象時,會不好意思地咳兩聲,再裝回一副凜然不可侵犯的表情,然後下一秒鐘,再因為孫子吵著要公公抱而破功。

  她開始瞭解,為何許多想嫁入豪門的女人會以懷孕生子當武器。

  能不能承香火是一回事,重點是,老人家只要想到,懷中可愛的寶貝蛋出自「那個女人」的肚子,印象分數馬上連升好幾級。

  噯!她想這些做什麼?她同那些含屈忍辱的女人不一樣。他們李家也有自己的尊嚴,倘若伍氏兩老堅持不相往來,她也不會和他們有太多牽扯。

  想是這麼想,實際執行起來實在很困難。偏偏她又是那種見面三分情的人,只要伍夫人端出一張笑臉,所有拒絕的話又咕嘟吞回肚子裡。

  「婆婆,要吃。」小傢伙指著茶桌上的綠豆湯。

  「好,婆婆弄給你吃。」伍夫人親自舀了一碗甜湯,伺候小祖宗。

  小傢伙滿兩歲了,成天精力正充沛,眼睛張開的時間都在探險。

  學會走路這件事讓他很得意,從此以後他就盡可能地自己走,即使一雙嬰幼兒特有的O型腿讓他像鴨子一樣搖搖擺擺。如果旁人硬要抱他,他還會鬧脾氣。

  依照慣例,每個星期日進門之後,他會先去爸爸和公公房間巡視:有時候爸爸賴床,他就肩負神聖的使命,用口水把爸爸淹到醒為止。

  接著再去他最喜歡的遊戲室騎木馬,木馬騎完就是騎「人馬」,以前有爸爸讓他騎,現在爸爸行動不便,公公心甘情願下海。

  好不容易終於玩累了,他才甘願陪公公婆婆到日光室吃點心。

  初夏的早陽撫著寶貝孫的黑髮,他乖乖坐在嬰兒椅上,等人餵綠豆湯,兩個老的瞧著,簡直愛入心坎底。

  「你看他長得多好,和阿峰小時候一模一樣。」

  「小孩子不都長這樣嗎?」老先生兀自嘴硬。

  「公公壞,公公不愛。」小傢伙嘴兒一扁,眼眶在零點五秒內變得紅通通。

  「小祈乖乖,公公不壞,公公最愛你了。」伍父忙不迭摟過來,一身鐵布衫瞬間破功。

  「媽咪呢?」伍夫人柔問。

  小傢伙指著院子。「爸爸走走。」

  兩老從玻璃牆望出去。原來小兩口到院子裡散步了。

  伍長峰剛把活動石膏拆除,現在已經能慢步行走,不再需要枴杖。

  他們停在樹蔭下,他不知道在她耳畔說了些什麼,惹來她佯怒的一推;伍長峰放聲大笑,將她摟進懷裡,重重親了起來。

  暖風環著兩個人,將陽光吹拂成心形的光暈。

  「婆婆,飽飽不吃。」小傢伙拍著肚子撒嬌。

  兩個老的霎時回神,替他拭去嘴角的甜汁。

  「要擦。」他伸出小胖手。

  奶奶抽出濕紙巾替他擦乾淨。

  「臉。」他指指小胖頰。

  再替他擦一次。

  「謝謝。」

  「好乖,」伍夫人愛到都心疼了。「小祈好有禮貌,又愛乾淨,陳家那個孫子長到三歲都沒他一半好。」

  半晌,桌首的老人咕噥一聲,「……是他媽媽教得好吧。」

  伍夫人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

  她對孫子眨眨眼睛,偷偷微笑。小娃兒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好事,不過奶奶笑,他就跟著笑,嘻嘻嘻呵呵呵,亂笑一陣之後——

  「要媽媽!」好響亮的一聲。

  唉,爺爺奶奶終究不敵他媽媽重要。

  最小的這隻如是想,中間那隻只怕也有同感。兩個老的相視而笑。

  時間一長,許多看重的事都會變輕,最後,日子淡淡的,也就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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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7 07:01:44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李恕儀扭絞手指頭,陷入極度恐懼不安之中。

  頭等艙的旅客齊坐在貴賓室裡,喝飲料看報紙,等待自己的行李被送進來,只有她不斷在走道上來來回回。若非她的肚子才微微隆起,其他旅客幾乎要以為她的「時間」到了。

  「不行,我還是不行……」她踱回新婚丈夫面前,拚命深呼吸。「這真的不是好主意,我們還是先回台北去,打電話知會過他們比較好。」

  「是妳自己說早死早投胎,乾脆直接殺上門,來個意外之喜,也好過讓他們事先準備炮烙的刑具等著妳。」伍長峰安撫地牽過她,按坐在自己腿上。

  「我現在覺得這個是很差勁的主意了。」

  「你要通知就現在打。阿峰,手機給她。」她婆婆也老神在在。

  看著遞上來的手機,她臉色如土,一把跳起來,來回、來回、來回,繼續踱步去。

  「媽媽,來這裡坐啦。」五歲大的伍仲祈拍拍他和老爸中間的位子,已經快受不了了。 

  「我只是覺得我們應該再等一等……」她可憐兮兮地停在老公身前。

  伍長峰看了一眼天花板,長聲歎息。

  「小姐,妳三年前就答應要嫁給我,之後我只接到一堆搪塞的理由,一下子是擔心秋聲園轉型失敗,一下子是擔心老余和衣絲碧;好啦,現在秋聲園的業務蒸蒸日上,老余夫妻倆移居到馬尼拉去,也過得舒舒服服,妳還要耽誤我的青春多久?對不對?老爸。」

  「你們夫妻倆的事,自己解決。」伍父安然喝他的茶,完全置身事外。

  「恕儀,妳不要這麼緊張,親家翁又不是洪水猛獸,難不成還會吃了我們?」伍夫人不禁好笑。

  「話是這麼說沒錯,可是……」

  可是絕對不是在她挺了一顆肚子出現的情況下!

  嗚,都是他害的!她為什麼會讓自己又懷孕呢?

  分明是他的逼婚「陰謀」!等她回過神來,肚子又漲大到四個半月。害她不得不同意先在台灣註冊,然後陪公婆回馬來西亞提親,補辦一次正式的婚禮。

  依她對爺爺的瞭解,婚禮?沒辦喪事就不錯了。

  她又開始焦躁不安地踱步。

  「伍先生,行李已經送到,麻煩您到前面的櫃檯簽收。」服務人員走過來,親切地招呼。

  「謝謝。」

  辦好入境手續,一家五口連同一位還在肚子裡的寶寶,上了預先安排好的車子。

  春光三月,風和日麗,正是「朝聖」的好時機。

  車行距離吉隆坡市郊的李家越近,她的心就提得越高。到了最後幾公里,胃部下方被一隻隱形的手揪住,死命往上一頂。

  「停,停。」她虛弱地癱進伍長峰懷裡,「我快吐了……」

  一下地,她果然扶著車門吐了。

  伍長峰又無奈又心疼。

  現在早已過了害喜的階段,她分明是緊張過度。

  他不禁對素末謀面的岳父氣惱起來。這些人怎麼搞的?從小拿狼牙棒和皮鞭教小孩嗎?不然怎會把她嚇成這副德行?

  「妳放輕鬆一點,我比妳高,天塌下來也是先壓到我。」

  她難受地趴在車門上,一句話都講不出來。

  伍老先生看她這樣也不是辦法。「阿峰,你先帶她回飯店休息,我和你媽媽自己上門拜訪親家公。」

  「不,不用了……」她虛乏地搖搖頭,畏罪潛逃只會死得更慘。「我好多了,我們上車吧。」

  「小祈都被妳嚇壞了。」回到車上,他指著後座的兒子。

  伍仲祈果然一臉不安,媽媽的懼怕也感染了他。

  「沒事,媽咪是自己身體不舒服。」她強打起精神,拍拍兒子的臉頰。

  車子拐了個彎,駛進李家前面的巷道。

  這片住宅區以小巧雅致的獨棟屋厝為主,頗似她以前的租處。她的兄嫂、父母、爺爺住在其中一棟的不同樓層。

  到了。

  他看著李家屋外的小庭院,突然很能理解她為什麼非租下新店的房子不可。這座雅致的庭院,與她親手佈置的那一座,不正是一模一樣?她戀家的本性一直不變。

  「準備面對現實了?」下車之前,他還嚇她。

  「阿峰!」老媽給他個白眼。

  「爸爸真糟糕。」連兒子都發出不平之鳴。

  唉,被討厭了。

  「走吧,要不要我抱妳?」

  「不用、不用,我自己走。」她連忙搖手。

  不下車也不行,屋裡的人已經發現門外停了一輛車,正從窗口探頭探腦。

  他們一行人下車之後,房子的門也被推開來,李媽媽好奇地走出來。

  「對不起,請問你們是……」

  恕儀下意識縮到他背後。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

  隔著庭院的圍欄,伍長峰風度翩翩地行了個禮。

  「媽,不好意思,我們沒有事先通知就跑過來。我是伍長峰,您叫我阿峰就行了。這兩位是我的父母,這小鬼頭是您的外孫,叫伍仲祈。」

  「外婆!」伍仲祈甜甜地喚。他今天特地換上小西裝,打上小領帶,頭髮梳服帖整齊,看起來完全是他英俊爸爸的縮小版。

  李媽媽嚇了老大一跳。她只是出來應個門而已,怎麼劈頭就來一大掛「親朋好友」,還外帶一個衝著她叫「媽」的大男人?

  「您您……您是不是認錯人了?」

  「誰啊?」這下子連李爸爸都出來查看。

  站在窗戶邊那個一臉吃鐵釘當三餐的老先生,應該就是讓恕儀畏之如虎的爺爺了。

  伍老先生走上前,禮貌但不失威嚴地自我介紹。

  「親家公、親家母,我們是恕儀的公婆,之前一直沒有機會和兩位見面,有失了禮數。今天我們特地從台灣飛來拜訪,還望兩位不要見怪。」

  「恕儀?她還沒結婚啊!你們應該找錯人了。」

  「我我我……我結了。」一聲微弱的認罪從那個高大男人的身後飄出來。

  聽這聲音很像……

  「恕儀?!」李氏夫婦驚疑不定。

  伍長峰把手伸到身後,和她五指交握,提供默默的支持。她深呼吸好幾下,終於凝聚足夠的勇氣,從他身後走出來。

  「爸,媽。」她硬著頭皮叫人。

  李氏夫婦目瞪口呆。

  「妳,妳,妳——」李媽媽指著她的圓腹,抖抖抖抖抖。

  「外婆,我媽咪快要生弟弟或妹妹了。」伍仲祈笑得好甜,開始發揮他萬人迷的本色。

  「你你……」手指轉移到小傢伙的臉上,抖抖抖抖抖。

  咚!

  不再抖了,直接昏。

  「媽!媽!」

  「老婆!老婆!」

  「親家母!親家母!」

  「外婆,外婆。」

  伍長峰料想過各種情況,唯獨缺乏這一種,他八成是全世界第一個剛露面就把岳母給嚇昏的女婿。

  * * *

  呃……有沒有誰可以來向他說明一下,為什麼最後是這種收場?

  伍長峰仰頭看看天,天已經暗了。低頭瞧瞧左鄰右舍,每戶人家都炊煙裊裊。再向前望望岳父大人的家門,裡面光影交錯,還飄出陣陣的飯香與談笑聲。

  那,為什麼他一個人站在外面挨餓? 

  風居然還在吹,雲也還在飄,天氣依然那麼炎熱,依照他現在的處境,老天爺應該很配合地開始飄下細雪才對,這可比六月沉冤哪!

  「你瞧不起熱帶國家嗎?」他抬頭對老天爺說。「你有種就飄點雪下來給我瞧瞧。」

  「峰,你在和誰說話?」

  救贖女神出現了,他幾乎哭泣。

  「恕儀,我好餓。」他一臉委屈。

  恕儀隔著鐵欄杆,塞一根雞腿給他。

  「你還是先回飯店去吧。」她小聲交代。

  「為什麼你們都進去了,只有我一個人被關在外面?」他恨恨地大嚼。

  「爸和媽是長輩,又遠道而來,我爺爺最重禮數,不可能把他們拒於門外的。」她從桿隙間探出手,輕撫他的臉。

  「小鬼頭為什麼可以進去?」

  「他是他們的孫子和曾孫。」

  「妳不也進去了?」

  「我本來也應該被趕出來的,托了寶寶的福才能進門。」她拍拍圓腹,眨著如小鹿班比一般無辜的眼。

  「寶寶能住進妳肚子裡,我也有一半的貢獻好不好?」

  「噓,就是因為你要負責任,現在才會站在外面喝西北風。」

  他欲哭無淚地看著她。

  「恕儀!」

  一聲威嚴蒼老的喝喚從屋裡震出來,擲地有聲。

  「被發現了,我得趕快進去。」兩人隔著鐵欄杆交換一個擁抱。「你先回飯店去,叫點東西吃,不然胃會搞壞的。」

  他仍然扁著嘴,不點頭也不搖頭。

  她又摸摸他的臉,才轉身進去。

  這次很快,不到三十秒又轉了出來,眼睛裡閃著盈盈笑的星光。

  「媽叫你進去。」

  「妳的媽或是我的媽?」

  「你的媽。」

  「她的邀請有用嗎?那間屋子好像姓李。」

  「我的媽也聽到了,又沒有阻止。」

  「那妳的爸爸和妳的爺爺呢?」

  他每次一賭氣就像個小孩,比兒子好不了多少。恕儀不和他多扯,主動拉開柵門。

  「我的媽和你的媽都說,你想進來就進來,反正進來了也不會有人趕你。」她自己轉身先走。

  這句話好耳熟,依稀就是當年他老爸要他傳的話。

  是不是天下當岳父母的人都有心電感應,所以折騰人的台詞都大同小異?

  「這是報應嗎?」伍長峰仰頭問青天。

  如果是,他們家以前給恕儀受的氣可多了;假若一樣一樣報回他身上,嗚……日子有得挨了。

  「爸爸,你真的不進來?」

  連兒子都向他耀武揚威,可惡。

  「來了。」

  他振作起精神。區區一個老爺爺算什麼?難纏的人難道他還碰得少了?

  前方有一場硬仗,而伍家的男人從來不會臨陣退縮。

  我有兩枝槍,長短不一樣,長的打敵人,短的打姑娘……

  他無聲唱起「改良式」軍歌,踩著正步,雄壯威武地朝戰場出發。

  暗淡的月影被薄細的長雲掩著,迤灑在巷弄問,匆隱匆現。

  待這片細雲散盡,朝陽將會升起,接著又是另外一天的故事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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