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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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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雷恩那 -【霸氣嬌娘子】《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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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22 01:34:36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請夫人息怒

  儘管明日一早即要進城,蕭陌的親兵仍盡心盡力搭起將軍帳,取暖用的銅盆炭火、厚氈地毯、長幾軟墊等等一應倶全,有幾件精緻雜物還是聽從侯爺夫人指示,從隨行的喬家馬車上挪進去的。

  入夜,眾人輪番守備,架起的小型篝火燒得猶旺,將軍帳內的某人火氣也旺。

  蕭陌單膝跪下,雙臂抱拳,拜見莫名其妙又微服開溜出來擾人的榮威帝。

  當隱衛俐落隱密地將榮威帝送進之際,他手中正擦拭著的長刀險些揮將過去!

  青年帝王再這麼玩下去,哪天真會不小心了結在他手裡,讓他無辜坐實了「弒君」之名。

  一身墨色的榮威帝解開大氅、拉下罩帽,一屁股坐在軟墊上,朝蕭陌揮手。「免了免,別跪了,咱倆私下就省了這些虛禮,你給朕坐好。」

  「謝皇上。」蕭陌直接跪坐,挺背垂肩,兩掌置在大腿上,然後……不說話。

  軍帳中陷入默然。

  榮威帝見他家的蕭愛卿眼觀鼻、鼻觀心般定住不動,連問都沒想問自己今夜來意,一時間還真有些苦惱,只得先開這個口——

  「愛卿遞上的那一份有功將士名單,朕皆賞,只要是你舉薦上來的,都好、都成,總之朕替天朝上下臣工與百姓們多謝你了。」

  蕭陌再次恭敬地圏臂抱拳,聲清而冷,不疾不徐道:「保家衛國是臣職責所在,皇上言重了。另外關於封賞有功將士一事,臣所擬名單上的人,軍功倶是實打實掙來的,真金不怕火煉,臣請皇上秉公處理、論功行賞即可。」

  榮威帝忽地笑出聲。「要朕秉公處理,是不想朕愛屋及烏,偏愛得太狠嗎?愛卿是怕御史臺那一海票言官又來上疏彈劾吧?」欸欸嘆氣。「可你跟朕那是什麼關係,朕如何不偏愛?」

  蕭陌額角暗抽,堅定道:「皇上與臣之間自是君臣關係。」如此而已!

  榮威帝聽煩了似的又揮揮手。「好啦好啦,君臣就君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君要偏愛臣,臣也只能乖乖被偏愛,就這樣,沒什麼好說了。」

  「……臣遵旨。」

  話題一打住,帳內隨即靜下,蕭陌完全沒要活絡場子的意思,一副專注聆聽聖訓、沉靜等著天子下令的肅穆神態。

  幾息過後,榮威帝內心嘆了口氣,認栽,呵呵笑兩聲當成另一個開場白——

  「是說……朕今夜來此確實急著見愛卿,愛卿不好奇朕所為何事?」

  「臣不好奇。」他真的一點……不,半點都不好奇。

  榮威帝一噎,噗噗噗惱怒了。「蕭陌你這小子,有你這樣的嗎?很故意啊你!多說幾句話是會爛舌頭還是爛屁股?朕這樣容易嗎?朕也是千百個不容易啊!不就是聽說你家那口子會點雜七雜八,又稀奇古怪的醫術,之前你高燒昏迷多曰,是她出手救醒,這事朕聽了頗覺驚訝,想她一個北方大商的嫡女,學著接掌家業已夠忙活,究竟何時習得醫術?朕遂命人細查了她的底,才知她師承遼東奇岩谷一派,自幼習醫。」

  蕭陌劍眉怒抬。「皇上欲對臣妻如何?」

  「還能如何?朕是來請她出手啊!」榮威帝聲音揚高。「咱們朝廷與中原武林的行事作風總是不同,但只要各大小門派乖乖的不反朝廷,朕也無意管江湖事,遼東奇岩谷『鬼醫聖手』脾氣古怪,朕相請不來,總不能直接派兵打進去將神醫擄出,那豈非大亂……那、那一得知愛卿家裡的是『鬼醫聖手』的愛徒,朕就巴巴趕了來……喂!你這什麼表情?你說,你自個兒說說,之前還抗旨不遵,不肯認這一門指婚,如今怎樣?怕朕搶了你的人?」

  蕭陌眉峰成巒,下顎緊繃,想把帝王梟首的渴望再次在血液中竄流。

  「多謝皇上賜婚,這門親事,臣認到底了。但要臣妻入宮,不能夠。」

  「你不要說得好像她入宮是要被怎麼樣好不好?」榮威帝一屁股挪向他,俊龐變成苦瓜臉。「你也知道的,朕三年前曾在宮中遇襲,那紅蓮邪教的餘孽扮成宮人混進內廷,一發動已然近身,當時在朕身邊的是朕的六皇妹清怡長公主,為護住朕,清怡拿自個兒身子作盾,半邊的臉全被赤焰毒粉給毀了……」語調已哽咽,青年帝王不得不頓住調息。

  蕭陌薄唇仍抿著,斂眉垂目不作回應,榮威帝悲情又嘆——

  「清怡都雙十年華了,遲遲不願嫁,朕要為她指婚,她抵死不肯,欸欸,哪裡是不想成親生子,她是不想為難誰來當她的駙馬……朕都逮到這個機會能請到神醫的愛徒出手,你還硬扛著不從、油鹽不進的,朕這是好話說盡,你若有異議,朕直接問你家夫人去。」

  「臣御請天子自重!」厲聲沉喝。

  「自重個鬼……咦?等等!」榮威帝盤坐的雙腿忽地跪高,上身朝蕭陌傾近,俊目像在確認什麼般細瞇。「朕記得有一道頗明顯的鞭痕從你背後斜畫到你的頸側,險些就要勾到顎下,怎麼……淡了?」

  不等蕭陌出聲,榮威帝兩目陡亮,嗓音透出滿滿興奮——

  「你說你說,是不是你家夫人又出手了?朕看看!讓朕瞅瞅啊!陳年舊傷疤竟能淡化若此,那、那你的背……朕要看!」

  蕭陌咬牙隱忍,怕一出手必然要拍死皇帝。

  他忍到兩眼都要著火,雙臂維持抱圈之姿不動,欲再說話制止天子手來腳來亂摸,然——

  嘶!他身上的私服襟口被力氣大增的榮威帝往兩邊一扯,都扯裂了,露出部分胸膛、裸肩以及一大片寬背。

  榮威帝握住他兩肩欲令他轉身背對,此一時際,軍帳沉重的厚氈簾子有人撩起一角踏進。

  ……什、什麼情況?

  「你!」

  來人嬌音怒喝,榮威帝僅聽到那一聲,興奮至極的俊臉已被一招裙裡腿給招呼了,往後滾了三圈才止勢。

  「哪來的混帳王八蛋敢覬覦我男人!脫衣?你脫他衣?他的衣是你能脫的嗎?混蛋!我踹死你!」喬倚嫣大吼一聲撩裙再上,身子卻被人從背後撈住倒拖回來,兩條腿遂在空中亂踢。

  她家男人薄唇緊抵她耳畔,亂鼓的胸膛彷彿正用力忍笑,低沉道——

  「這位乃當今聖上,踹死了唔……很麻煩,要引起朝野動蕩的,還請夫人息怒。」

  皇上是由隱衛護送而來,紮營在十里亭的這一座將軍帳外定有隱衛們在暗處緊盯,讓誰進、不讓誰進,全由皇上說了算,所以事先若無皇上的允可,蕭陌內心再清楚不過,他家夫人不可能順利踏進帳內。

  榮威帝今夜溜出宮外,與其說是尋他密談,其實重點根本是喬倚嫣……這一點令蕭陌滿嘴不是滋味,真有獨屬於自己的寶物被深深覬覦之感。

  另一方面,他嘴角忍俊不住直往上揚,花了好大力氣才勉強抑住,因為他家夫人八成是拿鞋底直面天子、踹得皇帝連翻跟斗之後,還能全身而退的第一人。

  他每每想大揍榮威帝一頓,礙於君君臣臣的忠孝仁義之道,次次隱忍,他家夫人不知者無罪,踹在君王俊顔上的那一腳……確實令他很解氣。

  喬倚嫣就是賭這一句「不知者無罪」!

  哼哼,拿這一句作筏,有什麼天大的事先幹了再說!

  她腦子好使,眼力見兒也夠,原是拎著藥箱欲來幫蕭陌扎幾針的,但軍帳外沒站守衛已然讓她起疑,掀簾踏進的第一眼,她家侯爺雙膝跪地,兩手抱拳,一臉容忍……能令堂堂大將軍定遠侯如此這般屈就的人物,除了坐在龍椅上的那位還能有誰?

  但皇上竟在剝他衣服,根本欺負人嘛!

  是可忍、孰不可忍,踹人得趁早,絕不能容對方表明身分,所以二話不說提腳先踹了,狠狠往皇上的臉踹下去,痛快!

  欸,都怪蕭陌太早將她撈住,要不還能多踹幾下呢,可惜……

  當一切「誤會」解開後,喬倚嫣已都想好該怎麼演。

  她很會演的,她會跪地磕頭、高呼自己沒長眼珠,說自己罪該萬死,求皇上大人不記小人過,原諒她護夫心切等等又等等……結果,她都還沒演完全套,榮威帝已要她平身,還很自動地替她「踹君」的行徑解套,寬宏大量地說她是不知者無罪。

  年輕帝王流著兩管鼻血,和藹可親地衝著被命令抬頭的她嘻嘻笑,喬倚嫣不禁懷疑自己的那一腳是否踹得太重,把皇帝給踹傻了?

  榮威帝顯然不給她家臉色鐵青的侯爺發言,一股腦兒把事情的前因後果全吐露給她聽。

  明白明白。完全了解。

  原來是有求於她。

  有求於她,這就好辦了,皇帝老兒親自將這絕妙機會送上門來,根本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皇上之意,臣婦倶已明白,然臣婦有兩個請求,若皇上能允並頒下聖旨為證,臣婦便能盡心盡力為清怡長公主醫治。」

  「朕答應你。」

  這……答應得也太快,果然被她踹壞腦子。欸。

  「謝皇上。」喬倚嫣磕頭謝恩,抬起頭對著表情鬱悶的蕭陌露齒一笑。

  還沒進城就有事找上身,他們夫妻倆是該把話說清楚、講明白了呀。

  在恭送皇上離開後,喬倚嫣當夜並未開口多問什麼。

  她默默替蕭陌扎針,之後收拾好藥箱等物,拎著又回到馬車上,是夜就在馬車上睡下,未再返回軍帳內。

  榮威帝突如其來上演這一齣,把自家這口子牽扯進去,蕭陌心緒未平,理智上他明白需仔細同妻子解釋,然這一解釋起來,想是得把年少在帝京的一些事全交代了,包括當年他被除了族譜的來龍去脈。

  畢竟回到帝京,這座天子腳下的京城說大不說、說小不小,榮威帝若一直不放他夫婦倆回北境的話,那遲早……她是會遇上景春蕭氏那邊的人,他若為她著想,就必須對她道明一切。

  但紮營在十里亭的這個夜晚,實非夫妻倆坐下來好好談開的好時候,總得讓他先定定心。

  於是這一夜,夫婦兩人在皇上離開後沒交談上半句,各自在各自的地方歇下,喬家馬車裡墊子厚軟、香枕蓬鬆、被褥溫暖,喬倚嫣睡得挺香,反觀軍帳裡,盡管有厚毯、有暖被還有銅盆能烤火,大將軍侯爺卻翻來覆去、幾是徹夜未眠。

*             *             *

  天未大亮,兩百名親兵已聽令拔營,趕在正陽城門開啟的第一時刻入城。

  以為一大清早,夾道圍觀的百姓定然不多,結果錯得離譜!

  定遠侯率兩百親兵押解蒙剎國主以及北方部族諸首領進京獻俘一事,早在京畿傳得沸沸揚揚,而昨夜,進京獻俘的兩百鐵騎在十里亭紮營的消息也如野火燎原般傳進城內。

  帝京百姓們見識過的玩意兒多了去,但是啊但是,還真真沒見過那萬惡的蒙剎國主究竟生得是何模樣啊!

  瞧,這城門一開,等待進城的北境鐵騎都要驚著!

  根本是萬人空巷了,放眼望去,紅緞、碎彩紙還有朵朵的鮮花那是滿天亂飄亂撒,人聲鼎沸到一個極致,兩百精英若非個個是控馬好手,真要掌不住自個兒胯下座騎。

  從帝京正陽城門至皇城正門口,縱馬奔馳用不著一刻鐘,這一日,蕭陌與兩百鐵騎卻走了足足大半個時辰才遠眺到皇城正門。

  兩百鐵騎聽令下馬,齊齊單膝跪地,高呼「吾皇萬歲萬萬歲」,因為榮威帝率朝廷上下臣工就等在皇城門口相迎。

  定遠侯恭敬跪禮、獻俘,榮威帝上前將其扶起,帝王珍貴的眼淚伴隨嘉勉的話語,源源不絕傾吐。

  而定遠侯謙遜再謙遜,再三謙遜後,最終仍不敵榮威帝盛情,被拉著上了皇輦回宮敘舊,兩百親兵將俘虜交接後各賞十金,暫在朝廷安排的軍所歇息。

  總之就是個「演」字訣。

  活生生演給滿朝文武以及百姓們看。

  看他榮威帝當年年少登基一雙慧目有多犀利!

  看他蕭陌即便是世家大族的棄子卻是忠君護國、鐵骨錚錚!

  看他們這一對君臣有多合拍,君臣之義,彼此不負!

  蕭陌在北境創下不世之功,這是替榮威帝狠狠掮了那一班言官一大巴掌。

  榮威帝對蕭陌的抬舉再抬舉、重用再重用,加官晉爵沒在手軟,那讓蕭陌大大長臉、走路有風,亦狠狠削了景春蕭氏的臉面。

  他們君臣兩個,確實合作無間。

  「妾身都不知原來侯爺與皇上交情那樣不尋常呢。」女嗓帶著一絲渾然天成的慵懶,但……女兒家獨有的嬌媚中又透出點無以描繪的肅殺。

  返京獻俘的這一日,蕭陌直到日薄西山才被「釋放」出皇城。

  而喬倚嫣一進城門就被蕭陌安排的人手迎進位在帝京的將軍宅第……噢,不對,眼下御賜的宅第已改成「定遠侯府」,她被迎進侯府內,得府內掌事的老羅總管相助,花了一個時辰大致掌握府中的人事物,之後派了人和馬車守在皇城門口,迎她家的定遠侯爺回府。

  蕭陌沒有推拒,將座騎交給下人,彎身鑽進馬車內被載回許久未歸的帝京府第。

  此際,夫妻倆均已用過晚膳,且各自沐浴完畢。

  蕭陌裸著上半身安靜伏榻,對於自家夫人施展在他身上的種種手段,這些日子他漸已習慣,但忽聽她用這般古怪語調說話,他挺不習慣。

  該來的總是會來,該讓她知道的事,拖延無益。

  銀針落在耳後、背央,沿著脊柱往下,中空的針心被裹上藥泥,點火燃燒,藥力隨著銀針深深灸進穴內。

  一開始甚是疼痛,痛到發麻,蕭陌已學會不去抵御,放鬆肌筋任痛蔓延,他在此刻將年少時候如何與榮威帝結識的過程簡略說完。

  喬倚嫣靜靜聽著,改在他指上施針,將他右手五指各下一針,垂放在榻邊,不一會兒,中空針心滴出血,點點滴滴落到地上的臉盆裡,血色偏暗紫,乍見甚是驚心,卻是比一開始黑得不能再黑的顏色好上太多。

  灼藥深灸,痛升高至極處,隨著黑血排出,膚孔皆張,胸臆間有著說不出的痛快。蕭陌不自覺逸出長息,俊顏半埋在被褥裡,忽有馨息掃過他的耳——

  「莫怪侯爺當時力勸妾身退親時,說我大可不必煩憂,只要我點頭退親,一切交由你擺平,還說要請皇上收回成命,撤了指婚的聖旨也不是不能夠……哼,原來皇上同你私交甚篤,你若不要妾身了,那也是挺容易。」

  蕭陌驀地張眼,見喬倚嫣就屈膝坐在榻邊矮凳上,手肘抵著膝頭,兩手支頤,瞇眸近近盯他。

  敢情從昨夜到今日這般陰陽怪氣待他,就為這事?

  他先是一愣,心裡突然發急。「本侯沒有不要你!」作勢欲起。

  「別亂動!藥力還沒行完呢。」一聲嬌喝令他頓住,再次伏回榻上。

  似乎他衝口而出的那一喊讓喬倚嫣心情美好起來,她重新擺好他滴血的手,表情有些笑意。「侯爺一開始是不樂意的,無奈敵不過妾身的執拗,幸得皇上有求於我,侯爺要再想向皇上請旨休妻,怕是不能夠。」

  他瞪視她,鼻翼歙張。「本侯沒有要休妻。」一字字皆重音。

  喬倚嫣抿唇一笑,見他指尖滴出的血轉成殷紅,表示藥力又逼出部分陳癎,她細心為他拔針,邊道:「今日黑血轉紅的速度更快了,妾身估摸著不出十日,侯爺體內的病灶定能盡除,屆時大功告成,便也無後顧之憂。」

  身上的銀針皆除下,她仍舊不讓他起身,用熱呼呼的厚布煨暖他背部之後,她在他背上抹著薄薄一層香膏,那氣味像融合著許多花香,淡淡的很好聞。

  不過一開始蕭陌頗抗拒,覺得他一個大男人,夜夜灸藥引血過後都得抹香,一早醒來香氣彷彿滲進膚底,令他時時刻刻、隱隱約約都能捕捉到那股香氣。

  後來他不肯了,她卻道——

  「這香膏具奇效,用在侯爺身上再好不過,所謂行百里者半於九十,侯爺如若不肯,那前頭的努力全成白費功夫,這可如何是好?」

      ……還能如何?只能他乖乖就範。

  只是本以為那香膏的奇效是針對他體內病灶,如今看來……似乎不是?

  「皇上昨夜欲脫我衣,是為察看我背上傷痕。」他扭頭看向正徒手替他推拿的喬倚嫣,那香膏經她特殊手法推勻開來,灼感滲膚入骨。

  「嗯。」她不甚在意哼了聲,兩手貼著他的背膚徐徐挪移。

  「你用特製的香膏把我背上疤痕弄淡了,它的奇效與我的病灶無關。」他聲音略悶。

  「我的身體不好看,之前已明白告訴過你。」

  喬倚嫣十指略頓,與他對上眼。「侯爺以為妾身為你淡疤去痕,是嫌棄侯爺不好看?」見他沉默,她輕訝挑眉,隨即咯咯笑了一陣,把蕭陌嚴肅的面容都笑出淡赭。

  好不容易穩下,她兩手未停,清清喉頭道:「妾身為侯爺除去疤痕,是因為這些傷口當時沒仔細照料,許多都復原得不好,尤其是背央這一大片還留烙痕,肌理相連間必然影響到其他肌群活動。

  「香膏主在活血生肌,加上我奇岩谷獨門的重理推拿,如此使在侯爺身上,是為了讓你行動更敏捷,能不受舊傷糾結的疤痕牽扯,可以更自在地控馬,可以將手中銀槍和長刀使得更流暢,若遇危急,可以更輕鬆護住自己。」眨眸又笑——

  「侯爺是一家之主嘛,侯爺大好了,妾身才能跟著好,你是我的大樹呢,大樹底下好乘涼,我總得把這棵樹的根莖葉全都顧好……等等!等等!不准動啊!整套推拿得一鼓作氣才見效,你敢亂動妾身跟你沒完!」

  她是要怎麼跟他沒完?蕭陌其實挺想知道,他甚至覺得……「她要跟他沒完」這樣的話,聽進耳中竟十分受用。

  但為了不毀她的用心,他還是再度伏好,喉結暗自上下顫動。

  好一會兒,他艱難地蹭出話——

  「那時欲說服你退親,不是你不好,是我不夠好……雖受皇上抬愛,位高權重,天朝各家大族對我卻是看不上眼的,更不會將家中閨秀輕許,你許給我,表面或許光鮮亮麗,卻一輩子都要受人背後議論,如今踏進帝京這是非之地,煩心事怕是阻不了,說到底是我拖累了你。」

  他一邊耳垂忽地遭人輕咬一口,渾身陡凜,本能欲起,又聽她嬌斥不准他動。

  推拿的小手未停,女子嗓音慵懶,嬌軟哼笑。「既然被侯爺拖累,那侯爺是不是該講述一下事情緣由,讓妾身就算栽了跟頭也當隻明白鬼?」

  喬倚嫣主要是在打趣他,略帶試探意味,卻未認真期望他會道出些什麼來。

  「好。」他竟然應承。

  「嗄?」被驚著的她險些收手破功。

  蕭陌像沒有留意到她的震驚,自顧自地說下去——

  「當年我遭景春蕭氏除族譜,趕出家門,主要起因在於我當時的一個貼身服侍的婢子身上。她名叫靈兒,年紀小小就來到我身邊服侍,而我是她的小公子,比她還小兩歲……」

  喬倚嫣腦海中驀地浮現底下好手為她探回的消息,記起那一干言官對他的抨擊——罵他「有辱門楣」、「穢亂宗族」等等之類。

  她見事一向快狠準,遂問:「這位靈兒姑娘可是被景春蕭氏的誰看上了?」

  他平視的目光略顯空洞,彷彿沒有落點,沉靜道:「事發的那年,身為蕭氏庶長子的我那時一十四歲,靈兒十六,由我嫡母所出的嫡子弟弟蕭陽那時剛滿十三,他幾次想從我身邊要走靈兒,我硬扛著沒有答應……」他鼻息略濃,眉目沉沉,思緒被拉回那一段灰澀過往——

  「上元節那日,我因與蕭陽起了衝突被罰閉門思過,靈兒去灶房替我取晚膳。許久不見回來,等到月上樹梢了我才驚覺不對,顧不得罰,立時衝出去尋人。我……我找了許久,可一切皆晚了,靈兒在蕭陽惡意安排下,被我當時正醉酒的父親蕭侯爺相中,拘在書房裡整整兩個時辰,就像……就像當年我阿娘那樣,只因生得一張好皮相,誰還管你是不是個人……在他眼中,全是洩慾的玩意兒,全部都是……」

  他口中的「他」意指何人,喬倚嫣心知肚明。

  兩手持續在他的琵琶骨間揉移,她盡可能平心靜氣地問:「後來呢?靈兒姑娘可是像你阿娘那樣,成了蕭侯爺的侍妾?」

  「嗯……」他斂眉垂目,神態淡淡。「靈兒成了蕭侯爺的房裡人,但我知道,她喜愛的另有其人。」

  「噢?那妾身可否猜猜……靈兒姑娘喜愛的那一個原來是侯爺你嗎?」她略浮誇揚聲問,試圖衝淡沉鬱的氛圍,未料卻引出他岔了氣的一陣乾咳。

  蕭陌再次扭頭瞪她。「我與靈兒之間不是你所想的那樣!」

  「侯爺淡定啊,不是就不是。」喬倚嫣無辜眨眸,唇角翹起。

  「靈兒她……就像親人那般,她是老羅總管的獨生閨女兒,羅叔與我阿娘是同鄉,當年差不多是同時候進了蕭侯爺的府第作事,各簽下二十年賣身契,我娘拿羅叔當親大哥對待,羅叔一家如同我的親人,只是羅嬸去得早,靈兒不到七歲就沒了娘,我阿娘對那女娃兒自是萬分憐惜……」他眉睫微斂,淡淡陰影落下,嗓聲略嘲弄——

  「有時會想,靈兒被蕭侯爺所辱,之後還得顧及羅叔,不得不走上我阿娘的老路,而我娘親不用活著目睹這一切,像是這可笑世道裡還殘存著一點點憐憫。」

  喬倚嫣內心一糾,問道:「靈兒姑娘的心上人是誰?是蕭侯府裡的人嗎?」

  蕭陌搖搖頭。「……是一名貨郎。靈兒很喜愛他,他們兩情相悅。靈兒被蕭侯爺收房後,一日哭著偷偷來求我,她想再見那貨郎一面,好好做個了斷……」

  「侯爺幫了靈兒姑娘的忙,安排他們倆見面,結果此事最後演變成你被蕭氏逐出家門,是不?」她雙手徐徐收勢。

  蕭陌沒有否認,輕道:「是我思慮不周,亦太過天真,未察嫡母何氏與蕭陽一直命人盯著……靈兒那日與貨郎在我所安排的馬車內話別後,貨郎下車離去,我親自駕馬車帶著哭得泣不成聲的靈兒回府,尚未進城就被蕭陽帶人團團圍住,連人帶馬車拖回蕭侯府。」

  大功告成。

  收手。

  喬倚嫣摩挲一雙玉掌,輕輕吐出一口氣,宛若嘆息——

        「看來是這樣了,侯爺最後被誣陷與自己爹親的侍妾有染,兩人還駕馬車到城郊外偷情,欸……莫怪會有『穢亂宗室』的罵名。那靈兒姑娘呢?你被趕出家門,老羅叔眼下也跟著你,那她……」不妙的感覺爬滿心頭。

  背上的綿軟小手一撤,蕭陌既覺鬆了口氣又覺戀戀不捨,每回皆如此矛盾。

  他翻身坐起,任由喬倚嫣攤開一件寬大中衣披在他肩上。

  他低聲道:「靈兒與我被分開審問,後來她認了。」

  「認了?」喬倚嫣柳眉飛挑,眸心陡湛,一下子明白過來。「打蛇打七寸,靈兒姑娘是被掐住要害了,這要害不是老羅叔的話便只能是那位貨郎哥哥,她被蕭家人拿來對付你,她不覺對不住你嗎?」

  喬大當家聰敏過人,提及這些陳年往事竟令他省了不少口舌。

  蕭陌淡淡牽唇。「即便覺得對不住,但事情已難挽回,當年我被家法鞭打的那一頓換到羅叔的賣身契,是羅叔帶走傷重的我,靈兒許是覺得身邊已了無牽掛,最後投湖而亡。」

  房中一靜。

  好一會兒才聽喬倚嫣嘆道:「欸,這景春蕭氏果然欺負人。」

  背靠床柱,已脫鞋上榻的她乾脆抱膝而坐,注視著坐在榻內的蕭陌,問:「侯爺今夜肯對妾身言明當年的事發經過,是擔心妾身踏進帝京如羊羔入狼群,會被壞心眼的人給吞了去?!」

        蕭陌古銅峻龐在一室燭光照明中紅了紅。

  「醫治清怡長公主一事,我本不想你出頭,那樣太惹眼,但仔細再想,嫣兒到底不適合低調過活,先不說你自個兒,你既已嫁我為妻,與我這樣的人扯上關係,在這帝京城內便不可能低調度日,加上你跟皇上開出的那兩個條件,待明日聖旨發至,定遠侯府必受萬眾矚目。」

  喬倚嫣下巴擱在膝頭上,菱唇開開,笑露貝齒。

  她對榮威帝開出的兩條件——

  其一,醫治期間,清怡長公主需移駕定遠侯府小住,她喬倚嫣不入內廷看診。

  其二,皇親國戚、世家大族若求她喬倚嫣診治,先去皇上那兒請聖旨來。

  「妾身向皇上求得的恩典,恰是咱們定遠侯府的大樹,能避暑乘涼還能遮風擋雨,侯爺莫非不知?」

  「……我知。」蕭陌頷首,忽見對角床柱邊的她改坐為躺,還懶貓伸腰般伸展軀體,然後……朝他這頭滾將過來。

  她滾了一圈再一圈,把腦袋瓜滾到他盤坐的大腿上才止勢。

  流泉般的青絲非常理所當然地散了他半身,她略揚潔顎衝著他笑。「那侯爺知道些什麼?妾身洗耳恭聽。」

  蕭陌心跳與氣息皆不穩,身體某部位因她的親近變得沉重灼硬,她替他灸藥引血、推拿背部時,他勉強還能壓制,此刻軟玉溫香在懷,他禁不住撫她的髮、她的臉,大掌在她玉頸上來回輕挲,感受她的細膩脆弱還有頸側那明顯動了情的脈動。

  他緩而輕啞道:「你不入內廷看診,避開後宮那些貴人們,如此便避掉不少麻煩。清怡長公主住進我定遠侯府治臉傷,你要的是名,用最短的時間在帝京揚名立萬……我信你定有本事治好清怡長公主,然此事一成,必然轟動帝京,屆時會有很多人求你出手,可有皇上擋在前頭,那些人就讓皇上去頭疼。」

  她側臥,一臂環上他的腰,額面抵著他堅硬的腹部直笑。「侯爺與我心有靈犀呢,妾身想什麼,你倶知,我真歡……啊!」身子驀地被他托高納入臂彎裡,他像在抱襁褓中的娃娃那樣擁著她。

  男人目光深深,攏著也許連他自己也不知曉的東西。

  喬倚嫣心頭發軟,抬手撫摸他棱角分明的面龐,柔聲略啞——

  「侯爺將過往之事坦然相告,是想讓我心裡先有個底,哪天在勳貴圈子裡遇上景春蕭氏那邊的人才好對付,是不?你怕我吃虧呢。」

  蕭陌沒有直接答話,卻道:「你想玩,那就玩,想做什麼,就做,只是……別弄傷自己,真遇到棘手之事扛不住,就推到本侯身上,天朝的勳貴們或者瞧不起我一個世族大家的棄子,但絕不敢小覷『定遠侯』這三字所代表的權勢,何況還有天子的偏愛。」

  瞧,這根本是仗著有權有勢有偏愛,要她盡情橫行啊!

        喬倚嫣一雙藕臂攬住他脖頸,渾圓胸房隔著一層衣料貼緊他的裸胸,直接吻上他的嘴。

        辱齒纏綿,往來繾綣,她菱唇揚笑,貼著他的嘴彷彿無意識般細聲昵喃——

        「這樣就很好,沒有……沒有喜愛也沒關係,我來喜愛你就好,你願待我好,就很好,我也會待你很好很好,我們也能像親人那樣……那樣就足夠……」

        蕭陌隱隱感到哪裡不對,心口漲得難受,但他沒能想明白,因懷裡擁著一團火,直直燒進他四肢百骸。

        這一夜,他被人強勢推倒,嘗到前所未有的滋味。

        他家這位誓言「不去他麾下,只願在他身下」的侯爺夫人徹底「造反」了,玉腿一跨,壓他落底,在他身上放縱馳騁了好一番,令他非常又非常的「夫綱不振」,卻也讓他紮紮實實體會到——

        魂飛九霄淨景清……

        是何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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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22 01:34:54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春日賞花宴

  清怡長公主,與當年和親西夷的明泓長公主以及榮威帝,三人是一母同胞的親手足,倶是當今齊太后所出。

  三年前紅蓮邪教的餘黨行刺,清怡為護皇上兄長面容大毀,此事除了令榮威帝大痛外,更似要剜掉太后的一顆心,身為天朝最尊貴的女子,三年來不曾真心展顏。

  太后深深覺得此生已不可能再開懷笑,她的明泓和親遠嫁,最後病死在異地,她費了好長一段時候才從悲傷中走出,可如今,只要想起清怡這塊心頭肉,簡直萬箭穿心一般,痛得不能再痛……但,皇帝竟告訴她,說她的清怡很可能可以恢復昔日容貌,為了醫治,清怡必須離宮幾日。

  有人可以醫清怡的臉!

  雖然皇帝說的是「很可能可以」,但君無戲言啊,皇帝如是說,是否表示這一次極可能有好結果?是吧?是這樣的吧?

  那神醫聽說是朝中大臣家的女眷,還是受封一品誥命的命婦,皇帝說對方的醫術師承江湖某位奇人,為了神妙醫術不被偷窺了去,以及醫治上的種種因由,所以無法入宮看診,僅能讓清怡移了芳駕……

  都好,都成的,只要治得好清怡,什麼條件都無所謂,她的清怡從未離開她身邊呢,要出宮外宿多日,那、那得仔細安排伺候的人手,還有平日裡用慣了的器皿等等,都帶上,全都帶上……

  如今……過去幾天了?

  十天有了吧?

  真真度日如年啊,不成,她得去看看清怡,皇帝來勸阻也沒用,她就是要去!

  就是要去——

  這一日,帝京裡桃花紅、杏花白,滿城春色迷了百姓們的眼睛,但兩眼再如何迷茫也得緊盯著那定遠侯府不放。

  以往侯府還是「將軍府」、而大將軍長年窩在北境時,宅第再大再氣派亦是門可羅雀,但自從商家女出身的定遠侯夫人要為毀容的清怡長公主治臉之事一張揚開來,滿帝京便如烈火烹油般炸了鍋。

  絕不可能!清怡長公主的臉傷不可能治得好——這是從太醫院那兒傳出來的話。

  幾位大國手太醫當年可是聯合會診過清怡長公主,親眼目睹那毒傷有多嚴重,定遠侯夫人卻誇口能治?呿,別鬧!這定然又是一樁帝京胡傳的流言。

  不,流言是真的!

  清怡長公主的車駕真的進到定遠侯府,到得今天已第十日。

  更引人詫異的是,今日才下朝不久,皇上與太后亦都擺駕定遠侯府!

  帝京春日美不勝收,到哪兒都有好景致,但再好再美,京畿的臣工與百姓們都有些顧不上欣賞,畢竟眼前定遠侯府裡正發生的事,那是撩得人心癢難耐,恨不得立時變成一隻耗子,打洞鑽牆溜進去一窺究竟。

  此一時際,侯府內院一處占地頗寬敞的院落,外邊的四方天井下以及廊道上立著不少皇家侍衛、內侍和宮女,眾人大氣都不敢喘,氣氛很是壓抑。

  忽地,一聲明顯喜極而泣的哭喚從裡邊再裡邊的一間雅房內傳出——

  「我的兒啊——清怡……清怡……哀家的心頭肉,佛祖終應了哀家所求,我的兒啊……」

  接著屋內的人似哭成一團,又笑又哭,那帶喜的音浪陣陣往外蕩延,守在外頭的眾人不禁偷偷相覷,既驚且喜,幾個守得近些的宮人宮女更是悄悄將耳朵拉長,努力去聽——

  「母后,莫哭,是清怡不孝,累得母后為我傷心難過……」哭。

  「哀家不傷心不難過了,哀家什麼都不求了,你大好了,一切就都好了,過去三年就當成一場惡夢,如今夢醒,你信母后啊,哀家定為你挑一個萬中選一的好兒郎來當你的駙馬,再不讓我的清怡受委屈。」哭哭。

  「太后娘娘、長公主……這是大喜事,依奴才來看,該笑才是,不哭了不哭了,是天大的喜事啊!」

  「當真老天開眼,太后娘娘誠心感動天,長公主才能遇上如此奇妙的機緣,確實是天大喜事,老奴……老奴想哭也想笑,嗚嗚嗚……」

  「逢嬤嬤你、你別哭啊!」

  「小祿子公公咱感動嘛,哪能不哭?」

  太后身邊貼身服侍的老宮人和嬤嬤已吵起來。

  太后像被逗笑,低聲說了些什麼,靜過幾息後突然嗓音一拔——

  「你是說,清怡的臉還能較現在更好?甚至……甚至比未受毒傷前的模樣更好?」守在門外的宮人宮女心頭倶是一跳,好奇心滿漲,他們可都是見過清怡長公主的模樣,著實難以想像那張傷顏能復原……且,還能比未受傷之前更好?

  大夥兒不是拉長耳朵便罷,是身軀都向前傾,恨不得把耳朵貼在壁上或門上。

  屋裡,一道溫柔女聲如春風過玉湖般輕起,恭敬卻揉進笑意地答話——

  「長公主的臉需得再治三日,三日後那才叫功德圓滿,臉膚完全新生,膚澤均勻透亮,堪比十四、五歲的春妍少女,素妝亦傾城。」

  「噢……老天爺啊……這、這是哀家太急,來得太早了呢,若果真能如你所說的那樣,那當真……當真再好不過,再好不過……」說著說著又帶出濃重鼻音。

  「太后娘娘身為人母,為長公主憂心焦急,出宮來探,此為人之常情。臣婦師承江湖奇派,今日能為太后和長公主解憂,幸不辱命,亦不辱師門,不負師恩。」

  「你這孩子……很好啊,真的是好。」太后緩了緩氣,語調充滿感情。「清怡直誇你,都誇得沒邊兒了,哀家瞧著她瞧你的眼神,那是真真的依賴,喜歡你喜歡得緊……哀家有個想法,若你願意,哀家想收你為螟蛉義女,讓清怡喚你一聲姊姊,就不知你怎麼想?」

  不管這座定遠侯府的女主人怎麼想,屋裡的公主侍婢們、太后的內侍以及宮人嬤嬤全異口同聲、喜極而泣高呼——

  「恭喜太后老佛爺!賀喜清怡長公主啊!」

  宮裡的老嬤嬤好心地催促提點。「定遠侯夫人,這是天大的榮寵啊,咱們天朝裡能成為太后義女、長公主的義姊,您是獨一份,得趕緊謝恩呀!」

  院落外,今日陪太后一同到訪的榮威帝收回欲踏進的腳步,耳力甚佳的帝王先是一愣,很快便朝伴在身邊、耳力更佳的定遠侯哈哈笑道——

  「太后收了你家那口子當義女……哈哈哈,甚好甚好啊!如此一來,要召她進宮就方便了,朕算是多了一個義妹,北方豪商,醫術高絕,太醫院那群太醫連替她提鞋撐傘都不夠格,有這樣的義妹真真穩賺不賠。」

  早在清怡長公主住進定遠侯府的第五日,榮威帝這位皇兄就已耐不住性子溜出來探望,那時清怡長公主的臉傷已大有好轉,遼東奇岩谷的神妙醫術狠狠讓帝王驚艷到。

  只是此刻,蕭陌眼角、額角加嘴角都在抽搐,雙手悄握成拳。

  但,他聽到妻子響亮輕快的謝恩聲音,沒有遲疑,沒有半分被迫的無奈。

  所以這是她要的,是嗎?

        與皇家綁在一塊兒,借勢再借勢,她若想這麼玩,那就這樣。然,面前這位背對著他的「不良」帝王卻一手挲著下巴慢悠悠道:「喬家大小姐既成朕的義妹,實該為她好好打算,當時這樁指婚確實是強加在愛卿身上,愛卿如若不喜,無法真心待她,朕就讓她歸家吧。有了朕與太后護持,以及她那一手出神入化的醫術,再加上她喬家家業,朕要為她再指一個佳婿定是易如反掌……愛卿作何想法?呃!」榮威帝嚇了老大一跳,因為向來冷峻不苟言笑的蕭陌突然雙膝落地,面色頗慘。

  「皇上,臣曾說,這樁『沖喜賜婚』,臣認到底了,臣謝皇上賜婚。」語畢,對著帝王重重磕了一記響頭。

  那額頭點地的響音實在太重,重到榮威帝都皺眉了,但借著這一響彷彿窺探到什麼,又令帝王揚唇笑得沒心沒肺。

  拋掉皇室矜持,榮威帝撩袍蹲下,兩腳開開,對著跪地磕頭的蕭陌笑道——

  「你這小子什麼時候對人家姑娘上了心?原來都已經這麼喜愛了呀!很好很好,朕果然是天子,天子一出手便知有沒有,隨便都能指個好姻緣給你,也不負咱倆這些年的交情。」

*             *             *

  是夜。

  定遠侯夫婦倆迎來一日中最沉靜安寧的時分。

  喬倚嫣的灸藥引血從蕭陌指尖引出漂亮的殷紅,不見半點污濁。

  她終是將他體內頑強的病灶一點一滴袪除,陳年積累而成的內傷無狀卻可怖,如今已無隱憂。

  她一臉愉悅輕哼著不知名的小調兒,邊收拾銀針和藥箱,未察覺坐在榻上的男人注視的目光。

  皇上御賜的這座宅第,蕭陌之前回來住的次數不超過五根手指頭,且每次停留不過十日便又趕回北境,以往總覺得宅子空闊、寢居太大,畢竟他這個主子長年在北境打仗,老羅總管負責打理府中一切,僕婢也僅招了少少幾人。

  但自從他有了媳婦兒,這宅子裡有了當家主母,就各種的不一樣。

  鮮活。

  對。若簡單來說,就是「鮮活」二字。

  他不動聲色環顧了眼寢居間,角落多出一座黃楊木鑲青玉的折屏,屏後空間可用來換衣,屏上搭著兩件男款披風,方便他出門時拿取。

  折屏旁邊擺著女子梳妝檯,紅木台上架著磨得發亮的銅鏡,更有大大小小雕功細致的妝盒、飾物盒,臨窗邊則多出一張烏木藤面的羅漢床,床上堆著兩顆大迎枕,還有箱籠、箱櫃、方角櫃,甚至添了一整組煮茶用的茶几和茶具,連八角陶爐都備上。

  如同北境的行軍大都統府,僅被她住進短短幾日,氛圍便不同,這座定遠侯府亦是如此。

  正因為有她的「侵門踏戶」,宅子中的各處宛如翻出一片勃勃生機,連府裡做事的人都變得很不一樣,尤其是老羅叔,見到他就是笑,好像他幹了什麼好事,嘉惠到無數人似的,他其實沒做什麼,只是……成親了。

  「恭喜侯爺,賀喜侯爺,妾身報恩大功告成,我也得對自個兒道聲恭喜呢。」收拾好器具的喬倚嫣坐回榻上,玩笑話才道完,伸手就想撥開他披掛在肩的雪白中衣去察看他背上狀態。

  「侯爺的鞭痕和烙痕與清怡長公主臉上的毒傷不同,治法自是不同,長公主直接換膚,侯爺嘛……」她嘻笑了聲。「妾身好像對『把香膏抹在侯爺身上,再壓著你慢慢推拿揉捏』這樣的活兒上癮了,欸,怎麼辦才好?都捨不得把疤除得太快太乾淨。」

  秀腕驀地落進蕭陌的掌握裡,她低呼了一聲,天旋地轉的,人已被他拖去困在身下。

  「別理那些疤,我們躺著……說會兒話。」他體格高大精實,怕壓壞她,遂側身臥下,一臂將她撈進懷裡,讓她的背貼在他胸前。

  「好。」喬倚嫣柔聲回應,乖乖不動。

  結果說要「躺著說會兒話」的蕭陌管殺不管埋似的,都摟著人躺下了竟不言語。

  喬倚嫣不知他內心起伏,但夫妻倆若要聊天,她話題可多了去,遂笑道——

  「三日後待清怡長公主臉容大好,太后的意思是要辦一場賞花宴,廣邀皇親國戚與世家勳貴們前來與會,說是賞花,其實是想造一個讓長公主在眾人面前亮相的好時機,而長公主竟向太后提說,她想將皇家的賞花宴辦在咱們府中。」

  她背後的男人低應一聲,一會兒才低幽道:「長公主與你頗為投契,你對她所做的,恩同再造,將太后的賞花宴移到定遠侯府,她是想替你長臉面。」

  喬倚嫣細細打了個呵欠,覺得她家侯爺長指下意識在她小臂上撓來撓去,撓得她好舒服呀。

  「嗯……長公主是個好脾氣的,是個勇敢又惹人憐愛的小東西哩,第一次把傷容現給我瞧時,她眸中有懼,怕嚇著我也怕我傷著她似的,她硬撐著都快哭了,我瞧著也想哭……很心疼的……」

  蕭陌薄唇抿成繃繃的一線,突然不太痛快,竟是……不喜她去心疼誰,這彷彿是「獨占欲」的心緒是何時生成?

  懷裡的她仍輕聲喃喃。「太后收我當義女的事,也將一並在賞花宴上對外公開,再來……應該就輪到景春蕭氏……呵呵,妾身很期待見到那些人……」

  侯爺別不開心,這會兒有妾身呢。

  但凡敢欺負你的,我替你把他們一個個徹徹底底欺負回來。

  蕭陌記起她「豪情萬丈」撂出的話,心頭發燙。

  何時對她上了心,他答不出來,但該是有些話得對她道出。

  沒有喜愛也沒關係,我來喜愛你就好。

  不是那樣。

  他該要駁她。

  深深呼吸吐納,艱難地吞下唾津,調整許久終是鼓起勇氣——

  「嫣兒,我其實……咦?呃……」

  「呼嚕嚕……」小小聲如春日下貓兒打呼嚕的聲音響起,喬倚嫣被他撓手臂撓到睡著。

  蕭陌有些哭笑不得,略挺起上身注視著她,眉睫口鼻,瀏海與鬢髮,白裡透紅的香腮,秀氣的下巴,他看得仔細,眼神描繪那溫潤的每一道線條。

  「我的……妻。」

  我的。

  他聲音低啞到幾乎難聞,幽喃著,傾近,唇輕輕含吮著她的唇。

*             *             *

  太后一聲令下,春日賞花宴熱熱鬧鬧登場。

  請帖是從太后所居住的慈寧宮發出,帝京城內的皇族宗親、封了爵位的勳貴,以及三品以上的朝官武將家中的女眷們皆在受邀名單當中,但這賞花宴舉辦的地方不在宮中,卻是大出風頭過後又再出風頭的定遠侯府。

  一座侯府能被皇家相中拿來辦春宴,那是多大的臉面!

  侯府裡花不夠看,無妨,直接從御花園裡挑選,命宮人宮女們一盆盆搬上馬車拉過來,再讓宮中最厲害的養花好手跟過來照料。

  侯府裡的廚子和僕婢不夠多,怕應付不好宴席當日所需人手,不怕,要人手宮中多的是,侯府只要騰出地方來即可,賞花宴一切用度和事宜,宮中自有能人掌管,身為侯府當家主母的定遠侯夫人無須費半點心力操持。

  用不著勞心勞力,喬倚嫣樂得輕鬆。

  春日賞花宴這一日,她很清楚太后眼中的主角是清怡長公主,她這個「螟蛉義女」可不能搶盡眾人目光,所以她的妝容與服飾端莊大方即可,驚艷全場的活兒就全交給清怡長公主了,那可是她喬倚嫣的手筆,是她妙手回春治好的一張絕世嬌顏。

  原是半張遭毒粉蝕掉肌膚的殘顏,半邊粉嫩半邊褐紅,歷時三年了,殘傷仍從坑坑巴巴的膚孔中隱隱透出腥臭氣味。

  當年太醫院群醫束手無策,榮威帝曾發了皇榜告示在民間求訪神醫,大膽揭榜的人不少,但沒一個有用。

  只是如此一來,看過清怡長公主臉傷的人便多了,加上榮威帝也非「醫不好公主就拖出去砍頭」的殘暴帝王,因此關於清怡長公主殘顏模樣的描述便也流傳開來,眾說紛耘之下越描越黑,總之是慘不忍睹。

  但今兒個春宴上,當清怡長公主臉上的那張粉色頭紗彷彿不經意間被春風撩弄了去,頭紗飄走,一張僅著淡妝的容顏避無可避地展現在與會眾人眼前。

  滿場……靜寂。

  當宮女連忙取出備用的紗巾欲掩清怡長公主容顏,幾位世族大家的年輕公子紛紛不由自主往前踏近,其中的三、四位竟還出聲嚷嚷——

  「別!」、「住手!」、「別遮掩!」

  失態啊失態,實在有失大家公子的風範,這也太、太、太斯文掃地!待驚覺過來自己的行徑有多孟浪,俊秀佳公子們紛紛面紅耳赤,為自身的唐突再三致歉,並向在場同眾人一起歡度春宴的太后請罪再請罪,卻不知太后面上繃著威儀,心裡卻翻了天般歡喜。

  這一場賞花宴並未刻意將男賓和女客分區隔開。

  清怡長公主顏殘之說眾人皆耳聞,太后就是想藉機讓眾人看個清楚,不管男的女的都張大眼睛來瞧吧!

  她的清怡本就容貌出眾,值得天朝所有佳公子來追求。

  她的清怡盡管傷殘過顏面,心一樣如晶雪、如碧玉般澄透,老天憐她,終是降下福澤,而帶來這份福澤的人兒必是天之祥瑞,她將之收為義女,能得這份珍貴祥瑞相伴,往後的一切只會更好。

  必然如此。

  於是在與會眾人徹底驚艷過清怡長公主那張宛若吹彈可破的絕世美顏後,太后將目光移至那團「祥瑞」身上,當眾笑得感懷又慈祥——

  「清怡長公主能盡除身上毒害,恢復往昔容顏,全賴定遠侯夫人一手無人可及的神技。蒼天垂憐,賜了這樣一個福娃來哀家身邊,哀家不珍惜那是要遭天譴的。」

  太后這像自責又像討安慰的話一出,相陪在她身邊的命婦們此起彼落、一個接連一個進言,那是把定遠侯夫人誇過又誇,溢美之詞誇得都要衝破九霄雲外。

  太后頻頻點頭,笑得合不攏嘴,道——

  「所以哀家今兒個就當眾宣布了,收定遠侯夫人喬氏為我皇族義女。小嫣兒……小嫣兒……你還愣在那兒做甚?還不過來拜哀家一拜,認哀家這個老乾娘親?」

  喬倚嫣十分明白因為自己治癒清怡長公主那張臉,太后必定對她另眼相看,倒沒料到太后會當著滿城宗親與勳貴面前顯露出這般過分的親昵,那喚她的口吻、那憐愛至極的眼神,好似她喬倚嫣真是她齊氏的小棉襖、小心肝兒。

  漠叩!

  好,咱們一塊兒演!

  想演這樣的一齣,她奉陪到底,樂意之至。

  於是她雙眸含淚,神情既驚且喜,一副倉皇又無比感動、激動樣兒,撲倒在太后面前行跪拜叩首大禮,當眾認了這位天朝最尊貴的女人當乾娘。

  喬倚嫣是被太后親自扶著起身的。

  「好孩兒,咱的好娃子,是老天爺將你賜到哀家身邊啊。」

  恭喜聲不斷自四面八方湧來,全在祝賀這春日賞花宴上太后得一好義女。

  「各位,且為哀家的這一份福分,敬咱家小嫣兒一杯春香酒吧。」

  喬倚嫣被太后輕輕扯住一臂,既閃避不開,那只得跟著老人家舉起一只玉樽,眾人敬她,她回敬眾人。

     然,眸光徐挪間,她不動聲色頓了頓。

  眾皇族宗親與勳貴人家中,女眷多是往前方湧靠,畢竟太后與賞花宴大主角清怡長公主的座位皆設在前頭,更有不少對她這位身懷奇技的定遠侯夫人抱持高度好奇,欲借機攀談的命婦與閨秀們。

  唯有一名高瘦的華服婦人杵在略外圍,半步不挪。

  婦人生得算是白淨,只是顴骨略高、鼻頭與下巴過尖,難免給人一種偏苛薄的感覺,此際,那一張棱角太顯的瘦臉表現出一副愛理不理的模樣,彷彿對眾人敬她的這一杯春香酒很不以為然,婦人手中的酒杯沒往嘴巴湊,隨意舉了下便往長几上一擱。

  喬倚嫣繼續不動聲色覷著,越瞧越覺有趣了。

  高瘦婦人眸線往某個方位飄去,觸及到「某點」又迅速收回,好像……非常、非常想看個清楚明白又頗為顧忌一般,因此就這麼來來回回好幾次,最終端著架子勉強用眼角餘光偷窺。

  那個令高痩婦人甚是不安、偷偷地覷過又覷的「某點」,不是別人,正是定遠侯蕭陌。蕭陌就立在一群女賓客的最外圍,與尋常時候多在兵部行走的七王爺、英郡王以及幾位二、三品的武職高官落在一處,聊著他們武官才懂的事務。

  當太后讓在場眾人對她的螟蛉義女敬酒時,定遠侯實是聽話地舉起手中酒樽,隔著有點遠又不會太遠的距離默然一敬,隨即又跟身邊人談起軍務與兵事。

  喬倚嫣一下子看明白了——

  她家侯爺根本沒把當年待他不好的嫡母何氏看作什麼緊要玩意兒。

  但沒辦法,她喬倚嫣卻是個小肚雞腸的角兒,那些對她男人不好、欺負了她男人的人,要她如蕭陌這般淡定、像能一筆勾銷似的……萬萬不能夠!

  景春蕭氏。

  那高痩婦人正是蕭侯爺蕭延盛的嫡妻何氏。

  何氏出身清陽東何,天朝世族譜中的排名位在前半,東何的祖輩中出過帝師、尚書大臣、內閣大學士,連武職的二品提督、一品領侍衛內大臣等等皆曾有過,不過「清陽東何」與「景春蕭氏」似遇到相同的窘況,年輕一輩在朝堂上無甚作為,宗族榮盛間顯得青黃不接。

  何氏身邊跟著兩名姑娘,年歲較小約十六、七歲的那個一身鵝黃色春裝,模樣還算標緻,也學起何氏撇嘴不屑的小樣兒,把舉在纖指間的酒杯給擱回長几上。

  只是不屑歸不屑,她對清怡長公主大大方方展露出來的花容月貌卻十分在意,就是不懂滿天朝傳聞的一張鬼臉為何會美成那樣?太、太、太不可思議啊!而為了看清楚清怡長公主的絕世美顏,兩隻腳跟禁不住踮高再踮高,引頸翹望中。

  何氏身邊另一名年歲較長的姑娘,她身上春衫以藕色為底,深紫百紋繡為腰纏,那腰巾輕輕一勒,令那腰身顯得不盈一握。

  喬倚嫣眉間不由得一挑,因這位藕衫姑娘沒被何氏影響了去,卻是舉杯盞輕啜,雙眸從杯緣上方抬起時,恰與她的視線撞在一塊兒。

  對方顯然受到驚嚇,但很快就寧定下來,甚至隔著些距離朝喬倚嫣溫雅露笑。

  是個頗為膽大的美姑娘呢!

  只是對方……有何琢磨?

  喬倚嫣下意識揣測,腦中轉著這幾日遣人探得的消息。

  這一場春日賞花宴即便何氏不願與會,也絕對不敢不來。

  不來——那是有意拂了太后臉面,這罪若往大處說了去,後果不堪設想。

  來——那是咬牙折騰自己。

  滿帝京有誰不知這個定遠侯爺是自家掃地出門的棄子,如今卻要奉太后懿旨上門為對方賀喜,想想都覺心頭鬱結得難受,悶到快要命絕,卻還不能顯露半點不痛快,至少……不能摔杯砸盞大剌剌顯露出來。

  喬倚嫣是瞧出來了,就喜歡何氏一臉彆扭樣!

  何氏今兒個一踏進定遠侯府,暗中負責盯場的丹魄便打了暗號告知,不一會兒,素心亦偷偷來報,將那兩個姑娘的身分查得清清楚楚。

  鵝黃春裝的妙齡少女名叫蕭詠頁,何氏之女,在蕭延盛的子女中行四,卻是景春蕭氏長房的唯一嫡女。

  藕衫女子姓何,單名綺,是清陽東何的閨秀,何氏的胞兄與一名寵妾之女,雖是庶出,但從小便頗得何氏這位姑母的眼緣,後又與蕭詠頁交好,於是常被接進蕭侯府裡小住。

  噢,終於能見上一見了,這位景春蕭氏的嫡長房夫人……

  當年閣下是怎麼苛待她家定遠侯爺?

  她家侯爺雖拋諸腦後沒想理會,徹底展現「侯爺肚裡能撐船」的氣度,她喬倚嫣既為報恩而來,家裡侯爺的這一點陳年舊仇,卻是不報不成。

  且,等著吧。

  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而時候,很快就要到了。

  彷彿朝對方敬酒般,喬倚嫣手中的酒樽當空微點了點,她淺笑仰首,徐徐飲盡杯中這味春香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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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要戰就來戰

  只是……喬倚嫣以為事情皆在掌握中,倒沒料及會瞧見眼前這一幕。

  侯府花園裡的賞花宴仍進行著,但男賓與女客們明顯分成兩處,年長些的命婦們大抵圍在太后這兒,年輕的女兒家則多在匠心獨具的園藝造景和花團錦簇間漫步嬉遊,連清怡長公主也被幾位郡主、縣主拉去逛園子賞春花。

  男賓這邊,之前覷見清怡長公主真容而頓時失態的幾位已不敢再多看,矯枉過正般退得遠遠,加上男人們聚在一起,話題自然而然又是朝堂上的事,遂大多聚在開闊的花廳中說聊起來。

  蕭陌自奉旨返京獻俘兼述職後,白日裡多是在兵部或城郊的青臺大營,畢竟是行伍出身,軍務與練兵之事他仍是較感興趣。

  今日春宴,與他頗談得來的幾位皇族宗親和文武官皆到場,喬倚嫣以定遠侯夫人的身分與他們相互見禮,之後在一次不經意間,她回陣瞥見蕭陌與那些人辯論議事的模樣,心裡很為他高興。

  這帝京大城裡,他還是尋到了志同道合之士,那些人聽他說話的神態是那樣鄭重專注,將他所言珍重視之,他雖失去世家宗族的庇護,卻披荊斬棘造出一條屬於自己的路來。

  他的所作所為讓她感到無比驕傲,但,絕不包含眼前這事——

  經宮中能人巧手布置過的如意小池在園子深處靜靜展現它的春色,得走過成排黃燦燦的迎春花,越過芍藥夾道的青石小道,彎彎繞繞一番才能探得的小所在。

  蕭陌不知何時離開了花廳來到這裡,蕭詠頁離他甚近,但何綺離他更近,近到纖指一抬已揪著他的袖,笑語輕柔——

  「陌哥哥可還記得,六歲的小阿綺常是這樣揪著你、拉著你,你性子好,不生氣也不嫌煩,常逗著我玩,莫說那時我年歲小,阿綺可都記得呢。」

  蕭陌動也未動,看不出心思。

  今日他一身暗紫隱繡的廣袖常服,烏髮成束套著墨玉冠,腳踩著絲絨底黑綢靴,從頭到腳皆是房裡人替他所選,令他身上那長年浸潤在戰場上的肅殺氣息少了些,卻徹底帶出身為一位爵爺該有的凜然貴氣。

  突然,一旁撕著花瓣片玩的蕭詠頁把花直接拋進如意小池,略嬌蠻地衝著他道:「反正你被爹趕出家門時,我與阿綺都還小,我還只有三歲呢,你和景春蕭氏之間的不愉快可不能算上我,我也很無辜呀。」

  「不能算上你?哈哈,那蕭四小姐可還算是景春蕭氏的姑娘?」清脆女嗓穿花拂柳而來,問話甫落,伶俐婢子撩開垂柳,喬倚嫣盈盈踏進這個小天地,身後跟著面色微沉的芳姑姑以及一位嚇得直發抖的老僕婦。

  「李嬤嬤,不是讓你守在外邊嗎?都幹什麼去了?」蕭詠貞扭頭一跟喬倚嫣那雙笑彎彎的鳳眸對上,不知因何背脊發涼,本能地想給自己壯膽,兩眼立時凶巴巴瞪向自家僕婦問罪。

  李嬤嬤一臉惶恐。「小姐,老奴……老奴來不及出聲,沒法兒啊……」

  喬倚嫣笑笑又道:「方才問話,四小姐還沒答上來呢,你到底是不是景春蕭氏的姑娘?」

  蕭詠貞咬咬唇,下巴抬得高高的。「我當然……本小姐當然是。」

  「是的話,就不能說自己無辜了。」喬倚嫣好脾氣道。

  她是假藉衣裙上沾有污漬有失禮數,遂向太后與一干纏著她說話的命婦們告罪,然後在回正院寢居換衣裙的路上半路繞過來如意小池這裡。

  儘管之前丹魄偷偷來報時已大略描述過狀況,此時親眼目睹,見自家侯爺被招來這兒、被年輕貌美的姑娘揪住袖角,喬倚嫣瞬間怒火中燒,怒極反笑。

  她內心一把狂火正燒得亂七八糟,蕭陌卻在這時候朝她走來。

  他旋身就走,沒有用力甩開誰的舉措,僅是很簡單地轉身走人,自然而然擺脫了那隻揪著他袖角的柔荑,他的臉……喬倚嫣不由自主瞥向他,竟在那張嚴峻臉容上察覺到一絲如釋重負。

  試問,他怎麼可以如釋重負?又憑什麼擺出那樣的表情?

  喬倚嫣都覺有熱氣直往眼睛裡冒。

  但不行,她絕對不能在這兒跟他鬧開,她才不要讓外人看她笑話。

  於是當蕭陌來到她身邊,她立時輕挽他一條臂膀,小鳥依人般偎近,眸光仍直勾勾鎖著蕭詠貞與何綺二人,兩位世家小姐被她的笑眸看得有些不爭氣地縮縮肩膀,她卻未發現身邊男人垂目瞧她、眉峰疑惑輕蹙的神情。

  蕭詠頁這個蕭氏長房唯一嫡女平時到底蠻橫慣了,忽地挺身抬高下巴,虛張聲勢般嚷道:「你們信不?我可以幫你們說話!我說的話,爹會聽的,我娘那就更不用說了,你們需要我幫忙,信不信?」

  喬倚嫣聽得眼睛都發亮了,連被她親昵挽著健臂的蕭陌,亦不禁將目光挪向面前這個同父異母的小姑娘,剛硬面龐有些漠然,彷彿對方說了一個很不好笑的玩笑話。

  喬倚嫣輕咦了一聲,淺笑問:「不知蕭四小姐可否明言,是要幫上我們夫妻倆什麼忙?」

  「他、他……我是說定遠侯爺……」蕭詠貞抿抿唇。「定遠侯被景春蕭氏除了族譜、逐出家門,少了天朝世族大家的支撐,在外行走便少了身分和臉面,我可以勸我爹……當然還有族裡長輩,讓他們答允重開宗族祠堂,讓定遠侯回歸我景春蕭氏,再作回我景春蕭氏的子弟。」

  喬倚嫣感覺身畔的男人身軀驀地緊繃,似在瞬間抑下暴起的心緒。

  她眸光未放在蕭陌身上,一手卻狀若無意地撫上他胸口,綿軟掌心隔著兩層衣料抵著他硬邦邦的胸肌,悄悄安撫。

  且不管她家侯爺是否想回歸景春蕭氏,蕭四小姐的這一番提議實惹得他意緒難平了。

  喬倚嫣一顆心生了八、九個竅兒,立時笑問:「就不知蕭四小姐與這位清陽東何的何家小姐想要怎樣的報酬?」

  似沒料到喬倚嫣會問得如此直接,蕭詠貞與何綺迅速相覷了眼,神情略顯不自在,何綺甚至眼眶微紅,朝蕭陌那邊看了去,很快又垂下螓首。

  喬倚嫣裝作沒瞧見何綺那楚楚可憐的一瞥,對蕭詠貞又道:「四小姐爽快些,就說吧。」

  後者深吸口氣,咬咬唇道:「你方才在前頭園子,好幾位小姐圍著你,連一向高傲的司琦郡主也湊上去,你……你跟她們提了一套臉部的按摩法子,還贈給她們每人一罐『玉脂雪膚膏』,你說……清怡長公主用的正是那款特製的脂膏,才使得如今肌膚彷彿吹彈可破,你把那『玉脂雪膚膏』的配方和製作法子給我,我自能在我爹面前多說一些你們的好話。」

  「原是如此。」喬倚嫣含笑點頭,放開蕭陌朝她們倆步去。

  蕭陌再次蹙眉,但並未開口多言,把場子全權交給妻子掌控,而一旁的芳姑姑和丹魄更是安靜地待著,全聽自家夫人的。

  此時喬倚嫣在兩個姑娘面前止步,雙方相距僅三步左右,她輕嘆了聲道:「這『玉脂雪膚膏』可是我師門獨創,今兒個將配方和製法透露出去,若被我師父知道,定然少不了罰。」

  蕭詠貞忙道:「我們又不會拿它來圖利,只是自個兒整個好玩,頂多……頂多弄成了拿來分送閨中密友與親友,你沒什麼好擔心的。」她想像著貴女圏子裡,眾家小姐都來蹭著她、圍著她,就為她手裡的「玉脂雪膚膏」,那定然痛快。

     喬倚嫣靜了靜,好似下了好大決心,頭一甩。

  「好吧,拿這個身外之物換蕭四小姐在蕭家長輩前的美言,像也值得。只是我不喜讓其他人聽了去,就偷偷同你們兩位說吧,何家小姐,且附耳過來。」她對離自己較近的何綺招招手,接著輕拉對方一把,把怔怔發愣的姑娘家拉到跟前來。

  喬倚嫣讓何綺完全沒有任何反應的機會,紅唇湊上人家的秀耳,低低便語——

  「這配分其實很簡單,製法也簡單得緊,你記住了,有……然後還有……再加上……用文火……再用中火……最後用強火收尾……這樣……再那樣……如此這般便大功告成。」紅嫩嫩的菱唇離開對方的耳畔,她巧笑倩兮一臉誠摯。「何小姐聰慧伶俐,應是記牢了吧?」

  何綺雙眸仍怔怔張望,兩片唇動了動卻是無聲。

  喬倚嫣滿意又笑,滿滿贊嘆。「果然是世族大家的閨秀,聰敏得令人激賞啊,那……那我就不再多言,前頭園子我還得趕回去招呼,沒能多待還請海涵,就請何小姐代我將原話轉告給蕭四小姐吧,多謝你了。」語畢,她特意朝何綺身後的蕭詠貞鄭重頷首,顯示她把該做的事都履約了,就請蕭四小姐不忘承諾。

  喬倚嫣走回自家侯爺身邊,重新挽著他,把芳姑姑和丹魄一並帶走,離開了這一處分花拂柳又柳暗花明才得見的如意小池畔。

  走開了一段距離後,耳力絕佳的丹魄忽地湊進自家主子耳邊,低聲道——

  「小姐,我聽到了,蕭四小姐和何家小姐正鬧著呢,那個老僕婦李嬤嬤勸著,被掮了一巴掌。」

  多年習武不輟又在軍中討生活的蕭陌實也聽到,畢竟蕭詠貞的聲嗓全然沒有顧忌地張聲嚷嚷,耳力勁兒稍佳的人都能清楚捕捉,她嚷著——

  「阿綺你怎會不知?你明明聽得真真的不是嗎?那個打腫臉充胖子以為自個兒真成貴女命婦的商家女還贊你聰敏,她說的你都記住了不是嗎?怎麼我一問你,你就說全沒聽見?怎麼可能!」暴跳如雷。

  「定遠侯夫人她……她、她真的什麼也沒說,只是……只是胡亂喃著,我真的什麼也沒聽到。」何家小姐茫然又惶惑。

  「你這什麼意思?你想獨占『玉脂雪膚膏』的配方和製法對不對!何綺,我真是錯看你了,我以為你要的僅是搭上我那個同父異母且被趕出景春蕭氏的大哥,原來你想得更多,你這人實在是……實在太令人作嘔!」氣憤一哼,用力跺腳,惱恨到不行。

  「我、我沒有,四妹妹要相信我啊……」

  「誰是你四妹妹!你根本不是我蕭家人,只不過是別人家裡頭的一個庶女,你敢對我不好,我定撕爛你!」怒不可遏。

  說了卻像沒說,聽到了又似什麼也沒聽到。好伎倆!

  兩下輕易就造成兩名世家小姐之間的矛盾,衝突頓起。

  蕭陌挑眉盯著妻子的腦門,嘴角微乎其微翹起,他覺得頗為棘手的事,她竟四兩撥千斤般簡單化解。

  這一邊,喬倚嫣邊走邊聽丹魄一句句轉述蕭、何二女的對話,連語調起伏都仿傚得十足十,直到她抬手比了個手勢,丹魄才聽令停下。

  喬倚嫣讓丹魄先回前頭園子,芳姑姑隨他們夫妻倆回到主院寢居。

  在芳姑姑巧手幫忙下,喬倚嫣以最快速度換上一套得體又大方的乾淨衣衫,俐落地重整妝容,隨即芳姑姑退了出去。

  蕭陌正打算護著妻子重回賞花宴上,喬倚嫣卻把門關起,轉身面對他,藕臂盤在胸前。「侯爺就沒話同妾身說嗎?」俏臉一寒,一副興師問罪的口吻。

  蕭陌先是愣了愣,最終道:「……你問。」

  喬倚嫣瞪著人,暗暗咬牙,問就問——

  「侯爺不是在花廳那兒相陪郡王爺他們嗎?為何會被拐去如意小池畔?」

  「你也知道我是被拐。」他聲音淡淡,目光深深。「有一名眼生的婢子進來花廳傳話給我,說夫人在小池畔相候,我環顧四周不見你的身影,自然就過去尋你。」

  喬倚嫣瞠圓雙眸,雙腮都氣鼓了。「既覺傳話的婢子眼生,你還信了她的話?都不覺奇怪嗎?侯爺豈能如此輕易被拐?」

  「就是這麼輕易,畢竟事關乎你。」他直言不諱。

  「嗄?」

  他的意思是——要拐他很容易,拿她喬倚嫣當餌便成了……是嗎?

  怎麼可能!她何時變成他的軟肋了?

  喬倚嫣發覺心頭火頓時消退了些,迷惑混著柔軟滋味襲上,但……等等!事情重點不僅這個,她還得繼續問個水落石出。盤臂抱胸的姿勢一變,她一手擱在腰腹上,另一手輕揪襟口,問——

  「那……好吧,侯爺被拐就被拐,這事就算了,可你在小池畔那兒與蕭四小姐和何家小姐說話……」

  「本侯沒有同她們說話。」口氣略硬。

  喬倚嫣忽覺自己像被凶了。

  她以往也不是沒被他凶過,更好幾次與他硬邦邦、甚至冒火氣的言語交鋒過,她遊刃有餘,還能鬧得他又惱又羞、節節敗退,但這一次不行,她都不知自個兒怎麼回事,那種笑看天下的灑脫勁突然使不上來。

  「……好,是她們同侯爺說話。」她臉色不好,他臉色比她更難看,見他臉色難看,她心裡更難受,微喘著氣將話蹭出。「那何家小姐何綺揪著侯爺衣袖時,你為何沒有避開?為何由著她親近?」

  蕭陌眼神一沉。「我在想事。」

  喬倚嫣都想哈哈大笑兩聲。「想事?侯爺當下想些什麼,妾身能知否?」

  他眉峰又攏,抿唇不語,只見喉結上下微動。

        喬倚嫣吐出一口氣,緊聲再問:「何綺喚你陌哥哥,她提及你少年時候與年幼的她玩在一塊兒的事,可都是真?侯爺是否還記得?」

  「她說的我亦都記得。」語調平板。

  喬倚嫣點點頭,眸光瞥向一邊,一會兒又調回來。「至少侯爺還願坦承這一點,不算太欺負人。只是妾身欲言明的是,我阿娘求的是『一生一世一雙人』,妾身亦是,但我能看開。如今侯爺病灶已除,不再有後顧之憂,妾身也算小小報了恩,若侯爺有了喜愛的姑娘,喜愛到想迎進府給對方名分,那妾身願將定遠侯夫人這個位置拱手相讓,請侯爺放我歸家。」他可以不心悅她,但不能用那種方式欺負她。

  不知哪一句話刺激了他,蕭陌難看的臉色瞬間加倍難看,直勾勾瞪人的雙目銳利到似能迸出鋒芒。

  「拱手相讓……你敢!」他胸口起伏明顯,平時用來挽弓掄槍的一條鐵臂猛地繃緊,按在桌緣的五指爆出猛力,竟將精製的實心木桌生生扳下一角。

  這種時候該被嚇哭才是,可喬倚嫣偏就不哭,頂多傷心地紅著眼眶,下巴仍要高揚。

  但她不及回嘴,守在外邊的芳姑姑多少察覺不對勁了,敲響門扉提醒——

  「侯爺,夫人,該回前頭賞花宴了,二位怎麼也是這座定遠侯府的男女主人,不好離開貴人們的視線太久。」

  喬倚嫣逮回理智,調息,重新整了整臉上表情。

  她斂下眉眸,朝蕭陌微微屈膝。「是妾身不好,性子太急,言語失當,惹得侯爺動怒了,妾身向侯爺賠罪,望侯爺見諒一回。」直起身,也不再看他,踅足便推門跨出。

  芳姑姑先朝裡邊一臉鐵青的男主子恭敬行過禮,隨即快步尾隨上自家夫人,主僕倆很快消失在蕭陌眼界中。

  蕭陌沉默佇立,扳下的那塊實心木在手中握了又握,一次比一次用力,到最後木屑紛紛。

  他驀然甩袖,動作之大將手中碎屑全部甩開,終才恨恨地大步踏出寢居。

*             *             *

  太后應清怡長公主之請,特意在宮外定遠侯府所辦的春日賞花宴熱熱鬧鬧又五彩繽紛地完美結束。

  許是因這一場別開生面的春宴辦在宮外,沒有宮裡那麼多方方框框的規矩得守,男賓女客不僅能同席,各家的年輕女眷還能在婢子和僕婦陪同下,與宗室裡或世族大家里的年輕公子相偕著滿園子賞花遊逛,令百花爭妍中憑添了份「慕少艾」的甜美氣味。

  賞花宴結束後,清怡長公主隨即隨太后回宮,離開小住不過十多天的定遠侯府,她卻是哭得淚漣漣,拉著義姊定遠侯夫人的手捨不得放,最後還是定遠侯夫人將淚人兒哄過又哄,保證一定常進宮裡探望太后與她,這才將人哄上馬車。

  這幾日,被帝京百姓們談論得最多的話題人物,定遠侯夫人若是行二,那第一無人敢自稱。

  大言不慚說是能治癒清怡長公主的殘顏,眾人等著看她笑話……結果,當真是笑話!人家短短十來日真讓清怡長公主恢復昔日容貌,還聽說她的肌膚根本是回春了,比未受傷之前更要雪嫩透亮,兩廂比較之下,太醫院裡那群太醫全成了吃乾飯的,不是笑話又是什麼?

  而比起定遠侯夫人被太后收為螟蛉義女一事,更令皇族宗室、滿朝文武以及帝京百姓們訝然的是榮威帝所下的聖旨,旨意很簡單,就是定遠侯夫人想醫誰就醫誰,不想醫誰,誰都不能迫她出手,想迫她的,先來求聖旨再說,不然一律重罪懲治。

  換言之,就是當朝皇上由著她當盾牌使。

  例如哪位皇親國戚或是哪位一品大員若要求治病,定遠侯夫人不肯看診,對方一求求到皇上面前,然皇上不肯發聖旨,君要臣死,臣都不得不死了,皇上今兒個不允定遠侯夫人幫你醫病,你還敢強嗎?

  但由於清怡長公主的容貌實在恢復得太好,赤焰毒所造成的殘害盡除,加上春日賞花宴上定遠侯夫人待人甚是親切,不但以特製的「玉脂雪膚膏」相贈給不少位宗室女和大家閨秀,更當場教授一套簡單卻頗見成效的臉部按摩法。

  這些日子,那幾位拿到「玉脂雪膚膏」且學會臉部按摩法的勳貴小姐們真真大嘗了甜頭,膚質短時間內提升到令她們難以想像的境界,當真如凝脂一般,白裡透紅又嫩彈無比。

  食髓知味,為了那「玉脂雪膚膏」,遣了僕婢投帖兼之送禮上門,欲再拜訪定遠侯府的各家小姐們,數都數不清究竟有多少位,其中半數以上收到定遠侯夫人的一張回帖,寫明她正忙著調製另一款香膏,待大功告成,幾家與她有緣的郡主們、小姐們皆可來訪定遠侯府尋她玩耍,試試新品香膏。

  這事在帝京皇室宗族與勳貴圈子裡簡直炸翻天!

  有幸收到定遠侯夫人回帖的小姐們都能抬高下巴用鼻孔看人了。

  定遠侯夫人親製的香膏只贈不賣,求都求不到,她們卻可以堂而皇之地試用新品呢,怎不令人興奮期待?

  自然,那些有緣收到定遠侯夫人回帖的人,當中絕對不會有景春蕭氏的姑娘,也不見清陽東何的閨秀。

  說到景春蕭氏,這些天蕭侯府頗有些不尋常,頻頻往太醫院遞牌子請太醫過府,之後又遣馬車至頗負盛名的百濟堂、仁延堂將坐堂的老大夫們請了去。

  這不難猜,定然是蕭侯府內的哪位主子身體有恙了,猜不到的是究竟得什麼病,竟然令太醫們束手無策,出了蕭侯府的老大夫們亦一臉難色、頻頻搖頭。

  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再怎麼圍堵嚴守,蕭侯府裡的秘密仍在僕婢們私下口耳相傳間洩露出來。

  竟然不是得病,而是中毒!

  中毒者有兩位,一位是蕭侯府當家主母何氏,另一位則是蕭四小姐蕭詠貞。

  所中之毒,太醫們診出來了,老大夫們亦診出來,確定是當年紅蓮教惡徒們慣用的赤焰毒無誤。

  頭疼的是,即便確診是赤焰毒,群醫們卻不知該如何解,要不清怡長公主當年也不會殘顏。

  但慶幸的是,如今確實有人能解,那位被封了一品誥命、有著太后當靠山並拿皇上聖旨當盾牌的定遠侯夫人,只要她願意……

  「我不願意。」

  定遠侯府正廳,喬倚嫣輕啜了一口素心送上的香茗,將蓋杯擱回紅木茶几上,淺笑回絕貴客的請求。

  終於終於,今兒個得見這位景春蕭氏長房嫡子——世子爺蕭陽。

  憑心而論眼前男子長得頗好看,白皙英俊,唇不點而朱,春色錦袍大方貴氣,大抵京城中的貴公子皆是這般模樣,好看歸好看,卻少了讓人想一看再看、再三品味的獨特神氣。

        以元皇特賜蕭氏的「兩代公、三代侯」來看,蕭侯爺在朝堂上若持續無大功的話,待世子爺承爵便得自降一級,蕭陽成為蕭伯爺,在外頭碰上了她家侯爺,那是得按規矩行禮的……喬倚嫣想到這一點,唇上笑花開得更燦爛了些。

  這一邊,請求遭拒的蕭陽很勉強才按捺住脾氣。

  袖中的手收握成拳,他語調不陰不陽道:「暫且不說願不願意,家母與我四妹可是在訪過定遠侯府之後,隔日便雙雙感到不適,她們是在這兒中了赤焰毒,除了定遠侯府,不可能有其他地方。」

  請不動她,就來興師問罪嗎?

  好啊,想鬧大她喬倚嫣絕對奉陪,要戰就來!

  「世子爺此話何意?須知前幾日定遠侯府的賞花宴那是太后娘娘主事,受邀與會的人那麼多,個個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閣下卻說蕭侯夫人與蕭四小姐是那日在這府裡中毒?」略頓,鳳眸湛湛。「莫非世子爺認為太后有意下毒,只針對令堂與四小姐?是因為她們曾私下嘲笑過清怡長公主的殘顏嗎?」

        「你、你胡說什麼!」蕭陽驚得俊眉都倒豎了。

  他確實聽過娘親與妹妹私下議論清怡長公主的臉傷,說得可難聽了,難道……真傳到太后耳中?

  「我才要問世子爺胡說什麼呢?」喬倚嫣從容反問。「赤焰毒是反天朝的紅蓮教徒慣使的毒,你是暗指我定遠侯府與紅蓮邪教有瓜葛嗎?還是說當天與會的皇室宗親與勳貴人家當中,有誰是紅蓮教徒?」

  「本世子爺沒那麼說!」趕緊撇清。

  這個定遠侯夫人竟是個拎不清的,她說的那些話要是傳出去,他景春蕭氏可真真要得罪一大票皇親國戚。

  蕭陽定了定神緩下聲又道:「誰都知清怡長公主被迎進定遠侯府拔毒治傷,而家母與舍妹確實是從賞花宴返家後便毒發,也確診是赤焰毒沒錯,這兩者……許是有牽連的,要不這毒也中得太奇詭。」

  喬倚嫣狀若沉吟,忽地笑了笑,頭一點。

  「還是世子爺腦子好使啊,終於尋到當中的一絲可能。當時為清怡長公主拔毒時,的確從長公主傷殘的臉膚中取出猶帶赤焰毒株的皮屑和毒血,還未夠時候完全處理掉,一直擱在用來診治長公主的那間屋子裡……」嘆了口氣——

  「看來賞花宴那天,受邀與會的蕭侯夫人與蕭四小姐是滿定遠侯府亂闖亂逛了,一逛還逛進清怡長公主暫住的屋子裡,誤觸了什麼東西才招致中毒吧?」

  「我娘不可能那般失禮!」蕭陽再次被激怒。

  若非臉部已開始潰爛的娘親和親妹哭著求他來請,他根本不想踏進這定遠侯府,但他不來,父親蕭侯爺更不可能走這一趟。

  他就不明白,蕭陌當年怎麼挨過那場鞭打?

  他那時就站在簷下親眼觀刑,蕭陌都成血人一個了,慘不忍睹啊,怎麼到最後就是沒被打死?

  沒被打死也就算了,怎麼還跑去投軍?

  又是哪來的狗屎運機緣,竟讓他在北境闖出名號、闖出一番驚天偉業、闖出簡在帝心的富貴榮華?

  怎麼蕭陌就是不認命?

  景春蕭氏的庶長子,即便是長子那也是庶出,他不該文武全才,不該那樣優秀,他想當他蕭陽的大哥也不是不成,但就是不可以比他這個長房嫡子還要出色。

  都想方設法把他趕出家門了,為什麼老天還是讓他風風光光回到帝京?

  為什麼還讓他蕭陌娶到這麼難纏又這麼令人生氣的女子為妻?

  此際,蕭陽眼中「難纏又令人生氣」的女子自以為很有道理地提出見解——

  「不是令堂亂闖亂逛的話,那就是令妹蕭四小姐了。很可能四小姐闖進清怡長公主暫住的那屋子,動了那兒的東西,沾染上赤焰毒,溜出來之後又把赤焰毒傳給蕭侯夫人,這也是極有可能的……啊!不是極有可能,肯定就是這樣。欸欸,還好只有蕭四小姐這麼調皮,其他人全都講究禮數守禮得很,要不那赤焰毒真要大肆流傳了。」

  「你、你……你別想往我蕭侯府的女眷頭上扣屎帽!」這樣的事傳出去能聽嗎!蕭陽怒上加怒,氣到兩眼都發紅。「你就說一句,過不過府替我娘親和四妹解毒?」

  喬倚嫣只覺得蕭陽這二十好幾的「孩子」也著實太蠢。

  「清怡長公主拔毒治傷都得挪進我定遠侯府我才肯出手,世子爺要我過府……能夠嗎?你蕭侯府比得上天家尊貴嗎?」

  對方臉色陡青,撇著嘴欲辯,她乾脆揮揮手制止,搶了話頭徐笑再道——

  「況且我家侯爺是被景春蕭氏除了族譜的人,他不記仇,我可記仇得很,我恨不得見你景春蕭氏災難連連,最好是家破人亡,最好是被誅九族,最好是掐斷族中每一根命苗,你且說說,我還可能去給你娘親和妹子醫治嗎?」

  淺笑溫言說出滿懷恨意的可怖話語,那衝擊完全是加倍再加倍,蕭陽聽得目眢欲裂,掌心往桌几上狠狠一拍,倏地從圏椅上立起。

  站在喬倚嫣身側的素心和丹魄立時做出護衛之態,蕭陽身側的兩名隨從亦挺身向前。

  情勢一觸及發,喬倚嫣卻是穩穩在座,甚至還從容地再次舉杯品茗,做足了完全不把他世子爺放在眼裡的姿態。

  蕭陽何時受過這種氣?

  真真氣到不行,他想也未想便抓起莫名其妙擺在桌几上的小玩意兒忿恨無比擲了去——「不過是個商家女,爛泥扶不上牆,你可別太過分!」

  蕭陽眼睜睜看著自己丟出的四、五顆小玩意兒中,有一顆順利且重重地擊中定遠侯夫人的額頭,那聲脆響立即引出她額央一塊紅腫,當真大快人心。

  他遂抓起桌几上剩餘的幾個小玩意兒,打算再砸她第二輪,手臂甫高舉過頭,就被人驟然從身後抓住。

  「哪個混帳王八蛋敢管老子的事!呃……」蕭陽陡然回首,狠狠被嚇住。

  抓著他臂膀的人不是別人,正是這侯府宅第的男主人,定遠侯蕭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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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22 01:35:30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章】   侯爺回門笑

  蕭陽今日硬著頭皮來訪定遠侯府,原以為會被拒在門外,但沒有,他與兩名隨從很快被請進正廳。

  接著他以為定遠侯夫人肯定要端著,許要將他晾在正廳等上一段時候才會出現相見,但依舊沒有,對方頗快現身。

  只是她的婢子上茶上果子,僅往她面前送,他這個「不速之客」的茶几上吃的喝的什麼都沒有,卻擺著一個大托盤,托盤中隨意擱著十個巴掌大的棺材雕飾,材質各異,每件各有其精巧之處,蕭陽便又以為,這十個小小棺材應是被主人家拿出來把玩,暫時擱在一旁罷了。

  但,他錯得離譜。

  在他氣到不管不顧抓起東西就往那女人的頭臉和身上擲去,要再擲第二次時,心下忽覺怪異——站在那囂張的商家女左右兩側的一雙婢子似想衝上前阻擋,腳步又硬生生頓住。

  正在氣頭上,他根本沒辦法再想,高揚的一臂卻猛地被抓住。

  回首,那個早該死在外面、早該從他人生中消失的定遠侯蕭陌離自己太近啊太近,那雙冷厲深沉的長目如鷹隼盯住獵物一般,牢牢鎖住他。

  蕭陌奉召回京,他未想過與對方再次會面會這樣突如其來,嚇得他幾要肝膽倶裂,但他蕭陽再怎麼說都是蕭侯府的世子爺,是景春蕭氏長房唯一嫡子,比起蕭陌這個從賤婢肚子裡爬出來的庶子身分高貴太多。

  一這麼想,他心頭定了些,硬撐著與之對視,抬高下巴才要命令蕭陌放手,卻聽對方慢幽幽道:「世子爺砸出去的東西有個名堂,叫『升官發財、十全十美』。」略頓了頓。「十件小棺材皆為聖上御賜之物,你還當真敢砸。」

  「御……御賜之物……」他腦子一凜,表情發僵,手指忽地發軟,扣在掌中的幾件小棺材遂全數掉落地面,不管是瑪瑙、象牙、潤玉,抑或山石、玉晶、金絲楠木的小小棺材,全被毀了個徹底。

  中計了!

  蕭陽倏地瞥向幾步之遙的那個女人,發現定遠侯夫人正一手揉著適才被他砸中的額心,嘴角欲笑不笑,眸底閃著彷彿幸災樂禍的光芒。

  蕭陌甩開他的手臂,越過他走向那女人,並且擋在她面前。

  「世子爺侵門踏戶逼迫本侯夫人,一怒之下更以皇上御賜之寶為凶器欲傷本侯夫人……」

  「侯爺,不是『欲傷』,世子爺已弄傷妾身了,哪,您瞧。」喬倚嫣有「大樹」能靠,楚楚可憐的表情演得無比到位,螓首探到自家侯爺跟前,抬高額頭略紅腫的臉蛋。

  蕭陌氣不打一處來,惱她惱得很,但還不是對她發火的時候。

  他再次將她擋回身後,對臉色慘白的蕭陽沉聲道——

  「世子爺拿御賜之寶當凶器傷了本侯夫人,且將皇上所賜之物盡數毀壞,這一狀本侯非告到皇上面前不可,你且等著。羅叔,送客!」

  候在門邊的老羅總管立時應聲,兩下清脆的拍掌,八名府內護衛馬上衝進正廳,將蕭陽與兩名隨從團團包圍。

  「你、你……你們聯手陰我……是你們……毒婦……毒婦……不是我的錯……」不甘心!他不甘心啊!但……確實是他砸掉御賜之物,也確實是他砸傷定遠侯夫人,是他出的手啊!

  他中計了,這事要是捅到皇上面前,甚至傳開,有誰會信他是遭設計陷害?

  最後定遠侯府的護衛們沒費多大力氣就把人請走,因為蕭侯府的世子爺突然腿軟暈厥,不知是被氣昏還是被嚇昏,也可能又氣又受驚嚇、兩下交攻失了魂,總之是直著走進來、橫著被抬出去,直接抬上他蕭侯府的馬車。

  而「同仇敵愾」將蕭陽掃出定遠侯府後,正廳裡的氛圍遂跟著一變。

  素心與丹魄已快手快腳將滿地小小棺材的「殘屍」拾起,全數放回大托盤上,以待將來一狀告到皇上那兒,可拿來作為「呈堂證供」。

  此際,喬倚嫣放下摀著額心的手,雙眸平視蕭陌襟口,輕聲問——

  「郡王爺一早派人過來請侯爺前去兵部一趟,說有要事相議,這會兒還不到午時,侯爺怎麼這麼早回府?」

  「夫人以為呢?」蕭陌瞪著她紅腫的額,隨即瞥了素心和丹魄一眼,兩個武婢完全感受到那股威壓,低首不敢言語。

  喬倚嫣內心嘆了口氣,她猜,定是老羅總管見蕭陽上門,才趕緊遣人去把蕭陌請回。她亦知道,他必然是看出她挖了陷阱給蕭陽跳,有點拿自個兒當餌了,惹得他不痛快。

  他想對她的貼身武婢發出責難,但也知兩婢子皆聽她命令行事,罵也無用,只好擺臉給她看,衝她生氣。

  從春日賞花宴那天,她與他一言不合後,好像他就一直在生氣。

  那一晚開始,他就沒回兩人的寢居,而是睡在院子另一頭的書房。

  這幾日她動不動就想著那天與他究竟都說了什麼,想著自己的脾氣當真暴躁,好像都是她在說,說個不停,是她揪著何綺的事同他鬧,也沒給他好好說明的機會。

  ……侯爺豈能如此輕易被拐?

  就是這麼輕易,畢竟事關乎你。

  她該要更信任他才是。

  不管他與何綺之間有過什麼,都是年少時候的一抹風景、一絲心意罷了。

  如今他既已是她喬倚嫣的人,那就且行且珍惜。

  她終於揚睫對上他的眼,淺淺笑開,有些靦腆。「侯爺既然回府,那等會兒就一道用午膳吧?今早喬家大管事送來總目帳本,亦讓京城的貨棧送來不少好食材,妾身這就趕緊吩咐灶房那兒多弄幾道菜。」

  他說過,她可以玩,大玩特玩,想怎麼玩就怎麼玩,但玩到令她自己受傷,他不能接受。蕭陌本想好好管管她,但她突然對他笑,很真很綿軟可愛的表情,而非掛著一張面具……他就忘記要發火了。

        他怔然地看著她轉身跑開,她的兩個婢子亦跟著跑。

  他張張嘴想叫住她,雖然也不知叫住了她想說什麼,然「嫣兒」二字尚未喚出,她忽地頓住步伐,又跑回來他面前。

  「侯爺明日可有空?妾身明兒個打算回去一趟。自進帝京,事趕著事,好不容易才安頓妥貼了,是該出城去探望我家老祖宗。」她眸光微斂,用一種打商量的口吻。「幫家裡人準備的禮品,妾身皆已備妥,侯爺什麼也不用做的,若然有空……侯爺可以跟妾身一塊兒回去,如若有要事,那也不打緊,我自已先回……」

  「我跟你走。」蕭陌很快回應。

  喬倚嫣臉上的歡喜沒有藏住,她跟他鬧不愉快,都有些擔心他會不跟她歸家一趟。

  「嗯,好。」她笑著點點頭。「那咱們明兒個一早就出發。」微微行了一個屈膝禮,她再次旋身跑開,這一次頭也沒回地往後院灶房去了。

  蕭陌立在原地,想著她額頭那一小塊紅腫,想到她剛剛驚喜乍現的神情,他重重地吐出一口灼氣,胸臆仍堵得發痛。

*             *             *

  喬家用來過冬的玉湖別業離帝京約莫小半日的馬車車程。

  抵達之時恰值正午,蕭陌從座騎上翻身下馬,走去車廂邊直接用雙掌握住妻子蠻腰,安穩且俐落地將她舉著抱下馬車,根本用不著馬夫或婢子搬來墊腳用的木箱或小凳。

  喬倚嫣要回門之前已先遣人過來報知,雖是自家姑奶奶帶著姑爺回娘家,到底姑爺是北境的大將軍、天朝的一品侯爵,連自家姑奶奶都封了一品誥命、領著一份朝俸,喬家老祖宗老早領著一群人在別業外相迎。

  喬倚嫣根本不在乎那些虛禮,才被蕭陌穩穩放落地面,已撩起裙角奔向老人。

  「祖母!祖母!嫣兒回來看您了,是嫣兒回來了!祖母……怎麼見瘦了?我、我……嗚嗚哇啊啊!」號啕大哭抱住身形明明頗富態的喬家老祖宗。

  「哎喲喲,咱家寶貝兒都是一品誥命夫人了,怎麼還跟孩子似的說哭就哭?」老人一下下輕拍她的背心,帶笑眼神瞄向一臉嚴峻、長目卻似驚呆的定遠侯爺,邊哄著懷裡哭得亂七八糟的人兒。「瞧瞧,這模樣要被姑爺看笑話的,總不能頭一遭回門就讓姑爺驚著啊,欸欸,這可怎麼辦才好?」

  老祖宗是拐彎抹角在問他嗎?

  蕭陌一直記得喬家老祖宗是不想把孫女兒許給他的,當初是喬倚嫣死求活求,求老人家出面請皇上賜婚,他才有這一段姻緣。

  許是這般,所以下意識甚想獲得老人家的青眼垂憐,未多想便生硬答話——

  「沒有驚著。絕對不會驚著。本侯……我是說……孫婿拜見祖母大人,孫婿很好,並未受到任何驚嚇。」雙手抱拳,恭敬一揖。

  他此話一出,直起上身站挺,發現喬家的人全張圓陣子怔怔看他,連他家夫人也放開老祖宗回望他,好似他這樣鄭重答話是一件非常怪的怪事。

  不曉得是否搞砸了什麼事,他面無表情,垂在身側的兩手微握了握。

  「噗——呵呵呵……」先是老祖宗忍俊不住笑出聲,接著喬倚嫣望著他也笑了,嬌顏還掛著淚呢,卻笑得猶若朝陽初升,暖而不燥、燦而不驕,然後……眾人就都恣情恣意地笑了。

  喬倚嫣是太久沒見到家裡老祖宗,一時之間太過激切,此刻終是穩下,深知這場子她不出面的話,笑到最後怕是要尷尬了。

  她遂退回蕭陌身側,夫妻二人並肩而立,重新拜見喬家長輩。

  蕭陌這才正式與喬家老祖宗見禮,然後又被妻子引著與一名清臞俊美的中年書生見禮,好一會兒才明白過來,原來對方竟是他的泰山大人。

  感覺岳家是個好脾性的,這是好聽的說法,說穿了,就是性情軟和過了頭。

  蕭陌記起妻子曾說過,她的爹不是不愛她阿娘,而是天生多情,見一個愛一個,每一位令其動情的女子皆是真心所愛。

  他發現自己很難討厭這一位溫文對著他笑的岳父大人,那感情流動是真的,真心喜歡他這個只曉得冷著一張臉的女婿。

  他也察覺到,岳父大人像有些害怕嫣兒……不!不能說是害怕,是十分聽嫣兒的話,彷彿覺得有所虧欠,所以會本能地想看嫣兒的臉色行事,想讓她開心快活。蕭陌隱隱有些頓悟,瞬時間與岳丈大人拉近距離,因他近來對那般的心態頗有些體會。

  他花了些時候弄明白相迎的這一群人,喬家老祖宗、岳丈大人、岳丈大人的三房侍妾、侍妾所生的五名子女,亦是妻子同父異母的手足們,年歲最大不過十二、三歲,最小的還是個奶娃娃,然後是一干大小管事、老僕、小廝、僕婦以及婢子們……住在喬家玉湖別業過冬的人著實不少啊。

  就在蕭陌以為已將眼前這些人大致認了個遍,驀然間一道不陰不陽的嗓聲高揚,似還挾帶哭音,從遠至近暴響傳來——

  「嫣兒——嫣兒啊——嫣兒……嗚嗚嗚,你終於回來了,我等你等得好苦,你終於捨得回來,嗚嗚嗚……」

  蕭陌蹙眉的同時,就見陪在他身畔的妻子驟然間驚喜轉身,抓著裙擺往前小跑了好幾步,他不及眨眼、不及問話,已見她與一名從人群中衝出的少男團團抱在一塊兒!

  來者何人?

  蕭陌兩道眉不僅糾結,額角又突突鼓跳了。

  「侯爺別管他們倆,讓他們鬧著去,來來,晌午了,裡邊備著席面呢,該開席用膳了,侯爺請。」老祖宗笑咪咪拉著他的前臂。

  蕭陌沒能把妻子抓回身邊,也沒機會問話,因為老祖宗一下令開席,眾人便簇擁著他往裡邊去。

  定遠侯隨妻子回門,當夜留宿岳家。

  這玉湖別業是個十分舒適的窩,蕭陌才踏進來不過幾個時辰,已感領到所謂豪商巨賈在細節處的種種講究。

  他也輕易察覺到,回到親人身邊的喬倚嫣笑得特別開懷,即便父女間相處的狀況不太一般,多是她板著臉「管教」,強勢地把人按在椅子裡望聞問切一番,而他家岳丈大人只是一逕地笑,在他看來,那溫文清俊的笑容擺脫不掉一股子傻味兒,竟令他……有些羨慕,也想有這樣的一個閨女兒來管管自己。

  至於岳丈大人的那三房侍妾,妻子與她們的相處方式全依禮而為,不熱絡亦不疏離,但與自己同父異母的弟弟妹妹們說話時,她倒是笑得很真,長姊的氣勢令小蘿蔔頭們滿臉崇拜,只差沒匍匐在她腳邊。

  而到了家裡老祖宗面前,欸,她就徹底變成了嬌氣小姑娘家,直往老人家懷裡蹭……

*             *             *

     春夜裡,皎月剛躍上樹梢,薄涼的風夾帶不知名的花香,玉湖別業這回遊式的園子,走到哪里都有景致可賞。

  剛與岳丈大人喝了幾盅佳釀,蕭陌沒有立即回房,而是沿著成排燈籠火作為照明的迴廊漫步、散散酒氣,回想今日一下午妻子所展現的種種樣貌,他剛硬嘴角不禁軟了軟,直到顧見不遠處湖畔小亭裡的一雙男女,他步伐陡頓,雙目細瞇,心情突然不太美妙。

  能讓他心情美妙不起來的,在這別業中除了喬倚嫣不會有別人。

  她又和那名十七、八歲的少男在一起,後者好像正對著她……哭?

  一時間,蕭陌腦中閃過許多場景,想像自己此時大步流星衝過去,一把揪起哭哭啼啼的少男振臂一丟,又或者把妻子扛上肩直接帶走,再或者大聲質問他們倆究竟是何關係……

  然後他還想起當日定遠侯府的如意小池畔邊,何綺揪著他的袖,妻子怒極反笑殺過來的模樣……

  原來是這般滋味——

  根本……非常的……不是滋味!

  他最終沒有大步殺過去,因為身後傳來腳步聲,伴隨拐杖點地的聲響。

  「侯爺臉色看起來不太好啊,可是府中誰怠慢了你?」老祖宗緩步走來,一名貼身僕婦候在迴廊轉角沒有走近。

  蕭陌恭敬對應。「府裡一切都好。」表情仍繃繃的,說完,目光不由自主朝小亭瞥去。

  老祖宗也朝小亭望去,了然頷首,溫聲道——

  「那男孩子是老身唯一的一個外孫,姓顏,雙名天賜,老身的閨女兒當年所嫁非人,可是費了好一番功夫才讓女兒與夫家和離,讓她帶著尚在襁褓中的孩子歸家。後來天賜大了,開始進書院讀書,老身的閨女便選了處清淨廟宇帶髮修行去了。見他們倆親近,侯爺也別吃味,別往心裡去,畢竟兩個孩子也算青梅竹馬一塊玩大的。」

  蕭陌耳根略熱,才想說幾句話保住面子,小亭那兒卻響起顏天賜的嗚嗚哭嚷——

  「我要你等我的,我書讀得好,文章寫得也好,嗚嗚嗚……書院的山長都誇我呢,嗚嗚嗚……我一定能狀元及第讓嫣兒……嗚嗚嗚,風風光光當個狀元娘子……你怎麼就嫁人了?我不依我不依嘛……嫣兒嫁人了那、那我怎麼辦?嗚嗚嗚……」

  蕭陌面色再度鐵青,尤其見妻子掏出素帕既無奈又心疼地替顏天賜擦淚,靠得那樣近,當真怒火中燒、五內倶焚。

  豈料喬家老祖宗沒試圖「滅火」,選在此際淡淡再道——

  「嫣兒性情老身最知道,倔強要強,眼裡容不得一粒沙,光想著這樣好的女兒家到底要幫她挑個什麼樣的夫婿,這般難題,足讓人絞盡腦汁、夜難成眠。」略頓。「所以咱就想,他們表姊弟倆若能湊成一對兒,那也很好,天賜性子軟和憨厚,彼此又都知根知底,定能和和美美過日子……」

  蕭陌暗暗咬緊牙關,氣息微濁,不確定自己想不想再聽下去。

  老祖宗接著嘆了聲。「無奈嫣兒獨獨看中你。當年在天元糧莊的驚鴻一瞥,種下她與你的這一段姻緣,她一直留意著你,留意了那麼多年,那是費了番心血才去到你身邊。」

  什麼是「如以冰炭置我腸」,蕭陌算是徹底體會了一次。

  一顆心先是如吊著十五只水桶七上八下,晃得厲害,下一刻,老祖宗卻替他定了錨。

  只是話不到最後,不知對方此舉底蘊為何,他算是稍稍抓到與老祖宗談話的精要,遂主動問——

  「祖母有什麼叮囑,但說無妨,孫婿聆聽教誨了。」

  「『教誨』二字實不敢當的。」老祖宗整張臉笑開,面上紋路清楚顯現。「只是想說,還望侯爺善待我家嫣兒,別令她傷心難受了……不過話說回來,人心是善變的,總會被新奇玩意兒吸引了去,若哪日侯爺眼裡有了新人不要舊人,那就讓嫣兒歸家吧,如果有了孩兒,嗯……也一並請侯爺放手,我喬家定會把孩子拉拔長大、令孩子不愁吃不愁穿,侯爺可願應允?」

  蕭陌絕對相信喬家必然會善待外姓子孫。

  瞧瞧此時在小亭中糾纏妻子的顏天賜就知道了,完全就是錦衣玉食養大的公子爺一枚,白皙而俊秀,十指不沾陽春水,但,他絕絕對對不可能讓那樣的事發生,他自己的孩子當由他養大,絕不會交由妻子母家。

  老人家的話字字皆帶重量,他體會著,並鄭重待之,目光坦率直接。

  「祖母且安一百二十個心,嫣兒絕不會歸家。」道完,他深深作揖,幾是一揖到底。

  其實沒說什麼,卻什麼都言明了。

  也像沒做什麼,卻什麼都做了。

  他的語氣、眼神、表情、姿態,再再強調出自己未全盤道出的承諾。

  於是乎——

  「嗯。」老祖宗點點頭又笑。「那很好,老身知道侯爺的心意了。」

  待蕭陌直起身軀重新站挺,老祖宗已轉身往來時路走,候在迴廊轉角的僕婦立時朝老主子迎將過來。

  蕭陌立在原地目送老人家離開,接著目光再次調向湖畔小亭。

  顏天賜此時終於止淚,但仍然一臉鬱鬱,垮著兩肩很委屈地坐在那兒。

  小亭裡的一雙男女有了對話——

  「我早告訴你我心裡有人的,阿賜怎就不信?」把皺巴巴又髒兮兮的素帕拋在石桌上。

        「人家我、我沒有不信嘛……」吸吸鼻子。

  「那你還跟我鬧個啥勁兒?」女嗓微揚。

  「我……我不要嫣兒嫁他……他、他好像很強,孔武有力的,往後他要待嫣兒不好、欺負你了,我怕我打不過他,沒法兒幫你出氣。」

  「……」嬌顏仰首,無語問蒼天中。

  蕭陌同樣也很無語,但心窩暖熱,感到安穩紮實,喉間直冒出的酸味也變淡許多。他又在原地杵了片刻,最後選擇轉身回房,沒有當場搶進小亭子裡,對顏天賜展現自己究竟有多麼的孔武有力。

*             *             *

  翌日,喬氏闔家在雅軒中一塊兒用過早飯後,喬倚嫣又賴在老祖宗膝下說了好一會兒話,直到外邊都套好馬車,隨行的護衛皆上了馬背候在外頭,喬倚嫣才依依不捨地向祖母拜別。

  回門時拉著塞滿一整輛馬車的禮品返家,回程時仍是整車子滿滿當當,全是家裡老祖宗和爹親為自家姑奶奶和姑爺備的回贈。

  喬倚嫣沒有再讓淚水溢出眼眶,但馬車都走了大半個時辰,她眸底仍紅彤彤的,鼻頭也是,心緒一直不揚。

  這一趟回程,蕭陌沒有騎馬,反倒鑽進車廂內與她對坐,許是因為他在場,她更不想哭哭啼啼給他看,所以一直努力不哭。

  但蕭陌倒想她放縱大哭,她這樣硬撐,他左胸便覺堵得頗難受。

  他從未像此時這樣懊惱自己拙於言語,加上之前他被拐去如意小池畔那一鬧,與她之間還有些事沒有談開,讓他都不知該怎麼化解才好。

  但看著她鬱鬱寡歡卻不說話,實也難以忍受。

  他兩掌暗暗摩挲膝頭,假咳兩聲清清喉嚨道——

  「前日蕭侯府的世子爺來擾定遠侯府,用御寶砸傷你額頭一事,當日我已進宮向皇上呈報,這兩天應會有旨意送往蕭侯府。」頓了頓,見自己成功引來妻子眸光,他抿抿唇不讓歡愉過分展現。「蕭陽傷了你,就得付出代價,我絕不讓你受委屈的。」

  「好。」喬倚嫣緩緩將身子坐正,神思許久的臉容仍有著一絲迷濛,卻也衝著對坐的他露出笑靨。「妾身知道,侯爺會護著我的。」

  「我自當護你,畢竟你是……是我迎娶過門的妻子。」他喉結緊了緊,可怕的熱氣在膚底燒騰,面上卻慣然地七情不顯。

  但他所說的話已足夠惹得喬倚嫣唇角綻出一朵笑花。

  「那妾身就多謝侯爺愛護了。」

  蕭陌先是瞥開目光,暗中調息好一會兒才又轉回她臉上,粗聲粗氣道——

  「沒什麼好謝,是我該做的。你……你要不要隨我去探望一位舊友?」

  「……舊友?」聞言,喬倚嫣背脊挺得更直,鳳眸更加圓亮。

  蕭陌點點頭。「離帝京也不遠,咱們回帝京的路上可以順道去他結廬而居的竹林一訪,這次奉召回京,我一直想撥空過去探望,卻遲遲未成,你……你意下如何?」

  「是侯爺年少時候在帝京結交的舊友嗎?」她好奇心滿滿。

  蕭陌搖頭。「是在北境曾與我一起保家衛國、浴血殺敵的同袍,當年領兵趕至你天元糧莊的那一場戰事,他亦是我旗下三十名兵勇之一,剽悍勇猛,殺敵無數。後來他為救我一命,還曾以肉身作盾,替我擋了利箭,腿也因而受傷……」

  「啊!侯爺之前在北境時曾稍稍提及過,妾身記得。」喬倚嫣雙手輕揪襟口,紅紅眸眶瞬間變得濕潤。「要的要的……妾身想見他,想拜會侯爺的這一位同袍舊友。」更想當面謝謝他啊!

  於是整隊人馬在蕭陌的指示下半道轉了個彎,在離帝京二十里外的一個竹林內深進再深進,最終停駐在院子前鑿有一口深井以及燒著一爐旺火的茅廬土屋前。

  喬倚嫣很快躍下馬車,見她家侯爺朝那名立在冶鐵火爐邊的高大漢子迅速迎了過去,後者像一時間驚著杵住不動,待蕭陌走近,回過神的他卻想跪下行禮,但拄著拐杖笨拙又搖晃的姿態立時被蕭陌阻止,牢牢將他扶穩。

  「別鬧!跪什麼跪?你我講那些虛禮嗎?」

  「大將軍……」虎目已含淚。

  一旁的喬倚嫣看明白了,了解為何剽焊勇猛的將士非得退去兵籍回歸尋常百姓不可,因為在戰場上受的傷奪去行動的自由。

  這位對她家侯爺有著救命之恩的壯士瘸著一條右腿,受傷的腿一開始便沒接好,不但沒接好,還錯位得離譜,因而呈現出極怪異的角度,讓他需得靠著一雙拐杖才能勉強挪步。

  想也未想,她不等蕭陌引見,已一個箭步上前,扯著他的袖湊在他耳邊道——

  「我能治好他的腿,侯爺信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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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22 01:35:50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二章】   驟然起驚變

  結廬在竹林深處的瘸腿漢子名叫封大進,與蕭陌的四大副將、如今已各自受封為將軍的趙大多、巴力、馬老六和商野他們,皆是當初蕭陌為總旗時帶出來的兵。

  可惜封大進五年前在北境一場戰事中被馬壓斷腿,當時軍中大夫是盡了全力才將骨頭斷成三節的腿保住,而非直接截肢保命。

  然,世事常是禍福相倚,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封大進之後從軍中除役,回歸鄉野生活,並與一直等著他解甲歸田的「青梅妹妹」結成連理,如今兩人育有一個可愛的三歲女娃娃阿妞,妻子肚子裡還懷著一個。他主要靠打鐵為生,高超手藝足可養活一家人,日子過得那是有滋有味,以往蕭陌或趙大多他們若返京,定會來他這兒坐坐,每每羨慕不已。

  封大進對自己因瘸腿而無法掙得一番功業,從一開始的失志失意,到後來也能坦然以對,只是幹起活兒來麻煩了些,抱著阿妞玩耍時沒法支持太久,但他怎麼也想像不到有人一見面就緊盯他的傷腿看,看到兩眼發亮,還如此這般信誓旦旦……說能治好他!

  他每隔一段時候就會將打好的各式鐵具用騾車拉進城裡,分送到幾個長期向他進貨的鋪頭,近來出入帝京大城,早聽聞鎮北大將軍蕭陌被封了定遠侯,但比定遠侯引發更多話題的是定遠侯夫人。

  封大進知道是她治好清怡長公主的臉,還因此被太后收為義女。

  而如今,這樣厲害的貴人竟兩手叉在腰上,非常自然而然地使喚起在他眼中地位無比崇高的大將軍定遠侯。

  ……事情是如何發生的?

  此際被迫躺在竹榻軟墊上的封大進還有些如墜五里迷霧,搞不太明白,蕭陌倒是習慣了,學會不必多想,這種時候乖乖聽妻子吩咐就對。

  今日在馬車內問妻子可願隨他探望舊友,蕭陌完全是臨時起意,單純想讓她多散散心。

  但當她突然湊近,問他信不信她能治好封大進的腿時,他再也顧不得跟封大進寒暄,想像著那個可能,心臟怦怦直跳。

  一個眼神指示,他的四名親兵護衛立即架住封大進往土屋裡抬,險些嚇壞封大進已大腹便便的妻子以及稚齡的小閨女兒,還好他家夫人安撫婦孺的手段之高跟她的醫術有得比,兩下輕易控住全場。

  封大進的妻子李氏是見過蕭陌的,也聽丈夫提及過近日帝京裡關於定遠侯夫人的豐功偉業,一得知喬倚嫣是來替丈夫治傷腿,帶著三歲閨女兒阿妞當場就下跪磕頭了。

  喬倚嫣連忙攔住,並吩咐芳姑姑將李氏和阿妞暫且帶開,還給了阿妞一包果脯。

  兩刻鐘前,蕭陌在妻子的指使下直接把封大進的右腿褲管給撕裂開來,屋中光線算是充足,但蕭陌仍燃起燭火移近,方便喬倚嫣診視。

  素心已將她常備的藥箱從馬車上搬了來,然後又趕去屋後灶間幫丹魄燒熱水,此時剛端來一大盆。

  乾淨的厚布和布條也都備妥,之後需用到的長條夾板,蕭陌已命令兩名親兵去弄來。

  萬事倶備,只欠東風,呵呵呵……

  喬倚嫣扭扭脖子活動頸部肌筋,捲起袖子的兩手相互搓了搓,十指再相互抓抓揉揉,像準備要大幹一場似的,並朝著一臉惶惑的封大進笑得見牙不見眼。

  「別怕別怕,你不信你的大將軍侯爺,也得信我。」

  封大進急著想辯自己沒有不信大將軍,但話還在舌尖,人便被迷昏了。

  蕭陌這時才發現她手中捏著一只好小的葫蘆瓶,想來應是用來迷昏封大進的玩意兒,再想想方才封大進的表情,不禁有些忍俊不住。

  「侯爺怎麼了?」

  「咳咳……沒事。」正正神色。

  「沒事那就來吧。」充滿幹勁兒。

  「該做什麼,夫人盡管吩咐。」他照辦便是。

  喬倚嫣笑顏如花,指著封大進右腿道:「那就狠狠把他這條腿打斷吧,有勞侯爺了。」先斷腿,再重續,用長條夾板固定,前後不過半個時辰,大功告成。

  短短幾句說起來簡單,做起來……實也簡單得很。

  但蕭陌內心清楚,那是因出手的醫者是妻子,是她這樣的奇才擁有這般神技,才能看似輕鬆寫意地完成這一場斷骨重續。

*             *             *

  封大進仍未醒來,但氣息綿長、心音有力,一切正常,李氏帶著阿妞陪在他身邊,喬倚嫣寬慰了淚漣漣的李氏幾句,又逗著阿妞玩了一會兒,終才將裡邊留給他們一家子,由婢子們伺候著在小小灶間裡淨洗手臉,然後回到馬車上歪著,品嚐芳姑姑剛煮好送進來的香茗。

  蕭陌掀開簾子躍上馬車,喬倚嫣遂提壺為他斟了杯熱茶。

  「全賴侯爺力氣足、心夠狠、手又穩,那位大進兄弟的腿才能斷得那樣乾淨俐落,妾身以茶代酒,多謝侯爺幫忙。」

  盤腿而坐的蕭陌接過茶杯,一時間表情有些悶了,該道謝的人是他才對。

  有很多話欲對她說,兩人早該好好談談,但此時此刻卻不是好時機。

  他不怕燙似的一口喝了半杯熱茶,微啞道:「我安排在帝京的手下適才來報。」

  喬倚嫣點點頭。「妾身瞧見了,侯爺剛剛還在跟那名親兵說話呢。」她腦子向來轉得快。「是皇上或是郡王爺有要事尋你吧?侯爺明明忙得很,卻還是陪妾身回門,安我家老祖宗的心,最後更被我擔擱到得在喬家別業宿過一晚……妾身很感激的……」

  怎麼說來說去又對他道謝?蕭陌心頭也悶了。

  見她靠著大軟枕歪坐,嗓音幽柔,神情慵懶,臉色較平時蒼白,很明顯是累著了,雖然負責斷骨的人是他,但接骨才是最耗心神和氣力的活兒,更遑論接完骨之後還需行針灸藥,整套功夫行雲流水不容半分錯失,他全看在眼裡。

  他壓住左胸那份微疼,嗓聲低沉——

  「你並未擔擱到本侯。你的事永遠不會擔擱到我。」

  喬倚嫣懶洋洋眨眼,淺淺笑開。「嗯……」

  蕭陌心想,待兩人回定遠侯府,今晚他自會從書房搬回寢居睡覺,因昨夜在喬家玉湖別業他們夫妻倆就是同榻而眠的,剛好可以順其自然與她和好。

  當時挪到書房去睡,很快他就發現那根本是一大錯誤,是他太蠢,面子上又下不來,結果都不知該如何破局,還好她還曉得要帶他回門,沒把他擱了。

  喬倚嫣彷彿揉進笑音的慵懶語調再次輕蕩——

  「侯爺有要事就先去忙吧,想在天朝走路有風,咱們夫妻倆總得跟皇上和郡王爺打好關係,不好讓他們久等的。妾身今夜得守在這兒,封大進的狀況若一直平穩無反覆,安然度過十二時辰,那就真的能放心了。」

  蕭陌聞言擰眉。「不成,你隨我回去,我讓其他人留守照看,隨時往帝京傳消息。」

  「不成。」喬倚嫣又笑,眉眸間流露固執神氣。「封大進是我的病人,既已出手,就必須是最好的結果,妾身得守著,有什麼反覆才能及時處理,侯爺的親兵馬騎得再好、消息傳遞得再快,都比不過讓妾身宿在這兒。」

  見蕭陌兩眉打結,眉心深鎖再深鎖,喬倚嫣乾脆開口趕人。

  「哎呀侯爺你快走快走!妾身累得兩邊眼皮直往下掉,說話都說得不俐索了,侯爺不走,人家怎麼小憩嘛?你快去忙啦!」她耍賴地把臉埋進軟枕裡亂蹭一通,跟著兩腿一伸,抱著軟枕倒臥,真一副累到想補眠的模樣。

  「你……」蕭陌實在拿她莫可奈何,仰頭把剩餘的茶一口灌光。他內心天人交戰了一會兒,最終順遂她所願,道:「我明日親自過來接你。」

  埋進軟枕裡的小腦袋瓜慢慢露出半張鵝蛋臉,對繃著臉的他翹起嘴角。「嗯……」那應聲綿綿軟軟,像頗有些得意他對她的妥協。

  慾念襲來,蕭陌忽然有股衝動和渴望,想將她拉進懷裡緊緊擁住,想毫無顧忌地碰觸她的髮、她的臉、她整個人,但不能夠,他不能在此刻碰她,怕是野火燎原將一發不可收拾。於是他未再多說什麼,放下茶杯退出車廂,臉上表情嚴峻到喬倚嫣都要以為他又被惹了。

  他一離開,喬倚嫣抱著軟枕立時翻了個身仰躺,雙眸直直望著上方廂板,內心有股說不出的悵惘。

  欸,她還以為他至少會摸摸她的腦袋瓜,又或者握握她的手呢。

  結果什麼也沒有。

  欸欸……都怪上回「如意小池畔事件」,她沒能忍住脾氣跟他那一鬧,鬧得好不容易培養出來的好氛圍一下子全消磨殆盡。

  看來她往後需得加強力道繼續女追男地追著她家侯爺了。

  挑戰尚未成功,她還得繼續努力啊努力!

*             *             *

  喬倚嫣有意讓重新接骨的封大進多睡一段時候,遂每隔一個時辰便再次以銀針灸藥,令其安靜不動、藥隨血氣而行,有益傷處復原。

  直到隔日過午,整個療程進行約莫十二個時辰,她才收手結束最後一輪的施針。

  「爹爹……」阿妞挨在竹榻邊,嫩手小心翼翼在封大進起伏規律的胸口拍了拍。「爹爹睡,不怕,阿妞拍拍。」

  喬倚嫣抓起娃兒的小髮辮輕搔娃兒的嫩頰,阿妞縮著小肩膀咯咯笑開,望向她的一雙無邪明眸顯得亮晶晶,非常可愛。

  娃兒知道的事不多,卻明白眼前這位笑起來好好看的大姊姊是很厲害的大夫,娘還偷偷跟她提了,說大姊姊是一位「猴夫人」……嗯,可她東看西看,都看不出大姊姊哪裡跟猴子有關……算了,那不重要的,她曉得這位姊姊是個好人,很好很好的好人,大姊姊會把爹爹歪得好古怪的腿變直,那樣就足夠了。她喜歡「猴夫人」。

  同樣坐在竹榻邊的李氏挺著肚子又想下跪,被芳姑姑快手扶住。

  喬倚嫣將藥箱與用過的銀針交給素心和丹魄收拾,對李氏半開玩笑道:「封夫人再這麼動不動就跪,若把肚裡娃兒跌出來,那可如何是好?」

  「我、我……民婦……很感激……很感激啊……真不知該怎麼報答了。」被芳姑姑扶著落坐,李氏邊說邊掉淚。

  阿妞應是昨兒個被李氏帶著跪過,知道對大恩人那是要下跪磕頭的,見娘親不方便跪,又聽娘親說不知該怎麼報答,小小身子遂轉正過來,對著喬倚嫣略顯笨拙地跪下雙膝。

  「阿妞跪,阿妞報答。」邊說邊不太穩地磕頭。李氏破涕為笑,屋裡的人全被阿妞逗笑,李氏才想把孩子帶過來,喬倚嫣已快她一步拉起阿妞,輕掐女娃嫩頰。

  「阿妞真乖,都曉得要照顧好爹爹,也知道要幫著娘。等你阿娘生出一個弟弟或妹妹,阿妞肯定會是個好厲害的姊姊。」

  被好生誇贊了,女娃兒露出害羞笑顏,隨即跑向娘親。

  喬倚嫣心情很好地笑出聲,才想交代李氏之後得幫封大進留意些什麼,還有她每隔兩日會出城過來探看,替封大進複診……等等之類的事,但她尚來不及開口,外面驟然起驚變!

  兩根利箭射破窗板飛入,若非素心動作快若閃電,以掌風掃歪利箭,榻上兀自深眠的封大進真要成了箭靶。

  丹魄反應亦迅雷不及掩耳,立即翻倒屋內兩張大方桌做為屏障,在榻前造出一個安全所在,將主子、病人和婦孺全推到屏障後護住。

  「夫人,我出去瞧瞧!丹魄,守好了!」素心腰間軟劍已然在手,隨即衝出土屋。

  要喬倚嫣完全摸不著頭緒、乖乖待著,根本不能夠!

  「夫人!」芳姑姑忙著讓李氏和阿妞躲進榻內角落,根本拉不住自家夫人。

  喬倚嫣蹲低身子迅速爬到窗下,跟著背貼土牆挪到窗邊,從三指寬的破縫處往外覷看,此時丹魄也溜至她身邊,盡可能護住她。

  「夫人,對方人數不少啊,不過雲大叔他們看起來還能支撐,還好侯爺昨兒個有留給我們一些人手。」丹魄亦忙著往外探看。

  喬倚嫣應了聲,神情專注。

  外邊雲起陽領著一票好手加上蕭陌留給她的八名親兵,正與從竹林中湧來的一大群黑衣蒙面客打得昏天黑地,刀劍相交聲不絕於耳。

  素心則直接守在土屋門前,軟劍如靈蛇舞動,連連傷了三名欲要搶進的敵人,頗有一夫當關萬夫莫敵的氣勢。

  喬倚嫣道:「咱們的人算算約莫三十名,對方近百人,雲大叔帶出來的好手還有侯爺的親兵們,要以一敵三應是可以,只是那名使長鞭的人……」

  丹魄瞧見喬倚嫣說的那人了,既高又痩,在混戰中十分突出,尤其使的兵器非刀非劍,而是一條黑到發亮的烏鞭。

  「夫人,咱也瞧出了,這個使鞭的是黑衣客們的頭兒呢,擒賊先擒王,雲大叔定然也看出了,兩人纏鬥得好厲害啊!」

  雲起陽邊打邊守避開烏鞭,對方打出的鞭子頻頻落在地上、石井上,造成明顯痕跡。喬倚嫣眉心微微蹙起,雙眸細瞇,低語。「原來是此人。」

  「啥?夫人說什麼?」丹魄好想衝出去幫素心、幫雲大叔,但不行,她得守。

  卻在此際,使烏鞭的高瘦男子另一手竟多出一把兵器,使的是軟劍,雲起陽一時不察,被他的軟劍逼退一段距離,他就搶這短短瞬間往土屋飛衝。

        素心才要對敵,他竟突然一個騰躍上了屋頂,茅草搭成的屋頂立時被破。

  「丹魄!」素心大喊,退入土屋內。

  「我在!」丹魄迅速將主子送回兩張方桌圍成的小所在,回身便跟黑衣客打起來。

  屋裡的狀況變成一對武婢合鬥黑衣客,該要嚇到大哭的李氏倒不哭了,抱著瑟瑟發抖的阿妞擠在封大進身邊,芳姑姑抓著長凳子當武器,一張臉也是白慘慘的……至於喬倚嫣,則靜靜等著。

  等什麼?

  當她的兩名武婢沒能順利將黑衣客合圍,紛紛被打飛,當那條烏鞭極其俐落地擊碎方桌,破了這個小小屏障,當對方探手要來逮她……

  喬倚嫣就等這一瞬!

  她把用來迷昏封大進的藥粉近距離撒向對方的臉。

  她聽到黑衣客發出一聲悶哼,然,許是對方蒙面、見事又快,竟沒能立即弄昏他,芳姑姑揚起長凳即要朝他砸下,對方手中軟劍本能出招。

  事情發生僅在轉眼間!

  喬倚嫣伸手拉住芳姑姑,軟劍劃破她一袖,整片杏花白的袖子立刻被血染成殷紅,她還不忘提腳使一招壓箱寶的裙裡腿將黑衣客狠狠踹倒。

  就這麼一招裙裡腿,師娘教她的武藝中,她也就這一招拿得出手。

  但手,好疼,口子定然很長!

  「夫人!」芳姑姑大叫,嘴角流血剛努力站起的素心和丹魄亦是驚呼。

  砰!土屋搖搖欲墜的柴門被人從外頭踹開,丹魄離得最近,倏地轉身欲擋,待定睛看清楚來人是誰,雙膝一軟險些跪地,繃在胸間的一口氣終於能吐出——

  「侯爺……侯爺您終於趕來,夫人……夫人……」

  眾人皆鬆了口氣,蕭陌卻要瘋了。

  憑著多年征戰沙場的經驗,風中肅殺之氣他尚未進竹林就有所察覺。

  他瘋狂策馬,幾名親兵追在他身後狂趕,他們被藏在林間的弓箭手襲擊,花了些功夫才拔掉那些暗樁,之後快馬加鞭趕至,馬未停蹄他已翻身躍入眼前這片修羅場。

  以寡敵眾苦苦支撐的雲起陽等人,在他帶人解決掉弓箭手後負擔終於變輕,得到極大助力,一下子已控住全場。

  蕭陌直直殺進土屋,映入瞳底的是妻子染開大片鮮血的衣袖,她抱著自個兒的左前臂壓在胸前,殷紅亦瞬間浸濕她的襟口。

  這不啻是拿刀直戳他心窩,要把他心尖上的東西挖走,試問,能不瘋嗎?

  這一邊,芳姑姑已丟開長凳忙掏出帕子幫喬倚嫣止血,蕭陌死寂般的兩眼挪向倒在地上仍企圖保持神識的黑衣客頭頭。

  他幾個大步走近,一把揭掉黑衣客的面罩,露出的那張褐臉顴骨明顯、兩頰削痩,蕭陌面上無半點訝然,揪著對方衣襟,鐵臂一振,將人直接提了起來抵在土牆上,撞得土牆都龜裂開來。

  「袁教頭,好久不見啊,你沒好好在蕭侯爺身邊當差,倒有閒情逸致逛進竹林子來,你說,都成什麼事了?」蕭陌嗓聲沉靜且幽柔,卻聽得人心底發毛,兩名受了些內傷的武婢離他近些,都有些想用爬的爬回她們家夫人身邊尋求庇護。

  「啊,不好說嗎?讓我替袁教頭說說吧。」蕭陌五指成爪按住他的喉,笑呵呵又道:「是蕭侯爺蕭延盛給閣下派差事,要袁教頭領著侯府中你帶出來的一票精銳手下,又跟蹤又埋伏的,最後直闖竹林裡抓人,是嗎?」

  姓袁的黑衣客根本無法回答他一字半語,喬倚嫣當成暗器撒出的藥粉正在發揮後勁,多少已吸入體內,任他再如何頑抗也徒勞無功。

  「是嗎?」蕭陌執拗又問,提著對方身軀再次狠狠撞牆。

  他語調很沉靜,手段很暴力,剛意識到已經安全無虞的阿妞嚇得又鑽進娘親懷裡。

  「你回答我,是嗎?是嗎?說啊,是嗎?」問一次就抓著人撞一次,袁教頭即使沒被迷昏也要被他抓著撞牆撞昏過去。

  「夫人別去……夫人啊……」芳姑姑攔不住喬倚嫣,眼睜睜看著自家夫人快步上前,未受傷的一手攀在侯爺粗臂上。

  素心和丹魄瞪大雙眼蓄勢待發,就怕自家侯爺瘋得太嚴重要六親不認,她們倆若是再讓夫人受傷的話那就太糟糕了,所以即便是侯爺,該出手時亦要出手,絕不能心軟!

  一觸即發的緊繃氣氛,喬倚嫣沒有力氣管旁人了,眼裡只有蕭陌一個。

  他掐住袁教頭的頸子,她則輕輕掐著他的粗腕,引來他顯得空洞深寂的目光,彷彿一時間認不出她是誰,又為何靠近他。

  喬倚嫣心頭糾起,菱唇卻是俏皮高揚,脆聲道——

  「侯爺不行喔,你可不能弄死這位袁教頭,悄悄跟你說句心底話,唔……侯爺聽了可不能吃醋。」略頓了頓,她還當真踮高腳尖、湊上紅唇在他耳畔輕吐。「他是我很想要、很想要的,侯爺別跟妾身爭啊,把他讓給我,好不好?」

  眼前嚴峻又英挺的面龐直直面對著她,喬倚嫣想慢慢等他回神,但心上的疼痛越擴越大,她的指不知不覺撫上他剛硬面龐,帶著避無可避的鼻音低聲細語——

  「我都知道的,他的烏鞭擊在地上、石上造成的痕跡,跟你背上的鞭痕是那樣相似,蕭侯爺當年就是命他當眾鞭打你……即便僅是個聽令辦事的『執行者』,他那樣傷你,妾身是不會善罷干休的。」蒼白雪顏露出既嬌又艷的詭笑。「既已捕獲,侯爺不能輕易說殺就殺,妾身可是想了好多法子回報,你別跟人家搶嘛,好不好、好不好嘛?」最後連耍賴撒嬌的招式都用上,非常地沒臉沒皮。

  但……棘手了!

  竟然還是召不回她家侯爺的神識,而那隻掐住袁教頭喉頸的巨掌則越縮越緊,大有猛地使力便要掐斷對方頸骨的氣勢。

  喬倚嫣銀牙一咬決定跟蕭陌賭了。

  她螓首微垂,雙陣微微轉了轉呈現渙散狀,軟唇一嚅——

  「好、好暈……侯爺……我看不清楚你了……」

  跟著,她放任身子軟倒。

  都做好要重重跌落地面的打算,一雙鐵臂在千鈞一髮間把她摟進懷裡,將她打橫抱起,抱得又牢又緊,而她仍然聽到「砰」地一聲巨響,那重重跌落地面的人,卻是另有其人。

        「嫣兒?!」呼喚膽戰心驚,在她耳邊爆開。

  喬倚嫣雙眸瞬間泛潮,喉頭發堵。

  她到底是賭贏了。

  她終是贏過他多年積壓在內心的那一股憤恨,往他心裡又深進一寸。

*             *             *

  喬倚嫣假裝昏迷,一路被快馬加鞭帶回定遠侯府。

  竹林中的土屋遭近百名的惡徒破壞,而後又被發瘋的蕭陌抓著人狂撞,撞到牆面幾要坍塌,根本不能住人,況且住在土屋裡的人不是深眠未醒就是大腹便便的,外加一個稚齡娃娃,如何能夠安心?

  所以即便重新接骨的封大進其實不適合挪動,兩害相權取其輕之下,蕭陌還是下令把他們一家全帶回定遠侯府安置。

  太醫院當值的太醫可說是被定遠侯府的人直接架上馬背強行「搶」進府裡。

  這事定然又要引起言官們不滿,但蕭陌絕對沒在怕,因為他真真瘋了一般幹出更出格的事——

  他讓手下將倒在竹林裡約莫百具的黑衣客屍身拖回帝京,整整載了十車。

  屍體堆疊擺在板車上招搖過市,拉車、推車的定遠侯府親兵和護衛們一臉肅穆、半身浴血,而尚未乾涸的鮮血則從屍身上的各處傷口一路滴落,在青石板道上迤邐出長長一條殷紅。

  十輛板車通過帝京繁華大街,帝京百姓們先是驚駭不已、背貼壁牆噤若寒蟬,隨後發現自身沒有半分危險,竊竊私語便如石塊投入水中激起漣漪,一圏圈一層層不斷往外擴散——「聽說定遠侯夫人回門呢,結果回京的半道上遭埋伏,受了傷。」

  「莫怪定遠侯府的人會衝撞了太醫院,救人如救火啊,還是當家主母受傷,也怪不得他了。」

  「所以這些黑衣刺客究竟是誰派來的呀?他們要被拉去哪兒?這麼大陣仗,那也是定遠侯府的人功夫強,真有兩把刷子,要不,誰躲得過?」

  「就是就是,有能力養這麼多刺客的定不是尋常人家……咦?咦咦?咱好像貓到幾張熟面孔,是蕭侯府裡的幾個護衛啊,常來咱們酒館捧場的……天啊!我的老天爺!咱好像能猜到幕後主使者是誰!」

  百姓們騷動起來,被扒掉面罩的黑衣客漸漸被一些人認出,十輛板車經過的地方簡直萬人空巷,大夥兒一路跟隨,鬧得實在太大,把六扇門辦差的大小捕快也都招來。

  六扇門的掌翼當街問話,問定遠侯府的人是否要報官,結果人家並不報官,近百具的屍體也沒要送義莊,定遠侯府的人清朗回話——

  「侯爺吩咐了,人從哪兒來,就往哪兒送回,吾等僅是聽命辦事。」

  人家只是把屍身歸還,干你們六扇門什麼事?

  但死了那麼多人,不該好好追根究底嗎?

  哼哼,追根究底?那是嫌活得不夠久,想把定遠侯府與蕭侯府全給得罪嗎?

  圍觀的百姓們繼續交頭接耳,議論得好不快活,六扇門的大小捕快更非榆木腦袋,很快意識到事情有多棘手,還想在帝京走踏的就別傻傻撞上去。

  於是十輛板車被放行了。

  即使眾人已猜出板車最終前往的目的地在哪裡,當親眼目睹定遠侯府的人在蕭侯府前停車,人群中仍此起彼落發出陣陣驚呼。

  上前叫門,門環敲得山響,裡邊應門的僕人才開出一道縫,定遠侯府的幾個人就起腳踹門硬闖進去,將兩扇大門盡啟。

  「把人送還給蕭侯府!」

  「是!」

  定遠侯府為首的漢子一聲令下,候在外邊的板車立即猛推上前,一車車往門檻裡傾倒。整整十車倒落的屍身亂七八糟疊在蕭侯府門內,無比的觸目驚心,蕭侯府內聞聲趕來的管事和僕婢們登時呆若木雞,幾個婢子還嚇到腿軟倒地。

  差事辦完,沒了板車當累贅,定遠侯府的人退得好快,留給百姓們滿滿的衝擊和話題,只管回府交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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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22 01:36:10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三章】   毒婦配惡徒

  喬倚嫣趁著蕭陌進宮面聖,終於可以「清醒」過來好好吁出一口氣。

  她家侯爺整個很不對勁兒,但這股子不對勁中又顯出事事有條有理,像都安排好步驟,不是發瘋亂來。

  她已得知那近百具的黑衣客屍身被「倒」在蕭侯府門內一事,此駭人聽聞之舉,她家侯爺目無法紀般說幹就幹,另一方面卻也知道得搶先進宮將事情緣由稟報皇上。

  她好歹頭上頂著一個「太后義女」的天家名號,有人敢對她不利,便是與天家作對,相信蕭陌定會好好運用,不教他們定遠侯府吃虧。

  所以她家侯爺是「很冷靜」地發瘋,矛盾無端卻殺傷力十足。

  太醫被奉上一筆重金請回,喬倚嫣左小臂的傷還是用了自個兒的藥,芳姑姑紅著眼眶幫她上藥包裹,讓她寬慰了好久才勉強露笑。

     她趁著蕭陌不在,不僅幫受內傷的素心和丹魄行針,也去確認封大進一家子的狀況。

  封大進是在被挪回定遠侯府途中醒來的,完全丈二金剛摸不到腦袋瓜,幸得李氏沒被嚇壞,對丈夫說明了事情的來龍去脈,解釋得還頗詳盡。

  安頓好封大進這邊,喬倚嫣還幫忙治了幾名內傷傷勢較嚴重的護衛,又吩咐老羅總管和雲起陽,一切遵照老大夫醫囑,該用什麼藥就用什麼藥,銀子不用省著花。

  然後……然後就沒有然後了,因她家侯爺不知何時回府,人就站在她身後。

  果然持續不對勁中,發瘋症狀還沒消除,就在她傻笑想著要不要再次假裝昏倒,蕭陌竟一個箭步靠近,在管事、護衛、他的親兵以及府裡僕婢的眾目睽睽下,將她攔腰橫抱,抱得非常之緊。

  等等!她又沒暈!噢……不,她快暈了,臉熱到發暈。

  眾人愣了幾息後紛紛調開頭、撇開眼,他則抱著她走回寢居,一路上遇到的府中僕婢都是一個樣兒,先愣住接著撇開頭,嘴角偷偷抿笑。

  見侯爺抱回自家夫人,芳姑姑點燃燭火將寢居弄得溫暖明亮後,很快便退出去。

  喬倚嫣被仔細放落在錦榻上,脫去繡鞋,蕭陌沒在榻邊落坐,卻是放好她的一雙鞋後就直接坐在低矮的踏腳臺上。

  想了想,不想讓他擔心,喬倚嫣遂老實招供——

  「妾身其實……沒有昏倒,唔……那是裝的。」

  「本侯知道。」蕭陌頭微抬仰望她,目光幽深。「當下自然不知,之後就知道了。嫣兒想讓我看著你、聽著你,想從我手裡把人救下,才使那樣的伎倆。」

  她聽得鼻頭一皺,隨即輕笑。「什麼『把人救下』?侯爺如此用字遣詞,妾身都覺自個兒真佛心呢。那位姓袁的蕭侯府教頭若被毒聾毒啞,挑斷手筋、腳筋廢去一身武藝,一輩子困在奇岩谷當個啞僕,侯爺且說說,他會不會覺得今日我真是救下他了?」有種活法,叫「生不如死」,她想請那位袁教頭嘗嘗。

  見他眼神幽然,喬倚嫣垂下雙眸,菱唇一勾。

  「妾身就是小心眼,就是睚訾必報的性情,對方不犯我、不傷我的人那一切好說,若犯我,雖遠必誅,且還要加倍奉還,侯爺算是娶個毒婦進門了。」

  她的報復心強,手段凶殘,男人都喜歡溫柔似水、善良和軟的小女人,可惜她假裝不了,兩人一旦相處久了,真性情便掩藏不住。

  ……他會不會覺得她很可怕?

  現在才來懊惱好像也來不及,欸欸……咦?

  她的一雙秀腕忽地落入男人大掌裡。

  蕭陌默默地拉著她的手,粗糙拇指一下下摩挲她腕間,挲得她兩肩微縮,十根腳趾頭都悄悄蜷曲了。

  像是顧及她左小臂上的傷處,他沒敢有太大的動作,忽聞一聲沙啞嘆息,他將面龐埋在她兩隻綿軟的掌心裡。

  喬倚嫣先是嚇了一跳,跟著心頭發軟,若不是被他輕握雙手,她都想將十指探去撫摸他低垂的腦袋瓜,徹底弄亂他的髮。

  等等!

  「侯爺……」她被他嚇著,手心好像……似是……沾染了濕濕熱熱的什麼。

  「該是我護著你才是,該要護你周全才是,可我沒有辦到。」再一次記起她身上染開大片鮮血、容顔蒼白的模樣,他的心就像被無形的手狠狠掐住、死死扭絞,幾乎不能呼吸。

  在她昏倒那瞬間,他尚未察覺她是假裝,那一瞬間對他而言不啻是天崩地裂,終才深深體悟到她對他有多麼重要。

  一生一世一雙人,他也求那樣的緣分,如若往後的日子無她,再也無她,他無法想像自己將會如何,許成了行屍走肉一具,茫然若失,也可能發瘋癲狂,走火入魔。

  喬倚嫣有些無措,軟軟又喚了他一聲。

  他緩緩抬頭,眼中閃著光,嗓音略啞——

  「我都知道的,何氏與蕭家四小姐為何在賞花宴後毒發,臉被毒爛,我知道是夫人的手筆。你在春日賞花宴的那一日其實對與宴的眾人全都下毒了,連太后、郡王爺以及清怡長公主等天家成員,你一個沒放過。」見妻子眸心陡縮,他不禁勾了勾唇,了然般又道——

  「解藥是那杯酒。太后向眾人宣告收你為螟蛉義女,並要在場所有人敬你一杯酒,現場僅有何氏以及蕭四小姐沒飲那酒,終才導致毒發。」

  喬倚嫣咬咬唇,臉蛋略赭,訥訥道:「侯爺事前既都瞧出了,怎沒阻我下毒?就不怕妾身一個沒拿捏好,把當日與會的眾人全都毒死嗎?」

  「本侯說過的,夫人想玩就玩,想怎麼玩就怎麼玩。」他眼神幽深,彷彿只看得到她。

  「就算把我玩死,死在夫人手裡,那也很好。」

  這是……這是情話吧?

  眼前男人竟在對她說情話!

  喬倚嫣雙腮上的紅雲更明顯,小手反過來輕抓他的指,輕聲問:「那侯爺希望妾身替蕭侯夫人和蕭四小姐解毒嗎?想來蕭侯爺已求到皇上面前,皇上若不想接這燙手山芋,大有可能推給你,要你點頭。」

  蕭陌道:「前幾日蕭陽因求醫不成,拿御賜之物為凶器砸傷你一事,當晚我便將被砸毀的幾件小棺材飾物上呈到皇上面前,蕭侯爺亦來得很快,帶著蕭陽跪求面聖,皇上是接見了,但怒氣難消,不管蕭陽如何推諉解釋,動手的人確實是他。」

  「皇上當夜就有旨意了?」她那時還想著,打算回門過後再來好好跟蕭陽算那筆帳。

  蕭陌頷首。「皇上氣得來回跺方步邊罵邊下旨,由秉筆太監代筆,罰蕭侯爺一年俸給,蕭陽大杖二十、在府閉門思過半年。」他劍眉忽地微斂,沉吟幾息又道:「蕭侯爺原還想求皇上聖旨,用聖旨命你過府診治妻女,然被蕭陽這件事一攪,皇上正在氣頭上,即便開口討恩典,怕也討不著好。」

     喬倚嫣想了一會兒,想明白了。

  「所以乾脆一不作、二不休,派出他蕭侯府中私養的精銳侍衛來搶人。反正皇上那兒已求不到,若能殺盡我身邊的人,神不知、鬼不覺地把我綁進蕭侯府,屆時不怕我不妥協。」輕嘆口氣。「這位蕭侯爺也算個人物,從蕭陽出事到我在竹林裡遇襲,短短不過三日,他還挺當機立斷也夠狠絕……」

  「對不起。」他驀地吐出一口氣,眉間鬱抑。

  「侯爺有什麼好對不起的?你與蕭侯爺早就沒相干了。」她用力捏捏他的指,鼻子不通般哼了一聲。「這世上跟你最相干的人是我呢,其他的阿貓阿狗都給我滾邊去,就算是皇上都不讓蹭……妾身決定了,替不替蕭侯夫人和那個蕭詠貞解毒,我自個兒看心情辦事,不需侯爺的寶貴意見了。」

  像把她惹惱了,因他不自覺想代替蕭侯爺向她道歉,而她著惱的表情是如此可愛,連說的氣話都像情話。

  喬倚嫣瞪他一眼。「侯爺盯著妾身直瞧,是想看出一朵花嗎?那可難了,妾身徹頭徹尾就是毒婦一枚,你以為我精通的是醫術嗎?實錯得離譜,在奇岩谷所學,醫為輔,毒才是我引以為傲的強項,侯爺信不?」

  眼前男人沒有立即答她,卻是從踏腳臺移坐到榻上,兩人的手還相互抓握著。

  他低聲嘆息,上身向她傾去,額頭遂抵著她的額心。

  喬倚嫣就是這麼容易取悅,如果取悅她的那人是他的話,僅小小一個親昵舉措都能讓她身子發軟、心尖直顫。

  她安靜下來,聽著他微啞嗓音緩緩蕩開——

  「記得不?春日賞花宴那日,有人拿你為由頭將我拐到小池畔,那時何家小姐揪著我,我腦中想著事並未避開她的親近,你後來問我,那時我在想什麼,我一時答不出,便把你惹怒了。」

  她略抬頭,鼓著兩頰。「自然要怒啊,都、都那樣被妾身撞見,還一句解釋也無,豈能不惱火?」

  他薄唇像似愉悅地揚了揚,決定老實招了。

  「那時我先是想,自己怎這麼輕易被拐?跟著又想,原來事情牽扯上你,我連腦子都不好使了,也是那時才徹底明白,嫣兒於我而言非同一般……然後接著又想,何家小姐與蕭家四小姐將我拐去,蕭詠貞便罷了,畢竟與我有血緣關係,但何綺此人若想利用男女之防出個什麼『意外』嫁禍給我,那我豈不是太憋屈?」

  喬倚嫣聽得小嘴微張,都忘記要眨眼。

  蕭陌繼而又道,語氣更沙啞——

  「最後不得不想,自己是否要先下手為強?小池就在眼前,池子盡管不大,但深度是夠的,足夠淹沒兩具姑娘家的屍身,我把她們倆了結,再往另一邊翻牆到另外的院子裡頭,若無其事回到賞花宴上……正想著,嫣兒就來救我了。」

  他神情淡定,一切是那麼從容。

  既從容又無比認真,他不是講假話。

  「瞧,本侯也不是什麼良善之輩,隨意就能動起殺念,夫人說自個兒是毒婦,毒婦配惡徒,那是天生絕配了。」

  喬倚嫣從腳底麻到頭頂心,又從頭頂麻到四肢百骸。

  如果那時她沒有現身,她家侯爺為了杜絕一切意外發生真會開殺戒,莫怪她燒著一把心頭火撞見他跟何綺「親近」,他朝她而來的表情會是如釋重負。

  他那時定然鬆了一口氣,以為什麼意外也不用發生,卻未料她會跟他鬧。

  再有……他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會說話?也、也太撩人心弦啊!

  她怦然心動,眸眶泛紅。「……什麼毒婦配惡徒……天生絕配的……侯爺越來越會說情話,都不知打哪兒學的?」

  他粗獷掌心探上,撫著她的頸、她的頰,嘆道:「嫣兒知道是情話就好了,這樣的情話,這輩子我也只會說給你聽。」

  道完,他偏首去尋她的唇,一掌托著她的後腦勺,一下子攻進那綿軟芳腔內,大有要將她一口吞進肚腹的火熱激切。

  喬倚嫣嗚嗚咽咽著,喜極而泣的淚順頰滑下,那些溫燙液體不是被他拭掉,就是被他吮去,她的氣息裡盡是他,看到、嗅到、嚐到、碰觸到的,全部是他。

  他留意著她臂上的傷,擁著她躺下,高大身軀虛懸在上方,護住她也困住她。

  「嫣兒那時惹得我好生氣。」說話的同時,他鬆解了彼此的腰帶,生著無數繭子的手掌慢騰騰滑入她衣衫底下,那一身水潤清肌令他再三留連,而他更愛的是她細細顫顫的輕吟。

  喬倚嫣想逮住他的手,想讓自己能好好聽他說話,但不能夠……她帶傷的左臂一直被他扣住,右手一貼上他發燙剛硬的身軀,便著迷般一直撫摸下去。

  她喘息,眸光朦朧,下意識辯著。「我那麼乖,才沒有……沒有惹你生氣……」

  「你有。」斬釘截鐵,語氣微忿。「你說要把我拱手相讓。」

  「……啊?」有、有嗎?

  「還敢給本侯裝傻!你說我若有喜愛的姑娘,喜愛到想把人迎進府給名分,你就把定遠侯夫人的位置拱手相讓……試問本侯還能喜愛誰?除了你喬嫣兒,還能喜愛誰?」

  他根本還沒正經開罵,她怔怔望他,眼淚已啪啦啪啦地流。

  「你哭什麼哭?」忙著幫她抹淚。

  「你、你說的……說喜愛我……」連鼻水都哭出來了,還好她家侯爺眼明手快,抓來丟在枕邊的一條素帕立時擦了過來。

  蕭陌粗聲罵。「廢話!」

  「嗚嗚……可是妾身就是……就是想聽這種廢話嘛,侯爺願不願再說?」

        渴望的眸光、紅彤彤的鵝蛋臉,粉嫩唇瓣逸出俏皮卻帶乞意的話語,彷彿很堅強的神態卻透著可憐兮兮的氣味兒……他的妻,面對她所認定的「敵方」時,可以極度剽悍凶狠,卻總在他面前流露出女兒家的模樣,既柔又軟,好欺負得很,也太容易招人心疼。

  他再次深吮她的嫩唇,不知這一吻是否能傳達他深抑在內心的情。

  他是如此拙於言語、拙於表達,但為了她,且放手去試了。

  熱切的薄唇挪到她耳畔,吮著那可愛的耳珠,低柔帶啞地傾吐——

  「嫣兒,我心悅你,非常非常,此生……怕已不能無你。」

  蕭陌抬起頭,以為會見到一張笑得無比燦爛的嬌顏,結果,眼前女兒家的容顏是嬌,但下一瞬,嬌美五官卻微微皺成一團,菱唇扁了扁、扁過又扁,然後……放聲大哭!

  她邊哭還邊試圖往他懷裡鑽,沒被他扣住的右臂緊緊攬住他的頸,他朝她壓下,聽到她本能發出的悶哼嚇了一跳,以為壓壞她了,想撐臂起身察看,她又死死攬住不肯讓步,甚至連一雙玉腿都用上,親密圈住他的腰,腿心抵緊上來。

  這樣……太美妙,卻也……不太妙啊!

  蕭陌今夜進寢居時,他能以項上人頭發誓,一開始他完全沒要讓兩人演變成眼下這般勢態。

  再怎麼說,她身上有傷,而他也久未回到寢居,他僅是緊張她的傷勢,加上內心有著許多話、許多事不吐不快,他以為對她說清楚、道明白之後,可以讓她好眠,而自己亦可好眠,但……他與她之間的事,永遠難以計量,如今又訴盡情衷、放任情感自流,如何還能忍住?

  所以她不肯忍,而他也忍不了。

  一雙男女便如寶劍尋到那唯一的劍鞘,唯一的歸所,喜愛心動到了極處,再無任何方法去宣洩、去表示,最終只能結合。

  寶劍還鞘,他進到她體內,兩具身子成為一個,彼此變成對方的一部分。

  身上的衣衫與裙褲根本不及褪盡,被熾熱焚燒了心魂的兩人已深深結合,緊緊連成一體,憐惜著、熱愛著、馳騁著、放縱著……

  也許她被弄疼了,她察覺不到,只有滿滿的情慾交纏。

  情越深,慾越濃,屬於自我的東西全都支離破碎,唯有在他懷裡才能尋回完整的魂與魄、心與神。

  再也許,是他被弄得更疼更痛,當下卻也感受不出。

  只有團團熱氣湧來,不由分說將他團團包裹……

  然後是那沉澱多年之後化成如琥珀的痛,陳年蔓生在他心間的忿恨和不痛快,就這樣毫無預警被抹除了去,令他往後想起,不過是淡淡的一抹笑……

  全因,他已有她。

*             *             *

  這一晚,定遠侯府男女主人的晚膳傳得甚晚,都到戌時了才讓芳姑姑領著兩名暫代素心和丹魄的小丫鬟送膳進屋。

  蕭陌已在寢居的小室中浴洗過,又跟芳姑姑討了熱水和乾淨棉布,後者瞥見喬倚嫣小臂傷處的包裹略見血紅,不禁問——

  「夫人是不小心碰撞到了嗎?等用完膳,奴婢過來替夫人重新上藥。」

  喬倚嫣臉紅紅睞了鄰座向來寡言的男人一眼,咬咬唇道:「不必麻煩芳姑姑,是侯爺給撞出來的,自有侯爺擔著。」

  芳姑姑方才就偷偷瞄到,寢居內室那張大大的架子床內實在凌亂不堪,她幫夫人裹好傷時明明還整整齊齊,待侯爺進房後到傳膳,被褥就變得皺巴巴,幾顆枕子還亂擱,再走近幾步,某種旖旎情動的氣味彷彿未散,惹得都三十好幾的她也要跟著臉紅。

  豈料蕭陌突然不當鋸嘴葫蘆,從容頷首,對著芳姑姑道:「是被本侯碰撞出來的沒錯,你家夫人我自會擔著。」

  芳姑姑怎麼聽都覺「碰撞」二字似有另一層意思。

  不敢多想了,她兀自鎮定地替主子們布好第一輪菜色,隨即退出,待「逃」到院外廊道上,她吁出長長一口氣的同時做出一個小女兒家的舉措——

  她閉住雙眸,發出嘆聲,兩手捧住自個兒發燙的臉蛋,搖頭再搖頭,上半身亦跟著搖動,彷彿既害羞又無比陶醉。

  「欸欸……呃?」她維持著捧頰的姿勢兩眼一張,不遠處轉角的燈籠下,一名高大黝黑的中年漢子倚柱而立,望著她的表情似笑非笑……噢,不!他確實在笑,她清楚瞧見他翹起嘴角。

  「芳姑娘這麼晚還沒就寢?」男子沒有試圖靠近,因前頭有過幾次經驗讓他明白,若想與眼前這位如蘭似菊的女子相交,絕不能搶快,治大國如烹小鮮,追求眼前的她亦同此理。

  「歐陽教頭不也還沒睡?」芳姑姑不愧是喬倚嫣的身邊人,一樣挺能演,此刻的她恢復成尋常端莊模樣,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但紅到快滴出血的臉蛋很難騙人,更不可能騙過身為定遠侯府護衛頭頭的歐陽義。

  「剛盯完府裡輪班巡邏的手下,是該去睡了。」說著,他伸展筋骨動了動,藉機走近兩步。

  芳姑姑本能想退,但沒有,躊躇了一會兒,禮尚往來般回答起他問話——

  「我也差不多忙完,等會兒吩咐灶房燒好熱水送到主子寢居,便也沒事。」其餘的事皆安排好婢子們各司其職。「那就請歐陽教頭好好歇……」

  「我也正想去要些熱水回房,一道走吧。」他率先轉往灶房方向,走出幾步後回首問:「怎麼了?」

  「呃,沒……沒什麼。」芳姑姑快步跟上,跟在他身後。

  忽聽歐陽義感嘆道:「今日當真又亂又忙啊,終於一日也近尾聲,白日時候將近百具黑衣客屍身送回蕭侯府,芳姑娘能想像得到嗎?蕭侯府裡竟沒一個主子敢出來接。」

  「啊?是、是嗎?我聽說了……大街兩邊擠得都是人,你們拉那十輛板車過街,實在太震撼。」原是跟在對方身後,一下子變成並肩同行,她自己沒察覺,身畔的歐陽義面上不顯,內心卻笑得好生愉悅。

  「侯爺這一招是險,劍走偏鋒,但效果奇好。」

        「是這樣嗎?那……歐陽教頭最終是什麼看法?效果奇好又是怎樣的效果?」她想知道得多些,有什麼事也好同自家夫人說說。

  「芳姑娘既問了,在下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只是今日在竹林裡那一場打鬥,在下這一身衣褲皆被扯破劃破,如此衣衫不整同你談聊實在有愧,還是待我清洗一番換上乾淨衣褲吧,在下動作很快,不會讓姑娘久等的。」

  他適才伸展身體時,她便已瞧見,他上衣的腋下、兩袖以及褲子膝蓋處皆有被劃破和脫線的痕跡。

  「你脫下來,我幫你補。」話脫口而出,非常自然而然,但一道完,芳姑姑就悔了,雙眸瞬也不瞬,像被自己的話嚇著似的。

  歐陽義已不年輕的黝黑面龐微微笑出細紋,那表情在一路紅紅燈籠的映照下顯得格外溫煦。

  「恭敬不如從命,那就有勞芳姑娘了。」

  「……嗯。」

*             *             *

  另一邊主人家的寢居內,喬倚嫣尚不知她貼心的身邊人正被覬覦中,她有些「自身難保」,因為她家侯爺對「喂食」一事突然好執著,不僅把芳姑姑布好的菜色一一喂進她嘴裡,還為她加餐飯繼續喂第二輪。

  「好飽,不吃了。」她可憐兮兮哀求。

  這一頓晚膳吃進她小肚子裡的份量確實較以往多出不少,若餐餐被這麼盯著喂食,她肯定會變成大胖呆。

  她慣用右手,如今是左手被劃傷,動作起來還算伶俐,且又不是要她穿針引線、繡花制鞋做什麼細膩的活兒,不過吃飯罷了,她單靠一僕手都可以辦到,但她家侯爺似乎不這麼認為。

  蕭陌聞言微皺眉心,他正喂食喂得頗覺樂趣,妻子食量卻已碰頂。

  沒繼續為難她,他就著喂過她的箸子和調羹大口解決餘下的食物,秋風掃落葉般席卷席面,既然是喬倚嫣吩咐廚下做的,必然都是他愛吃的菜色,色香味倶全,滿足了味蕾,填飽他的五臟廟。

  之後夫妻倆簡單漱洗,芳姑姑安排的婢子們進屋收拾乾淨,送來熱水和熱茶後又退下。

  蕭陌將燭火移近,剪開她小臂上的包紮,動作很輕很俐落,完全沒弄痛她。

  當那一道約六寸長的劃傷再次映入眼底,他胸口被死死掐緊的感覺再次興生。那一划從她的肘部開到腕處,再劃得長些就要傷及腕脈,唯一慶幸的是傷口不算深。

  他用她藥箱裡特製的金創藥為她裹傷,再用乾淨厚布細心包裹,當一切完成後,他再次將俊龐埋進她手心裡。

  這一次喬倚嫣沒有察覺他的淚,卻感覺到許多的吻,他在她的指尖、指腹和掌心上落下無數個親吻。

  「侯爺既說心悅我,見傷在我身,定然很舍捨不得了?」她語氣有股得意勁兒,又想鬧他似的。

  「嫣兒是我心尖上的人,傷在你身,痛在我心,豈能捨得?」

  從容淡定的表情,薄唇吐出鄭重又肉麻的字句……噢!噢噢噢——她家侯爺不開竅便罷,如今開了竅,說起情話來「殺傷力」著實太強呀!瞧,把她拐得都臉紅耳熱、暈頭轉向了……

  她望著他傻笑,嫩頰忽被不重不輕捏了一記,將她神智召回幾分。

  「嫣兒往後再敢說要把本侯相讓給誰這般的話,你……你就等著領家法。」

  喬倚嫣還以為「拱手相讓」這件事,兩人已揭過了,原來還沒嗎?

  「家法?咱們家哪來家法?才沒那種東西呢!」她皺起秀挺鼻子。

  「誰說沒有?本侯就是家法。」他將她抱到大腿上,箍著那柔軟身子低頭就吻,懲罰般輕咬她的唇瓣。他喜歡聽她說「咱們家」這三個字。

  喬倚嫣沒被制住的一手掄起小拳槌了他胸膛幾下,力道軟到不行,根本是半推半就任他吻個夠,心裡也笑到不行了。

  纏綿好一會兒,她被吮得微腫的唇終於稍稍重獲自由。

  她嬌哼了一聲,道:「原來侯爺拿自己當家法了呢,那妾身只好乖乖受著了。」

  他額頭又來頂著她的,鼻尖摩挲她臉膚嫩肌,舉止有著滿滿的占有欲,說出的話更是如此——

  「還有那位姓顏的呆傻公子哥,嫣兒也不可再任他抱來抱去,哼,年紀小小不學好,你是他隨便能抱的嗎?他再敢犯界,觸我底線,本侯拿他的頭當球踢!」

  什麼……什麼?

  喬倚嫣花了好一會兒功夫才弄明白,他話中的「呆傻公子哥」指的是哪位。

  「天賜才不傻好不好?他書讀得可好了,文章作得也好,我讀過的,頗有自個兒的見地,他也不呆……呃,唔……」不禁咬唇遲滯了。

  她頭一甩,據理力爭。「好吧,他是有點呆,但那也是書生意氣的一種表現,是天真又熱血的少年郎,很俊俏很可愛的……呃!」驟然收聲,男人目光如炬,近距離被他緊緊盯住真不是好玩的啊!

  那時回門在玉湖別業與天賜重逢,她家侯爺由著她跟天賜廝混,就沒聽他說過半句「不准」的話,還以為他根本不在意,她也就懶得解釋,萬萬沒料到他會在對她坦露情意後大爆發。

  這、這算什麼嘛?

  她東看西瞧、前思後想的……好像嗯……咳咳,只有一種可能。

  「侯爺該不會那時就吃起天賜的醋,捧醋狂飲到了今日……吧?」柳眉一挑。

  然後,她就宛若得到解答般看到他剛硬俊臉漲得通紅。

        她晃著螓首,整個人都快醉了,笑得鳳眸彎彎。

        「原來侯爺是醋了,還醋了那麼久,倘若憋壞,妾身哪裡捨得?」語畢,獻上紅唇,努力又努力地想將胸房滿溢的情感傳遞出去。

        她虔誠地親吻,淚濕眸眶,得到男人洶湧又熱切的回應。

        他們都極度需要的。

        在經歷這樣漫長又險惡的一日——

        遭近百名刺客襲擊、為在意的人受傷、親見摯愛血染半身、無端惶恐與無盡的驚懼,好似命中之燭就要被無情地掐滅那殘存的最後一絲火苗……

        但,一切都不打緊,他們都挺過來了,在彼此懷裡復原。

        明明是那樣糟糕開始的一天,在一日將盡的此時此際,卻是美妙得猶如美夢中的美夢、幻境中的幻境,如此不可思議。

        而明日將如何?

        俗事雜物常伴身,偷得閒時一時閒。

        所有待定的、未解的、煩惱的事、且待明日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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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22 01:36:28 |只看該作者
【第十四章】  府外跪求診

        榮威帝之前才因蕭陽「以御賜之寶為凶器、砸傷定遠侯夫人」,一事懲戒蕭侯府,相隔沒幾天,定遠侯府把事鬧出格,十輛板車載滿刺客屍體招搖過市,追根究底竟是遭蕭侯爺所迫!

        榮威帝當日在內殿重元閣接見了前來稟報事情前因後果的蕭陌。

        儘管一向偏心蕭陌,身為帝王仍要考量到許多方方面面,他想看蕭侯府下一步如何走,也等著蕭侯爺進宮求見,想聽聽對方如何辯駁。

        結果,門口被狂倒近百具屍身的蕭侯府,竟然只是迅速處理掉那些刺客屍體,閉門上閂,連聲屁也不敢放——

        不敢上定遠侯府理論。

        不敢告上大理寺。

        不敢進宮求見。

        以為安靜得跟隻鵪鶉兒似的,風波自然會平息,卻不知這般行徑更突顯其心虛。

        蕭侯爺若也如蕭陌那般,當機立斷在事發當日搶進宮裡面聖,當場與蕭陌各執一詞也好,或表明僅是「相請」定遠侯夫人過府拔毒診治,又或者直接請罪,榮威帝可能還會體諒一二,畢竟何氏與蕭詠貞中毒毀容是真,蕭侯府請不動喬倚嫣出手診治亦是真。

        但榮威帝左等右等,偏等不到蕭侯府那邊上報,青年帝王突然有種被底下臣子耍著玩的感覺,這才是讓天子大怒的最終原因。

        兩造說法就省了吧,帝王已不想聽。

        對蕭侯府的懲戒很快頒下,黃絹上書文落款,命內侍前去傳旨,內容大致是說——

        蕭侯爺蕭延盛藐視天朝王法,不僅縱子行凶,更私養死士近百,今朝既敢遣刺客襲擊太后義女定遠侯夫人,他日便敢對天家宗親、滿朝臣工不利……

        總之罵了長長一大段,蕭延盛最終被奪爵,景春蕭氏正式被踢出世家門閥之列,從天朝世族譜上除名。

        妙的是御史臺一票言官們的態度。

        以往抓住點因由便把蕭陌罵了個狗血淋頭的御史大夫們這次風向群起大變,他們一樣天天上疏罵人,罵的對象鎖準失侯奪爵的蕭延盛與其子蕭陽,果然是牆倒眾人推,對蕭陌那滿載黑衣客屍身的十輛板車竟沒半點意見。

        更有言官針對當年蕭陌被趕出家門一案重提看法,袒護蕭陌、欲為蕭陌洗刷冤屈的聲音亦如雨後春筍般出現。

        驚覺夏日腳步近了,今兒個過午,兩人都沒出門,喬倚嫣見自個兒小臂上的傷也都癒合,遂親自進灶房整了幾色小食,又親自送來書房給蕭陌。

        蕭陌原想一鼓作氣將幾封信回完,但一聞到玫瑰糕不斷散出的蜜香以及百葉蓮花酥的香味,根本連毛筆都要拿不穩,再加上妻子捧著托盤笑意盈盈望著他的模樣……還談什麼淡定不動?簡直比登天還難。

        他於是被「誘拐」了。

        心甘情願地任她來拐,拐得他把筆拋了、信也不回了,黏著她窩在書房臨窗下的羅漢榻。

        是說他的書房本來是沒有「羅漢榻」這種玩意兒,某一天突然出現,是一張紅木藤面、作工紮實,雕工卻屬於大巧不工的榻子,與書房裡的樸拙風格頗合。

        他也沒問老羅總管是誰擺的,敢動他書房的人,這府裡僅有一個,而此人的腿正讓他枕著,還邊將玫瑰糕剝成一小塊、一小塊喂進他嘴裡。

        聽到問話,想著兩人正閒談之事,蕭陌懶洋洋張開雙目,用眼神示意想喝她擱在小几上的茶。

        「這麼喂飲會嗆著的,起來喝。」喬倚嫣輕推他一下。

        「唔……」男人的腦袋瓜雖離開她的大腿,起身坐好,卻一臉心不甘、情不願,而明明一展臂就能拿到小几上的茶,他坐起後竟然就不動,兩眼望著她,還……還用那種彷彿嗷撤待哺的目光看她。

        喬倚嫣這幾日有著很深的體悟——她家侯爺外表剛硬嚴峻、英挺威武,可骨子裡根本就是個能躺絕不坐、能坐絕不站的,而且逮到機會能蹭就蹭。

        走進他的心裡後,在她面前,所有顧忌與矜持完全不見,他把身為「蕭陌」這個男人的一切面貌毫無保留展現給她看,他要她看著他,要她的觀注和憐惜。

        他很喜愛受寵,堂堂大將軍侯爺、朝廷的棟梁,孩子氣的那一面始終都在。

        那就讓她寵著他吧。

        內心笑嘆,她端來香茗,像小丫頭服侍大老爺用茶般伺候著,他僅需張口,咕嚕咕嚕喝了大半杯終於盡興。

        放回蓋杯,她取出帕子替他擦嘴,抿著笑瞋了他一眼。「侯爺不渴了吧?能回答妾身的問話了吧?對言官提要洗刷你當年冤屈,還有江南景春的蕭氏宗親傳出要迎你重回族譜的事,侯爺心裡怎麼想?」

        「嫣兒心裡怎麼想?」蕭陌不答反問,從敞窗照進的午後陽光將他半身瓖出一層薄亮,常服前襟鬆鬆垮垮,連腰帶也沒繫,慵懶樣子像適才其實偷偷睡去了,眼下還沒清醒。

        喬倚嫣險些看痴,甩了下腦袋瓜逮回神志,不滿了。「是妾身先問,侯爺倒反過來問我?欸,你到底怎麼想嘛?」

        他抬臂抓抓後腦勺,老實答。「懶得想。」

        ……啥?

        她柳眉都要倒豎了。「那侯爺要不要現下仔細想想?」

        他眼珠子溜了圈,似斟酌著,卻道︰「那嫣兒幫本侯想吧。」

        喬倚嫣抓起他一隻粗獷大手發洩般又揉又捏,終是忍不住「噴火」了——

        「這有什麼好想?如此這般簡單的事侯爺還想不通嗎?以往的景春蕭氏說是人才濟濟、人脈廣拓,那也不知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侯爺被除族譜的當年,景春蕭氏即便位在世族譜裡,說到底不過是空殼子勳貴,朝堂上具份量的位置已無關蕭氏子弟什麼事,在野的話又瞧不起經商或務農有才的子孫,完全就是眼高手低,如今就更別提,連爵位都被奪了,你回歸僅是被利用的份兒!」

        男人懶懶眨動眼皮,再次抓頭。「唔……利用我什麼?」

        「利用侯爺你重回世家大族的行列啊!」邊嚷著邊鄭重跪坐,她兩手握成拳頭抵在大腿上,直勾勾的眸光瞬也不瞬,滿是不平和擔心。

        「喔,所以……」

        「所以你不要回景春蕭氏的族譜,那樣太划不來,他們那樣也實在是……實在是欺人太甚,臉皮厚成那般是我平生僅見了,怎麼可以那樣欺負你、棄絕你之後,還有臉回頭想迎你回去!」怕點不醒他,也怕他始終還是在乎名聲和一族傳承,她心緒波動變大,臉上忽地滑下兩行淚水。

        她邊掉淚邊堅持著——

        「侯爺既問我想法,那、那你聽好了……妾身不允你回去!九死都不允!聽清楚了嗎?」非常硬聲硬氣。

        書房忽地陷入靜寂,沒有半點聲響,卻能察覺到隱隱波動的……什麼?

        那個「什麼」究竟是「什麼」?喬倚嫣才微蹙眉心便聽到男人道——

        「好。」

        好……什麼好啊!

        她雙眸瞇起,這微乎其微的動作把眸眶裡的淚全都擠出來了,聽到她家侯爺再次出聲——

        「好。全聽嫣兒的。嫣兒不讓我回歸景春蕭氏族譜,本侯不回便是。」

        喬倚嫣先是愣住,見到他笑得好生愉悅,一下子就都明白。

        那個她剛剛才察覺到的「什麼」,此際浮現眼前,就是——

        她被耍了。

        這個男人……這、這好會裝傻的男人……他哪裡需要她幫他「仔細想想」?他根本已想得一清一二楚、心知肚明得很,竟還來耍著她玩!

        「蕭大將軍定遠侯爺你這是欺負人!」

        嬌聲一揚忿忿高喊,她不管不顧撲過去,掄成粉拳的兩手胡亂捶打,換來的卻是他朗朗笑音……說啊!老天爺您且說說!這還有天理嗎?

        蕭陌由著她捶,他一身鐵骨硬皮,那幾下捶在他身上竟還頗舒服。

        最後是她自己捶疼般哀叫了聲,他才順勢將她抱住,握住她之前受傷的手。

        她小臂上的劃傷癒合成細細一道粉色痕跡,預估再抹幾日特製香膏就能完全淡去。

        蕭陌抓著她的手,吻落在那傷痕上,親著她手腕內側和手心,低聲道——

        「我記不得上回張聲大笑是何時之事?好像……從未有過。」

        喬倚嫣心窩子立即被戳了。

        她靜下來任他擁著,近距離望他,輕哼了一聲。「妾身原本還想咬侯爺兩口出氣,既然能逗得侯爺難得大笑,那便算了,不咬了。」

        她說不咬,他卻湊過來咬她先下手為強,喬倚嫣菱唇失陷,被吻得亂七八糟。

        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惡向膽邊生了,就不該對他客氣,她攬緊他猛親,雙腿改而跨坐在他盤起的大腿上,柔荑從他頸後衣領探下,撫摸他剛硬中帶著朝度的肌體。

        兩人邊親邊鬧邊笑,胸間熱燙,身子也跟著發燙,眼看就要一發不可收拾——

        叩、叩、叩!

        三下敲門聲,非常清楚地響起。

        來到書房門外的丹魄揚聲道︰「侯爺、夫人,咱們侯府大門外跪著人,是景春蕭家的人……夫人見嗎?」

        書房內,羅漢榻上纏在一塊兒的兩人彼此緊擁,定住不動。

        結果蕭陌僅頓了頓,接著唇鼻摩挲她細嫩頸側和耳畔,一副還想繼續下去的勢態。

        喬倚嫣邊笑邊躲,兩手捧住他的臉推開一小段距離。

        「侯爺要白日宣淫,妾身下回奉陪到底,今兒個……好不好就乖些啊?」

        聽到男人發出近乎挫敗的嘟噥,惹得人直想笑。

        有人在府外跪求治病。

        喬倚嫣心裡明白,若非事情不好拿捏,老羅總管作不了主,不會讓她的貼身丫頭過來請示。

        待安撫好自家侯爺,去到正廉堂上聽完老羅總管所道,喬倚嫣已明白七七八八,遂讓婢子將跪在定遠侯府大門外的人帶進來。

        跪求治病的人並非景春蕭氏一族的誰,而是在以前的蕭侯府、如今的蕭府當下人的一名中年女子。

        女子身型矮壯,帶著自家十四歲的小姑娘一大早就跪在定遠侯府外。

        門房出去趕人,趕不走,後來報到老羅總管那兒,還是拿她們母女倆沒法子。

        是老羅總管心善也厚道,沒讓府裡護衛動粗將人轟走,結果一陣風來把十四歲姑娘頭上戴的帷帽吹開,讓他目睹到那小姑娘臉上模樣,惻隱之心登時大作,這才硬著頭皮去驚動自家主母。

        此時正廳堂上,被人稱作「邵大娘」的女子猶拉著閨女兒跪著,即便喬倚嫣溫聲笑語地要她起身說話,她依然不肯起來,只是拚了命地磕頭乞求,加上不擅言語,來來回回求的就那幾句。

        而挨著娘親跪地的小姑娘也邊哭邊跟著磕頭,磕個沒完沒了的,頭上帷帽都弄歪了。

        要不是喬倚嫣輕輕拋了句——

        「再拿額頭磕地,再求個沒完,我可要請你們娘兒倆滾出去了。」

        還不把邵大娘嚇得一把抱住哭到發抖的閨女兒,當真不敢再動!

        喬倚嫣再次慶幸沒讓蕭陌隨她一塊兒露面。

        她家侯爺應是沒耐性聽人哭哭啼啼,到時他不耐煩,身上迸出的威壓更盛,若把人家母女倆嚇昏,場子就更亂了。

        所以嚇得剛剛好最好,終於清靜下來,之後的事就好辦得多。

        纖指舉杯揭蓋,她慢悠悠喝著素心送上的茶,再徐徐問話,問什麼,邵大娘就答什麼,靠著引導的法子來問話,很快將事情釐清。

        起因在於蕭府請了各路大夫替主母何氏以及四小姐蕭詠貞拔毒治病,其中有一位大夫主張以毒攻毒,且說得頭頭是道,何氏和蕭詠貞也是醫到無藥可醫、當真走投無路,便信了以毒攻毒這一套,還特意撥出一間小跨院讓那位大夫住下,遣了僕婢伺候。

        但那位不知打哪兒來的大夫一張嘴說得有模有樣,在調製以毒攻毒所需的毒粉時卻不知哪裡出錯,何氏和蕭詠貞不但沒被治好,整個蕭府從上到下竟有十多人莫名其妙中毒,毒傷顯現在外表上,讓臉膚嚴重潰爛,碰到水的話狀況更糟糕,會痛到像被火燒灼一般。

        可恨的是,那名混帳大夫連夜翻牆逃了,到現在都沒逮到人。

        一切就是這樣,邵大娘一家三口就住在蕭府下人住的院子裡,丈夫是蕭府的馬夫,夫妻倆都無事,唯一的心肝寶貝卻中招。

        問清事情的來龍去脈,也當場瞧了那帷帽後的傷顏,喬倚嫣對邵大娘點點頭,笑道——

        「好。我治。這沒什麼的,明兒個此時再來接走你家閨女兒吧。」

        一刻鐘後,被一名小廝領著送出定遠侯府的邵大娘站在侯府的高牆大門外,略方的褐臉上還有些茫茫然,彷彿不敢相信自個兒真辦到了,不敢相信那樣高貴的侯爺夫人什麼刁難也沒有,問完話,看了她家巧妹的臉,笑笑對她說好。

        好。我治。這沒什麼的……

        怎麼可能沒什麼!

        她家巧妹那張健康可愛的臉,才幾天就爛到流血流膿沒一處好肉,怎會沒什麼!

        可定遠侯夫人確實是那樣說的,不是嗎?這沒什麼的……這沒什麼的……

        對!她還吩咐了,明兒個就能來接走巧妹啊!

         「邵大娘……大娘你還好嗎?」

        「你怎麼也是蕭侯府裡的下人,求診求到這兒來,那定遠侯府裡的人沒為難你吧?」

        「啊!瞧你額頭都磕傷膝蓋還滲血呢,能站得住嗎?」

        今日她拉著閨女兒跪在定遠侯府前「鬧事」,被不少對街擺攤以及路過的百姓瞧見,有些還是認識的熟人,見她此時出來了,有幾個從頭看到尾的人已圍上來關切。

        「大娘就別求了,之前那麼多達官貴人想求診,聽說都得去皇帝老兒面前求聖旨呢,但也沒聽過誰求成了,加上你的主子是那一家姓蕭的,定遠侯夫人哪會輕易答應治你家閨女……咦?你閨女兒呢?」

        「她答應了!」邵大娘驀地張聲,兩眼發亮。

        「……咦?什麼?」「嗄!」「當、當真?」

        流著淚,邵大娘笑得合不攏嘴。「當真當真!千真萬確啊!定遠侯夫人說好,她會治好我家巧妹,她沒有遲疑、沒有刁難,她點點頭對咱笑,說好。」

        聞言,幾個人面面相覷,都覺不可思議。

        那大娘晃著腦袋想事,是一件極其緊要的事,是定遠侯夫人方才親自交代她的呀,很重要很重要,不可以忘記,夫人跟她說……跟她說……

        「她還說,咱們蕭府裡既然還有十多名中毒傷患受苦,她願治……她說,她願意過府到咱們下人們住的院子裡,幫大夥兒診治,她要咱回去稟報主母夫人,說……說她過府幫咱們看病時,如有餘裕,是可以順道幫我家夫人和四小姐拔毒治臉,用不著再去求聖旨,反正也求不到了……」

        之前蕭侯府與定遠侯府鬧成那般,滿帝京的百姓可都看在眼裡。

        如今蕭侯府樹倒猢猻散,勉強來說雖還是大戶人家、吃穿不愁的富戶,但到底是失侯奪爵被丟出天朝世家大族的排列中,與如日中天的定遠侯府相較根本是雲泥之別。

        邵大娘今兒個攜女來求,早就有所覺悟,不管求得成或求不成,她這件事若被主家知曉了去,回去準沒有好果子吃,打死都有可能。

        她不知定遠侯夫人是否替她考量到這一點竟託她回去傳話。

        雖然說「如有餘裕」才會「順道」診治,但那也給了主母和四小姐無限希望,而且……

        好像府裡那些莫名其妙被害中毒的下人們變成主角,主家們還得仰賴他們,才勉強讓定遠侯夫人妥協,願意過府診療。

        如此一來,她是有功呢,既然有功,主家也就不會隨意打殘打死,畢竟她明兒個還得來接走巧妹,畢竟定遠侯夫人是認得她這麼一個其貌不揚、矮壯粗鄙的蕭府僕婦。

        她擦掉限淚,又哭又笑,即便尚未見到巧妹被治癒的模樣,一顆心卻已穩穩落回原處。

        「咱得趕回去告訴下人院子裡的那些人,要他們別擔心,有救的,全都有救的,那沒什麼的,定遠侯夫人說到做到,大夥兒都不用擔心……還有咱外家夫人和四小姐,她們也可能得救,全都乖乖的,一切都會好的……」

        邵大娘笑彎兩隻眼,朝原是憐憫她的幾人充滿精氣神地握拳點頭。

        接著她撩裙快跑,長年勞動的身軀鍛鏈出好體力,她朝幾條街外的蕭府跑回,好似膝頭上跪破皮的傷根本不存在,因為看見滿滿的希望。

*             *             *

        就在邵大娘從茫然到抓回頭緒,興奮奔回蕭府告知眾人的同時,定遠侯府內,喬倚嫣已開始對巧妹施展一連串手段。

        既已誇口要人家心焦如焚的娘親明兒個過來接走閨女兒,她當然不能砸了自個兒招牌。

        巧妹是個乖巧能忍的,膽子是小了些,然知道一些手段是診療必需的過程,倒也頗能忍痛,清創時生生被刮掉一層膿血都沒哀叫求住手,讓喬倚嫣很是刮目相看,用藥便也特別大方,外敷的完成後,喬倚嫣亦替她行針,後又讓丹魄幫忙熬藥令其內服,多管齊下,待巧妹如當日的封大進那般進入深眠,已是療程最後一步,昏去、深睡、醒來,身體在沉靜中痊癒。

        忙完巧妹的事,喬倚嫣又與老羅總管談了會兒府中事務,把大小雜務交代過後,轉回後院寢居時已都亥時正了。

        小室裡早早備妥一切,她在婢子的服侍下卸盡羅衫,全身上下用自製的澡豆和皂角洗得香噴噴,然後舒舒服服浸在有著八分滿熱水的大浴桶裡。

        中間一度覺得口渴,素心還端來一杯溫水喂她,之後……欸,她睡著了。

        她泡澡泡到眼皮沉重,腦袋瓜直點,可能只睡去一會兒而已,因為水溫還算熱,而之所以醒來是因為蕭陌正撩高兩袖把她從浴桶中抱出。

        他先將她放在攤好大條棉布的石臺上,簡單裹住她的裸身後,再用另一條棉布擦拭她的髮。

        「唔……」喬倚嫣傻笑了一下,頗喜歡這種被自家侯爺伺候的親昵感覺。

        花了會兒功夫將她弄好後,蕭陌再次橫抱她,將她直直送進寢居內房。

        房裡的燭火細細跳動,案上的小銅爐裡燃著安神清香,一片慵懶寧祥。

        「素心不在,丹魄也不在,也沒瞧見芳姑姑,侯爺是一進屋就把她們遣出去了吧?你偷偷想對付我一個呢,侯爺說吧,是要劫財還是劫色?」被男人抱在懷裡坐在榻邊,喬倚嫣從棉布裡探出兩條粉嫩嫩玉臂環上他的頸,不在乎酥胸半露。

        蕭陌瞳心微湛,因她的問話嘴角一勾,不答卻道——

        「早該把你逮回來歇息,那位邵小姑娘的病可以緩著治的,不是嗎?」邵大娘攜女被帶進府裡,他雖未現身,事後老羅總管全都仔細稟報了。

        喬倚嫣咧嘴一笑。「緩著治就緩著好,那太沒震撼力,妾身就是要快、狠、準,其他大夫束手無策的病癥,交到妾身手中可以痊癒得又快又好,咱們既然沒法子低調過活,那就只好張揚到底,侯爺以為呢?」

        他摸摸她半乾的髮絲,五指探進輕輕幫她晾髮。

        「我以為……嫣兒是想盡快治癒一個案例,好送給蕭府裡的那些人看,不管是中毒還是沒中毒,待那些人親見邵小姑娘恢復容顏,等你踏進蕭府看診,人人必對你百依百順,乖乖任你下手,自可避掉不少麻煩。」

        她挺身親了他下顎一記,臉容嬌俏。「侯爺說對一半,可還有另一個原因呢。」

        他嗓音輕沉,徐徐道︰「另一原因就是……你還想玩。」

        對景春蕭氏的人她還沒玩夠。

        她先將一樣因中毒而毀顏的巧妹治好,只花一日就治癒,讓這樣的事迅速在蕭府傳開,而且她還要過府替其他中毒毀顏者診治。

        事有輕重緩急,病況亦然,但眾人到時必定聽她安排,不爭不吵不鬧不鬥,全聽她的,因為她是那些人唯一希望。

        她願意診治蕭府的下人們,卻把何氏以及蕭詠貞扔在最後,且還不一定會治,說什麼「如有餘裕」可以「順道」為之,其實治不治端看她心情。

        她這是登門入室賞主人家巴掌,景春蕭氏定然恨得牙癢癢,卻是啞巴吞黃連。

        蕭陌又被妻子親上一記,大大的香吻落在唇上。

        「侯爺還真像種在我肚子裡的蠱蟲……呃,這比喻噁心,換一個,侯爺與妾身真是心有靈犀不點也通呢。」她明白他是看出來了。

        他摩挲著她赤裸的肩臂,在這初夏時節的夜裡,他的掌心熱燙,她的肌膚清新微涼,引著他撫過再撫,愛難釋手。

        他彷彿嘆息,低聲道︰「我已不在乎當年被除族譜、趕出家門,景春蕭氏那些人,我也沒放在心上,都無所謂了。嫣兒可懂?」

        蕭廷盛被奪爵,手裡可充當剌客的護衛幾在竹林那場打鬥中被他殺盡,景春蕭氏可說無權亦無勢,要想再傷他心尖上的人已不能夠。

        他僅想妻子好好的,其餘都不在乎。

        結果,喬倚嫣好認真地點頭。

        「我懂啊,所以玩完這一回後恰可把事情了結,俗話說「罪不及妻女」嘛,何氏當年雖是侯爺嫡母,到底隔著一層肚皮,她護著她自個兒的崽,對你不好,讓妾身玩到現下也差不多了,然後是蕭詠貞,嬌氣過頭又蠢了點兒,她年歲小,妾身也不想跟她計較,所以乾脆勢拿邵大娘,巧妹來求診一事作筏子,把何氏和蕭詠貞的毒一並治治。」一頓,皺著巧鼻補充——

        「但前提是,蕭家母女倆可別又惹惱我,若惹得妾身火大,何氏和蕭詠貞就別怪我心狠手辣,見殘不救。」

        蕭陌忽地低聲笑出,收攏臂膀將她擁得更緊。

        「侯爺笑什麼?妾身說錯什麼了?你對景春蕭氏放下了,妾身也玩夠了,自然跟著放下,有什麼好笑?」嫩頰微鼓。

        「沒有錯,嫣兒半個字也沒說錯,我放下,而你也玩夠,一切就夠了。」說完,他尋到她的唇,輕輕淺淺吮吻著。

        喬倚嫣玩著他的髮,與他相濡以沫,用來裹身的大棉布突然被抽掉,她本能驚呼了一聲,香息全吐進他口裡,藕臂才攀緊他,人已被他帶進床幃內。

        ……

        在彼此懷裡歇了好一會兒,蕭陌神魂漸定,有些昏昏欲睡,一隻大掌仍下意識來來回回摩挲女子裸背。

        突然,他懷裡的嬌軀動了動,以為她已累到睡去,結果並沒有。

        她蹭啊蹭的,蹭到他耳邊,軟軟朝他耳裡吐息——

        「我的大將軍侯爺,妾身這輩子誓死追隨你了,哪兒也不去,我就跟著你奮鬥到底、百戰不殆、至死不渝……欸,你聽到了嗎?這樣總成了吧……啊!」

        他聽到了,聽得清清楚楚,薄唇拉開深深笑弧,再次發狠將她摟住。

        那些曾在他心間來回穿梭吹了許多年的寒風,已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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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22 01:36:48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五章】    寒風已盡散

        邵大娘還沒接回巧妹,蕭府的主僕們已因她從定遠侯府帶回來的消息亂作一團。

        邵大娘果然沒被處置,不但沒受罰,還被何氏請去仔細問了話,她便把自個兒與喬倚嫣的對話老老實實交底。

        何氏一聽喬倚嫣即要過府看診,先是驚喜不已,接著得知蕭府的主人家想被她診治得排在僕婢之後,而且還不一定排得上,登時氣到臉都要歪掉。

        但即便她氣歪臉,也不可能再難看到哪裡去。

        畢竟現下她這張臉已毀得差不多。

        當時中了紅蓮教赤焰毒的清怡長公主僅是半張殘容,她與她的貞兒卻是整張臉爬滿猙獰的殷紅毒痕。

        還是有機會被治好的,定遠侯夫人沒有說不治……如此一想,何氏內心的怒火便消退了些,隨即充滿期待。

        等到隔日邵大娘將巧妹接回去,蕭府裡又鬧得不可開交。
   
        不僅蕭家主僕們不淡定,還來了不少聽聞消息想登門一窺究竟的人,當中有不少位是行醫大夫,前門不讓進,竟打著名頭說是邵大叔、邵大娘的親戚,想從角門或後門進去,無所不用其極。

        巧妹的臉……十四歲的小姑娘家實也不知發生何事,可所有見到她被邵大娘接回蕭府下人院子的人,每個人都想知道,每個人都在問——

        「怎麼可能?才短短一天啊!這到底是怎麼辦到的?」

        巧妹只會答。「咱不知道啊,那位夫人幫我把膿血清掉、刮了腐肉,再把涼涼香香的藥膏往我臉上塗,塗得很厚一層,然後……咱睡著了,一覺睡到隔天午後,睡到臉上藥膏都乾到裂開,然後咱就伸手去剝,把藥膏全剝光後,咱的臉……咱的臉就好了……」

        小姑娘的臉不單只是好了,還白嫩如豆腐,完全是新生的嫩肌,與她頸子和手背較深的膚色很不相同。

        巧妹開心極了,攬著她僅有的一只小銅鏡自照許久。

        莫名中毒的十來個蕭府下人歡喜到抱在一起大哭,對邵大娘攜女去定遠侯府跪求的「勇舉」謝過又謝,尤其聽到巧妹說,定遠侯夫人正在備藥中,不出三日必來訪,大夥兒一顆心終於落回原位,靜待貴人施恩。

        巧妹自然也被何氏召去,蕭詠貞亦在場。

        自從春日賞花宴惹出這一場無妄之災,蕭詠貞已好久沒離開自個兒的院落,她害怕見人,害怕旁人瞧向她的眼神,留在身邊服侍的也就剩下一位李嬤嬤,是因為得知巧妹之事,內心燃起希望,今曰才會戴上帷帽現身。

        在見到巧妹那張膚質細膩的完好臉蛋,紗帷後的那張殘容淚水流不停。

        「娘!娘!無論如何要讓定遠侯夫人治好貞兒!您要讓她治好女兒啊!」遣走樂呵呵的巧妹後,蕭詠貞揭掉帷帽撲進何氏懷裡哭嚷。

        「會的,娘會想辦法的!貞兒別怕、別擔心,她沒說不治,咱們且順著她的意,讓她過府先治好那幾個下人。」何氏拍著女兒的背不停安撫。

        蕭詠貞仍邊哭邊道︰「怎麼說……他定遠侯也是貞兒的大哥,定遠侯夫人身為長嫂,嫂如母不是嗎?她不可以不治咱們,他們是貞兒的大哥大嫂啊……」

        「噓!這話別說!別再說了!」何氏忽然抓住她雙肩用力搖了一下。「你爹若聽到你這麼說,要動家法的。」

        蕭詠貞嚇了一大跳,殘容怔然,見娘親的臉是那樣醜陋可怖,而她自己也是,越想越悲從中來,愣了好一會兒後,她又撲回何氏懷裡掉淚。

*             *             *

        巧妹被自家阿娘接回來的這一天,蕭家的主人家院落與下人房兩邊,一邊是滿滿的驚疑與顧忌,另一邊則是滿滿的希望與歡喜,氛圍是如此大不相同……

        喬倚嫣過府看診前,還將表面功夫顯擺得挺好,她沒有大剌剌領著人上門,而是投帖蕭府仔細知會過,隔天才登門造訪。

        蕭陌不可能放任她胡闖蕭延盛的地方,遂跟來了。

        如此一來,陣仗就大了。

        這一齣,帝京老百姓們不看的話,那是對不起天、對不起地、對不起自己。

        喬倚嫣今早在她家侯爺扶持下跨上馬車時,定遠侯府外已來了不少人,當中竟有三名中年男子與一位老者同時坐進定遠侯府的另一輛馬車裡。

        「嘆?那位蓄著美髯的老先生不是「安素堂」的安老大夫嗎?還有那三個男的當中,穿青袍的那位是「杏林館」的寶館主,對正骨推拿很是厲害,另外兩位咱好像在哪兒也見過的……」

        「那四位全是帝京醫堂裡享有盛名的坐堂大夫呢。聽說這些天,大大小小的大夫紛紛跑來求見定遠侯夫人,膽子忒肥,臉皮忒厚,毛遂自薦的人多如過江之鯽,都想跟在定遠侯夫人身邊見識一下人家神妙的手段。」

        定遠侯府斜對街的熱食攤上,邊解決早飯邊看熱鬧的百姓們已然開講。

        「如此說來,定遠侯夫人是挑中那四位大夫,這才帶著一同前往蕭府?」

        「人多好辦事嘛,聽邵大娘說,蕭府的下人可有十七、八個全中招,她家巧妹那日跪在道定遠侯府外,頭上帷帽被風吹開一角,咱當時不小心瞥見了,嚇得作了整晚惡夢呢,定遠侯夫人能為蕭府那些下人出手,連幫手都帶上,也不怕神技被偷學了去,看著都讓人感佩極了。」

        眾人聞言不住點頭。

        有人又道︰「要咱說,那景春蕭氏活該走霉運,當初不要那庶長子,又是除族譜又是家法鞭打驅逐的,當年的事兒一定有什麼貓膩,如今倒好,失侯奪爵只差沒抄家,自作孽哦。」

        提及當年的因,再連接到今日的果,因果循環,報應不爽,這是百姓們最最熱中的話題,於是大夥兒你一言、我一句說得好不快活,而熱食攤一向知足常樂的老闆則加倍快活,因為今兒個靠著定遠侯府又輕輕鬆鬆大賺一筆。

        定遠侯府的馬車與馬隊抵達蕭府時,蕭陌對於景春蕭氏來了那麼多人相迎頗感訝異,但他仍七情不上面,維持一貫嚴峻冷酷的模樣。

        早早候在門前迎接他與妻子的,是從江南景春趕來的其他房頭的蕭家老長輩,還有幾名年輕男丁,嫡長房這邊卻不見蕭延盛與蕭陽,僅有兩個長房庶子可有可無地立在最邊邊後頭,跟著長輩們出來迎貴客。

        扶著妻子下馬車,他手背被她悄悄一捏,聽到她低聲道——

        「侯爺這一塊肥得流油的香肉今兒個是要被人覬覦了,你陪妾身進蕭府,根本是自投羅網呢。」之前已探知,江南景春的蕭家幾個房頭聯手對付蕭延盛,打算分食長房這一支在宗族中所掌的權力與利益。

        她喬家管事們都能打探到的事,她家侯爺定然了然於心,江南景春的蕭氏老長輩們一股腦兒全出動,怕是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戲碼都要使上,只為求她家侯爺回歸族譜了。

        「侯爺保重。」她再次捏捏他的手。「妾身心疼你。真的。」

        說心疼他,鳳眸卻笑得彎彎,根本是拿他以及眼前這一群蕭氏族人當笑話看,但蕭陌在這瞬間、在妻子笑眸撞進他眼中的這一瞬間,內心那股硬邦邦的緊繃感忽地鬆弛。

        眼前這些人、這些事確實都是笑話,不是嗎?

        那就輕鬆面對吧。

        喬倚嫣險些沒叫出來,簡直不敢相信她家侯爺反擊的手法是偷捏她的**蛋兒!

        全怪她,是她把剛直不阿、嚴肅不苟言笑的大將軍侯爺教得這樣壞!

        可是……欸欸,她好喜歡啊!

        「侯爺保重。」她悄聲又道,這一次就真的是真摯虔誠、殷殷叮嚀。

        蕭陌頷首,深深望她一眼,毫不在意在眾人面前對她含情脈脈。

         景春蕭家的人還想當著圍觀的百姓面前與蕭陌夫妻倆好好寒暄一番,但喬倚嫣懶得理,帶著人直接往裡邊走。

        拜託,在場她家侯爺是老大,再來就是她這個一品誥命夫人,她起腳往裡邊走,她家侯爺跟著她走,定遠侯府一海票的護衛自然跟進,誰還理那些蕭家族人?

        接下來的事進行得甚快,至少對喬倚嫣來說是很快的,因為所有注意力皆放在蕭府那十七、八名中毒的僕婢身上。

        需拔毒治臉的人較多,幸得芳姑姑素心和丹魄都幫得上忙,知道何時該遞何物,與自家夫人配合得天衣無縫。

        加上同來的四位大夫,全是經驗老道、一下子就能瞧出門道的厲害高手,當喬倚嫣治到第三位中毒者,「安素堂」的安老大夫已能略生澀地使出相同手段幫其他病人先行刮膿清創,到得第六位病人,其他三位中年大夫也都能邊看邊幫上她一把,好用到令喬倚嫣都想替她家師父收徒孫了。

        她專注在眼前事,蕭陌是何時被請走的,她也沒有察覺。

        但他雖然沒在她身邊,從定遠侯府帶出來的一票護衛包括她家雲大叔的人馬在內,全都守在下人院子內外,估摸著怕是連隻蒼蠅都飛不進來。

        午膳是丹魄快馬回定遠侯府取來的,喬倚嫣簡單用過後繼續做事,四名大夫也各自備著餅子、饅頭等食物,抓緊時候填飽肚子,隨她再戰。

        蕭陌直到午時已過才返回,將妻子留給他的那份午膳一掃而光。

        喬倚嫣看在眼裡,內心明白,很顯然她家侯爺沒給景春蕭氏的老長輩們面子,人家將他請了去,定然大擺席面,他卻空著肚子回來,而他這個一品大將軍侯爺若不動箸,有誰敢動?蕭家那些人只能餓著肚子陪他乾耗,或者被他耍著玩。

        看來還是讓他跟景春蕭氏離得遠遠的才好。

        喬倚嫣加快施針手法,四名隨行大夫看得很是眼花撩亂,僅能先行強記,待之後尋到機會再請教了。

        終於在日陽漸漸西斜的酉時初,喬倚嫣處理好了最後一名中毒的下人。

        接下來是交代醫囑,由芳姑姑接手,仔細叮囑接受診治的人該留意的事。

        待定遠侯府的人馬踏出蕭府,今日有幸在一旁觀摩的四位大夫的自家驢車和馬車也都候在外邊,連同一些因好奇而佇足的百姓,此刻蕭家大門外比早上還要熱鬧。

        蕭家一大群人出來送客,但蕭陌沒理人,喬倚嫣則還在與安老大夫說話,就在此時,蕭府裡傳出女子哭泣叫嚷聲,聲音伴隨奔跑的足音由遠而近——

    「等等!別走啊!嗚嗚嗚……別走!你要我等,我等著便是,該輪到我了!」

        蕭詠貞頭疵礎帽邊哭邊跑邊喊,蕭家出來送客的所有人臉都青了,尤其見到何氏追著出來,竟連帷帽也沒戴,那張布滿紅痕且凹凸不平的殘臉就那樣大剌剌顯露,這會兒眾人不僅臉色鐵青,都想吐了。

        何氏使勁兒拉住女兒,焦急勸道︰「貞兒別急,先跟娘回院子裡去,有什麼事回去再說!」

        事發突然,何氏是追著女兒出來的,遮醜的帷帽來不及繫緊帶子,也不知掉哪兒去,此時才留意到好多雙眼睛正瞅過來,那些人嫌惡的表情令她倏地撇開頭,舉袖掩臉。

        「快跟娘回去!」扯緊女兒衣袖。

        「我不要!」蕭詠貞一把甩脫掌控。「您說的,咱們順她的意,順定遠侯夫人的意,讓她先把咱們家裡十來個下人治好了,再來就會輪到我,嗚嗚嗚……我很乖啊,我一直乖乖等著,可現在她要走掉,沒有人可以醫好我,嗚嗚嗚……那個邵大娘為了自家閨女可以跪下來求人,娘您呢?您都聽爹和哥哥的,他們不准您求,您就什麼事都不做嗎?嗚嗚嗚……娘是要看女兒去死嗎!」

        忽地——

        「成……成何體統!」不遠處的廊道上,不知躲哪兒喝得醉醺醺的蕭延盛讓蕭陽扶著,陡然現身。「陽兒,去!去把你娘親和妹妹帶回院子,多派些人看管,別讓她們出來丟人現眼!」

        「爹,可是……我的腿還不太舒服……」之前被蕭陌告御狀,細皮嫩肉的他生生挨了二十廷棍,一直沒好利索。

        「還不快去!」蕭廷盛發怒推了兒子一把,自己一屁股坐倒。

        就在蕭陽頂著慘青的臉、硬著頭皮一拐一拐地朝何氏和蕭詠貞走來時,蕭詠貞心緒瀕臨崩潰,驀然間坐地大哭——

        「是你們對不住蕭陌,我都知道,這府裡好多人都知道,明明是你們對他不好,欺負他,誣陷他,為什麼是我受罰?還不讓我求!他、他本是我同父異母的大哥,定遠侯夫人是我嫂子呢,你們這些人……你們把他趕出蕭家大門,那好啊,既然趕出去就別後悔,可你們今兒個一個個在他面前都成什麼樣兒?嗚嗚嗚……不要臉……全部都不要臉……」

        聞言,蕭家其他房頭的人不同意了,氣急敗壞駁斥——

        「詠貞侄女兒,你這話可不能亂說,當年是你爹胡來,你娘親和哥哥容不下你這位庶長子大哥,什麼誣賴、陷害的,那是大房自個兒搞出來,咱們遠在江南景春過活,哪裡能及時洞察帝京這裡的底細?當年同意除族譜,也是信了你爹的一面之詞啊!」

        有人接著又道︰「說我們幾個房頭的人不要臉?那大房呢?做錯事不敢認,好好一個侯爵府鬧得什麼都沒了,還害得景春蕭氏被踢出世族譜,拖累整個宗族,咱瞧就該把大房子孫從蕭氏族譜裡全除名,全族人被他們害得夠嗆了,以後別再往來才是正理。」

        蕭府大門開開,事情鬧給所有人看。

        四位大夫不想被卷進這種「侯門深深深似海」的風暴中,與蕭陌夫婦倆告別後紛紛上了自家驢車或馬車,遠離現場。

        蕭陌從頭到尾面無表情,即使蕭家人提到當年關於他的那些事,他眉毛也沒動一下,喬倚嫣遂上前輕挽他一臂,挽著他跨下門前石階準備上馬車,一邊還揚起嬌眉對垂目俯視的他慵懶牽唇——

        「妾身給侯爺笑一個吧。哪,這樣笑,好不好看?」

        蕭陌微愣,薄唇才掀,話未出,身後又起動靜,有腳步聲衝過來。

        轉身,他擋在妻子面前,卻見到曾是他嫡母的何氏沖過來雙膝跪地,臉上滿滿淚水。

        「我求求你們、求求你們,當年的事都算在我頭上吧!是我這個當嫡母的沒良心,我待你確實不好,表面上裝慈祥,私心就盼著你出事,要怪就怪我,是我自作孽!但是貞兒……她什麼都沒做,她那時才三歲啊,你們救救她吧!求求你們!求求你們!嗚嗚嗚……」求到最後,何氏邊哭邊求邊磕頭,額頭撞地聲音「咚咚咚」作響,才幾下已磕破頭,血流滿面。

        看來不出面是不成了。

        喬倚嫣淺淺笑著,嗓音清脆,確保在場眾人都能聽到——
  
        「蕭夫人,我沒說不治蕭四小姐呀,之前治邵大娘家的閨女巧妹時,敷好藥還得等上一日才能完成,所以今日治的那些府上的僕婢們,怎麼也得等到明兒個才算治完,明兒個我還來,且再等等吧,看有沒有餘裕醫治蕭四小姐了。」

        所以……並非完全沒了希望?

        所以……明兒個還要繼續這般提心吊膽兼驚疑不定地等著、候著、盼著?

        所以……所以……

        何氏怔怔然跪在原地還沒想出更多的「所以」,蕭陌已扶著喬倚嫣坐進馬車。

        喬倚嫣聽到最前頭的護衛一聲輕喝,馬蹄聲清楚響起,不一會兒車輪子便轆轆滾動起來,把外頭那些人、那些亂七八糟的事全都甩脫。

        她才想著要逗她家男人笑一個,蕭陌卻突然出聲——

        「好看。」

        「……啊?」什麼東西好看?她一頭霧水。

        蕭陌轉頭看她,沉靜又道︰「夫人方才那樣笑,很好看。」

        喬倚嫣眨眨眸子意會過來了,原來是在回答她之前的笑問。

        「那是當然。」她挽緊他的鐵臂,腦袋瓜往他胸前蹭。「妾身生得人見人愛、花見花開,還特意笑給侯爺看,那定然是很好看的。」

        她的自誇讓他胸房輕震,從喉中洩出低沉悅耳的笑聲。

        「侯爺的笑聲真好聽。」她一手覆在他左胸上,喜歡那強而有力的跳動。

        「那是當然。」他摸摸她的頭,柔聲道︰「我心悅你,笑聲自然好聽。」

        「噢……」她低叫了聲,臉蛋埋在他頸窩繼續蹭,覺得這樣的談情說愛實在太令人臉紅心跳、害羞不已啊!

        他的吻落在她髮上,她閉眸沉醉,兩人靜靜依偎了會兒,她才慢悠悠道——

        「妾身想好了,明日就把蕭四小姐接回咱們府裡醫治,她中赤焰毒的時日不長,約莫三日就能清除乾淨,治好了再送回蕭家,那侯爺就不用連著幾天都要陪我過府。」她明白的,他對景春蕭氏的族人可以冷淡以對,但還是會感到心煩。

        妻子是心疼他了,蕭陌知道。

        那他就讓她疼著、寵著。

        他低低應了一聲,大掌握住貼熨在他胸前的柔軟小手。

        喬倚嫣又道︰「至於何氏,妾身會給她一罐藥膏讓她自個兒塗,就那麼一罐,再多可沒了,毒傷一定會轉好,但藥抹完後能轉好幾成,就得看她造化。」她好是小心眼,對欺負過丈夫的人沒辦法太寬容。

        「嗯……」

        「這有蕭揚,今日見他行走拖著腿的姿態,那條腿從腰後連到腿跟的肌筋應是傷了,如今已見沉瘀生成,氣結連堵,頂多再撐一個月,之後便會痛麻到難以行走。」抿抿唇,語氣很是驕傲。「眼下在帝京執業的大夫們還沒誰能一眼看出那些沉瘀和氣結所在,就妾身一個能看出呢,但我才不幫他治。」

        蕭陌靜靜揚起嘴角,這一次並未應聲。

        貼著他亂蹭的小腦袋瓜卻陡然一抬,麗眸好近地望著他。「妾身就是個毒婦,侯爺已然知曉的,難不成你認為我該幫……」男人以吻堵了她的小嘴。

        他輕輕舔吮,嗓聲沙啞溫柔——

        「本侯認為,夫人驕傲有理、橫行有理……卻是可愛無比。」讓他如此心癢難耐、神魂顛倒,不能自已。

        有人抬高秀美下巴,嬌嬌笑了。「哼,那是當然。」

        定遠侯夫人「以德報怨」救了景春蕭家的主僕一事,在蕭詠貞被接進定遠侯府拔毒治臉結束後,終算是圓滿完結,這些帝京高潮迭起的「趣聞」讓說書客們寫出好幾折話本子,足夠說上大半年。

        景春蕭氏的族人對於讓定遠侯蕭陌回歸族譜的事猶不死心,而榮威帝卻是一道聖旨直接掐滅了景春蕭氏欲藉勢再起的打算——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蕭陌的「蕭」姓,為「帝京蕭氏」。

        定遠侯蕭陌成為「帝京蕭氏」開代家主,與江南「景春蕭氏」再無瓜葛。

        被任情任性的帝王一鬧,一筆真能寫出兩個蕭。

        不過如此一來,喬倚嫣算是瞧出端倪了,蕭陌在北境大捷之後奉召回京,不僅加官晉爵,如今又變成世族的開代家主,榮威帝是沒打算放蕭陌回北境。

        蒙剎與北方諸部已降,元氣大傷,天朝北境得保太平,至少十年內不需再興兵,榮威帝目前並不需要戰場上身為大將軍的蕭陌,卻需要站在朝堂上為他所用的定遠侯蕭陌。

        喬倚嫣這兩天還沒能好好把這事的利弊衡量清楚,因為定遠侯府有喜事發生,把她的注意力全引了去。

        真的是天大喜事——封大進的妻子李氏順產,產下一個紅彤彤又皺巴巴、哭聲卻無比洪亮的健康男娃。

        竹林遇襲後,封大進一家三口隨他們回定遠侯府暫居,封大進那條打斷再重新接上的右腿如今已大癒,行走完全不需要拐杖,前些天竟還被同樣愛馬的蕭陌帶去郊外馴野馬。

        按她家侯爺的意思,是想讓封大進再為己用,就不知對方怎麼想,不過這是他們爺兒們自個兒的事了,船到橋頭自然直,用不著她多慮。

        她只需逗著娃娃們玩就好。

        今早去探望坐月子中的李氏,也抱了一會兒剛出生的小娃兒,覺得玩得還不夠,就「順手」把嬌憨可愛的阿妞帶回主院落,任三歲女娃兒在園子裡跑跳玩耍,她則讓素心和丹魄將喬家送來的帳冊搬到亭子裡。

        阿妞玩得滿頭大汗,被丹魄追得又叫又笑地逃進亭子裡。

        喬倚嫣將孩子拉到跟前,取帕擦淨她紅撲撲的嫩臉,又喂她喝水,給她吃備在一旁的小食。

        阿妞很乖地道謝,將喬倚嫣給她的玫瑰糕托在小手心裡卻沒吃。

        「阿妞不喜歡吃嗎?」喬倚嫣柳眉微挑。

        「喜歡……」女娃害羞點點頭。「娘也喜歡,阿妞跟娘……一起吃。」

        喬倚嫣愛憐地摸摸她的頭,一個眼神示意,素心已備上一條乾淨素帕,撿幾塊玫瑰糕放妥,打了小結。

        喬倚嫣笑道︰「瞧,我讓你素心姊姊備好要給你阿娘的玫瑰糕,那這一塊阿妞就可以先吃了,如何?」

        「……嗯。」女娃兒抿抿小嘴又點點頭,一雙清亮眸子看看喬倚嫣跟著又看看手心裡的玫瑰糕,來回幾次後,她將玫瑰糕舉到喬倚嫣唇下。「夫人吃。」

        「阿妞吃。」喬倚嫣輕握孩子的細臂。

        阿妞這一次卻是搖搖頭,笑呵呵。「夫人吃,肚裡娃娃才不餓……」

        然後咱們的喬氏大當家定遠侯夫人就這麼傻住,由著女娃兒舉高小臂、將軟軟甜糕喂進她驚到忘記合起的嘴裡。

        喬倚嫣不清楚自己定住多久,阿妞帶著包好的玫瑰糕被送回李氏那兒之後,她仍繼續盯著帳冊發怔。

        兩名武婢面面相覷,覺得不對勁兒了,才要開口詢問,竟見自家主子陡地一個激靈,右手兩指搭在自個兒左腕上,指尖發顫。

        「夫人……夫人怎麼了?」

        「夫人您說說話呀!」

        喬倚嫣一時間沒能開口,她正在替自己把脈,然心緒繃起,還越繃越緊,如此一來手更抖了,越是切不出脈象。

        「夫人您別哭啊!別嚇唬素心和咱呀!」丹魄都快哭了,而素心決定衝去找芳姑姑過來,正是紊亂之際,侯府男主人的高大身影出現在園子的月洞門處。

        「發生何事?」蕭陌剛回府,得知妻子人在主院的園子裡,他尋了過來,先是對當場古怪的氛圍感到迷惑,接著便瞧見妻子玉頰掛淚、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嚇得他提氣飛奔,如滿弓射出的箭般竄進小亭內。

        「侯爺……侯爺……」喬倚嫣緊緊抓住他的手。

        以為她要昏倒了,蕭陌將她攔腰抱起,她卻連忙道︰「先坐下,我、我可以的,妾身沒事,很好,我沒事,真的。」點頭強調著,菱唇輕揚。「我只是得稍稍定下心來,侯爺此時在妾身身邊,我想……我能辦到的。」

        儘管還沒搞清楚她是怎麼了,但她眸光明亮,言語清楚,蕭陌仍是應了她的要求讓她坐下,不過是由他抱著她坐下。

        此時素心和丹魄則退到一旁靜候,兩人臉上猶然驚疑未定。

        喬倚嫣見狀況穩住,微微又笑,她深深地呼吸吐納,重新替自己搭脈。

        她可以的,剛剛是太著急,才會笨拙成那樣。

        她的男人正環抱著她,強壯的心跳,溫暖而熟悉的氣息,她可以感受到他,也可以感受到自己……清清楚楚的,她摸到那股脈動了,有她的命,沉穩有力,還有那命中的命,細微卻不容錯忽。

        待她吁出一口氣張開雙眸,發現她家侯爺繃著一張臉挨得好近,目光緊緊在她臉上梭巡,緊張、擔憂,卻沉靜等待。

        捨不得讓他再擔心下去,她摸摸他的俊頰,含淚俏皮笑道——

        「妾身剛剛得了啟發,於是心血來潮替自個兒把了脈,很顯然的,侯爺是要當爹了。」

        「夫人有孕了?」一向沉穩的素心禁不住大叫。

        「莫怪……莫怪啊莫怪!夫人近來吃好多也睡好多,都跟養豬似的……唔唔唔!」丹魄毫無遮攔的嘴被姊姊一把摀緊。

        非常明白夫人此時掃來的眼神,素心趕緊把顯然興奮到又要亂說話的丹魄挾走,把園子和小亭留給一雙主子。噢……她也得快快告訴芳姑姑這個好消息啊!

        待兩名武婢離開,喬倚嫣又摸摸丈夫的臉,柔聲問——

        「又哭又笑,黃狗撒尿,欸,侯爺怎麼跟妾身一樣了?」

        蕭陌一開始沒有察覺到自己在哭,目中的淚是自然形成的。

        當他聽到她說,他要當爹了,那些擁有自我意念的玩意兒便從兩眼中滑將下來。

         「我與嫣兒一體同心,心有靈犀不點也通,自然是要一樣的。」他輕輕喘息,低下頭抵在她頸窩,非常依戀。

       喬倚嫣脆聲笑出,揉著他的耳、他的髮。

        夫妻倆交頸相擁了一會兒,她輕問︰「侯爺歡喜嗎?」

        她頸窗處的那顆腦袋瓜蹭了蹭。「非常……非常……」

        喬倚嫣輕應一聲,嘆息般道——

        「皇上要侯爺當他的能臣、直臣,咱們看來會有一段很長的時候回不了北境,妾身本還衡量不出長居帝京的利弊,但……都無所謂了,只要侯爺在哪兒,哪兒就是妾身的地盤,今還有孩兒,只要咱們一家子都在一塊兒,去哪兒都成,到哪兒都能傲然立定。」

        蕭陌笑了,抬起頭親吻她的臉、她的小嘴。

        他的妻,他的嫣兒,果然不一般。

        到哪兒都是自己的地盤,這話聽得著實令人熱血沸騰,對她的愛意更如泉湧。

        吻著她的唇,他有淚如傾,但無妨的,這一生他只對她示弱,只任她看盡他的狼狽和柔軟。

        他以輕沉低啞的聲音,將滿腔的愛意再一次傾吐——

        「我心悅你,一生……已不能無你。」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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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22 01:37:10 |只看該作者
【後記】  那子亂亂談

        哈囉,親愛的讀者朋友們,大家好,那子又來也!XDDDD

        《霸氣嬌娘子》的故事依舊發生在天朝,但要說明一下下,本書的天朝與前面幾本書裡的天朝雖是同個朝代,但「案發」的時間點是不同的,所以儘管故事從北境一路發展到帝京,但不會有之前事中的人物出現來串場。(總之就是大家輕鬆看書即可,不用想太多啦這樣。)

        本次的男主角蕭陌基本上是個爹不疼又沒娘愛的孩子,幸好女主角喬大小姐有滿滿的正向能量,既主動又會耍手段,倒追得很賣力,兩人才會走在一起。

        寫他們這一對時,那子自己寫得很開心,常常敲著電腦鍵盤忽然就嘿嘿笑,大部分原因來自於喬大小姐的「女子力」展現。

        男主角雖說挺強悍有力,上馬能殺敵,下馬能治軍,又是將軍又是侯爺的,時不時還是會被女主角「強行介入」地照顧一下、幫忙一把,男主角無可奈何的心情讓俺十分開心。(不禁捻眉沉吟,也許我是有某種程度的大女人主義……吧?)XDDDDD

        不管怎樣,總之又一次將內心的故事寫出來,出版成書了。

        以這是那子喜歡的男女主角和故事,希望讀者朋友們也會喜歡,可以開開心心閱讀。

        OK,新書交代完畢,來聊聊生活小事。

        哈哈,其實很多生活小事都時不時地在「雷恩那粉絲頁」裡跟讀者朋友們分享了,嗯,就聊一件粉絲頁裡沒提過的吧。

        話說,繼上回受朋友鼓吹,跟著一起去考國際領隊與導遊證照後,近來本人又受朋友影響,很想跟著再一起去學新技能兼考證照。(我可能是很容易受同儕影響的體質啊!XDDD)

        可惜一上網查技能課程的上課時間表,有兩天的課程我沒辦法出席,已經被其他要務佔去時間,結果這一次就朋友自己先去報名上課加考照,我還得再等下期的時間表出來再作安排,也希望到時候能順利排出時間呀。

        常覺得,去到一個新地方開眼界或去學習一個新技能,那種「被教育到」的感覺會讓我感到充實,加上順利將證照拿到手的話,成就感就會加倍放大。

        也不是真要從事什麼其他行業而去考照,完全是因為「累積證照」這樣的事,讓本人心情很好。(好像在跟自己玩一個「成就達成」的遊戲,哈哈哈。)

        不久前有一位朝九晚五上班族的好友拿到國際咖啡師的證照(這張國際證照我也垂涎得啊??),這張證照是由英國那邊授權給臺灣機構代發出來的,好友跟我說,她想離職半年,然後帶著證照去歐洲流浪。

        好友說︰「我就拿這張證照去歐洲咖啡館打工,流浪到哪裡打工到哪裡,總比路邊擺攤寫毛筆字賺旅費好用。」

        我總算看出來了,基本上此人是為了「去流浪」而認真無比地考了國際咖啡師證照無誤。XDDDDD

        自而說到所謂的「成就達成」,寫書也是「成就達成」的一種遊戲。

        不管是紙本書還是電子書,能將內心的故事一點一滴化成文字呈現出來,有始有終圓滿完成,那種痛快只有創作者能明白,那子為所有寫故事的創作者拍拍手,也為自己掌聲鼓勵。

        讀者朋友們拿到那子的這本新書《霸氣嬌娘子》時,相信已過完舊歷年,從「豬圓玉潤」的舊年來到了「樂不思鼠」的新年。

        過完年,2020年的國際書展也跟著開跑!

        新月出版社今年持續努力參展,那子很榮幸可以跟其他兩位作家一起在書展上辦聯合簽書會,可以近距離跟讀者朋友們見見面、說說話,真的很高興。

        回顧我的2019年,有莫可奈何的事,有悲傷的事,有神妙的事,有惆悵惘然的事,但也有很多的歡喜和驚奇,以及隨著年紀漸長才會有的澈悟,而寫作這條路上因為一直有讀者朋友們的支持,我也才會一直往前邁步。

        既然存著一口氣,那就盡興寫下去吧。

        選我所愛,愛我所選,這是一條浪漫的路啊,謝謝你們一直相隨。

        新的一年,那子祝福大家走路有風,平平安安又頭好壯壯。

        平安和健康永遠是最重要的。(滿天愛心飛向你)

        鼠報年來福滿門喲……(無數飛吻飛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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