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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雷恩那 -【霸氣嬌娘子】《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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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22 01:31:12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1
霸氣嬌娘子 作者︰雷恩那

身為堂堂大將軍,蕭陌沒想到自己竟有栽跟頭的一天,
他不過是因病昏迷,醒來卻莫名其妙地多了個御賜妻子,
這身懷醫術的喬倚嫣真是個膽大的,對他的冷臉絲毫不懼,
厚著臉皮要他親暱地喚她小名以償還針灸救命之恩,
逕自演了場「哭棺」大戲迷惑敵人,助他逮著身邊細作,
還製作「將軍香」皂角,拐著彎調戲他,為他脫衣沐髮順便蹭兩把,
唉,攤上這麼個沒臉沒皮的他也是沒轍,一顆心反而真被她逐漸佔據,
而這小妮子不只撩人手段一等一,還護短得很,
得知他年少時被人汙衊,慘遭家族逐出族譜、承受鞭打酷刑,
她設下圈套讓害他的人乖乖走入陷阱,卻也因此惹上麻煩,受刺客襲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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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22 01:31:54 |只看該作者
序言  自己的人自己護

  猶記得某年過年,家人相聚的時刻,我們突然談論起以往我與表妹相處的事。

  表妹小我五歲,小時候每個周末我們都會回外婆家相聚,作為獨生女、在家總是自己跟自己玩的我,非常享受這段有她陪伴的歡樂時光。

  然而感情再好也是會吵架,總是被要求讓著表妹的我,有次終於受不了了,趁著大人不注意偷偷用力捏她的臉,捏完後看著她一臉無辜的表情,好像不知道發生什麼事的樣子,我突然良心發現,趕快抱著她哄哄,覺得特別對不起她。

  這件事一直到這次閒聊時我坦承長輩們才知道,表妹也絲毫不記得,大家都很驚訝。我阿姨還笑說表妹曾說過她最喜歡我,因為兒時我們去公園玩,有人插隊我會負責趕走,有人膽敢欺負她,我會仗著年齡嚇跑那人,對她特別維護,不像她其他的堂姊妹只會跟她爭東西。

  或許這就是所謂的護短吧,雖然表妹性子跳脫鬧騰,常吵得我不堪其擾,可是但凡有人敢讓她吃虧,我必然是不相讓的,我的表妹只有我能欺負啊(大誤)!

  而雷恩那老師的《霸氣嬌娘子》中,女主角喬倚嫣就是個特別護短的人,見手底下的人遭細作傷害,她秉持著「傷她的人一根小指,她就要對方用兩根來賠」的原則,怎麼傷的就怎麼招呼回去,絲毫不怕擔上不好的名聲。

  對於下人她都如此相護,更何況是對著自己的心上人呢?知曉夫君蕭陌年少時被逐出族譜,還受到鞭打酷刑,一切都是因為他人抹黑造謠,她內心心疼之餘也不免生出熊熊怒火,不願讓這些歹人在外逍遙,定要讓他們嘗到苦果。

  有這樣一個可人兒相護無疑是幸福的,自幼缺少親情的蕭陌就是在喬倚嫣婚後的疼愛與撩撥下一步步解除心防,讓她走進他的心,只在她面前卸下一切堅強與冷硬,由著她寵、由著她護,最終獲得屬於他倆的甜蜜與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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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22 01:32:10 |只看該作者
【楔子】 當時已留心

        天朝。北境邊陲。

        這一處天元糧莊距離前方戍邊的屯堡尚有三十里路。

        秋收已過,正值冬藏。

        小雪天裡,莊子裡的大管事才在地龍燒得暖和的廳堂中,跟前來巡視的老東家和小小少東家匯報諸項要事,糧莊外忽起騷動,消息傳來,任誰也料想不到,竟是一支蒙剎國的北蠻子馬隊長驅直入殺到!

        這太不可思議!

        倘若戰事興,屯堡必然有動靜,這一動,位在後頭的天元糧莊不可能不知,畢竟兩地離得不遠,百姓往來頻繁,消息傳遞甚快。

        再不然,頭一抬也能覷見前方的狼煙,然而問題是……根本沒燒狼煙啊!

        最後還是糧莊建在角隅的碉樓起了示警作用。

        輪班守碉樓的人一發現異狀,立時敲響碉樓上那座巨大銅鑼,待一陣陣鑼響傳遍整座糧莊,近百騎的敵兵已馳近莊子口。

        蒙剎蠻子都打到家門口了,似乎只有乖乖被痛宰的分兒,但不幸中的大幸,這座北方豪商喬氏名下的天元糧莊,因所在位置臨近邊陲,所謂窮山惡水多刁民,為防盜賊和山匪爭地奪糧,糧莊本身以石材為主,建造得十分堅固,易守難攻。

        天元糧莊除了養著一班剽悍護衛,莊子裡的男女老少平時也沒少訓練,當敵人來犯,青壯年們該如何應變、老弱婦孺又該往哪兒躲藏,大夥兒都是知曉的。

        正因全體動員,天元糧莊勉強抗住敵人第一波強攻。

        一名十二、三歲模樣的秀氣小姑娘,身影極是俐落地躍上糧莊外圍的城垛,透過兩座石堵間的空隙俯視莊外那群蠻子兵,後者被惹怒了,以為能輕鬆拿下這座漢人百姓的糧莊,未料奇襲受阻。

        此際外圍城垛上一片喧囂,糧莊的人以五到七人成一組,守在各自的位置。

        ……怕是擋不了太久,他們敗在時間不夠。小姑娘緩緩握緊雙手。

        沒有充分的時間備戰啊,若給她三天……不,一天亦可,若能有十二個時辰容她佈置,哼,敵方鐵騎想撲到糧莊前頭來,先繳上三分之一的人馬再說。

        可惡!前方戍邊的天朝兵將們到底幹什麼吃?全夢周公去了嗎?

        不能坐以待斃,一定還能再多做些什麼,要拖延更多時間,尋找生機!

        「嫣兒……嫣、嫣兒啊……」喘喘喘。

        聽到至親的喚聲,小姑娘喬倚嫣倏地回首,神情驚愕。

        「祖母怎麼爬上來了?」趕緊迎將過去。

        讓僕婦們攙扶著的喬家老祖宗身邊跟著五名護衛,喬倚嫣衝著為首的那名護衛教頭道:「雲大叔,快將我祖母送至地窖躲藏,這裡太危險。」

        「小姐……」壯碩大叔雲起陽一臉為難。

        「妳也知道危險,那還不快跟祖母走!」老祖宗手一探一把揪住喬倚嫣,急聲道:「嫣兒如若不來,祖母就隨妳守在這外圍邊上,待守不住了,就讓蒙剎蠻子把咱祖孫倆一併端了吧!」

        話都說到這分兒上,喬倚嫣哪裡還敢違背老人家的意思,遂連忙安撫,並示意僕婦和護衛們護著祖母離開城垛,她亦緊緊相隨,打算親自將祖母送到藏身處安置,接下來再見機行事。

        然,一小行人才下了長長石階,前頭主入口的石砌拱門已被蒙剎蠻子用利斧劈破,撞開一個大洞,對方隨即策馬直入,手中彎刀見人就揮,頓時驚呼聲四起,伴隨傷亡者的哀鳴。

        「老夫人、小姐,快走!」雲起陽讓幾名手下護著老東家和小東家撤逃,自身則提著大刀準備迎敵。

        喬倚嫣內心悔到不行,後悔自己怎麼就沒跟著師娘把武藝學精,這些年只專注在師父傳授給她的醫術上,若她也是個能打的,能以一抵百,此刻豈容得了蠻子侵犯她喬家土地、傷她這一莊子的自己人!

        至少、至少,需得保她家老祖宗遇難呈祥、有驚無險啊!

        蒙剎蠻子縱馬踐踏,手中彎刀狠厲、銳箭連發,幾名護衛紛紛掛彩。

        撤逃間頻頻回首觀望的喬倚嫣忽見一道銀光射來,避無可避,想也未想小身板已撲到祖母身上。

        噹!

        預期的疼痛並未降臨,蒙剎蠻子朝她們祖孫倆射來的箭被另一支飛箭當空射斷。

        老祖宗反身將她抱得好緊,是意會到她方才幹出什麼傻事了,後怕地在她耳邊又罵又哭,兩名僕婦亦擠在她身側哭嚷,這讓她花了些力氣才蹭出腦袋瓜看清楚那救命的一箭究竟是出自何人手筆。

        率先落入她眸底的是一匹雄健駿馬,鐵蹄渾沉,鑲在駿獸的健腿之下卻似無物,牠在混亂激戰中跳躍奔騰,宛若風舞。

        馬背上的那道精勁英姿與駿馬彷彿形成一體,人與獸靈犀相通。

        那人策馬縱蹄,手中的長刀宛若神器,在蒙剎蠻子堆裡碾壓過來又斬殺過去,真真似刀切豆腐,一出手便見血湧。

        忽地長刀一揮,一道血泉從蠻子的喉頸暴噴而出,「啪、啪」兩響,喬倚嫣頰面已被濺上兩滴鮮血,再看馬背上揮動長刀斬殺敵兵的那人,半張臉與胸前盡被血紅濺染。

        那是一張極為年輕的麥色面容。

        十七、八歲的少年雙眉如劍,鼻梁筆直亦如劍,嘴唇薄而寬,他單掌扯韁,握在另一手的長刀砍掉敵兵腦袋後,雙目朝祖母與她以及一干僕婦和受傷的護衛這邊瞥來,像在確認他們這些小老百姓沒受到傷害……於是,她被少年的這一瞥重重撼動心房。

        那是一雙極為神俊的眼睛。

        深不見底的黝黑,瞳心卻是黑到發亮,有著透澈空靈的神氣,卻也沉著如磬。

        少年的視線與她淡淡對上,對著她沾有血滴的稚臉略頓了頓,但很快便又掠開。

        喬倚嫣心頭一緊還想看清,小小身子已被祖母和兩名僕婦帶著走——

        「祖母,那人身穿天朝兵勇的軍衣,那是咱們這邊的人,是前方戍邊的軍爺帶兵來救糧莊百姓了,咱們不用逃啊!」她語帶興奮地嚷嚷,頻頻回眸緊盯那少年軍爺的一舉一動。

        見他劈瓜一般連砍三個蒙剎蠻子的腦袋,再奪蠻子手中大弓射穿幾尺之外另一個蠻子的頭顱,她氣息陡凜,頭皮發麻,體內氣血卻是沸騰不已。

        猛猛猛!太猛了啊!

        喬倚嫣內心狂喊,麗眸瞠得圓滾滾。

        可惜她無緣觀戰到最後為那位少年軍爺喝采,她家雲大叔在短時間內重整手下,趕來護著她們離開已成戰場的禾坪和前堂。

        這一天,少年的身影落在她眸底的最後一幕,是他指揮著為數不多的兵勇合擊,將進到糧莊裡的蠻子全數逼退至糧莊出入口,邊殺敵邊驅趕,以寡迫眾。

        那跨坐馬背、手擎長刀的英姿當真沉穩若山、剽悍凌厲,令她熱血澎湃、一顆芳心怦怦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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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22 01:32:29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喬女自來熟

        十年後——

        時值天朝榮威十年。

        若問這十年來,咱們這位十七歲登基、如今尚未達而立之年的榮威帝待底下哪位臣子最為大方,滿朝皆知,那必然是鎮北大將軍蕭陌無誤。

        提及蕭陌此人的崛起,實是天朝的一段傳奇。

        與榮威帝年歲相仿的他本是景春蕭氏的子弟,蕭氏的根基位在江南景春大縣,在天朝傳承逾百年的世族譜中是排得上名號的。

        蕭家祖上曾有從龍之功,為開國元皇獻計無數,天下初定後,蕭家老祖宗入翰林、拜相封侯,深得聖心,至六十歲致仕時已官居一品,封國公爺。

        元皇特許景春蕭氏「兩代公、三代侯」的榮寵。

        按朝廷制度,蕭家的國公爺老祖宗仙逝後,承襲爵位的蕭氏子弟需降一級,由公爺變成侯爺,到下一代再降一級,以此類推,除非宗族中又出現了什麼出類拔萃、功在社稷的子弟,能博得聖心再度眷顧,如若不然,這麼一代不如一代,遲早要被擠出世族譜外。

        但元皇賜予景春蕭氏的聖恩,令蕭家子弟得以安享兩代國公以及三代侯爺的封爵承蔭。

        只是如今的蕭氏侯爺已是「三代侯」的最後一代,族中子弟庸庸碌碌多紈褲,書讀得好的沒有,風花雪月、鬥雞走狗的事倒樣樣熱中,眼看蕭家下一代就要再降一級,侯爺爵位應是難保。

        什麼?不是說蕭陌出身景春蕭氏,身為鎮北大將軍的他既受聖寵,難道還重振不了家族榮光嗎?

        欸,這可說來話長。

        蕭陌確實是景春蕭氏的子弟,身分卻是嫡長房的庶長子,是現任的蕭侯爺在尚未迎娶正室之前與一名美婢所誕下的孩子。

        之後蕭侯爺風光大婚,那位同樣出身世族大家的侯爺夫人一進蕭家大門就當了人家的「現成嫡母」,還是個庶長子呢,這既是庶又是長的,怎麼瞧都扎眼,恨不得除之而後快,又哪裡能真心善待?

        不過話說回來,當年小小年紀的蕭陌到底一年年長大成人,沒被太過陰私狠絕的手段扼斷性命,看來身為「現成嫡母」的侯爺夫人好像也還可以,然……意外還是發生了。

        沒有人知道究竟發生何事,至少那些清楚真相的人從未透露半句。

        但天底下就沒有不透風的牆!

        從蕭侯府裡一干奴僕所流傳出來的閒言碎語中探究,僅知當時一十四歲的大公子蕭陌似是幹下有辱門楣,甚至疑是穢亂宗族之類不可饒恕的重罪。

        景春蕭氏既然是天朝世族譜裡有名號的,那宗族族譜裡的各代子孫必定記載得十分詳細,講究的就是血緣之親。

        所以不管男女,不論嫡系或旁支,亦不分是嫡子抑或是庶出子女,只要是具血緣的蕭氏子弟,皆會清清楚楚被記進族譜內,同氣連枝,榮辱共享。

        豈知蕭陌這莫名的一亂,竟亂到景春蕭氏的長輩們直接開宗祠,將他當場從族譜中除名。

        再有,這蕭家也是過分,都把人剔出族譜,按理已不是他蕭氏子弟了,竟還賞了十四歲大的少年一頓鞭刑,說是不能要求少年「剔肉還母、削骨還父」,那就以五十厲鞭代替。

        嘖嘖,又不是腦子浸水,都要從此變成陌路人了,誰還願乖乖挨打!

        奇的是……真有這樣倔驢般的笨蛋,蕭大公子還真的毫無異議地趴在長條春凳上受了那一頓毒打。

        據聞被逐出家門的當時,少年渾身浴血,後背幾是體無完膚,且還神識不清,全賴有忠心老僕照看才得以從鬼門關前撿回一命。

        之後人們漸漸淡忘此事,再也無誰提及那位曾是景春蕭氏大公子的少年。

        當蕭陌這個名字再次被人談論、受到注目,已是三年過後。

        沒人知曉他是何時入了行伍,還投軍投到蒙剎蠻子頻頻擾邊的北境前線。

        俗話說富貴險中求,果然如此。

        當時在軍中,蕭陌僅是一名小小總旗,管著底下三十名小兵,卻因一次以寡擊眾的戰役開啟了他一路連升的大勢。

        關於那一場令蕭陌嶄露頭角的戰事其實不算大,是一支約莫百騎的蒙剎兵暗中從山部谷道潛入北境境內,敵人瞞過天朝長駐前線的大軍以及屯堡內的軍民,直接攻打位在後方的老百姓們的糧莊。

        蕭陌對於那一條天然形成的山部谷道實已留意許久,也數度向頂頭將領稟報,請求設點為哨站,無奈上頭的人一再拖延,遲遲未能成事。

        所幸他當日多有留神,且見事甚快,一發現借道潛入的百騎蠻子兵所留下的痕跡後,立時帶著底下三十名兵勇追擊而去,這才有辦法將戰事完全止在那座糧莊內,更是阻斷了敵人南下天朝、化整為零滲進各地的可能性。

        因此那一役的場面儘管不大,卻極其緊要。

        蕭陌於是高升了,他底下的三十名兄弟也跟著風光,而有人受封賞自然就有人倒大楣。

        那位行事拖延的中階將領當眾領了五十軍棍,降了軍級,連帶上頭的參軍、副將等人皆因督導不周,被當時身為行軍大都統的老將軍罵了個狗血淋頭,年歲已屆花甲的老將軍還得趕緊上書請罪,跪乞聖裁責罰。

        剛登基不久的少年新帝隨即發了卷聖旨過來。

        但,明明是六百里加急直送北境前線的聖旨,以為皇上發大火想來個血流漂杵,結果當中斥責之詞不過兩句,通篇幾乎都繞著立下大功的蕭陌打轉。

        老將軍於是察覺到了,蕭陌這小子,絕對是個簡在帝心的大將軍苗子。

        所謂時勢造英雄,這話完全在蕭陌身上得到應證。

        在行伍中想掙出頭就得有軍功,想有軍功就需打仗,天朝與蒙剎國長年對立,北境最不缺的就是戰事,差別僅在於規模大小罷了,此為天時與地利。

        至於人和方面—— 蕭氏小子完全是個當頭頭兒的料兒。

        他將底下的兵丁視如手足,因此兵丁個個對他馬首是瞻,將他的話奉為圭臬。

        加上他當總旗時所帶出的那三十名與他最為親近的軍中兄弟,即便是雞鳴狗盜之輩亦個個身懷絕技,對他來說真真如虎添翼。

        如此天時地利加人和,再加上蕭陌自個兒爭氣,要身手有身手,有膽又有識,上馬能打仗,下馬能獻計,得起軍功來好比桌頂拈柑,六、七年下來已從沒品沒級的小小總旗幹到二品驃騎將軍,管著兩萬兵馬,成為老將軍麾下最為得力的一支精銳隊伍。

        後來老將軍更老了,腰腿越發使不上勁兒,終於求獲聖恩得以卸甲榮歸。

        這北境行軍大都統之位便空將出來,榮威帝也不囉唆,直接拔擢蕭陌上位。

        只是遠在北境各領兵馬的幾位將領們可沒那麼好說話。

        皇上的聖旨歸聖旨,反正是「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那一套,想用一份聖旨令幾萬大軍認主,讓大小將領們心服口服,事情沒那麼好辦……但,事情一落到蕭陌手中,還當真就那麼好辦!

        當時蒙剎蠻子探得老將軍榮歸故里去了,以為天朝的北境軍一時間群龍無首,是趁機突擊的好機會,因此就在榮威帝令蕭陌為行軍大都統的聖旨送達北境的那一日,蒙剎大軍壓境,狼煙驟興。

        危機迫在眉睫,恰給了蕭陌震懾各級將領、狂收幾萬軍心的絕妙機會。

        這一仗打得非常漂亮。

        非常之乾淨又無比之俐落。

        一切的一切,端賴蕭陌的異軍突起和運籌帷幄。

        短短二十日不到,北境軍便令壓境的大敵夾著尾巴狼狽退兵,還搶了人家好幾車糧草和幾百隻牛羊,贏得十分囂張。

        如此一來北境告捷,加上榮威帝的聖旨加持,蕭陌由二品驃騎將軍晉升為一品鎮北大將軍,北境軍民真真心服口服,徹底聽其號令。

        蕭陌此人——

        十四歲被逐出世族大家之門。

        十五歲投軍。

        十七歲左右,以一個小小總旗的身分帶著三十名同袍兄弟一路掙著軍功往上爬。

        直至二十五歲這一年,他接掌行軍大都統一職,成為北境軍最高指揮。

        而就在他統領北境軍的第二年隆冬,蒙剎蠻子再度來犯。

        這一次敵軍的勢力更為龐大,因蒙剎聯合了位在更北邊的幾支部族,同時對天朝北境的幾處要塞展開突襲,欲阻斷北境各處屯堡的聯繫和相互支援,試圖將北境軍所建構的防線衝破一道口子。

        只要一道入口就好。

        千里之堤,潰於蟻穴,只要先突破一個點,接著搶佔幾座大糧莊或是小城池,一向固若金湯的北境防線出現裂口,那戰事就能在天朝土地上野火燎原般蔓延。

        但想要切開這一道口子,還得問過蕭陌手中殺敵無數的銀槍和長刀答不答應。

        蕭陌對眾位領兵的將領只撂了一句——

        「即便死,也得給我守住!」

        大將軍這話有些小瑕疵,人死了不可能再守,能守的當然不會是死人,所以說……就是說……無論如何都不能被攻破啊!

        蕭陌撂了話,隨即帶兵出征。

        北境大軍分別佈署在幾個至關緊要之地,隨他出兵的卻僅僅兩千鐵騎。

        他帶著這一支兩千人的精兵,以不可思議的行軍速度如鬼魅般繞到敵方主力後頭,幹了他最拿手也最能令他血脈賁張的事——

        奇襲。

        打了就跑,砍了就撤,點燃幾把火將人家大營燒個烈火通天。

        你以為他亂過一通、人跑了、自個兒暫時沒事了……大錯特錯啊!

        不到一個時辰,他又來第二回偷襲,可恨的是你一隊又一隊人馬追擊出去,真如泥牛入海,也不知途中落入對方什麼陷阱裡,就沒見到一個活口回來。

        直到後來的正面迎擊,兩邊大軍短兵相接正式交上手時,北蠻子聯軍不自覺間都已去了十之三、四,毛骨悚然得非常後知後覺。

        兩軍對上,蕭陌領精銳鐵騎回防,與聽令出戰的天朝大軍合流。

        實打實的對戰加上北境軍陣形運用靈活,這一戰持續整整一日夜,前後砍下敵軍五名大將的腦袋瓜,打得北蠻子鳴金收兵先撤再說。

        但人終其一生,不可能永遠順風順水,即使是機智剽悍、果敢堅毅的大將軍也有重重摔落馬背的一日。

        蕭陌在這場大戰中就很慘地落了馬。

        嗯……當真是從馬背上狠摔下來,還得慶幸他的座騎甚有靈性,沒高舉鐵蹄往他頭上、身上趵落。

        於是傳言紛飛四起,北蠻子那邊傳得更是五花八門、繪聲繪影的——

        有人說蕭陌是中箭落馬。

        還說那根利箭正巧射入蕭陌無鐵甲保護的腋下,橫刺入肺。

        接著還說,那根箭屬暗器用的袖箭,射出的力道強大,瞬間整根沒入蕭陌的肺腑中,外表看不出受傷,實已重傷難治。

        但說歸說、傳言歸傳言,究竟有誰能斬釘截鐵證實這一切,答案是—— 沒有。

        大將軍一落馬就被幾名親兵一擁而上救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送回後方安全之所,除特別親近、以命相託的幾個軍中兄弟,沒誰真正清楚蕭陌此際的情況……唔……嗯,咳咳,也許這當中有一位是例外吧。

        然後說實在話,怕是就連蕭陌自己,也還沒搞懂自身到底陷進何種情況。

        他,吃苦當成吃補、流血不流淚的堂堂北境行軍大都統鎮北大將軍蕭陌,在戰場上摔落馬背持續昏迷了大半個月後醒來,竟發現自個兒被遠在帝京的榮威帝給「賣了」!

        早膳剛用過,是樸實卻很合胃口的一頓清粥小菜。

        事實上是太對他的口味,讓他配著幾樣小菜直直喝掉五大碗綿軟白粥才曉得要回神過來。

        可是回過神不久,他很快又陷進無邊迷茫中。

        「欸,妾身這一手廚藝算不上多好,將軍如此捧場實是給足了臉面,可這會兒還有一大盅藥得趁熱喝下,將軍還是緩些來,別把胃撐難受了。」

        女子溫言勸著,確認他實已吃飽,一名貼身服侍的僕婦立時上前收拾,女子則將一只白玉藥盅推了過來,揭蓋後舀出一小碗冒著熱氣的湯藥,擱在他面前桌上。

        此處是位在大軍屯堡的行軍大都統府。

        天朝令軍屯田、戍守邊疆,雖說是一座都統府,佔地亦廣,有廳有堂有院有房,然舉目環顧盡是灰撲撲的顏色,以青磚石塊、原木黑土建造而成的宅子沒有多餘的裝飾,很直接地展現它最基底的樣貌,與那些位高權重的京官們所居的宅子是如此不同。

        蕭陌喜歡邊疆屯堡這種素到沒顏色的樸拙,嗯……與其說「喜歡」,不如說是看慣了,而「習慣」是一件可怕的事,可怕到讓蕭陌從昏迷中醒來,見到自己寢房中佈置著一掛又一掛的紅綢、一幕又一幕的紅垂紗時,險些再次昏迷。

        他的房裡不該出現那種豔俗到刺目的紅色。

        他的房裡也不該任女子擅自闖進。

        不……不僅僅是女子,是沒有他的允准,任誰也不能這般堂而皇之進到這裡!

        「我知道將軍是怎麼想的,是瞧著滿屋子的大紅顏色不順眼,眼角才會動不動直抽。」女子淺淺漾笑。「但既然是皇上賜婚,而且還是為了替將軍『沖喜』,什麼都不佈置可說不過去,何況這兒還拿來當喜房呢,自是要這樣紅彤彤的才顯喜氣,所謂大俗便是大雅,將軍且再忍耐幾日吧?」

        蕭陌不僅眼角抽顫,連額角、心脈都跟著隱隱抽搐。

        賜婚—— 聽說起因出在北方豪商喬家。

        喬家產業遍佈大江南北,發家之地卻是位在北境的一座糧莊,離邊陲甚近。

        據聞這座糧莊便如喬氏一族的本命,斷不可搬遷,斷不可出讓,更別提遭蠻族侵奪了,也許正因如此,自喬家大小姐掌事以來,這些年喬家主動捐給北境軍的糧食、襖衣、藥材等等軍用物資,數量多到驚人,著實替朝廷省下極為可觀的一筆。

        喬家這般的義舉屢屢上傳天聽,榮威帝八成「拿人好處」拿到有些心虛手軟,本打算封個「縣主」給喬大小姐,順便御賜個匾額了事,未料人家喬老夫人要的恩賞是賜婚,求皇上替大齡已二十有二的自家孫女指個好兒郎。

        接著,事情就那麼巧,北境這邊戰事告捷,卻同時傳出大將軍蕭陌中箭落馬、命懸一線的流言,朝野議論紛紛,尤其是邊陲一帶,亂到都沁出人心惶惶的氣味兒。

        而感心的是,北方喬氏竟又再一次行義舉,求榮威帝將喬大小姐指給「極可能在生死邊緣徘徊」的大將軍蕭陌。

        按民間風俗,所謂一喜破九災,大將軍若是無礙自然最好,如若傷重命危,成親沖喜說不定能度過此劫。

        當然,最糟的結果眾人也不是沒偷偷想過,倘使大將軍真真重傷,傷到回天乏術的地步,那沖喜無果的喬大小姐自是成了寡婦。剛過門就守寡,連像樣的婚禮都沒辦呢,更別說什麼洞房花燭夜,這也實在太……太高義了啊!

        但蕭陌內心只想咬牙切齒……他娘的高義個鬼!

        這一切定是榮威帝的陰謀!

        年歲輕輕便即位掌權的帝王,心術之深不可思量,蕭陌就不信,那些散在天朝各地、獨聽命於帝王的「隱衛」們,會不知他當日在戰場上之所以落馬的真正原因。

        帝王心知肚明,卻還是應了豪商喬家所求,把人家的大齡姑娘指婚給他,把他非常順勢地「賣」了出去,還能成全喬家所謂的「高義之舉」。

        只是落進他眼裡,什麼「高義」不「高義」的全是屁!

        喬家老長輩不顧家裡姑娘一生幸福,把孫女兒直接推進他這座「火坑」裡,連「可能一過門就得守寡」都不怕,僅想成全義舉來獲聖恩、逐名利,試問要他如何高看這喬氏一族?

        喬大小姐要嫁什麼樣的夫婿不成,偏來嫁他,由著家中老長輩安排,她就沒半點不甘嗎?

        而說是「嫁人」,他醒來後全都弄清楚了,與她拜堂成親的,是榮威帝御賜給他這個昏迷中的新郎官的一套大紅喜袍,就在成親當日,由她身邊一位貼身服侍的僕婦捧著御賜大紅袍同她一起拜堂叩首。

        這都成什麼事了?

        這樣的成親能算數嗎?

        「趁熱快把藥喝了吧。將軍一再拖延,莫非是覺得湯藥太苦?」

        他望著朝自己輕聲笑問的女子,從這位喬大小姐嬌嫩秀氣的鵝蛋臉上實在看不出絲毫大齡之感,細細黑黑的兩道柳眉顯得溫馴,鳳眸瓊鼻,菱唇淡勾,亦瞧不出半分不甘的神氣。

        賜婚聖旨一下,命雙方即刻奉旨成親,聽說喬大小姐十分乾脆地就把窩挪進這座行軍大都統府,很理所當然地住進主院落裡,不過幸好是分房睡,要不蕭陌頭都大了。

        他是在兩日前醒來的,花了整整一上午才弄清楚自己陷入何種境地,而當時喬大小姐帶著一干僕婢搬入府裡已有三日,一來就強勢接掌府裡大小事務,沒在跟誰客氣,說實話也無須跟誰客氣。

        於是連帶昏迷中的他也一併被她接掌,也就管著他的病況三天,還真讓他張開眼清醒過來。

        此時對於她打趣般笑問,表情冷峻的他沒有答話,端起瓷碗將藥汁大口飲盡,喬大小姐又舀來第二碗,他也不怕燙,咕嚕咕嚕就往肚裡送,喝完苦藥後只見他面上一凜,眉峰微乎其微皺了皺。

        看來確實怕苦,但為了不讓五官皺成小籠包樣兒只好死死繃著臉皮呢。喬倚嫣這幾日伺候大將軍湯藥,多少是瞧出點端倪。

        她內心在笑,面上不顯,端莊道:「請將軍張口。」

        蕭陌以為她是要望聞問切一番,畢竟醒來這兩日,她對他根本是按三餐在把脈,於是大將軍聽話張口,下一瞬就發現口中被投進一丸小東西。

        ……甜的?

        甫嚐到滋味,蕭陌雙目細瞇,眉頭陡蹙。「我喝藥不需要糖丸甜嘴。」拿他當三歲孩童哄嗎?

        喬倚嫣好脾氣地搖搖頭。「不是糖丸,是消除藥味、清涼氣息的甘草薄荷蜜,含在嘴裡待它慢慢化開,唇齒間以及喉底便會舒爽許多的。」

        聞言,蕭陌口中果然漫開薄荷葉的涼氣,帶著淡淡甘草蜜味,連鼻間都泛開一股清新,本要被吐出來的小東西最後成功留在男人嘴裡。

        真乖呢。喬倚嫣暗暗讚了聲,都想探手去拍拍他的腦袋瓜了,但得忍住,她可不想一來就嚇著他,如此膽大妄為的話極可能被他抓下爪子直接廢掉,那對他倆長長久久的將來肯定不太好。

        甘草薄荷蜜令口中生津,蕭陌緩緩嚥下,目光透著打量。「所以喬小姐……是醫者?」雖說皇上賜婚,她也住進來了,但什麼「娘子」、「夫人」之類的稱謂,他可喊不出口。

        喬倚嫣搖搖頭。「不算是吧。」

        他雙眉微攏。「我底下親兵卻說是因喬小姐出手,用了獨特手法醫治才令我轉醒。」

        「將軍昏迷大半個月,湯藥難進,只得用針灸、藥洗之法,倒也不算獨特。」她唇角輕翹。「妾身說自己不算是醫者,是因太尋常的病我可不會治。」

        蕭陌險些噴出化掉剩半顆的甘草薄荷蜜。

        ……太尋常的不會治?是不屑出手吧?當真好大口氣!

        在男人利目瞪視下,她仍淺淺勾唇,接著道:「將軍此次是病到快沒命,風寒襲肺,高熱不退,導致肺腑發炎,如此不尋常的重症,妾身恰好能治。」

        蕭陌眼角不禁又抽搐了。

        喬家豪商的名號他自是聽聞過,北境一帶有不少喬家的產業,幾座屯堡的百姓們亦有不少是在喬氏底下討生活,又或者與之有生意上的往來。

        喬家上一任掌事是他們家老夫人,老人家掠過性情偏軟和的親生獨子,幾年前便把大權直接交到嫡出的孫女喬大小姐手中。

        他領軍長駐北境,關於喬家的事即便沒興趣知道也會聽得一二,沒料到有朝一日需得跟對方「短兵相接」。

        而眼前這位據說甫及笄便接下龐大家業的年輕女子,與他腦中所以為的商家女是那樣不同……似精明,卻不太外顯,說她狡獪,眉眸間又像十分真誠,說起話來語調溫柔,但話中透出一絲傲氣,有點嬌,有點蠻,翹著唇角淺笑的模樣像一直想來親近,親近他……

        為什麼?

        他與她根本是完全陌生的兩人,尋常姑娘家不是該臉紅害羞嗎?

        但她沒有,一丁半點兒也沒有,衝著他笑咪咪的,眸底發亮,好像早已和他混熟。

        他看人一向頗有自信,這一回竟有些琢磨不透這位喬大小姐。

        但無論如何,確實是她憑著賜婚聖旨強勢「進駐」行軍大都統府、照看了他的病,終才讓他清醒張眼。

        「喬小姐出手,蕭某很承這個情。」他抬手抱拳對女子拱了拱。

        原是立在桌邊收拾藥盅、藥碗的喬倚嫣動作微頓,忽地斂裙在他身側的一張靠背椅上落坐,兩肘靠桌,雙手的十指交疊支在顎下。

        「將軍既然承情,那欠的這份情眼下就還了吧,如何?」

        蕭陌被她發亮的眸光瞧得頭皮隱隱泛麻,還好他慣然繃著面容,僅淡淡問:「喬小姐要蕭某拿什麼來還,直說便是,只要不犯天朝律法,某定當竭盡全力。」

        她笑出聲,笑音琳琅,隨即抓袖掩嘴正了正神色,道——

        「妾身是想,將軍能不能改個口,別總是喚我『喬小姐』,聽著就覺生分……妾身要將軍做的事很簡單,往後還請將軍喚我的小名『嫣兒』吧,家裡人都是這麼喚我的,我想這應該不犯法。」

        是沒犯法,但蕭陌頭皮當真泛麻了。

        她說家裡人都喚她小名,要他也跟著喚,既要還恩情,他沒理由不照辦,只是她的要求那麼理所當然,真把他視為親人一般。

        他沒有所謂的親人、家人。

        早在十四歲那年被逐出家門,便孑然一身。

        眼前這個自來熟的姑娘卻一把將他畫分到「家裡人」裡?

        以她身為喬家掌事者的身分和該具備的能耐,他不信喬倚嫣不知他的身家底細,畢竟這些年備受朝廷重用,加上榮威帝有意關注,他出身景春蕭氏、後被長輩們從族譜中除名的事,早已讓言官們刨出來。

        那些言官們年年上摺子參他,說他不忠不孝、不仁不義,洋洋灑灑的罪狀沒湊足一百也有五十條,而當年宗族對他的驅逐,事情真正的面貌,又有誰能洞察?

        「將軍沉吟了這麼久,是悔了?不肯還這個情嗎?」女嗓清清潤潤。

        蕭陌回神,見喬大小姐微挑柳眉猶然淺笑,正偏著螓首等他答話。

        「不是。」有種被逼著往陷阱裡跳的錯覺,他硬著頭皮道:「蕭某未悔。」

        「是嗎?那真是太好了。」喬倚嫣點點頭,一下子笑出了柳眼梅腮。「一開始肯定不習慣,但喚著、喚著自然就會喚熟,所謂一回生、二回熟啊,不如將軍現下就喚一聲試試?」

        才剛回過神的大將軍又呈現一臉怔然。「……試、試什麼?」

        「試著喚我小名啊。」不依不饒,一臉期待。

         這不是被逼,是徹底被拐了,刀山火海都得頂著幹。蕭陌氣息有些不穩,仍磨著兩片嘴皮喚出聲——

        「喬……嫣……嫣兒……」他跟她真的很不熟啊!

        如此艱澀難聞的嗄喚,卻為他換來了一朵似盛夏玉荷初綻般的笑靨,那力道驟然撲面,震得他神識泛茫,有點暈又有點熱。

        定然是……是他昏迷多日,人如今雖轉醒,腦子卻還不夠清醒,才會動不動就發昏。

        這一次他確實太托大,一開始帶著兩千鐵騎對敵軍主力進行奇襲時,他身體已出現病徵,以為僅是小小風寒罷了,他馬照騎、仗照打,還連著幾日未交睫睡下,後來渾身開始忽冷忽熱,他照樣上馬殺敵,領著兵衝鋒陷陣。

        敵軍回馬槍似朝他射來的那一隻暗箭,其實不及近身就被他手中長槍擋掉。

        他之所以從馬背上摔落,是當時他持續發著高燒。

        也不知發燒多久,反正沒什麼好記的,總之他才把暗箭擋開,眼前便糊成一片,隨即就沒了意識。

        等他腦子再清醒些吧,他想,還得再想想,該怎麼「處理」這位喬大小姐。

        這一邊,搞得大將軍頭暈腦熱的始作俑者得到自己想要的結果後,頗滿足地含笑點頭。

        好乖……她內心讚著,一隻纖白爪子到底沒能忍住,真探了過去,目標是摸上男人的腦袋瓜。

        可惜沒能得逞,因蕭陌已一把扣住她手腕,峻目爍光。「喬小……妳幹什麼?」

        喬倚嫣一臉無辜地眨眨眸。「妾身這是想……嗯,不就是想探探將軍的額溫嘛,這燒應該是退了,怎麼瞧著又像起了反覆?」說著,她另一手倏地伸來,迅雷不及掩耳地貼在男人寬寬額面上。

        女兒家的掌心很軟,溫涼溫涼的,像上等玉質才能透出的觸感,與他粗糙生滿硬繭子的手完全是天壤之別。蕭陌被她這一齣又一齣弄得心音亂鼓也莫名地心浮氣躁,正要揮臂將她格開,她倒是先撤手了。

        她道:「將軍好乖,沒再發燒了呢,但針灸的療程還得再持續幾日才致周全,妾身這就去準備。」她起身福了福,退出門外。

        蕭陌死死瞪著那道離去的身影,越瞪兩道劍眉越糾結。

        一定不是錯覺,絕對不是!

        他察覺到了,姑娘家那隻手從他額面上撤開時,迅速挪到他頭上輕拍了兩下,還邊說著話試圖轉移他的注意,以為他不知情!

        說他乖,拍他的頭……喬大小姐把他蕭陌堂堂男兒當成什麼了?

        其心可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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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22 01:32:45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將軍好奇葩

        喬倚嫣攜了藥、備好針灸之物重新返回被充當新房的寢軒時,發現裡邊的小前廳不知何時竟擠進四名人高馬大的漢子。

        四人皆是大將軍蕭陌的副將,是他的心腹。

        喬倚嫣憑著賜婚聖旨住進行軍大都統府的這些天,跟這四大副將勉勉強強也混了個臉熟。

        她遣退貼身伺候的丫鬟和僕婦,從她們手中接過小提箱和一壺熱水,大方從容地踏進去。

        果然她一現身,小前廳裡連帶蕭陌算在內共五人十隻眼,非常有志一同地掃將過來,原本正在答大將軍問話的人亦噤聲不語。

        跟著像突然意識到她這個女子的身分,四位副將面色微變,倏地從座位立起,站得直挺挺。「將、將軍夫……夫……」、「將軍……夫人。」、「打攪到將軍和夫人了……」、「嗯……實在……實在……不好……」

        四大副將突然間彆扭起來。

        他們可都是當年蕭陌還是小小總旗時所管的兵,跟著蕭陌出生入死十餘載,全是過命之交的弟兄,像今日這般大剌剌進到主院寢軒的前廳議事,對他們而言那是再自然不過,卻未想……未想大將軍其實已被指婚,明面上已有了將軍夫人,然後如寢軒這般「私密」的地盤,實不該再任他們胡闖。

        四大副將臉色發青,而聽到那結結巴巴的「將軍夫人」稱謂,輕散烏絲、披著黑衫坐在主位聽屬下匯報的大將軍蕭陌也跟著面青耳紅,眼角和額角一起抽跳。

        最淡定的就數喬倚嫣。

        「各位坐著便是,甭起身相迎,該幹什麼幹什麼,且當我不存在。」她露出無比大度的溫雅笑顏,朝眾人點了點頭,隨即轉進內房。

        前廳裡靜了幾息,忽聞大將軍沉沉低喝——

        「坐下!繼續!」

        四大副將們這才猛然虎軀一震,紛紛落坐。

        適才匯報到一半的副將趙大多還不輕不重甩了自個兒一巴掌,回了回神才記起欲說些什麼,清清喉嚨接著道——

        「將軍在開戰前曾囑咐眾人需留意的事,確實發生了,那混進咱們屯堡的細作已知是何人,果如將軍之前所料,只要您這兒起了動靜,那人自會冒出頭。」

        「他娘的臭小子,那傢伙漢語說得可溜了,模樣也不似蒙剎人,咱還跟他比過酒量,還好老子酒膽肥、海量無敵,要不都不知被套出多少事兒呃……」怒吼的副將名叫巴力,滿臉橫肉,體型像座小山,滿腔火氣被將軍大人冷鋒似的目光一掃,頓時梗住。

        身為高階將領不知以身作則還跟人拚酒膽、比酒量,跟著還在自家上峰面前大言不慚地爆出來……欸,避在內房的喬倚嫣不禁搖搖頭。

        事有輕重緩急啊,且眼下正是用人之際,待要事一件件解決,邊關安穩了,都不知這位叫巴力的副將要被他家大將軍怎麼整弄。

        有人趕緊跳出來接話——

        「將軍,那人尚不知自個兒露出馬腳,仍忙著探知這主院內的事,將軍當日當眾落馬,之後種種傳言甚囂塵上,蒙剎國定然等著細作回報等得心急了。」

        喬倚嫣認得這位「救場」副將的聲音,是他們四人中年歲最輕的,名叫商野。

        巴力起死回生般粗嗄又吼。「就讓那些北蠻子去急,急得火燒火燎那才叫好,想刺探咱們這院子裡的事,沒門兒!」陡頓。「馬老六,你眼睛有啥毛病?朝我擠眉弄眼的做甚?還眨,是怎樣啊?」

        好一會兒,終於聽到四副將中年紀最長也最為沉穩的馬老六頗無奈卻仍故作鎮定道:「這院子不是咱們的,賜婚的聖旨就擺在那兒,你再這麼說可就大大失禮。」

        馬老六這話說得令眾人表情一繃,而蕭陌也沒好到哪裡去,冷峻神情瞬間變得更難看。

        須知以往大軍屯裡的這座行軍大都統府全由著他們幾人來來去去、自由進出,將軍大人若在主院,管他是醒著抑或歇息,他們一干副將只要有事欲稟報或商議,踏入府中後慣然就朝主院深進,便如今日這般。

        但如今多出一位將軍夫人,猛地才察覺到,很多事都跟著不同了。

        「將軍,往後若在府中議事,不如改在北側書房吧?」馬老六恭敬提議。「那裡亦是開闊,不怕隔牆有耳。」

        趙大多、巴力和商野先是互看幾眼,隨即附議般點頭如搗蒜。

        他們什麼都敢破壞,可不敢壞了大將軍的姻緣啊!

        此時回頭想想,四個糙漢子竟一陣風似的闖進人家新房裡,雖不是內房,但也是連在一塊兒的前頭小廳,中間僅隔著一面薄牆和一幕珠簾,這般的事兒要是發生在自個兒身上,那自家婆娘還不跟他們鬧翻天!

        然後,儘管他們這一次「習慣成自然」般地闖進來是因接到將軍捎來的密令,若事後將軍夫人跟將軍大人鬧起來,這帳都不知怎麼算?

        好像怎麼算都是他們錯最多,誰讓他們忒沒眼色、遲鈍至此!

        然而四大副將不知道的是,此刻避在內房的將軍夫人的確不開心,理由卻是她難得可以「正大光明」窩在內房聽壁腳,待他們把場子挪到北側書房,那、那不就沒得聽?豈非少掉許多樂子啊!

        此時主位上的男人單手一揮,狀若不在意,彷彿馬老六所提之事可以掠過,該怎麼辦就怎麼辦,不值得深究。

        「那蒙剎細作欲探主院內的虛實,那就讓他探探,無妨。」蕭陌將話轉回正題上,坐在下首的四大副將對視了幾眼,皆意會過來。

        掌握對方奸細的身分,佯裝不知,故意洩出錯誤信息任其送出,這是「因其敵間而用之」,依眼下情勢,使個「反間計」當真再好不過。

        四大副將挺胸拔背,圈臂抱拳,同聲道——

        「末將得令。」

        這些部屬領命而去,屋裡恢復原先的靜謐,但這股寧靜中隱隱帶著山雨欲來的氣味,喬倚嫣沒有避開或觀望,而是選擇直接迎上。

        走出內房,她拎著小提箱主動靠近正倚著靠背閉目養神的蕭陌。

        他肘靠著扶手,一臂扶額,散髮如瀑掩了他半張臉,露出來的那半邊麥色臉膚微染虛紅,略闊的唇顯得蒼白。

        喬倚嫣深深呼吸吐納緩了緩心緒,見幾縷髮絲垂到他鼻上,她下意識探指欲替他撩開。

        她輕手輕腳的,那樣的動作她很有把握除頭髮外絕不會碰到他其他部位,哪裡知道還沒摸到他的髮,秀腕已被鐵掌精準扣住,而抓住她的時候,他大爺雙目仍是閉著的,眉宇間毫無波動。

        「將軍握疼了妾身,咱們禮尚往來,等會兒針療灸藥可要讓將軍多吃些苦頭囉。」她開玩笑道。可是……真痛啊!男人力氣不是普通大,即便病體未徹底痊癒,這猛然一扣立時在她膚上留下瘀青指印,疼得她都想咬人。

        男人撤掉手勁,徐徐揚睫,看進她眸底試圖找出些什麼。

        喬倚嫣也不懼他的冷面,抽回手腕邊揉邊道——

        「還以為將軍被妾身碰得挺習慣了,原來不是嗎?」

        蕭陌目光清銳,劍眉微沉。「蕭某不慣與人肢體親近,喬小……」想到被要求喚她小名,不禁一頓。「……總之妳最好別偷偷摸摸近身,我真會傷了妳。」久經沙場,出手皆憑本能之舉。

        「將軍若錯手傷了我,可會自責內疚、心生憐惜?」柳眉輕挑。

        蕭陌眼角又是一陣亂抽,沒回話,卻見她已勾來一張圓墩椅落坐,打開小提箱開始擺弄裡邊的器具,攤開布囊露出當中成排的銀針,取出藥瓶,燃起一只銅盞油火。

        接著她起身端來一盆熱水,絞了條熱呼呼的濕巾子欲幫他淨臉擦手,自然不等她靠近就被蕭陌一把抓了去,自個兒動手拭淨。

        這兩天已挨過她的針,知道如何進行,淨過面龐和兩手後,他坐挺身軀,直接把一手送到她面前。

        換喬倚嫣扣住他的腕,力道用得輕重有度,兩根拇指沿著筋脈穴位仔細按揉。

        她推拿的手法十分獨特,蕭陌能明顯察覺膚下血氣像受到她指勁所驅,從指連心,由心入肺腑之間,這令他胸臆中鬱結之氣大大獲得疏通,心脈增強。

        螓首輕垂,眉睫淡斂,額髮下的秀額彷彿泌出些許汗氣……為何執著?

        他沉靜打量眼前這張專心一致、心無旁騖的臉容,心緒因她這個毫無預警闖進他命中的女子略覺動蕩,忽聽她閒話家常般開口道——

        「將軍說自個兒不慣與人肢體親近,這話似乎不太對,妾身聽聞將軍近身搏擊之術與摔跤之技冠絕北境,無人能出其右,這兩種武技皆需與對手肉貼著肉,更甚者還得緊緊抱作一團扭纏翻滾……」柳眉一揚,似笑非笑——

        「我瞧將軍並非不慣與人肢體接觸,而是不慣跟女子親近才是。瞧著你都二十有七,連個房裡人也沒有,近身服侍的不是親兵就是老僕和小廝,將軍如此潔身自好,倒是男子中的奇葩。」

        ……奇葩?

        蕭陌不僅眼角抽搐,整張峻龐的肌筋都在亂抽了,這輩子活到現下從未有過的古怪熱氣在膚底竄騰。

        她的話落進他耳中更有另一番釋義—— 她所謂「男子中的奇葩」,指的是他不近女色,很可能至今還是「處男」一枚。

        然而令他欲辯不能辯的是……那確實是真。

        二十有七的大齡處男。

        他位高權重的行軍大都統、鎮北大將軍之職令眾人忽略了這件「小事」,她卻大剌剌地翻到明面上,像故意要他難堪似的。

        「妾身很是喜歡。」她飛快瞅了他一眼後再次垂首,那嫩頰上已蕩開兩團輕紅。

        蕭陌都不確定自己聽到什麼了,驟然中指指尖一痛,是她施針緩而深地扎進。

        她將藥粉沾了薄荷油捏成小小一團兒裹在針尾上點燃,藥力因熱氣發動,藉由那些特殊打造的中空銀針滲入他的血氣裡,漫向四肢百骸。

        接著他兩邊的額角穴位、天靈以及下顎亦被陸續施針灸藥。

        她施針手法無比流暢,令他非常……非常的……痛,痛過之後卻是非常又非常的舒坦。

        待他終於能舒出一口鬱氣,寧定心神,忽地記起她方才所說的「喜歡」……那究竟是什麼鬼?是否該問個清楚明白?

        他皺起眉,俊唇才掀,她已搶了他的話語權,非常自以為是也非常篤定地道——

        「妾身知道將軍接下來欲做些什麼。事有輕重緩急,那些對你而言極其重要又急迫的事,即便病體未見大好,你也是要趕著去辦的……我都知道。」

        蕭陌心頭陡凜,原要問出的話堵在胸臆間。

        他瞪視著她,一會兒才問:「妳又知道些什麼?」

        喬倚嫣妙眸溜了溜,似思索著,最終笑笑答道:「自將軍在戰場上落馬被扛回這座主院,這兒便裡三圈、外三圈被你那些訓練有素的親兵們圍得跟鐵桶似的,連隻蒼蠅都飛不進,而妾身之所以進得來,還得仰仗有那道賜婚聖旨當靠山呢。」

        她微皺鼻頭輕哼了聲。「然後你也才清醒沒多久,就急著召幾個心腹副將商議要務,連番佈置……上次戰事,北蠻聯軍雖吃了敗仗,卻未露出徹底潰敗之象,與其說將軍是憂心敵軍會再次大舉叩關才這般拚命,倒不如說將軍積極備戰就等著他們自個兒送上門。」

        屋中沉靜,氣味略帶辛辣的藥香漫在鼻間,細細蒸騰的藥煙霧白霧白的,蕭陌的目光透過這一幕薄薄朦朧緊鎖住她。

        意識到男人不善的注視,喬倚嫣先是一怔,接著忍俊不住般笑出聲。

        「冤枉啊,妾身絕無刺探軍情之意,將軍不會以為我是蒙剎細作吧?」

        蕭陌沉眉瞇目。「妳不可能是。」

        喬倚嫣頻頻頷首。「當然不可能是。咱們喬氏祖宗發源地就在北境邊陲上,不少產業也在這兒呢,我要當了蒙剎細作替他們賣命,助他們南下,豈不是虧大了?殺頭生意還有人做,而這般賠錢的營生怎可能有人蹚渾水?大將軍當真英明神武啊!」興高采烈的。

        然,她口中英明神武的大將軍卻接著道:「妳也可能真是細作。」

        「嗄?」鳳眸連眨好幾下。

        「因為妳並非喬家大小姐,妳有可能是冒名頂替的假貨,是敵軍有意安插進來的一招暗棋。」

        ……什麼?

        什麼冒名頂替?什麼假貨?什麼……什麼敵軍暗棋?

        喬倚嫣只覺眼前被她刺了好多根銀針的男人雖一臉淡定,卻似乎有意要激怒她。

        為什麼?

        莫非是因為一個人若陷入憤怒漩渦中,便會顯露出更真的模樣?

        他跟她完全不熟,原是八竿子打不著的人如今牽扯在一塊兒,對比她的坦然,他心中有迷惑、有猜疑,才使得他有意無意般刺探,是嗎?

        心裡不禁輕輕一歎。

        蕭陌。

        當年小小總旗,如今統領北境的大將軍。

        他可知道,這樣的他若想探知她心裡祕密,只消簡單又直接的一問,只要他肯問,她便什麼都願意告知的。

        既想明白了,她才不怒給他看呢,喬倚嫣抬起下巴哼了聲——

        「好啊,將軍若懷疑妾身身分,大可把咱們糧莊的管事和夥計全都召來大軍屯,讓他們一個個來認。」想了想,更是不怒反笑。「還是將軍以為我有可能是易容,把喬大小姐的臉蛋變到自個兒臉上,學起她舉手投足間的姿態和說話語調了?」

        竟沒把她惹出火氣!蕭陌抿唇不語。

        當慣了大將軍,蕭陌身上自然迸出無形威壓,常是一個眼神便可令底下兵將們股慄不已,一旦不說話,那股宛若泰山壓頂的力道就顯得特別沉重,偏偏有人像感受不到。

        喬倚嫣突然一個欺上,兩手分別抓著兩邊扶手,整張臉湊到他眼前,下巴抬得更高。

        「哪,你瞧,仔細瞧,妾身的耳鬢後頭和頸子上可都光滑平順得很,絕沒有黏貼什麼人皮面具,我這張臉是真是假,這麼近夠將軍瞧清楚了吧?」

        她張揚得完全沒有女兒家該有的矜持,將男人「圍困」在椅上進逼的氣勢倒像「搶了媳婦兒進匪窩」的山寨女大王。

        這麼近,近到那帶香馨息一波波拂到他面上,蕭陌不知自己為何沒一掌拍開她,卻是依著她所說的,真把目光鎖準在那柔軟鬢邊和雪白頸項上。

        咕嚕……

        是吞口水的聲音,他聽到自己喉中滾出這般聲響。

        但……混帳!他「咕嚕」個啥勁兒!

        喉頭無端端發燥是怎地回事?有病嗎!

        原想藉由惹火對方好摸清「敵軍」性情,結果困窘的……竟是自己。

        蕭陌臉色驟沉,壓下不該浮升的熱氣,五官線條登時峻厲得宛如刀鑿。

        另一邊,喬倚嫣似沒聽到他那一聲吞嚥口水的咕嚕聲響,正忙著把腦袋瓜轉來轉去,展現各個角度供他確認。「哪,將軍不說話,那就是無話可說了,我才不是細作,你心知肚明卻要冤我,妾身不服,你、你……總之將軍得給個說詞不可。」

        靜。

        靜到蕭陌兩耳發燙,心音已鼓得耳膜陣陣熱脹。

        「所以……可以替蕭某拔針了嗎?」他故作鎮定,應她所求給了所謂的「說詞」,一邊將挨針的手舉到她面前。

        哼,他這是刻意轉移話題呢。喬倚嫣皺起巧鼻輕哼一聲。

        她沒想跟他強的,也不想跟他鬧什麼倔脾氣。

        畢竟是她喬家的大恩人,是她藏在心底最耐人尋味的一抹風景,無誰能夠抹去……

        她選擇坐回原位,捧著他生滿硬繭的粗掌仔細拔針,再用棉布擦去隨針而出的顆顆血珠,最後的最後再塗上特製藥膏,好生按揉一番。

        突然,咱們的大將軍出聲打破這一份醫病之間的靜寂——

        「妳之前的話還沒說完。蕭某接下來欲做的事,妳看出什麼?還知道些什麼?」

        哼哼,裝什麼冷酷淡定,忍不住了吧?喬倚嫣在心裡對他扮鬼臉。

        她並未立即答話,是從容結束整個灸藥針療的過程並收拾好器具後,才揚睫迎向蕭陌的注視,菱唇上的笑略顯狡黠——

        「妾身是看出來了,只要將軍實實在在被確認『已亡故』,那北蠻聯軍必會再次集結而來,可惜妾身不是蒙剎細作,沒法兒讓將軍拿捏,但慶幸的是,將軍手中已穩穩捏住一名真細作,將軍想來個將計就計,誘敵入彀,妾身是能幫上大忙的,你信不?」

        蕭陌眉間成巒。「妳能幫什麼忙?」

        菱唇上的翹弧拉得更開,露出潔白貝齒。「妾身能為將軍哭棺啊。」

        「……」剽悍精明的某位大將軍很是傻眼。

*             *             *

        兩日後,夜半時分,大軍屯堡行軍大都統府的深院內,傳出一聲響亮又淒楚的女子哭號聲。

        是誰跟天借膽了?

        敢在這座守衛森嚴的將軍宅中號啕大哭,還越哭越發淒厲,都沒人管嗎?

        等等!原來夜半大哭的人是……是這座宅子新來的女主人—— 將軍夫人!

        難怪無誰能管,當家主母在自個兒府裡哭啼,她愛怎麼哭就怎麼哭,只是總該有個緣由吧?明明是奉旨嫁進來沖喜,該要擺出歡歡喜喜的樣貌才可,如今卻連樣子都不裝了,哭得這般淒慘,跟號喪沒兩樣……啊!啊啊啊!號喪?

        是號喪沒錯啊!

        行軍大都統府的某個暗處,細作伏在那個角落已整整一個時辰,兩眼瞬也不瞬直盯著燈火通明的主院。

        自大將軍蕭陌在戰場上落馬被扛回來後,主院四周的戒備嚴密到前所未見,這段時候能踏到裡頭的除了幾名心腹將領和親兵,另一位就是受天朝皇帝賜婚嫁來沖喜的新晉將軍夫人了。

        但今夜的主院很不尋常,守衛的調度沒能按部就班,似因裡頭出了大事,終才露出這點空隙讓人鑽探進來,加上主屋裡哀慟不已的女子哭聲,還有僕婦和婢子們的頻頻勸慰——

        「夫人要保重自個兒身子啊,將軍大人他、他受那箭傷本就兇險……欸,熬不過閻王爺那關又能怎樣?總歸都是命,接下來會有很多事得處理,全靠您發落,您可不能把自個兒哭壞。」

        「是啊是啊,芳姑姑說得對,將軍既然都這樣了,而您也嫁進來了,往後這行軍大都統府裡的大小事兒全落在夫人肩頭,素心會護著夫人,夫人也要保重自個兒啊。」

        「夫人別哭,很傷身子的,您、您這麼個哭法,丹魄也、也忍不住要哭了……嗚嗚嗚……」

        「臭丹魄,哭個啥兒勁兒,惹得夫人哭得更厲害了啦!妳、妳……嗚嗚嗚……可惡,害我也要哭了,嗚嗚嗚,咱們家夫人怎麼這麼可憐,將軍也實在是個沒福氣的,怎麼就這麼去了,嗚嗚嗚……」

        終於,紙包不住火了吧?

        窺伺這一切的細作兩眼放精光,興奮之情無比澎湃。

        看來前兩天的「召心腹副將們入內議事」,若非蕭陌迴光返照,便可能是為了交代後事。

        大將軍這一撒手人寰,直接受到衝擊的自然是枕邊人,而這位喬大小姐儘管掌著喬家產業,說穿了不過是一名商家女,到底是女子啊,女人家頭髮長、見識短,只曉得哭,竟不懂「大將軍之死」這樣的消息若外洩,會帶來如何的震蕩。

        愚婦啊愚婦……細作咧嘴無聲笑開。

        是夜,大軍屯堡被喬家的車隊鬧了個雞飛狗跳。

        不少百姓揉著惺忪睡眼出來探看,搞不清楚發生何事時嘴上還罵罵咧咧的,待定睛瞧出是什麼玩意兒經過家門口,全驚得關窗落閂,口唸佛號。

        連細作覷見那玩意兒,眼珠子也快瞪突。

        果然是北方豪商,自家的大將軍姑爺才斷氣兒,喬家車隊就運來好大一座紫檀棺木,這座棺材堪稱是天朝工藝之極致,瞧那完美無比的流線,再瞧那上頭精緻細膩的雕刻,還掐金絲、鑲寶石,極盡奢華。

        可是再如何華美奢侈,棺材就是拿來裝死人的,拿這座價值連城的紫檀棺來裝鎮北大將軍蕭陌,也算得上「相得益彰」。

        細作的一顆心這會子終於篤定了。

        大將軍蕭陌因箭傷故去,這消息他得趕緊傳遞回去,好讓蒙剎國主儘速增兵,殺個天朝北境措手不及。

        暗夜,趁著前頭主院正鬧騰著,一道矮壯黑影成功避開巡邏守衛悄悄溜到行軍大都統府後院,黑影翻出高牆,接著便似泥牛入海消失無蹤……

*             *             *

        半個時辰後——

        「因箭傷亡故」的鎮北大將軍蕭陌,現身在離大軍屯堡不遠處的邊陲前線。

        亡故?嘖,怎麼可能!

        不但沒見閻王,大將軍上馬依舊奔馳如電,手中銀槍依舊舞得虎虎生風,殺傷力未減絲毫。

        箭傷?別鬧了!

        大將軍全鬚全尾好得很,追根究底全賴新晉的將軍夫人好手段,灸藥針療治妥他的風寒高燒和體內炎症。

        但「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這話當真對得沒邊兒,精氣神飽滿的將軍大人在聽到親兵屬下快馬送來的匯報,險些又從馬背上跌落下來,始作俑者不是別人,正是被一道聖旨直接保送到他府裡的女子,他的將軍夫人,喬大小姐。

        「小八,你說她幹了什麼?」身後立著一支精銳勁旅的大將軍眼角與額角又一次狂抽,在遠天已透微曦的寒光中,氣息略不穩且有些咬牙切齒地質問這位名喚小八的少年傳令兵。

        小八據實再報,清晰道:「稟將軍,將軍夫人命人連夜運棺入府,那座紫檀木大棺在喬家車隊護送下,差不多繞遍了整座大軍屯堡才運進府裡,也差不多有眼睛的人都看到了,將軍這回算是死透澈,還被不諳軍務、不察軍防的將軍夫人給露個底朝天,錯誤消息洩得非常之自然。」說到後頭,小子兩眼爍光,像崇拜誰崇拜個賊死。

        小八繼而道:「將軍夫人那一聲哭喪簡直驚天地、泣鬼神,加上貼身僕婦和婢子們演得入戲,效果好得不得了,那名細作被餵飽假消息後,果如將軍所料,連夜離開行軍大都統府出了邊關,此時正奔向敵營,咱們一路緊盯著,一切皆在掌握中。」略頓了頓,禁不住胸中灼息燒騰,不吐不快——

        「那個……是說那、那……小的來這兒之前,將軍夫人已把將軍大人『大殮』入紫檀棺木裡,雖是演戲,將軍夫人與一干喬家僕婢們演得可好了,場面既鄭重又哀戚,活靈活現又面面俱到,把行軍大都統府佈置得白幡飄揚,連白菊花也一盆盆往府裡送,金銀錢更是少不得,全是連夜要燒給將軍的陰間過路費,負責唸經超度的師父請了三班輪替,中間絕無間斷,希望能讓將軍早日超生,得往西天極樂世界呃、呃……」突然噎住,因為被厲瞪了。

        蕭陌既震驚,又覺得好像沒什麼好訝異,滿滿說不出的矛盾。

        總而言之,喬大小姐果然是個會鬧騰的!

        他與她不熟,非常、非常不熟,此際卻知她偕同一干喬家僕婢將行軍大都統府當成戲臺,粉墨登場,定然玩得十分歡快。

        說要「幫他哭棺」不是玩笑話。

        她能紮紮實實鬧出個一全套,如此不按牌理出牌,但……不可諱言,喬大小姐此舉確實幫上大忙。

        她的所作所為令敵軍細作信個十足十,由她來將假消息洩出,以這般的方式洩出,實是上上之計。

        只是蕭陌仍然很想歎氣,很想抬手捏捏眉心兼揉額。很想很想。

        無奈他銀槍在握,手控雄騎,身為大將軍需為兵士們的表率,要剽悍果斷,要運籌帷幄,他只好將那「萬般頭疼奈何天」的表情硬生生壓下,而掛上的表情較尋常時候更加酷寒,如嚴冬積雪三尺,目迸銳鋒。

        兵者,詭道也。凡戰者,以正合,以奇勝。

        如今將計就計,反間已興,機會便在眼前,可遇不可求。

        他天朝北境就要憑這一次的天時地利人和,謀定而後動,拚著以奇制敵,殺個對方措手不及。

        且盼啊且盼,大戰過後,能換來邊關的長安。

        他扯韁調轉馬頭,「駕」地一聲,隨即策馬往危機四伏的異域奔去。

        男兒立志在沙場,馬革裹屍氣豪壯,他身後的兩千鐵騎立時跟上。

        拋頭顱、灑熱血,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眾將士齊心唯一,願追隨大將軍驅逐蠻夷,保我百姓安樂,雄鎮我天朝北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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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22 01:33:05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有沒有王法

  天朝榮威十年,隆冬,大雪紛飛,北境戰事火熱告捷。

  這一次不是普通的勝利,是貨真價實的大捷。

  鎮北大將軍蕭陌連環計斂藏於袖,一出手銳不可擋,先是奇襲北蠻聯軍的後方,再與大軍彙流夾擊,取得第一回小勝,此為第一計。

  之後大將軍假裝中箭落馬,引得敵方幾度揣測、舉棋不定,蒙剎與北方幾個部族的結盟本就立足不穩,此刻是要雖敗再攻抑或偃旗息鼓,異議分歧,而單憑一個「中箭落馬」就搞得敵軍聯盟彼此猜忌,實為大將軍蕭陌的第二計。

  接下來堪稱好戲連臺,扛著「沖喜」大任的將軍夫人喬大小姐某夜一哭驚四方,整座大軍屯堡頓時騒動,天還沒完全透亮,行軍大都統府已被數也數不清的白幡、白燈籠和白菊淹沒,一具價值不菲的巨大紫檀棺木就擺在正廳靈堂上。

  這下子,只要生眼睛的人都能瞧出,鎮北大將軍蕭陌該是……將星殞落了呀!

  什麼?有人不信?

     不信的話,那就瞧瞧咱們將軍夫人吧,這位喬家的大小姐脂粉未施、素白一身,什麼飾品亦無,僅在黑鬢鬢的鬢角上簪著一朵可憐兮兮的小白花,那幾度撲在棺木上哭號的力道,簡直像在撞棺了……欸,見者無人不悲,誰還能不信?

  結果還真的不能信啊!

  誰知道這竟是大將軍蕭陌的第三計——詐死。

  為的是要將計就計騙過敵軍埋伏在大軍屯堡的奸細。

  果然一確定北境群龍無首,最棘手、最難對付的蕭陌已卒,蒙剎再次集結之前各部的勢力打算卷土重來。

  這一次集結速度更快,嗜血氣味彌漫風中。

  畢竟蕭陌已然不在,沒了蕭陌的統領,天朝北境宛若門戶大開。

  北蠻各部族依附蒙剎全都想分一杯羹,就連蒙剎國主也興奮難耐,搶著要「御駕親征」,可惜啊可惜,北境軍沒給他這個機會。

  蕭陌的第四計,便是他最拿手的奇襲。

  北蠻聯軍集結得盡管快速,卻快不過他兩千騎兵長距離奔襲。

  而且奇襲不僅是奇襲,說是打頭陣的先鋒亦不為過。

  北蠻子們想破腦袋瓜都想不到,都什麼勢態了,天朝北境的軍心應該浮動得很才是,到底是哪來的阿貓阿狗,竟敢在這時候領兵攻來?

  豈料眼一抬,險些嚇得魂飛魄散,來將跨騎悍猛雄駒,一身玄黑輕甲,腰佩長刀,手握銀槍,鐵騎奔馳間他兵器在手左挑右揮,凡被他經過之處,哀號聲不絕於耳,伴隨如墨般的鮮血記下這一刻的殘酷。

  蕭陌!

  蕭陌未死!

  這是……這是陷阱啊!

  讓他們的兵力先聚在一塊兒,但彼此之間的利益還未商議妥善,反正天朝幾乎是一塊送到嘴邊的肉了,跑不掉的,重點在如何分食。

  而他蕭陌就選在這樣的時機出擊!

  他、他……什麼「中箭落馬」?什麼「昏迷不醒」以致「衰竭而亡」?

  全是假的啊!

  都說漢人花花腸子最會騙人,果然沒錯,他蕭陌根本是個騙人精!

  無奈蒙剎國與北蠻諸部已理解得太遲,因為來的可不僅僅是那兩千鐵騎。

  不知蕭陌是如何布署,他麾下四大副將各領兵馬忽從東南西北同時朝北蠻聯軍發動攻勢。

  對蒙剎與北方部族而言這已非夾擊,是四面楚歌!

  混亂中唯尋到一條蜿蜒的高壁谷道尚能撤逃,結果這一撤,完蛋,根本是自投羅網,另一支北境軍老早候在谷道另一頭,如此進退不得之際,黃土高壁上眨眼間又布滿弓箭手,不降的話只剩死路一條。

  這一戰,北境軍謀定而後動,主動出擊,除將敵軍兵力重創到近乎徹底瓦解外,最大的收獲是生擒蒙剎國主與北方諸部幾位族長,以此為籌碼,只要手段用得好,想來可換天朝北境數十年長安。

  看在北境這一帶的天朝百姓眼裡,這一戰,大將軍可說殫心竭慮,當真是為國為民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啊,連新婚不到一個月的將軍夫人都被他「指定任務」算計上,撲棺哭得那樣凄切,聞者無人不悲,別說埋伏在大軍屯內的細作會信以為真,眼下說是假的、是欺敵之計,大夥兒也還半信半疑。

  然後最最無辜的要數喬大小姐了。

  重責大任都在她肩頭上呢,被逼著演哭戲,還得撲騰打滾兼撞棺……欸,可她若演得不夠逼真,又哪能騙得過那該死的敵軍細作,就憑這一點,遠在帝京的皇帝老兒都得頒旨給個獎賞。

  但此時此際,天朝皇帝不在遠得要命的繁華帝京。

  該坐在皇宮大殿龍椅上的天子悄悄地出現在北境前線的駐軍大營內,除了蕭陌外,未再驚動到誰。

  「朕得……得好好想想噗呼……」噗笑聲頻頻要噴出,咱們的皇帝老兒努力要維持住王者威嚴,很使勁兒忍住,清清喉嚨又道:「想想該給這位『沖喜有功』又『哭棺有勞』的喬大小姐什麼賞賜才好。」

  說是「皇帝老兒」,那是把他喊老了。

  榮威帝模樣也不過二十七、八,與蕭陌年歲相當。

  出生皇室,從小錦衣玉食,用天朝繁華浸潤出來的人兒果然俊俏非凡,肌膚白裡透紅,然一雙長目似寶劍藏於匣內,銳意潛隱,化掉一切女氣。

  「噢,不好再稱喬家小姐了。」榮威帝折起折扇輕打自個兒嘴巴一下。「得稱她一聲將軍夫人。呵呵,聽說咱們這位將軍夫人為了一場『大戲』可卯足了勁兒,從發動、布置、運棺,到之後的靈堂哭棺,當真步步為營,拿捏到位,見聞者無人不掬一把同情眼淚……噗!」再次將笑氣壓住,神態真誠——

  「愛卿啊愛卿,朕可是指了個寶姑娘給你當娘子,你不必謝恩,無須感恩戴德,這本就是愛卿應得的。」

  駐軍大營帥帳內,外邊士兵們的操練聲以及馬匹嘶鳴聲陣陣傳進,以往這些聲響很能讓蕭陌清空雜思、寧定心神,但此時的他火氣噗噗噗直冒,都想操起長刀把占據主位的青年帝王直接梟首算了。

  他深覺帝王根本是在報老鼠冤。

  榮威帝藺長歡當年還只是個十三歲不到的少年太子時,有一回擺脫了侍衛和宮人偷偷溜出宮外遊玩,卻在帝京龍蛇混雜的集市中被扒走錢袋,這事莫名其妙牽扯到路過的蕭陌身上,兩少年因誤會狠狠幹上一架……

        呃,應該說藺長歡被狠狠揍了一頓。

  蕭陌向來敢作敢當,最恨別人冤他,藺長歡又緊揪他不放,撲過來就要搜他身,他豈能忍?

  但出乎蕭陌意料之外的是,明明把人揍倒,對方卻不怕疼般仍一而再、再而三爬起,硬要他交出錢袋……後來才知那錢袋是藺長歡遠嫁異地的長姊出嫁前特意為他做的。

  而蕭陌在許久之後得知了藺長歡的真實身分,才明白過來,那只錢袋實出自當年以「和親」名義遠嫁西夷的明泓長公主之手,而長公主出嫁不過兩年便因一場熱病香消玉殞。

  當時他們可是鬧騰好久才解開誤會。

  蕭陌是瞧藺長歡可憐,不但丟了長姊親手做給他的錢袋還被自己狠揍好幾拳,他遂主動幫藺長歡尋找被竊走的失物。

  打小蕭陌就愛在外頭走踏,雖還不曾走出帝京地界,但所謂天子腳下的首善之區他可絲毫不陌生,他這個侯府家的庶長公子還特別喜歡跟販夫走卒們打交道。

  為尋回失物,蕭陌當時將能用的人脈都用上了,結果兩個時辰後,兩少年順藤摸瓜在一條彎彎繞繞的巷子底堵住偷兒,堵住是堵住了,但對方有四人,且都是二十多歲的年輕漢子。

  藺長歡本想以利誘之,用身上值錢的玩意兒如金葉子、玉珮、玉冠等等換回長姊繡製的錢袋,但自小習武不輟的蕭陌沒給他「議價」的機會。

  後來藺長歡回想年少這一段,不得不承認蕭陌當時二話不說便發動奇襲實是正確抉擇,若然以利相誘,很可能賠了夫人又折兵,再者逗留久了,也極可能引來對方的其他同黨。

  蕭陌掄著硬拳開打,藺長歡先是愣住,但很快便回過神,大叫著為自己壯膽隨即撲上去加入戰局。

  結果錢袋確實搶回來,四名大人偷兒被他們兩少年揍得落荒而逃,而他們臉上、身上亦都掛彩,痛到不行卻相視大笑。

  蕭陌算是頓悟了、看明白了,帝王心機之深沉啊,當年盡管衝著他笑,其實就等著今時把他「賣掉」,來報那時候他揍他那幾拳的仇。

  「臣請皇上收回成命,撤回賜婚的聖旨。」雖說北境戰事已然抵定,駐守在前線,蕭陌一身玄黑薄甲仍未除身,他單膝跪地,低首抱拳,沉聲又道:「『沖喜』一說本就無稽,累得喬大小姐委身下嫁,實在罪過,求皇上重新——」

  「愛卿以為朕的聖旨如商賈間的買賣,可以說換就換,要退便退嗎?」青年帝王直接截斷他這個大將軍的請求,語氣平順,目底犀光爍爍。

  年少時的緣分邂逅造就兩人漸生漸厚的情誼,蕭陌卻一向深知「伴君如伴虎」之意,只是自被逐出景春蕭氏,他孑然一身就這麼光棍桿子獨一個,真把帝王得罪慘了那又如何?抄家嗎?

  哈哈,什麼家啊?沒那種玩意兒!

  從頭到尾就他一人,還能連累誰去?

  所以當榮威帝這般不冷不熱、不喜不怒問話,蕭陌根本豁出去了,語透厭世氣味道——「大戰已過,經此一役,憑聖上手段定可保北境數十年安樂,臣別無所求,只盼別再造孽,那喬家小姐隨了臣,只是糟蹋人家姑娘,臣的處境和名聲有多不堪,皇上不都了然於心?趁此時尚來得及,求皇上撤回聖旨,就說『沖喜指婚』乃為欺敵之計,如今大功告成,一切回歸原狀,又或是……或是皇上可再替喬家小姐另擇指婚的對象?」

  「放肆!」榮威帝手中折扇狠狠敲了記桌面。「你當朕的聖旨能隨便說改就改嗎?」

  蕭陌反正是死豬不怕滾水燙,持平嗓聲道:「再有,皇上實不該瞞著眾人親臨北境,盡管宮中有心腹宮人幫忙打掩護,連日稱病不上朝也實非正理,大小臣工們難免惶惶不安,胡亂臆測……皇上這動不動就想偷溜出宮的癖好,實得改改。」

  「蕭陌你還念起朕來了?」揚眉瞠目。

  蕭陌繼續叨念。「北境局勢雖說穩下,但仍有一些潛藏在暗處的敵人,幾座屯堡內的細作是否盡數清空,此點微臣亦不敢擔保,而皇上僅憑隱衛們護駕便暗訪北境,身分若暴露可能引發何種危機,臣想都不敢想,皇上何苦偏來為難臣?」

  大將軍這話已屬大逆不道,榮威帝並未勃然大怒,但表情之變化頗精彩,先是火大、不痛快,跟著像有些不好意思地挲挲鼻子,再接著便惱羞成怒,可單膝跪在面前的人一臉無謂加無畏,搞得他想怒都怒不成。

  最終青年帝王起身將他的鎮北大將軍扶起,嘆氣道——

  「朕哪裡是為難你?朕是擔心愛卿啊。隱衛傳回消息,朕雖知你當日在戰場上並非中箭,但畢竟是抱病強撐才導致落馬,還昏迷多日,醒來沒多久又策動這一次的主動出擊……朕總得親自過來瞅瞅,方能安心啊。」

  皇上都堂而皇之打起溫情牌,蕭陌只得斂下神情抿唇不語,態度一直很是恭敬。

  榮威帝又道:「說來說去還得怪愛卿對自身總是報喜不報憂,這讓朕想起多年前的事了……你被景春蕭氏除了族譜,還打了個半死趕出家門,竟沒想給朕遞個消息求援,好歹咱倆有些私交,朕那時雖未登基,也有足夠能力護你,你倒好!一被趕出來就離京,你拿我當朋友了嗎?要不是後來你在北境軍閬出名號,我都不知你窩哪裡去了!你對得起我?」心火猛地被點燃,連「朕」這個自稱都不用了。

  突然提及當年之事,蕭陌眼角微抽,又見皇帝在眼前氣得快跳起,他按捺下想揉額嘆氣的衝動,舉止更加恭敬道:「請皇上息怒。」

  「息你祖宗!要朕息怒一開始就不該惹朕發火!」見鬼的斯文全拋了,榮威帝打開折扇用力搧,沒好氣地睨著蕭陌。「朕在這兒把話挑明了,愛卿百戰不殆、鞠躬盡瘁,終是替朕穩固大好河山,想要何等賞賜,朕都能給,但要朕收回那一道賜婚聖旨,萬萬不可能,除非……」

  除非!

  蕭陌倏地抬頭,瞳底一亮。

  「除非是喬家大小姐親口提出,說自個兒不願結這門親,那倒還有轉圜餘地。」榮威帝不負責任般雙手一攤,折扇尾巴還勾在他兩指間蕩啊蕩,萬分輕佻。「這指婚是喬家老長輩特意來求的,朕也是拿人手短、吃人嘴軟,既給出去了總不能無端端收回,君無戲言吶愛卿。」

  蕭陌臉都黑了。

  他就知道,他一開始就被皇帝給「賣了」。

  什麼「朋友之交」、「君臣之義」,全是屁!

  攤上一個愛為難人、偷溜成癮的皇帝已夠讓蕭陌頭痛,沒想到令他腦門更疼的還另有其人。

  在駐軍大營帥帳中待過半個時辰後,榮威帝終於讓隱衛送走,蕭陌命三名擅長追蹤的親兵暗中緊盯,有狀況隨即回報。

  而對於皇帝接下來會不會乖乖回朝,他已懶得多想之際,底下那名負責後方屯堡與前線大營兩地連絡的少年親兵小八忽然急急來報——

  「稟將軍,咱們想逮的那名蒙剎細作終於被活逮了呀!」

     蕭陌銳目微瞇,頷首。「將人提來。」

  要撬開細作的嘴巴問出些東西應是不易,得想想該用何種法子來審,但無妨,局勢於他有利,能與對方慢慢玩。

  小八抖了抖。「再稟將軍,去提人了,可是提不來,那奸細不是……不是被咱們的人逮住。」

  蕭陌冷峻眉目更沉三分。「說清楚。」

  「……是喬家底下的夥計們誤打誤撞把逃命的細作給逮著,人直接被拉到喬家主事面前待審。一聽到要審人,整座大軍屯堡都鬧騰起來,那地方被等著看熱鬧的百姓們團團圍住,裡三圈、外三圈擠得水洩不通啊,喬家主事撂下話,說欺負了喬家的人想離開,不留下點兒東西賠償說不過去,所以……所以不讓小的提人。呃……其實說是咱們的人逮的好像也可以,畢竟喬家主事正是咱們將軍夫人,兩家成一家,都是自個兒人,將軍說是不唔……」大將軍堪比寒鐵的臉色讓小親兵登時閉嘴。

  蕭陌氣到都想仰天大笑。

  這北境竟有他提不來的人,到底還有沒有王法?

  再拖無益,是時候該處理好那位喬大小姐了。

*             *             *

  午時三刻,通常是死囚被送上斷頭臺行刑的時點,今兒個一名犯下多重罪行的中年漢子在此時被架到場子正央,也不知誰人手筆,那矮壯身軀被粗麻繩綑得跟粽子似的,嘴還被破布團給堵實,憑他身手再靈活一時間也難掙脫,如此想逃逃不掉,想死又無法咬舌自盡,僅能瞠圓招子狠瞪。

  這場子正是大軍屯內的行軍大都統府。

  幾日前被白布、白幡、白燈籠淹沒的府邸早已恢復原狀,靈堂撤了,紫檀棺木拉回貨棧待售,才好生整理過的前院如今又上演一齣,當家主母也沒讓底下人關門或趕人,就大大方方開放前頭院子,任屯堡裡的軍民百姓圍觀。

  場子原本吵翻天,但這將軍府的當家主母一現身,七嘴八舌的百姓全自動閉嘴安靜下來。

  一眼望去,四方寬敞的前院滿滿都是人頭,不過倒還知曉要騰出地方來審人。

  廊階上,喬倚嫣坐在一張黃花梨玫瑰椅上,素心和丹魄兩個大小丫鬟分別站在她左右,她先是從容喝了口婢子遞上的雪芽香茗,潤潤喉後徐聲道——

  「就按著事發順序說吧。」

  一名左手裹傷還隱隱滲血的瘦小老頭立時站出來。

  小老兒先是對著喬倚嫣作禮後,瞪了倒在青石板地上的細作一眼,憤然道:「東家,這賊人不知何時藏進小的載貨馬車裡,讓咱一路給拉回天元糧莊,後來還是靠家裡養的那幾條老狗嗅出異狀,他躲不了,才跳出來跟咱扭打在一塊兒,多虧小的練過幾手粗淺功夫,對鬥下僅斷了根小指,但這不知情的引狼入室也險在糧莊釀出大禍,東家要怎麼罰咱都認了,就是饒不了這混帳!」

  其實整件事的來龍去脈,身為主事者的喬倚嫣已然清楚,要苦主們當眾道出,只為道明一切有因有果,且,誰也不能傷了她喬家的人還想全鬚全尾。

  她接過婢子遞上的素帕輕按了按唇角,鳳眸一抬,平靜發話——

  「雲大叔,麻煩把這位大叔的兩根小指全給剁了。」

  傷她的人一根小指,她就要對方用兩根來賠。

  在場一片抽氣聲,既驚且懼,但也滿滿生出被護短之感。

  「是。」喬家護衛教頭雲起陽二話不說,抽出腰間利刃立時上前按住細作的手,後者兩腕牢牢被束住,也沒費雲起陽多少力氣,兩下輕易就斷下兩根小指。

  「唔唔……」這蒙剎細作還算硬氣,抬眼狠瞪喬倚嫣,絲毫不懼,也沒費事掙扎,斷指之時僅悶哼兩聲。

  「雲大叔,仔細替他止血,咱們還得接著討債。」

  「姑奶奶,血已止了。」雲起陽經驗老道,眨眼間已把對方血淋淋的傷口處理好,灑上止血金創藥粉。

  喬倚嫣贊許一笑,接著迎向細作狠厲的瞪視,嘆息道:「聽說閣下是蒙剎國潛進我朝的奸細呢,那種軍機要務我可管不了,再說兩邊各為其主,不好說誰對誰錯,只是我家將軍遣人來討要你,我怕你被提走,這兒欠下的債還不清,那樣多不好,所以咱們盡快釐清吧,我還得把你讓給將軍。」

  若非雙腿被縛,細作真會頂著頭朝喬倚嫣直撞過去。

  這一邊,喬倚嫣纖手輕揮,示意下一位苦主繼續。

  第二位苦主是名負責喂馬的十四歲少年,大腿被劃了一刀,半張臉腫得跟豬頭似的。

  喬倚嫣聽過後點點頭,淡淡道:「雲大叔,麻煩三刀六洞。」

  於是在眾人的圍觀兼驚呼中,細作的大腿被連刺三刀,刀刀穿透,俐落又漂亮的開了六個小洞。

  之後第三位、第四位苦主的債連續還清,細作身上的傷越來越多,但雲起陽止血手段堪稱神技,屯堡的軍民百姓們只覺今兒個這一場比過年過節看的大戲還要精彩十倍有餘。

  到了第五位也是最後一位苦主現身,是一名矮胖的老大爹。

  「東家呀——」當真未語淚先流,老大爹哭得好不傷心。「他……他躲進咱們家後院豬舍,嫌咱家的母豬花花嚎個不停,就把花花給刺死了呀!花花跟大福是一對的,咱家的大福特別不同,一年到頭發春,養著花花讓它拱,大福性情便穩定了,本想請屯堡這兒的騸匠來騸大福,但也要等到開春天氣暖和些才好,要不寒氣入了體,豬隻會生病的,哪裡知道……嗚嗚嗚,沒了花花,咱們家大福可怎麼辦?怎麼挨得到開春啊?」

  欸欸,還當真難辦,出了「豬命」,這債恐怕不好還吧?

  眾人正交頭接耳、議論紛紛,喬倚嫣亦是沉吟了一會兒,最終仍淡然開口——

  「老大爹,要不……我讓人把這位細作大叔脫個精光綁在你家豬舍,暫時替代母豬花花任大福拱吧?嗯……拱個三天應該夠,三天足夠我替老大爹尋頭漂亮母豬過來,只是這三天,老大爹得記得按三餐喂食替代花花的細作大叔,可不能讓他餓著,如何?」

  「啊?」老大爹完全愣住,都忘記要為豬悲傷了。

  而愣住的可不僅老大爹一個,在場能喘氣兒的差不多都忘記要喘氣。

 「沒說話即表示同意,那好——」喬倚嫣笑笑揚眉。「雲大叔,要再麻煩你了,把這位細作大叔送到老大爹的豬舍裡,嗯……脫了褲子就好,這天太冷,咱們且留一絲善心,衣服還是讓他穿著吧。」

  雲起陽還來不及應聲,躺在地上的蒙剎細作已激烈扭動起來。

  之前斷指、三刀六洞等等的「討債」手法都沒能讓他有多大反應,被堵住的嘴頂多悶哼個一、兩聲,眼裡淬著狠意,但這一次大大不同,細作往死裡掙扎,又滾又蹭又唔唔哼聲、拼命搖頭,因為已徹底明白,喬家主事者沒在跟你說假話,說要「綁著讓豬拱」,他就真的會被公豬連拱三天。

  「唔唔唔……嗚!嗚嗚嗚……」還能逃哪兒去呢?

  外褲被扯下時,許多大小姑娘不是訝呼地撇開臉就是摀住眼睛,細作則驚恐地流下兩行淚來。

  真真想死,可是沒法子尋死。

  細作絕望地趴伏在地,耳中嗡嗡亂鳴,披頭散髮滿臉塵土,突然聽到一個令他感到救贖的聲嗓響起——

  「住手。」

  男人的聲量並不大,語調亦平,但短短兩字已滲出不怒而威的壓迫感,眾人聞聲望去,待一看出來者是誰,驚得急忙讓出條道來。

  於是圍觀的群眾如退潮般往兩旁急退,膽小些的還嚇到腿軟需旁人攙扶。

  喬倚嫣先是一個手勢示意雲起陽停手,接著才盈盈起身,對著走進刖院佇足在細作身側的蕭陌露出嫣然巧笑——

  「是大將軍回府了呢。」

  女子麗眸發亮,兩頰浮暖,彷彿……好似……乍見他出現,令她無比開懷。

  蕭陌面沉如水,暗暗磨了磨牙,跟在他身後進來的親兵小八已迅速察看完蒙剎細作的狀況,快聲稟報。「稟將軍,此人並無大礙,這幾道傷將軍夫人實拿捏得恰到好處,全避開要害。」

  喬倚嫣聞言笑道:「不是妾身拿捏得好,是咱們家護衛教頭雲大叔手段了得,若要千刀萬剮還要留他一條性命,雲大叔也定然辦得漂亮俐落。」

  竟然還沾沾自喜、一副與有榮焉兼顯擺的模樣!

  蕭陌深切發現,自遇上喬大小姐之後,他眼角、額際抽跳的次數越來越頻繁,火氣動不動就被點燃,隨時能噴爆。

  這一邊,被東家大大誇贊的雲起陽迎向蕭陌冷峻目光,恭敬地斂首行禮。

  蕭陌視線冷冷調轉,重新回到喬倚嫣臉上。

  「這是在幹什麼?」

  「妾身沒幹什麼呀。」玉顏無辜。

  「這是沒幹什麼嗎?」大將軍嗓音更寒。

  「唔……真的沒什麼的,就是處理些身為喬家主事該處理的雜務罷了。」玉顏持續無辜。

  ……雜務?蕭陌閉了閉眼,兩掌悄握成拳。

  「你既知此人是蒙剎細作,還將他扣著不給,豈非藐視王法?」

  一堆人早已挨不住大將軍的威壓抖衣而顫,喬大小姐卻仍繼續一臉的純然無辜。

  「妾身沒有看不起王法,是想盡速討完債,早些把人讓給將軍。這位細作大叔欺負我的人,我這個東家總要替他們討回公道,同理可證,哪日將軍被誰欺負了、吃了虧,妾身也是絕對要為你出頭到底的,畢竟將軍是我的人嘛。」

  蕭陌聽到無數的悶哼加抽氣聲,他俊臉不爭氣發燙。

  此際不禁慶幸長年征戰與戍守邊疆,令他的膚色早被北境日陽曬深了,不仔細瞧不容易發現他已臉紅。

  「你……」他繃著表情,一時間還真不知該說什麼。

  他說不出話,喬倚嫣倒又有話了,語氣略偏寵溺道——

  「好啦好啦,既然將軍都親自來求情,夫為妻綱,妾身以夫為天,不答應哪裡可以?這位細作大叔就讓給將軍吧,老大爹家裡那頭總是發春的大福公豬,他可以不用去伺候了。」瞧她多大度。

  什麼求情?他是就事論事好嗎?!

  蕭陌想過要把特愛陰人的榮威帝梟首,老實說,他想過無數次,在腦海中演練過無數回,然而面對眼前這位喬大小姐,他沒想梟首對方,只想不管不顧撲上去一把掐了省事。

  無奈的是,依舊只能想想罷了。

  然而話說回來,之所以會被激怒,表示他心術遜於人家姑娘,有一拳打入棉花中毫不著力的感覺。

  就在此際,底下袍擺陡然一緊。

  他垂目瞥去,竟見蒙剎細作的兩隻血手緊緊揪住他,對方簡直是嚇破膽了,驚恐到面無血色,抓緊他的袍子抖個不停,直拿額頭磕地。

  嘴被堵實的蒙剎細作不斷發出「嗚嗚」哀哼,盡管說不得話,哀求的姿態卻再明顯不過,無聲卻激烈求著——

  快帶咱走!求求你!

     關哪兒都成、上什麼酷刑都無所謂!就是別落入這女子手裡!

  望著被整成這模樣的蒙剎細作,蕭陌突然覺得……嗯,心情似乎平衡了些,可以吐出胸中灼氣。

  原來啊原來,這世上不單單他一個快被喬家大小姐搞瘋,有人較他還要凄慘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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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22 01:33:23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嚇著將軍了

  半個時辰後。

  擠進前頭院子的百姓已都清空,行軍大都統府閉門謝客,門外還杵著兩名帶刀親兵當門神。

  嚇到快魂不附體的蒙剎細作暫且被關押在大都統府附設的石牢內,待大將軍親自來審,在這之前,大將軍得先騰出手來「搞定」某顆十分棘手的燙手山芋。

  然後蕭陌再一次發現,自己莫名其妙又被人牽著鼻子走。

  原打算私下跟喬大小姐攤牌,所以很理所當然地隨她回到主院內的寢軒。

  接著事情的發展就超脫他掌控——

  在她身邊服侍的底下人有一名僕婦、兩名婢子,他一隨她進房,她們主僕四人就圍著他忙碌,有條不紊地伺候。

  他都還未落坐,喬大小姐兩隻小手已摸上來,動作雖有些生澀,仍頗為順利地解開他全身薄甲,前胸、後背、臂膀、腿脛……她每解開一件,僕婦就接去掛在架上。

  同個時候,她的婢子正接過灶房送來的熱水,一桶桶提進側間浴洗用的小室,兩婢子小的約十三、四歲模樣,大的頂多十六,力氣很足,步伐甚穩,桶裡的熱水非但沒有濺出,幾是凝穩不動,看來兩人習過武。

  蕭陌心思才這麼一飄,待回神,人幾乎被剝個精光。

  喬倚嫣還笑咪咪說要幫他擦背沐髮,他非常堅決地拒絕,光著上身、扯著褲頭「逃進」小室。當然,他內心絕不會承認自己是用「逃」的。

  北蠻聯軍大敗蒙剎至今已過半個多月,半個多月來,今日是他首次回大軍屯。

  這種能凍掉人一層皮的雪天裡,見到熱氣蒸騰的一大桶熱水,誘惑著實太大,未多想已脫個赤條條往桶裡泡。

  浴桶夠大,水夠燙,他一坐下,水恰好及肩。

  呼……好舒服……掩睫吐出長息,他仰頭將頸子靠在厚實的浴桶邊上。

  他想,自己定然是在某個瞬間不小心睡著,且神識還沉得甚深,因聽到動靜張眼之際,沒臉沒皮的喬大小姐竟已摸到他身邊,正提壺往桶裡添熱水。

  「將軍累極,又不喜旁人伺候,還是妾身幫將軍沐髮吧?」喬倚嫣柔聲道。

  蕭陌本想回她——你亦是旁人。但不得不按捺,畢竟不著寸縷的此刻實在不適合跟她攤牌。

  其實浴桶甚深,水漫得高高的,加上團團白煙蒸騰得滿室氤氳,想要看清楚水底下的景象並不容易,但戰場上呼嘯來去、殺敵無數的大將軍卻還是微微發僵地由人擺布,並暗自費勁地調息,不讓對方發覺他的窘態。

  這一邊,喬倚嫣撩起兩袖,拉來矮凳坐在他身後,將他一大把濕髮全撈到浴桶外,開始了對他的沐髮大業。

  身後之人不知往他頭上抹了什麼,蕭陌先是嗅到彷佛彿桃花香氣,那味兒夾著清涼感,不過於濃厚,隨著她推開揉洗,氣味中多出如檀如柏的沉郁。

  「這是妾身親手製成的沐髮皂角,成分有花有草、有枝有葉,是專為將軍一人調製的。」她淺淺帶笑的軟嗓顯出了一點小得意,也顯出親昵。「試過好幾種調香,就覺這個氣味最適合將軍,好聞得緊,是妾身得意之作呢,除了將軍,誰都不給用。」

  最適合他,且獨屬於他的好聞氣味……

  蕭陌已分不清體內高升的熱度是泡澡泡出來?抑或被她的話撩出來的?

  她的十指極有章法地按揉他的頭皮,力度很夠,對準幾處穴位或重或輕地施勁,連頸後與兩肩的筋理都徐徐理鬆了。

  蕭陌不禁又閉上雙目,微僵的身軀在不知覺間放鬆,蠕動薄唇欲說些什麼,到得此刻也都忘卻九霄雲外。

  身後的人兒徐聲又道——

  「這是用白桑皮和柏葉煮出的湯,兌在熱水裡徐徐澆淋,除了能清潔頭皮,更能讓髮根強韌,滋養髮絲。」她舀起一杓又一杓兌好熱水的「美髮湯」澆淋他的頭髮,令他渾身膚孔從上到下、由腳趾頭再回到腦門兒,感到說不出的舒暢。

  「呼……」他下意識逸出一口氣,輕問:「身為北方豪商之首,為何還懂得這些?調香製皂、按摩推拿,甚至是針灸醫病……懂得的是否太多?」

  身後的人兒像被他所問逗笑,假咳兩聲,一會兒才答——

  「妾身家裡與我最為親厚、最最疼我的老祖母常為頭風之症所苦,一開始習得的這些小技全落實在祖母身上,見她老人家無病無痛、吃好睡好,比什麼都值,之後嘛,就真學出一點火候和樂趣。」

  蕭陌兩扇墨睫緩緩掀開。「聽聞喬家老夫人乃當代少有的女中豪傑,縱橫商場數十載,如今算來也過花甲之年……你來到大軍屯堡,喬老夫人身邊豈非無人照看?」

  他試探的口吻換來喬倚嫣坦率一笑。

  「我家老祖宗就在離北境天元糧莊不算太遠的喬家大宅定居,馬車上路的話約一日路程就能抵達,快馬加鞭則用不著半天,妾身隨時能回去探望,再有,祖母身邊伺候的幾個伶例人兒老早將我的種種小技學了去,時時替我照看著老祖宗呢。」略頓了頓,語調更柔——

  「倒是將軍身邊什麼人也沒有,妾身能派上用場,心裡可歡喜了。」

  「咳……」蕭陌陡地漲紅臉,喉頭發燥。

     身後的人兒忽記起何事般,語氣微揚逕自又道:「對了,妾身調香手製的沐髮皂角有名稱呢,是妾身自個兒取的,叫『將軍香』,欸欸,可想破我腦袋瓜才想出這麼適切的名稱,將軍也覺好聽吧?」

  什麼……什麼「將軍香」?

  還、還什麼想破腦袋瓜了!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大將軍被自個兒的氣驟然一嗆,咳到不行。

  「怎麼了怎麼了?被洗澡水嗆著嗎?甭怕甭急,緩著些拉長呼吸吐納,妾身在這兒呢,妾身幫將軍拍背順氣。」男人頭髮已然洗淨,喬倚嫣遂拋開杓子改去拍撫他的背心,柔嫩掌心貼熨男人裸膚,毫不忸怩。

  但蕭陌實在沒辦法保持平常心。

  姑娘家的十指直觸他頭皮,與她的掌心完全平貼他濕熱的背肌並且輕拍揉撫,兩者所引發的感受在程度上大大不同。

  腦中彷彿閃電加雷鳴,震得他脊柱發麻。

  喬倚嫣還沒來得及仔細替他拍撫順氣,蕭陌已在水中坐直身軀避開觸碰。

  他忽地側首,頰面微深,霧霧濛濛的小室裡,他目光穿透而來,略顯凶狠陰鷲。

  「出去。」男嗓低沉,語調偏向命令。

  「妾身還沒幫將軍擦背呢。」她假裝沒察覺他的異樣,殷勤道:「除了『將軍香』的沐髮皂角,還有同款氣味的澡豆,全備妥在這兒,將軍不試豈非可惜?」

  「……我自己動手。你出去。」

  男人對她十分隱忍,約莫是因她施針救過他,之後又替他「哭棺」演大戲,才勉強容忍她一而再、再而三的逾越。

  但她確實嗅到一股山雨欲來的緊繃感,再繼續鬧他的話,八成討不了好果子吃。

  既然如此,見好就收!

  「那妾身就候在外面,等將軍浴洗完畢後一塊兒用午膳。」

  喬倚嫣將長柄刷子、澡豆、杓子等等全擺在他展臂可得的地方,再把一大疊淨布和裡衣裡褲擺在較高的木架上,這才退出去。

  一到小室外,她忽地佇足不動,那隻剛剛貼上他背央的小手在泛濕的袖底輕輕握起,指挲了挲。

  雖沒看清楚,也沒能仔細摸個透澈,但短短不過一息的貼觸,已感覺到他背上並不平滑……像交錯縱橫著許多疤痕。

  心口繃繃的,她深深又深深地呼吸,素手緊握成小拳。

  那麼多傷……

  是這些年北境邊陲的兵戎生涯在他膚上造成的痕跡嗎?

  抑或是有什麼人,待他那樣不好?

*             *             *

  蕭陌沉聲把人「請」出去後,在熱水變冷之前已自行打理好一切,只是他步出小室時一大把頭髮仍滴著水,喬倚嫣見狀趕緊攤開淨布靠上去,包住他的濕髮又拉他坐下,終才能好好將他髮上濕氣絞乾。

  兩刻鐘後,蕭陌舒爽地散著髮,身上是乾淨厚實的袍子,面前是滿滿一桌的佳肴。吩咐將午膳布進寢軒,喬倚嫣未留僕婦和婢子伺候,由她親自為蕭陌布菜盛湯。

  然後她很快發現了,大將軍真是個好孩子,給什麼吃什麼,半點不挑食,但細心觀察是能看出來的,其實他對青菜不怎麼青睞,喜歡肉類更勝河鮮,最後是收尾用的三色小食——

  百葉蓮花酥、黃金流沙卷、蜜香玫瑰糕……每一盤各盛五小塊,共一十五塊,她僅吃了蜜香玫瑰糕且還沒吃完,其他一十四塊已全祭了他的五臟廟。

  原來大將軍很喜歡吃小食呢。喬倚嫣替他添上一杯熱茶,悄悄笑了。

  蕭陌直到吃飽喝足、望著被他一掃而空的桌面,才意識過來自己有多像餓鬼投胎!這樣很糟!

  今日快馬趕回大軍屯,他本打算開門見山對她說清楚,結果一拖再拖、莫名其妙被拖到眼下這般情狀,他卸去甲胄,徹底洗了澡,吃了一頓飽,還連茶都喝上了……這根本是遭「敵方」深入引誘,找不到方向。

  「妾身跟廚下點的這幾道菜,瞧來頗合將軍口味,見將軍用得香,比什麼都好。」喬倚嫣從角落臉盆架那兒絞來一條熱巾子遞去。「還有那三色小食,是妾身昨兒個心血來潮親手作的,本打算今日請人送去駐軍大營給你嚐嚐,將軍卻回來了,這算心有靈犀嗎?」

  他嘴角頰面莫非沾上糕餅屑兒?

  蕭陌見她欲笑非笑的眸光在他嘴邊溜轉,臉皮陡燙,遂故作鎮定接下熱巾子,一把往竄熱的俊龐上用力抹。

  不擦不知道,一擦……呃,還真沾上不少屑屑。

  「我們……好好談談。」他暗暗咬牙,沉靜開口。

  「好。」喬倚嫣允得好快,隨即朝外邊喊了聲。

  一直候在外頭的素心和丹魄應聲而入,一下子便將席面收拾乾淨撤走,重新換上一壺香茗,再度退出。

  「先借將軍的左手一用。」喬倚嫣笑笑要求。

  蕭陌眉心微蹙,仍乖乖將左手伸出……結果是被她按著手腕把脈。

        把完他左手脈象接著還要他伸出右手,最後她把兩手分別按在他兩邊腕脈上,細細把著、探究著,她神態是那麼認真鄭重,彷彿非常在乎,那讓他感到些微恍惚。

  「之前風寒造成的肺腑炎症已痊癒,蕭某並無不適。」直到她淺淺逸出一口氣,收回手,他才出聲。

  喬倚嫣抿唇一笑。「有妾身出手,自是藥到病除,可我瞧的也不是風寒或肺炎。」

  蕭陌亦收回雙臂,對她所說的沒想多問,更未放在心上,終是開門見山道——

  「喬小姐以『沖喜』為名義被皇上指婚下嫁,此舉乃全了北方大商喬氏的義名,可事實上,你與我算不上拜堂成親,更沒有什麼……什麼洞房花燭夜的……趁一切尚來得及,喬小姐可想過退親?」

  「……啊?」鳳眸與柳眉間一片怔然神色。

  蕭陌又道:「憑喬小姐的容貌和多才,想來這世間的好男子盡可任你挑選,會落到眼下這步田地,是否是受喬氏族中的老長輩們所驅使?因為想在天子與百姓眼中博個好名聲,福蔭宗族,所以他們才把你推到風口浪尖上,與蕭某牽扯上?」喉結上下動了動,沉吟了一會兒——

  「如若像蕭某說的這般,那喬小姐大可不必煩憂,喬家老長輩們再橫,我亦能為你擺平,至於皇上那兒……只要你想退親,一切交由我,要請皇上收回成命,也不是不能夠。」蕭陌不知為何,真真不曉得怎麼了,他以為問出這些話,與喬大小姐彼此直面內心所想、直面眼前情勢,壓在心頭的無形重量定會輕上許多,但……實則不然。

  胸臆間繃得莫名其妙,一顆心像被誰掐住,每一下跳動都帶出微妙輕疼。

  事反必妖。

  這太過反常,一向方寸不動的他,莫不是對什麼飄渺不實之物生出期盼?

  內心說不出的震驚,他面上卻絲毫不顯,僅左胸的起伏鼓動略微明顯,藏在袖中的十指下意識收攏。

  房內靜了好一會兒,直到——

  「將軍說什麼退親?那、那是男女雙方定下鴛盟,成了未婚夫妻,而其中一方反悔了,才叫退親,咱們這樣……這樣……妾身是說,我都嫁進來了,反悔的話不叫退親,而是和離才是。」

  喬倚嫣喉頭都發澀了。

  可她是這樣會裝的人啊,熱氣染得雙眸都泛濛,仍暗暗費勁想裝得雲淡風輕。

  她牽唇若笑,徐聲再道:「何況將軍在皇上面前該如何自圓其說?莫非想拿戰功當作交換嗎?如此一來豈非恃寵而驕,頗有挾功脅主的意味,平白折損將軍名聲還可能惹得皇上不痛快,又能落得什麼好?」

  「若要解套,僅須皇上一只宣詔,告訴天朝上下的臣工百姓,說一開始的『中箭落馬』、『命懸一線』到後來的『沖喜』、『賜婚』等等,全是一時權宜,是為了釣蒙剎與北蠻諸部的敵軍,所謂兵不厭詐,精心布局就為最後的大勝。」蕭陌將此事在腦中理過無數回,這是最好的解決之法了。

  他下顎線條剛硬,抿抿唇接著說:「皇上會答應的。所有人將會頌贊帝王的英明睿智,雖高居朝堂之上,卻能決勝於千里之外,而北方大商喬氏女暗行皇上欺敵之計,助朝廷和北境軍大敗敵寇,喬小姐與喬家皆有大功。」

  喬倚嫣定睛望著他,專注到眸子都忘了眨。

  蕭陌被她看得略不自在,但沒有撇開目光或撇開臉,然後就聽到她輕笑出來——

  「將軍所說的,妾身倶懂了,若依將軍的安排,這將會是雙贏……甚至是三贏的結果。皇上英明神武受萬民愛戴,贏了。喬家忠義之名大顯,贏了。而北境軍也贏了,此役大捷,迎來邊陲軍民們渴望的長安……」

  她垂下粉頸,擱在膝上的一雙柔荑,指尖下意識相互摩挲輕絞。

  「可任你再怎麼編派,將軍當時落馬是真,命懸一線也是真,妾身被指婚給了你,那也是真。還有……將軍病中方醒的那時,說是很承我的情,可是答應了妾身所求的,往後就跟家裡人一樣喚我小名,不再生分地稱我喬小姐,那也是真實有過的,但今兒個將軍沒遵守承諾,『喬小姐』三字連發,聽得都不舒服了,將軍得認罰。」

  蕭陌有一瞬間閃神,因她垂頸的弧度、她鬢邊柔軟的碎髮,更因她暖紅的腮畔和似帶嗔意的話語。

  「喬小……」他驀地頓下,調整氣息。「所以你是何意?」

  喬倚嫣抬起臉蛋,膝上的雙手已然交握,似下定了某個決心。

  「當時聽聞將軍在戰場上中箭落馬,事情傳得沸沸揚揚又繪聲繪影,且一直等不到你現身露臉來終止眾人猜測,我那時可真急了,好擔心你真的重傷不起,又不知是否有人能好好照顧你……」菱唇輕抿,更添朱色——

  「我沒法再等,遂仗著喬家多年來捐輸軍糧軍資之功,抓住機會求皇上賜婚,如此一來便能理所當然來到你身邊,這個『沖喜賜婚』是我自個兒厚臉皮求來的,我家老祖宗本不答應,但老人家是疼我疼入骨了,根本抵不住我連夜跪求,終才出面跟皇上討的。」

  她再次直視他,眸底坦然如星辰爍輝,臉容倒是紅透,嗓聲溫柔中帶俏皮又道:「在我好不容易占了你身邊這個位置,眼看都能開吃了,將軍卻想往我口中掏食,要奏請皇上收回指婚聖旨,你覺得我能答應嗎?」

  蕭陌好像……好像忘記該怎麼動。

  他沒辦法動。

  宛如被人施術定住一般,喬大小姐此刻對他道出的話,正如定身咒。

  「欸,妾身嚇著將軍了。」喬倚嫣笑了聲,眉眸倶柔。

  「你……你是真心願意……嫁蕭某為妻?」他不知自己此刻的表情有多嚴肅,五官輪廓深明剛峻,好似正與敵人對峙。

  「是。」螓首毫無遲疑一點。

  「為什麼?」連問話都像冷酷質問。「你與我八竿子打不著,為何願嫁?」

  喬倚嫣險些大笑。將軍大人是把對敵的經驗拿來用在女兒家身上了。

  對不解之事,他抱持多疑態度,而他會疑她居心叵測實也尋常,畢竟他沒被姑娘家纏上,不知道如她這樣的姑娘家若然春心大動,會有多執拗難纏。

  她喝了口香茗潤潤喉,輕徐答道——

        「妾身在十年前便見過將軍……當時蒙剎一支近百人的鐵騎成功避開我朝前線駐軍,還大軍屯堡,直接殺進我喬家的天元糧莊。前方完全沒有示警、不見半縷狼煙,那時祖母正帶著我在莊子裡聽管事們彙報,直到蒙剎兵都快殺到莊子口,咱們才驚察異狀。」

  蕭陌眉峰微動,她所說的事,他記起了,那是他名揚北境的第一場仗。

  身為小小總旗的他領著三十名好弟兄,將百騎的蒙剎兵趕出百姓的糧莊,將敵人盡斬於刀下。

  喬倚嫣見他是知道的,不由得對他一笑。

  「那座大糧莊裡從管事到夥計、再到灶房打下手的僕婢和馬夫等等,不是攜家帶眷在糧莊裡過日子,要不就是落地生根、成家立業,全是一家子又一家子的……當日將軍若沒帶人趕來,糧莊一旦徹底被攻破,後果肯定讓我一輩子惡夢連連。」菱唇一咧笑得更開,她搖搖頭。「噢,不對,要真被攻破,我也就沒命了,作不了夢啊。將軍以為咱們八竿子打不著,才不是呢,你救了我天元糧莊所有人,救了我家老祖宗,你還救了我。」

  「你之所以願意嫁我、以身相許,說穿了是為報恩?」他問得很慢,深深看她。

  喬倚嫣略歪著腦袋瓜,忍不住揉揉一邊秀耳。「也不是……也、也算是吧。」

  「什麼叫也不是也算是,說清楚。」繼續嚴酷地審她。

  「就是一開始沒想過,後來就覺嗯……像也可以。」鵝蛋臉紅撲撲,額上似見薄汗。

  「當年喬氏的天元糧莊得救後,將軍大大展露頭角,妾身從那時便開始留心起你,見將軍崢嶸往上、漸漸累積出無人可比的戰功,獲聖上青睞與信任,最終掌握北境軍權,而將軍不曾讓人失望,維護一方百姓,為我朝揚眉吐氣……」

  好想使勁揉臉,或把燙到不行的臉蛋摀住,但該說的、決定要說出來的,還是要一鼓作氣吐盡了才好。

  「像將軍這樣的男兒漢,任憑哪家的小姑娘見著了都要心儀喜歡吧?何況妾身躲在邊邊角角一看就看那麼多年,哪能不看到心底去?所以……所以一開始真沒想過『以身相許來報恩』這樣的事,無奈後來有了私心,又逮到指婚的機會,就覺得……就算狠狠委屈了將軍,也要先嫁了你才好。」

  她頭重重一點,強調般用力頷首。「妾身的叵測居心,就是這樣了,我、我說完了,沒有其他需要交代的了。」以上。

  點完頭,她乾脆又低著臉,雙眸瞅著絞在一塊兒的十指。

  然後她發現四周陷進猶如無底黑洞的靜寂中。

  非常、非常的靜。

  靜到她都能聽到自個兒心音正胡亂鼓動,還一聲大過一聲,彷彿下一瞬一顆鮮紅火熱的心真會跳出喉嚨。

  欸欸,她知道自己非常不懂矜持,再次很嚴重地嚇到將軍大人,他一時間不曉得該如何應對也是情有可原,誰讓她就是春心大動,一動還累積了整整十年,當時已留心,何況到如今?

  終於終於,她鼓起勇氣抬眼偷瞄,想過無數種他可能展露的神態,驚駭的、疑惑的、輕蔑不屑的,甚至冷酷無表情的……但,竟然不是!

  手握重權、剽悍神武的行軍大都統兼鎮北大將軍大人,顴骨不知怎地浮出兩團赭雲,即便膚色偏黝黑也掩不住紅了臉的事實。

  他覺得臉紅給她看還不夠似的,那薄唇竟還不知所措般輕啟,欲語還休一般。

  而最最考驗心智的是他那一雙漂亮長目……審她的時候不是清醒又狠厲嗎?這時候怎換上小雨如酥般的朦朧目光,是要她……要她怎麼忍嘛!

  不行!

  忍無可忍,只能重新再忍!

  她都如此這般不矜持,不能再自陷泥淖變成「摧草痴女」,尤其還是一名「大齡痴女」,那樣也實在太可悲啊!

  她忽地自虐般揪住發燙的兩耳,接著又拍了兩下臉頰,重新振作起來。

  「你別急著惱我,我有一事不說不成。」

  她沒敢多看他,急急再道:「將軍之前因風寒導致肺腑發炎,如今確實完全被治癒,但將軍的氣血腑臟與四肢百骸仍需仔細調養,因為小小傷了根本,但起因絕非這一場風寒,而是在更早之前種下的病灶,應是重傷一場,卻沒有徹底地將養顧本才造成的。」

  望著男人對她來說實是秀色可餐的俊顏,喬倚嫣死死忍住,道——

  「氣血兩傷,筋骨暗鬱,這病灶不除不可,時日拖久了,將軍年過不惑定然要飽受折磨,我既是來報恩,就斷不能允這樣的事發生。」

  深吸一口氣,再用力呼出,她再道:「所以無論如何,我都要當這個被指婚過來的將軍夫人,這樣才可以名正言順扒光你的衣物替你診治,才可以光明正大待在你身邊,隨心所欲照看你,即便你受不了想休我,有聖旨在上,定也容不得你專斷妄為。」

  喬倚嫣不會知道,此時此際的大將軍蕭陌是受著何樣奇詭的煎熬和折騰。

  如以冰炭置我腸。

  蕭陌渾身凜顫,從上到下,由內而外,體內是一陣冰寒一陣熾熱,似有軟到沒邊的春水浸注,又彷彿整個人被架在烈火上燒烤……總而言之,就是一切感受全亂了調性,連他都還沒能搞懂自己真正的心緒。

  什麼都沒搞懂,所以他瞬也不瞬、近乎迷濛般直視她,無語。

  他沒話,她話倒是不少,為遏阻「摧草邪念」叢生,把當家主事的氣魄全展現出來——「將軍都沒喊我小名兒,妾身剛剛提到要將軍認罰,這時是想到罰你的好法子了。」一頓。「就罰將軍與妾身再成親一回,要你穿上新郎官的大紅喜服來迎娶我,要親自挑開妾身的紅頭帕,咱們要辦一場別開生面的結親禮,如何?將軍認不認罰?」

  結果眼前男子依然像魔怔了般緊望著她。

  說不失望,那是假話。

  但按她喬倚嫣的脾性,向來選定便無悔手,這一次亦然。

  蕭陌。

         這是她老早就選上且看進心底的人兒,喜歡著、崇拜著,欲棄不能棄,是深入魂識的柔醉情懷,還能由她慢慢滋養,徐徐教化。

  而至少至少,這一段彷彿被迫的親事,還有她不管不顧、少女懷春般心悅他。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將軍不答應都不成!咱倆的一場婚事,你且靜心待著便是,妾身會安排得妥妥當當。」咬咬唇。「嗯……嗯嗯,就這樣,我沒事要談了,將軍也沒事吧?嗯嗯,那好,既然咱倆都沒事,就……就該幹麼幹麼去!我去找府中大總管議事,將軍請便……再會!晚上見!」

  丟下話,喬倚嫣起身便走,往寢軒外衝。

  太不淡定了。她想。

  但心裡秘密全都挑明,要她還能如何淡定?

  一逃到外邊,她搔耳揉頰渾身紅暖退不盡,頭皮還隱隱發麻。

  腳一跺,想通了,不淡定就不淡定,對上他蕭陌這般的男兒漢,要顏質有顏質,要力氣有力氣,要才能有才能,會陷落是正常,她、她坦然以對就好。

  然後,想通一切的她很瀟灑地走掉去幹自個兒的活兒。

  而還沒想通的大將軍仍傻傻困在原地,羞到渾身發燙,五官僵化,動彈不得……

  沒辦法啊沒辦法,大將軍這款剽悍又精明過頭的孩子,從小到大都沒被柔柔軟軟的姑娘家明目張膽表白過啊!

  將軍大人確實「馬前失蹄」了,但又如何?

  摔得這麼慘,怪不得誰,誰讓他就是純情到沒半點經驗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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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22 01:33:41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成親第二回

  蒙剎與北蠻諸部慘敗後,蒙剎細作沒回自個兒地方,卻還試圖往南潛入,這一點令蕭陌深疑,就怕天朝土地上已埋著不少敵國暗樁,以他們才知道的法子暗通有無。

  原以為即使逮到人,要從對方口中挖出點有用的東西肯定不易,大將軍想都沒想到,細作落進喬大小姐手中被公審過後,神識都有點殘了,彷彿內心一道長久鍛鏈出來的防護牆遭無情摧毀,據負責看守的親兵來報,說蒙剎細作全身被清理過後,在終於套回褲子時竟崩潰大哭。

  後來將細作提來問話,什麼酷刑全免,只遣親兵將老大爹那頭大福公豬借了來,「豬」視眈眈下,蒙剎細作問什麼說什麼,而經歷過喬大小姐之手,再被大將軍整過,細作略殘的心志都成半殘了,欸。

  緊接著是朝廷遣人快馬加鞭前來傳旨。

  負責傳旨的是一名年過四十、身形高瘦的內侍大人,名叫卓昔年,在內廷中頗得倚重,皇上遣這位心腹卓公公親臨北境宣旨,足可看出這一次大捷讓帝心有多痛快。

  榮威帝的聖旨中除了嘉許北境軍民一心,贊揚北境軍剛韌有度、忠勇護國外,亦憐邊陲百姓生活之清苦,特免五年賦稅,以利百姓們休養生息。

  另外,對大將軍蕭陌青眼垂垂的榮威帝自然把蕭陌誇得沒邊兒,要蕭陌擬一份論功行賞的摺子送上,更直接在聖旨中宣召,封一品鎮北大將軍為「定遠侯」,爵位世襲罔替,賞黃金千兩。

  榮威帝還不忘「愛屋及烏」,不但加封喬倚嫣為「一品誥命夫人」,賜誥書和誥命服,更特意命卓昔年帶上十件棺材為賞賜。

  沒錯,確實是棺材,也的確是十件,只不過每一件僅巴掌大,材質各不同。

  金絲楠木棺。瑪瑙棺。象牙棺。真金不怕火煉棺。和田潤玉棺。

  千眼菩提木棺。青川碧玉棺。珍珠棺。福壽山石棺。明玉晶棺。

  小小棺材完全展現出天朝工藝之大成,能開棺蓋棺,每件上頭各有精美至極的不同雕刻,這十件中包含木雕、石雕、玉雕、牙雕和毫雕等等功夫,且出自皇家賞賜,當真價值連城。

  接過這一大托盤棺材的喬倚嫣價值連城的玩意兒從沒少見,但那會兒還真有些懵了。

  民間拿這種飾物或擺設用的小棺材相贈,頗有祝人「見棺發財」或「升官」的好喻意,咱們的榮威帝一賞還連賞十件,是要她這個「一品誥命夫人」繼續發財兼升官嗎?

  是說「一品誥命」都到手,完全碰頂了,她這個「妻憑夫貴」的官還能升哪兒去?

  「皇上說,將軍夫人……啊,老奴得改改口,稱您一聲定遠侯夫人。」八成見她一臉納悶,卓昔年掩唇一笑,壓低細嗓好心地解釋。「皇上說啊,夫人您是一等妙人,哭棺那樣的活兒都能操辦得那般細致,若非皇上早知道底細,都要信得真真的,跟著哭呢。」

  聞言,一旁聽旨的蕭陌眼角、額角加頭皮都又抽搐了。

  那日偷溜成癖的青年帝王在他面前喃喃著要好好獎賞喬大小姐,沒想最後是賞這一托盤的棺材……這種奇詭惡趣,他不禁又想把帝王梟首了事。

  豈料喬倚嫣笑得見牙不見眼,脆聲道——

  「謝皇上聖恩。這是『升官發財、十全十美』呢,皇上的期許,臣婦不敢不遵。」好啊,她這算是「奉旨發財」吧?不發可就抗旨了!

  呵呵,敢情好,以後有御賜的這些玩意兒在,喬家賺得滿盆滿缽,也不怕那些酸腐言官們說話。

  「吾皇萬歲萬萬歲!」她喊得山響,很給面子地磕頭行大禮。

  宣旨結束,待行軍大都統府裡黑鴉鴉跪成一片的人全都起身,卓昔年往前兩步將聖旨交到蕭陌手中,保養得宜的斯文面龐對著新晉的定遠侯夫婦揚開淺笑。

  「侯爺此番立下不世戰功,當可為天朝新世家的開代家主,皇上在帝京相候,就等著老奴隨兩位貴人啟程進京,侯爺奉召進京獻俘,皇上還就想讓當初不看好您亦不看好他的那些宗室和臣工們瞧瞧,皇上與侯爺是如何君臣一心,創我朝盛世。」

  喬倚嫣此時已將皇上賞賜之物仔細交給芳姑姑和素心、丹魄兩丫鬟捧著,一揚睫便捕捉到蕭陌又在隱隱抽動的眼尾眉角,忽地有種想法,莫名就覺這位榮威帝像是個挺會鬧騰的,唔……可能也頗愛演,嗯……蕭陌長年來倍受其偏愛和青睞,肩上壓力定然不小。

  然後自個兒再想想,來到他面前,她也挺會鬧騰,也滿愛演,後來衝著他攤了牌,說,就是覺得「喜歡」了,想「以身相許」了……她的偏愛和青睞是否也變成無形巨石重重壓在他肩上?

     自那日她把臉皮踩在地上對付他咄咄逼人的質問,到今日已過去十來天。

  這些天他就駐軍大營和大軍屯堡這兒兩地跑,但較多時候是待在駐軍大營那邊,還把從她手中「奪走」的蒙剎細作拎到俘虜營審問。

  若回到大軍屯堡這座行軍大都統府裡,他總面無表情,給他什麼吃什麼,安靜任人伺候,三拳都打不出個悶屁。

  但她已好幾回逮到他在偷覷她,而且只要被她逮到,他目光立時挪開,她都不曉得家裡這位大將軍侯爺到底怎麼想?

  不過不打緊,反正她破罐子破摔,他想怎樣都成,只是若想擺脫她,那萬萬不可能。

  認命吧我的大將軍侯爺!

  噢,等等,眼前不正是個讓他徹底認命的好機會嗎?

  蕭陌抿唇無語,倒是給了喬倚嫣絕佳的插話時機,她頷首笑道——

  「有勞卓公公前來宣旨,這一趟從帝京遠道而來,途中諸多不便,定然極其辛苦,還請公公在這行軍大都統府裡好好休息幾日,待養足精神再回程。」一頓,眉陣忽染顏色,略靦腆又說:「卓公公來得實在太巧,三日後恰是侯爺與妾身的成親禮,公公能來觀禮,那當真是太好了。」

  此話一出,她身畔的蕭陌渾身一僵,怔怔調頭看她。

  卓昔年卻是微瞠雙目,不明就理般眨了眨,掀唇問:「侯爺與夫人的成親禮……不老早行過了嗎?」

  喬倚嫣帶笑嘆息。「可不是嗎?但那時我家大將軍侯爺雖非真的中箭,命懸一線倒是真得不能再真,妾身當時以『沖喜』為名嫁進來,拜堂都不見新郎官的影兒呢。如今他算大好了,總要鬧著他再成一次親。」說著,她妙目瞟向一臉含霜罩雪般冷酷、實已徹底僵化的蕭陌,模棱兩可軟軟笑問——

  「嗯……這位定遠侯大將軍,當日既是無語,那便是認罰了吧?既然認罰,此際可還有絲毫異議?」

  「……認罰?」卓昔年兩耳攫獲到有趣的字詞,修整得漂漂亮亮的烏眉不禁挑高,一臉的興致盎然。

  「就是我家大將軍侯爺他唔唔……我的小名兒他都不唔唔唔……」

  卓昔年這會子不是兩眉挑高而已,而是兩顆眸珠都快瞪將出來!

  蕭陌全然憑本能動作,長臂一探將那胡亂放話的姑娘家拘在身側,隨即一掌覆蓋過去,俐落地掩了她半張嬌顏,留著兩鼻孔洞讓她呼吸,堵實了她的嘴不讓洩底。

  喬倚嫣不說話了,但貝齒一張乾脆咬住他的掌心。

  蕭陌沒有哼聲,因為掌中全是厚繭半點不疼,卻是……卻是濕濕熱熱又刺刺麻麻,直往心窩裡鑽。

  「噢,噢噢……我的天爺啊,沒想到侯爺竟有這般淘氣的一面,整著自個兒的媳婦兒玩呢。」卓昔年揮著潔白巾帕掩唇,忍不住笑,目光直往他們倆臉上挪移。「見侯爺與夫人鬧得開懷,比起別人的兩小無猜還親昵率真,足可說這樁『沖喜賜婚』實是皇上聖明啊!」

  「卓公公唔唔唔……」喬倚嫣認真甩頭,但甩不開男人覆嘴的大掌。

  「三日後,本侯與夫人將再次行成親禮,請公公前來一觀,代皇上為我倆證婚,實為無上榮幸。」

  卓昔年用力頷首,頻頻點頭。「一定一定。侯爺與夫人這杯大紅喜酒,老奴若然不喝,那是枉來世間走一遭啊,屆時定要與侯爺喝個盡興……是說……侯爺快快鬆手吧,老奴瞧著,夫人快被摀得沒氣了呀!」

  喬大小姐哪裡快沒氣兒?

  被半挾半抱帶回主院,甫鬆開對她的挾抱,蕭陌胸膛就被她狠狠推了一把。

  沒料到她會突然出手,高大精實的他被她一推,順勢倒坐在扶手椅裡。

  「蕭陌我告訴你,你若還想著要皇上撤旨,不要咱倆這婚事,三個字,不能夠。」什麼「將軍」啊「侯爺」的稱謂全省了,連名帶姓喊人,氣勢迫人。

  蕭陌一時間也看傻了。

  杵在面前的女子比起坐著的他並沒有高出多少,但她雙手叉腰、兩腳打開與肩同寬,瞪著他不放的鳳眸眸底竄著小火,整個精氣神旺盛,令他挪不開眼……也捨不得眨眼。

  「你究竟怎麼想的?今兒個若不說清楚——」她咬咬唇,頭一甩。「那剛做好的新鮮小食,什麼蓮花酥、流沙卷、玫瑰糕的,一塊……不,一口都別想吃!」

  以為她要撂什麼狠話,結果拿新鮮小食來威脅?

  蕭陌有些哭笑不得,但再想想,口中竟開始生津泛濫,是記起那些小食在舌尖上化開的美好滋味了,忽覺她這個威脅頗狠。

  「適才在卓公公面前,夫人說三日後當行成親禮,實是想坐實了這件事,蕭某盡管事先毫不知情,但也認了,反正……那就……成親吧。」咳咳。

  他看到喬大小姐雙眸瞠得好圓,瞳底爍亮,突然間整張白嫩嫩的鵝蛋臉抵近過來,鼻尖與他的臉僅一拳之距。

  「你……怎麼了?」他喉間發燥,裝著八風吹不動的模樣。

  喬倚嫣露出兩排貝齒,笑道:「爺剛剛稱呼我為夫人,這是私下頭一遭呢,喚得還挺自然,原來你覺得我是你夫人了。」

  蕭陌覺得,上戰場衝鋒陷陣都沒這麼難對付,不按牌理出牌的喬大小姐總有令他節節敗退之感。

  戰場上是真刀真槍與敵軍交鋒,紅的只會是血,但跟眼前這個時而溫柔時而刁鑽、演起戲來一套一套,但坦率起來又徹底豁出去的女子交手,他的血發燙,紅的是臉。

  喉結動了動,他竟然不爭氣地想把頭轉開,一雙柔荑隨即捧住他的臉,扶正。

  他兩丸瞳心陡凜,她嘻嘻一笑,道:「侯爺的臉真燙,看來是害羞了。」戲譫的眸光一轉溫柔,掃過他臉上所有剛硬線條,吐氣如蘭。「真好,妾身很喜歡。」

        她凝視他的唇,又緩緩與他四目相接。

  蕭陌原要硬氣地駁斥那個「害羞了」的說法,但她說著「很喜歡」時的神態和語調……

  他左胸像被狠撞了一記,心頭湧出熱呼呼的血氣。

  他驀然間明白過來。

  那一日他對她提到欲請皇上收回指婚的旨意,並剖析了一套三贏的局面,只要她點頭,這場莫名其妙的婚事便能告終,他當時覺得胸中緊繃,恍惚間似乎生出期盼。

  當時不懂,此刻已明白——他希望女兒家出嫁,是自個兒願嫁,若然被迫,能有什麼意思?

  像將軍這樣的男兒漢,任憑哪家的小姑娘見著了都要心儀喜歡吧?

  何況妾身躲在邊邊角角一看就看那麼多年,哪能不看到心底去?

  逮到指婚的機會,就覺得……就算狠狠委屈了將軍,也要先嫁了你才好。

  他有些暈眩,每每想起她的告白,說得那樣理所當然,他都有頭重腳輕之感。

  此時她看著他說很喜歡,臉離那麼近,指摩挲著他的頰,那、那她會不會想……

  「欸,妾身又驚著你了。」笑著,略帶懊惱,喬倚嫣放開他的臉直起身。

  「三日後成親,侯爺肯乖乖的,妾身感激不盡。」她拍拍他的肩膀,俏皮地搬出當家主事的派頭,大氣道:「別擔心,有我罩著呢,我會照顧好你的。」

  然後她就把發愣的男人留在屋裡任他發愣,自個兒則回到前頭廳堂招呼這些天將借宿行軍大都統府的卓昔年一干人等。

  蕭陌在屋裡「罰坐」了好半晌,最後終於重重吐出一口灼氣。

  他都不知道在忍什麼?憋得大氣都不敢喘!

  結果……就是……欲求什麼……

  而那個什麼卻非常不滿中!

  儘管只有三天準備成親事宜,喬家「北方豪商」的名號不是喊假的,稍一動員,所需用品以及宴席所需的豬鴨魚肉、青菜果子等等,全一騾車一騾車地拉進大軍屯堡。

  大將軍蕭陌被賜了定遠侯爵位,且將與將軍夫人再一次行成親禮之事甫在屯堡裡傳開,整座大軍屯堡忽然喜氣洋洋,不少百姓們主動在家門前掛起大紅布,還放鞭炮了,熱鬧得跟過年有得比拼。

  不能怪百姓們愛湊熱鬧,實在沒辦法不開心,畢竟上回成親是為了「沖喜」,喬大小姐還是跟一套御賜的新郎官衣褲拜的堂,眾人當時全以為大將軍正值生死交關之際,而北蠻子正虎視眈眈,哪還笑得出來?即便笑,那也絕對是苦笑。

  但這一次的成親可就大大不同,那是天差地遠啊,加上喬家有意寵著屯堡軍民,有意寵著自家姑爺,凡是登門道喜者,不限大軍屯堡這兒的人,每人皆可得個小紅包沾沾喜氣,可想而知,這三天大軍屯堡裡的喜慶氛圍有多濃厚。

  成親這一日,北地終於透出點春信氣味兒。

  日陽小暖,天光清亮,風裡有著雪水滲入土壤深層中所散發出的微腥泥香,這是土地得到万物滋養的迷人氣味。

  蕭陌一早盥洗後已換上喬家僕婢為他備好的御賜新郎官喜袍,就連靴子都是新製,爾後一名僕婦捧著喜彩過來要幫他繫上,見到那一大球連著紅緞的喜彩,他眉頭深皺,那名被喬倚嫣喚作「芳姑姑」的僕婦軟和勸道——

  「喜彩上身,喜事彌珍,喜運長隨,喜緣是恩。將軍身上團著大紅彩,給咱們家夫人添紅又添喜,夫人身上團著大紅彩,為將軍添運又添福,兩球紅彩是成對兒的,缺了一顆可不好。」

  蕭陌這大將軍侯爺就是個吃軟不吃硬的主兒,最後摸摸鼻子嘟噥兩聲,乖乖讓人替他在胸前繫上一朵比他腦袋瓜還大的紅綢彩球。

  之後他成了提線木偶,要他做什麼,他全然照辦。

  直到親眼目睹涌進行軍大都統府賀喜的百姓們,又看到今日要與他成親的喬大小姐一身正紅、頭罩紅頭帕,被僕婦和婢子們護送到他面前,他才徹底意識到自己是個新郎官,是那個要上前牽起她手中的紅綢緞、與她結成連理的人。

  接下來的事就不須旁人提點了。

  他接手一切,接起與她相繫的紅綢緞,在眾目睽睽且眾望所歸中,領著她一步步完成所有禮節。

  他們,終於成親。

  他,蕭陌,年少便被逐出世家大門的一顆棄子,御史臺的言官們將他批得一無是處、豬狗不如,沒想到有朝一日……也有姑娘家會鬧著非他不嫁。

  大將軍定遠侯的洞房,礙於新郎官威壓太重,沒人敢來鬧。

  喬倚嫣覺得這樣甚好,外頭已夠熱鬧,若還鬧進正院寢房裡來就太過了。

  半個時辰前,蕭陌領著她拜完堂成了親,將她送進布置得紅彤彤的寢房裡。

  芳姑姑帶著素心、丹魄在一旁伺候,捧上托盤,盤上備著一根繫有喜緞的秤子,蕭陌就用那根秤子挑起新嫁娘的流蘇頭帕。

  稱心如意。百年好合。永結同心。早生貴子。

  芳姑姑祝詞連連,兩個丫鬟則笑嘻嘻地不斷把該吃該用該喝的東西奉上。

  紅棗、花生、桂圓、蓮子、喜酒等等,蕭陌全乖乖下肚,最後用葫蘆瓢飲著合巹酒時一下子喝得太猛,還把胸前都濺濕了。

     不等僕婦和婢子們反應過來,離他最近的喬倚嫣已將手中帕子貼在他胸前,試圖拭掉酒汁。

  「蕭某……我無事,不打緊。」他快很抓住她的手,隨即起身。「我先出去敬酒,卓公公那邊亦須作陪一番,你……你先歇著,吃點東西。」

  他朝芳姑姑和兩個丫鬟道:「照顧好你家主子。」

  「是。」三人異口同聲,屈膝福禮。

  在目送自家侯爺離開喜房,且完全聽不到腳步聲之後,年歲最小的丹魄突然頗老成地嘆出一口氣——

  「夫人,瞧著這點子好硬啊,今晚拿得下嗎?嗷嗚!」後腦勺被姊姊素心狠巴一記。「滿嘴胡話!什麼點子不點子?你把侯爺當成啥兒啦?」素心板著臉叉腰。

  「就當成……當成香脖脖嘛,侯爺是夫人眼中的香脖脖。」揉著中招的腦袋一臉委屈,還不忘碎念。「也就夫人瞧著喜歡,那麼冷,硬得跟石頭似的,咱是替夫人擔心,怕不好入口要崩斷牙,不如今晚一把蒙汗藥迷了他,先上再說也……你、你你……別又動手啊!」素心簡直聽不下去,撩袖掄拳撲將過去,兩姊妹遂滿屋子跳騰飛挪。

  兩道身著喜衫紅艷艷的小影兒全使上輕功,素心邊罵邊追,丹魄邊回話邊擋還邊逃,厲害的是完全沒打翻房裡任何一物。

  芳姑姑已然見慣,搖頭笑嘆,她倒了杯蔘茶靜靜送到喬倚嫣面前,柔聲安慰。「慢慢來吧夫人,慢慢來,比較快。」

  「姑姑,我沒想快的,我就喜歡穩紮穩打,然後手到擒來。」喬倚嫣嘻嘻一笑,捧著蔘茶啜了兩口,揚眉卻又道:「嗯……下蒙汗藥著實太俗,那是下九流的路數,若是下我製的『陰陽合歡散』,定然是不錯的,姑姑以為呢?」

  逃跑中的丹魄猛地頓住腳步,素心不及收勢,兩姊妹撞在一塊兒還齊齊滾到喬倚嫣腳邊,四隻眸子同時瞪圓了仰望她。

  「夫人英明神武!」丹魄咧嘴笑,被素心一把掐了臉蛋,頓時哀哀叫。

  芳姑姑仍是搖頭嘆氣,一指親昵地點了下喬倚嫣的鼻頭,紅著臉嗔道:「淘氣。」

  待蕭陌再度回到正院寢軒,已是兩個時辰之後的事了。

  北境的寶藍穹蒼上,月兒剛躍上樹梢頭,不知名的蟲聲隱隱約約響動。

  男人進到小前廳、一路踏進內房,喬倚嫣便嗅到他身上似染霜雪的清寒。

  芳姑姑和素心、丹魄兩丫頭在服侍她浴洗且進了一碗十鮮粥後,已被她早早趕下去吃飯歇息,此時伺候人的事就要她自己來了。

  「侯爺是在前頭喝多了酒,怕酒氣薰著妾身,便自個兒尋了個地方浴洗過後再進屋嗎?」喬倚嫣從櫃中取出淨布迎上。

  他的新嫁娘已卸去頭飾珠釵,素顏如玉,大紅喜服也換回一向偏素雅的衣裙,但依然很好看,他沒想到自己會娶到一個美嬌娥。

  今日以喜秤挑開她的紅頭帕時,先是覷見她秀潤的下巴、嫩紅菱唇,跟著是兩抹帶紅的腴頰、秀挺鼻子,再來是她的眉眸和白額……當整張妝容美麗的鵝蛋臉呈現在前,光是她小小一個揚睫朝他眄來,他心音便如擂鼓。

  之後她替他擦拭酒漬,靠得好近,人幾要鑽進他懷裡,他整個人就不對勁了。

  這時也是,她又靠過來,攤開一大張淨布擦著他微濕的散髮。

  喬倚嫣不知道蕭陌此時內心的起伏與掙扎,反正他無語便是默認,令她不得不念叨——「髮上的水氣都快結霜,身子也這麼冰,肯定是就著冷水沖洗了,明明寢軒小室裡備著整大浴桶的熱水等你用,你不回這兒洗,偏要在外邊……」越說越無奈,嘆氣。「侯爺不習慣旁人近身伺候,不喜被人碰觸,妾身明白,只是咱倆如今得一塊兒過活,你若一直避我,日子過起來可有多尷尬?倒不如先把妾身視為同居之友,侯爺想守身如玉,我也絕不會迫你。」

  方才還跟芳姑姑和兩個丫頭戲論說笑,說要祭出「陰陽合歡散」辦了他。欸,她說歸說,哪可能那樣待他,她也不會那樣對待自己。

  要使上奇藥才能令他對她欲火焚身、不能自已,那她也太悲情了不是?

  這一邊,聽到「守身如玉」四字,蕭陌喉頭一噎。

  誤會大了!

  他並不是……才沒有……絕對沒想……沒想要守身如玉!

  氣息不太穩,他又一把抓住她在他頭上、臉上忙碌擦拭的手。

  「……我沒要避你。」目光變深,棱角分明的面龐似有暗紅。

  喬倚嫣略使力收回手,內心事不吐不快,也非說不可,紅著臉道——

  「我雖不會強迫你做那些……那些尋常夫妻洞房花燭夜會做的事,但侯爺的身子我卻是非碰不可。」抿抿唇。「之前就跟你提過,侯爺身上養著一個病灶,導致氣血兩傷、筋骨暗鬱,侯爺現如今仗著年輕力盛,還能壓一壓這股子暗流,往後年歲增長,病象必然叢生,妾身絕無法放任這樣的事發生。」

  男人表情有些說不出的古怪,她看得不是很懂,卻依舊堅持。「我說過自己是來報恩的,眼下看來,若以身相許怕是報不了,但我這一手醫術想要調理好侯爺的身子,絕對不成問題,可既要調理,除了食療、藥浴雙管齊下,另外還得仔細理順你的筋脈、入針灸藥將毒素引流出來……總而言之,言而總之,侯爺非被我看光、摸光了不可,為了往後長長久久的安健,侯爺還是允我好好報恩吧?好不好?」話到後頭都有乞求的味兒了。

  蕭陌的心緒當真是前所未有的複雜。

  對於她所說的一些話,他想好好辯駁一番,無奈辯才無礙這樣的事從來不會發生在他身上。

  他擅長謀略,謀定而後動,之後一擊必中,但她在他面前就是一齣又一齣,然後驟然間把所有東西捧到他面前,令他眼花撩亂、目不暇給,在戰場攻略上一向智計百出的腦子都要不好使了。

  望著她彷彿頗苦惱的玉顏,他心頭糾著,氣息灼燙,終是沉聲道——

  「你想碰我,那就碰吧,只是我的身體……不太好看。」

  她先是愣了愣,隨即頭一點表示明白。「侯爺久戰沙場,刀傷、槍傷、箭傷定然多了去,留下的疤痕定然也多,妾身曉得的。可那些傷疤都是拼命保家衛國的痕跡,又哪能說不好看?」

  蕭陌深深看她,下顎線條繃得略顯凌厲,嘴角亦死死抿著。

        好一會兒又好一會兒……像是他內心那一道護城牆已高高筑好,自覺擋得住任何地動山搖與風狂雨暴,他低低出聲問:「你想什麼時候動手?」

  「當然是越快越好。」喬倚嫣眸光陡亮,知道他是願意乖乖讓她調理了,開心到藏不住笑顏。「就從今晚開始吧,如何?」

  她是心悅他的,非常非常。

  但他總被她太直率的感情驚著,表情總驚得一愣一愣。

  所以盡管是「春宵一刻值千金」,她有情,可他無意,那他們倆湊在一塊兒反正也幹不了什麼,還不如把重心放在他的身子骨上,那還實在些。

  自覺想得通透,喬倚嫣大大鬆了口氣,對著面無表情的蕭陌脆聲道——

  「我這兒的醫治器具隨時都備得妥妥的,半件不缺呢,侯爺就大大方方地卸衣脫褲往榻上躺平吧,在妾身眼裡,你是病家,咱倆僅是醫病關係,我絕不會心猿意馬亂來的,我真心保證。」舉起三指對天發誓。

  她發現眼前的男性峻龐又出現那種她無法看透的古怪表情。

  算了,看不透就看不透,她能抓緊時候替他拔掉病灶才是重中之重。

  然後蕭陌在僵化片刻後,終於很乖很聽話地動手自個兒脫了。

  來吧來吧,快讓她瞅瞅是怎麼個「不太好看」法,她就期待看盡他啊,怎可能覺得他不好看?絕對不可能!

  當蕭陌決心在她面前卸衣脫褲,那便是去個精光,身上不留一絲半縷的遮掩。

  他不僅光溜溜、赤條條立在她面前,還為她「展示」了自己最最難以入目的地方——他緩緩旋過身,任整片慘不忍睹的背部坦露在她面前。他沒有欺負她,絕對沒有。

  但,他卻驟然聽到她哭出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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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22 01:33:58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我讓你報恩

  沒有哪個姑娘家在親眼目睹男人將衣褲一件件卸下還能鎮定自若,如果有,肯定是裝的。

  喬倚嫣以為自己裝得挺好。

  蕭陌被她說服,肯「坦然」相對,那樣再好不過,盡管他的「坦然」有些矯枉過正般稍稍過頭,但也沒有不好,她受得起。

  呈現在眼前的是一具陽剛精壯的男性身軀,硬頸寬肩,勁臂窄腰,腿長而有力,柔暖燭光將他身上每一塊肌理映出明暗,所勾勒出來的線條優雅又充滿力度,強悍中透出韌勁。

  直到他沉靜轉身,將背部完全展現,原還強作淡定、其實既羞又喜的她,腹部就像被狠狠揍了一拳,瞬間疼得她五官扭曲、額滲冷汗。

  莫怪他不喜讓人碰觸。

  莫怪之前硬蹭去幫他沐髮,才摸到他的背,他反應會那麼大。

  莫怪那時殘留在她指上的觸覺會那樣不平滑。

  從身後看他,那身型更是虎背狼腰,但他整片背部到腰臀布滿深淺不一的長條疤痕,疤痕層層疊疊交錯,有好幾道應是當時皮開肉綻得十分厲害,又沒有仔細照顧,留下的傷疤顯得格外猙獰,尤其是背央的那片肌膚,找不到一小處平坦,像被燒紅鐵塊烙過似的,形成凹凸不平的整大塊暗紅色。

  喬倚嫣是聽到嗚咽聲才曉得自己哭了。

  可她有什麼資格哭?

  是她要求要看,哭個什麼勁兒?

  該哭的是那些欺負他的人,如今他是她罩的,這筆帳得仔細算。

  「脫光光算什麼嘛?你不害臊,人家我、我都害臊了!」她輕聲嚷嚷,抄起榻上的大紅喜被撲過去。

  蕭陌身上一暖,不僅肩上披著被子還連人帶被被喬倚嫣從身後抱住,方才聽到的嗚咽哭泣彷彿是錯覺,但他知道不是。

  她哭了,又感到難為情,才故意這樣鬧他。

  「天氣還這麼冷,侯爺若凍破皮,妾身可要捨不得。」她鼻音略重,隔著被子,小臉在他背後蹭了蹭。

  下一刻,蕭陌輕易掙開她的圈抱轉身面對她。

  披著被子、散著髮的他模樣看起來有點滑稽,但凝視彼此的兩人都不在意,只看到對方眼中的光,即便仍捉摸不定、朦朦朧朧,也是真誠的意。

  「……那是鞭傷。」凝望了好半晌,喬倚嫣率先開口,知道自己眼睛定然紅紅的,因為一直有溫燙的什麼威脅著要流出來。

  她吸吸鼻子,揚唇。「除了鞭傷,還有烙痕,容妾身想想,嗯……若猜得不錯,應是鞭傷太過嚴重,皮開肉綻幾可見骨,如此流血不止,侯爺乾脆讓人替你把傷口全烙得黏住,是嗎?」

  他眉峰微動,點了點頭。「……嗯。」

  她對付著喉中無形的硬塊,深吸一口氣——

  「妾身既已關注侯爺多年,對於當年景春蕭氏將你從族譜中除名一事,早就耳聞,更聽說他們光逐你出家門還不夠,還要你領五十鞭當作『剔肉還母、削骨還父」,從此斬斷血緣之親,視為陌路。」她語調有些不穩,頓了頓問:「侯爺背上慘不忍睹的『傑作』便是那樣來的?」

  他深深看她,兩片薄唇最終磨出聲音來。「是我爹……是蕭侯爺命人打的。『剔肉還母、削骨還父』……只是我親生阿娘在我十歲時便不幸病故,這當眾『剔肉還母』的名頭,也僅能恭請嫡母出面勉強擔著。」話中有絲嘲弄。

  意思是他受鞭打時,蕭家那些人全在一旁看著呢!

  喬倚嫣氣到一顆心直發抖。

  蕭侯爺真是想把親生兒子活活打死,瞧蕭陌背上好幾道交疊的鞭痕,根本是幾鞭下來都落在同一處,足見當時被命令下手之人手段有多高明又多凶殘,真是蕭侯爺養的一條好狗啊!

  到底是有什麼深仇大恨!

  「蕭家為何要那樣待你?」其中因由被掩得甚深,她一直百思不得其解。

  他薄冷俊唇一勾,似笑非笑,恍惚還滲出些軟意。

  「喬大小姐身為喬氏大商主事,還有什麼查不出來?御史臺那些言官們扣在我頭上的罪狀條條分明,幾乎傳遍天朝各地,說書客們都能拿我的事寫上好幾折說書段子,你沒聽說過嗎?」

  「誰理那些個全身上下僅餘一張嘴的御史大夫們嘴碎什麼?」她啐了聲。「我就問,到底出什麼事?你愛說便說,我聽著,你若不想說,那……那也不打緊,反正是他們欺負你,山水有相逢,往後遇上,落進我手裡,總也能替你討回公道。」

  蕭陌瞪著她,又是那種被她驚到的愣怔神情,心口卻是鼓得急了,熱血流竄。

  喬倚嫣咬咬唇,兀自沉吟著,道:「……嗯,你體內那個形成多年的病灶,看來應是當年那一頓毒打留下的病根,已足足十餘年的瘀氣屯積,幸好……幸好一切還來得及,只要嗯……我想想……埋針灸藥是一定要的,還要配合穴位推拿、藥洗藥浴……啊,對了!藥補更不能少,吃進肚裡的東西比什麼都緊要,嗯……然後還能……哇啊!」

  這會兒,換喬倚嫣被驚得愣怔,因為蕭陌突如其來探臂將她抱住,重重壓進懷裡。背脊挺得再直,她的腦門也僅能搆著他的鎖骨部位,此際被他鎖進臂彎,她驚得不禁微弓身背、側顏埋在他赤裸胸懷裡,直迫她耳鼓的是他一聲又一聲重擊的心音。

  震驚過後,她倏然揚首,直直對上他斂垂的目光。

  那般眼神幽暗到深具穿透力量,把她看得頸後汗毛悄悄豎起,一顆心更是抖得都快跳出喉頭。

  「你、你這是……怎麼了?」這應是他頭一回主動抱她吧?喬倚嫣腦袋瓜熱烘烘,當她察覺到他腰下有某個「東西」挺磕人的,還抵得那樣近,都、都隔著她身上衣裙陷進腿間了,她臉蛋真真紅透。

  「你的那些診治……可否延至明晚再開始?」蕭陌嗓音仍舊沉靜,靜到都有山雨欲來的氛圍。

  「啊?」喬倚嫣當真被問得一愣又一愣。「今晚不開始嗎?那、那時候還不算晚,就寢實也太早了些,那……那今晚……咱們要幹什麼?」

  她看到男人彷彿有些忍俊不住的神情,接著唇角淺牽,對她綻出非常清俊的一抹弧。

  她立時被迷得亂七八糟,雙腮暈紅,才覺膝蓋有些發軟,人已被打橫抱起。

  「就做洞房花燭夜該做的事吧。」蕭陌臉也是紅的,只是膚色較深,紅得不那麼明顯。

  「咦?噢……」老天!她手腳都不知擺哪裡才好啊!

  「第一次」成親的洞房花燭夜,蕭陌正值大病昏迷,喬倚嫣是在跟他身上的病魔搏鬥中度過那一夜。

  「第二次」成親的洞房花燭夜,妹有情、郎無意,強扭的瓜不甜,喬倚嫣沒想對蕭陌使強,總覺得相處在一塊兒,日久生情,會等到瓜熟蒂落的甜美時候,但,事情的發展令人措手不及,這一晚,他們真的洞房了。

        她被放落在紅榻上,昂藏立在榻邊的男人將肩頭上的喜被扯下來拋置榻內,她手心生汗,十指微微揪緊鋪在軟墊上的紅綢,忍不住不去看他,但揚睫睞了眼,頰面的紅潮一下子漫到耳根。

  還說自己是醫者,他是病家,兩人是醫病關係,她絕不會對他心猿意馬……她剛剛給他掛保證的事,完全守不住。

  蕭陌也在看她,那雙深幽如子夜的黑眸將她牢牢鎖定,她鼓起勇氣再次抬頭,咬咬唇想著該說點什麼,他優美精壯的身軀在此刻傾近,朝她迫來。

  「我們……那個嗯……」喬倚嫣心頭微驚,本能往後一挪,結果下一刻就發現自己被他壓在身下。

  ……嗯,其實不能說「壓」,蕭陌一雙鐵臂分別抵在她左右兩側,掌心壓住她散在榻上的青絲,她仰臉躺著,他側坐俯視,將她圍困在小小一處。

  ……

        他們的洞房花燭夜,混亂且生澀,稱不上舒服,畢竟兩人都疼了,但熾熱如閃電雷鳴,奇妙得令喬倚嫣只曉得嗚咽落淚,哭到無法自抑。

        她不清楚最後是如何靜止下來,也許中間曾哭暈過去也不一定,但蕭陌一直哄著她,她隱約是知道的。

        「嫣兒……嫣兒……別怕……別害怕我……」

        沒有!

        沒有沒有!

        她從未怕他,他是她喬家的大恩人,是她年少時候已然留心的人兒,一直偷偷打探他的事、偷偷關注的,她怎可能怕他,她……她是如懷春少女般傻傻心儀他。

        不僅心儀,如今還有滿滿心疼。
 
  被翻紅浪後,一切徐徐緩下,慵懶與靜謐悄悄漫開,不知何時鬆脫綁帶的床帷垂落下來,將他們圍在獨屬於兩人的小小天地裡。

  外頭夜更深了,紅燭也已燃燼,蕭陌仍可看見女子圓潤肩頭以及背部清肌上的薄薄瑩光。

  她背對他側臥不動,身子隨呼吸緩緩起伏,但他知道她是醒著的,不肯轉過來看他,是因為她害羞了。

  蕭陌發現一事,男女間的事若用說的,喬倚嫣可以沒臉沒皮說得人臉紅耳熱,別人遭她言語上戲譃,節節敗退了,她更是急起直追,但事情要是反過來,換成被調戲、被覬覦的人發狠「回擊」回去,她就開始手足無措。在身下與他羞澀交歡的她非常小女人,羽睫如蝶棲,顫顫地一直不敢看他,淚像珍珠,手一顆顆彷彿滲進他心裡。

  他將大紅喜被拉上來蓋住她的肩頭,在她耳後啞聲吐息——

  「還好嗎?」

  女子巧肩微地瑟縮,像被他的聲音撩得發顫似的。「……嗯。」

  蕭陌靜了好一會兒道:「事到如今,咱們這個親是結定了,我記得新嫁娘得三朝回門,上次成親沒回成,這一次總要隨你回去拜見喬家長輩。」

  此話一出果然有動靜,喬倚嫣在被窩裡轉過身,一大把烏亮髮絲襯得她的臉容格外嫩小。

  她眸底閃亮亮,螓首蹭著枕子猛點。「好!好啊!老早就想帶侯爺回一趟喬家,只是北方冬天時候著實太冷,我家老祖宗還有我爹眼下都在鄰近帝京的喬家玉湖別業過冬,這次奉召回京,侯爺撥個空隨妾身回門探望家裡人,可好?」

  「好。」無絲毫遲滯。

  他目光在她布滿歡喜的小臉上梭巡,忽又察覺一件事,他這媳婦兒似乎太容易討好。

        喬倚嫣自是藏不住歡喜。

  常言道「女追男隔層紗」,她是在追求蕭陌沒錯,可她不確定自個兒是否將他追到手了,但至少蕭陌願意認了這門親,還主動跟她提及新娘子回門的事呢,他對「喬家姑爺」這個身分顯然不排斥。

        「你、你幹什麼?」蕭陌一把攔住拖著被子打算滾下榻的人兒。

  「小室裡備著熱水,用不著喚芳姑姑或素心她們過來,我們……我們這樣……她們見著要多不好意思,我去弄盆熱水給侯爺……」

  「是你在不好意思吧?」蕭陌被她的說法弄得直挑眉。「嘴上說得霸氣,說非把我看光、摸光不可,又要我卸衣脫褲躺平,說自己絕不會心猿意馬,真要你看,你卻把臉往枕頭堆和棉被窩裡埋。」

  他語調慢騰騰,引起的無形火焰卻騰騰地燒紅喬倚嫣全身上下,差不多連腳趾頭都紅了。

  「妾身哪裡是……才沒有——」她氣虛得很,突然連人帶被讓他給打橫抱起,打斷她硬著頭皮欲要自辯的話。

  蕭陌二話不說直接將人帶進側間小室。

  他先將她放落在矮凳上,浴桶中滿滿的水到此時僅留餘溫,他舀出好幾木杓自行沖洗乾淨,跟著把擱在爐上保溫的一大鐵鑊熱水全數舀進浴桶中,這下子水位回到約七分滿的位置,溫度偏熱,但絕對適合用來舒緩被過度折騰的肌筋。

  喬倚嫣看著男人的一舉一動,赤裸精壯的身軀做任何動作都那樣漂亮好看,好看到令她臉紅心跳又心花朵朵開。

  哼,她才不糾結有沒有追求到他。

  他的心即便還不是她的,人也已經是她的了。噢,光想著他是她的,就忍不住竊笑啊!

  蕭陌一轉身,映入眼簾的是女兒家痴迷的眸光,菱唇噙著傻呵呵的笑,好像在她眼中他正是一塊香上天的香餑脖,誘得她只差沒流口水。

  他走去揭掉她身上的喜被,抱起她打算將人放進浴桶裡,喬倚嫣扯住他小臂忙道:「等等,要先洗洗啦……下面……下面被弄得黏乎乎……」

  於是她兩腿著地,依靠著蕭陌,就著他舀出的幾杓熱水清洗黏膩不堪的腿心。

  總算把自己弄清爽了,她才讓他抱進浴桶中。

  兩人一坐進浴桶,水位立時漫上,蕭陌身軀高大尚能露出寬肩和部分胸膛,她則僅一顆腦袋瓜露出水面。

  想想,上回她幫他沐髮,他還不太肯讓她碰呢,今晚倒什麼都能夠了,連共浴也願意,且還是他來服侍她。

  喬倚嫣在水中挪轉身子面對他,把自己蕩進他懷裡,低柔道——

  「侯爺說妾身在不好意思,那侯爺何嘗不是害羞了?別以為膚色偏深又繃著臉妾身就瞧不出,你耳根燙得厲害,胸膛也鼓得好快。」邊說邊摸向他的耳,另一手按在他左胸上,妙目慧黠含嬌。

  蕭陌本以為自己裝得很好,卻被她揭穿了,氣息確實不穩,他不動聲色暗暗調息,水下的身軀卻因她的貼近變得緊繃。

  「我是男人,還是軍營裡混出來的,男女之事早聽到耳裡生繭,這種事該做的時候就做,有什麼好害羞?」

  喬倚嫣皺起鼻頭輕哼了聲,模樣俏皮。「妾身懂的也不會比你少呢。從小隨師父習醫,針灸之術入門必先學好人體穴位分布,男體女體都得學,我可是看過也摸過不少成年男子的……」說到這兒,她見到他兩眉糾起,遂拉長語調慢幽幽說:「……人形偶。」

  「人形……偶?」他眉頭皺得更深。

  「嗯嗯,是跟成年男子同樣大小的人形偶,高的矮的、胖的瘦的、老的年輕的嗯……也有男娃娃,都宛若真人,材質摸起來跟人的皮膚相當近似,拿來練習認穴和下針再好不過了。」

  蕭陌臉都要綠了,沉聲問:「你師父是……女的?」

  「才不呢!」喬倚嫣陡地笑出。「我家師父在江湖上很有些名氣,是遼東奇岩谷谷主,雖然他模樣生得比女兒家還嬌艷美麗,但絕對是貨真價實的男兒身,唔……不過有時候我也會覺得師父是女的,而師娘才是剽悍有力的真男兒,我家師娘很英俊瀟灑呢!噢,天啊天啊,這話可不能讓師父聽了去,他老人家會扒了我的皮。」伸手輕打自己嘴巴好幾下。

  遼東奇岩谷谷主,人稱「鬼醫聖手」,醫術冠絕天下,閻王難敵。

  蕭陌雖非江湖人,此際卻也如雷灌耳。

  「侯爺怎麼了?」察覺到他面色有異,她不禁問。

  蕭陌沉吟幾息,道:「幾年前一次戰場上御敵,我的一名好兄弟為我擋了一支暗箭,一條腿也被馬身壓折了,後來傾盡全力盡管救回一命,但這一輩子想再正常行走是絕無可能,當時軍中大夫就曾提過這位遼東奇岩谷谷主的名號,說是若由『鬼醫聖手』及時出手,我這弟兄一條腿骨必定能完美接續上,而非一生不良於行。」

  「那現下那一位壯士如何了?」喬倚嫣瞠圓鳳眸。

  蕭陌微微牽唇。「他早不在軍中,幾年前尋到一名好姑娘結成連理,靠著自己打鐵的一手好技藝養家活口,過得也還可以。」

  看來……是個對蕭陌而言極其重要的人呢。喬倚嫣從他說話的神態足可分辨,心亦跟著暖呼呼,知道他身邊有值得生死相交之人,便覺得他這一路走來也許能容易一些。

  她喉頭有點堵堵的,想笑也想哭,正覺得自己好生莫名其妙,卻聽到他問——

  「所以認穴下針這一門醫技,是你家師父手把手教會你的?」

  怎麼……他聲音聽起來挺緊繃?

  喬倚嫣略歪著腦袋瓜打量他,老實答道:「師父才不肯教呢!明明收我當徒弟了,臨了卻不肯傾囊相授,真是……實在是……欸欸,都不知道怎麼說他!噢,不行不行!不能背後議論師長,那樣太不對,但師父他、他就是……」

  咬咬牙,她螓首一甩。

  「反正師父不理我,直接把我丟給師娘代教了。哼哼,還好還有師娘撐腰照看,也得感謝我家師父三代燒高香了,福澤綿延啊,竟讓他娶到我師娘那樣絕世難得的俊娘子為妻,謝天又謝地!」很認真地雙手合十拜了又拜——

  「總而言之,言而總之,全賴我家師娘盡心傳授,細心講解,更讓我日日夜夜抱著那幾尊她親製的人形偶摸了個徹底,我才能把男體的各處穴位全認了個清。」

    聽到這兒,蕭陌一張青紅相交的峻臉都不知該作什麼表情。

  而就在此刻,喬倚嫣想到何事般驀地臉色黯淡。

  她仰望的眸光轉成平視,凝注他的胸膛,幽然道:「只是醫術習得再好也沒有什麼大作用。我幼年時候得以進奇岩谷隨師父習醫,一是因我家阿娘與師娘是從小一塊長大的好姊妹,另一原因是臨近奇岩谷的好幾塊地都特別適合栽種珍稀藥草,而那些地十有八九是喬家產業,師父中意上了,這才允我進奇岩谷習醫當成條件交換。」

  「習得一身好醫術,實能造福許多人,豈會沒有大作用?」蕭陌問道。

  喬倚嫣微扯菱唇,苦笑。「對我娘的心病就很無用。我爹……嗯,雖說子不言父過,但我爹他就是個道道地地的多情種,四處留情,每一個都是他真心所愛,而我娘要的卻是『一生一世一雙人』。」

  「那……岳母大人如今……」

  他的稱謂讓她心中一笑,神態清朗了些,嗓音持平道:「在我記憶中,阿娘常是抑鬱寡歡,十五歲那一年辦完我的及笄禮不久,她染上風寒,一開始不見異狀的,後來卻藥石罔效……師父跟我說,那是心病,心病還須心藥醫,他治不好我娘,我也救不了她。」

  蕭陌內心凜然,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麼。

  喬倚嫣輕輕撥著水,衝著他怔然模樣露齒笑開——

  「還有一事,醫術再好那也救不了我天元糧庄所有人啊。那時候我隨老祖宗在莊子裡,面對蒙剎鐵騎的圍攻,能擋下第一波已拼盡全力,我爬上咱們糧莊城垛上時就在想,早知道就多讀些兵書、多學些布陣攻略之術,要不也把武藝學上,幹麼習醫呢?遇敵只能乖乖被殺,多窩囊!」

  男人神俊長目忽地刷過銳光,眉峰一蹙。

  「是你親自上陣,指揮糧莊裡的眾人布防抵御?」

  「當然我上啊,我是少東家呢。」秀美下巴微微挑高。「大夥兒見我在就像吞了定心丸,敵人都打到門前,咱們總不能自亂陣腳。再有,其實得歸功糧莊裡的眾人平時多有訓練,指令才能迅速執行,只是那些蒙剎兵來得太快,若能提前幾天事先防範,我天元糧莊上下一條心,定能將對方折損個七七八八,而我也能做得更好,把事情安排得更完善。」

  她已經做得……非常好。非常非常。但她好像沒有這份自覺。

  蕭陌抓住她撩撥水波的一手,覺得那一圈圈波動像也蕩進他胸口,他峻顏略沉,語氣亦沉。「你若是我麾下出身,定能青出於藍。」

  ……啥?

  喬倚嫣瞠目結舌定住一會兒,驀地一串銀鈴般嬌笑從唇間洩出,笑得都前俯後仰了。

  「才不去侯爺麾下呢!」她自然而然便道:「去你麾下頂多只能做侯爺過命之交的好兄弟,我可不要,妾身若能去你麾下,還怎麼躺在你身下?除非侯爺有斷袖癖好。」

  這女人又來了,靠一張嘴撩人,一撩必中!

  浴桶裡的水已沒原先那麼燙,蕭陌膚底卻直冒熱氣,咬牙駁斥。「我絕無那種癖好。」

  「噢,萬幸啊,那妾身可以安心了。」拍拍胸口。

  這會子,他真的無言。

  喬倚嫣接著道:「妾身習醫對許多事雖起不了大作用,但對於侯爺是有些用處的,總之我會照看好你,把侯爺養得健健康康,還要美美的。嗯……是說侯爺的身子當真挺美,你說我在不好意思,所以該看的時候不敢看,沒有的,是因為……因為……」吞了吞過於泛濫的唾津——

  「師娘親製的那幾尊男體人形偶摸起來……都是軟軟的,而且……是下垂的……侯爺的不是,不但不是,還那樣硬,像包著一層薄皮的鐵杵,而且往上翹都快抵到腹部,還漲得那樣大,跟我看過、摸過的人形偶是那麼不同,一開始是有些驚著……」

        一頓,語氣加重又有點急。「妾身當然知道男子那地方會變形,但還是頭一回親眼目睹變形過程,會小小慌張很理所當然啊!然後……後來……唔……好吧好吧,侯爺好像說對了,我應該是有些不好意思了。」

  待聽懂她話中的「變形」指的是何物,還有那一連串的形容,蕭陌熱到要頭昏耳鳴。

  她真的是一齣接著一齣,搞得他應接不暇。

  但她還沒「鬧」完。

  喬倚嫣自認非常有求知欲望,如今有個「真男人」任她探索,不能怪她滿心躍躍欲試阿!

  「妾身發誓,不會再隨隨便便就不好意思。」她舉起三根手指起誓,對著他一臉無辜地眨眨眸。「所以侯爺讓我摸摸、仔細探索吧,可好?」

  她想摸什麼?還探索呢!

  蕭陌的腦子正努力解開這道詭題,豈料腿間之物已遭突襲,在水下驀地被握住。

  「喬嫣兒你哼唔……」近乎粗暴的喝聲噴出喉頭,結尾卻變成破碎的悶哼。

  「侯爺不回答即是默許,那妾身就不客氣了。」開始用心感受觸覺,或重或輕、上上下下動手。「那……這邊是『急脈穴』,再來是『陰廉穴』,然後……啊,這裡這裡,『五里穴』在這兒哇啊!」驚呼,兩手都被攫住,人被拖了過去。

  她口中濺進兩人的洗澡水,才想吐到浴桶外,小嘴已被男人唇舌結實堵住。

  「對,嫣兒說得對,不客氣,咱們倆彼此都別客氣。」蕭陌一手掌著她的後腦勺,將灼燙氣息喂進她芳腔中,另一臂兩下輕易已把她抓到自己大腿上箍著。

  女兒家身子不比男子耐操耐練,原是憐她初經人事,幾波有意無意的撩撥下皆生生忍住,但忍無可忍,他不願重新再忍,話說不過她,只能直接出手。

  能把鎮北大將軍撩到發這般「大火」的,看來也僅有她了。

  喬倚嫣內心不無得意。

  男人的心尚未到手,但這具高大精壯的身軀是她的呢,人盡其才物盡其用,她逮到機會當然得好好探索、用心使用,方為正理。

  是很害羞沒錯。

        因為他們正做著讓人很害羞的事呵……

  然而,知道他氣息跟她一樣促急、心跳同樣大亂,兩人一起害羞著,她就「惡向膽邊生」,頓時勇氣百倍。

  水下的一雙玉腿分開,她跨坐在他身上,柔嫩腿心抵著他已然「變形」之物,那股從小腹漫出的酸軟感拓向四肢百骸,令她再次柔若無骨般攀附著他,斷斷續續的吟哦從兩人纏綿的唇齒間洩出。

  蕭陌忿然般吮住她的下唇,粗嗄吐語—

  「不是想探索嗎?好啊,行啊,凡事講求禮尚往來,本侯先探了你!」說話之際,他在陣陣水潤的助攻中進入她,擎天一柱直直沒進深處。

  喬倚嫣發出破碎嬌吟,五臟六腑都顫抖了,攀緊他寬肩和虎背的十指再一次掐進他黝膚中,留下無數道抓痕和小小月牙般的爪印。

  嬌蠻腰肢被扣牢,抵著他上下起伏,水波飛濺,地上盡濕,男人粗嗄低吼混著女子媚得沒邊兒的春音滿室回蕩……

  結果這一晚還是喊了外頭留守的婢子進寢房服侍,因為喬倚嫣被撈起抱出小室時不僅渾身濕透還有些迷濛失神,可憐得無比可愛,但蕭陌一時間找不到乾淨的巾子或棉布幫她弄乾爽,也不知往哪個櫃子或箱籠翻出她的衣物,再有,到底還是需要一條乾淨被子保她暖和,所以啊所以,只得喊人進來伺候。

  輪值留守的是素心,但畢竟是洞房花燭夜,芳姑姑根本難以成眠,便與素心一直留燈守在寢房外邊的小軒廳內。

  蕭陌一喊人,芳姑姑便領著素心快步入內。

  待瞧清小室裡「滿目瘡痍」、「杯盤狼藉」的場景,芳姑姑只覺得萬分慶幸——

  慶幸今夜負責留守的是穩重又多少明白人事的素心,而非跳脫又喜歡打破沙鍋問到底的小丹魄。

  欸,根本無須去探看她家夫人怎麼樣,光看這間小室裡幾近「慘不忍睹」的景象,就不難猜出她家夫人究竟被怎麼樣了呀!

  欸欸,哪裡還需要什麼「陰陽合歡散」?

  她們家侯爺下手實也太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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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22 01:34:14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侯爺歸我管

  籌辦第二回成親禮的這三日,蕭陌這個「甩手新郎官」已把北境軍務調度重整。

  此次奉召回京,他的四名心腹副將趙大多、巴力、馬老六、商野全數留守,待封賞有功將士的請旨一過,皇上論功行賞,四大副將應能全數晉升二品將軍頭銜,之後責任更重,而他肩上重擔倒是能減輕許多。

  辦完成親禮的隔日,未到午時,蕭陌便下令馬隊啟程。

  全隊兩百名親兵鐵騎,押解蒙剎國主以及北方諸部幾位首領進京獻俘,前來北境宣旨的卓昔年一干人等自是隨隊返京。

  暖日暢風中,大旗飄飄,眾人精神抖擻,連馬匹都昂揚嘶鳴充滿活力。

  全隊僅有一人彷彿操勞過度、提不起力氣般歪躺在鋪就厚厚軟墊的馬車裡,任身邊三名僕婦和婢子們喂食喂茶兼槌膝揉腿。

  「看來夫人昨兒個沒睡好?」睡飽飽的小丹魄笑嘻嘻問,按揉主子小腿的手勁用得恰到好處。

  「嗯……」喬倚嫣事先當然知道今日需啟程返京,她以為能輕易應付,豈料是太瞧得起自己,也是太看輕蕭陌,體力還是太弱啊,一早睡到日上三竿仍不見醒,是芳姑姑硬把她挖起來梳妝打扮,送出大門。她這個「侯爺的新婦」撐著跟內侍大人卓昔年見禮,打過招呼,再被對方顯示親近般帶笑調侃幾句,終因「臉皮太薄」羞澀地逃上馬車……卓昔年還在馬車外向蕭陌道喜,她早像沒骨頭似的倒臥在軟墊和幾顆柔軟迎枕上。

  此時聽她懶洋洋哼聲,丹魄嘿嘿又笑。「所以夫人昨兒個真把『陰陽合歡散』用上了?啊嗚!」額頭被一旁的素心直接拍了記鐵沙掌,拍得她整個人往後倒。

  正收拾著茶具的芳姑姑再次慶幸昨夜那時段負責留守的是素心,若是丹魄也在,當著冷峻侯爺的面,都不知要鬧騰出什麼。

  這一邊素心還沒來得及開罵,丹魄揉著紅腫額頭已無辜輕嚷——

  「就好奇問問嘛!問問也不成?」

  「就不成!」素心秀白的臉蛋惱到發紅。

  「夫人說過,遇到不懂就問,問了自然就懂,懂了自然就聰明,聰明自然就厲害,我立志當個厲害人物,哪有像阿姊你這樣,都不給問!」

  「你還有話了?」素心再度出手,被格擋回來,姊妹倆於是下盤坐定不動,四臂近距離相互擒拿對方,一來一往變招迅速。

  丹魄一張嘴沒想停,邊打邊說:「依我看,夫人要真用了『陰陽合歡散』,那叫陰溝裡翻船,瞧瞧侯爺他一大早容光煥發、流星大步,走路有風呢,夫人卻像鄉野奇談裡被美艷女鬼吸乾精氣的可憐書生,欸欸,侯爺原來是千年老妖啊,這下咱瞧明白了……噢嗚!認輸、認輸!我認輸!別扭我的手,還要幹活呢!」

  喬倚嫣禁不住哈哈大笑,笑得眼角都潮濕了。

  她終於撐起身子靠枕而坐,示意素心收手,笑得巧肩猶在輕顫。「千年老妖嗎?唔……那侯爺肯定是隻千年男狐狸妖,才會把我這般持身甚正、律己甚嚴的人迷得亂七八糟,欸,這下真明白了,不是我的錯,都怪他太妖孽。」

  在貼身伺候的三人面前,喬倚嫣這個主子從未掩飾對蕭陌的喜愛,芳姑姑更是清楚當中緣起,畢竟當年天元糧莊陷險,當時候她亦是緊跟在喬家老祖宗和小姐身邊。

  丹魄打輸了仍舊笑呵呵,芳姑姑忍不住搖頭笑嘆,素心則是深覺好氣又好笑又……反正三人臉蛋全都紅撲撲,是被自家小姐坦率到過分的傾慕之情給弄到臉紅紅。

  這一路往南,路上平靜得很。

  北境大軍屯堡到帝京,若以六百里加急傳送消息之速,快馬加鞭、沿途換馬不休息,僅需跑上三天。蕭陌沒打算那樣凌虐眾人,也凌虐不起,到底奉召回京的隊伍裡拖著幾輛鑄鐵打造的囚車,還有絕對耐不起行軍操練的卓昔年,更有他蕭陌的家眷。

  ……家眷。他的。

  腦中頭一次浮現這個詞時,他愣住,是很自然而然跑出來的,先是令他怔然,而後訝然,最後明白過來,他是真的擁有家眷了,貨真價實。

        回京路上的頭一晚,他令整隊人馬進入一座巨大的天然洞窟內就地歇息,洞窟內四通八達,有幾座天然泉池,蕭陌的那兩百名親兵熟門熟路得很,該將座騎綁在哪兒、該在哪兒生火造飯等等,全訓練有素,各就各位,顯示此地早被這群精銳探勘過無數次。

  至於喬倚嫣這個「小老百姓」,初次造訪,對這座洞窟可就好奇極了。

  在馬車上窩了好幾個時辰,時不時被芳姑姑喂食,此際根本也不覺餓,她被婢子扶下馬車進到洞窟中後,就耐不住性子到處探索。

  總之不會迷路,只要尋著火光和聲音就能回到眾人駐紮之處,連素心和丹魄都被她趕回去跟芳姑姑一塊兒用飯。

  但她沒料到竟在彎彎繞繞的洞中遭遇「綁架」!

  「綁匪」在某個洞口轉角出手,一條鐵臂從她身後探來箍住她的腰,一隻粗獷大掌瞬間搗住她驚張的小嘴,將她帶進暗處。

  她心肝倶震,然鑽進鼻中的是日漸熟悉的氣味,令她繃緊的身子一軟。

  「是我。」蕭陌在她耳畔低沉吐語。

  小小被嚇著的喬倚嫣狠掐他臂膀一記作為報復,結果硬邦邦根本掐不下去,不過倒是讓他很快地撤了摀住她半張臉的大掌。

  喬倚嫣在他懷裡轉過身,嬌嗔地拍了他胸膛一下。「侯爺沒在前頭應對卓公公,倒躲起來嚇唬妾身?」

  蕭陌道:「卓公公著重保養,正讓隨行的徒弟為之薰香敷臉,晚上亦不進食直接一覺到天明,無須對付。」

  她嬌哼。「所以侯爺閒閒無事就來對付妾身?要我被嚇壞,瞧侯爺捨不捨得?心疼不心疼?」

  一時間,蕭陌又有無言之感,暗自調息後才沉聲道:「跟我來。」

  根本不是「跟他去」,而是被他「挾抱帶走」,喬倚嫣完全沒有拒絕的權利……是說,呵呵,她也沒想過要拒絕啦。

  足不沾塵被他挾著在洞窟中轉來繞去,約莫一刻鐘後,他在一個伸手不見五指之處放她雙足落地,不讓她在無盡闐黑中感到害怕似的,一隻溫暖大手一直托著她的肘。

  擦啦!啪!轟隆——眼前猛地驟亮!

  都不知他是怎麼變出的把戲,手中竟多出一根熊熊燃燒的小火炬,瞬間照亮彼此,也照出她此時身所何在。

  莫怪會感到陣陣熱氣,他們正站在一座溫泉池畔邊,地底湧出熱泉,形成一座約莫三個浴桶寬的圓型溫泉小池,相當適合泡澡,她不禁瞠圓眼睛。

  蕭陌道:「下去把身子浸暖了,這裡的熱泉具奇效,能鬆弛肌筋,我在邊上守著,不會有人闖進。」

  儘管男人語氣硬得像在發號施令,喬倚嫣剎那間卻心花朵朵開。

  敢情他挾她來此秘境,只為讓她泡一場溫泉浴、好好舒鬆筋骨?

  「為什麼?」她偏要問,羽睫輕眨。

  「昨晚……嗯,還有凌晨……」蕭陌盡可能面如止水,但著實不容易。「把你累得狠了,浸在溫泉中能仔細疏通氣血,想來會好些。」

  這個身為鎮北大將軍兼定遠侯的冷峻男子,今兒個在他自己的兩百名親兵以及卓公公那些人面前是沒怎麼搭理她的,非常冷酷地維持著大將軍侯爺的本色,原本以為男人位高權重了就那副德性,但喬倚嫣真真沒想到,他心下竟悄悄替她琢磨了這些。

  「謹遵侯爺之令。」她俏皮道,隨即當著他的面解開腰帶、輕卸衣衫。

  她只要一沒臉沒皮,他就臉紅心跳,加之兩人已有肌膚之親,見她立時卸衣,蕭陌氣息頓時濃灼,費了好大力氣才令自己調開目光。

  「水雖不深,仍須留心腳底下,別踩滑。」他清清喉頭叮嚀,並將小火把插進石壁上一道天然裂縫中。

  喬倚嫣踏進溫泉小池裡,甫坐妥便舒服地吁出一口氣,邊回眸往邊上看去,竟已不見那男人高大身影。

  「我在。」沒入某處暗中的蕭陌察覺到她的心焦,在她喚他之前便先出聲。

  喬倚嫣聽聲辨位,但任她雙眸張得再大,怎麼看皆是黑黝黝一片,只除溫泉小池這兒留有火光。

  「侯爺若把妾身落下在這兒,我膽兒小,只能放聲大哭了。」心安了,她在池裡輕挪,找到最舒適的位置。

  溫泉熱度偏燙,但又不會太燙,對她這一具剛識得魚水之歡又在馬車裡顛了好幾個時辰的身子來說,此時能浸潤其中實在太美妙。

  她的冷面侯爺其實對她很好啊……

  暗中,男人低沉嗓音響起,徐聲道:「夫人膽子大得很,哪裡小了?」略頓。「今日在途中,恰尋到時候與你那位護衛教頭雲大叔說上話,從他口中聽得更多當年蒙剎兵圍攻天元糧莊的事。」

  「那一日我家雲大叔和他帶出來的那些人可厲害呢,要動員全糧莊堪用的人力,還得顧著我家老祖宗和我,雲大叔他——」

  「雲教頭說,全是聽你指揮調度。」男嗓淡淡打斷她的話。「第一時間他僅想護著老東家和你這個小小少東家逃跑,但你安排人手想將祖母送走,自己卻不肯跑,結果你家老祖宗跟你一樣固執,仍跑回頭尋你。」

  「什麼固執?不准你說我祖母壞話!」

  周遭靜了會兒,蕭陌才又出聲,語氣柔軟些許。「是本侯有錯,不該議論長輩,回京會去她老人家面前磕頭。」

  喬倚嫣帶笑嬌哼。「自然是要帶侯爺回門的。」

  藏在暗中的峻龐勾了勾嘴角。

  一會兒,他淡淡將話題繞回來。「你可知,蒙剎兵圍你天元糧莊那日,若無你坐鎮硬是讓眾人扛住第一波攻勢,待我領著三十名弟兄趕到之時,怕糧莊早被攻陷,莊子裡的男女老幼很可能盡數遭屠殺。」

  「妾身知道啊。所以大夥兒能堅持到你帶人趕來,足可說明我真真是顆定心丸,再有我真的也挺厲害。唔……不過我再厲害,都不去侯爺麾下啦,才不要被你管著……咦?」有陰影罩落,她倏地側眸,男人無聲無息乍然現身在邊上。

  蕭陌原本對她的「再厲害都不去他麾下」之說感到好笑,聽到最後一句,突然不太痛快,沒多想,人已從暗處躍出。

  喬倚嫣剛好也覺得泡得差不多,氣血運行讓她渾身透紅,遂朝他伸出兩隻濕漉漉的藕臂。「侯爺幫我一把。」

  蕭陌先是頓了頓,最後仍順遂她的請求探臂將她拉起。

  但溫泉小池裡的人儿偏愛鬧人,順著他拉動的力道往前撲跳,就賭他腰腿有力、鐵臂強悍,所以喬倚嫣頓時化身成八爪章魚,粉嫩臂膀牢牢抱住他的硬頸,兩條玉腿緊緊盤在他的腰間,濕淋淋又熱呼呼的赤裸嬌軀瞬間濡濕他的衣衫。

  蕭陌之前之所以避進暗處,就是不想讓她察覺自己深受她影響。

  口乾舌燥、心跳加速、氣息紊亂等等又等等的症狀一個接連一個,他不想墜了男人臉面,結果現下……他挺立不動,雙掌扣住她細膩的蠻腰,她身上的熱氣和女兒家自然的身香漫入他鼻間、烘熱他的氣血,讓他身上某個男人才有的玩意兒也跟著直直挺立。

  「欸,怎麼辦?妾身把侯爺弄得好濕呢。」

  望著那張相距不過一個呼息的嬌顏,蕭陌厲目微瞇,摟著她一個旋身,健臂往旁邊一探,竟從某處「變出」一條乾燥又乾淨的棉布。

  被棉布兜頭罩腦蓋了個徹底的喬倚嫣,終於將雙腿從他腰際滑下,老老實實自個兒站妥。

  「……竟然連棉布都備妥?唔,還是我尋常慣用的,連薰香都同樣,如此看來……侯爺老早跟我家芳姑姑串通好了對不?莫怪我想進洞窟裡亂探,一向謹言慎行的芳姑姑都沒說話。」她拉下頭上棉布,裹住裸身,揚首朝他皺鼻。

  蕭陌不答卻問:「不被本侯管著,夫人想被誰管?」

  喬倚嫣喜歡聽他稱她「夫人」,就跟他之前曾怒到不行,會連名帶姓怒吼她「喬嫣兒」的感覺頗像,都給了她很親近的感受。

  她笑了,反問:「就不能妾身管著你嗎?」

  蕭陌一怔,聽她又道:「侯爺三餐不定,這習慣當真不好,該好好被管。天氣冷了也不知道要多加件衣裳,沖澡還用冷水,能不管管嗎?還有你體內形成多年的病灶,你不甚在意,妾身可不能放任著不管。」懶得再說,最後頭一甩,乾脆拉起他的手把脈——

  「侯爺反正是歸我管,我也管定了,嗯……等會兒回紮營的地方去,我就替你先扎幾針,還有在大軍屯堡時特意為你炮製的藥丹也已製成,今晚可以開始服用,能與針灸相輔相成,可收奇效,還有你唔唔……」喋喋不休的小嘴被驟然吻住。

  喬倚嫣沒有抵拒,亦不可能抵拒,她很快陷入,柔軟身子偎進他懷裡,全心全意投入這一場忘我的相濡以沫中。

  就在此際——

  「夫人!」、「夫人啊——」、「夫人您在哪儿啊?」、「夫人,聽到應一聲啊!」、「丹魄,你往那邊找,我往這邊!」、「好!」

  竟是素心和丹魄尋了來!

  兩個丫頭雖被主子趕走,可看來根本沒回前頭隨芳姑姑一起用飯休息。

  已經離他們頗近,察覺懷裡人兒身子緊繃,蕭陌動作十分迅速,抓起插在壁縫裡的小火把往泉池裡一丟,火光頓滅,相擁的兩人登時陷入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中。

  喬倚嫣呼吸吐納間盡是他的氣味,蕭陌比她高出許多,肩是她的兩倍寬,此際被他兩條健壯臂膀抱住藏在黑暗裡,有種身子彷彿陷入他胸中的錯覺,隔著他身上衣衫可以清楚察覺他的軀體有多結實剛硬,還有源源不絕的體熱帶出那似有若無的清冽身香……

  兩個丫頭的腳步沒往這邊來,蕭陌發現懷裡的人香肩微抖,竟然在笑。

  他低頭,捕捉到她仰起的鵝蛋臉上閃閃發亮的瞳仁兒。

  「侯爺好乖,這陣子浴洗時都用妾身特意調制的皂角和澡豆,真好聞呢,只是妾身突然想到,這如檀如柏又有桃枝清馨的氣味原本取名為『將軍香』,如今要不要改成『侯爺香』?」她語氣苦惱起來,自言自語。「唔……等等,那往後侯爺若繼續加官晉爵成了國公,不就又要改成『國公香』嗎?」

  蕭陌對她滿腦子的思緒跳脫已漸習慣,不理她的喃喃自語,只俯首精準攫奪她的唇,狠狠肆虐了一番……但,最多也僅能如此。

  他用上九牛二虎之力將意志拉回,在暗中替她將衣裙一件件套回。

  他帶她來此,本就只想借用溫泉的療效好好讓她舒鬆肌筋,沒要對她出手。

  「侯爺不想要?真的能忍?」回程,喬倚嫣伏在男人寬背上,蕩著兩條小腿,紅唇湊到他耳邊故意軟軟吐息。「侯爺明明想要的,身體誠實得很呢。」沒臉沒皮又想鬧他。

  蕭陌道:「不能在這裡。」即使沒有火光照明,步伐依然沉穩。

  噢,他沒說不想要哩!喬倚嫣正為他的「沒有否認即是承認」感到輕訝,還以為他會繃著臉一路沉默。

  他繼而道:「夫人叫聲太響亮,洞窟內又有回音,怕到時所有人都要聽了去。」

  「……啥?」什麼叫聲?她何時叫了!

  「呃……」等等!她……懂了。原來是……是洞房花燭夜,她在他身下……

  「噢——」她真的叫得很響亮嗎?

  噢,天啊,噢噢,天啊天啊……莫怪醒來時喉嚨疼得要命,乾澀得不得了,還得讓芳姑姑替她上藥粉,當真是「叫破喉嚨」啊!

  背上的人兒攀著他肩頭陡然無語。

  在發出一堆奇怪單音後,她最後選擇把發燙的臉蛋猛往他頸側埋,又蹭又鑽的,以為這麼做就能揉掉滿臉赭色似的。

         蕭陌昂首闊步,兩下輕易贏了這一回,好像很淡定,嘴角實已高高揚起。

*             *             *

  兩百鐵騎押著囚車,在啟程後的第九日傍晚抵達了帝京城外的十里亭,眾人就地休整,準備明早城門一開,進城獻俘。

  從北境到帝京,九日。

  比起急行軍,九日猶如龜速,但尋常人家那是得走上大半個月。

  蕭陌自覺已放緩許多,這些天若苦了卓昔年這位細皮嫩肉的內侍大人那也沒辦法。

  「好說好說,老奴是為皇上辦差,不敢說辛苦。」

  形容略顯憔悴的卓昔年在幾名皇家侍衛簇擁下前來告辭,蕭陌與他在十里亭裡說了些場面話,身為內侍又是榮威帝的傳旨欽差,此際卓公公得一鼓作氣趕回內廷向主子交差。

  「明兒個入城獻俘、上殿覲見,容老奴在這兒預祝侯爺風光無限,一切順遂。」

  「多謝卓公公吉言。」蕭陌拱手回禮。

  一刻鐘後,卓昔年一干人等的蹤影消失在往帝京大城的官道上,蕭陌面沉如水遙望著那個方向,身後是他的兩百名親兵,眾人訓導有素,不需蕭陌多言,老早排成一個大防御隊形就地休息。

  突然一張白裡透紅的潤顏大剌剌占據他的視線。

  「侯爺笑一個。」敢晃進亭子裡「捋虎鬚」的除了侯爺夫人不可能有別人。

  蕭陌思緒一下子被攪擾。

  他還不及說話,唇間已被喬倚嫣喂進一顆甘草薄荷蜜,瞬間甘甜又清涼的味道在口腔散開,清新口氣,滋潤喉朧。

  喬倚嫣揚睫巧笑,晃著手中裝著甘涼糖丸的鼓鼓袋子,道:「是雲大叔他們從喬家貨棧運回來的,有好幾大袋呢,妾身讓人分裝成小袋,每個人都有份,這袋是侯爺的……我偷偷多抓了好幾把進去。」說到最後,嗓聲忽然壓得很低,鳳眸俏皮一眨。

  聞言,蕭陌迅速朝左右兩邊轉頭看去,果然看到他的親兵們手中捧著袋子,嘴裡含著生津止渴的糖丸,一張張被嚴峻軍旅生活磨練生成的峻臉竟都露出近乎眉開眼笑的表情……在他與卓公公說話之際,她的人已把一袋袋的甘草薄荷蜜分送到他的人手中,因為是侯爺夫人所贈,兩百名親兵接受得毫無遲疑。

  蕭陌心思一時間複雜起來,竟莫名其妙生出一種「那東西應該獨屬於他才對,怎驀然間成了所有人之物?」的感覺。

  哼,還好他的這一份裝得鼓鼓的,還曉得要對他偏心——

  發現自己竟像在爭寵似的,他思緒一頓。

  他一臉不痛快,但是當喬倚嫣探指試圖撫平他眉間褶皺時,他乖乖站著任她摸,甚至不自覺間還垂首朝她微傾。

  「侯爺適才望著帝京方向想些什麼呢?為何不開心?」嬌問聲柔。

  若非身後布著兩百名親兵,蕭陌都想拿額頭去抵著她的秀額,感受她臉膚的溫暖和柔嫩。

  從北境到帝京這九天,有人過得煎熬勉強忍耐,如卓公公與一干「嬌生慣養」的皇家侍衛,有人則慣於這般長途奔移,已被磨得面無表情,就如他底下兩百親兵——當然,前提是沒有那一袋袋的糖丸「介入」。

  然後她偏偏就是要跟別人不同。

  這九天,她喬家由雲起陽帶領的護衛隊部分隨行、部分來來去去,每天返回換班的護衛都會帶回許多的東西,常是哪幾處貨棧的帳本,要不然就是哪幾處莊子的管事託付的信件,但每一回都不忘吃食。

  喬家護衛們天天替她從經過的各地產業帶回美食,有時份量多到足夠替全隊兩百名人馬加餐,有時則僅有他這個大將軍侯爺能夠獨享。

  這緊趕慢趕的九天,她除了首日懶洋洋地渾身提不起勁兒,其餘時候玩得可開懷了,到得今日,一張鵝蛋臉真如剛被剝了殼的水煮蛋,嫩到泛光。

  他牙關一緊,沉聲道:「你今晚該先進城安頓的,我可吩咐帝京府邸的人過來接應相迎,這時候入城亦還來得及。」

  喬倚嫣搖搖頭。「侯爺的病灶已著手拔除,每一日皆得仔細照看,妾身不想這時候離了你。」拍拍他硬邦邦的胸口,笑得狡黠。「你如今落在我手裡,就歸我管了,不把你養得美美壯壯的如何可以?」

  紅。

  他古銅俊臉黑紅黑紅的,紅到快燃燒!

  熱。

  他渾身上下、裡裡外外被她簡簡單單的幾句撩到快猛火燎原、一發不可收拾!

  他一把握住她的皓腕,兩眼都瞪出厲輝了,背後無數道目光皆朝亭子裡打量,他想狠狠對她做些什麼,一時間卻躊躇不前。

  喬倚嫣倒沒有他那份顧忌,反正那些人全在他背後,反正他高大體型完全能遮掩她,未多想,她沒被握住的一手攀著他的肩頭踮高腳尖,抬起小臉親了他嘴角一記,很快又退開。

  蕭陌險些就把她抓回懷裡。

  她神情溫柔,繞回原先的提問——

  「侯爺回帝京不覺開心,是嗎?嗯……那就讓妾身來猜猜原因為何吧。只是猜中了我可是要討彩頭的。」一隻秀腕仍在他掌握裡,她也沒想抽回,還故意搖了搖,像在同他撒嬌一般。

  「沒什麼好猜的。」蕭陌面色微寒,背部早都癒合的鞭傷竟隱隱刺疼。

  「是沒什麼好猜,因為答案太簡單明了。」喬倚嫣輕聲道:「侯爺出身的景春蕭氏大部分族人雖在江南景春大縣,承爵的嫡系子孫卻是長居帝京城內,侯爺當年被逐出家門,滿城的權貴人家定然盡知,怕是雪中送炭者無、落井下石者多,蕭家此舉,等同將你逐出帝京。痛……」

        她皺起柳眉突然嬌喊,蕭陌心頭一凜,連忙放鬆握力察看她的手腕,結果上頭紅了一大圈,指痕明顯。

  「我……對不起。」他嗓聲極沉,粗糙的指腹一下下挲著她腕間紅印,好像這麼做就能撫去一切。

  「妾身細皮嫩肉的,侯爺又不是不知,把我弄壞,侯爺可要捨不得了。」逮到機會就撩他個幾句。欸,她就這德性,沒法子改的。

  她家大將軍侯爺果然很給面子,直接把耳根子紅給她看,讓她一顆心既疼痛又蕩漾。

  她反手抓住他的長指,重新看進他略偏冷色的深邃眼裡,道——

  「侯爺是想到以往的那些事、那些人而覺不開心吧?侯爺別不開心,這會兒有妾身呢,我會幫你尋很多很多開心,還有你也別怕,但凡敢欺負你的,我替你把他們一個個徹徹底底欺負回來,咱們什麼都吃,就是不吃虧!如何?」

  胸脯很胸有成竹般挺得理直氣壯,鵝蛋臉容秀麗明亮,彎彎的眉,飛挑的眸角,如此信誓旦旦,如此動搖人心……

  蕭陌無語,再不管旁人,他傾身吻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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