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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6 00:25:49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四十章 暴脾氣

  雪下了一整夜。

  翌日早起,庭院一片冰雪琉璃,屋瓦假山,青松老柳,盡被白雪覆蓋。

  小石潭仍舊水波潺潺,四周積雪映襯,池水呈現出一種清透的幽黑色。

  傅雲英穿青色大絨氅衣,戴暖耳,上車時,問傅雲章準備怎麼處理傅容的事。

  他淡淡道:「不是什麼大事,我心裡有數。我讓人去找她了,找到就送她回湖廣。不用擔心。」

  傅雲英看他不想多說的樣子,沒有追問。

  陳老太太得到誥命以後,像是心滿意足,安分了許多,不會和之前那樣見到人就哭訴說傅雲章不孝順,把老娘丟在家鄉不管不問。現在的陳老太太天天守著她的鳳冠霞帔和賜予她誥命的聖旨,一遍遍不厭其煩講她以前守寡時的辛酸,丫頭們聽得耳朵都起繭子了,卻不敢不聽。

  可憐,可悲,卻也可恨。

  馬車在大理寺門前停了下來。

  傅雲英踩著鬆軟的積雪步上臺階,走到門檻前的時候,聽到裡面吵嚷得厲害,喧嘩聲中夾雜著怒吼叫駡聲,眉頭輕皺。

  大理寺是衙署重地,怎麼鬧得雞飛狗跳的?

  就是犯人跑出來,也不該鬧出這麼大的動靜。

  難怪剛才下馬車的時候,刑部和都察院的人在門口探頭探腦、竊竊私語,一看到她,頓時轟的一聲作鳥獸散。

  躲開之前,還吃吃笑,尤其是曾被她打回案子的那幾個刑部官員,看她的眼神明晃晃寫滿幸災樂禍。

  傅雲英抬腳跨進門檻。

  幾個司直正好從穿堂一路跑出來,抱頭鼠竄,看到她,忙不迭站穩,抱拳,「大人,長樂侯帶著人打進來了!」

  長樂侯孔連,是孔皇后的嫡親哥哥。

  朱和昶和孔皇后相敬如賓,他對皇后娘家非常優厚,給爵位給財寶給宅院給田地。孔家飛出一隻金鳳凰,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父子倆都封了侯。

  有皇后妹妹撐腰,孔連飛揚跋扈,橫行霸道,短短一個月間鬧出好幾樁事端。

  因他是皇親國戚,皇上和皇后又剛新婚,蜜裡調油。錦衣衛和兵馬司都選擇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誰讓人家的妹子是一國之母。

  大理寺卿神龍見首不見尾,今天也不見人影。少卿趙弼奉命協同阮君澤調查那晚傅雲英中毒的事,也不在。

  傅雲英一邊往裡走,一邊問:

  「齊少卿呢?」

  司直們道:「齊少卿被堵在裡頭挨打呢!」

  接連陰雨,昨晚又下大雪,壓塌了號房角落裡一片房子,大理寺的差兵被叫去幫忙,只剩下他們這些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官。大理卿和右少卿都不在,官位最高的齊仁就是長樂侯要找的對象,其他人一時摸不清狀況,猶豫著不知該不該得罪長樂侯,就讓對方給衝進來了。

  傅雲英抿唇不語。

  掌決正刑獄的大理寺,竟然被一個沒有實權的外戚給打上門了!

  刑部和都察院在一邊看熱鬧,今天的事傳出去,他們大理寺官員以後哪還抬得起頭?!

  今天的事,長樂侯必須給大理寺一個交代。

  傅雲英疾步往裡走,入廳堂,過雨亭。

  號房前長廊擠滿了人,亂糟糟的。

  階前一張柳木大圈椅,一個圓臉方耳,穿錦袍、紮玉帶的男人坐在椅上,周圍著罩甲的護衛團團簇擁。

  號房裡一陣乒乒乓乓響,門扇緊閉,齊仁被堵在裡頭,大聲叱駡孔連。

  孔連無動於衷,拿了根簪子挖耳朵。

  其他寺丞、寺正、寺副、評事、典簿等人被護衛攔在廊前,不許他們進去幫忙。

  堂堂正四品少卿,豈能任外戚打罵!

  傅雲英臉色陰沉。

  陸主簿等人見她來了,好似找到主心骨,縮著脖子擁過來,「長樂侯一衝進來就打人!我們還沒反應過來……」

  長樂侯前幾天把王首輔家的侄子給打了,王首輔沒有計較,還勒令鼻青臉腫的侄子帶著禮物去長樂侯家賠罪。

  縱得長樂侯愈發囂張。

  齊仁倒是硬氣,不知挨了多少拳頭,硬是沒有求饒,也沒有呼痛。

  聽得裡屋時不時傳出重物落地的聲音,也不知他是被人按著打呢,還是在掙扎。

  有人問:「大人,是不是派人去刑部求救?」

  不等傅雲英回答,周圍的人把頭搖得撥浪鼓一般,出聲阻止:「不行不行!」

  那豈不是把臉丟盡了!

  齊仁平時為人吝嗇,和同僚們關係不大融洽,又幾次搶走其他人的功勞,所以並沒有人願意為他得罪長樂侯。

  傅雲英心頭火起,不去管號房裡的齊仁,示意身後喬嘉等人:

  「把長樂侯綁了!」

  擒賊先擒王。

  喬嘉應喏,大手一張,飛快往長樂侯撲去。

  眾人大驚失色,這時候應該曉之以情,動之以理,把長樂侯先給勸氣消了才對,寺丞大人怎麼來一個火上澆油!

  這是真要和長樂侯打起來嗎?

  長樂侯也吃了一驚,手裡拿著挖耳簪,還沒來得及叫出聲,就被喬嘉一腳踢下臺階。打了幾個滾,一陣陣天旋地轉,錦袍蹭髒了,臉蹭黑了,雙手刺骨的痛,不知道是不是扭傷了,冰涼的雪順著脖頸鑽進背裡,冷得他直打哆嗦。

  「大膽!」

  他睚眥欲裂,倒吸幾口涼氣後,陰惻惻嘶吼一聲。

  傅雲英嘴角一扯,「擅闖大理寺,縱僕打罵朝廷大員,大膽的人是長樂侯才對。」

  這時,長樂侯帶來的護衛反應過來,紛紛拔刀。

  傅雲英毫無懼色,環視一圈,對躲在廊柱後瑟瑟發抖的評事等人道:「我們大理寺的人都死光了?被人欺辱至此,爾等有何顏面位列朝班?你們平日裡就是這麼秉公直斷的?」

  她知道其他人在想什麼,不過是看不慣齊仁,故意袖手旁觀罷了。說不定有人早就想看齊仁挨打,故意把長樂侯放進來。

  眾人被她淩厲的眼光一掃,臉上頓時漲得通紅,又羞又愧。

  陸主簿頭一個衝出來,揎拳擄袖,怒駡長樂侯的跟班。

  他留了個心眼,不敢直接罵長樂侯本人。

  其他人也都站出來,和那幫護衛對峙。

  這時,穿堂那頭驟然響起腳步聲,聞訊趕來的大理寺差兵們健步如飛,拔出佩刀,護在傅雲英面前。

  長樂侯指著傅雲英,朝護衛們大吼:「還愣著幹什麼!」

  護衛們面面相覷,他們敢奉命揍人,但絕不敢真和大理寺的差兵起衝突。

  長樂侯怒極,還要再罵,喬嘉一腳踹在他屁股上。長樂侯臉色青紫,喉嚨裡發出殺豬般的慘叫。

  護衛們對望一眼,先救主子要緊,拿著刀撲向喬嘉。

  喬嘉能以一當百,淡淡一笑,一邊和護衛們周旋,還抽出空踢長樂侯幾腳。

  長樂侯躺在地上,慘嚎連連。

  很快分出勝負,差兵們進屋,把長樂侯的護衛趕了出來。

  齊仁披頭散髮,官袍被撕得零碎,一隻眼睛腫了,嘴角紫了一片,被兩個評事攙扶著走出來,滿嘴是血,捂著胸口直咳嗽。

  眾人見了他的狼狽模樣,嘖嘖幾聲,上前安慰他。

  齊仁怒目瞪向長樂侯,可惜眼睛腫了,嘴巴歪了,樣子有些滑稽,實在沒什麼威懾力。

  長樂侯的護衛見勢不妙,拱手道:「傅大人,侯爺也是一時衝動,才會魯莽衝進來,今天的事,都是誤會。」

  他的意思很明白,齊仁挨打了,長樂侯也被喬嘉打了一頓,這事就算扯平了,誰都沒占到便宜。

  要是鬧大了,對哪邊都不好。

  傅雲英冷笑,不理會護衛,走到長樂侯跟前。

  喬嘉將長樂侯按在雪地上,長樂侯不住掙扎,奈何喬嘉力大如牛,他撲騰來撲騰去,脖子裡灌進不少冰雪和塵土,乾脆不折騰了,趴在雪地裡怒駡傅雲英。

  傅雲英緩緩道:「長樂侯貴為侯爵,傅某得罪不起。可今日長樂侯侮辱我大理寺官員,冒犯大理寺權威,傅某若放你離開大理寺,以後也無顏做這個寺丞了。」

  長樂侯大驚,他都挨打了,這個年輕後生還想怎樣?

  連王首輔都不願得罪他,傅雲竟然敢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威脅自己?!

  傅雲英嘴角輕輕一挑。

  幾個差兵走過來,把長樂侯給五花大綁起來。

  長樂侯的護衛此刻都被差兵繳了佩刀驅趕至雪地裡圍起來,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主子叫大理寺的人拖出去。

  雪地裡拖出一道長長的痕跡,長樂侯沒有被綁嚴實的兩腿胡亂掙扎。

  「傅雲小兒,今日之辱,來日必定十倍償還!」

  傅雲英面色不變,過了雨亭,忽然停下來。

  兩邊牆上掛了幾副陰森森的刑具,差兵們擋在長廊兩側,不許人接近。

  長樂侯後怕起來,看到那幾套血跡斑斑的刑具,手心發涼。

  傅雲英回頭,俯視長樂侯,「這裡是衙門重地,所有人親眼目睹侯爺硬闖進來,占理的是大理寺,傅某若是在這裡將侯爺宰了,然後把您的屍首扔到刑部去,事後就說您自己醉酒胡鬧,不小心跌了一跤摔死了,又有誰能奈我何?」

  長樂侯瞪大眼睛,梗著脖子怒道:「我妹妹乃堂堂皇后,你給我等著罷!你敢動我一根汗毛,定將你碎屍萬段!」

  傅雲英微微一笑,指一指圍在身邊的喬嘉等人,「他們都忠心於我,就算長樂侯的家人不肯善罷甘休,也會有義士甘願為我頂罪。我身為大理寺官員,自然知道怎麼利利索索把自己摘出去,頂多就是被罷免官職而已,用我的官位,換長樂侯一條命,倒也不算吃虧。」

  她面色沉下來,「長樂侯要出氣,是你的事。大理寺容不得你這般撒野!」

  長樂侯橫行無忌,京中權貴爭相巴結討好他。他從小小的下層軍官,忽然發達,難免趾高氣揚,輕飄飄起來,加上被身邊一幫狐朋狗友整日奉承吹捧,愈發無法無天。昨晚又吃酒吃到天亮,頭暈腦脹,酒意上頭,經幾個不懷好意的人一挑撥,哪還管什麼天地君親,讓他提劍殺人他都幹得出來!

  仗著酒意,一路尋到大理寺,好巧沒人阻攔,心裡更是得意。

  本以為打齊仁一頓只是件小事,免不了被皇后妹妹罵幾句,但不會傷筋動骨,哪想到不知從哪裡冒出個傅雲來!

  這人長樂侯認識,都說他和皇上有半師之誼,感情甚篤。皇上每次上朝後,都會叫他去乾清宮議政,頗為倚重信任。他在大理寺期間,不卑不亢,行事鋒芒畢露,常常不客氣地將刑部、都察院的案子給打回去,刑部的人聽到他的名字就頭疼。

  殺人這種事,傅雲可能真的幹得出來!

  長樂侯其實色厲內荏,被傅雲英冰冷的語氣嚇得酒醒了一大半,這時候他才覺得自己不該這麼莽撞,吃了幾口黃湯,又被人攛掇幾句,就跑到大理寺來鬧事。

  還是他頭一回撞上硬茬子。

  見他眼神躲閃,看出他清醒過來知道害怕了,傅雲英仍不放過他。

  「動手。」

  她轉過身,冷冷道。

  喬嘉上前一步,捏捏拳頭,指骨咯咯響。

  冰冷的手指扯開衣襟,捏住長樂侯的脖頸,稍稍使力。

  長樂侯魂飛魄散,抖如篩糠,當場嚇得尿了褲子。

  溢出一股尿騷味。

  喬嘉一哂,鬆開手。

  彷彿真的在生死關頭走一遭,長樂侯驚恐萬狀,一個字說不出來,癱軟在地上發抖。

  傅雲英道:「把他拖出去,讓刑部和都察院的人都看看。」

  喬嘉應了聲是,將心驚膽寒的長樂侯拖出大理寺,丟在雪地裡。

  周圍驚叫聲四起。

  刑部和都察院的人凳子搬好了,瓜子準備好了,茶水也備好了,呼朋引伴,一個個跟過大年似的,要多高興有多高興,都守在大理寺外邊,等著看笑話呢!

  誰知沒等到大理寺官員哭爹喊娘跑出來求救,只聽到砰的一聲響,剛才還耀武揚威、不可一世的長樂侯,被人給扔出來了!

  眾人愣了片刻,先用袖子把自己的臉擋起來,免得被長樂侯看見記恨。

  然後悄悄議論。

  「狠!真狠!」

  「臉都打腫了,長樂侯至少得幾個月沒法出門。」

  「誰下的手?」

  「剛才大理寺的人都出去了,剩下一堆蝦兵蟹將,竟然能把長樂侯給收拾了?」

  眾人驚疑不定。

  角落裡,幾個鬼鬼祟祟的身影觀望一陣,掉頭往北跑。

  剛跑出一段,就被埋伏在過道裡的差兵按住。

  大理寺內,陸主簿等人目瞪口呆,以一種狂熱而又複雜的眼神,注目傅雲英。

  知道寺丞大人脾氣不好,但沒想到會這麼暴烈!

  不過大理寺的顏面保是保住了,但寺丞大人得罪長樂侯,等於得罪了皇后,皇后是皇上的枕邊人……就算現在皇后隱忍不發,以後遲早還是會清算寺丞大人的……

  眾人敬佩之餘,不免替寺丞憂慮。

  齊仁咬了咬唇,神色變幻不定,一瘸一拐走到傅雲英面前,「此事因我而起,就由我來擔吧。」

  傅雲英負手站在廊下,笑了笑,道:「大人,這不是你我二人的事。」

  她掃一眼剛才隔岸觀火的評事等人,「諸位,大理寺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今日若不如此,以後大理寺必將落人恥笑。大理寺之名,代表的不僅僅是你我的顏面,還有律法的公正……士可殺不可辱,大門前的牌匾,重如千鈞吶。」

  眾人羞愧難當,埋著頭,不敢和她對視。

  他們看不慣齊仁,冷眼旁觀外面的人打罵上司,自己是爽了,可大理寺威嚴掃地,不止刑部和都察院,天下人都會笑話他們大理寺無用,竟然讓一個外戚打得抬不起頭!

  朝中六部官員因為爭執扭打成一團的時候,甭管平時瞧身邊人順不順眼,都得幫把手,衙署內部事務是一本賬,和其他部門的糾葛是另外一本賬,不能幫著外人欺負自己人!

  廊下靜悄悄的,眾人靜立不語,齊齊望著階前長身玉立的傅雲英,心中各有思量。

  喬嘉走進來,抱拳道:「大人料的不錯,抓了幾個想通風報信的人。」

  傅雲英微微頷首,「把長樂侯捆嚴實了,我要進宮面聖。」

  眾人驚愕,連忙阻止,「大人,稍安勿躁,此事還是等大理卿回來再做計較。」

  現在氣已經出了,應該趕緊想辦法把事情壓下來,好和長樂侯化干戈為玉帛,傅大人怎麼要進宮?

  不只要進宮,還要把長樂侯給提溜過去……

  孔皇后會氣瘋的!

  傅雲英走下臺階,道:「等大理卿回來,早有人進宮告我一狀了。」

  告狀得趁早,耽擱久了,不知那些人會給她編排多少罪狀。

  她身份特殊,只要有要事稟報,就可以入宮覲見。

  宮門前的金吾衛們已經聽說了長樂侯醉酒大鬧大理寺的事,遠遠看到年輕俊秀的大理寺寺丞從雪中行來,袍袖被風吹得鼓起,還以為他是來訴委屈的。

  等人走到近前了,看到雙手被捆縛在背後、神情萎靡的長樂侯,金吾衛們瞠目結舌。

  好膽!

  竟然把長樂侯給打了,而且還一路扭送進宮!

  檢查過身份後,金吾衛讓開道路,兩眼閃閃發亮,用一種看稀奇似的眼神目送傅雲英走遠。

  怪不得有煞神之名,敢在老虎頭上拔毛。

  朱和昶今天不用上課,正領著小內官們巡視修葺一新的南廡房。

  內官捧著紙筆殷勤伺候,看朱和昶對哪一處不滿意,連忙記下,等著以後再改動。

  逛完南廡房,朱和昶回乾清宮主殿,一名穿飛魚服的太監飛奔過來,撲在地上,驚惶萬狀,「萬歲爺,大理寺寺丞杖打長樂侯,還把人綁了!」

  朱和昶眉頭輕皺,大理寺寺丞是雲哥,當初他還覺得這官職小了,想再往上提一提,所以一直記得。

  「長樂侯是誰?」

  他扭頭問吉祥,皇帝家侯爵太多,實在記不住。

  吉祥心裡猛地一跳,暗道不好,不敢瞞著,小聲答:「回萬歲爺,長樂侯是皇后娘娘的兄長。」

  雲哥把孔家人揍了?

  朱和昶皺眉道:「細細講來。」

  太監跪在地上,抹把汗,答:「前不久長樂侯的獨子得罪大理寺少卿齊仁,被齊仁當街鞭打。長樂侯心疼獨子,心中鬱鬱不舒,今早宿醉,路過大理寺的時候,剛好看到齊仁,和齊仁扭打起來,大理寺寺丞傅雲命差兵將長樂侯好一頓毒打,還綁了人示眾。如今外邊都在議論這事呢!」

  朱和昶喔了一聲,若有所思,看一眼太監,能穿飛魚服的太監,自然身份不低,「外邊人怎麼議論?」

  太監低著頭,看不清朱和昶的表情,小聲說:「自然是誇讚傅大人是不畏強權的青天大老爺,罵長樂侯胡作非為。」

  長樂侯是朱和昶的大舅子,罵長樂侯,肯定要罵到皇后頭上,而給予長樂侯爵位的,是朱和昶本人。

  朱和昶臉色微沉。

  這時,另一名內官快步走過來,在臺階下道:「萬歲爺,大理寺寺丞傅雲求見。」頓了一下,「還有長樂侯……傅大人綁了長樂侯。」

  內官們心驚肉跳,大氣不敢出一聲。

  朱和昶冷聲道:「讓他進來。」

  進了乾清宮,長樂侯心思又活泛起來了,他怕傅雲,可他妹夫不怕啊!皇上待皇后好,待孔家也好,他是皇上的大舅子,皇上年輕,臉皮薄,肯定站他這一邊。

  傅雲,不知天高地厚的東西,你就得意罷!待會兒叫你哭都哭不出來!

  長樂侯咬牙切齒,心裡盤算著,臉上卻如喪考妣,被傅雲英回頭掃一眼,當即嚇得兩腿直打顫。

  他還記得這個大理寺寺丞威脅說要殺了他時嘴角那一絲淡漠的笑容。

  朱和昶繞過屏風,沉著臉走進內殿。

  長樂侯眼珠一轉,躺在冰涼的地磚上,小聲呻吟。

  見朱和昶來了,傅雲英朝他揖禮,作勢要跪下請罪。

  朱和昶忙叫內官扶她,不許她跪,嫌棄地瞥一眼死豬一樣癱在地上的長樂侯,仔細打量她,問:「你可傷著了?」

  傅雲英搖搖頭,「微臣一時衝動,皇上恕罪。」

  朱和昶一笑,「卿何罪之有?」

  側首給吉祥使一個眼色。

  一股難聞的尿騷味,趕緊把長樂侯拖出去!

  吉祥帶著另外幾個內官,扯袖子的扯袖子,抓大腿的抓大腿,把一臉茫然、本以為可以告狀,誰知還沒有等來開口的機會就被打發出去的長樂侯拖走。

  另有幾名內官上前,將剛才長樂侯躺的地方打掃乾淨。

  傅雲英一五一十道出早上在大理寺綁了長樂侯的全過程,沒有添油加醋,只是特意渲染了一下長樂侯氣勢洶洶的排場,垂目道:「皇上,長樂侯擅闖大理寺,毆打朝廷命官,其實認真論起來,也不算什麼大事,微臣本可以息事寧人,但仔細想了想,若此次放過長樂侯,一來,於皇后、皇上名聲有礙,二來,豈不是叫百官寒心?微臣只能斗膽將他綁了。而且放縱長樂侯,他不知收斂,日後可能會鑄成大禍,不如給他一個教訓,讓他警醒。」

  朱和昶咧嘴笑道:「你理會他做什麼!用不著替他著想,他近來很不知所謂,朕早就想提醒他,奈何皇后屢次說情,才罷了。」

  孔皇后只有這麼一個嫡親的哥哥,兄妹感情很好。長樂侯闖了幾次禍,傳到朱和昶耳中,他還沒表態呢,孔皇后哭得梨花帶雨向他求情,說她兄長本性純善。因長樂侯並沒有傷及人命,不過是狂妄了點,和其他那些草菅人命的皇親國戚比起來,並不算什麼,孔皇后又哭得可憐,朱和昶心軟,就沒有懲治長樂侯。

  沒想到倒是縱得他膽子愈發大了,竟然敢毆打堂堂大理寺少卿!

  這要是一般人,早被抓進大牢裡等著宣判了。

  傅雲英停頓了一下,又道:「皇上,微臣發現此事有些蹊蹺。」

  「唔?」朱和昶雙眼眯了眯。

  傅雲英道:「長樂侯再大膽,也不會公然衝進大理寺傷人,聽他說,是他身邊的人攛掇他闖進大理寺的,那幾個動手的護衛,並不是孔家老僕。微臣還抓到幾個人在大理寺外窺伺,不知有什麼企圖。長樂侯是中宮皇后的兄長,微臣只怕,此事是沖著皇后來的。」

  朱和昶臉色變了變,「你的意思是,有人故意引誘長樂侯毆打大理寺官員,其實是為了離間朕和皇后?」

  傅雲英垂眸,「微臣不敢妄自揣測。」

  朱和昶沉默了片刻,擺擺手,「不管那些,長樂侯也該吃個教訓!」

  心裡暗暗想,這事確實古怪,長樂侯竟然能打進大理寺去!那背後的人,不只想離間他和皇后,還想陷害雲哥,讓雲哥和孔家交惡,同時也讓自己和雲哥之間起隔閡。

  一石三鳥,真是好算盤。

  朱和昶抬起手,「把人帶進來。」

  錦衣衛應喏,將穿飛魚服的太監拉進內殿。

  這太監就是剛才在殿外回話的那一個。

  傅雲英挑挑眉。

  朱和昶問:「你認得他嗎?」

  傅雲英仔細辨認一番,搖搖頭。

  朱和昶冷哼一聲,示意錦衣衛把人帶走。

  剛才太監回話時,句句意有所指。說老百姓因為雲哥杖打長樂侯額手稱慶,稱他為青天大老爺,看似在誇雲哥,其實是暗示老百姓只知青天之名,不知君王聖明,而且會因為雲哥把事情鬧大而怪他縱容外戚……句句都是在挑撥他和雲哥之間的關係,讓他忌憚雲哥。

  雲哥不認識這太監,看來不是私仇,背後下手的人一定是閹黨。

  閹黨反撲,故意消極怠工,害他只能吃光祿寺的難吃飯菜,每天睡也睡不香,吃也吃不好,現在竟然還想離間自己和雲哥!

  朱和昶猛地拍一下書案,真是防不勝防。

  傅雲英見目的達到,告退出去。

  朱和昶叫住她,「雲哥,以後遇到長樂侯這樣仗著身份胡鬧的,你別忌諱,狠狠打!朕賜你尚方寶劍,可先斬後奏,以斬奸佞,看誰敢欺負你!」

  傅雲英嘴角抽了兩下,她來乾清宮,雖然沒有告狀,其實給孔皇后和長樂侯挖了不少坑,怎麼叫朱和昶這麼一說,倒像是自己受了委屈跑過來找他給撐腰?

  由不得她推拒,朱和昶命人把御劍取來,讓內官捧著,跟著她一起回大理寺。

  尚方寶劍刻有騰躍的龍紋和鳳鳥,本是一把鋒利的斬馬劍,後來漸漸成了權力的象徵,許久未曾出鞘。

  傅雲英想了想,她綁長樂侯進宮,然後捧著尚方寶劍回大理寺,事情傳出去,倒是一樁美談。

  民間百姓最喜歡聽這種故事,這麼做於朱和昶名聲有利。

  她便沒有堅持拒絕。

  自傅雲英離開後,大理寺官員提心吊膽,坐立不安。

  大理卿蟄伏不出,左右少卿一個被揍得鼻青臉腫,一個不見蹤影,眾人群龍無首,如坐針氈。

  終於,外邊傳來腳步聲,評事一邊往裡跑,一邊大叫:「傅雲回來了!」

  眾人跳了起來,奔出號房,齊齊湧到門口迎接。

  只見他們大理寺的招牌一襲氅衣,衣袂飄飄,緩步行來,步履從容,面色平靜。

  眾人鬆口氣,看樣子皇上沒有責罰傅雲。

  緊接著,眾人的目光往後,落到小內官手裡捧著的寶匣上。

  匣子是打開的,裡頭金光閃閃,寶氣浮動。

  竟是皇上書房裡懸掛的那把御劍!

  這不就是尚方寶劍嗎?

  眾人張大嘴巴,下巴半天合不攏。

  幸災樂禍的刑部和都察院眾人則瞠目結舌,氣得牙癢癢。

  宮中。

  孔皇后得知哥哥被打了一頓,求見朱和昶,進了內殿,還沒說話,先淚落紛紛。

  「皇上,那大理寺丞行事未免太迂直了!」

  朱和昶頭也不抬,笑道:「雲哥脾氣一直是這樣,這還是他好說話的時候。誰讓你哥哥撞到他手裡,你放心,雲哥只是嚇嚇他,沒把他怎麼著。」

  雲哥對其他人不假辭色,他當初費了不少精力才被雲哥接納,雲哥很容忍他,其他人就沒這麼好的運氣了。

  聽皇上溫和安慰自己,可見他心裡必定是向著自己的,孔皇后淚水漣漣,「皇上,大理寺丞或許無意,可他如此莽撞,您不能不管啊!」

  朱和昶一頓,沒說話,手裡朱筆在摺子上畫了幾個圓圈。

  孔皇后哽咽道:「家兄確實莽撞,犯下大錯,妾不敢替他隱瞞,皇上只管罰他,此事妾絕無怨言!可這事鬧大了,於妾來說顏面掃地,於皇上來說,也是如此啊!這本乃家事,應該捂得嚴嚴實實的,方皆大歡喜,如今鬧得沸沸揚揚,大理寺丞倒是得了個好名聲,卻將皇上和妾置於何地?不說御史們必要大做文章,史書再記上一筆,千餘年後,還要被人恥笑……」

  皇后淚如雨下,「妾愧對皇上眷愛!」

  朱和昶放下朱筆,撩起眼簾,看著孔皇后,歎了口氣。

  「皇后,朕和你都還年輕。朕誠惶誠恐,想要當一個稱職的好皇帝,體諒你年紀小,犯些小錯也沒什麼,總有一天你能擔得起一國之母的責任,如今看來,是朕想得太容易了。」

  孔皇后吃了一驚,抬起臉,眼角發紅,臉上妝容卻一絲未亂,端的是我見猶憐。

  朱和昶慢慢道:「雲哥剛才過來,並沒有急著自辯,而是提醒朕長樂侯可能是被人利用了,而那背後之人的真實目的是離間你我夫妻。他還囑咐朕不可因此事遷怒於後宮……你卻不問青紅皂白,一開口就是責怪他不懷好意。」

  孔皇后呆若木雞,一張桃花粉面,一時青,一時白。

  她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官家小姐,連字都認識不多,還年輕,加上這段時日朱和昶將她視作妻子尊重敬愛,難免嬌氣,還不夠圓滑。

  朱和昶不看她了,低頭看書案上一摞摞奏摺,「你是朕的皇后,可曾想過朕次次偏袒長樂侯,朝臣們會怎麼想?天下百姓會怎麼想?你有沒有為朕考慮過?朕不曾虧待孔家,他們想要什麼,朕給什麼,為什麼非要折辱朝廷命官?而且還是堂堂大理寺少卿!」

  這話問得誅心。

  孔皇后心驚肉跳,忙起身,跪在書案前,泣道:「妾恐因家兄連累皇上聖名,故而一時失語。妾時常叮囑家人時刻不忘聖恩,他們心中對皇上感恩戴德,願為皇上肝腦塗地,只因小人使壞,才會闖下禍事。」

  朱和昶掃她一眼,收回視線。

  他是地方藩王,朝中大臣多有不服他的,閣臣們一度想通過內閣制度架空他。當初霍明錦和雲哥之所以能夠順利扶持他登基,就是因為他根基淺薄,大臣們覺得他好控制。他是皇帝,掌生殺大權,可並不是他說什麼,大臣們就真的會照辦,他們有的是法子陽奉陰違。

  就像先帝,他在位時,一直沒能收攏皇權,雖然高高在上,卻拿沈首輔沒辦法。

  眼下朱和昶和大臣們的關係還算融洽,但還不夠。

  可惜他的後宮不能給他帶來一點點助力不說,還屢屢害他受御史指責。

  他剛剛看摺子,雲哥考試得了第一,尤其在辨認剿襲文章這一塊,他一個人看出所有剿襲之作,雖然在詩詞歌賦上他明顯落後,可綜合起來分數最高。

  王閣老他們沒話說了,改口說他選的人果然不錯。

  他很高興,還有一點得意。

  那天他說光祿寺的飯菜難吃,雲哥那樣冷清,第二天就上疏建議獨立內庖。

  用膳的時候,他還以為雲哥當時只是隨口一說。

  他即位以來,上至首輔,下到黎民百姓,宮中侍從,俱都匍匐在他腳下,歌功頌德,為了討好他,無所不用其極。

  這其中,有多少人像雲哥那樣,真的關心他,一絲不苟幫他解決麻煩呢?

  老爹曾提醒他,不能太信任雲哥,以免雲哥坐大。

  他淡淡一笑,他和雲哥相輔相成。

  雲哥輔佐他,必然有自己的私心,但這私心是坦然的,直白的,不會傷害到他。

  這很正常,人誰還沒有一點自己的私心呢?

  「好了,此事朕心中已有決斷。你別多想,正好借這個機會讓你哥哥老實一點。」

  孔皇后心裡七上八下的,覺得皇上一定動怒了,此刻聽他語氣平和,又像是沒生氣,暗暗鬆口氣。也不敢再糾纏傅雲了,而是深恨那些暗地裡作怪的賤人,竟然利用兄長來離間她和皇上!

  朱和昶目送孔皇后擦乾眼淚出去,繼續批閱奏摺。

  不能讓孔皇后記恨雲哥,後宮妃嬪雖然沒法干政,可日後皇后生出太子,就不一樣了。

  如果皇后一直這麼拎不清,若她生下太子,不能給她教養。

  不過現在說這些還早。

  他暗暗思考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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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6 00:26:0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四十一章 探病

  坤寧宮。

  牆角的落地銅燭架有一人高,入夜後,宮女點起蠟燭,燭火搖曳。

  孔氏坐在鏡臺前,望著槅扇外火樹銀花一樣的輝煌燈火,心想,要是在家裡,夜裡點起這麼許多蠟燭,娘一定會嗔怪糟蹋銀錢。

  單單這坤寧宮主殿,一夜燒蠟燭的花費,足夠以前的他們家吃一個月的。

  入宮前,她只是個普普通通的低階武官之女,父親雖然好歹有個官職在身,但家中並無多少恆產,一朝飛上枝頭變鳳凰,整個府城都驚動了。

  賜婚的旨意還沒下來的時候,府城的大官小官、富戶鄉紳們便爭相給孔家送田送地送僕人。多少年沒有來往過的親戚忽然一下子成群結隊找上門,鄰里街坊主動搬走,將宅子讓出來給他們家擴建花園,以前看不上哥哥的人家主動將女兒送到他們家給哥哥當妾。

  她成為全家乃至整個宗族的寶貝疙瘩,一應吃的穿的用的,都要是最好的。宮裡派女官教導她宮廷禮儀,帶她讀書,糾正她說話的口音,教她怎麼搭配衣裳,怎麼梳髮髻,怎麼待人接物,怎麼保養……夜裡也守在拔步床外,看她睡姿如何,說不說夢話。

  最後她被選中指給湖廣的楚王世子為正妃,當時的秀女中,最出色的幾位都是給太子預備的,然後才輪到各地藩王和藩王世子。孫貴妃一心操持自己兒子的婚事,藩王妃據說是太監用掣籤的方法選出來的。

  孔氏運氣好,認識她的人都這麼說,不認識她的人也這麼說。

  她年紀小,不用馬上出嫁,先由宮廷女官教養,過兩年再成婚。

  結果老楚王逝世了,楚王世子至孝,不願倉促成親,想為父親守滿三年孝後再娶妻。

  孔氏也說不清自己當時是什麼感覺,畢竟沒有見過世子,不過在得知自己將成為楚王世子正妃的那一天,她就把對方當成自己的丈夫看了。

  楚王沒了,世子一定很傷心,聽女官說,他自小就喪母,如今還未娶親又喪父,身邊還沒有兄弟姐妹互為倚靠,一定很傷心。

  孔氏別的本事沒有,一手針線活做得活靈活現,人人都誇。

  她給世子繡了一套活計,荷包、扇套、香囊、褡褳、火鐮套,衣裳、鞋襪……怕做得不好,只要有一點不滿意的就拆開重做,一針一線,恨不能把自己對世子的擔憂都繡進去。

  東西送到湖廣,她又後悔了,覺得自己的繡活不如南邊的精緻,也許世子會嫌棄她。

  她輾轉反側,白天夜裡都在想這事。

  後來內官返回孔家,告訴她世子憂思過度,人有些瘦弱,看了她送的東西,讓他代為轉告一句:「費心了。」

  還說世子長得高大,人卻很斯文,王府的侍女僕從都說世子爺寬和大度。

  她心裡安定下來。

  再後來,先帝沒了,太子太孫也沒了,世子成了新君。

  世子是皇帝,那麼孔氏很可能當皇后。

  地方藩王妃和一國之母,差別可就大了。

  孔家人欣喜若狂,孔老爺那晚連夜帶著子孫出城去祖墳燒香祭祖。

  教導孔氏的女官卻沒有露出多少狂喜之色,反而搖頭歎息。

  孔氏聽到兩個女官私底下找孔太太說話。

  女官們離開後,孔太太哭了,把孔老爺和親戚們叫到一起商量。

  一家人什麼都不懂,束手無策。

  他們瞞著孔氏,孔氏卻還是知道了。

  女官說,孔氏和楚王世子雖然是先帝賜婚,但到底沒有成親,如今楚王世子成了皇帝,勢必要選秀擴充後宮,這皇后之位到底花落誰家,還不一定。

  以孔氏的家世出身,能做藩王妃,本就是走了大運,其他人要從世子妃慢慢熬到藩王妃,她倒好,還沒成親,直接從世子妃變成藩王妃,還沒等到她反應過來,以後的丈夫又成了皇帝。

  女官暗示孔家人,世子成了皇帝,選秀太監不敢馬虎,給他挑的秀女不論是相貌,還是品格,必定都屬千裡挑一。

  孔氏肯定比不過人家。

  楚王世子見都沒見過她,會讓她當皇后嗎?

  孔家人愁眉苦臉,只能等消息。

  皇后他們不敢想,當皇帝的妃子也是他們孔家的造化,孔家祖祖輩輩,連個嫁朝廷大員的閨女都沒有,這一下就要入宮伺候皇帝了,該知足啦!

  但孔氏心裡卻覺得難受,從正妻變成妃子……她可是一直把世子當丈夫的呀!

  新君即位,選秀攏共選了四名秀女。

  太監們接孔氏入京,她讓身邊心腹侍從找個機會去看看那幾名秀女。

  侍從回來告訴她:「她們不及小姐美貌。」

  孔氏那時是鬆了口氣的,等真的見到四名秀女,才知侍從怕她責罰才會拿話搪塞她,那幾名秀女個個花容月貌,而且談吐不俗。

  其中趙氏的姿容最為出眾,琴棋書畫,無所不通,她家雖然只是鄉紳,可卻是大姓之後。

  另外三名秀女也是平民百姓家出來的,但在京師由宮中的太監、女官調理了一段時日,走路、說話、看人,那真真是讓人挑不出一點錯來,別說是新君了,就連孔氏自己,看了也覺得對方討人喜歡。

  就和當年選秀一樣,她表現只是平平而已,比不上給太子選的太子妃、良娣等人。

  孔氏心灰意冷,女官們說的沒錯,世子的身份變了,她配不上世子。

  得知皇上要來看她們時,其他秀女又羞澀又激動,絞著帕子,俏臉通紅。

  孔氏卻手腳冰涼。

  然而,皇上在見過她們五人後,仍舊選她當皇后。

  太監宣讀旨意時,向來四平八穩的趙氏有些失態,一臉不可置信。

  另外三名秀女也暗暗吃驚。

  她們不愧是選婚太監選出來的,只詫異了幾息,立刻笑著恭喜孔氏。

  孔氏比趙氏更加意外。

  她覺得皇上肯定是喜歡她、記掛她的,不然不會在看到其他幾個如花似玉的秀女後,還是選了她。

  女官們教她,帝后是天底下最尊貴的人,皇帝是天,乃乾,皇后是地,乃坤。

  道德經中有一句「地得一以寧」,所以皇后居所為坤寧宮。

  她入住坤寧宮時日尚淺,但已經把這裡當成自己的家。

  入宮前,孔老爺請人給她算命,高人說她天生鳳命,命格極貴,果然不錯。

  她對著銅鏡沉思。

  宮女跪在兩邊,小心翼翼往她臉上抹紅玉膏,宮裡的秘方,用幾十種香料調配出來的,每天抹臉,肌膚嫩滑如玉。

  水晶簾外傳來腳步聲,內官快步走進來,隔著垂地羅帳,道:「娘娘,太醫看過了,老夫人的病沒有大礙。只是國舅爺還關在牢裡沒放出來,老夫人放心不下,吃什麼都不香。」

  孔氏蹙眉。

  皇上賜給那傅雲尚方寶劍不算,還把哥哥給關起來了,說要給哥哥一個教訓。娘膝下只有這麼一個兒子,年紀又大了,哥哥一直不歸家,娘以淚洗面,病倒在床,自己身為女兒,沒法侍奉湯藥,只能派人回去探望。

  其他皇親國戚,殺人放火,無惡不作,沒人管。哥哥只是醉酒打人,怎麼傅雲偏偏就揪著哥哥不放?

  孔氏有些惱,但想起皇上說背後有人使壞,仇恨立馬轉移到四位妃子身上,是趙氏?還是李氏?

  她讓宮女去庫房取綢緞布匹、金銀首飾,並人參、鹿茸之類的大補之物,吩咐內官送回娘家去。

  東西是其次,但從宮裡賞出去的,這份體面別人家沒有,哥哥挨了打,京裡的人肯定笑話孔家,她更得照應家裡。

  待她支開宮女,內官上前幾步,小聲道:「娘娘,老夫人問國舅爺什麼時候能回家。那牢裡陰森潮濕,國舅爺酒後挨了頓打,沒人照顧,還被關進去,肯定受了不少罪,老夫人心疼得不得了。」

  孔氏皺眉道:「讓我娘寬心,皇上不是真心要關他,因怕御史彈劾,才要做做樣子。這都到年底了,過年之前肯定會放他回家。」

  內官又道:「老夫人還問,那個傅雲是什麼來頭?竟然敢打國舅爺。」

  孔氏挑起一星兒乳白色脂膏,抹在自己手上,想了想,道:「傅雲是皇上的人,皇上很信任他。哥哥這次受罪,出來以後必然不服氣,叮囑他莫要再惹是生非,先躲過這陣風頭再說,別想著去找傅雲的晦氣。」

  又問家裡還缺什麼,父親身體好不好,家中侄兒侄女如何。

  內官一一答了,沒敢告訴孔氏她爹孔老爺又納了一房十五歲的小妾,孔太太生氣病倒,一半是擔心兒子,還有一半是被孔老爺給氣的。

  到安歇的時辰了,宮女進來鋪床烘被,內官退出去。

  孔氏望一眼門口的方向,眼神落寞。

  忽然,兩名內官笑著走進內殿,道:「萬歲爺說今晚過來。」

  孔氏呆了一呆,喜不自禁。

  宮女們也滿臉笑容,道:「娘娘,國舅爺出了事,萬歲爺還是到您這兒來,您且放寬心,您可是皇后,萬歲爺豈會冷落您?」

  孔氏眉角眼梢都是笑,忙撫撫髮鬢,「這個髮式不好看,給我梳個牡丹髻。」

  宮女們笑著應喏。

  等朱和昶批閱完奏摺過來,孔氏已經換了身衣裳,打扮得嬌豔欲滴,備了消夜等著了。

  朱和昶坐下喝珍珠豆腐丸子湯,桌上許多湖廣風味的菜肴,其中一道武昌府的菜薹,是內庖特意進獻的。

  飯後說了會兒話,朱和昶看到孔皇后抄了一半的經書,拿起來看。

  孔皇后臉上羞紅,奪過紙,道:「妾的字寫得不好。」

  她跟著女官學習,讀了幾本女德之類的書,但才學有限,比不上趙氏她們飽讀詩書。

  朱和昶微微一笑,道:「朕以前的字也寫得不好,在書院讀書的時候,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沒人敢管朕,朕就愈發懶了。雲哥的字寫得好,他最刻苦。」

  聽他提起少年時候的事,孔皇后心裡一動,皇上和傅雲認識多年,以前她以為傅雲不過是和之前被打發回武昌府的長史一樣只是個比較有臉面的王府舊人,但現在看來,遠不止如此。

  她不動聲色,嬌聲說:「皇上的字明明寫得很好,聽說幾位閣老都誇您,您這麼說,是為了安慰我罷了。」

  朱和昶搖頭失笑,「進京以後朕每天都要練字,才沒在閣老們跟前丟醜,他們嘴上不說,心裡挑剔得很。」

  多虧雲哥寫信提醒他,他進京之前一直在苦練,除了練字,還練說話的口音,免得進京鬧笑話,被朝臣看不起。

  孔皇后怔了怔,皇上以前只是個地方藩王世子,進京以後才學著怎麼處理朝政、怎麼和朝臣打交道,一定很辛苦。

  朱和昶和她說話,見她眼皮低垂,以為她還在為長樂侯的事生氣,道:「你哥哥要是打了旁人,也沒什麼,打的是大理寺少卿,就不一樣了。怎麼也得關他幾天,差事也不必管了,等他出來,讓他去南京。」

  不僅要關押,還要奪走哥哥的差事,打發他去南京。

  孔皇后一驚,下意識道:「皇上,就要過年了,兄長是家中獨子,他一走,兩老無人照顧……」

  朱和昶皺眉說:「只是打發他出一趟公差而已,等他回來,風頭過去了,才好讓他官復原職。不然,御史豈會輕易放過他?」

  這事似乎不只是酒後打人那麼簡單,孔皇后心思轉了幾轉,不敢再給兄長求情,只得道:「皇上處置公正,就該如此。妾只是擔心兩老罷了。」

  朱和昶看她一眼,走到書案前,提筆在孔皇后抄了一半的紙上繼續往下默寫經文。

  孔皇后不知道他在想什麼,走過去,幫忙磨墨。

  朱和昶寫完一句經文,輕聲問:「你白天和女官們一起演練親蠶禮,累嗎?」

  燭火晃動,孔皇后被朱和昶關心一句,眼圈不由得泛紅。

  再多的辛苦,因為這一句話,煙消雲散,化為甘甜。

  她柔聲道:「妾不累。」

  朱和昶左手執起她的手,指腹輕輕摩挲她的手背,含笑說:「朕也有很多不懂的地方,我們一起學。」

  孔皇后一時哽住,心尖直顫。

  她知道皇上對每一位妃子都這麼溫和,他性情柔和,喜歡美人,並沒有特別鍾愛哪一個。

  有時候宮女不小心失手打了東西,他很少責怪她們,也是如此溫聲和她們說話。

  明知他對其他人也這麼好……

  有一次她看見皇上和趙氏在西苑賞花,趙氏的腳崴了一下,疼得直掉眼淚。皇上馬上抱起她,趙氏愣住了,臉上紅撲撲的,破涕為笑。

  每一個妃子,皇上都一樣喜歡……

  明白這一點,可被他這麼溫柔對待,心裡還是忍不住軟成一汪水,覺得自己一定是他最珍愛最重視的那一個。

  孔皇后眼眸微垂,皇上待她,一定是不一樣的。

  哪怕那不一樣只有一點點。

  ……

  翌日,按規矩,幾位內閣大臣進宮給朱和昶講經。

  傅雲英也奉詔進宮。

  她到得很早。

  積雪還未化盡,內官們在雪地中清掃出一條道路供人行走,宮裡的梅花開了,遠望一片火紅,燦若雲霞。

  階前幾株海棠樹只剩光禿禿的枝幹,北風拂過,捲起樹梢枝頭的積雪,來來回回走動的宮女們凍得鼻頭通紅。

  汪玫進殿,看到傅雲英,先哈了一聲,拍她的肩膀,「你小子,脾氣不改啊!」

  傅雲英道:「不敢和您比。」

  汪玫幾十年如一日的挑剔,和他相比,她真的很好相處。

  「別謙虛,你連國舅爺都敢揍,我斯斯文文的,可從沒打過人。」

  汪玫笑著揶揄她。

  不一會兒,王閣老和姚文達到了。

  姚文達的病一時好一時壞,大家已然麻木,見到他,還是得關心一句,囑咐他多加保養。

  他揮揮手,「我命硬著呢,死不了!」

  太監請幾位閣老進殿喝茶暖身子,光祿寺為他們準備了茶果糕點,雖然不好吃,但保證熱乎乎的。

  王閣老幾人一起進去,傅雲英坐在外邊繼續等。

  等講經結束,閣老們挪去暖閣吃飯,她才進去見朱和昶。

  朱和昶眉頭微皺,看到她便訴委屈:「老先生真是太嚴格了。」

  王閣老覺得自己當初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讓朱和昶登基,那麼就得負起責任,教導好他,生怕他玩物喪志。

  今天朱和昶不過是多嘴說了一句玩笑話,王閣老就站起來勸諫他。

  說到激動處,還要跪下。

  朱和昶忙叫內官攙扶,只得老老實實認錯,王閣老才不說他了。

  他還年輕,不是王閣老的對手。

  說了幾句閒話,傅雲英道:「皇上,長樂侯打罵大理寺少卿齊仁,緣由臣已經查清楚了。那日長樂侯獨子在長街縱馬,連傷十數人,齊少卿剛好路過,攔下長樂侯獨子。哪知孔公子年輕氣盛,竟叫人當街宰了齊少卿的驢,還毆打兵馬司的人。齊少卿那人呢,不大變通,見孔公子藐視律法,按律,命人鞭打他以示懲戒。」

  說到這裡,她停頓了一下,才接著道,「其實齊少卿本不該當街責打孔公子,不過當時是日中最熱鬧的時候,坊市的老百姓就在一旁圍觀,苦主有數十人,齊少卿不好偏袒孔公子。」

  朱和昶皺了皺眉,「齊少卿打得好,他受委屈了,聽說他傷得不輕?」

  傅雲英垂目,「倒也沒有重傷,不過聽齊家人說他昨晚嘔血,像是傷到肺腑了。」

  朱和昶沉吟片刻,「得好好安撫他,雲哥,你代朕去瞧瞧他。我聽說你們之前不大和睦,正好借此機會叫他承你的情。」

  傅雲英應下。

  齊仁看她不順眼,雖然不至於為難她,但有個不喜歡自己的上司,還是麻煩。她從長樂侯手中救下齊仁,齊仁以後如果還對她冷言冷語,落一個忘恩負義的駡名,大理寺的人肯定會徹底倒向她,到那時,齊仁的針對就不足為慮了。

  當然,齊仁最好因為此事和她化干戈為玉帛,那樣皆大歡喜。

  出了文華殿,經過廣場的時候,遠遠看到羅蓋如雲,宮人們簇擁著轎輦過來,排場不小。

  內官告訴傅雲英,那是皇后。

  她退後幾步,低頭看著自己腳上的皂靴。

  等轎輦過去,她抬腳離開。

  在她身後,孔皇后讓人停了轎輦,問宮女:「剛才路邊那個眉眼清秀、穿綠袍的是什麼人?」

  宮女答:「娘娘,那位就是傅雲傅大人,皇上每隔三天召見他講解經書。」

  孔皇后眉心跳了幾下,心裡有種古怪的感覺。

  聽內官繪聲繪色講傅雲怎麼把哥哥扭送進宮,她還以為對方必定生得英武,沒想到卻是個靈秀清瘦的書生,光看他的氣度,溫文脫俗,雪地中寬大的衣袂翻飛,實在不像一個脾氣火爆的人。

  ……

  傅雲英先回大理寺。

  眾人看到她,少不了一通誇,各種吹噓不要錢似的往她頭上砸。

  經過長樂侯大鬧大理寺的事,大家好像變得空前團結起來,之前鬧彆扭的幾個評事握手言和,左右寺前嫌盡釋,幾百年難得露一回面的大理卿也破天荒現身,當著所有人的面笑眯眯誇傅雲英有膽量,然後又消失了。

  消失之前,還把幾樁積壓的案子劃拉到傅雲英名下,拍拍她的肩膀,「能者多勞,年輕人就該如此!」

  傅雲英嘴角抽搐。

  她說自己要去探望齊仁,其他人和齊仁交情一般,托她代為傳達關心之意,出份子湊錢,買了一匹馬,讓她牽去齊家。

  「他的驢被孔家人宰了,給他換匹馬。」

  馬送到齊家,齊家人卻發愁。

  他們家沒有餵馬的人。

  所以說一般人家出行都是雇車,或者騎驢,買馬還得專門有伺候馬的馬僮,連人帶馬,養不起啊!

  傅雲英對齊仁的小廝道:「牽去後院繫著罷,後頭還有呢。」

  齊家老太太聽不懂後半句的意思,但看她生得唇紅齒白、俊秀挺拔,又年輕,心裡喜歡,立刻讓小廝照辦。

  齊仁躺在臥房養傷,他膝下一雙兒女年紀還小,卻很懂規矩,堅持在床前侍奉湯藥。

  齊老太太怕兩個孩子在場他們不好說話,讓丫頭把孫子孫女叫走了。

  傅雲英問候齊仁。

  他臉色蒼白,硬撐著坐起來,道:「勞你走一趟,我只是些皮外傷,明天就能回去。」

  「大人傷及肺腑,還是聽郎中的,多養幾天,年底的事忙得差不多了。」

  傅雲英細看齊仁的臉色,慢慢道。

  剛說了幾句話,外邊內官叩門,朱和昶派太監傳旨,勉勵齊仁,賜他金銀財寶若干,還替皇后大侄子賠一頭驢給他。

  傅雲英含笑道:「養馬的人有了。」

  朱和昶大方,每次賞賜大臣都是真金白銀,挑實用的送,絕不含糊。齊家發了筆財。

  齊家人誠惶誠恐,齊仁要起來跪謝聖恩。

  太監忙攔了,笑著道:「萬歲爺聽傅大人說齊少卿受傷了,特地囑咐過,您安心養傷罷,別起來了。」

  說完,請太醫進來為齊仁看傷。

  太醫開了藥方子,太監在一旁抄了一份,掖進袖子裡,道:「回頭萬歲爺肯定要問起的,少卿可是國之棟樑,萬勿好生保養。」

  接著,內官們陸陸續續將賞賜抬進齊家,其中一大抬盒是各樣珍貴藥材。

  太醫仔細辨認過,教齊家人怎麼熬藥,怎麼給齊仁調養。

  怕齊家人記不住,傅雲英找來紙筆,把太醫說的話一字一句記下來。

  被新君如此關懷,齊仁眼眶發熱。

  以前先帝在位時,他曾因看不慣孫貴妃的娘家人搶奪地方官妻女,仗義執言,被孫家人堵在家門口打了一頓,半個月下不了床,先帝問都沒問一聲。之後他一直被排擠,還好那時時局太亂了,才險險保住少卿之位。

  鞭打孔公子後,他心中也有點後悔,為什麼要多管閒事?

  可他就是這麼個脾氣,沒法改。

  如今打了皇后的娘家侄子,皇上不僅沒怪罪,還如此體貼厚愛……

  這是萬民之福啊!

  傅雲英坐在光線明亮的窗前低頭寫字,眼角餘光看到齊仁飛快地擦一下眼角,心中暗笑。

  她將寫好的方子給齊家管家收著,告辭要走。

  齊仁叫住她,「傅寺丞留步。」

  她轉身,面露疑問。

  齊仁咬咬牙,道:「上次你患病,由我接替你負責官員敘複事宜,是大理卿的決定,我並非故意搶走你的功勞。」

  不等傅雲英說什麼,他挺直腰板,一臉驕矜之色,接著說,「縱觀大理寺,除了趙弼,也只有我能在沒有一點準備的情況下接替你,還把差事辦得妥妥當當,我是最合適的人選。」

  傅雲英點點頭,道:「確實如此。」

  語氣真誠。

  齊仁白她一眼,他都主動解釋了,傅雲這會兒不應該恍然大悟然後和自己握手言和嗎?怎麼反應這麼平靜!

  他繼續道:「我看過你的記錄……你做得很好,那些卷宗你全都分門別類標記清楚,而且不止做了一套目錄……所以你回來那天,我讓你幫我找卷宗,我以為那些目錄肯定是你的門客幫你弄好的,想試試你的本事,沒想到你馬上就把卷宗找過來了,說真的,我很佩服你。」

  齊仁說佩服兩個字的時候,臉色實在複雜,好像是別人逼他這麼說似的。

  至於長樂侯的事,用不著提,傅雲不僅救他,還在皇上面前為他說話,幫他把打孔公子的事和長樂侯的事一併解決了,他欠傅雲一份人情。

  傅雲英淡笑,「少卿嫉惡如仇,不畏權貴,下官亦欽佩不已。」

  齊仁和她對視片刻,突然忸怩起來,臉上表情僵硬,揮手趕她出去,「走吧走吧,別再來打擾我養傷。」

  傅雲英寬慰他幾句,起身告辭。

  齊老太太在外邊聽見,氣得直跺腳,兒子和同僚關係不好,一年到頭也只有過年那幾天才有人上門拜望。這次兒子受傷,聽說就是傅雲救的他,不僅救了他,還帶著東西上門慰問,這可是太陽打西邊出來,頭一回啊!

  傅雲又生得標緻,齊老太太一見了就覺得稀罕,還想留人在家吃飯呢,結果兒子就發脾氣把人趕走了!

  齊老太太深恨兒子脾氣臭,出面挽留傅雲英。

  她再三推辭,道:「衙署裡還有差事,下次再來叨擾。」

  齊老太太忙叫下人把孫子孫女帶出來,祖孫幾人一直將她送到門口,看她騎上馬走遠了,方轉身回去。

  ……

  傅雲英仍舊回大理寺。

  大理卿分給她一堆棘手的差事,她得先理出個頭緒來。

  低頭想著事,馬突然噴了個響鼻,停住不走了。

  傅雲英抬起頭。

  年底內城有幾次市集,各地貨物從運河彙集京師,老百姓們攜家帶口出遊,坊市間分外熱鬧。

  她翻身下馬,去坊市逛了會兒,買了些小玩意。

  回到大理寺,眾人問了幾句齊仁的傷情,知道他無事,繼續忙活。

  今年參加秋審,她發現刑部和大理寺覆核案件只看各地上報的文書,而且需要在短短數天內覆核完所有判處斬和斬監候案件,實在倉促。

  當時有幾樁可疑的駁回重審,另有幾樁判了再押監侯辦,她讓石正把當時記錄的文書找出來再看看,確認沒有出錯。

  石正找來文書,站在一邊幫她磨墨。

  她鋪紙將地方上報的材料中可疑的部分抄下來。

  再擱筆的時候,窗外天色已經昏暗。

  她站起身,不知是不是坐久了腳麻,踉蹌了一下。

  石正忙過來扶,她搖搖手,覺得腦袋有些發暈。

  端起早已冷掉的殘茶喝幾口,方覺清醒了點。

  這天傅雲章沒有等她,刑部的人告訴她說傅雲章有事,提前離開了。

  她皺皺眉,上了馬車。

  回到家中,問管家,管家說傅雲章還沒回來。

  二哥是不是找到傅容了?

  傅雲英回房梳洗,累了一天,沒什麼胃口,躺下就睡著了。

  袁三他們專心溫書,知道她疲憊,沒有過來打攪她。

  這一覺不知睡了多久。

  夢裡也在落雪,狂風呼嘯,吹得她全身冰涼,她抱緊雙臂,心想一定是喝了冷茶的緣故,才會做這樣的夢。

  想醒來,可怎麼也醒不了,身體是僵硬而沉重的,彷彿靈魂出竅,能看到自己的身體躺在溫暖的衾被中,而靈魂卻在冰天雪地裡瑟瑟發抖。

  臉上忽然覺得濕噠噠的,還有點燙,她覺得挺舒服的,忍不住湊過去。

  靈魂終於歸位,雙手雙腳恢復知覺。

  她睜開眼睛,對上一雙幽深的眸子,灼灼地盯著她看,像是要把她吞噬進去。

  「明錦哥,我好冷。」

  她還記得夢裡的感覺,下意識道。

  霍明錦單手按在她脖子上,聞言,眼底暗色翻騰,立刻將她按進自己懷裡,緊緊抱住。

  她抱著他的腰,靠了一會兒,慢慢暖和過來。

  霍明錦鬆開她,垂眸細看她的臉色。

  她揉揉自己的臉,「剛才做了個夢。」

  霍明錦嘴角一扯,勉強笑了一下,「沒吃飯就睡了?」

  她點點頭,「不餓。」

  霍明錦揚聲叫侍女送消夜進來,「我也沒吃,陪我吃一點。」

  傅雲英嗯一聲,起身披衣,侍女端著大捧盒進來,碗碟在次間月牙桌上排開。

  霍明錦盛了碗魚湯給傅雲英。

  她實在是睏,喝湯的時候就開始打瞌睡,差點打翻湯碗。

  霍明錦沒有笑話她,拿了碗要餵她吃。

  她忙搖頭,「不了,我吃不下了。」

  霍明錦沒有堅持,「累了就早點睡。」

  她坐著不動,右手托腮,道:「你還沒吃完呢,我陪你坐一會兒。」

  他忙,她也忙,每天只有晚上能見面。

  霍明錦放下碗筷不吃了,催她回去接著睡。

  今天他真是古怪。

  等明天起來問他……她打了個哈欠,回房睡下。

  霍明錦坐在床邊,看她側身入睡,呼吸漸漸變得平穩,眼裡泛起陰沉沉的冷光。

  他放下床帳,吹滅燈火,走出房間。

  喬嘉在門外等著,道:「太醫說和上次的症狀一樣。」

  傅雲英下午回來後昏睡,怎麼叫都叫不醒。喬嘉大驚,忙派人去請太醫,自己去城外軍營稟報二爺。

  剛才太醫給熏了藥,傅雲英才醒過來。

  霍明錦望著濃稠夜色中潺潺水聲傳來的方向,問:「今天她去過哪裡?」

  「公子進宮,回大理寺,中途去了一趟齊家,還逛了會兒集市。」

  霍明錦聲音暗啞:「告訴阮君澤和趙弼,他們查得太慢了,把所有人手找回來,我親自處理。」

  喬嘉暗暗詫異。

  從新君即位後,二爺就不插手鎮府司的事了。

  不過事關傅雲英,二爺難免心焦。

  他拱手應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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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6 00:26:21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四十二章 司禮監

  天氣越來越冷,積雪凍嚴實了,又蓋一層新雪,數日不化。

  庭院裡的池水結了一層浮冰,唯有靠近長廊一面的綠水還在流動。

  傅雲英休沐在家,倚著欄杆,左手拿了本書,右手橫在欄杆上,隨手把一碟魚食撒下水面。

  一群豔麗的紅鯉緩緩浮上來,爭相啄食。

  袁三和傅雲啟在院子裡堆了兩隻雪獅子,堆完後,互相嘲笑對方的雪獅子奇醜無比,笑著笑著揎拳擄袖,差點扭打起來,然後鬧著要傅雲英給他們評一個高下。

  她合上書,仔細看了看兩人的傑作,一隻像吐舌頭的狗,一隻像撒歡的豬,還真分不出哪個更醜。

  午後蘇桐過來看她,閒聊時和她說起,工匠到南方以後,從松江府織工口中得知她們見過一種新的織布機,工匠想要仿造,但只聽織工口頭述說,試了幾次都失敗了。

  她道:「提高賞銀,誰最先造出來,或者造得最好,賞五百兩。」

  工匠們生活困苦,解除匠籍制度後,他們可以用自己的手藝養活家人,並且在短短一個月賺取以前一年都賺不到的工錢,積極性非常高。這段時間以來,許多工匠主動向朝廷獻計獻策。但凡點子被採用的,都能領到賞錢,於是他們更活躍了。

  蘇桐笑道:「主事也這麼想,不過這錢由誰給,卻不好說。」

  從朝廷到地方,不管是做什麼,撥出去的銀子,最後分到底下的,往往不足原先的十分之一。

  比如治理洪災,朝廷拿出一百萬兩,中間層層刮肉,最後總督能拿出二三十萬兩辦正事,老百姓就會齊呼這是一位廉潔的青天大老爺。

  傅雲英道:「這筆錢皇上從自己私庫撥,會派專人管理,無論是工部、戶部,還是底下的營繕,都無權插手。」

  蘇桐沉吟了片刻,「雖不是長遠之法,眼下也只能如此。」

  又道:「還有一事,得找你幫忙。」

  傅雲英支開其他人,道:「但說無妨。」

  蘇桐壓低聲音說:「我在國子監的時候,得祭酒賞識,祭酒待我恩重如山。他外甥袁朗博在廣東肇慶府當差,前些時袁朗博寫信回家,信寫得有些古怪,祭酒說袁朗博可能被人脅迫,而且脅迫他的人一定是當地高官。袁家人憂心忡忡,可廣東離京師隔著千山萬水,派家人去打聽,也是遠水救不了近渴。況且袁家人無權無勢,勢單力薄,就算到了廣東,也沒法救出袁朗博。祭酒找我幫忙,我也愛莫能助,只能找你想辦法了。不過你要是為難,也就算了,廣東實在太遠,袁朗博的信也寫得含糊,到底出了什麼事,沒人知道。」

  傅雲英蹙眉,道:「袁朗博是朝廷命官,此事可大可小。我會留心此事,你回去把信拿來。」

  蘇桐低頭,從袖子暗兜中取出信件,「信我帶來了。」

  傅雲英拿了信,細看兩遍,忽然笑了一下,「我進宮稟明皇上。」

  見她微笑,蘇桐一頭霧水,「這封信有什麼可笑之處嗎?」

  傅雲英搖搖頭,收起笑容,「先不要告訴袁家人我知道此事,等查明事情原委再說。」

  雖然不明白她在說什麼,蘇桐還是點點頭,不放心地叮囑一句,「若是樁麻煩事,你不必管,我和祭酒說明緣由,他不會勉強我,免得把你牽扯進去。」

  傅雲英唔一聲,忽然問:「這袁朗博,和袁文是不是親戚?」

  袁文、周天祿和她曾一起共事過,袁文如今在禮部當差。

  蘇桐點點頭,「袁朗博和袁文是堂兄弟,據說小時候一起在族學上學。」

  傅雲英心裡有了主意,回房換了身圓領袍,戴暖耳,進宮求見朱和昶。

  內官說朱和昶今天在宮裡接見歸鶴道長,向道長詢問悟道的事。

  老楚王現在是逍遙了,前不久剛剛去了一趟山東,要不是身邊隨從攔著,他老人家還想坐船出海。如今是年底,他回京看望朱和昶,過完年準備去四川瞧一瞧,看看天府之國是什麼模樣,是不是和傳說中一樣遍地是美人。

  內官在暖閣外稟報說傅寺丞來了,裡頭老楚王哈哈笑,對朱和昶道:「讓她進來。」

  父子倆盤腿坐在窗前榻上下棋,周圍沒有內官伺候,老楚王坐著不動,朱和昶只得爬下榻,走到屏風前,沉聲讓內官放傅雲英進來。

  沒辦法,作為皇帝,他得保持威嚴,不能扯著嗓子喊人。

  傅雲英進了暖閣,裡面溫暖如春,她穿得多,不一會兒就熱出一身汗。

  老楚王歪在榻上朝她招手,「來,小雲兒,過來吃茶。」

  跟喚小貓小狗似的。

  傅雲英忍著翻白眼的衝動,朝他作了個揖,取出袁朗博的信給朱和昶看,道:「他想揭發廣東總督,可能讓廣東總督發覺了,人現在如何不得而知。」

  袁朗博的信看似沒有問題,只是尋常的家書,但其中有好幾處錯誤,祭酒正是看出這錯誤,才覺得蹊蹺。

  廣東總督羅應峰為人貪婪,並且有通倭嫌疑,幾位閣老曾想過把他調回京師,但苦於沒有罪證他,他又在廣東經營多年,根深葉茂,難以撼動,只能先靜觀其變。

  袁朗博這封信,很可能是一個調查羅應峰的大好機會。

  朱和昶皺眉,「鎮守太監那邊怎麼沒有動靜?」

  鎮守太監就是為監督地方官員設置的。

  傅雲英道:「要麼廣東總督和鎮守太監沆瀣一氣,要麼,鎮守太監被他糊弄過去了,沒發現端倪,再要麼,鎮守太監和袁朗博一樣,也受制於人。」

  朱和昶摸了摸下巴,問:「這事派誰去查?都察院?」

  兩人低聲商量正事,另一邊老楚王百無聊賴,仰躺在榻上滾來滾去,試圖吸引他們的注意力。

  他們不加理會,低聲交談。

  老楚王氣得牙根癢。

  末了,傅雲英告退出來,朱和昶命人傳幾位閣老和都察院副都御使。

  兒子忙,老楚王閑坐無趣,也一同退出來,幾步追上傅雲英,和她一起在雪中慢行。

  凜冽的寒風中,清苦的梅花香氣浮動。

  老楚王寬袍大袖,衣袂飄飄,撇了一枝伸到甬道中央的紅梅在手裡賞玩,問傅雲英:「你去沒去過長生觀?」

  「鶴臺山的長生觀?」傅雲英搖搖頭,「沒去過。」

  老楚王眯了眯眼睛,鳳眼裡一抹精光閃過,「這就奇了,我在觀裡看到你的長明燈。」

  「觀中也有長明燈?」

  傅雲英有些詫異。

  「也有的。」

  老楚王擎著花枝,笑著說。

  走了一段路,他猛地拍一下腦袋,像是才想起來,道:「忘了告訴你,長明燈是給傅雲英求的,不是傅雲。我聽觀中人說,有好幾年了。」

  知道傅雲英身份的人,只有那麼幾個,鶴臺山又在北方,為她供長明燈的人,不難猜。

  傅雲英恍惚了一會兒,和老楚王在宮門口分別。

  時候還早,她想著不如先去一趟大理寺,找幾份卷宗看看。

  喬嘉面露為難之色,「今天大人不是休沐嗎?」

  傅雲英躬身進馬車,漫不經心道:「去拿點東西。」

  喬嘉朝旁邊的隨從使了個眼色,揚鞭。

  傅雲英把他和另外幾人的小動作盡收眼底,掀開車簾,問:「是不是有什麼事瞞著我?」

  被她用平靜的隱隱帶著責怪的眼神注目著,喬嘉不由赧然,垂著腦袋,低聲道:「大人……今天二爺在大理寺。」

  傅雲英微微愣住,霍明錦在大理寺做什麼?

  他也不是沒去過大理寺,為什麼要瞞著她?

  喬嘉想著既然已經被她發覺,也沒什麼好瞞著的了,不如老實交代,小聲說:「阮君澤和趙弼遲遲找不出您中毒的原因,二爺動怒,要親自查,昨天他帶人把司禮監幾個太監在外邊的外宅給抄了,今天查大理寺。」

  她是大理寺寺丞,霍明錦查大理寺,肯定不是客氣的查法,怕她在其中為難,被同僚遷怒,所以趁著她休沐的時候去抓人。

  傅雲英歎口氣,其實事先和她說一聲也就是了,用不著這麼偷偷摸摸。

  「怎麼會想到查大理寺?誰有嫌疑?」

  喬嘉答:「二爺沒說誰可疑。」頓了一下,「公子,只要是有嫌疑的,二爺都不會放過。」

  錦衣衛行事沒有顧忌,不講律法,不論有無證據,是皇帝監視、威懾群臣的手段。

  總之,君王不能太過依賴錦衣衛。

  現在為了查清她中毒的事,霍明錦又得背駡名了。

  傅雲英坐在馬車裡,望一眼車窗外紛飛的雪花,出了會兒神,道:「算了,不去大理寺,回去罷。」

  喬嘉鬆口氣。

  傅大人要是知道二爺審問嫌犯的手段,一定會嚇著的,最好還是不要撞見。

  然而怕什麼,來什麼。

  馬車走到拐彎的地方,被人攔了下來。

  攔車的人是吏部員外郎,和傅雲英認識,看到她的馬車,幾步跑上來,焦急問:「可是傅雲?」

  傅雲英認得他的聲音,掀開車簾。

  員外郎看到她,顧不上客氣,拱手直接道:「幸好遇上你,我弟弟叫人打傷了,借你的馬車一用。」

  看他急得一頭汗,傅雲英自然不會拒絕,下了馬車,讓隨從過去幫忙抬人。

  員外郎心急如焚,跑前跑後,把滿身是血的弟弟抬上車,對傅雲英道:「今天不同你虛客氣了,來日再謝你。」

  她沒有上前,安慰他幾句,目送馬車遠去。

  喬嘉和兩個親兵陪在她身邊。

  她一言不發。

  員外郎剛才罵了一句兵家子,他弟弟應該是霍明錦的手下人打傷的。

  她站在路邊,院牆後面幾枝臘梅花枝伸了出來,罩在她頭頂,微風拂過,花枝上的積雪簌簌飄落,撒在她紗帽上。

  一對人馬從她身邊經過,馬車停下來,車裡的人掀開車簾,精緻的眉眼,三十多歲依然年輕俊秀,彷彿還是剛剛高中探花時,溫文儒雅。

  崔南軒和她對望。

  她挪開視線,拔步要走。

  「你知不知道霍督師剛才做了什麼?」

  崔南軒突然開口叫住她,掀了車簾,慢慢走到她面前。

  「他把司禮監的隨堂太監當眾淩遲,並且強迫其他太監、差役在一旁觀看完整個過程,據說,有幾個膽子小的活活嚇死了。」

  風雪中,他的聲音聽起來有點模糊。

  喬嘉眯了眯眼睛,這個崔閣老是怎麼回事!

  傅雲英抬起眼簾,唇邊浮起一絲微笑,「崔閣老和我說這些,是什麼意思?」

  風中蘊著淡淡的臘梅花香氣。

  崔南軒負手而立,袖中雙手慢慢捏緊,「你覺得是什麼,就是什麼罷。」

  傅雲英冷淡道:「下官不明白,也不想明白。您請自便。」

  她不想和對方多廢話,抬腳走開。

  崔南軒望著她的背影,眉頭緊皺。

  怎麼會覺得一個男人像她呢?

  他自己也想不明白。

  不想為之煩惱,但向來沒有波瀾的一潭死水突然間被打亂,攪起漣漪,就很難再恢復平靜。

  回到傅家,傅雲英逕自回自己的院子。

  侍女搬火盆進屋,她坐在書案前,低頭撥弄炭火,問喬嘉霍明錦這兩天到底在做什麼。

  喬嘉答:「之前趙弼他們查到司禮監,可苦於沒有明確的證據,不能抓人。二爺回來後,先抄了那幾個有嫌疑的太監的外宅,找到他們收受賄賂的證據,然後審問他們,揪出所有和他們有過秘密往來的宮人,包括大理寺的部分小吏。」

  霍明錦並沒有以查傅雲英中毒為名抓人,而是直接抄家,司禮監掌印、秉筆太監平時囂張跋扈,真到了生死關頭,嚇得魂不附體,不用他嚴刑拷打,主動交代自己的所有罪狀。

  他根據他們的罪狀梳理出要找的信息,把嫌疑鎖定在其中兩人身上,所有讓人聽來都毛骨悚然的審問手段,全用上了。最後其中一個太監實在受不了生不如死的痛苦折磨,為了速死,交代出實情。

  傅雲英那晚吃的酒和食物沒有被下毒,真正讓她毒發的,是她每天都要用到的東西:墨錠。

  那些墨錠是統一採買的,太監們買通大理寺的雜役,偷偷把她號房裡的墨錠給換了,那種墨錠裡頭摻了其他東西,她每天用研磨的墨汁寫字,長年累月,身體會越來越虛弱。

  當晚內官換過她的酒杯,杯中沒有致命的毒物,不過能夠激發藥性,讓她反應強烈。

  她把胃裡的東西都吐乾淨了,自然沒事。

  但回到大理寺,繼續用那些有問題的墨錠,墨水揮發,她很快又頭暈目眩,昏睡不起。

  聽到這裡,傅雲英皺眉,難怪她每次伏案書寫後時常覺得頭疼,以前還以為是坐久了的緣故。

  她知道太監們急於除掉自己,好籠絡住朱和昶,早就做好了準備,但沒想到他們會用這種隱私法子來害她。

  還以為要和太監們好好周旋個幾年,結果他們非要走歪門邪道。

  喬嘉道:「這也不是頭一回了。太監們曾為先帝搜羅丹方,和宮裡養的那群妖道熟識,知道很多害人的方子。先帝的祖父,就是吃了太監進獻的丸藥出事的。」

  他說的是肅宗,進食妃子送上的羹湯後暴斃而亡,太后怒不可遏,當場命人將妃子杖斃,但後來據宮裡的人說,毒死肅宗的不是妃子,他喝湯前先吃了其他東西。至於是什麼東西,至今還沒有定論,有人說是丸藥,有人說是太子敬的酒。

  傅雲英手指輕輕摩挲書案上的細瓷筆洗,問:「和石正、陸主簿他們有關麼?」

  喬嘉搖搖頭,「石正他們仰慕大人,絕沒有害人之心。」

  傅雲英緊繃的心略覺鬆快了一點,如果大理寺裡她最信任的一群人一直躲在暗處害她,那就太讓人寒心了。

  喬嘉解釋完,覺得有必要為自家二爺美言幾句,斟酌著道:「公子,二爺本不想用毒辣手段,可您病剛好,才出去辦差一天,回來就又昏睡不起,二爺委實焦慮,只能用這樣的辦法。」

  「員外郎的弟弟又是怎麼回事?」

  「這個小的不清楚,他弟弟可能牽涉其中,挨了幾拳頭。」

  炭火燒到芯子裡了,火光紅彤彤的,書案前一片暗紅的朦朧暖光。

  傅雲英往後倚靠在椅背上,揉揉眉心,「我明白……等二爺回來,請他來我這裡。」

  喬嘉抬眼,偷偷打量她好一會兒,看不出她是生氣還是沒生氣,抱拳應喏。

  下午,霍明錦帶著一身凜冽寒氣踏進院中。

  他站在廊前,拂去肩頭雪花,嗅了嗅身上的味道,今天刑訊犯人,可能有血腥氣。

  正要吩咐親兵去準備熱水洗澡,喬嘉過來道:「二爺,公子要見您。」

  他唔一聲,準備等換了衣裳再過去。

  喬嘉飛快道:「二爺……公子都知道了。」

  霍明錦臉色沉下來,「誰告訴她的?」

  喬嘉小聲道:「今天在路上遇到崔閣老,崔閣老說的。」

  霍明錦的臉色更難看。

  他遲疑了一會兒,匆匆換了件窄袖襖。

  傅雲英在書房裡寫信,聽到機括吱吱嘎嘎的扭動聲,起身,把幾面槅扇合上,讓侍女在外面守著。

  霍明錦走出來,直接走向她。

  她篩一杯熱茶遞給他,「都查清楚了?」

  霍明錦接了茶,放在一邊,直直望著她,「差不多,至少把大理寺料理清淨了。」

  以後再沒有人能用魑魅魍魎的隱私手段接近她。

  傅雲英捧起他放到一邊的茶,和眉齊平,朝他屈身,做了個揖禮的動作,笑著道:「明錦哥哥辛苦了,吃茶。」

  霍明錦沉默下來,愣了幾息。

  半晌後,方接過茶杯,還是沒喝,輕輕攬住她,手放在她腰肢上,手心滾燙。

  他看著她的眼睛,仰頭將杯中茶一飲而盡,茶杯撂在一邊,俯身,吻她的唇。

  只吻了一會兒就放開了,手捧住她的臉。

  「我叫你的名字,你躺在那兒,怎麼叫都叫不醒……雲英,我沒法慢慢查。」

  傅雲英腳尖點起,輕輕啄一下他的嘴唇,「我懂,明錦哥,非常之時,行非常之事,他們先用這種隱私手段,罪有應得。」

  雖然他的方式確實太激烈了,可亂世當用重典,朱和昶剛即位,懷柔之外,也得拿出點狠勁兒,內官們暗害她,等於在藐視朱和昶和朝廷,該讓他們見識一下什麼是雷霆之怒。

  「我在刑部見過他們審訊犯人,雖然只是匆匆瞥幾眼,到底也知道一點……明錦哥,你用不著瞞我。」

  霍明錦輕撫她的髮鬢,神情柔和下來。

  「我小時候跟著名儒讀書,名儒知道我會上戰場,告訴我,以殺止殺不可取,唯有以教化育人,才能天下太平。」

  他嘴角一扯,接著道:「和尚仁慈,和尚能保住江山?國朝每一寸土地,都是用命換來的,如果光講禮義,那大好河山,早就拱手讓人了。唯有先以武力震懾,方能有後來的四海升平、太平盛世。先有太平,才有休養生息之後的繁榮富庶……教化育人的事,我不管,我只管以戰去戰,以殺止殺,接下來的事,讓那些名儒去操心。」

  傅雲英眼眶微熱。

  霍明錦明白自己手中沾了多少人的血,也知道背後有多少人罵他,但他絕不會遲疑怯懦,早在少時,就是如此。

  他內心堅定,不怕擔這樣的名聲。

  卻偏偏怕她這個讀書人和名儒一樣,看不起他。

  真是拿他沒辦法。

  傅雲英微微一歎,伸手抱住他。

  屋外搓綿扯絮,雪花紛紛揚揚,兩人靜靜相擁。

  炭火燒得滋滋響。

  ……

  第二天去大理寺,所有人心有餘悸,走路躡手躡腳,稍微聽到一點聲響,立馬雙手揣進袖子裡,一溜小跑。

  傅雲英作為昨天那個唯一不在場的人,被身邊的人拉著好一通訴苦:

  「昨天霍督師不知查什麼查到我們頭上,連少卿都被拉進去審訊,皇上親筆寫的詔書,沒人敢發牢騷,真是奇恥大辱……還好刑部和都察院也被收拾了一通……」

  刑部和都察院也揪出幾個不老實的,罪名是貪墨,霍明錦從頭到尾沒有讓人懷疑到傅雲英身上。

  自然也就沒有人遷怒她。

  聽完陸主簿和幾個評事七嘴八舌說完昨天的遭遇,傅雲英眯了眯眼睛。

  朱和昶知道這事,昨天竟然裝得和沒事人一樣。

  下午,內官過來宣召她。

  她收拾利索,進宮,到了乾清宮,迎面剛好看到霍明錦從殿裡走出來。

  他頭戴紗帽,一身大紅紵絲雲紋圓領袍,虛束玉帶,懸牙牌印綬,腳下皂皮靴,站在臺階上,迎風而立,身後幾個武官簇擁,不知在說什麼。

  幾名文官匆匆經過,看到他,下意識躲開好遠。

  他眼角風掃都沒掃那幾個文官一眼,繼續和身後下屬說話。

  別人穿常服,寬袍大袖,有飄飄欲仙之感。

  他體格壯實,寬大挺括的衣裳穿在他身上,還是能依稀看到起伏的筋肉線條。

  傅雲英拾級而上,霍明錦一步步走下來。

  「霍督師。」

  錯身而過的時候,她微笑著朝他拱手致意,一雙眸子笑意閃動,像是星光落了進去。

  青綠袍,烏紗帽,身姿高挑,俊逸韶秀。

  明媚如驕陽。

  霍明錦本來是沉著臉的,面無表情,看到她笑,情不自禁跟著勾起嘴角。

  幾名武官暗暗詫異,對視一眼。

  傳說中的三法司美男之一,果然無往而不利,連霍督師這樣冷漠無情的粗人,都扛不住他一笑。

  隨即嫉妒得雙眼發紅:為什麼兵部沒有這樣的標緻人物?

  朝中閣老們全是偏心眼!就喜歡提拔長得好看又年輕的,他們兵部都好久沒有調動了!

  傅雲英上了月臺,才發現月臺上有人。

  她慢慢收起笑容。

  崔南軒和汪玫、范維屏站在一處說話,淡淡掃傅雲英一眼。

  傅雲剛才和霍明錦相視一笑,看來即使知道霍明錦手段狠厲,他也不在乎。

  霍明錦看他的眼神,罕見的柔和,而且還對他微笑。

  這兩個男人,難不成真打算湊成一對?

  簡直匪夷所思。

  即使和她像,也是個男人。

  發現崔南軒走神,汪玫有些驚訝,「可是昨夜累著了?」

  不等他回答,目光落到緩步走過來的傅雲英身上,笑眯眯道:「我看你紅光滿面的,可是好事近了?」

  傅雲英嘴角抽了兩下,拱手和幾位閣老見禮,吉祥過來叫她,領她進去。

  汪玫哈哈笑,對范維屏道:「不瞞你說,我會點面相的功夫,我看傅雲就是好事近了!」

  范維屏道:「聽說他早就定親了,成家立業,他也該成親啦。」

  兩人說說笑笑,沒注意到一旁崔南軒眼底湧動的暗流。

  朱和昶怕冷,暖閣裡烘得暖乎乎的,他還嫌不夠,坐在榻上,腿上蓋了輕軟保暖的衾被,面前一張黑漆鈿螺几,几上是等著他批閱的奏摺。

  「雲哥,廣東那邊還沒有消息,不過朕讓人去查之前廣東官員送回來的摺子,發現果然有蹊蹺。已經派人去查了。如果查證無誤,得想辦法把廣東總督弄回來審。剛才閣老們推薦了幾個人選。」

  問她,「你覺得由誰暫領廣東總督一職合適?」

  傅雲英心裡有一個人選,此時並不說出,只道:「現在還摸不清廣東那邊的狀況,微臣一時之間沒有頭緒。」

  朱和昶笑道:「是朕心急了。」

  談了會兒過年祭天的事,傅雲英問:「皇上,您要裁撤司禮監?」

  朱和昶點點頭,「詔書已經擬好了。」

  看她一眼,見她面色沉重,心虛道,「也不光是為你中毒的事才收拾他們,朕早就忍不下去了。」

  之前還預備徐徐圖之,現在和霍明錦一起在兩三天之內攪了個天翻地覆,還說是早就計劃好的……

  傅雲英自然不會信。

  她道:「皇上無須隱瞞,微臣都知道了……日後您有什麼打算,若能透露的,不妨和微臣透個口風,微臣好早做準備。」

  要是捅婁子了,她好想辦法補救,攔是攔不住的,至少得想好怎麼善後。

  朱和昶見她輕輕放過,心花怒放,眼珠一轉,把事情都推到霍明錦身上:「其實朕也不想鬧出這麼大的動靜,不過霍督師那人雷厲風行,查到線索就要把人抓了,免得他們再害你。朕想想,與其防著他們,不如以絕後患,也就順口答應了。」

  傅雲英抬起眼簾看他一眼,沒說話。

  分明是兩人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一拍即合,然後以查貪墨為由大肆搜捕太監外宅,現在又在這兒撇清自己。

  果然和大臣們混久了,其他本事沒學會,先學會功勞一定要強插一腳,罪過趕緊撇乾淨,總之他最無辜了。

  ……

  閹黨徹底被斬草除根,最高興的,莫過於江南士大夫了。

  汪玫是南方人,為此特意賦詩幾首,抒發自己的幸災樂禍。

  汪家上一代出了幾位名臣,下場有些淒涼,就是被閹黨給打壓的。

  年底,家家戶戶忙著過年,袁三他們這幫學子也抽出一天空來,約齊一起去城外賞雪,順便去廟裡燒香,為會試博一個好兆頭。

  傅四老爺和趙師爺也去湊熱鬧。

  連傅雲章也被硬拉過去,傅雲啟仗著自己是弟弟,拉著他的胳膊不放,「二哥是探花郎,也讓我們沾沾您的文氣。」

  他們還邀上一同備考的其他學子,幾十人,騎馬乘車,奴僕簇擁,浩浩蕩蕩出城。

  傅雲英沒跟著去,留在家裡看家。

  查清墨錠是中毒的來源,太醫研究出調理的藥方子,她天天吃藥,不愛出門。

  抱廈裡設紅氈几案,圍著中間的紅泥小火爐,她倚著矮榻,擁被打瞌睡。

  絲絲甜香溢出,霍明錦坐在一旁,穿窄袖袍,為她燙酒。

  三面落地大屏風遮擋,向著庭院的那一面是敞開的,可以看庭中雪景。

  她飲一口滾燙的米酒糟,眼簾微抬,掃一眼霍明錦。

  「明錦哥,我們什麼時候辦喜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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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6 00:26:3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四十三章 平安符

  咕咚。

  酒壺跌進熱水中,濺起一片水花。

  霍明錦一愣,嘴巴微張,雙眼發直,半天回不過神。

  盆中滾燙的水滴濺起,他還在發愣,卻想也不想,胳膊伸到傅雲英面前,護著她不被熱水燙到。

  水濺到他手上衣袖上,順著修長的手指往下流淌,手背瞬時紅了一片。

  傅雲英被他擁在懷中,一點都沒燙著。

  他卻輕輕嘶了一聲。

  她忙放下酒碗,拿起一旁墊酒盞的軟布,幫他擦拭。

  他手掌寬大厚實,常年練武,手背上青筋浮起,這會兒從手腕到手指,都是紅的。

  她本該心疼的,但不知怎麼的,有點想笑,帶了點嗔怪的語氣,輕聲道:「怎麼就愣神了。」

  霍明錦直直望著她,一言不發。

  她眼角微微上挑,掃他一眼,含笑問:「怎麼,明錦哥哥不想做我的丈夫?」

  這一瞥,眉梢眼尾,俱是明媚風情。

  回答她的,是撲面而來的滾熱氣息和霍明錦滾燙的唇舌。

  他手掌翻轉,捏著她的下巴,撬開齒關,絞住她的香舌,用力吸吮,一手放在她後腦勺上托著,壯健的身體整個覆在她身體上方,壓著她倒在大紅氊子上。

  急切激烈地吻她,呼吸錯亂。

  三面落地大屏風只能遮擋寒風,還有一面是敞開的,雖說敞著的那一面對著的是池水和院牆方向,別人看不見,但天光大亮,冬日煦暖的光線漫過竹簾,灑在兩人身上,餘光還能看見水池瀲灩的水波,依稀能聽到鳥雀嘰嘰喳喳的叫聲……

  光天化日之下,感覺更加強烈,傅雲英全身酸軟,很快喘不過氣來,口中酸麻。

  好半晌,又彷彿只過了片刻,霍明錦鬆開她的唇,虛壓在她身上,一下一下舔她的嘴角,一字字道:「我是高興傻了。」

  若不是怕她為難,他一早就把她搶回家中,和她朝夕相對,密不可分。

  什麼時候辦喜事?

  一應東西早就備齊了,納采、問名、納吉……該有的禮數也都盡到了,連洞房也早佈置好,只差拜堂。

  隨時都可以辦。

  傅雲英氣息紊亂,挪開視線,推他起來,試圖板起臉和他說正事,「手不疼了?」

  霍明錦一笑,壓著她不肯起來,乾脆放鬆身體,按住她的雙手,更加強硬地禁錮住她。

  她瞪大眼睛,看到他壓下來,眸中自己的倒影越來越清晰。

  溫熱的掌心撫過她的雙臂,往下,摩挲著肩頭,擦過柔軟的胸脯,掐著她的腰肢,微微使力。

  她身體僵硬,然後一聲低低的驚呼。

  霍明錦忽然翻身站起來,將她整個抱在懷中,摟抱得嚴實,大踏步走出抱廈,撞開房門,走進臥房。

  他不會這麼急吧?

  傅雲英剛想張口說話,嘴巴又被他堵住了。

  他叼著她香軟的舌輕輕含著,抱著她快步踏進裡間,卻沒有掀開床前低垂的羅帳,而是將她放在床邊的高桌上,分開她雙腿,抓住她想推開自己的雙手按在一邊,身體前傾,把她抵在牆上繼續吮吻。

  她被迫坐在高桌上,仰頭和他纏吻,身後是牆,身前是他壯實的胸膛,兩隻手被他按壓住,退無可退。

  他粗喘著放開她,輪廓分明的臉近在咫尺,火熱的氣息噴灑在她耳畔:「今晚就可以。」

  她臉頰發燙,揪著他的衣襟,把臉埋進他胸膛裡,不和他對視。

  霍明錦低頭,看著她漆黑的髮頂,不用她開口,就知道她一定不同意。

  他搖頭失笑,大手輕撫她的髮鬢,抬起她的臉,「好,我錯了,不能這麼急,你原本的打算是什麼?」

  傅雲英想了想,如實告訴他:「過年的時候,明錦哥,我得和四叔他們說一聲。」

  霍明錦心中暗喜,已經是年底了,離過年沒幾天。

  再過幾天,他們就是夫妻了。同床共枕,夜夜同眠。

  他按捺住四肢百骸裡奔騰的狂喜和激動,俯身在她唇上啄吻幾下,「都聽娘子的,你說什麼時候就什麼時候。」

  如果是其他日子,肯定得想辦法催促她一下,既然是過年,那就不必了,不差那幾天。

  傅雲英抬手撫平鬢邊亂髮,感覺到隔著幾層布料戳在自己腿間的那物,眼皮跳了兩下,假裝不知道那是什麼,輕輕推開他,踩在地上。

  剛要抬腳走,才覺渾身酸軟,兩腿都是麻的。

  她忙攥住霍明錦。

  他飛快接住她,扶她站穩,手指擦過她的唇,輕笑,「怎麼腿軟了,嗯?」

  和她剛才取笑他拿不穩酒壺時一樣的調笑語氣。

  眼底眸色加深,緊緊貼在她身上,讓她直接感受自己的急切和激動。

  男人體格健壯,剛挨到身上,又感覺到那物了。

  傅雲英雙眼眯了眯。

  霍明錦低頭看她,胸口微微起伏,呼吸還是亂的。

  她唇角微翹,拉開他的手,反身把他壓在高桌上,在他略帶詫異的注目中,踮腳吻他的嘴。

  霍明錦愣了一下,很快反應過來,更加熱情地回吻。

  她卻突然退開半步。

  霍明錦吻得專注,猝不及防,呆了一呆,雙手往前搆了一下,想抱她。

  她不動,微喘著看他,「腿軟嗎?」

  霍明錦一怔,不由失笑。

  不僅沒軟,還更硬了。

  如果不是白天,不是怕她生氣……剛才直接就把她按進床褥裡好生討好侍弄。

  不過這會兒看她雙頰暈紅,這般和自己說話,如此鮮活,他從頭到腳都舒坦,也就不計較那一點不滿足了。

  ……

  傍晚,傅四老爺他們從城外回來。

  袁三抱了一大捧臘梅花來找傅雲英,走進房,笑著道:「老大,你喜歡供花,我上山的時候,看山頭一株臘梅開得好,折了幾枝給你插瓶。」

  作為南方人,他雖然喜歡玩雪,其實和傅雲英一樣怕冷,直身外面披了件珍珠毛氅衣,從頭到腳包得嚴實,穿得臃腫,雙手捧著花枝,手背凍得發青。

  傅雲英把青銅花瓶挪到外間,接過他手裡的花枝,道:「讓大郎拿進來就是,去火盆邊烤烤,就要考試,別把手凍壞了。」

  袁三嘿嘿笑,撓撓腦袋,矮身坐在火盆邊的小杌子上暖手。

  傅雲英拿了把竹剪刀,站在窗前,認真修剪花枝。

  夕陽西下,光線漸漸暗沉下來,幾縷金色斜暉漏進房裡,籠在她身上,側影清瘦,高挑。

  她忙正事的時候不喜歡有人在一邊打擾她,畫畫、插瓶時則不一樣,其他人和她說話,她會仔細聽,雖然很少開口接話。

  袁三看火盆旁有烤好的芋頭,抓起一個剝開吃,一邊吃,一邊和傅雲英講今天出去玩了什麼。

  他們徒步上山,賞雪賞梅,去廟裡拈香,廟裡的大和尚素聞傅雲章的名聲,主動請他留詩,他們沾光,跟著知客僧吃了一頓只有王公貴族才吃得到的素齋,其中有一道小荷聽春雨,是全素的蓮蓬豆腐,嫋嫋婷婷,像是真的把初春的荷葉、蓮蓬移到碗中,鮮嫩醇香,又好看又能吃,好吃極了,比大魚大肉還好吃。當然,這是因為吃得少的緣故。

  東拉西扯了一通,袁三擦乾淨手,從懷裡摸出一枚香囊,道:「老大,我求了個香囊給你。」

  「嗯?」

  傅雲英放下竹剪子。

  袁三捧著香囊,正色道:「我聽廟裡的大和尚說很靈的,裡面有大師親筆寫的楞嚴咒。『盡其生年,一切諸毒,所不能害』,老大,你把這個戴在身上,以後什麼邪魔外道都沒法靠近你!」

  傅雲英笑笑,接過香囊,謝了他。

  還以為他和其他學子一樣,是為了求高中進士才去廟裡的,原來卻是為了替她求平安符。

  她斟了兩杯茶,一杯遞給袁三,坐到他對面。

  「袁三……有件事要和你說。」

  袁三喝口茶,撩起眼皮看她,等著她的下文。

  她欲言又止。

  袁三笑了起來,「老大,你怎麼了?」

  什麼事這麼難以啟齒?

  傅雲英手指摩挲著杯沿,道:「你跟了我這些年,我拿你當家人看。」

  袁三挺起胸脯,兩眼閃閃發光,得意洋洋,問:「這話我能告訴啟哥嗎?」

  傅雲啟是老大的哥哥,因為這一層身份,總在他面前炫耀,現在老大也是把他當家人的,他和傅雲啟其實差不多,哈哈!

  傅雲英笑著點點頭。

  袁三放下茶杯,兩手一拍,有些迫不及待起來。

  傅雲英看他一眼,「有件事,我一直瞞著你。」

  聽她語氣鄭重,袁三收起玩笑之色,腰板挺直,專注地盯著她看。

  傅雲英接著道,「我瞞著你,有我的考量,而且那是我的私事……以後等到時機成熟,我會告訴你……」

  袁三坐著,靜靜聽她說完,想也不想便道:「老大,沒關係,誰還沒有一點小秘密呢?」

  他一頓,「以前在書院的時候,我沒說自己做過小偷小摸的事,你也沒怪我。」

  說完,他後知後覺,解釋說:「老大,我不是說你也小偷小摸過。」

  傅雲英淡笑,望著還沒修剪完的臘梅花枝,「我要成親了。」

  袁三張大嘴巴,目瞪口呆。

  好半晌後,他扭了扭僵硬的脖子,房裡響起清晰的骨頭哢嚓聲,「老大,你要娶誰?」

  該不會是娶霍督師吧……老大真、真了不起……

  傅雲英避而不答,說:「婚事不會大辦,只有家裡人知道,暫時不會公佈出去。其他的,以後告訴你。」

  袁三發了會兒呆,一臉被雷劈的表情。

  傅雲英看他一眼,「蘇桐的娘子前幾天傳出有孕的喜信,趙琪、杜嘉貞他們都成親了,你有沒有想過成親的事?可有中意的小娘子?若有,我幫你做媒。」

  袁三沒有長輩,既跟著她,就由她幫他操心罷。

  袁三呆呆的,頭昏腦漲,臉被炭火考得發燙,愣了半天,道:「倒是有一個……」

  他說到一半,又不說了。

  傅雲英笑著道:「難得你喜歡,不管小娘子是什麼家世,我幫你想辦法。」

  袁縣令家看不起他的出身,他嘴上不說,心裡一直很在意這一點。

  袁三抿了抿嘴,坐直身子,「老大,我想娶五姐。」

  傅雲英怔住了。

  袁三偷偷看她一眼,見她神情怔忪,鼓起勇氣,接著道:「我不嫌五姐傻,她好看,又是老大你的妹妹,我一定會對她好的,一輩子都對她好!」

  傅雲英回過神,眉頭微蹙,「你是真心喜歡五姐,還是因為她是我的妹妹,才想娶她?」

  五姐在觀中修行,袁三也就見過她一兩次,真的就喜歡上五姐了?

  袁三撓撓頭皮,「我也沒有其他喜歡的……五姐是老大的妹妹,這就夠啦!老大,等我考中進士,和蘇桐一樣做官,五姐就能當誥命夫人了,我這人窮是窮了點,這幾年跟著你也攢了點錢,我很會過日子,保證不會讓五姐吃苦,我將來也不會納妾,就守著她一心一意過日子。我要是欺負她,你讓喬嘉來揍我,打死我我也認了!」

  傅雲英有點頭疼。

  聽袁三的意思,他不是喜歡五姐,而是因為五姐是她的妹妹,才想娶五姐。

  這就算了,問題是五姐不願意嫁人,她覺得有吃的有穿的還有婆子伺候她很快活。

  傅雲英歎口氣,道:「五姐是真心修行的,只怕不會嫁人。」

  袁三眼巴巴等了半天,臉色灰暗,失望地喔一聲。

  不等傅雲英安慰他,他又扯一扯嘴角,微笑著說:「那就算了,不能勉強五姐。」

  傅雲英看著他,道:「別灰心,等你高中,京師不知多少人家想把閨女嫁給你,到時候隨你挑。」

  袁三咧咧嘴,笑了笑。

  ……

  袁三前腳剛走,傅雲啟背著手踏進房中。

  他眼珠轉來轉去,從袖子裡摸出一隻香囊,和剛才袁三的那個一模一樣,道:「瞧我對你多好,在山上的時候,我一直惦記著你,特意幫你求的護身符,大師親筆寫的楞嚴咒,可靈驗了!女子戴著,求男得男,求女得女,男子戴著,化災解厄,風雨順時,五穀豐殷,晝夜安眠,常無噩夢……」

  搖頭晃腦,背了一大車話。

  傅雲英接過香囊,打斷他的話,道:「九哥,吃茶,有事和你說。」

  「啊?」

  傅雲啟一臉茫然,端起茶杯喝口茶,「什麼事?」

  「我要成親了。」

  傅雲啟呆若木雞。

  片刻後,他把茶杯往几上重重地一摔,站起身,叉腰怒吼:「誰?!誰敢娶你?我不答應!」

  誰要娶走英姐?!

  他這就去把那個膽大包天的傢伙狠狠揍一頓!揍得趴在地上!

  傅雲英抬起眼簾掃他一眼,「霍明錦。」

  傅雲啟身體一僵,打了個顫。

  想想威風八面的霍督師那壯實的胳膊,高大的體格,走路沉穩有力的腳步,雖然沒見過他出手,光看他的眼神,就知道是個不能惹的。

  而且他手底下還有那麼多忠心耿耿的兵。

  傅雲啟低頭,打量幾眼自己的細胳膊細腿,打了個哆嗦,這個妹夫,好像有點可怕呀……

  等等,霍督師是他的妹夫?

  哈?

  那他不就是霍督師的大舅子了?

  這感覺有點怪怪的,霍督師年長於他,官職也高,他給人家當跟班都不夠資格……

  但卻能以大舅子的身份逞逞威風。

  傅雲啟胡思亂想,腦子裡亂糟糟的。

  「英姐……」過了一會兒,他憂慮道,「要是霍督師欺負你,你別怕,我雖然打不過霍督師,也不會怕他!有我在,不會叫你受委屈的。」

  說完,他心虛地補一句,「我可以智取!」

  剛才還打哆嗦,這會兒又硬氣了。

  傅雲英笑笑,「我曉得。」

  ……

  傅雲啟離開後,趙琪、杜嘉貞、陳葵、李順也陸陸續續來探望傅雲英。

  他們平時都是一起來,今天卻都神神秘秘的,一個接一個分別來看她,問候幾句,探討幾句學問,然後從袖子裡掏出楞嚴咒香囊。

  和袁三那一個一模一樣,不論花色圖案還是針腳。

  「雲哥啊,此物可是開過光的,廟裡的高僧說戴著它,若安住處,莊宅園館,如是積業,猶湯銷雪……」

  每個人說的話都差不多。

  到最後,傅雲英望著抽屜裡一大摞香囊,哭笑不得。

  很顯然,這幫書生被同一個大和尚給忽悠了。

  也不知道他們被哄著掏了多少銀子。

  她隨口問了一句,杜嘉貞支支吾吾不肯說,還囑咐她千萬不要把此事告訴旁人。

  送護身符什麼的,聽起來就彆扭,太不符合他堂堂舉人老爺的身份!

  他們是瞞著其他人去買香囊的,每個人都以為只有自己給傅雲英送了符。

  這麼多護身符,傅雲英一天換一個戴也戴不過來,既然他們說有安宅的效用,那就留著鎮宅吧。

  她收好護身符,披了件大毛斗篷,去見傅雲章。

  剛出門,傅雲章正好從長廊另一頭走過來,手裡托了隻黑漆匣子。

  傅雲英忍不住笑了,「二哥,你也給我求了護身符?」

  傅雲章穿過長廊,袍袖翻飛,臉色有些蒼白,神情有些茫然,「什麼護身符?」

  聽她笑著說了其他人偷偷摸摸送符的事,嘴角微翹,「難怪今天在廟裡一個接一個說肚子疼,原來是躲出去買平安符了。」

  問:「杜嘉貞也送了?」

  傅雲英不答,她可是和杜嘉貞保證過的。

  傅雲章也不需要她回答,回想一群大小夥子做賊一樣偷偷背著自己去買符,搖頭失笑。

  兩人並肩進屋。

  傅雲英脫下斗篷,撥開炭盆裡的炭灰,往裡頭加了幾塊炭。

  「這個給你。」

  傅雲章坐下,把手中的黑漆匣子推到她面前。

  她打開匣子,裡面是一摞契書,有鋪子的,田地的,莊園的,幾乎遍佈全國,各地都有。還有一張記載各樣家具物事的單子。

  傅雲章微微一笑,「你和霍督師是不是打算要辦喜事?這些是哥哥給你的嫁妝。你不準備大辦,用不著一抬抬預備,我就不講究了,這些直接劃到你名下,想要什麼,你自己買。」

  正準備和他說這事,他卻已經發覺了。

  傅雲英蓋好匣子,「二哥……」

  傅雲章挑眉,佯裝惱怒,「不許推辭,這是哥哥給你的,難不成你沒把我當哥哥?」

  炭火畢畢剝剝地燃燒,臘梅花香浮動。

  兩人隔著暖融融的空氣,對望了片刻。

  傅雲章臉上漾起一絲笑容,抬手拍拍她的髮頂,如畫的眉眼,神情柔和似三月撲面的楊柳風,含笑說:「知道你不缺這些……不過我只有你一個妹妹,這些不給你,還能給誰?」

  傅雲英鼻尖發酸,低頭翻看那些契書,見他竟然把平時最寶貝的古畫、古器也都給自己了,皺眉道:「怎麼全都給我……二哥,你自己呢?」

  傅雲章端起茶杯吃茶,「你幫我整理書房的時候,不是很喜歡那些玩器嗎?都給你罷,免得讓我失手摔了。」

  想起她看到那些古物被隨隨便便摞在箱子裡時倒抽一口氣、心疼可惜卻又不忍責怪他時那矛盾的神情,他忍不住翹起嘴角。

  傅雲章經常摔東西,不管是價值幾百兩的珍貴茶具,還是普普通通的粗瓷碗。

  以前以為他是漫不經心,不拘小節,所以連走平路都會突然摔倒。

  後來才知道,他有心無力,有時候雙手沒有力氣,才會拿不住東西。

  也正是因為這個,他的字寫得一般。

  他從沒有因為身體的不適而表現出任何抑鬱憤懣,泰然處之,以至於沒人發覺。

  傅雲英聲音有些嘶啞,「那也不能全給我。」

  傅雲章按住她的手,「好妹妹,先給你收著,等我什麼時候想要了,去找你討。你幫我打理好,哥哥就可以偷懶了。」

  她抿了抿唇,知道他不會收回去,只得罷了。

  反正單子在她手上,她幫他好好保存,以後再給他。

  ……

  回到自己院子裡,進門前,傅雲章停住腳步,拂去肩頭的落雪。

  經過竹林的時候,風吹竹浪翻湧,竹葉間的細雪簌簌飄落,灑了他一身。

  蓮殼幫他撣乾淨衣裳,塞了隻暖爐到他手裡,笑眯眯問:「爺,您要娶親嗎?」

  他走進次間,在書案前坐下,「誰說的?」

  蓮殼合上簾子,嘿嘿笑道:「我聽老吳說您把田地莊子的賬都理清了,還重新擬了單子,從南邊蘇州府訂了幾套好頭面……您這不是在預備彩禮麼?」

  彩禮?

  傅雲章淡淡一笑,凝望著牆上掛著的一幅瑞鶴圖,沉默不語。

  畫上雲氣繚繞,霞光若隱若現,十幾隻仙鶴盤旋繚繞於山水之間,姿態優雅,筆觸清新生動,彷彿能聽見仙鶴清越動聽的鳴聲。

  這幅畫含蓄細膩,是傅雲英送他的生辰禮物。

  仙鶴寓意長壽安康。

  血緣疏遠,依舊還是有血緣的,不管往上數多少代,總歸是同族。

  他垂下眼簾,「拿酒來。」

  蓮殼啊了一聲,「爺,家裡沒有酒。」

  傅雲章眉頭輕皺,「啟哥他們從南邊帶來的酒呢?」

  蓮殼搓搓手,道:「雲哥說爺不能吃酒,讓管家把酒都收起來了,我們院子的人,都不曉得酒藏在哪兒!您要吃酒,只能找雲哥要。」

  傅雲英自然不會給他酒。

  今天去廟裡拜佛,傅雲啟步步緊跟著傅雲章,說讀書人出遊,都喜歡來點酒助興,英姐叮囑他了,讓他看著不讓二哥吃酒。

  管得真嚴。

  傅雲章心裡抱怨了一句,唇邊卻浮起一抹笑,「算了,沏杯茶。」

  蓮殼高興地答應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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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四章 佛郎機

  過年總是熱鬧的。

  傅雲英找朱和昶討了十天假,然而才剛閑下來一天,又被一道急召叫進乾清宮。

  廣東那邊傳回消息,袁朗博還活著,知府以貪墨罪將他扣押入獄,錦衣衛想辦法混進去和他見了一面。

  肇慶府那邊現在已經被廣東總督嚴密控制起來了,大小官員要麼事不關己高高掛起,要麼乾脆和總督同流合污。

  袁朗博告訴錦衣衛,總督收受佛郎機人的賄賂,私自允許佛郎機人留居、傳教,並不顧幕僚的反對勸告,私下和佛郎機人達成通商協議,中飽私囊。

  朱和昶看完錦衣衛的密信,問傅雲英,「朕怎麼從未聽說過這個佛郎機國?他們和滿剌加有什麼關係?佛郎機國是不是滿剌加的鄰國?」

  傅雲英示意太監把今年新製的輿地圖取來,一邊比劃,一邊慢慢向朱和昶解釋。

  滿剌加說的是位於西洋海上的一個小國,國土面積雖小,但所處的地理位置非常重要,佔據滿剌加海峽,就等於扼住海上貿易的咽喉。滿剌加國原本隸屬於暹羅國,後來遣使上表,願為國朝屬郡,自此成為國朝藩屬國之一。

  下西洋的船隊曾幾次在滿剌加國停靠。

  滿剌加國仰慕國朝的強大繁榮,數次遣使朝貢。

  紫禁城西苑的那幾頭神獸麒麟,就是由滿剌加王親自率領隨從來朝進貢的。

  後來,佛郎機人的艦船登陸滿剌加,大舉入侵,他們船堅炮利,擁有最先進的火器,輕而易舉就趕走滿剌加王,佔據滿剌加海峽。

  佛郎機人認為中原遍地是黃金,對中原財富饞涎欲滴,曾試圖冒充滿剌加朝貢使臣,企圖從廣州府當地官員手中騙取勘合。

  實行海禁後,所有來朝進行貿易的外國船隊,必須在朝廷規定的時間、地點內和國朝開展朝貢貿易。

  所謂朝貢,其實就是藩屬國送上他們所攜帶的貢品、土物,朝廷收下後,以「國賜」的形式回報他們所需要的商品,如金銀綢緞等物。

  東南夷朝鮮、日本、琉球、安南、暹羅等十八個國家,西南夷蘇祿國、滿剌加、錫蘭等四十四個國家,北狄、東北夷、西戎等五十八個國家、十個部落,都是朝貢國。

  各國貢期有長有短,有的是三年、五年一貢,有的是十年一貢。

  那些遠道而來的貢舶,必須持有朝廷頒發的勘合作為憑證,才能在指定地點登陸朝貢。

  佛郎機人就是想冒充滿剌加人,騙取朝廷的勘合。

  但是佛郎機人金髮碧眼,鷹鼻深目,和滿剌加人長相的差異實在太大了,廣州當地官員一下就識破他們的詭計,不予通過。

  佛郎機人只得承認自己來自佛郎機。

  官員們從未聽說過佛郎機,認為佛郎機和其他西洋小國一樣,只不過是茫茫大洋中一個未經開化的小地方,和對待其他屬國一樣,給予隆重禮遇,安排他們學習宮廷禮儀,等候朝廷召見。

  佛郎機人賄賂官員,得到入京覲見的機會。

  與此同時,部分滿剌加人歷經千辛萬苦抵達中原,請求國朝幫他們驅逐佛郎機人,奪回國土。

  當時剛好是先帝即位前後,朝廷處於內憂外患之中,一方面正和北邊部族作戰,心有餘而力不足,另一方面先帝即位不穩,無心搭理滿剌加使臣。再者,從先帝到大臣從未想過經營海外,而且自宋開始,理學興盛,強調夷夏之防,固步自封,對外一律採取消極的防禦之策,加上佛郎機人以新巧玩意討得先帝的歡心,有能力出兵解救滿剌加的暹羅國又一直對國朝扶持滿剌加耿耿於懷,最終導致無人施以援手,滿剌加滅國。

  傅雲英娓娓道來佛郎機人侵佔滿剌加國的過程,指著輿圖上滿剌加的方位,對朱和昶道:「皇上,西洋之外,還有更廣闊的未知土地。東北有朝鮮,衛奴,正東往北是日本,正南偏東是大琉球國,西南有安南、真臘、占城、暹羅、蘇門答剌國,遠在西洋,爪哇國、白花國、三弗齊國、渤尼國……而佛郎機國並不屬於任何一方,他們的國家可能在更遙遠的地方。」

  朱和昶問:「這麼說,佛郎機國非朝貢之國?」

  傅雲英搖搖頭,道:「佛郎機人久滯不去,對我朝有窺伺之意,廣州府守備曾驅逐他們,他們不僅賴著不走,還向守軍開炮,妄圖霸佔沿海島嶼作為他們的營地,被守備趕走了。這之後,他們仍然久留不去,於沿海一帶流竄,搶掠村莊,剽劫行旅,和倭寇無異。」

  朱和昶皺了皺眉。

  這麼說,廣東總督私自容許佛郎機人留居內地,實在可惡!那些佛郎機人到底給了他什麼好處,他竟然公然和倭寇來往?

  難怪有通倭嫌疑!

  東殿暖閣內,除了君臣二人的說話聲,靜得出奇。

  鎏金香爐噴出一股股嫋嫋青煙,滿室金光浮動,內官們侍立在角落處,一聲咳嗽不聞。

  內閣大臣,如王閣老、汪玫、姚文達、范維屏、崔南軒等人都在場,還有幾名禮部官員。

  眾人一言不發,目光都落在傅雲英身上,看她站在朱和昶身側,指著輿圖,不慌不忙,用清朗平靜的嗓音,向朱和昶講解佛郎機國和滿剌加國的區別。

  幾位大臣互相交換了一個詫異的眼神。

  西洋屬國之間的糾葛,老實說他們並不大清楚。雖然他們飽讀詩書,但是士子們受程朱理學薰陶,趨於保守,重農輕商,重陸輕海,認為「馭夷之道,守備為上」,對海外夷國沒什麼興趣,自然也就不可能和傅雲英一樣,不用查典籍,就能說出每一個藩屬國的來歷和歷史。

  而且自閉關海禁以來,屬國朝貢的次數越來越少,朝廷也就愈加不在意外夷屬國了。

  術有專攻,朝貢國的事一向是禮部官員管理,傅雲這小子又不是禮部的,怎麼對藩屬國了如指掌?

  眾人又驚又疑,一時之間沒人吭聲。

  他們倒是想插嘴,可問題是沒有典籍在手,他們什麼都不知道哇!

  見閣老們不張嘴,禮部侍郎忍不住了,他出列,上前一步,抱拳道:「正如傅寺丞所說,佛郎機,據滿剌加地,逐其王,和倭寇一樣劫掠商船。不過有一點傅寺丞怕是說錯了,這佛郎機並不遙遠,他們靠近滿剌加,就在海峽附近,不然怎麼可能侵佔滿剌加?」

  禮部所有官員都認為佛郎機一定和滿剌加比鄰,他不認同傅雲英剛剛說的佛郎機人或許來自於更遙遠的國度。

  傅雲英垂眸,反駁禮部侍郎,「大人可曾見過佛郎機人的艦船和他們的火器?他們僅憑十幾艘船便將滿剌加王驅逐出滿剌加,並且佔據至今。據來朝求救的滿剌加使臣說,佛郎機人的船無堅不摧,可遠渡大洋,並且配備有火炮、火器、船用炮銃,若滿剌加國附近有這樣的國家,當年下西洋時,使團為何從未見過他們,也沒有聽過佛郎機的名聲?連暹羅國也不曾聽說佛郎機國?」

  眾人皺眉思索。

  這滿剌加國呢,以前其實隸屬於暹羅國。

  國朝對周邊小國,一直採取遏制強國、避免其坐大,扶持弱國的政策。在處理諸如占城和安南,暹羅和滿剌加,爪哇和渤尼,百夷和緬甸等地方之間的糾紛時,傾向於扶植弱勢的一方。

  暹羅離滿剌加海峽更近,對海上交通要道頗為垂涎,若滿剌加國附近真有佛郎機國,國朝使團可能沒聽說過,暹羅不可能不知道。

  禮部侍郎仍然認為佛郎機國只是和滿剌加國一樣的小國,「不然,佛郎機為何要侵佔滿剌加?」

  對中原土生土長的士子來說,肥沃的中原是天朝的中心,塞外都是不毛之地,華夏是正統,其他小國都屬於「夷」。

  國人安土重遷,對土地的執念根深蒂固。

  禮部侍郎深信,土地是最根本、最重要的。

  佛郎機國驅逐滿剌加王,不就是為了侵佔滿剌加土地嗎?

  為什麼要土地,肯定是因為佛郎機和滿剌加離得近啊!要是離得十萬八千里,中間還隔了茫茫大洋,要土地有何用?

  傅雲英不願和禮部侍郎多做糾纏,道:「佛郎機人窺伺內陸,心懷不軌,幾次驅逐,他們不僅不知悔改,還在海上作亂,殘殺百姓,與其放虎歸山,不如讓廣東守備將他們扣下,嚴加審問,查出他們到底來自何方。」

  說到這裡,她頓了一下,看一眼工部尚書,「皇上,佛郎機人舟堅銃大,其船用火銃、火器,或許能為我所用。」

  工部尚書和兵部侍郎眼睛頓時一亮,出列附和,「佛郎機人狼子野心,盤踞沿海,久留不去,應當嚴加禁約,不可私通貿易!」

  王閣老、姚文達和汪玫還沒有弄清佛郎機和滿剌加、暹羅之間的關係,暫且不談佛郎機,譴責廣東總督為滿足一己之私給佛郎機人大開方便之門。

  最後朱和昶決定派都察院副御史前往廣東徹查此事。

  眾人從東閣出來,王閣老叫住傅雲英。

  首輔大人淡淡瞥她一眼,捋鬚沉思了片刻,沉聲道:「傅雲,你可知道……你剛才那番話,很可能挑起皇上對西洋諸國的興趣。若皇上再次起興要派船下西洋,該當如何?」

  當年下西洋花了太多錢,如今朝廷拿不出那麼多錢了。而且今不如昔,船隊下西洋時,國朝兵強馬壯,威服四海,可就在之後不久,朝廷痛失軍隊中的全部精銳,自此由盛轉衰,從攻勢轉為守勢,不僅是軍事實力大不如前,朝廷內部也是矛盾重重。

  流民暴亂,災害頻發……內憂外患,朝廷實在沒有餘力再去經營西洋。

  在王閣老等人看來,下西洋,不僅僅是勞民傷財,還可能直接將整個國朝拖垮,以至於萬劫不復。

  所以,什麼佛郎機國,滿剌加,暹羅國……隨他們怎麼鬧去,只要不打到中原來,朝廷不會管,也不該管。

  王閣老的眼神帶著明顯的譴責,他認為傅雲英故意挑起朱和昶的好勝之心,會給朝廷和百姓帶來無法預計的災難。

  傅雲英面色不變,望著雪中矗立的朱紅宮牆,「老先生,下官並沒有鼓動皇上之意。我們的船不如佛郎機的堅固,火器的威力沒有他們的威力大……他們對我們瞭解透徹,我們卻連佛郎機人來自何方都要爭執一番,他們盤踞在沿海,窺伺內陸已久,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既然他們不懷好意,那麼我們就得早做準備,至少要弄清他們的來歷、國家、武器構造。」

  她並未說那些盪氣迴腸的豪邁之語,只是平靜地敘說自己的想法。

  王閣老眉心微皺,仍是不贊同她的做法。

  他憂心忡忡,現今看似太平祥和,實則危機四伏,內憂外患,各地衛所形同虛設,東北衛奴虎視眈眈,朝廷拿不出軍餉,老百姓家中沒有餘糧,若是這時候再來點天災,只怕老百姓就得揭竿起義了,朝廷真的經不起折騰啊!

  這時,吉祥出來,宣傅雲英進殿回話,朱和昶還有事問她。

  她轉身回去,和姚文達、汪玫、范維屏和崔南軒幾人擦身而過。

  姚文達盯著她看了許久,扭頭和汪玫說話。

  范維屏朝她微笑。

  崔南軒則面無表情,只是等她走過去以後,又回頭看她的背影。

  若真的是她,怎麼會懂這些東西……

  她進了內殿。

  朱和昶和大臣商議事情時正襟危坐,腰都酸了,已經挪到偏殿明間炕床上歪著,一手托腮,朝她招手,「雲哥,過來坐。」

  吉祥搬來杌子。

  傅雲英依言坐下。

  朱和昶示意內官奉茶,「還是上次和你提起的事,廣東總督的人選,朕覺得必須派內閣大臣去才能壓服當地官員,你覺得范閣老、汪閣老和崔閣老三人,誰更合適?」

  傅雲英接了茶,沒喝,眼珠轉了一轉。

  自然是崔南軒合適,一來,他曾在福建主持過清丈土地的事,熟悉沿海一帶;二來,他性情冷清狠絕,不容易被當地官員籠絡或者轄制。

  這三來嘛,崔南軒最近莫名其妙,打發他去廣東,他至少也得四五個月之後才能回來。

  她打定主意,先問:「皇上屬意誰?」

  朱和昶道:「選誰都一樣,各有利弊。」

  傅雲英想了想,斟酌著道:「臣覺得崔閣老可擔此重任,他素來廉潔。」

  朱和昶點點頭,打算待會兒讓內閣擬旨,因問起:「你怎麼對佛郎機和滿剌加這麼瞭解?」

  問著話,讓左右侍立的內官把剛才的輿圖取過來,在炕床上鋪開,手指劃來劃去,歎口氣,「朕竟從來不知道這些。」

  王閣老生怕朱和昶和從前那個頑皮的小皇帝一樣鬧著要重啟下西洋,把所有和下西洋有關的文書、記錄全都收起來了,不許大臣在他面前提起,他自然也就想不到。

  傅雲英道:「臣前些時剛好找禮部的人打聽過這些,所以知道一點。」

  一開始是戶部侍郎提起的,那天她去戶部辦事,聽他們在討論流入中原的白銀數量銳減的事,好奇心起,在旁邊聽了一會兒。後來回到家中查閱典籍輿圖,霍明錦剛好過來找她,隨手拿了枝筆,把幾十個朝貢國的大致方位畫在紙上,一一和她細細講解,她都記住了。

  霍明錦在海上的那幾年,可不是白待的。

  不過這些不能告訴其他人。

  狡兔三窟,霍明錦留的後路,就在海上,所以不能讓他暴露。

  「皇上,戶部侍郎寫了份摺子,是關於白銀流通的,您看過了?」

  朱和昶回想了一下,「還未看過,那份摺子有什麼不妥嗎?」

  朝廷發行寶鈔,禁止老百姓使用白銀,強制大家用寶鈔。

  但寶鈔很快貶值,並且貶得非常厲害,老百姓棄之不用,白銀漸漸成為坊間交易的主流,尤其是商貿發達的江南一帶,店鋪中都會備小戥子和絞銀子的工具。

  而這些流通的白銀,大多數來自海外。

  傅雲英搖搖頭,道:「等您看過那份摺子,讓幾位閣老們也細細看一遍,到那時,王首輔就能明白臣今天為什麼要和禮部侍郎爭辯佛郎機人到底來自何方。」

  朱和昶笑了笑,「王首輔為難你了?朕用過午膳就看那份摺子!」

  傅雲英笑而不語。

  王閣老有他的考慮,他的質疑並非出自私心,等她解釋清楚了,王閣老應該能理解她。

  如果到時候還不理解,那也沒什麼,大家都是為民生經濟考慮,殊途同歸。

  談了會兒正事,朱和昶伸個懶腰,打了個哈欠,「雲哥,你怎麼告假了?還是十天!太久了,是不是又病了?」

  說著就要宣太醫過來。

  傅雲英攔住他,道:「不是生病……臣要辦喜事。」

  朱和昶一呆,嘴巴張大,盯著她看了半晌。

  好半天後,他才回過神,「就是你上次說過的小門小戶家的姑娘?」

  傅雲英眼皮跳了一下,小門小戶只是隨口說的,他怎麼記得這麼牢……

  朱和昶突然站了起來。

  角落裡的內官嚇了一跳,忙跪下。

  傅雲英也站了起來。

  朱和昶神色古怪,像是有些激動,又有些茫然,背著手,繞著傅雲英轉來轉去。

  「你怎麼不早說啊!我好讓皇后幫你操辦。」

  傅雲英忙道,「多謝皇上眷愛……不過,他身份有些……特別,而且臣不喜鋪張,所以不打算大辦。」

  朱和昶愣了半晌。

  娶妻是大事,雲哥卻這麼低調,還遮遮掩掩的,瞞得這麼緊……他要娶的,該不會是寡婦或者出身不好的女子吧?

  難道他要娶風塵女為妻?

  以雲哥的人品和如今的地位,他娶首輔家的女兒都成,一個風塵女,配不上他不說,也不利於他以後和同僚來往。

  可看雲哥的態度,他肯定很喜歡那個風塵女,為了對方,什麼都不計較。

  朱和昶浮想聯翩,歎口氣,拍拍傅雲英的肩膀,「也罷,成親的人是你,你想怎麼辦,就怎麼辦。」

  難得雲哥真心喜歡一個人,不能掃他的興。

  至於那個風塵女,以後想辦法賜一個誥命,不就行了?

  有他在,雲哥用不著娶權貴之女,也能平步青雲。

  朱和昶眼珠滴溜溜轉了個圈:不過在那之前,他一定要找個機會看看對方的廬山真面目,到底是多麼清新脫俗的人物,才能折服雲哥?

  正好過年想去傅家拜年,就選在雲哥成親的那一天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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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朝貢體系部分,參考《萬曆明會典》。

  強調一句,文中內容都是虛構的。

  不過滿剌加國是真實存在的,大概相當於現在的馬六甲海峽附近。

  大小佛朗機人分別說的是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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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6 00:27:00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四十五章 銀荒

  最後旨意下來,都察院副都御使喬清余和吏部侍郎崔南軒趕往廣東肇慶府調查廣東總督,若其通倭證據確鑿,立即押解進京。

  喬清余立刻啟程,崔南軒年後出發。

  朱和昶記得傅雲英的提醒,將戶部侍郎的摺子找了出來,從頭到尾細看幾遍,眉頭緊皺。

  當晚,他再次召見內閣大臣、傅雲英和幾位重要的六部官員。

  內官到傅家宣旨的時候,霍明錦也在。

  他看一眼窗外廊下剛剛掛起的大紅竹絲燈籠,起身披衣,和換了身圓領袍的傅雲英一起進宮。

  馬車跑在漫天大雪中,車廂裡掛了一隻銅絲燈,燈火暗黃。

  傅雲英掀開車簾往外看,長街上空蕩蕩的,這時候家家戶戶應該團聚一堂,一家老少圍著火爐說說笑笑。

  萬家燈火,歲月安寧。

  一雙手伸過來,攬住她的肩膀,拂去飄進來落在她手上的雪花,低沉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在想什麼?」

  她收回視線,放下車簾,往後靠在霍明錦的胸膛上,懷抱溫暖,用不著帶銅手爐了。

  「沒想什麼。」她輕聲說,抬眼和霍明錦對視,「明錦哥,我每天這樣忙,委屈你了。」

  說好要陪著他,但卻只休息了一天,宮裡隨時都有急詔傳出,她只能留在家中等候傳召。

  霍明錦嘴角輕扯,笑了笑,低頭看她。

  她躺在他臂彎中,鼻尖上有一瓣晶瑩的雪花,剛才趴在車窗往外看,臉凍得通紅,一雙眸子烏黑發亮。

  他低頭,吮吻她鼻尖,那瓣雪花便融化在他的唇齒間。

  「覺得委屈我了,那得好好補償我。」

  他嘴角微挑,湊到她耳朵旁,低聲說了幾句話。

  傅雲英瞪大眼睛,茫然了片刻,聽懂那幾句話的意思,心跳陡然加快,推開他,坐直身子,低頭整理衣襟。

  霍明錦唇邊笑意更濃,幽黑的眸子一眨一眨地望著她,「答應了,嗯?」

  傅雲英眼角斜挑,睨他一眼。

  鬧了一會兒,馬車停了下來。

  霍明錦先掀簾下去。

  車簾放下之前,身後傳來一聲低語:「好啊。」

  霍明錦愣了一下,轉身想要說什麼,車簾落下,馬車繼續往前走了。

  留下他一個人站在雪地裡出了會兒神,看著馬車遠去,搖頭失笑。

  馬車駛到宮門前,傅雲英再下車。

  等霍明錦走進暖閣的時候,她已經和朱和昶說了會兒話,看他進來,眉毛動都沒動一下。

  閣老們和尚書、侍郎們傳閱完戶部侍郎的摺子後,沉思良久。

  殿外天色陰沉,大雪紛飛,暖閣內溫暖如春,暗香浮動。

  朱和昶穿一身玄色盤領窄袖常服,赤紅中衣,命內官奉茶,請各位閣老入座,對戶部侍郎道:「你揀緊要的說,朕不想聽長篇大論。」

  戶部侍郎躬身應喏,慢慢道:「我朝雖然地大物博,但是礦銀礦產匱乏,每年開採的白銀總量,只有十幾萬兩,最多也不過二十多萬兩。從初年至今,市面上的白銀主要來自於呂宋、日本和西洋,而經呂宋流入我朝的白銀來自於海上貿易,不管是遙遠的西方,還是西洋,他們用白銀換取我們的絲綢、瓷器、香料,每年有大量白銀流入中原。可是近些年來,所進的白銀數量突然驟減。」

  說起來,也是尷尬,朝廷禁止平民百姓使用白銀,寶鈔和銅錢才是官方認可的流通貨幣。但是事實上,白銀已經成為和整個國朝經濟命脈息息相關、密不可分的貨幣存儲支付手段。

  然而中原並不富藏銀,甚至連自給自足都做不到,嚴重依賴外來進口。

  朝廷想自己鑄幣,沒有足夠的銀礦。發行寶鈔,寶鈔一貶再貶,幾如廢紙,沒人願意用。

  簡而言之,銀子不夠用了,朝廷需要更多的銀子。

  王閣老皺眉道:「也就是說,如今白銀數量驟降,很可能鬧銀荒?」

  戶部侍郎點點頭,歎息著說:「白銀數量越少,富戶鄉紳越要大筆存儲白銀,假以時日,不僅影響財政,還會導致整個江南貿易市場崩潰。」

  眾人聽得心驚肉跳。

  東南方諸州縣,尤其是繁華富庶的江南地區,一直以來在國朝賦稅收入中占了很大比例——正所謂「取諸東南,用之西北」。

  江南是國賦的重點,如果江南地區經濟崩潰,稅收銳減,朝廷拿不出餉銀,無法控制西北的局勢……

  屆時,天下必將大亂。

  傅雲英拿出之前收集來的情報,給王閣老等人傳看,補充道,「不止江南地區,還有西北等地,因為稅賦改革,朝廷將稅收折合為白銀徵收,可各地都在鬧銀荒,銀價飛漲,老百姓辛苦一年,以前可以用一擔糧食換的銀兩,現在需要足足二十擔!他們手中沒有白銀,只能賣妻賣子,遇上天災之年,更是舉村逃亡。」

  這些逃亡的流民,無路可走,最後都淪為盜賊,人數越來越多,乃至於「赤地千里、流民百萬」,最終危及國朝穩定。

  幾位閣老眉頭緊皺。

  傅雲英接著說:「在南方,白銀短缺,同樣導致物價暴漲。江南地區絲織業發達,越來越多的老百姓以絲織業為生,可不論貿易有多繁榮,老百姓還是要吃飯的,貿易萎縮,糧價一年比一年高,從來不缺糧食的蘇杭一帶也開始缺糧,大批老百姓活活餓死。」

  戶部侍郎愁眉歎氣,「此前西北、荊襄一帶流民起義,部分是因為沒有土地耕種,部分是天災,但尚不成氣候,但如果銀荒繼續持續下去,只怕各地都會生亂。」

  他不是危言聳聽,老百姓們溫順,也是有底線的,那就是讓他們吃飽,如果有一天大部分人都吃不飽了……

  那江山社稷危矣。

  農民起義,經濟崩潰,軍備廢弛,加上西北虎視眈眈的衛奴,足可以拖垮整個國家。

  見眾人沉默,朱和昶朝傅雲英使了個眼色,問她:「鬧銀荒和佛郎機人有什麼關係?」

  內官機靈,忙去將之前的輿圖取過來,用挑竿掛起,舉得高高的。

  幾個內官手持宮燈在一旁照著,好讓閣老們看清輿圖。

  傅雲英走到輿圖前,指著呂宋的位子,道:「海上貿易發達,其中東西貿易主要有三條航線,一條經呂宋中轉,販運我們的生絲、棉等,這是白銀的主要來源之一。一條是佛郎機人和小琉球、沿海島嶼的直接貿易,販運的也是瓷器,香料,絲綢等物,還有一條,大佛郎機人和日本、小琉球之間的貿易往來。」

  她虛空劃了幾條航線,「其中呂宋港貿易往來的白銀,幾乎有一半全部流入我朝,為什麼近年來白銀數量會驟減?大佛郎機人和小佛郎機人來自西方,將我們的貨物運往西方販賣,白銀是他們運往呂宋的,想要知道白銀數量銳減的原因,就得弄清楚佛郎機人的白銀是從哪裡來的。」

  佛郎機人把持海上貿易,他們有數不清的白銀,而他們需要用白銀購買東方的絲織品、瓷器等貨物。

  在東西方貿易中,國朝一直是賺錢的一方,全天下的白銀,不管是從哪兒來,也不管從哪裡運到哪裡,最後都會有一半通過各種不同的途徑,流入中原。

  多少年的程朱理學薰陶,在一定程度上禁錮了士大夫們的思想,他們並不關心外面的世界發生了什麼變化,因為中原地大物博,即使不和外國人通商,也能自給自足,而且繁榮昌盛。

  可傅雲英現在卻告訴他們,他們必須把眼光放到海上去,否則愈演愈烈的銀荒可能動搖社稷根基。

  王閣老等人一言不發。

  吏部左侍郎嘀咕了一句,「果然是商戶出身。」

  霍明錦臉色立馬沉了下來。

  傅雲英是商戶出身,她說的這些又都是和商貿有關的,吏部左侍郎這是在嘲諷她。

  古往今來,重農輕商,雖然江南地區經濟繁榮,但大多數人仍然忽視商業。

  加上這些年來蘇州府、杭州府一帶的有錢人太過高調,追求豪奢,生活糜爛,風氣浮華……這也就算了,問題是他們沉溺享受,不思報效朝廷,大臣們對此很看不慣。

  自然也就更看不慣商人了。

  戶部侍郎先不答應了,怒視吏部左侍郎,「某和傅寺丞憂心銀荒,為此遍查典籍,嘔心瀝血,商戶出身怎麼了?!」

  傅雲英攔住暴怒的戶部侍郎,淡笑著道:「正因家叔經商多年,下官耳濡目染,才能略知道些裡頭的行情。下官力所不逮,其中不免有錯漏之處,還望大人指正,大人學識淵博,下官多有不及。」

  吏部左侍郎臉上訕訕,低著頭不說話了。

  指正?

  傅雲說的東西他只知道個大概,根本沒有深入瞭解過,別說指正了,他現在腦子還有點迷糊。

  朱和昶偷笑了一下。

  談話結束,君臣達成一致,不僅要抓廣東總督,還得把霸佔沿海島嶼的佛郎機人一併抓了。

  從東閣出來,王閣老抬頭,望著眼前一片輝煌的燈火,對汪玫道:「我老了,不如你年富力強,你和傅雲交情不錯,佛郎機人的事,就交給你去辦吧。」

  他們不知道傅雲到底想做什麼,但從傅雲一步步鋪陳來看,他的目的絕不是只想抓幾個佛郎機人那麼簡單。

  海上貿易,西洋,弗朗機,滿剌加……

  傅雲,還是想重開下西洋之路啊!

  只要經營好中原就夠了,為什麼要去管海上的風雲?

  這件事他們不能放著不管,必須插手。

  汪玫笑了笑,道:「老先生精神矍鑠,何來如此之說。」

  王閣老搖了搖頭,道:「傅雲年輕,有抱負,行事果敢,又深得皇上信任,我卻老了,年事已高,經不起折騰。他和我們暫時沒有起過衝突,不代表以後也能這麼相安無事,我是看不住他的,你盯緊他,若他做的是有益於國朝的事,也沒什麼,不過如果他慫恿皇上行那勞民傷財之舉,我就算拼了這條性命,也得把他拉下來。」

  殿外北風呼嘯,汪玫攙扶著王閣老往下走,微笑道:「您嘴上這麼說,可學生看您和傅雲一直以來相處融洽。」

  王閣老笑了笑。

  「沈公在時,沈黨把持朝政,一家獨大,你入仕時沈黨春風得意,沒見識過從前的黨爭之害……我還記得自己剛當上刑部主事的那一年,朝廷幾大黨派,各自為政。只要是這個黨派建議的事,另外一個黨派的人堅決反對,不管是非對錯,只講立場,多少有益於國朝民生的建議,就這麼荒廢了,多少清廉正直的好官,因為捲入黨派之爭而被貶被殺……你方鬥罷,我方上場,誰當權,誰就會不遺餘力地打擊另外幾個黨派,從政見不合轉為生死之爭,不死不休。他們不思進取,不理朝政,只顧自己的利益,每天忙著勾心鬥角,爭權奪利……爭來爭去,無非就是為了利益……」

  說到這裡,王閣老長歎一口氣,他年輕時,也曾捲入黨派之爭中。

  「黨爭,爭的是決策,爭的是如何更好地治理國家,而不是為自己的私欲殘害忠良。我觀傅雲深得新君倚重,可他並未仗著和皇上的私交讒言媚上。他既幫遭到沈黨打壓的官員洗刷冤屈,重新啟用遭到貶謫的人,也能不計前嫌收服昔日的沈黨舊部。他和崔南軒似有仇隙,卻屢次在皇上面前舉薦崔南軒,他知你我不贊同他的觀點,未曾有過加害之意。」

  王閣老眯一眯眼睛,目光悠遠。

  「若朝中大臣都能如此,是國朝之幸啊!」

  王閣老厭惡黨派之間鬥得你死我活,所以大多數時候能和稀泥就和稀泥,儘量誰都不得罪。看到那些有能力的大臣因為黨爭而前途盡毀,他痛心疾首。

  傅雲雖然官職不高,但地位超然。

  王閣老一直憂慮他扶持皇上登基的動機不純粹,怕他蒙蔽皇上,成為另一個沈介溪。

  但傅雲並沒有得勢便猖狂,他為官清正,忠直敢言。

  雖然他年輕氣盛,也會犯錯誤,至少他沒有虛度光陰,每天都在努力做事。

  所以,只要傅雲能做到像現在這樣埋頭幹實事,不搞株連,不以權謀私清除異己,尊重每一位盡忠職守的朝臣,即使和他政見不合,王閣老也不會把他當成敵手。

  夜風冰冷刺骨,王閣老攏緊斗篷,對汪玫道,「傅雲是個好苗子,我其實還是很喜歡他的,不過也不得不防著他。伯奇啊,老師告訴你,若哪一天我落難了,能救我的、會救我的,一定是傅雲。可老師作為首輔,只要還有一口氣在,還是得防著他。」

  汪玫送王閣老上車,目送馬車遠去,站在原地,仔細咀嚼王閣老的話。

  ……

  傅雲英從內殿出來,下了臺階,廊前罩下一道道黑影,幾個穿罩衣的隨從上前幾步。

  「傅大人,我家大人請您借一步說話。」

  為避嫌疑,霍明錦已經先行離開,傅雲英留下和朱和昶說了幾句話,是最後一個走的。

  夜色濃稠,風雪交加。

  她抬頭往隨從手指的方向看去,崔南軒站在階前,負手而立,頭頂幾隻燈籠在風中搖晃。

  他的臉時明時暗,光線籠到他臉上時,五官精緻,似一幅畫,光線挪走時,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感覺到暗夜中他那雙眼睛幽深而平靜。

  喬嘉以侍從的身份入宮,這會兒正跟在她身邊,用警惕的目光打量崔南軒。

  她想了想,示意喬嘉緊跟自己,朝崔南軒走過去。

  走到他面前時,她沒看他,繼續往前走。

  崔南軒皺眉,拔步跟上。

  他向來不愛搭理同僚,如今卻一次次主動糾纏傅雲,他的隨從看在眼裡,心裡都納罕不已。

  崔南軒能看懂隨從們眼裡的驚異。

  在外人眼裡,一定覺得他很可笑吧?

  傅雲幾次三番說過不想和他有任何瓜葛,他卻恍若未聞。

  這是有失君子風度的,崔南軒冷清,被人拒絕一次就該識趣了,可有些事,不是他自己能控制得住的。

  暗夜中,雪落無聲。

  崔南軒忽然問:「今年南方的雪,也有這麼大麼?」

  傅雲英面色冷淡,道:「崔閣老想說什麼,直說便是。」

  兩人在雪中前行,隨從緊隨其後。

  崔南軒沒看她,輕聲說:「江南出了一樁新奇的事。」

  傅雲英不說話。

  崔南軒接著道:「杭州府有位得道高僧,於冬日在老松下圓寂,他生前擅畫,詩詞歌賦,樣樣精通。他死後三年,寺廟山下一戶農人家的兒子,從未上過學堂,也沒人教他詩書,卻能出口成章,而且從未拿過畫筆的人,竟然能畫一手好畫,畫風、筆跡,和那位得到高僧的一模一樣。」

  傅雲英袖中的手慢慢握緊,眼眸低垂,不動聲色。

  崔南軒深邃的目光落到她身上,看著她的側臉,一字字道:「當地人都說,那農戶家的兒子,一定是高僧的轉世。寺中僧侶請他入寺,他對佛法頗有領悟,連主持都不及他。」

  風聲忽然變得淒厲,雪花被捲成一團,靜夜中,風雪聲聽起來像哭號。

  傅雲英看著不遠處的宮門,微微一笑,「崔閣老,故事講完了麼?」

  崔南軒望著她,眉宇間彌漫著深沉的鬱色。

  她拱手道:「告辭。」

  知道了又如何,即使還是魏雲英,也和他沒關係了。

  轉身離去。

  霍明錦在馬車上等她,看她上了馬車,立刻抖開斗篷,抱住她,幫她暖手。

  她背靠著他,雙手被他攏在手心摩挲,慢慢暖和起來,抬頭問他:「明天宮中大宴,我要躲懶,就不去了,你去麼?」

  霍明錦搖搖頭。

  他素來不愛出席宮宴,連大朝會都不參加的。

  「雲英……」他低頭,看著她的眼睛,「如果事情順利,到時候由我率兵討伐雙魚島。雙魚島雖然小,但島上堡壘堅固,佛郎機人的艦船每天在島嶼附近巡查,很難靠近。其他人去攻打,也能拿下,不過時日拖得太長,一定會生變故,這一仗,得由我出馬。」

  傅雲英一怔,坐起身子,和他面對著面。

  霍明錦一笑,捏捏她的下巴,道:「區區一兩千海寇而已,你無需擔心。」

  本來打算成親之後再和她說這事,想了想,還是老實告訴她罷。

  他靠近她,和她額頭相貼。

  傅雲英沒說話,輕輕抱住他的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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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六章 過年

  彤雲密佈,大雪茫茫。

  城外莽莽青山,俱都掩映在冰雪琉璃之中,猶如粉堆玉砌。

  山道間寂靜無聲,偶爾響起枯枝被積雪壓斷的嘎吱聲響,更顯幽靜蒼涼。

  李昌和幾個好兄弟上門給二爺拜年,正好碰到在其他衛所任職的二爺昔日部下派人送年禮入京,和往年一樣,除了各地奇珍土物,還有一車車新鮮的野味。

  幾個大老粗相視一笑,搓搓手,笑容猥瑣。

  李昌翻身下馬,道:「二爺向來不要這些東西,每回都便宜了咱們,今年肯定也是如此。走,咱們先挑點好的,免得老八他們過來,咱們連根毛都撈不著!」

  幾人交換了一個眼神,逕自去庫房挑好東西。

  到了地方,卻見庫房大門緊閉,一道碩大的銅鎖掛在門前,幾名穿程子衣的護衛身披大氅,手執長纓槍,守在院門前,不許閒雜人等靠近。

  眾人吃了一驚,二爺生活簡樸,有什麼好東西從不留著,一轉眼就分給身邊下屬了,如今這一直大敞著隨便他們出入的庫房竟然上了鎖,還有護衛看守!

  這太陽是打西邊出來了?

  幾人面面相覷,先去正院給二爺拜年。

  堂屋裡正熱鬧,角落裡也站滿了人,當中地上架了大火盆,篝火熊熊燃燒,眾人圍著火盆喝酒吃肉,歡聲笑語不絕。

  霍明錦雖是世家子弟,但和軍中部下相處時並不講究什麼尊卑之分。知道他們不愛拘束,索性連酒宴也沒有預備,命人在院內宰羊殺豬,支起幾口大鍋,切成片狀的肉抹上醃料,一盆盆往鍋裡倒,燒煮煎炸,油脂順著鐵籤子一滴滴蜿蜒淌下,被炭火一烤,哧啦哧啦響,焦香撲鼻。

  來拜年的人不拘現在是什麼身份,什麼官職,大踏步進屋,拱手和先到的人打個招呼,隨便找個角落席地而坐,旁邊的人遞上酒碗,敞開肚皮,大塊吃肉,大碗喝酒。

  李昌還沒走進院子就聽到裡頭的吵鬧聲,嚇了一跳。

  二爺喜靜,哪個吃了熊心豹子膽,竟然敢在二爺這裡喧嘩?

  加快腳步奔進堂屋,環顧一圈,看到一屋子喝得臉色通紅的昔日同伴們,呆了一呆,臉上難掩詫異之色。

  後面幾人跟上他,推推他的胳膊,輕聲道:「你看,二爺……」

  李昌回過神,順著其他人手指的方向看去。

  都是一幫大老爺們,喝起酒來恨不能一壇壇抱起來痛飲,一半人已經喝得醉醺醺的,半躺在地上打嗝,嘴裡還在吹牛,說自己還沒喝過癮。

  屋子最當中,火盆前,二爺霍明錦戴大帽,穿一身鴉青色窄袖錦袍,手中捏了一隻酒碗,盤腿坐在氊子上,和身邊的人同飲。

  搖曳的火光映照在他輪廓分明開闊的臉孔上,一雙眸子漆黑發亮,五官深刻,英武俊朗,唇邊噙著淡淡笑意。

  他拿著酒碗,聽其他人互相揭短,偶爾輕笑一聲。

  昔日部下圍坐左右,簇擁著他,就像以前在戰場上那樣,不管形勢對他們有多不利、多嚴峻,只要跟著二爺,他們便無所畏懼。

  這麼多年過去,二爺彷彿還是那個勇猛果斷、戰無不克的少年將軍,臨危受命,從容不迫,一人一騎,逆著倉皇奔逃的人流,利箭一般,迎向敵人冰冷的鐵騎。

  那一刻,二爺猶如從天而降的戰神。

  當時主將、副將盡皆慘死,軍隊的陣型完全亂了,所有人都嚇破膽子,丟盔棄甲,無頭蒼蠅一樣亂撞,大軍已經成了一盤散沙,因為二爺,才重新擰成一股繩,不至於全軍覆沒。

  後來,在二爺的帶領下,他們深入草原,將踐踏侮辱大將軍屍首的部族斬草除根,一個都不留。

  自那以後,邊境草原,終於太平下來。

  一晃經年過去……他們中的很多人早已兒女雙全,而二爺卻還形單影隻,始終一個人。

  他是有家人的,可他的家人卻因為猜忌想致他於死地。後來見他大難不死回京,不僅不知悔改,還盼他早死,前任首輔沈介溪還在時,老夫人竟然夥同大兒子狀告二爺忤逆不孝,要朝廷褫奪二爺的官職。

  這些年,二爺都是一個人……

  每年過年,他們約好結伴給二爺拜年。

  二爺總是淡淡的,把收到的年禮分發給他們,然後趕他們出去,自己一個人守歲。

  他們不懂二爺在想什麼,不知道怎麼開解二爺,只能笨拙地一年年給二爺送禮。

  今年,二爺竟然跟以前那樣和他們一起吃酒說笑!

  二爺有多少年沒有這樣高興過了?

  沒來由的,李昌忽然覺得眼眶發熱,喉頭哽住,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他背過身,擦擦眼角。

  旁邊幾個人和他差不多的反應,一個個眼圈發紅,揉揉鼻子,對視一眼,長歎一口氣。

  屋裡的人酒酣耳熱,胡天胡地,正鬧成一團,看他們幾人杵在門口一動不動,不由分說,按住脖子扯到火盆前,「罰酒!」

  李昌收起惆悵之意,哈哈大笑,「喝就喝,誰怕誰?」

  端起酒碗,仰脖一飲而盡。

  眾人大聲叫好。

  人群當中,霍明錦端著一碗酒慢慢啜飲,笑而不語。

  一直鬧到下午,饒是李昌海量,也喝得頭暈目眩。眾人陸續散去,他最後一個走,踉蹌著踱到霍明錦面前,嘿嘿一笑,「二爺,聽說老三他們給您送了幾頭野鹿?」

  霍明錦看他一眼。

  他打了個酒嗝,搖頭晃腦,努力站直,「您不是不愛那玩意兒嘛,不如就捨給屬下吧?鹿肉、鹿筋、鹿茸、鹿血……屬下這就讓人去領……」

  霍明錦擺擺手,「沒有了。」

  李昌愣了一下,站在門檻邊,外面冷風吹著,略微清醒了點,搖搖腦袋,確定自己剛才沒有聽錯,「今年沒有了?」

  胸中一股邪火像翻鍋的開水一樣,咕嘟咕嘟直翻騰,他怒道:「老八下手太黑了,就不能給兄弟們留一點?!」

  霍明錦眼角餘光掃他一眼,淡淡道:「我留著有用。」

  李昌晃了兩下,反應過來,張大嘴巴,眼珠都快瞪出眼眶了。

  「二、二爺……您、您……」

  他張口結舌,察言觀色,猛然醒悟過來,拍一下自己的腦袋,一蹦三尺高。

  「您終於要成事啦?」

  話問出口,他完全清醒過來。

  「二爺,什麼時候?在哪兒?要不要屬下給您找幾本冊子來觀摩觀摩?您……」

  李昌嘮叨個沒完。

  霍明錦雙眼微眯,轉身進屋,頭也不回,淡淡道:「滾。」

  見二爺不喜,李昌哆嗦了一下,縮頭縮腦,不敢繼續貧嘴,摸了摸下巴,笑著離去。

  二爺要成家啦!

  他騎上馬,對著四周白雪皚皚的群山峻嶺傻笑。

  難怪二爺今天這麼高興。

  傅雲那廝果然人不可貌相,能讓二爺放下心裡的包袱,讓二爺活得像一個真真切切、有血有肉的男人,而不是以前那個只知道復仇的二爺……就沖這一點,以後他們這群兄弟,得好好護著傅雲。

  ……

  傅家的年菜早就備好了。

  除了本地的菜,還有從南邊帶來的冬筍、蓮藕、青魚、青蝦、臘肉,冬筍煨筍湯,蓮藕做炸藕圓、燉排骨、蒸桂花藕夾,青魚打製成軟嫩的魚糕,臘肉和新鮮菜蔬爆炒,青蝦剁成肉泥做餃皮,煮羊肉餡餃子吃。

  提前曬好的陰米蒸八寶雞飯,這個油膩,但又香又濃,蒸出來的雞飯粒粒分明,晶瑩油亮,醇鮮肥糯,連不怎麼吃葷的傅雲章也能吃一碗。

  攢盒裡堆滿果子,麻球、飴糖、百果糕、炸豬耳朵、十幾味酸甜的蜜餞,榛松、栗子、桂圓、核桃、葡萄乾、葵瓜子。

  專賣南方果子的店裡買來的蘇州府山楂糕、松子糖、橄欖脯,福建的福橘餅、牛皮糖……

  炕頭幾張黑漆小几上,五花八門,擺滿零嘴小食。

  還沒到吃團圓飯的時候,先一人吃一碗八寶雞飯,過年天天大魚大肉,八寶雞飯仍然讓他們胃口大開,傅雲英吃了兩碗。

  杜嘉貞他們邀會館的同鄉去城外寺廟裡賞景,沒有和他們一起過年,傅雲英沒有強求,年輕人不愛拘束,還是讓他們自己去玩吧。

  吃了八寶雞飯,一家人挪到裡間炕上,團團圍坐,透過窗格子看外邊紛飛的大雪。

  一邊吃果子,一邊閒話。

  傅四老爺初一回良鄉,今天留下陪傅雲英他們一起守歲。

  他年紀大了,怕冷,離火盆坐得最近。小廝蹲在一邊燙酒,他舒舒服服躺靠著,時不時拿起酒杯美滋滋咪一口,眼睛眯成一條線。

  傅雲啟和袁三坐在一起搶被子,明明都不冷,用不著蓋薄毯,他們偏偏要搶,毯子在兩人手中扯來扯去,都要變形了。

  在屋子裡用不著講究,傅雲章沒戴紗帽,只束了網巾,穿骨縹色交領大袖道袍,衣襟散亂,斜倚著幾塊漳絨大迎枕,笑看兩人打鬧。

  傅雲英看他的茶冷了,給他換了杯熱的,眼神示意喬嘉把自己之前買的東西取來。

  喬嘉出去一會兒,托著一隻琴匣進來。

  傅雲英接過琴匣,遞到傅雲章跟前,「二哥,給你的。」

  傅雲章怔了怔,接過琴匣打開,匣中鋪大紅綢緞,裡頭一張紅漆鈿螺仲尼式古琴,紋路斑斕,琴面渾圓。

  他低頭微笑,手指拂過精美絲穗。

  「削木為琴,練絲為弦。這是桐木制的琴?」

  傅雲英點點頭,「這原是一把古琴,可惜已經沒法彈了,請蘇州的匠人重新補漆打磨,二哥你試試看。」

  「蘇州人精緻,他們製的琴最好。」

  傅雲章含笑說,細看琴面,果然看到淡淡的栗殼色,這張琴顯然沉積了不少歲月。

  他隨意撥弄琴弦,琴音錚錚,音質悠揚。

  「是張好琴。怎麼想起送我這個?」

  傅雲英還沒答,傅雲啟和袁三搶被子搶輸了,手腳並用爬過來,半跪在腳踏上,伸長手去摸古琴,輕哼一聲,委屈道:「雲哥偏心,怎麼沒有我的?」

  一旁的袁三哈了一聲,把剝的落花生殼往傅雲啟身上扔,「二哥的琴彈得好,當然給二哥。你只會苕吃哈脹,還好意思伸手找雲哥討東西?」

  傅雲啟回頭瞪他一眼,繼續朝傅雲英撒嬌,眼巴巴看著她,「我的呢?」

  傅雲英失笑,從袖子裡掏出一封大紅包塞給他,「不知道九哥想要什麼,你自己去市集挑。」

  傅雲啟不大滿意,憑什麼二哥能得一把古琴,他卻只能拿紅包?

  但當他倒出裡頭的銀子,掂了掂重量後,心裡的那一點點不痛快立馬不翼而飛,轉嗔為喜,回頭抓了一大把果子給傅雲英,喜滋滋道:「雲哥對我真好。」

  二哥喜歡什麼,家裡只有英姐最清楚,所以英姐送二哥古琴。他沒有特別喜歡的東西,英姐就送他銀子,讓他買自己喜歡的,多貼心!

  見錢眼開,說的就是他了。

  袁三酸溜溜道:「這是老大給你娶媳婦的錢,你可得收好了,別大手大腳。」

  傅雲英一笑,又拿出一封紅包,遞給袁三。

  袁三喜不自禁,丟開落花生,一把接過紅包收好。

  傅雲啟嗤了一聲。

  傅四老爺喝得微醺,也湊熱鬧,「英姐,我的呢?」

  袁三以為他叫的是應解,沒有在意,和傅雲啟為傅雲英更喜歡他們中的哪一個小聲對罵。

  「當然少不了四叔的。」

  傅雲英道,奉上一份最大的紅包。

  傅四老爺接過紅包,拿在手裡掂了掂,眉眼含笑,不錯不錯,侄女孝順,知道他喜歡真金白銀。

  傅雲英還道:「給四叔裁了幾身衣裳,都是照著蘇州府最時興的樣式做的,京城這邊的人還沒有見過。」

  傅四老爺更高興了,連連點頭,等著穿新衣。

  傍晚,宮裡來人,賜下精緻果品菜肴若干,金銀綢緞若干,文具書冊若干。

  宣旨的人是吉祥,他笑呵呵道:「您倒是會躲懶,萬歲爺今天一直在念叨您。奴看您府上也沒多少人,怪冷清的,不如往宮裡走一趟如何?」

  傅雲英面色不變,拿傅四老爺當擋箭牌,道:「家叔年老,不忍留他一人守歲。」

  會試在年後,廣東那邊已經派御史去調查了,朝中暫時沒有其他事。

  這幾天她要休假,無事絕不進宮。

  「大人孝順,那奴就不強求了。」

  吉祥告辭要走,看傅家席面上有不少湖廣的菜,找她討了幾壇醃菜,這才告辭回宮。

  回到宮裡,朱和昶問傅雲英為什麼沒來。

  吉祥躬身道:「回萬歲爺,傅大人誠孝,不忍拋下家中長輩。」

  朱和昶有些失望。

  今天宮中大宴,孔皇后和趙賢妃因為一點小事起了口角,當著宗室和文武大臣的面,他自然要偏袒皇后,但趙賢妃其實也沒什麼錯。

  宴席散後,他安慰趙賢妃,剛把她哄好了,孔皇后那邊又吃起飛醋。

  老爹跑到四川去了,不在京中。

  宮裡很熱鬧,觥籌交錯,笑語喧嘩。

  身邊到處都是人,可朱和昶仍然覺得有點寂寞,想找雲哥說說話,雲哥卻不肯來。

  不來也好,他不喜歡這種場合,硬要他來,他吃也吃不香,而且席上所有官員都要獻詩,他最討厭寫詩了。

  吉祥察言觀色,見朱和昶悶悶不樂,眼珠一轉,道:「傅大人心裡時刻都記掛著萬歲爺,擔心您思鄉,特地囑咐奴帶了些醃菜進宮,雖說東西平常,上不得檯面,卻是家鄉的土物。」

  朱和昶聞言,哈哈大笑,一擺手,道:「讓內庖拿去,做一道醃菜白肉,一道燒冬筍,把宮裡的肉留一些,給雲哥送去。」

  宮裡每年祭祀用的肉之後都會分給眾位大臣,雖然不好吃,卻是一份殊榮。

  吉祥應喏。

  朱和昶忽然想起雲哥要成親的事,問吉祥,「出宮的事預備妥當了?」

  吉祥道:「萬歲爺,都辦妥了,不會驚動閣老們。」

  朱和昶點點頭。

  驚動了也不要緊,他可以順路給王閣老幾人拜年,把事情敷衍過去。

  ……

  吃吃喝喝,外邊天色漸漸暗下來。

  餃子煮好了,送到屋中,一人一大碗,餃子湯是紅棗雞湯,清香鮮美。

  吃完餃子,傅四老爺挨著床欄打瞌睡,腦袋一點一點,偶爾被爆竹聲驚醒,抹把臉清醒過來,不一會兒又迷糊了。

  傅雲啟和袁三在玩骰子,吆五喝六,袍角紮進腰帶裡,袖子挽得高高的,暫時不分勝負。

  傅雲章和傅雲英要安靜得多,兩人對坐棋桌兩側,一盤棋才下了一半。

  傅雲英執黑子,傅雲章執白子。

  兩人這會兒都沒有太強的勝負心,纖長的手指挾著一枚枚棋子落下,清脆的落子聲和炭火畢剝燃燒的聲音混在一塊兒,屋外大雪撲撲簌簌,冷得刺骨。

  傅雲章抬起眼簾,看一眼傅雲英,輕聲問:「明天走?」

  傅雲英盯著棋盤,落下一子,輕輕嗯一聲。

  傅雲章目光落在她低頭思考時微微顫動的捲翹眼睫上,「其實可以大辦的。」

  只要她想,有的是法子讓她風風光光出嫁。

  傅雲英端起茶杯吃茶,笑著搖搖頭,「二哥,我不在乎那些。」

  她和霍明錦不需要用十里紅妝來證明什麼,他們彼此喜歡,想攜手共度一生,最親近的家人願意祝福他們,這就夠了。

  而且現在她還不能暴露身份,大辦的話可能會露馬腳。

  就算萬無一失,她也嫌折騰。

  反正又不缺禮錢。

  傅雲章收回視線,垂眸,一枚白子輕輕落在棋盤上。

  熬到半夜,寂靜的暗夜中,從鐘樓方向緩緩傳來肅穆的鐘聲,緊接著,如水波緩緩蕩開,四面八方次第響起悠揚的磬音,整座四方城,從北到南,由東至西,每一個角落,都沉浸在新年的鐘磬聲中。

  間壁爆竹炸響,安靜的小巷霎時歡騰熱鬧起來,家家戶戶燃起爆竹,煙花騰空,火樹銀花,恍如白晝。

  傅雲英放下手中棋子,側耳細聽鐘磬餘音,望一眼窗外靜靜飄落的雪花,拱手給傅雲章拜年:「二哥,新年吉祥,歲歲平安。」

  傅雲章眉眼微彎,抬手拍拍她發頂。

  「事事如意。」

  頓了一下,嘴角翹起,小聲道:

  「比翼雙飛,白頭到老。」

  一字一字,彷彿有千鈞重。

  傅雲英怔了片刻,明白過來他在說什麼,沒有忸怩,笑著應了。

  互相拜過年,各自睡下。

  翌日,天還沒亮,傅雲英便起來了。

  侍女燃起幾支兒臂粗的紅燭,挪到鏡臺前,為她梳妝。

  紅燭熊熊燃燒,滿頭如瀑青絲垂下,燈下髮絲光澤亮麗,濃密如雲。

  鬢髮烏黑,愈發襯得臉頰細膩潔白,膚若凝脂。

  她望著銅鏡中的女子,竟覺得有些陌生。

  自進了書院之後,她沒再穿過女裝。

  侍女問她想梳什麼髮髻。

  牡丹髻,芙蓉髻,燕尾髻,荷花髻……

  她對著鏡子看了看,笑了笑,選了個最簡單的小垂髻。

  傅粉、抹胭脂、畫眉、描斜紅、塗唇脂,換上紅地織金滿池嬌織繡紋緞襖,泥金四季花緞馬面裙,外面一件對襟飛鳥絹直領披風。

  她扣好玉帶扣,站在鏡臺前,試著走了兩步。

  覺得有些彆扭。

  習慣了穿寬袍大袖衣,突然穿上女裝,走路的姿勢一時還改不過來,不知道該怎麼邁步。

  扭頭想叫侍女幫她把鬢邊的簪釵取下來,卻見侍女都呆呆地望著自己。

  她淡淡一笑,「怎麼,是不是太怪了?」

  一開口,聲音清朗,姿態大方,又成了平時的傅大人。

  兩名侍女反應過來,忙把頭搖得撥浪鼓一般,小聲道:「公子……不,娘子容色傾城,我們這是看呆了!」

  公子平時是男裝打扮,風儀出塵,俊美名聲傳遍京師,如今改穿女裝,只略略一打扮,如吹去蒙在明珠上的灰塵,慢慢透出裡頭光華流轉、驚豔世人的好顏色,玉骨冰肌,綠鬢朱顏,眼顰秋水,雲髮豐豔,登時平添幾分婉轉明媚,容色清麗,姿若仙姝。

  讓人不敢直視,又實在捨不得挪開眼睛。

  尤其是公子的一雙美眸,仍然清亮有神,明若秋水,眼波流轉之處,真真是說不出的動人。

  傅雲英笑笑,摘下累贅的鍍金簪子、累絲嵌寶對釵,只戴一對金玉梅花,簪一枝素面玉簪。

  再看鏡子,她覺得順眼多了。

  侍女欲言又止,想勸她多戴幾枝簪釵,但看她鬢髮又黑又濃,其實用不著太多裝飾,只戴一枝玉簪,也很好看。

  傅雲英抬頭看一眼外邊的天色,天將拂曉,微微透出幾分魚肚白。

  女子梳妝還真是麻煩,一轉眼天都要亮了,若是穿男裝,她這會兒早就穿戴好了。

  她披上斗篷,繫好綢帶,出了屋子。

  喬嘉知道她今天要穿女裝,沒敢抬頭看她,腦袋埋得低低的,候在長廊下。

  傅四老爺、傅雲章和傅雲啟在外邊等了一會兒,站在門邊小聲說話,聽到腳步聲,同時抬起頭看過來。

  院子守衛森嚴,靜悄悄的。

  傅雲英跨出門檻,抬起頭。

  一陣吸氣聲。

  傅雲啟目瞪口呆,盯著她看了好半天,雙手顫抖著去扯一旁的傅雲章,「二哥……這,這是?」

  傅雲章面色不變,雙眸望著傅雲英,輕聲道:「是英姐。」

  小姑娘長大了,以前那個梳雙髻、穿黃襖綠裙的小英姐,變成眼前明眸皓齒、纖穠合度的大姑娘,望之如月光潑地,清冷夜色中靜靜綻放的海棠。

  有美一人,婉如清揚。

  傅雲啟的表情實在太古怪了,傅雲英摸摸自己的臉,「很奇怪?」

  他又不是沒見過她小時候的模樣,用得著嚇成這樣嗎?

  傅雲啟雙眼瞪得銅鈴一樣,嘴巴久久合不上,一臉不可置信。

  他知道英姐生得好,但是平時她和自己一樣穿男裝,再好看,終究是清淡的好看,突然穿起襖裙,梳垂髻,嫋嫋婷婷站在面前,既有颯爽英姿,又有女兒家的靈動明豔,衝擊力實在太強烈了!

  忽然覺得好想揍妹夫,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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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七章 跑馬

  當然傅雲啟也只是想想而已,胳膊擰不過大腿,他連袁三都打不過,更別提揍霍明錦了。

  也就二哥不怵霍督師。

  可是二哥也不懂武藝啊,全家上下,就沒有一個能唬住霍督師的……

  傅雲啟愁眉苦臉。

  出嫁是要蓋紅蓋頭的,但傅雲英的婚禮只有家中幾人知道,無須按著規矩來。她沒穿真紅對襟大袖衫,沒戴鳳冠,沒披霞帔,蓋頭自然也不需要。

  她本想騎馬出城,因怕路上讓認識的人看到,只能先乘坐馬車。

  傅雲章上前一步,低頭幫她戴好兜帽,動作輕柔仔細,目光柔和,「好看。」

  停頓了一下,嘴角翹起,「很好看。」

  一旁的傅雲啟後知後覺,忙點點頭,搓著手道:「對,好看,不奇怪,一點都不奇怪!」

  傅四老爺也沒仔細看,便哈哈大笑,叉著腰說:「比畫上的仙女還靈醒標緻!」

  傅雲英笑了笑。

  這時候天才剛剛亮,臘月從頭忙到尾,昨晚又守歲鬧到半夜,人人精疲力竭,府裡的下人並未全部起來,袁三和客房那邊的士子們還沒醒,冬日的早上,清冷安靜,院落間鴉雀無聲。

  喬嘉和親兵帶路,一行人出了內院。

  快到門前時,傅雲章轉身,寬大的袍袖揚起一陣輕風。

  他朝傅雲英伸出手。

  紛紛揚揚的雪花中,眉目清秀如畫,一如既往的溫和。

  「別人家妹妹出嫁,哥哥要背妹妹上花轎的。」

  傅雲英愣了一下,繼而失笑,抬起手。

  傅雲章握住她的手,牽著她走過甬道,送她上馬車。

  車簾落下前,他鬆開手,俊秀臉孔上漾出清淺的笑容,含笑凝望著她,直到她秀美清麗的面容一點點被落下來的簾子遮住。

  他臉上笑容收起,眼眸低垂,站在馬車前,出了會兒神。

  一聲鞭響,喬嘉終於敢抬頭了,甩了個鞭花,催促親兵上馬。

  傅雲章回過神,眼中浮起幾點笑意,蓮殼牽來他的馬,他披上氅衣,跨鞍上了馬背。

  傅四老爺坐進另一輛馬車裡,車輪軲轆軲轆軋過積雪,車隊迎著晨曦,向城門馳去。

  傅雲啟站在門前,目送馬車走遠,心裡有點委屈。

  他也想去啊!

  奈何爭不過二哥。

  正要轉身,巷口傳來人聲馬嘶,幾匹快馬奔至傅家門前,幾個穿貼裡的侍從爬下馬背,朝傅雲啟拱手。

  接著,一擔擔紮了大紅花綢的禮盒抬進巷子裡。

  也就一眨眼的工夫,送禮的侍從就把巷子堵了個水泄不通,幾十人來回搬運東西,卻一聲咳嗽不聞,一看便知規矩極嚴。

  來拜年的?這麼早?

  傅雲啟擦擦眼睛,還沒鬧明白怎麼回事,幾個面皮白皙的侍從走到他面前,為首的一人小聲說:「小爺待會兒就過來,給傅大人賀喜,傅大人呢?」

  小爺,不就是紫禁城裡的那位嗎?!

  傅雲啟心驚肉跳,頃刻間出了一身冷汗。

  要是皇上看到英姐,肯定就露餡了!皇上出身富貴,愛華服,好美婢,在書院的時候就是個風流種子,萬花叢中過,朵朵都愛惜的那種。如今又當了皇帝,更可以隨心所欲了,他本來就喜歡英姐,知道英姐是女兒身,見她生得標緻,萬一惦記上了,他一道封妃的旨意下來,英姐能怎麼辦?

  她那樣的性子,肯定不願給皇上當妃子。

  或者皇上惱羞成怒,要以欺君之罪處死英姐,那就更難辦了。

  傅雲啟嘖嘖了幾聲,難怪英姐要出城,原來她早就料到可能會生變故。

  他露出為難之色,道:「可是不巧,家叔要回良鄉和長輩團圓,舍弟送家叔回良鄉,要過了月半十五才能回來。」

  侍從皺了皺眉。

  說著話,巷口響起內官開道的呼喝聲,朱和昶頭戴玉冠,穿一件茶色織金緙絲鑲領雲錦袍,一身尋常富家公子的打扮,騎了匹通體墨黑的高頭大馬,在侍衛和侍從的簇擁下,到了傅家門前。

  他環顧一周,面露疑惑,「不是要辦喜事嗎?怎麼這麼冷清?」

  莫非大臣們故意冷落雲哥?因為佛郎機人的事?還是嫉妒他和雲哥君臣感情好?

  他越想越遠。

  吉祥已經從剛才幾個侍從口裡得知傅雲英不在,小心翼翼道:「爺,傅大人回良鄉去了,親事也是在縣裡辦,要到正月十五之後才能回京。」

  準備已久的驚喜,卻撲了個空,朱和昶呆了一呆,大覺掃興。

  他是天子,一舉一動都要為社稷江山考慮,偶爾微服出行在內城、外城逛一逛沒什麼,但不能踏出京師一步。

  良鄉雖然不算遠,他卻沒法去。

  朱和昶歎口氣,拂去肩頭落雪,示意侍從把從宮裡帶來的賀禮抬進傅家去,「算了,去王閣老家打個轉。」

  好不容易出來一次,不能白來,去給幾位老臣拜年罷。

  ……

  馬車出了城,拐到岔道上。

  剛踏進白雪覆蓋的山谷,座下的馬忽然不安起來,停住不走了。

  傅雲章抬起頭。

  風聲呼嘯,小道兩旁,傳出窸窸窣窣的嘈雜聲響。

  漫天的風雪中,遠處一人一騎慢慢朝他們靠近。

  駿馬膘肥體健,赤紅如火,皮毛油光水滑,像緞子似的,雪中走來,恍如一團熊熊燃燒的火焰。

  馬上之人,高大壯健,一身深青色紵絲交領袍,腰束青帶,著皂靴,腰背挺直,濃眉深目,五官淩厲,似刀鐫斧刻,雙眼明銳如鷹隼。

  他騎在馬上,手執韁繩,眼底淺淺笑意浮動,雖然年歲已長,但歲月的沉積讓他的眉目更加深邃俊朗,氣度從容,勢如沉淵。

  隔著撲撲簌簌的雪花,傅雲章和他對視了片刻。

  霍明錦很快挪開視線,望著喬嘉駕駛的馬車,幾乎是一眨不眨地盯著看,目光灼灼。

  他緩緩抬起手。

  悶雷聲響起,山道兩邊密林深處,林中鳥雀驚飛,撲扇著翅膀一湧而起,逃向遠方。

  嘩啦啦一陣馬蹄踏響,成百上千個身著甲衣、肩扛長槍,騎黑馬的親兵竄了出來。

  馬蹄踏過之處,積雪飛濺。

  恍如地動山搖,震得人心口發顫,雙腿發軟。

  在一望無際的白茫茫中,沉默而驍勇的士兵們如黑色洪流一般,很快列隊擺出整齊的陣型,從山道兩旁一直延伸過去,直到看不見的遠方。

  北風捲動親兵們肩扛的旗幟,風吹獵獵作響。

  目睹完這種前所未見的迎親儀式,傅四老爺嚇了一跳,張口結舌:這架勢,怎麼看起來那麼像搶親呢?

  還好來迎親的是霍督師,不然他們早就掉頭跑了!

  傅四老爺嚇得腿軟,還是強撐著下了馬車,輕咳幾聲,努力端起長輩的架子。

  霍明錦翻身下馬,幾步走到他跟前。

  傅四老爺抬起頭,仔細打量侄女婿幾眼,心裡感慨良多。

  讓敵寇聞風喪膽的堂堂大將軍,規規矩矩給自己行禮,要說心裡不高興那是不可能的。要放在以前,能和霍督師說上一句話就夠他在家裡吹噓好多年了,聽大嫂說,北邊老百姓人人都感念霍督師,幾乎家家戶戶給他供長生牌位,他家祖上還是開國大功臣,世代簪纓,鐘鳴鼎食之家。

  雖然年紀比英姐大了點,可英姐從小早熟,傅月、傅桂和啟哥都比她年長,她卻把哥哥姐姐當成弟妹一樣愛護,年紀小的,她不一定喜歡。

  而且年紀大一點的知道疼人,會包容,肯忍讓,英姐特立獨行,就該找一個能理解、肯支持她的一起過日子。

  傅四老爺眼圈微紅,挺起胸膛,「以後你們就是夫妻了,要互相包容。好好待英姐,她爹去得早,我把她當女兒看,我們家雖然是小門小戶,也不會讓閨女受一點委屈!」

  霍明錦一笑,望著馬車,道:「不敢讓她委屈。」

  傅雲章沒和他說話,走到馬車另一邊,手指勾起,輕叩車窗。

  「雲英,二哥就送到這兒了。」

  車簾掀開一條細縫,傅雲英攏著簾子,只露出半張臉,對著他笑了笑,雙眸清亮,「二哥,回去吧,我不怕。」

  就像多年以前,問她怕不怕,她搖搖頭,說她不怕。

  以前不會怕,以後更不會怕了,她不再是一個人,不論發生什麼,霍明錦都會陪著她,護著她。

  傅雲章沉默了一瞬,手指隔著兜帽輕撫她髮鬢。

  她的眼睛很漂亮,雖然冷清,但總是炯炯有神。眼睫濃密捲翹,顧盼生輝,秋水橫波,不說話的時候,也是動人的。

  他嘴角微微翹起,慢慢收回手。

  簾子放下了。

  喬嘉躍下馬車,霍明錦接過他手中鞭繩,坐到車轅上,手抬起,甩出一聲脆響,馬車輕輕晃動起來。

  漸漸走遠。

  風雪停駐,陰雲散去,群山間緩緩托出一輪紅日,白雪覆蓋中的萬里青山,幽靜山谷,冰凍的河流,環抱的村莊,俱都染了一層淡淡的胭脂。

  人高馬大的親兵們沐浴在璀璨霞光中,垂手侍立。

  傅四老爺忍住鼻酸之意,和傅雲章一起,目送馬車轉過山道拐彎的地方不見了,方撥轉馬頭,朝另一條通往良鄉的官道馳去。

  ……

  傅雲英掀開車簾一角往外看。

  群山肅穆沉寂,淡淡的霞光在積雪間跳躍浮動,路旁著甲衣的親兵一動不動,宛如木偶。

  她嘴角翹起,笑了笑,四叔剛才一定被霍明錦的陣仗給嚇著了,說話的時候聲音虛飃飃的,明顯底氣不足。

  他不會把屬下全召集過來了吧?走了這麼久,外邊旗幟翻動舒捲的聲音一直沒停。

  不知是不是聽到她的低笑聲,馬車外,霍明錦回頭,嘴角勾起,隔著車簾問:「喜不喜歡?」

  她不吭聲。

  霍明錦低笑幾聲,「裡面悶不悶?要不要下來騎馬?」

  傅雲英放下簾子,有些意動。

  馬車坐久了顛簸,外面天光放晴,雪後初霽,這樣好的天氣,騎馬能看到山中景致。

  霍明錦又道:「你放心,沒有我的命令,我的親兵不敢抬頭看你。」

  傅雲英倒是不擔心這個。

  今天安排的人都是心腹,她又從頭到腳以斗篷裹得緊緊的,除非是相熟的人湊近看才能察覺出不對勁,一般認識的人即使面對面見到女裝的她,也不一定能想到她就是本人,頂多以為長得有點像。

  她掀開簾子,道:「騎馬吧。」

  說話間,氣息拂過霍明錦的側臉。

  他喉頭滾動了幾下,馬車停了下來。

  喬嘉立刻上前,聽他吩咐,牽來兩匹馬,然後迅速退後。

  傅雲英低頭繫好兜帽,車簾整個被掀起來,光線爭先恐後湧進車廂,有些刺眼。

  她抬手擋在額前。

  霍明錦站在馬車旁,一隻手攏起簾子,逆著光,神情模糊,盯著她看。

  雖然看不清他的臉,但是他的眼神實在太炙熱了,壓迫力彷彿帶了熱度,車廂逼仄狹小的空間一下子變得悶熱起來。

  他眼睛都不帶眨一下的,扶著她下馬車。

  雖然她遮得嚴實,只能看到半張臉,但被她眼風掃到,他整個人立刻燒得沸騰。

  她卻沒有察覺,跨鞍上馬,清喝一聲,駿馬撒開四蹄,在雪地中飛奔起來。

  霍明錦失笑,長腿一掃,飛身上馬,很快追上她,和她並轡前行。

  兩旁親兵,果然如他所說,看到他揮手的動作後,腦袋低垂,動作整齊劃一,沒有一個人敢抬頭張望。

  山道提前清理過,雪中並不難行。

  傅雲英催馬疾跑,寒風吹在臉上,耳畔風聲呼嘯,眼角餘光,盡是一片高低起伏的雪白。

  霍明錦緊跟在她身側,沒有攔著她,不過脊背緊繃,時刻注意她的動靜。

  兩匹馬風馳電掣,捲過寂靜的山道,清脆的馬蹄聲在山谷間回蕩。

  遠遠看到坐落在山腳下的宅院,傅雲英才扯緊韁繩,讓馬慢下來。

  宅院已經裝飾過,張燈結綵,大紅燈籠高掛,屋頂上厚厚一層積雪映襯,黑漆廊柱愈發顯得黑,那些大紅燈籠也愈發豔紅。

  喜氣洋洋。

  日光籠下來,在宅院屋脊上鍍了層淡淡的金光。

  她握著韁繩,微微喘息,剛剛痛快跑了一場,呼吸還沒平復下來。

  身後傳來馬蹄聲,不等馬停下來,霍明錦縱身跳下地,甩開長鞭,快步走近,有力的臂膀攬住她的腰,驟然使力,把她抱下馬。

  她猝不及防,低呼一聲,下意識攥緊他的衣襟。

  沉重的鼻息噴灑在她頸側,不等她說話,霍明錦叩開她的齒關,滾燙的舌頭伸進來,用力攪動。

  她剛剛跑馬,白皙的臉上沁出一抹嫣紅,似豔陽三月剛剛冒頭的第一朵粉桃。

  他吻她的嘴,又要吻她的臉,吻她的眼睛,氣息紊亂。

  她被迫後仰,兜帽掉下來了。

  一頭綢緞似的烏濃青絲滑出來,披了滿肩。

  霍明錦忽然愣住了,停下來,怔怔地看著她。

  這輩子,他從未見過她穿女裝。渡口救起她的那一晚,連她的臉都沒看清,更別提其他了,而且那時候她年紀小。

  這還是第一次。

  他不知道什麼是容色傾城,國色天香,只覺得渾身血脈賁張。

  懷裡的溫香軟玉和他不一樣,又柔又軟,髮間有淡淡的馨香,隔著衣衫,彷彿能感受到她肌膚的細滑柔嫩。

  他眼底眸色加深,氣息漸粗。

  看他呆住了,傅雲英失笑,輕輕推開他。

  剛落地站穩,粗礪的大手摩擦著繞過她的腰,緊緊抱住,嚴絲合縫,另一隻手放在她脖子後面,直勾勾地盯著她。

  再次把她打橫抱了起來,大踏步進院,穿過長廊,逕自撞開房門,進了裡間。

  洞房裡一片金光閃耀,寶氣浮動,什麼都來不及細看,只知道帳前燃了幾對兒臂粗的大紅蠟燭,紅光輝映,喜氣盈盈。

  別人成親都是傍晚,他們卻是白天。

  霍明錦抱著她,胡亂掀開垂地幔帳,直接把她送到床上,看她躺在紅豔豔的衾被間看著自己,雙眸明媚,臉頰微紅,似海棠春醉,粗喘了幾聲。

  「這裡沒人,只有你和我。」

  他俯身,高大的身體壓在她身上,眼眸黑沉如水,沉聲低語。

  「本來應該等到晚上的……可是我忍不住了。」

  霍明錦說完,手指挑開她的衣襟。

  幔帳密密匝匝圍著,紅燭燃燒,白天黑夜還真沒什麼分別,小小的空間內,紅光浮動,鎏金拔步床上氤氳著一股濃烈的香氣。

  這香氣讓傅雲英有些暈頭轉向。

  他之前顯然是收斂了的,雖然偶爾會抱著她親熱,但每次都點到為止,不會讓她覺得不舒服。

  此刻他按著她的手把她壓在枕上,聲音粗啞,呼吸粗重,肌肉緊繃,強壯的身體牢牢地壓著她,完全釋放出骨子裡的侵略氣息,像逡巡已久終於暴起撲向獵物的獸。

  撲面而來的洶湧氣息,讓她忍不住戰慄。

  紫檀拔步床隨著他的動作輕輕搖晃。

  她能清晰地感覺到那一處滾燙的堅硬,心口狂跳不已。

  霍明錦心跳得更快,大手鑽進斗篷裡,長了薄繭的手指靈活解開繫帶,隨手丟到外邊踏板上。

  靈活的舌頭鑽進她口中,攪亂她的思緒,大手繼續上下撫摸,一層層解開她身上的束縛。

  織金緞襖,馬面裙,裡衣,一件一件從幔帳裡扔出來。

  他卻還穿著錦袍。

  傅雲英暈暈乎乎中不肯示弱,手伸到他胸前,扯開他的衣裳。

  霍明錦的動作停了下來,雙眼微眯,喘得更厲害,雙手抱著她的肩,扶她坐起,讓她坐到自己懷裡,手指插進她髮鬢中,勾住一束髮絲纏在指間,輕輕打圈。

  輕吻她的髮鬢耳畔,沉聲道:「脫吧。」

  她面色酡紅,已經脫了一半,沒什麼好害羞的,手指顫抖著靠過去,解開他身上的錦袍。

  才脫了一件,霍明錦實在忍不下去了,攥住她的手,送到唇邊吮吻。

  另一隻手猛地使力,幾下扯掉自己身上的衣衫。

  最後,緩慢而不容她拒絕地撕掉她身上最後一層束縛。

  燭光下,雪膩香酥的肌膚,白得耀眼,凹凸起伏,線條柔美。

  他雙眼發紅,喉結滾動,摟緊她,分開她的雙腿,再度將她壓下去。

  他急切而激動,大手摸來摸去,回想之前打聽來的手段,耐心地侍弄討好她。

  她如墜雲端,想掙扎,又下意識抱緊他的手臂,牙齒緊緊咬著唇。

  忽然驚呼一聲,渾身發抖,渾圓雪白的腳指頭都蜷縮起來了。

  整個人癱軟在枕上,不知今夕何夕。

  他額頭沁滿細汗,望著她,低低一笑,俯身舔吻她潮濕的髮鬢,手指退出來,潮濕的吻慢慢往下挪,耳畔,臉頰,脖子……

  等她意識回籠的時候,更大的刺激席捲而來。

  她這回沒克制住,唇間溢出淺吟。

  聽到她隱忍的近似於低泣的喘息,他那處更迫不及待,退開來,趁她還沉浸在愉悅中,一點點進去。

  融為一體的感覺太過強烈了,他差點控制不了,悶哼一聲,慢慢動作,捧起她汗濕的臉吻她,「疼就告訴我。」

  她手腳都軟了,一點力氣都沒有,大紅錦緞摩擦著光裸的肌膚,雖是冬日,卻出了一身汗。

  不等她緩過氣來,就聽霍明錦哼了一聲,哆嗦了一下,喉間幾聲舒爽的低吼。

  他似乎有些震驚,稍微清醒過來之後,發紅的眼睛微微張開,彷彿有些懊惱。

  不知為什麼,傅雲英忽然想笑。

  幸好她沒笑出來,因為霍明錦很快重整旗鼓,全身肌肉繃起,比剛才更加精神。

  這一次他堅持了很久,久得她手腳酸麻。

  他一開始還溫柔體貼,時不時吻她的唇,說如果承受不住了就告訴他。

  等真的動起來,她受不了,抓他的肩膀,他只是稍稍克制片刻,不一會兒速度更快,力氣更大,緊緊抓著她的雙手壓住,咬牙動作。

  紅燭燒到只剩指長的一截時,霍明錦還興奮著。

  傅雲英畢竟是第一次經歷人事,臉頰緋紅一片,一開始還試著主動迎合,後來淚水不知不覺爬滿了臉。

  也不知是快樂的,還是累的。

  霍明錦要了她幾次,雖然還不滿足,但漸漸冷靜下來,低頭吮走她眼睫上的淚珠,翻過身,抱起手腳發軟的她,進了淨房。

  沐浴的時候又忍不住廝弄了一會兒,弄得地上到處都水淋淋的。

  床也來不及重新收拾,他從箱櫃裡找出早就備著的被褥翻墊上,把她抱回拔步床上,一手攬著她,讓她枕著自己的胸膛,扯過錦被,將兩人一起罩起來。

  他手指摩挲她瓷白的手臂,低頭吻她髮頂,她神思倦怠,頭髮裡還泛著潮意。

  「娘子。」

  他摟緊她,輕聲道。

  傅雲英閉著眼睛,嗯了一聲答應他,「相公。」

  他心潮澎湃,手指慢慢摸到其他地方去,覺得自己又亢奮起來了。

  傅雲英被那一處驚醒,雙眉微蹙,睜開迷蒙的眼睛,吻一下他的下巴,「明錦哥哥,我累了。」

  慵懶迷糊的語調,有點像在撒嬌。

  這一聲,叫得霍明錦整個人都酥軟下來。

  幔帳內,燭火搖曳。

  他吻她的頭髮,無聲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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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6 00:27:4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四十八章 華人

  醒來的時候,紅燭早就燒盡了,幔帳內光線昏暗,窗外傳來淅淅瀝瀝的落雨聲。

  細聽才知不是落雨,而是屋頂積雪融化,雪水順著瓦楞往下淌,敲在青石板地上,大珠小珠落玉盤。

  錦被裡暖烘烘的,甚至於有點熱了。

  傅雲英下意識離身邊那團熱乎乎的身體遠一些,剛動了動,被有力的胳膊抓了回去,壓在枕上。

  鋪天蓋地的吻落下來,慢慢往下,滾燙的唇碰到的地方,又酥又麻。

  她睜開雙眼,雙手被霍明錦按在身體兩側緊緊壓住,目光往下,看到大紅鴛鴦妝花緞被隨著他的動作起伏。

  被子底下隱隱傳來模糊的水聲。

  她還沒完全清醒,就被捲入洶湧的快感中去。

  片刻後,她手指緊緊攥著被褥,腦海中一片空白。

  被子翻開,霍明錦從底下探出來,拉開她緊攥被褥的手,手指滑入她指間,和她十指交握,低頭吻她的眉心。

  「剛才可舒服?」

  他低喘著問,呼吸粗重。

  她遍體舒暢,咬唇不語,面帶潮紅,齒間溢出細細的喘息聲,肌膚上透出微微的細汗。

  還以為結束了,不想他卻低低一笑,抱起她,讓她坐在自己懷裡,然後隨手抓起緞面枕頭丟在床欄上,胸膛往下一壓,把渾身發軟的她抵在床腳,繼續侍弄。

  拔步床吱嘎吱嘎劇烈搖晃,床頂一排垂掛的繡球香囊如颶風中的柳條,猛烈地晃來晃去,一條條細細的石榴汁染的絛子,彷彿隨時會斷裂開來。

  又要了她兩次,高大的身體像巍峨的群山一樣,堅硬壯實,不知疲倦。

  平時再溫和,這時候卻是克制不住的。

  每一下都帶著不容她退讓躲避的強勢,雙臂猶如鐵鑄,牢牢地抱著她。

  到最後她都有些茫然了,他抱她去淨房,俯身吮走她鬢邊的汗珠,柔聲問:「累了?」

  她枕著他肩膀搖搖頭,倒不是累,其實確實舒服……只是還沒反應過來。

  霍明錦微微一笑,難得看她表露出這種帶了一點茫然和無措的慵懶,偶爾會突然抬起眼簾認真看他好久,像是後知後覺、才意識到兩人已經成親似的,需要時不時看他幾眼慢慢適應。

  他忍不住想逗她,最激動的時候,故意問她,逼她叫自己的名字。

  她眉峰緊蹙,滿面嬌紅,擰著眉不肯開口。

  越是如此,他越是亢奮,胡亂說了幾句學來的葷話,她明明被折騰得意識不清,聽清他說的話,秋水雙眸頓時瞪得大大的,又詫異又震驚:明錦哥哥怎麼能說這種話!

  他失笑,忍不住吻她的眼睛,在那一刻和她交融在一起。

  身體,血肉,靈魂,所有的一切,都要和她融為一體。

  收拾完,回到床上,傅雲英沉沉睡去。

  一年到頭都在忙,雖然還有很多事情需要操心,但現在她是放鬆的。

  不過暫時還有點不習慣枕邊多了一個人,畢竟一個人睡了十幾年,忽然就要和霍明錦朝夕相對,有些小習慣一時改不過來。

  比如她睡覺的時候喜歡一個人側身蜷著睡,霍明錦非要抱著她,好幾次試探著摟她,被睡夢中的她不客氣地踹了幾腳。

  還好他皮糙肉厚,挨了幾下,一點感覺都沒有。

  他笑著摸摸鼻尖,拉高被沿,被子一直蓋到她下巴,才合眼睡去。

  傅雲英再次醒過來的時候,身邊被窩裡是空著的,霍明錦已經起身出去了。

  他的外袍搭在床邊一架落地鈿螺鑲緙絲四景圖屏風上,燭臺上新換了幾枝紅燭,金絲楠木地板上鋪了厚厚一層氈毯,鏡臺對著北窗,那邊可能對著山谷,屋內佈置得很喜慶,一道道紅色輝光閃耀,不過恰到好處,家具陳設簡單而雅致。

  她坐起身,出了會兒神,然後反應過來,這新房是按著她的臥房佈置的,桌椅花几書案的擺放和她房中的一模一樣。

  只是側間多了兵器架、矮榻和素面桌案,應該是他平時待的地方。

  一疊衣裳整齊堆疊在腳踏邊的花几上,是她的衣物。

  她披衣起來,坐在鏡臺前,就著朦朧的燭光,攏起披散的長髮。

  許多年不梳髮髻,梳來梳去都梳不好,乾脆和平時一樣聚攏束起,纏上錦緞紮緊。

  冬日夜晚的山谷,月光潑地如水,靜得出奇。

  唯有滴答滴答的水聲。

  她披了件大絨斗篷,找來一盞竹絲燈籠提在手裡,推門出屋。

  院子裡靜悄悄的,長廊裡大紅燈籠高掛,暈光籠在雪地裡,和清冷的月光交相輝映,廊前已經積了一溝淺淺的雪水。

  四面屋子都沒點燈,唯有隔壁院子有一束暖黃的光芒打在院牆上,側耳細聽,刺啦啦一片響。

  她提著燈籠穿過長廊,找到聲音傳來的方向,是一間灶房,裡頭點了燈,灶台前一道高大修長的身影。

  堂堂霍督師,竟然在做飯?

  傅雲英呆了一呆。

  霍明錦背對著她,手裡捏了把鏟勺,大力攪動大鍋裡的菜薹,看樣子動作還挺熟練的。

  到加調料的時候,他遲疑了一下,撒把鹽,立刻夾起菜薹嘗一口,然後再撒一把,再夾起一根嘗一口……

  等他一碗菜薹炒完,都吃了七八根了。

  傅雲英輕笑幾聲,提著燈籠走進去,「原來明錦哥哥親庖廚。」

  霍明錦剛炒完一碗菜,回頭看她笑得促狹,笑著搖搖頭,「從前在戰場上,荒漠裡十天半個月找不到營地,大家都是啃乾糧,不過常常見李昌他們就地埋鍋造飯,好歹懂一點。」

  時至今日,他已經能夠用平和的語氣講述以前的種種過往。

  傅雲英放下燈籠,走到他背後,踮起腳往鍋裡看,一邊大鍋架著幾層蒸籠,一邊現炒,灶膛裡燒得紅彤彤的,乾柴畢剝畢剝響。

  她很多年沒做飯了,上一世出嫁後學會煎炒煮炸造湯水,這輩子一直在讀書,幾乎沒碰過鍋灶,只會指揮丫頭幹活。她說,丫頭按著她指點的做,蒸出來的藤蘿餅、珍珠丸子、繡球燕窩比她自己親手做的要好吃許多。

  論起手藝,家裡傅桂的繡活和廚藝最好。

  霍明錦怕她被油煙熏著,轉身推著她走到隔壁側間月牙桌邊,按她坐下,「就好了。」

  他回灶房,往鍋裡加了幾瓢冷水,揭開一旁的大蒸籠,白煙蒸騰,濃香滿溢。

  傅雲英坐著,看他徒手把一碗碗滾熱的菜端到這邊桌子上,桂花藕夾,豆油皮菇卷,蜜汁燉金華火腿,醬瓜栗子炒雞丁,筍片煨東坡肉,奶白的魚頭豆腐湯,跑油肉,金銀蛋餃子,銀魚蒸蛋,冰糖蓮子……

  這些菜絕不是他做的,不用嘗味道,光看就知道。只有豆腐湯和菜薹是他現做的。

  霍明錦袍角塞在腰帶裡,窄袖衣,乾淨俐落,在灶房裡走來走去,做的是拿東遞西的活兒,卻一點都不局促,一頓飯也被他做得優雅從容,有聲有色。

  傅雲英坐在桌邊,雙手托腮,望著灶房裡他走動間落在牆上的影子,笑了笑。

  不一會兒,霍明錦洗淨手,盛飯,遞了雙筷子給傅雲英,「侍女、暗衛都不在,只能吃我做的了。」

  隨從都被他趕走了,兩天之內,除非他發出信號,沒人敢靠近宅子一步。

  清靜是清靜了,可所有事情都得自己動手,菜是之前的僕人提前做好的,放在蒸籠裡保溫,想吃的時候熱一下就行。大過年的,做了很多大菜,炊餅、饅頭也蒸了不少,可以放很久。

  傅雲英先夾起菜薹嘗,剛入口就軟爛融化。

  菜薹不該這麼軟的,大概是他怕自己炒的菜夾生,加水燉了半天,都爛糊了。

  還好不鹹,菜可以淡,絕不能鹹。

  她頻頻夾菜薹吃,霍明錦自己嘗了兩口,立刻按住她的手,「好了,不吃這個。」

  太難吃了。

  「剛成親,哪能讓你吃這麼難吃的東西。」

  他笑著說,把瓷碗挪走,夾其他僕人做好的菜給她吃。看她一口一口吃下去,心裡覺得很滿足。

  燭火搖曳,兩人對坐著吃飯,時不時給對方碗裡夾點好吃的。

  吃完了飯,霍明錦起身篩了杯茶給傅雲英,收拾碗筷,把菜碗放回蒸籠裡。

  動作依然從容,不過畢竟沒幹過粗活,不小心摔碎了幾隻碗,還把新鮮菜蔬和湯羹、燉肉放在一起,等明天早上起來,那幾盤菜肯定壞了。

  傅雲英坐著不動,看他忙活,偶爾開口糾正他的錯誤。

  傅四老爺要是知道她只吃飯不幹活,還支使堂堂霍督師拿小竹刷子擦灶台,不知會怎麼想。

  肯定要數落她太驕縱了。

  爐膛爐灰底下留了點火炭,清理乾淨灶前的柴火,確保鍋裡有水,熄燈,扣上房門。

  傅雲英站在外邊走廊等霍明錦,看他忙活完,忍不住朝他一揖,笑道:「勞累相公了。」

  月光下,一雙眸子笑意盈盈。

  霍明錦低頭,目光炙熱,俯身吻她的頭髮。

  他幾步下了臺階,彎下腰,輕聲道:「過來。」

  這是要背她?

  傅雲英輕輕喔了一聲,走過去,趴在他背上。

  霍明錦站起身,讓她抱穩,背著她,長靴踩在雪地上,一步一步走得穩重踏實。

  傅雲英下巴放在他肩膀上,看一眼四周,黑魆魆的,唯有長廊裡點了燈籠。

  她忽然想起以前朱和昶和袁三他們爭相傳閱的一本世情小說裡的故事,不由莞爾。

  聽到她低笑,霍明錦也笑了,扭頭蹭蹭她的側臉,「在笑什麼?」

  傅雲英笑而不語。

  霍明錦非要問。

  她不答,他便加快腳步,忽然前傾,嚇得她摟緊自己的脖子,「很好笑嗎?」

  傅雲英瞪他一眼,鬆開手,作勢要下去。

  「好了,不鬧你。」霍明錦背著她不放,含笑問,「剛才在笑什麼?」

  見他實在好奇,傅雲英道:「也沒什麼,想起以前看的書裡頭的一個故事。」

  「什麼故事?」

  「私奔的故事。」

  霍明錦不說話了。

  傅雲英暗笑。

  他們現在這樣確實挺像故事裡寫到的,多情的書生和富家小姐彼此傾心,卻遭小姐父母反對,雪夜裡書生帶著小姐私奔,小姐慌亂中崴了腳,書生便背著她走。

  霍明錦凝望著枝頭樹梢間漏下來的月光,問:「書裡的結局呢?」

  結局自然是書生和小姐結為連理,後來書生做了大官,富家小姐的父母也不反對他們的親事了。

  霍明錦收回視線,側頭吻傅雲英。

  若是當年任性一點,自私一點,少一點顧忌,讓她拋下親事和自己走,她會願意嗎?

  沒人知道。

  他已經錯過一次了。

  幸而老天垂憐,給他這樣好的她,讓他失而復得。

  ……

  接下來幾天,傅雲英終於明白為什麼霍明錦要把其他人打發走了。

  忍耐多年的男人,正值血氣方剛,龍精虎猛,一旦嘗過其中銷魂蝕骨的滋味,自然不會再委屈自己,找到機會就和她耳鬢廝磨。

  往往是說著話,不知怎麼手就到處揉弄,揉著揉著抱起她往床上送。

  到後來,知道她警惕起來了,不去臥房,直接壓著她在書房裡胡鬧。有一回還把她抵在冰裂紋窗前弄,窗格子又硬又涼,幸好宅子裡沒其他人,不然隔了一座院子都能聽見他的粗喘聲。

  她也是舒服的,可到底年紀小,昏天暗地幾天下來,承受不住,夜裡要和他分被窩睡。

  霍明錦言聽計從,馬上搬來一床簇新的被子。

  結果夜裡還是爬到她的被窩裡,氣喘吁吁地吻她。

  人就躺在他身邊,怎麼可能忍得住。

  等蒸籠裡的大菜吃得差不多的時候,傅雲英收拾衣物,準備回京師。

  霍明錦這時候又規矩起來了,恢復平時的溫和沉默,坐在桌邊喝茶,看她自己整理行李。

  她走過去,摸摸他的臉,「我走了。」

  霍明錦放下茶杯,握住她的手,「我送你回府。」

  她搖搖頭,「九哥會過來接我。」

  霍明錦道:「只送到路口。」

  她想了想,嗯一聲。

  年後他的部下陸陸續續回來,在大門外候命,喬嘉也在其中。

  傅雲英換回男裝,跨鞍上馬。

  霍明錦騎赤紅馬跟在一邊。

  一行人出了山谷,走到外邊山道上,遠遠看到一隊人馬迎了過來。

  打頭的青年戴福巾,穿交領道袍,迎風袍袖颯颯,姿容出眾。

  「二哥?」傅雲英催馬疾走幾步,「你怎麼來了?」

  傅雲章扯緊韁繩,含笑看她幾眼,見她面色紅潤,氣色很好,道:「過來接你。」

  霍明錦跟過來,和傅雲章打了個照面。

  他年紀比傅雲章大,身份又貴重,不可能和傅雲英一樣叫他二哥。

  兩人互相頷首致意。

  正要分開,京師方向一匹快馬遠遠馳來,馬蹄踏響,雪花泥土飛濺得到處都是。

  霍明錦神情一凜,揮手命隨從們將傅雲英幾人護在後面。

  傅雲章皺眉,擋在傅雲英前面。

  那匹快馬飛奔過來,馬上之人看到霍明錦,忙勒馬停下來,馬速太快,走過了百步才停,那人翻身下馬,飛跑到霍明錦身邊,抱拳道:「二爺,大佛朗機人遣使來朝。」

  說著,掏出一封信,遞給霍明錦。

  霍明錦撒開長鞭,展開書信掃幾眼,眉頭輕皺。

  他抬起手,護衛們立刻撥轉馬頭,一刻間便走了個七七八八。

  「出了點事。」他把信遞給傅雲英,道,「我和你一起進城。」

  傅雲英接過信細看,歎口氣。

  ……

  回到京師,早有傳旨的內官等在傅家門前,正急得團團打轉,看她回來,驚喜道:「您回來了!萬歲爺急得不得了,說要派人去良鄉請大人回來……」

  傅雲英和他們招呼一聲,回房換了官袍。

  傅雲章遞了杯茶給她,問:「要不要緊?」

  她搖搖頭,「不礙事,和中原百姓沒什麼妨礙。」

  霍明錦大概是直接進宮的,早在城門前就和她分開走。她換好衣裳,帶上要用的文書,匆匆上馬,在內官們的簇擁下進宮。

  乾清宮裡,只來了兩位閣臣——范維屏和汪玫。還有其他一些六部官員。

  崔南軒已經南下去廣東肇慶府了。

  傅雲英進殿,吉祥盼她多時,先和她拱手道喜:「恭賀大人新婚,大人這樣的人品,新娘子肯定樂開花了。」

  她笑笑不說話。

  暖閣裡君臣對坐,挑竿上掛著巨大的輿圖,積雪慢慢化了,日光又清又亮,槅扇大敞,照得暖閣裡也亮堂堂的。

  傅雲英走進去,眼角餘光飛快掃一眼,霍明錦先走,卻還沒到。

  禮部侍郎也在暖閣裡,正站著和朱和昶彙報大佛朗機人的使臣遞上的國書寫了什麼。

  呂宋是海上貿易的一大中轉站,西方人狂熱追求的布匹絲綢、茶葉、瓷器在這裡換成一船船白銀,運回中原,那些白銀大多是佛朗機人從其他地方運來。他們購買中原的貨物,運回西方,一趟旅途,就能讓一個一無所有的商人驟然成為富翁。

  大佛朗機人此次遣使來朝,原因很簡單,他們在呂宋港聯合當地人,屠殺了大批華人。

  使者分辯說他們屠殺華人,也是無可奈何,呂宋華商和中原百姓不同,都是狡猾貪婪之輩,和倭寇沆瀣一氣,嚴重干擾呂宋港的海上貿易,他們也是迫於無奈才行此之舉。

  禮部侍郎彙報完,朱和昶喝口茶,皺眉沉思。抬頭間看到傅雲英,愣了片刻。

  不知是不是過年的緣故,雖然才不過幾日沒見雲哥,卻覺得好像過了很久很久,再看他,總覺得感覺不一樣了。

  傅雲英走進去,躬身行禮。

  朱和昶唔一聲,讓她先在一邊等著。

  范維屏扭頭和她使了個眼色。

  吉祥走到她身邊,把幾位大臣商議過後的結果告訴她。

  如今內憂外患,東北有衛奴,北邊蒙古蠢蠢欲動,似乎要捲土重來,南邊不太平,沿海倭寇肆掠,已是焦頭爛額,不宜再和大佛朗機人起衝突。

  而且中原水師廢弛,無論是艦船還是水兵,都不如大佛朗機人,他們還有紅夷大炮,真起爭端,中原未必能取勝。

  再說了,朝廷實行海禁制度,呂宋的華商中有許多是不良之徒,不屬於國朝百姓,是外邦人,對中原並無效忠之心,並且曾劫掠沿海百姓,用不著為這樣的人引起邊境動亂。

  禮部官員認為,大佛朗機人並沒有推卸責任,特意遣使來朝說明事情緣由,可見他們知道中原強盛,已經真心悔過,無意和中原敵對,只要他們能夠釋放剩下的生還者,給予損失,我泱泱天朝,大可不必和他們交惡。

  傅雲英冷笑了一聲。

  她當然懂大臣們的顧慮,一場戰爭,足可以拖垮一個國家。

  大臣們認為海外的事和中原無關,中原地大物博,不管外面鬧成什麼樣,只要把門關緊,不讓海寇打進內陸,他們照樣繁榮富庶,是天底下最富饒的國家。

  在各地衛所和良鄉推廣的糧食產量極高,能夠在荒年裡養活一家幾口,那些糧食是從海外來的。

  她已經根據衛所和良鄉的種植經驗上疏朱和昶,請求北方擴大範圍耕種,朱和昶極力贊成。宮裡早就有那些海外的東西,不過達官貴人們把海外之物當成奇珍炫耀,沒有想過給老百姓耕種,他在西苑開闢了一塊田地,命菜戶栽培育種,只要是能吃的,都試著改良一下。

  吃飽了,老百姓才能安心過日子。

  但還不夠,既然知道鬧銀荒可能導致江南的繁華瞬間崩潰,那就得找出應對之法。

  佛朗機人遣使來朝,並不是他們為屠殺悔過,而是他們畏懼天朝,怕遭到報復,所以才派人來中原試探他們的態度。

  這一次輕輕放過,以後海外諸島,所有富裕的華商,便如隨波逐流的浮萍,沒有強大的後盾,他們隨時可能淪為當地人屠刀下的冤魂。

  那些外國人,會變本加厲地迫害他們。

  一邊是漸漸形同虛設的海禁,一邊是愈加猖狂的倭寇,海外和倭寇同流合污的華商,大小佛郎機人……

  海上貿易的事就如一團亂麻。

  在傅雲英看來,既然已經亂得讓朝臣束手無策,那不如快刀斬亂麻。

  她沉思間,聽汪玫緩緩道:「每年徵收的鈔關稅,不如田賦收入百分之一。」

  他算了筆賬給朱和昶聽,一年稅收中,田賦收入大約有兩千萬兩,而鈔關稅只有二十萬兩,海外貿易,並不能給國家帶來多少收入。

  所以土地是最根本的,用不著為海外的動亂大動干戈。

  禮部官員附和。

  朱和昶聽完幾位大臣的意見,揮手讓他們退下。

  內官來報,霍督師來了。

  朱和昶忙叫請進來,問他的意見。

  霍明錦淡淡道:「聽聞雙魚島的堡壘為大佛朗機人和小佛郎機人所建,他們船堅炮利,在海上橫行,從無對手,臣願和他們一戰,試試他們的本事。」

  他說得謙虛,正如以往每次出征時一樣。

  朱和昶大喜,他之前考慮過派誰攻打雙魚島,其他的人不頂用,霍明錦他又請不動,沒想到他會自己提出來。

  他不願如大臣們所說,就這麼隨隨便便放過大佛朗機人,就算朝廷不願為那些慘死的華商報仇,也得拿出點態度來,讓佛郎機人吃個教訓。

  正好要趕走盤踞在雙魚島上的大小佛朗機人和倭寇,霍督師親自率兵出征,一定戰無不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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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屠殺華人事件歷史上確有其事,經過比較複雜,文中所寫全是為小說設定,不符合真實史實。
您發表的文章內容豐富,無私分享造福眾人,像極了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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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6 00:28:0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四十九章 賠償

  傅雲英目送霍明錦出去。

  他身著武官常服,背影高大偉岸,內官們看他的目光好奇而又敬畏。

  這感覺有點奇妙,幾天之前這個男人拿著鏟勺,站在灶台前為她炒菜,給她盛湯,不久之後,他就要上戰場了。

  他的那雙手,厚實寬大,既能在灶房裡攪弄一鍋菜蔬,也能拿起長刀,指揮千軍萬馬。

  暖閣裡只剩下她,朱和昶轉頭看她幾眼,笑著道:「朕聽說,長樂侯過年給你送禮了?」

  不談其他,先問起家事。

  傅雲英回過神,道:「是的,送的綾羅綢緞、湖廣土物和幾本書。」

  長樂侯和孔皇后的父親過年給她送了份大禮,以示孔皇后交好之意,她讓傅雲啟收了,並將早就預備的回禮送到孔府,長樂侯本人沒有出面,孔皇后的父親出來招待傅雲啟,言語間非常熱絡,似乎一點也不計較她讓人打了長樂侯的事。

  孔家雖然覺得她小題大做,恨她過於迂直,不願放下架子和她來往,但孔皇后身邊的女官不蠢,勸孔皇后息事寧人,和傅雲英化干戈為玉帛,以免落一個縱容父兄的跋扈名聲。

  孔皇后照做,朱和昶頗感欣慰,過年期間請孔家人進宮赴宴,帝后感情比以前更好了。

  朱和昶讓傅雲英坐下,道:「朕沒讓長樂侯給你賠禮,一來這事過去了,再提起來又要生口角是非。二來長樂侯那人心胸比不得你,朕若逼他給你道歉,他不僅不會悔改,反而會對你心生嫉恨,還不如就這麼敷衍過去。以後看他如何,若他還是那個性子,下一次皇后求情,朕也不會輕饒他。」

  現在文官集團和皇權處於一種微妙的平衡狀態,但這種局面隨時可能打破。

  朱和昶沒有太多依靠,皇后出身寒微,他對后族沒有抱太大的期望,只希望皇后的家人能夠安分地享受榮華富貴,不要到處惹是生非,尤其不要招惹文官。

  文官們聯合起來架空他,著實不好對付。

  而且,皇帝也是愛面子的。他以前愛看話本故事,當了皇帝依然有這個愛好,吉祥搜羅了一大堆小說給他看,有志怪的,有世情的,有豔俗的,還有各種拐彎抹角罵皇帝昏庸的。

  他已經在三本小說裡看到疑似暗諷他縱容長樂侯毆打文官的內容。

  還好雲哥幫他挽回了英明名聲,其他的小說對他賜予雲哥尚方寶劍大書特書,說他是堪比漢武唐王的聖君。

  想到這,朱和昶讓吉祥把那幾本小說取來,笑著道:「你拿回去看看,朕覺得這幾本寫得尤其好。書裡那個斷案如神的青天大老爺,就是你了!」

  傅雲英失笑,民間百姓總是喜歡想像這種離奇的故事,事實上她的日常差事並不需要經常破案,麻煩的是摸清地方各方勢力,理清案件的來龍去脈。

  朱和昶問她:「我看書裡說你只需要看幾眼屍首,就能確定那人是什麼時候身亡、怎麼身亡的,可是真的?」

  傅雲英道:「臣沒有這樣的本事,那是仵作的職責……而且臣只負責審核案件,或和刑部、都察院共同審理地方大案,等文書送到大理寺的時候,往往已經過去四五個月,屍首早就安葬了。」

  她看到屍首的機會不多,做得最多的是翻看各種案卷。

  吉祥把小說拿了來,她雙手接過,心中忽然一動,道:「皇上,這些年各地流行這種涉及凶案的小說,寫書的人為了迎合需求,往往胡編亂造,怎麼聳人聽聞怎麼寫,老百姓不辨真假,信以為真,對朝中大臣多有誤會。」

  朱和昶點頭道:「這個朕知道,所以禮部尚書建議以後禁止書坊刊印這樣的小說。」

  有些地方已經開始實行禁令了,誰敢寫凶案或者刊印售賣此類小說,馬上抓進縣衙大刑伺候。

  傅雲英搖搖頭,道:「堵不如疏,老百姓覺得這樣的小說獵奇,禁令下去,未必真能禁得住,越禁,他們越想看。不如由朝廷出面,每月擇取一樁案件,將審理、覆核到最後定案的過程全部公之於眾。」

  朱和昶眼前一亮。

  他本人思想開明,並不反對開民智,以話本形式將老百姓關心的大案審理過程寫出來,不僅能夠讓老百姓更好地記憶律法條文,理解朝廷辦案的複雜,體諒官員們的辛苦為難之處,還能起到警示的作用。

  朱和昶摩拳擦掌,「朕這就叫人去請刑部和都察院的人……」

  傅雲英忙道:「這只是臣臨時想到的,未必可行,皇上,老百姓不熟知律法條文,他們人數眾多,當他們全部關注一樁案件時,很容易因為同情或者憎惡而對朝廷的判罰心生不滿,如果老百姓被有心人利用,那麼好事可能辦成壞事。」

  謠言止於智者,事實上大部分人不屬於智者。

  如果有的人利用老百姓的從眾心理操控民間輿論,攻擊朝廷的判罰,那麼朝廷可能陷入兩難境地,讓步的話,置律法於何地?不讓步,又可能被老百姓辱駡,以後也就沒必要繼續公開案件審理過程。

  朱和昶道:「朕明白,不過既然有了好主意,何必瞻前顧後?朝中那麼多人,總有人能想到應對之法。」

  他做事,一向秉承他在書院吃橘子時的態度,不試試,怎麼知道不行呢?

  傅雲英沒有再阻攔他。

  朱和昶吩咐內官去刑部和都察院傳旨,扭頭對她道:「歸鶴道長讓人從四川送了不少臘味回來,我給你留了一份,叫內官給你收拾好了,一會兒叫他們帶著東西和你一道回去,你別忘了。」

  她謝過朱和昶,還是和他說正事,「皇上預備怎麼回應大佛朗機人?」

  朱和昶皺眉說:「敢屠殺我天朝子民,自然不能就這麼算了!」頓了一頓,臉色微沉,「朝中大臣卻不這麼想。」

  傅雲英平靜道:「皇上,土地賦稅收入是國庫收入的主要來源,鈔關稅和番舶抽分攏共不過三十萬兩和十萬兩,每年鹽課約有數百萬兩,和其他稅收相比,海商繳納的稅太少了。朝中大臣認為無利可圖,自然就不願為海外華商和大佛朗機人開戰。而且汪閣老他們有一點沒有說錯,海外華商中,有一部分人和倭寇沒有區別,他們劫掠沿海居民,和倭寇同流合污,在西洋一帶搶劫商船,不僅搶外國人的,還搶中原人的。」

  朱和昶疑惑問:「所以你也和汪閣老他們一樣,覺得這事就這麼算了?」

  傅雲英搖搖頭,「當然不能就這麼算了,我朝子民,就該由我們來管束,輪不到大佛朗機人越殂代皰。而且他們殘殺商人,不分老幼婦孺,喪盡天良,名為報復海盜,實則是看當地華商富裕,起了貪婪之心,以報復之名,行搶劫之事,不能輕縱!若此次不予理會,以後我朝流落在外的子民便和豬狗無疑,只能任人屠殺。」

  知道她和自己看法一致,朱和昶臉上浮起一絲笑容,「朕也是這麼想的……奈何大臣們堅持認為海外事務無足輕重,禮部官員還說什麼大佛朗機人已經悔過了,我泱泱天、朝要有容人雅量,要是死的是他們的父母親人,朕看他們怎麼容人!」

  說了幾句氣話,命人去擬旨。

  傅雲英微笑道:「皇上,大臣們也是為朝政考慮。大佛朗機人既然是為請罪而來,那麼您只需讓他們滿足朝廷的要幾個要求,若他們答應,便如大臣們所說,原諒大佛朗機人,若他們不答應,說明他們誠意不足,屆時大臣們也會改變想法的。」

  一看到她笑,朱和昶便知道她篤定大佛朗機人不會答應要求,忙問:「什麼要求?」

  傅雲英慢慢道:「一,他們殺了人,自然要把主犯交出來,交由我們大理寺審理。不給人的話,每人交二十萬兩白銀贖買。二,他們還得賠償當地華商和朝廷的損失,動亂中死了數萬人,十年之內呂宋港的華商街都難以恢復之前的繁榮景象,華商一年賺取多少白銀,他們就得照十倍賠償朝廷。三,歸還剩下的生還者,同樣要賠償他們。如果大佛朗機人拿不出那麼多白銀,可以拿他們的艦船和武器來交換,捨不得艦船,土地也行,聽說他們在大洋占了不少海島。」

  說完,她微微一笑,貝齒白得耀眼,「這只是最主要的幾點要求,還有其他要求,讓大臣們討論吧。」

  暖閣內靜了一靜。

  侍立的內官們垂下頭,大氣不敢出一聲。

  外邊人都說傅大人是玉面煞神,生得風流俊秀,卻兇悍不好惹。

  以前他們不懂,傅大人風度翩翩,出塵脫俗,怎麼可能和煞神扯上關係?

  現在他們總算懂了。

  ……

  內閣大臣們原以為大佛朗機人來朝只是一件小事,沒想到年輕的帝王堅持要為慘死的華人討回公道,命禮部撰寫國書,嚴厲斥責大佛朗機人。

  禮部之前都把原諒弗朗機人的公文寫好了,這下只能重新起草。

  閣老們封駁朱和昶的敕旨,將事情擱置下來。

  只要閣老們不批復,那麼這件事就會一直拖下去,直到不了了之。

  這是朱和昶登基以來,頭一次和閣老們正面衝突。

  之前彼此都還在摸索階段,你敬我一尺,我讓你一丈,現在文官們知道朱和昶脾性柔和,開始翹尾巴了。

  司禮監太監已經被剷除,錦衣衛也不復霍明錦任指揮使時風光,文官沒了掣肘,即使沒有架空皇權之心,也會無意識和朱和昶角力。

  對此傅雲英並不感到意外,循序漸進,總會有個反反復復的過程。

  朱和昶有些懊喪。

  傅雲英安慰他道:「皇上還年輕,閣老們歷經世事,凡事以穩重為上,一時想不到一起,是常有的事。」

  朱和昶收起失落之色,笑道:「你說朕年輕,好像你比我年長似的,你比我還小呢!」

  傅雲英笑笑不說話。

  朱和昶沉思片刻,眼珠轉來轉去,笑眯眯道:「他們不答應,想逼朕改口,朕偏不!霍督師即將南下,朕命兵部調兵,工部供應武器,戶部籌備軍餉,沿途地方供給一切所需,等把雙魚島打下來,大臣們不同意也得同意!」

  也就是說,霍明錦這一仗一定要打贏,而且得贏得漂亮,才能堵住大臣們的嘴巴。

  夜裡,傅雲英回到家中,袁三等人知道她回來,高興地過來和她廝見。

  過年幾天,頓頓大魚大肉,加上來了北方以後經常吃米麵,趙琪他們明顯胖了一圈,再不復當年翩翩少年模樣,少了少年氣,倒是顯得敦厚老實了。

  傅雲啟開玩笑說,趙琪年輕的時候如果是這副模樣,他娘子肯定不會嫁他。

  話剛說完,被趙琪按著狠揍了幾下。

  杜嘉貞笑著道:「要論人品風度,我們這些人裡,傅二哥和雲哥最出眾,以前蘇桐也不錯,現在不行……」

  他搖搖頭,指一指前來赴宴、正一個人坐在一邊靜靜吃茶的蘇桐,「太黑了!都黑成木炭了!」

  蘇桐莫名其妙被點名笑話,冷哼一聲,皮笑肉不笑,放下茶杯,道:「總比你杜公子肥壯如豬要強。」

  眾人大笑。

  笑鬧了一會兒,談了些學問上的事,傅雲英回房洗漱。

  侍女在隔間外面看守,她換了衣裳,半乾的長髮拿錦緞鬆鬆挽著,走密道去霍明錦的臥房。

  房裡黑魆魆的,他還沒回來。

  出征之前有很多事要忙。各地衛所軍備廢弛,完全沒有戰鬥力,他這些年招募了不少兵士,朱和昶登基前後,他想辦法將一部分兵士過了明路,此次南下要帶走的肯定是那批人。

  他的臥房重新佈置過,和城外宅子裡的新房一樣,俱是按照她的房間陳設做的改動,暗夜中看不清其他,要不是牆上掛的一把寶劍和一副彎弓反射出閃耀的燭光,她差點以為還在自己的房間。

  她把公文帶了過來,脫了鞋子,半靠在床欄邊看禮部侍郎寫給她的一篇描述大佛朗機人的文章。

  看著看著,不知不覺合目睡去。

  ……

  霍明錦踏著沉重的腳步回房,眉頭緊皺,神情冷厲。

  進院子的時候,喬嘉從暗處走出來,拱手道:「二爺,夫人在房中。」

  霍明錦失神了片刻,抬起頭,看到自己臥房方向透出一點微弱朦朧的淡光。

  這一刻說不清心裡到底是什麼感覺,就好像漫無目的、漂泊無依、在外流浪了許久的旅人,突然看到一盞只為自己燃起的燈,心口所有的空虛剎那間被飽滿的情緒填滿,他疲憊倦怠,可想到她在房中,連疲倦也是溫暖充實的。

  他推門進屋,慢慢朝昏黃的光暈走過去。

  掀開幔帳,聽到均勻的呼吸聲。

  她抱著一塊迎枕側身沉睡,還穿著外袍,手中公文散落在腳踏上,長髮散開來,鋪滿半張床榻。

  朱唇雪面,烏濃髮鬢,燈光下委實動人。

  他沒出聲,站在窗前凝視她的睡顏。

  燭火漸漸暗下來。

  他轉去淨房,匆匆擦身,換了衣裳,回到裡間,收拾好她的公文放在一邊高几上,上床抱起她,脫下她的披風。

  她濃睫微顫,立刻醒了,抬起眼簾,看到他的臉,咕噥了一句,「……哥,你回來了。」

  他低笑幾聲,解開她的衣襟,一層層脫下去,隔著衣服撫弄。

  她清醒過來,握住他的手。

  霍明錦笑了笑,吹滅燈火,抱著她躺下,蓋好被子。

  「朝中大臣封駁了皇帝的敕旨?」

  被窩裡說話的聲音低沉沙啞。

  傅雲英喜歡側著睡,霍明錦就從後面抱著她,他說話的時候,她耳鬢邊又熱又癢。

  她還沒習慣夜裡睡覺的時候身邊多一個人,不過至少不會踢他了,輕聲道:「不礙事,明錦哥,你不用操心這些。真到了要你幫忙的時候,我會開口的。」

  霍明錦出手,朝臣們自然不敢有異議,但這樣的手段用多了不妥。現在擔任首輔的王閣老偏於懦弱,這有利於她和朱和昶,暫時不必和文官們鬧僵。

  他唔了一聲,輕吻她的頭髮,「我明天就走。」

  傅雲英霍然睜開雙眼,在他懷裡轉過身,「這麼急?」

  黑暗中也能看清她一雙清亮的眸子。

  霍明錦撫開她臉上的幾根髮絲,溫和道:「越快越好,免得再生波折。你放心,我在海上的時候和大小佛朗機人交過手,兩個月內定能把雙魚島上的海寇趕走。」

  早些搶回雙魚島,她在朝中說話也就越有分量。

  傅雲英想起上輩子,霍明錦率軍出征,老百姓們簞食壺漿,攜家帶口去郊外相送,最後一次的出征儀式尤為隆重,幾乎是傾城出動,但他卻沒有凱旋。

  她沒說話。

  霍明錦低頭吻她眉心,「不用送我,我悄悄地走。等我回來。」

  她伸手抱住他的腰,「我送你出城。」

  霍明錦低笑,大手往下探,「不用,你去送我,我哪裡走得了……」

  以前視死如歸,現在不一樣了,心裡有了牽掛,捨不得走。

  傅雲英還想說什麼,忽然咬緊牙關,戰慄了一下。

  他的帶著薄繭的手不知什麼時候鑽進裡衣,分開她的腿。

  暗夜中觸感格外清晰,指腹粗礪乾燥,甚至能聽見潮濕的聲音。

  她沒躲開,反而往他懷裡更貼近,緊緊攥住他的衣襟。

  霍明錦抱緊她,嗓音暗啞:「要走了,今晚好好疼你。」

  他只要了一次,剩下的時間都在賣力討好侍弄她。

  強烈的快感一次次席捲而來,她低吟出聲,他呼吸粗重,用自己滾燙的唇舌堵住她的嘴巴。

  弄到後半夜才放過她。

  ……

  翌日清早,傅雲英醒過來的時候,枕邊已經空了。

  她立刻披衣起身,支起窗戶,外邊天光大亮。

  喬嘉等在門外,聽到響動,走近幾步,「大人,二爺已經走了一個多時辰。」

  現在騎馬追出城,也追不上了。

  傅雲英望著庭院砌的石台裡養的幾株梅花,出了會兒神。

  ……

  回到傅宅,換上官服,乘坐馬車去大理寺。

  年後同僚們之間還要彼此宴請,要請上司吃飯,要回請詩社的社員,宴席一直吃到月底都吃不完。

  她以事多為由,一概推卻,眾人知道她性子清冷,不愛熱鬧宴席,也不強求。

  剛過完年,大部分官員還沉浸在新年的歡慶氣氛中,見面就笑。

  禮部官員看到傅雲英的時候,也是如此,笑呵呵和她打招呼,拿家鄉土物送她。

  她問:「大佛朗機使臣在何處?」

  禮部官員大驚,對望一眼,心中頓時騰起不好的預感。

  「可是皇上要召見兩位使臣?」

  傅雲英淡淡一笑,「不,皇上日理萬機,沒空。」

  禮部官員頭疼起來。

  一旁的周天祿嘿嘿一笑,道:「下官剛從鴻臚寺過來,大佛朗機使臣就在鴻臚寺呢!」

  周天祿祖父非常敏銳識趣,因此周家雖然不復以往風光,卻還能維持和朝中的關係,動用人脈給他安排了個閑差,現在他在禮部任職。

  傅雲英看一眼周天祿,點點頭。

  宮中,朱和昶召集大臣,說了要大佛朗機人賠償損失的事,道:「若他們答應要求,自然可以寬宥他們。」

  大臣們稱頌聖上賢明。

  宮外,周天祿把兩位使臣帶到傅雲英跟前,朝她擠眉弄眼,小聲道:「這兩個外國人很聰明,知道中原的規矩,入朝後就把他們帶來的新鮮玩意,什麼鐘啊、寶石啊送給朝中大員,禮部不少官員被他們買通了。」

  傅雲英點點頭,和兩位使臣頷首致意。

  這不是她第一次看到外國人,小的時候傅四老爺曾帶她出去見過世面,那時候她就見過外國人,後來和傅雲章一起去揚州,還曾和當地的外國人說過話,那些外國人是傳教士,有些非常虔誠,有些則十分狡猾。

  兩位使臣金髮碧眼,會說一口半生不熟的官話。

  傅雲英先用大佛郎機的語言和他們打招呼。

  兩個使臣嚇了一跳,「原來這位大人也懂我們的語言!」

  傅雲英眼皮都沒撩一下,她和傅雲章當時覺得好玩,跟著那幾個外國人學了一些,其他的就不會了,也就能打個招呼。

  先嚇唬使臣幾句,讓他們以為自己對佛郎機很熟悉。

  之後,她很快換回官話,拿出和其他大臣商議過後擬定的賠償條款,道:「若你們真心悔過,願意賠償無辜百姓的損失,那呂宋港之事可以一筆勾銷。」

  使臣大喜。

  他們自十幾歲起就在西洋一帶行走,常和西洋諸國以及華商打交道,知道這個王朝非常強盛富裕,地域遼闊,國富民強,雖然這幾年邊境常常生亂,但仍然是目前世界上最發達先進的國家,國土面積大,人口眾多,城市整潔乾淨,而且人民樸實溫順,講究禮儀,注重面子……總之,他們絕不會提出太多要求。

  然而,等看過傅雲英拿出的賠償條款後,他們笑不出來了。

  那些條款寫得很明確,全部寫明了數字,容不得他們鑽空子,而且一式兩份,一份是漢文,一份是用他們的文字寫的。

  使臣們眼珠一轉,心想,中原人很好糊弄,之前他們不過是送了一口鐘給一位尚書大人,那位尚書大人就幫他們說話,這位傅大人是他們皇帝身邊最信任的大臣,是個年輕的讀書人,應該也很好收買。

  他們開始恭維傅雲英,外國人不像中原人含蓄,說話直接大膽,先誇她是他們見過的最俊俏的人,然後說被她的風采所傾倒。

  她無動於衷,催促道:「你們沒有異議的話,我便叫禮部預備簽字的儀式。」

  見她不像其他官員一樣聽了幾句甜言蜜語就攬事上身,兩個使臣交換了一個眼神,道:「請恕我們不能答應這樣苛刻的條件。」

  傅雲英擺擺手。

  她身後的隨從上前幾步,嘩啦啦幾聲,拿出算盤,手指飛快撥弄算珠。

  「你們殺了幾萬人,他們各自的家財有多少?若他們沒有遭到你們的毒手,每年能賺多少銀子?這些不能不算。還有他們的家人,失去依仗,以後衣食住行,都要由你們承擔費用,這筆賬也得算清楚。」傅雲英朝使臣們一笑,緩緩道,「我們中原人講究落葉歸根,不管身在何方,死後都要葬回家鄉。死在你們刀下的華商俱都是我朝子民,我朝會派船將他們的屍首運回中原好生安葬,費時費力費人手,這筆錢,也得你們出。」

  使臣們臉色僵硬,還要再辯解幾句,傅雲英突然變臉,伸手搖了搖。

  隨從們撥算盤的手也停了下來。

  她冷聲道:「既然你們不同意,那就算了。呂宋是我朝藩屬國,爾等大肆屠殺當地百姓,罪不容誅,我朝水師已經準備就緒,不日就能揚帆南下。」

  說完,她抬腳便走。

  使臣目瞪口呆,等等,不是應該和買賣貨物講價一樣,再講講條件的嗎?這位傅大人怎麼說完話就走?

  中原乃禮儀之邦,以前招待他們的官員一個比一個客氣熱情,他們還從未被這麼對待過。

  第二天,便有大臣彈劾傅雲英,說她欺辱大佛朗機使臣,損害國朝名聲。

  據說兩位使臣哭哭啼啼找其他大臣訴苦,說他們真心實意前來求和,沒想到竟然被傅大人刁難,他們素來仰慕中原文化,才敢前來,見過傅大人以後,他們膽戰心驚,夜裡都會被噩夢驚醒。

  大臣們開始明裡暗裡數落傅雲英。

  朱和昶聽了一耳朵諷刺傅雲英的話,但笑不語,拿出賠償條款,給眾位大臣看。

  王閣老和汪玫有些吃驚,這份賠償條款他們之前並未看過。

  他們眯了眯眼睛,仔細觀察其他大臣的神情。

  有些人面色平靜,說明他們知道這些條款。有些人瞠目結舌,和他倆一樣毫不知情。

  那些知情的,不必說,和范維屏一樣,是皇上的人。

  接下來,大臣們為這份賠償條款太過苛刻爭執不休。

  因意見不一,最後誰都沒吵過誰。

  傅雲英讓人放出消息,說朱和昶痛恨兇殘的佛朗機人,欲為枉死的華商討要賠償,大臣們卻反對此事。

  民間一片譁然。

  他們鬧不清大佛朗機人是什麼人,也不知道呂宋港在哪裡,但是「賠償」兩個字,連小孩子都懂。

  老百姓們很快得出一個結論:外國人殺了華人,皇帝找他們要銀子,大臣們不同意。

  那可是真金白銀啊!

  即使不是自己的錢,老百姓們也覺得這錢應該要,必須要!

  等外邊吵得差不多了,御史彈劾禮部幾位官員收受賄賂,有通敵之嫌。

  禮部官員們忙跳出來自辯,御史冷笑一聲,拿出證據,兩位使臣送了他們什麼,什麼時候、在哪裡送的,全都記得清清楚楚。

  朱和昶大怒,本要懲治禮部尚書,被王閣老等人勸了又勸,才改為罰俸。

  禮部官員急於撇清嫌疑,不敢再為佛朗機人說話,改而站在傅雲英這一邊,強烈要求找佛朗機人要錢,要得越多越好!

  傅雲英適時放出另一個消息,佛朗機人所賠償的白銀,一部分用來安頓生還的華商,剩下的將用於抗倭。

  這下更沒人敢反對找佛朗機人要錢。

  有些大臣更為大膽,心想這賠償款要是真的能拿到,到時候一層層刮肉下來,大部分還不是進了官員的腰包?

  於是他們聯合上書,不僅要求佛朗機人按人頭賠錢,還要賠貨物,賠船,總之越多越好!

  佛朗機使臣傻眼了。

  受挫之後,他們改變方針,開始哭窮。朱和昶接見他們時,他們當場嚎啕大哭,自稱沒錢。

  他們實在哭的太慘了,大臣們愛面子,覺得這麼逼迫他們有失風度,閉嘴不說話了。

  有人提議既然佛朗機人沒那麼多錢,不如讓他們分期還。

  范維屏立刻反對,「此事不能讓步,否則佛朗機人一拖再拖,何時才能拿到銀子?」

  使臣見狀,繼續跪地大哭。

  傅雲英越眾而出,用這幾天和禮部官員學來的佛朗機語,道:「既然沒錢,那就拿土地來換。」

  她拿出一份輿圖,上面清晰繪製了佛朗機人這幾年在西洋霸佔的島嶼。

  兩個使臣心頭暗恨,不接她的話,哭天抹淚,淚如雨下。

  他們暫時不敢和中原王朝結仇,但是讓他們拿銀子,休想!大不了他們先答應下來,等跑到海上,中原人能奈他們如何?沿海倭寇肆掠,中原人除了海禁以外,不還是只能眼睜睜看著倭寇大搖大擺登陸劫掠東南市鎮?

  朱和昶嫌使臣太吵了,揮手命人將兩人帶下去。

  等眾位大臣散去,他道:「雲哥,朕看佛朗機人肯定拿不出那麼多銀子。」

  傅雲英點點頭,道:「皇上,他們拿得出,也不會拿的。」

  隔著繚繞在鎏金香爐周圍的嫋嫋青煙,君臣相視一笑,心照不宣。

  先把銀子數量定下來,佛朗機人不肯給,他們有的是辦法自己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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