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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大是女郎 作者:羅青梅

內容簡介】:

  重生成另一個人的女主,不為復仇而活,而是專心上進,一步步走上人生巔峰。

  青春年少,一往無前。

  親情、友情、愛情,功名利祿,錦衣玉食,她全都要。

  ※

  避雷:1、前期是成長和心境變化,主親情和女主的奮鬥成長。

     2、蘇文。

  一句話簡介:妹妹太厲害了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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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素餡饅頭

  傅雲英做了個夢。

  她夢見隆冬時節,屋外搓綿扯絮,雪大如席,一家人圍坐在堂屋裡吃鍋子。

  當中一張花梨木八仙桌,炭火燒得滋滋響,湯水滾沸,黃銅鍋裡咕嘟咕嘟冒著泡兒,鍋底碼白菜、蘿蔔,老家鄉下送來的乾菌菇和乾筍片泡發飽漲,一股腦倒進鍋裡,上面鋪一層雞鴨肉、豬骨,然後是金銀蛋餃、魚糕、鵪鶉蛋、炸藕圓,點綴些酥軟的皮菇卷,一層摞一層,湊一大鍋大雜燴,湯汁濃白,滋味香甜,滿得快要溢出來。

  熱氣蒸騰中,魏老爺站起身,夾了一筷子肉片送到她碗裡。

  香氣氤氳,爹爹、娘、哥哥、嫂子、妹妹、侄兒侄女們全都望著她笑,音容笑貌,一如往昔,一派歲月靜好。

  沒有人說話,湯水明明沸騰得要濺出來了,卻靜悄悄的,堂屋靜謐無聲。

  雲英疑惑地皺起眉頭:爹娘怎麼又活過來了?

  茫然過後,一陣狂喜湧向她的心頭,她手心發熱,激動得渾身發顫:原來她的家人沒死,他們還活得好好的!

  ……

  北風嗚嗚,眼角滾燙的濕意將雲英喚回現實,她睜開雙眼,在寂冷的黑夜中淚流滿面。

  時值寒冬臘月,北風凜冽,滴水成冰。

  邊塞乃苦寒之地,百里之內荒無人煙,離了甘州群牧千戶所,一路往南,漸漸能看到村莊市鎮,但仍舊是荒僻鄉野地方,入住的驛站破舊,窗棱被風推搡得吱嘎作響。

  她披衣起身,合上窗戶。

  韓氏摟著一隻鼓囊囊的包袱呼呼大睡,翻身時感覺到一道人影立在床邊,嚇得一骨碌爬起來,先打開包袱看裝路引文書和唯一幾串銅錢的布兜是不是還在裡頭,然後才抬頭看人,等看清站在床頭的是女兒大丫,頓時鬆口氣,打了個哈欠,手指直戳到她眉心上,小聲數落她:「這麼冷的天,快鑽被窩裡去,別凍壞了!」

  粗糙的手順勢摸摸她的臉頰,一片冰涼,韓氏啊呀一聲,扯她上炕,動作粗魯,嘴裡絮絮叨叨抱怨:「一副治病的藥要好幾千錢,娘身上只剩下幾貫錢了,得留著當盤纏,你要是病了,娘沒錢把與你請醫士!」

  說完她咒駡死去的丈夫,「丟下我們孤兒寡母,靠天天不應,靠地地不靈,要不是你叔叔有良心,咱們只能喝西北風了!」

  在群牧千戶所生活三年多,一直是韓氏照顧雲英,她和這位大大咧咧的婦人說不上有多親近,但她知道韓氏心地不壞,默默爬上床,裹緊被褥,合目假寐。

  韓氏念叨了一陣過日子的艱辛,說得口乾舌燥的,乾脆摸黑爬起來喝口水,凍得直跳腳,看雲英肩膀露在外面,眉頭一皺,大手一把拍向她,把她整個人塞進被子底下,連小臉都蓋住了,這才抱著包袱睡下。

  雲英悶得透不過氣來,等了一會兒,聽到炕床另一頭傳來韓氏打呼的聲音,悄悄掀開被子一角,呼吸總算順暢了。

  她本是死了的。

  雲英是翰林院侍讀魏選廉膝下唯一的嫡女,自幼嬌寵,十四歲那年她嫁給一窮二白的崔南軒,雖然家徒四壁,但夫妻相濡以沫,感情融洽。五年後,崔南軒因為從龍之功平步青雲,皇帝即位後,封賞功臣,破格擢升他為詹事府少詹事,掌翰林院,他簡在帝心,春風得意。

  魏選廉卻因為同情蒙冤而死的定國公而惹怒皇帝,當堂受廷仗而死。

  剛即位的皇帝年輕氣盛,急於立威,當著文武百官的面杖殺了魏選廉還不夠,他恨不得殺了魏家滿門。

  魏家成年的男丁全部死在北鎮撫司的獄中。女眷們發賣為奴,魏夫人阮氏出身書香世家,不堪受辱,帶著女兒、兒媳、孫女服毒自盡。幾個年幼的孫子、重孫驚嚇過度,無人照顧,接連夭折。

  一朝天子一朝臣。魏家四代同堂,闔家老少,幾十口人,就這麼沒了。

  雲英是外嫁女,逃過一劫。她丈夫崔南軒年少有為,才華滿腹,是內閣首輔沈介溪的弟子,又得今上重用,二十歲出頭就位列小九卿,前程似錦,不出十年,必將位極人臣。

  誥命加身的她卻離開京師,最後死在冰天雪地中。

  不知道崔南軒會怎麼公佈她的死因,她清晰地記得,自己死於三年前的冬月十八那天,剛好是金鑾殿那位年輕的皇帝登基滿三個月的時候。

  彷彿是一枕黃粱,醒來後她成了一個四歲的小女孩,父親傅老大是甘州群牧千戶所一個養馬的馬夫,母親韓氏則是被韃靼人搶掠到草原上的良家女。

  韓氏本是漢中府人,和家人逃荒時不幸遇到戰亂,差點被韃靼人欺辱,回鄉是不可能了,她對著家鄉的方向大哭一場後,決定嫁給傅老大。

  夫妻倆在千戶所伺弄馬匹,日子倒也過得和樂。

  傅老大對雲英很好,看她整天悶悶不樂,瘦得厲害,偷偷用攢的鹽巴和關外的牧民換乳餅、羊肉給她吃,想把她養胖點。

  可惜世事無常,去年開春傅老大一病不起,韓氏成了寡婦,雲英又沒了父親。

  韓氏再次大哭一場,然後捲起袖子,抄起鐵鍬,繼續去馬廄清掃穢物。沒了男人,日子還要過下去,眼淚換不來果腹的糧食,她沒有太多時間傷心。

  不久前,一個老實巴交的莊稼漢找到群牧所,自稱是傅家老僕,四老爺派他來找兄長傅老大的。

  問清姓名籍貫,確認老僕不是哄人玩的,韓氏決定帶女兒回湖廣投奔家婆和小叔子。

  她偷偷和雲英說:「娘問過王叔了,他說傅家靠養蠶繅絲發大財啦,現在家裡有幾百畝地,二三十間磚瓦大房子,農忙不用下地幹活,雇長工、短工就夠了!你爹只留下你這麼一個丫頭,你叔叔怎麼說也得把你幾畝地,娘會種地,能養豬,織布也會一點,還是回去的好。」

  王叔是傅家的老僕。

  韓氏是逃荒出來的,心裡還是惦記著回中原。湖廣熟,天下足,黃州縣和富庶的武昌府、漢陽府離得近,產稻產麻的地方,肯定窮不了。

  何況傅老大一直惦念著故鄉,如今家裡人來尋,韓氏要送丈夫的靈柩回鄉,好讓他落葉歸根。

  也是因緣巧合,魏家祖上也是湖廣人,雲英上輩子是在家鄉江陵府長大的,江陵府湖泊多,盛產魚蝦菱藕。

  睡夢中的韓氏翻了個身,攤開手腳,右腿猛地一下砸到雲英的肚子上,力道不輕。

  沉浸在回憶中的雲英痛得蹙眉,整個人都清醒了,無奈一笑,滿腔的悲傷像齏粉一樣,被風一吹,霎時煙消雲散,她擦乾眼角淚花,推開韓氏的大腳,蜷著身子,慢慢沉入夢鄉。

  魏家人都死了,雲英不知道自己活著有什麼意義,要不是每次生病時傅老大和韓氏哭爹告娘四處借鈔給她治病,她興許早就撒手人寰了。

  最終,她還是活了下來。

  既然要活,那就好好地活,才不枉重走一遭人世路。

  不管怎麼說,活著總是好的,每一天都是老天爺賜予她的饋贈,她比其他人幸運。

  第二天,天沒亮雲英就起來了。

  外面在落雪籽,窗紙透進些微亮光,北風呼嘯,雪籽砸在瓦片上叮叮噹當響。

  雲英搓搓手,在屋裡跑上幾圈,等身體慢慢舒展暖和起來,屏氣凝神,練了一套簡單的熊戲,這是傅老大教她的一種強身健體的拳法,她從四歲練到七歲,每天堅持,從來不偷懶。

  韓氏爬起床,走到屏風後頭去解手,回頭看一眼大丫,憂愁地歎口氣。

  大丫這麼瘦弱嬌小,風一吹就要倒,更別說幹農活了,也不知道能不能養得大。

  傅家會不會嫌棄大丫是個女孩子?

  她整天伺候群牧所的馬,和馬糞馬溺打交道,沒功夫照顧女兒,大丫長到七歲,不會上灶燒火,不懂針織女紅,塞外多風沙,大丫倒是養得嬌滴滴的,偏偏家裡沒錢鈔,湊不出嫁妝,大丫這副嬌小姐模樣,以後怎麼說親事?

  韓氏越想越覺得心煩,她六歲的時候就幫著家裡炊米煮湯水,會舂米、蒸饃、擀麵、炸果子,大丫都七歲多了!

  她低頭在繡裹肚上擦擦手,決定回到湖廣以後就教大丫上灶,實在不行讓大丫拜個師傅學針織,女孩子家,總得學點持家度日的本領,不然以後找不到好相公。

  大丫是沒爹的孩子,以後沒人幫她撐腰,凡事只能靠她自己,不能嬌慣她。

  韓氏看看自己的大手大腳,同樣是吃糠咽菜喝糊糊,怎麼大丫就長成這麼一個寶貝疙瘩了?

  咚咚幾聲,有人拍門,門外傳來王叔的聲音,到中原地界了,他估摸著錢鈔夠用,昨天托人雇了輛驢車,該啟程了。

  出門在外,處處是兇險,王叔剛出了湖廣盤纏就被賊人搶了,連鋪蓋也被人捲了去,只剩下藏在胳肢窩裡的二兩銀子。他是個實在人,一路幫人打柴、馱貨、幫工,也不要錢,只求一碗熱湯麵,夜裡睡在別人家草垛裡,就這麼找到甘州,愣是沒花一文錢。

  那二兩銀子最後用來雇人給傅老大撿骨挪墳。

  母女倆收拾好鋪蓋,找灶房的婆子討了幾碗熱米湯。婆子可憐她們,沒收她們的錢。

  一人喝一大碗米湯,王叔抹抹嘴說:「都怪小的路上不當心,沒看好行李。等到了開封府就好了,四老爺認識的人多,只要報上四老爺的名號,就能找到船送娘子和小娘子回黃州縣,開封府的灌漿饅頭好吃,到時候小娘子想吃多少,管夠!」

  雲英太瘦了,王叔懷疑她是不是從來沒吃飽過。

  韓氏聽了很高興,破天荒數出兩枚錢,買了兩個素餡饅頭給雲英吃。

  雲英分一個地皮菜餡饅頭給王叔,王叔推辭不要。韓氏只買了兩個給女兒,她自己都沒捨得吃,他當然不敢接。

  韓氏臉上笑盈盈的,等王叔出去,揪雲英的耳朵,「要你大方!你自己吃罷!」

  雲英拍開韓氏的手,韓氏是個急性子,下手沒輕重,「娘,你別小氣,爹沒了,咱們母女倆回去投奔傅家,誰曉得他們家是什麼情形?王叔是個好人,千里迢迢接我們回鄉,我們對他好一點,回了傅家,能多個幫手。」

  韓氏聽了她的話,兩手一拍,「一家子人,費那麼多心思做什麼?我們又不貪圖他們家的東西,把我幾畝地夠養活你就行了。」

  雲英搖搖頭,韓氏是個苦出身,不懂大家族裡頭的彎彎繞繞,一家子有兩個兄弟,分家的時候就可能互生齟齬,尤其是像傅家這樣驟然富起來的,只怕天天有窮親戚上門打秋風,這時候她們母女回去投奔,又多了兩個吃白飯的,肯定有人心裡不高興。

  畢竟聽王叔說,傅家全是靠四老爺一個人撐起來的,和傅老大沒關係,而且傅老大當初之所以離開湖廣,是因為吃酒的時候打傷了知縣家的公子,為了避禍才逃走的。

  傅老大對傅家的興旺全無貢獻,他是長子,惹了事丟下一家老小逃到外地,不孝不義,在傅家人面前,雲英和韓氏沒法挺直腰板吶!

  而且雲英好幾次看到王叔欲言又止,彷彿有什麼話想對韓氏說,但最後還是沒說出口。

  王叔可能隱瞞了什麼事,而那件事顯然對韓氏不利。

  在回傅家之前,雲英要弄清楚到底有什麼麻煩等著她們。

  韓氏直來直往,沒什麼心機,她沒把王叔當奴僕看,對他很客氣,但也沒想到要拉攏他。對她來說,一家人應該互幫互助,船到橋頭自然直,用不著想太多。

  雲英只能靠自己了,她不是真的七歲孩童,可以為韓氏分憂。

  她吃完一個菜餡饅頭,把另一個只咬一小口的饅頭塞到韓氏手裡,「娘,地皮菜太脆了,我不愛吃。我只吃皮,你幫我吃完吧。」

  韓氏罵她,手指頭狠戳她的腦袋,「你咋這麼挑?一文錢一個的好東西,還嫌不好吃?」

  罵歸罵,她接了饅頭,猶豫著要不要再數一枚錢出來,「吃飽了沒?要不娘給你買個羊肉餡的?」

  雲英笑著搖頭,去後院找水洗手。

  韓氏三兩下把饅頭吃了,隨便抹一下嘴巴,小聲嘀咕:大丫身子不好,還是先讓她好好養著吧!

  女孩子家可憐,生來就要吃苦,吃得少,幹的活多,出閣嫁人以後也不清淨,要伺候相公一大家子,公婆小姑都得服侍好。韓氏小時候根本沒吃過飽飯,倒是和傅老大成親之後過得輕省些,偏偏傅老大是個短命鬼。

  韓氏歎口氣,她吃了那麼多苦頭,不忍心讓女兒受同樣的苦,她得多掙點錢,給女兒攢嫁妝,嫁妝多,女兒就能說個好人家。

  她咂咂嘴,扭頭看一眼蒸屜裡雪白鬆軟的饅頭、燒餅,回味剛剛咽下肚的菜餡饅頭,把懷裡裝錢的布兜捂得緊緊的。

  難怪要一文錢一個,還真是好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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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醬菜

  驢車的掌鞭是個五十歲上下的老者,穿青布棉襖,下著過膝長褲,戴六合小皮帽,雙手揣在袖子裡,笑起來很和氣。

  韓氏把鋪蓋行李抱上驢車,再把雲英塞進鋪蓋裡,裹粽子一樣裹得嚴嚴實實的,拍拍她的腦袋,「坐好了,別亂動。」

  雲英也想好好坐著,但是道路崎嶇,驢車實在太顛了,走不了多遠她就滑了出來。韓氏一次次回頭把她按回去,後來突發奇想,找掌鞭要了草繩子,準備把她和鋪蓋綁到一塊兒,那樣省心。

  雲英搖頭拒絕,雙手緊緊扒著鋪蓋不放,把她綁在行李上,也虧韓氏想得出來!

  韓氏這人不拘小節、粗心大意,在群牧所的時候,一忙起來經常忘了還有雲英這個女兒。有一次雲英躺在樹蔭下的石凳上午睡乘涼,韓氏幹活回來,一屁股往她腦袋上坐,幸好她躲得及時。

  她能順利長到七歲,著實不容易!

  韓氏怎麼扯雲英都扯不動,不禁氣笑了,一巴掌拍向她蘆柴棒子似的胳膊,「力氣倒是大!」

  她心裡暗暗琢磨,看來大丫還是適合上灶,顛勺的不就是得力氣大麼?

  母女倆僵持著的時候,王叔和掌鞭的老者一遞一聲說話,先是討論今年的天氣和收成,然後說到家裡的人口嚼用,慢慢的說到京師裡的幾樁大新聞。

  雲英一開始沒注意他們在說什麼,忽然聽到一個熟悉的名字,霎時一怔。

  崔南軒又升官了,他現在是禮部右侍郎。

  「崔大人是個好官!」掌鞭的笑眯眯道,「自從萬歲爺爺登基以來,沈閣老和崔大人做了好幾件造福萬民的大事!起先縣裡的差役領著書算和公正來村裡丈量土地,里長都嚇得尿褲子了!哪曉得官爺不是來收稅的,不僅不收稅,還免稅呢!如今陝西、河南都不用交丁口稅了,夏稅、秋糧、徭役,全都折算成銀兩、絹布,從今年起,多生的人口,永不加賦!」

  王叔哈哈笑,「老哥,我們黃州縣前年就如此了!還有更早的,聽說南邊蘇州府、湖州府的田賦、里甲均徭,還有雜泛什麼的,全部統一徵收,押送漕糧、修路、架橋、鋪路的事,都由官府費鈔雇勞役!」

  掌鞭有點不好意思,撓撓後腦勺,甩了幾個鞭花,咧嘴笑道:「這日子啊,是越過越有奔頭,這不是快年底了麼,家裡沒啥活,老漢我出來掙點鈔,明年好再買幾畝地。」

  王叔平時不言不語的,鋸嘴的葫蘆一樣,但說到莊稼糧食,立馬像變了個人,左一句,右一句,和掌鞭聊得熱火朝天。

  雲英抱緊鋪蓋,默默聽他們交談。

  掌鞭把崔南軒誇了又誇。

  裁汰冗官、改革稅賦、重新丈量土地……

  每一項改變都有利民生、有利國朝,這兩年光是賦稅收入就翻了一番。

  王叔跟著附和,兩人對崔南軒推崇備至,倒是把內閣首輔沈介溪給忘了。

  群牧所周圍是一大片牧場,遠離城郭,雲英這三年來從沒踏出過群牧所一步,崔南軒這個名字,她已經很久沒聽人提起了。

  崔家家道中落,崔南軒當年上京趕考時靠幾雙草鞋走到京師,深知民間疾苦。早在高中探花之前,他就準備好要上書皇帝,勸皇帝免除苛捐雜稅,改革吏治。

  那時還沒放榜,他確定自己一定名列前茅,他少時就有神童之名,向來不懼任何考試。

  曾有人評價他恃才傲物,輕浮自負。

  沒想到他真的做到了。如果說扶持新君登基讓他得以嶄露頭角,那麼這幾年他力排眾議,不顧權貴們的威脅,下達這一樁樁明顯會侵害地方縉紳利益的新策,震懾拖遝成風、屍位素餐的官員,使氣象為之一新,真正讓天下人認識到他為政的能力和手腕。

  崔南軒是個狠決之人。

  雲英想起最後一次見父親魏選廉時,順天府迎來入冬的第一場雪,夜色深沉,雪落無聲,魏府大門緊閉。她在巷子裡等了半個多時辰,雙腿凍得失去知覺,魏選廉這才肯出來見她。

  先帝生前未立太子,遽然駕崩,朝堂震盪,內閣大臣和六部官員為了各自擁護的皇子鬥得你死我活,京師風雲變幻,才不過幾天的工夫,什麼都變了。

  父親兩鬢斑白,像是老了十多歲。

  雲英淚如雨下,魏選廉卻微微一笑,塞了隻紫銅暖爐到她手心裡,「英兒,為父是榮王的老師,皇上下令抄了榮王滿門,接下來該輪到為父了,君要臣死,臣若不死為不忠,魏家躲不過……聽爹的話,以後別來了,你是崔家婦。」他摸摸雲英的頭髮,為她撣去鬢邊的雪花,「崔南軒和皇上有半師之誼,皇上信任潛邸舊臣,以後他必會受到重用……別怪他,為父和他各為其主,他有他的難處。」

  第二天,魏選廉便被御前侍衛活活打死。

  他明知魏家岌岌可危,還笑著勸雲英回崔家,叮囑她莫要因為娘家和丈夫生分疏遠。

  雲英是內宅婦人,不懂朝政之事,只能變賣首飾衣裳,托人上下打點關係。

  可惜為時已晚,她母親阮氏何等剛烈,錦衣衛奉駕帖上門,指揮使還沒走到垂花門前,阮氏便帶著魏家女眷自盡了。

  娘家人的死訊和朝廷誥封的鳳冠霞帔同時送到崔家,街坊鄰居上門道賀討果茶吃,雲英竟出奇的鎮定平靜,甚至連眼淚也沒流一滴。她讓丫鬟招待左鄰右舍,自己回到書房,想給崔南軒寫一封信,枯坐半天,卻一個字都寫不出來,墨汁順著筆尖往下淌,早把毛邊紙染黑了一大塊。

  最後她只帶走那隻暖手爐,那是魏選廉給她的。

  魏選廉曾對她說,崔南軒胸懷天下,少時受些磨難不算什麼,只要時機到了,他一定可以把握住機會,扶搖直上,從此天高海闊,任君翱翔。

  「他日後一定是個真心為民的好官。」即使和女婿政見不合,魏選廉依舊欣賞崔南軒。

  ……

  王叔還在和掌鞭大聲說笑,韓氏最愛熱鬧,忍不住扒開車簾,問道:「那崔大人今年真的才二十多歲?」

  二十多歲,一般人還在為科舉考試寒窗苦讀,崔大人竟然已經當上禮部右侍郎了!

  掌鞭笑答道:「千真萬確!崔大人是同安二十年的探花爺。聞喜宴上先帝為進士老爺們簪花,看到席上的崔大人,嚇了一跳,要不是崔大人已經娶親,先帝想招他做駙馬咧!」

  韓氏聽到最後一句,明白崔大人最後沒娶到公主,大為惋惜。窮書生赴京趕考,一舉成名天下知,功成名就,迎娶公主……這樣的故事才更完美嘛!

  一旁的雲英緩緩閉上眼睛。

  魏氏已死,崔南軒現在一日千里,炙手可熱,再不是當初那個穿補丁摞補丁的舊袍子、踏草鞋、背一袋燒餅進京的窮書生,想嫁給他的侯門閨秀多如過江之鯽。

  不過雲英可以確定,崔南軒一定不會娶公主,他嚮往的並不是富貴風光,他有更大的野心,更高的追求,區區一個駙馬之名,他不屑一顧。

  魏選廉勸雲英不要因為崔南軒見死不救而遷怒於他。父親不明白,那時候她根本不在乎崔南軒的選擇是什麼,魏家得罪的是天子,這和崔南軒無關。

  魏家和崔家是同鄉,兩家長輩曾定下一樁兒女親事。後來崔家落魄了,崔老太太賣了祖宅,帶著兒女們去外地投奔親戚,兩家自此斷了聯繫。

  雲英十三歲那年,崔南軒忽然找上門向魏選廉提親。

  魏選廉看崔南軒一窮二白,又多年不曾來往,猶豫不決。

  那時兵部尚書家也在和魏家議親,尚書公子一氣之下派兵圍住崔南軒住的野寺,逼他交還崔魏兩家的信物。

  崔南軒斷然拒絕。

  雲英從小受母親阮氏教導長大,女紅針織,樣樣出挑,一言一行都符合母親的要求,從不越雷池一步。

  阮氏要求她履行兩家的約定嫁給崔南軒。

  魏選廉把她叫到跟前,和她說崔南軒窮得連客棧都住不起,問她怕不怕。

  她回說:「爹爹,女兒不怕吃苦。」

  魏選廉長歎一聲,回絕了兵部尚書。

  第二年,雲英嫁給崔南軒,陪嫁的只有兩箱衣裳,幾件簡單的首飾。

  崔南軒少年成才,難免孤傲,不願落一個依靠妻族過活的名聲,拒絕岳家資助。魏選廉擔心小夫妻因為嫁妝的事生嫌隙,乾脆什麼都不讓雲英帶走,全部封進庫房裡存起來。

  等崔南軒高中探花的時候,魏家才把雲英的嫁妝送進崔家。

  那幾年,雲英從一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嬌小姐,學會怎麼燒火做飯,怎麼鋪床疊被,怎麼用最少的錢鈔買到最新鮮的菜蔬,怎麼把苦澀的野菜草根醃製成爽口的醬菜……

  她沒有對不起崔南軒的地方。

  離開崔家的時候,她心裡沒有一點留戀,一絲一毫都沒有。

  娘家人全部命喪黃泉,她心如死灰,沒有力氣去恨別人。

  早就沒有恨了,只剩下漠然。

  出閣之前,她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聽父母和兄長的話。嫁人以後,她的榮辱全部寄託在丈夫崔南軒身上。

  娘家有難,她除了哭著求丈夫出手相助以外,什麼都做不了。

  她是魏家的小女兒,是崔南軒的妻子崔魏氏,唯獨不是她自己……身如浮萍,隨波逐流。

  其實她不喜歡阮氏教她的那些規矩,她討厭整天圍著灶台忙活,她累了,不想繼續折磨自己。

  然後她死了,成了傅家大丫。

  驢車行駛在曲折回環的山道之間,山風扯動車簾,幾粒雪籽爭先恐後飄進鋪蓋捲裡。

  韓氏心疼得不行,這幾捲舖蓋可是要一直用到開封府的!她張開手腳,整個人趴到鋪蓋上,試圖用自己的身體保護行李,免得雪水打濕鋪蓋。

  雲英搖頭失笑,靠到韓氏身邊,摟住她的腰,兩個人擠在一塊兒暖和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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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灌漿饅頭

  一路跋山涉水,緊趕慢趕,風吹在臉上,像刀割一樣。

  半個月後,三人終於到了繁華熱鬧的開封府。

  入城之後,王叔徑直找到一家賣南貨的鋪子前,果然尋到四老爺的熟人,找他借了些寶鈔銀兩,先帶韓氏和雲英母女去飯莊飽餐一頓。

  第一次吃到灌漿饅頭,韓氏震驚無比:她從來沒吃過這麼好吃的東西!

  開封的灌漿饅頭前朝就揚名各省,小巧精緻,皮薄餡多,夾起來湯汁往下墜,像個小燈籠,放到蒸籠裡,褶子鋪開來,又成了一朵晶瑩剔透的菊花。

  韓氏狼吞虎嚥。

  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普通老百姓不需要嚴格遵守三年孝期不能吃葷的規矩,過了七七就行。

  吃灌漿饅頭很有講究,輕輕提,慢慢移,先開窗,後喝湯。先用筷子戳一個小口子,嘗溢出來的湯汁,油香濃郁,肥美甘甜,然後把湯汁倒進小瓢羹裡慢慢喝掉,最後再吃饅頭,滿嘴溢香。

  雲英吃得慢條斯理的,韓氏吃完一籠,一個勁催她,「快點吃,多吃幾個!」

  算起來,她們母女差不多大半年沒吃上肉,韓氏曾笑言,群牧所的馬都比她們吃得好。

  王叔讓韓氏和雲英待在飯莊等他,他要去一趟埠頭。埠頭牙人包攬本地水運雇船之事,他過去托過路的客商回黃州縣報信。那邊緊靠著碼頭,人來人往,三教九流,什麼人都有,韓氏帶著雲英過去不方便。

  趁王叔不在,雲英向韓氏道:「娘,我有話和你說。」

  她語氣鄭重。

  韓氏卻捂著肚子笑,覺得她板起臉說話的樣子很好玩,「大丫,是不是沒吃飽?」

  在韓氏看來,養閨女就和養馬差不多,只需要解決一個問題就行了:讓閨女吃飽。

  雲英搖搖頭,決定長話短說,「娘,爹十多年沒回鄉,傅家給他娶了個娘子,還抱養了個兒子養在他名下……差不多有九年了。」

  這是她從王叔那裡打聽來的,王叔是個老實人,她幾乎沒費什麼功夫就從他嘴裡套出實話。

  四老爺誤信傳言,以為傅老大死在外地,費鈔幫他娶了個老婆,娶的正好是老太太娘家的侄女,那家日子過得窮苦,侄女願意為傅老大守寡,只要傅家幫著養活她老娘和兄弟就成。

  算算日子,傅家迎娶侄女吳氏的時間在傅老大遇到韓氏之前。

  也就是說,傅家可能不承認韓氏的身份,只把她當成傅老大的妾室看待,畢竟吳氏是傅家明媒正娶的媳婦,而且還為傅老大守了這麼多年的寡。

  韓氏是個暴脾氣,聽完雲英的話立馬炸了,一股邪火直往上冒,黧黑的臉漲得通紅,掀了桌上的蒸籠,揚聲道:「我是好人家的女兒,就算沒有三媒六娉,那也是正正經經拜堂成親的,我不給別人當小老婆!」

  雲英沒說話,等韓氏冷靜下來,起身撿起蒸籠,給她倒了杯熱茶。

  還好冬日天冷,出門的人不多,飯莊裡只有三三兩兩幾桌食客,沒人注意到她們。

  只有跑堂的暗暗瞪了韓氏好幾眼。

  咕咚咕咚幾大杯熱茶下肚,韓氏心頭的怒火慢慢平息,她冷哼一聲,「等把你爹的後事辦妥了,咱們自己過自己的。」

  傅家娶親的事,傅老大毫不知情,而且人已經不在了,韓氏倒不至於遷怒到他身上。

  雲英詫異於韓氏的平靜,點點頭。

  韓氏幹活麻利,力氣大,人勤快。她長大了,能幫著幹活。湖廣處於長江中下游,湖泊眾多,平原地帶土地肥沃,比荒涼的甘州好多了,母女倆別的本事沒有,養活自己絕對綽綽有餘。

  韓氏生了會悶氣,想想傅老大已經死了,再多的怒火也燒不起來。她摸摸雲英的腦袋,歎口氣。

  傅老大如果還活著,韓氏絕對不踏進傅家一步!可是現在男人已經死了,大丫是傅老大唯一的血脈,總不能讓大丫跟著自己吃苦受累吧?

  大丫畢竟姓傅啊!

  韓氏一邊喝茶一邊歎氣。

  ※

  王叔回來的時候,身後跟了一行人。

  打頭的男人年紀三十歲左右,頭戴絹布六合帽,穿一件花青色交領大袖標布道袍,白面闊口,相貌端正,進了飯莊,看到韓氏,倒頭便拜。

  砰砰幾聲,結結實實給韓氏磕了好幾個頭,額頭都碰青了。

  韓氏嚇了一跳。

  男人淚如雨下,泣不成聲,「讓嫂嫂和侄女受苦了。」

  王叔在一旁跟著抹眼淚,看韓氏發窘,小聲提醒道:「娘子,這是家裡的四老爺。」

  原來這就是那位以一人之力撐起整個傅家的傅四老爺。

  韓氏原本打定主意,等到了黃州縣,一定要和傅家人好好掰扯掰扯。但真的見到傅四老爺了,她急得滿頭冒汗,支支吾吾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傅四老爺生得人高馬大,衣著體面,和傅老大一丁點都不像,韓氏從來沒和豪富人家的老爺打過交道。

  韓氏手足無措,雲英只得起身代為回禮,「侄女拜見四叔。」

  傅四老爺抬眼看她,「這就是英姐?」他雙眼通紅,滿臉悲痛,「果然和大哥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這就是睜眼說瞎話了,雲英和傅老大一點都不像。

  這麼大的動靜,早驚動了飯莊掌櫃,隨從機靈,找掌櫃要了間雅間,攙扶傅四老爺起來,請韓氏和雲英去雅間說話。

  跑堂的看到傅四老爺穿著打扮不一般,殷勤伺候,送來熱水巾帕,服侍傅四老爺梳洗。

  韓氏取出傅老大的遺物。

  傅四老爺抱著傅老大穿過的舊衣裳大哭一場,嗓子都哭啞了。

  隨從們怕傅四老爺哭壞了,紛紛上前勸解。

  王叔是傅家的老僕,看著傅四老爺長大的,說話沒那麼多顧忌,「官人勿要傷心,如今尋到大老爺的妻兒了,安置娘子和小娘子要緊。」

  傅四老爺垂淚道:「這有什麼可說的,大哥走了,我這做弟弟的只恨不能以身替之!這些年托賴族中人扶持,家裡好歹掙了些銀兩,日子頗過得去,一定好生奉養嫂嫂。」他緩了口氣,拉著雲英的手細細打量,看她骨瘦如柴,鼻子發酸,眼淚嘩嘩往下淌,「可憐英姐小小年紀沒了爹,大房媛姐有什麼,她也得有,月姐、桂姐都得靠後。」

  隨從們暗暗納罕,互相交換了個眼色:傅媛是族長傅老太爺的嫡女,傅月是四老爺自己的親生女兒,傅桂是三老爺的女兒。英姐沒了爹,四老爺可憐侄女,善待英姐,這沒話說,但是比照著媛姐——這是不是太過了?

  王叔也吃了一驚,他可憐韓氏母女,才會問四老爺的打算,但沒想到四老爺會說出連月姐也要靠後的話來,月姐可是四老爺的掌上明珠吶!

  不過想想傅老大和傅四老爺小時候感情很好,兄弟倆從來沒紅過臉,也沒什麼好意外的。

  王叔是無意間碰到傅四老爺的。

  湖廣的蓮藕和菜薹馳名全國,武昌府寶通禪寺附近長的菜薹更是貢品,尤其是冬日落雪之後的菜薹滋味最為清甜,老百姓想吃也沒處買,只供達官貴人享用。其他地方也能種菜薹,但味道就是沒有武昌府的好。剛落過雪,傅四老爺押送一船新鮮的蓮藕、菜薹到開封府送人,王叔去碼頭尋人的時候,認出傅家的船泊在那裡,大喜過望。

  傅四老爺聽王叔說韓氏和雲英在飯莊等候,立馬親自趕過來相認,也不去訪友了,先接嫂子和侄女回家要緊。

  互相廝見過,說了些傅老大還活著時的事情,痛哭一場,眼看天色不早,傅四老爺擦乾眼淚,吩咐左右隨從準備出發。

  他臉上仍有淚痕,雙眼哭得紅腫,但絲毫不減威嚴。

  他和韓氏說話的時候,隨從們屏氣凝神,一聲也不吭。等他開口吩咐事情時,隨從立刻上前聽命,極為恭敬。

  雲英暗暗道,這個傅四老爺不簡單,難怪他能重振傅家。

  韓氏和雲英跟著傅家人出了飯莊。

  門口一頂轎子等著。

  飯莊離碼頭不遠,而且坐轎子的都是官太太們,韓氏一個地裡刨食的村婦,哪敢上轎子啊?苦辭不受。

  奈何傅四老爺非要堅持,韓氏只能硬著頭皮上了轎子。

  頭一回坐轎子,韓氏左看看,右瞧瞧,嘖嘖道:「晃來晃去的,也沒那麼舒服嘛!」

  雲英扯扯韓氏的衣袖,「娘,四叔沒說起家裡那個大娘子的事。」

  韓氏到處摸來摸去,稀罕這個,稀罕那個,漫不經心道:「你四叔是個好人,他哭成那樣,我不好意思問他——管他呢,到了黃州縣再說。」

  雲英哭笑不得,韓氏沒什麼心眼,天生不是操心的命。

  到了碼頭,王叔領著韓氏和雲英上船。

  不一會,船上多出兩個婆子,傅四老爺擔心母女倆沒人照顧,派人去朋友家借了兩個僕人過來。

  婆子慣會伺候人,只需看一眼,就知道韓氏和雲英的尺寸,一個準備香湯,一個去準備衣裳。衣裙現裁肯定來不及,只能去估衣鋪挑乾淨的買幾套,估衣鋪的衣裳多半是富貴人家嫌過時了不要的,新衣裳也有。

  韓氏沐浴過後,換了身翠藍棉襖、杏黃綾裙,連路都不會走了,「這麼好的衣裳,蹭一下就髒了,怎麼捨得往身上穿!」

  她翻出舊襖子套在新衣外面。

  兩個婆子臉色變了變,低著頭不說話。

  雲英也換了身新衣裳,一件月白對襟繭綢襖,蒲桃青豎領夾衣,底下穿鸚哥綠褶裙,滿地嬌織繡紋,紋樣精緻,色彩鮮明,婆子甚至還給她準備了一套環佩七事,掛在她裙腰上,梳雙螺髻,繫銀帶,打扮得和富貴人家的小娘子一般。

  韓氏差點認不出女兒了。

  婆子拿著兩對丁香耳墜子放在雲英耳邊比了比,笑著道:「姐兒該穿耳洞了。」

  韓氏聽了,當即要動手。

  婆子連忙攔著,「娘子莫急,這時節太冷了,來年三月穿耳洞也不遲。」

  韓氏這才罷了。

  待韓氏睡下,雲英出了船艙,婆子問她:「姐兒是不是餓了?」

  怎麼所有人都覺得她吃不飽?她真的不餓。

  雲英指指甲板,道:「我去找四叔說話。」

  韓氏想把她送回傅家,不然不會一聽婆子說小姐們都穿耳洞,就立馬擼袖子想動手給她穿兩個。韓氏怕傅家的姐姐們瞧不起她。

  她想找傅四老爺問清楚,傅家到底準備怎麼解決傅老大「娶」了兩個妻子的尷尬狀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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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道袍:一種交領開衩的袍服,不是道士穿的,大家把它當成明朝時士庶男子的爆款服飾就成。

  文中服飾大部分參考明朝

  順便給大家展示一下明朝某個時期男子的時髦衣著:粉紅色的袍子,大紅色的鞋子——看看古人的時尚。

  ……

  然後說到前世的事,英姐離開崔家,最主要的原因是認識到不管她怎麼恪守三從四德,按照母親的教導當一個賢妻良母,最後的結果都是一樣的。

  她爹是個好人,明明知道同情國公爺會連累女眷受苦,還是沒有朝皇帝求饒。

  她丈夫明白她有多痛苦,沒有出手幫忙,因為幫忙的話會影響他的前途。

  在這種情況下,女眷什麼都做不了,只能等死。

  這種無能為力的感覺是真正讓英姐毅然出走的原因——不是簡單的丈夫好渣呀我好傷心啊我要離開你啥的(當然絕不會復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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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芝麻團

  天黑了,船艙內亮起一星如豆的燈火。

  隨從垂著手,道:「老爺,大房那頭鬧起來了,陳老太太打了二少爺一巴掌。」

  傅四老爺皺起眉頭,冷笑一聲,「胡鬧!舉人老爺也是說打就能打的!」

  他思索片刻,吩咐道:「等船靠岸,你先回黃州縣,告訴太太,我們家能保住這些田產,還不是因為二少爺考中舉人了!別小看二少爺。讓她想想辦法勸陳老太太,事情鬧大了不好看。舉人老爺是知縣老爺的座上賓,知縣老爺都得對二少爺客客氣氣的,老太太未免太過了,訓兒子也不必動手打人!」

  隨從答應一聲,這時門外有人小聲道:「老爺,五小姐過來了。」

  傅家男孩和女孩是分開排行的,傅雲英年紀小,按著年紀重新序齒,她排行第五。

  傅四老爺立刻道:「快請進來。」

  隨從退了出去。

  傅雲英走進船艙,快過年了,來往於河渠的船隻多不勝數,徹夜不息,從窗戶看出去,時不時能看到燈火通明的夜航船。

  傅四老爺看她換了身新衣裳,滿意地點點頭。

  「四叔,我娘和我一道回傅家麼?」傅雲英開門見山,問道。

  傅四老爺臉上浮起幾絲尷尬之色,說起來,那吳氏是他做主為傅老大迎娶的。

  「自然要一起回去。」他放輕聲音說,「英姐,四叔會把你當親女兒一樣疼愛,以後你們不用吃苦了。」

  傅雲英直視著傅四老爺的眼睛,「四叔,我娘不給人當妾。」

  傅四老爺怔了怔,盯著她看了半晌,目光帶著審視的意味。

  傅雲英神情坦然,等著他回話。

  傅四老爺輕輕笑了一下,然後才鄭重道:「四叔曉得了……你放心,不會委屈你娘。」

  得到他的允諾,傅雲英輕輕嗯一聲,慢慢退出去,「四叔早些歇息。」

  傅四老爺卻沒有馬上睡,他靜靜坐了片刻。啪的一聲,燈芯燒到頭了,他低笑一聲,拔下網巾裡的簪子撥弄燈芯,「大哥一輩子老實,英姐倒是個強脾氣……」

  蠻一點也好,沒爹的孩子,剛強一些才不會被人欺負。

  第二天大船在渡口靠岸,傅四老爺帶著韓氏和傅雲英下船,一行人改乘馬車繼續南下。等趕到下一個碼頭,再棄車坐船。

  如此一路舟車勞頓,五天後,終於抵達黃州縣。

  船剛靠岸,棧橋上早有傅家僕從等候多時,天邊陰沉沉的,看樣子像是要落雪。

  傅雲英攙著韓氏下船,韓氏有點暈船,到了岸上後大舒一口氣,不停跺腳,「總算踩著平地了!」

  婆子、丫鬟迎上前,見韓氏像喝醉了一樣手舞足蹈的,想笑不敢笑。

  傅雲英不動聲色,目光逡巡一周,看到一個膀大腰圓的婆子直奔王叔走過去,兩人湊在一處說話,樣子很親熱,知道這位就是王嬸子,記在心上。

  等王嬸子過來幫忙搬運行李,她笑著道:「哪敢勞煩嬸子,這一路多虧王叔照應我們。」

  她上輩子是魏家的嫡女,從小跟著母親學儀態舉止,規矩浸潤在骨子裡,雖然現在是個瘦小乾癟的小丫頭,但架子一擺出來,氣度不凡。

  王嬸子被她唬住了,搓搓手掌,笑成一朵花,佝僂著腰道:「小姐折煞我們了,那都是老頭子該做的。」

  接下來,王嬸子留在韓氏和傅雲英身邊,熱心幫她們介紹每一個丫鬟、婆子,細說傅家的姻親關係。

  傅家是黃州縣本地一個大族,傅老大和傅四老爺這一房只是其中一支,如今傅家嫡支住在東大街最大的一座宅子裡,家裡管那一支叫大房。

  傅四老爺帶著老太太住在東大街另一頭,家裡是一座三進的宅院,小是小了點,但家裡人口不多,只有傅老三和傅四老爺兄弟倆加一個老太太,倒也寬敞。

  傅老三和三太太住一個院子,膝下只有一個女兒傅桂。傅桂出生的時候剛好後院的桂花開了,就取了這麼個名字。三老爺和三太太都是悶葫蘆,不愛說話,四小姐傅桂卻是個話簍子,一天到晚嘰嘰喳喳。丫鬟們平時在院子裡忙活時,遠遠的聽到笑聲,不用猜,一定是傅桂過來了。

  傅四老爺和四太太有一兒一女,兒子叫傅雲泰,女兒叫傅月。傅家現在是四太太當家,四太太為人很嚴厲。

  自願為傅老大守寡的吳氏單獨住一個院子,她是寡婦,平日不怎麼出門,嫁到傅家九年,從來沒回過娘家。

  吳氏帶著過繼到傅家的九少爺傅雲啟過活。

  說到吳氏和九少爺傅雲啟,王嬸子臉上訕訕的。

  「二老爺呢?」傅雲英問王嬸子,王叔嘴笨,幾乎不提傅家的事。

  王嬸子回說:「二老爺是族裡另一房的。」

  傅雲英很快理清家裡的人口關係:

  三叔三嬸,四姐姐傅桂。

  四叔四嬸,大姐姐傅月,十哥傅雲泰。

  祖母老太太。

  另外加上吳氏和九哥傅雲啟。

  傅家確實人口簡單,只有傅四老爺養了兩個屋裡人,三老爺沒有納妾,家裡沒有庶出的少爺小姐。

  至於嫡支大房那邊,不知道隔了多少代,早已疏遠,暫時不需要理會。

  馬車很快到了傅家門口。

  王嬸子抱傅雲英下車,幾朵冰涼的雪花落到她臉上,涼絲絲的。

  又開始落雪了。

  門口響起說笑聲,丫鬟婆子眾星捧月,簇擁著四太太盧氏迎出來。盧氏體格壯實,幾乎和丈夫四老爺一樣高,濃眉大眼,滿臉帶笑,望去十分慈祥可親。

  如果不是之前聽王嬸子無意間說漏嘴,知道盧氏曾命人把一個偷果子吃的丫頭打殘了一條腿,傅雲英幾乎以為對方真的是一個慈眉善目的尋常婦人。

  三老爺和三太太站在角落裡,一臉憨笑。

  四老爺皺眉,「姐兒和哥兒們呢?」

  盧氏笑著道:「今天炸果子吃,娘把他們叫過去吃芝麻團、糯米燒圓子,我剛才過去請,娘愛熱鬧,不肯放人呢。」

  氣氛有點怪。

  三老爺和三太太笑眯眯的不說話,婆子們眼觀鼻鼻觀心,默不吭聲。

  傅家人人都知道,老太太不喜歡傅老大,每次聽別人提起傅老大,她立刻變臉,指著窗戶大罵,說當年老太爺就是被傅老大給氣死的,她只當沒這個不肖子。

  傅四老爺低歎一口氣,回頭牽起傅雲英的手,拉著她進門,「英姐,到家了。」

  眾人面面相覷。

  傅四老爺身體很好,手心熱乎乎的,傅雲英任他拉著,一點都不怯場,頂著其他人打量的眼神邁進傅家大門。

  盧氏攙著韓氏跟在後面,一口一句「大嫂」,親熱得很,三兩句就把韓氏哄得眉開眼笑。

  王嬸子說盧氏是四老爺的賢內助,一點都不誇張,隨從提前趕回傅家傳話,盧氏明白丈夫的暗示,早命人把韓氏和傅雲英住的房子收拾打掃出來了。

  是一座單獨隔開的小院子,坐北朝南,早上日頭能曬進院子,午後可以曬廳堂,乾淨齊整。院子裡種了一株皴皮棗樹,樹下砌了花池子,冬天花草都枯萎了,盧氏讓人買了十幾盆蘭花、山茶和水仙,一溜擺開,粉白豔紅交相輝映,不至於太單調。

  北面三間屋子,最裡頭是臥房,中間是起居待客的正堂,這是韓氏住的。

  傅四老爺是小叔,不好進韓氏的房間,繞過正堂,直接去廂房。

  其實叔父也不該去侄女的院子,但他卻堅持拉著傅雲英,帶她去看她住的地方。雲英年紀小,不用忌諱。

  原來四老爺這麼看重五小姐……眾人交頭接耳一番,對韓氏的態度更恭敬了。

  盧氏笑得愈發熱情。

  傅雲英住的廂房也是三間,中間用多寶閣、屏風、梅蘭竹菊槅扇隔斷,裡頭桌凳案幾俱全。錦閣後面是一架帶欄杆的黑漆鈿螺雕刻富貴長春拔步床,下設腳踏,上面掛著一副素羅幔帳,挨牆的地方兩把柳木圈椅,屏風後面是雕花衣架和盆架,四五隻大桐木箱櫃碼的高高的,方桌上設有爐瓶三事,旁邊一架鏡臺,一套細瓷茶具。

  韓氏從沒見過這麼雅致的閨房,看得眼睛都直了。

  傅雲英卻覺得傅家的擺設家具不過爾爾,和京師普通人家的差不多,可能傅家富起來沒幾年,不大講究這些,黃州縣畢竟只是個偏僻州縣。

  盧氏讓丫鬟和養娘過來拜見傅雲英,囑咐她們好生服侍五小姐,眾人恭敬應了。

  傅四老爺看了一圈,皺眉道:「太冷清了。」

  盧氏壓低聲音說:「官人,侄女還有幾個月出孝……」

  「那也太冷清了。」傅四老爺說,「把後院收著的那架紫檀嵌繡件的屏風抬過來。」

  盧氏臉色一變,他們這樣的人家,攏共就只有三四樣紫檀的大家具,老太太屋裡擺了一架,他們屋裡擺了一架,還有一架是她給兒子傅雲泰留的。

  猶豫只是一瞬間,她很快堆起笑容,一迭聲叫人去抬屏風,看起來沒有一點不情願。

  忙亂一番,傅四老爺去上房見老太太。

  盧氏擔心母子倆因為傅老大的事起爭執,留下丫鬟養娘伺候韓氏和傅雲英,也急急忙忙跟著去了正院。

  打發走養娘,韓氏一拍大腿,狠狠攥住傅雲英的肩膀,神情激動,「不走了!讓我給他們家當幫工的都行!」

  傅雲英嘴角抽搐了兩下,「娘,你不能動搖,你是好人家的女兒,不能給人當小老婆。如果傅家不給你一個說法,咱們抬腳就走。」

  韓氏哎呦一聲,戳她的額頭,「傻閨女,你爹死得早,我要名分有什麼用!名分又不能當飯吃!只要他們肯養活你,不認我也沒什麼!」

  她原先以為傅家有幾百畝地已經不錯了,沒想到傅家這麼有錢!連丫鬟、婆子身上穿的青花布襖子都比她們母女原來的衣裳要好。

  傅雲英搖頭,「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

  韓氏聽不懂,抓著雲英直晃,「發財了,發財了,大丫,你發財了,你看床上那被子,是潞綢的!你得好好巴結你那個四叔,我看他很疼你。」

  她激動得語無倫次,繞著臥房轉了一圈又一圈,趴在地上看腳踏上的花紋,一邊感歎一邊道:「大丫,你得留下來!」

  傅雲英撐不住還是笑了,韓氏只是個普普通通的婦人,她勤勞,能吃苦,要強,吝嗇,粗魯,市儈,俗氣,不懂什麼叫不為五斗米折腰……韓氏有很多缺點,但雲英很喜歡她。

  她不止一次看到群牧所附近的村戶用女兒和衛所的軍漢換糧食,一個八歲的丫頭,只能換一擔麥子。傅老大剛走的時候,有人勸韓氏把她賣了,再找個人改嫁,韓氏斷然拒絕。

  「娘,四叔不會趕你走的。」

  韓氏抬起頭,半信半疑,「真的?」

  傅雲英點點頭,拉韓氏站起來,「他們真不認你,我和你一起走。」

  韓氏恨鐵不成鋼,急得直跳腳,「你傻啊?傅家這麼有錢,你得留下來!跟著娘你只能受窮!」

  她左右看看,壓低聲音和傅雲英耳語:「他們真趕我走的話,你更得留下來,娘等你長大了再來孝順我,你是我養大的,別忘了我啊!」

  傅雲英失笑,原來韓氏還是有點心眼的嘛,這話分明是哄她的。

  --------------------------------------

  說一下守孝這個,一般老百姓不會那麼講究,最嚴格的也只守二十幾個月。文裡傅老大去世快兩年了。

  當官的和讀書人要嚴格些,如果不守孝會被彈劾。

  古代有很多嚴格的規定,但是民間真正遵守的人不多。舉個例子:古代人很早就規定表兄妹不能結婚,但是這個完全沒人理會嘛……

  還有一個,皇室規定老百姓不能穿什麼紋樣的衣服啊什麼的,事實上老百姓就是愛穿,根本禁止不了,明朝這種現象尤其普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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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羊肉大蔥蒸餅

  正院。

  老太太大吳氏滿面怒容,「清娘是我們家明媒正娶抬進門的,可憐她小小年紀,為你大哥守了這麼多年,你說不要她就不要她,叫她以後怎麼做人?」

  傅四老爺苦笑著說:「娘,兒子沒有說要趕清娘走……這事都怪兒子考慮不周,如今找到嫂嫂和侄女了,總不能讓她們在外面吃苦……」

  大吳氏臉色陰沉。她雖然不喜歡長子,但是韓氏寡婦失業的,帶著一個七歲的丫頭,也是可憐人,論情論理,傅家都不能拋下母女倆不管。不過添兩雙筷子罷了,傅家現在不愁養不起她們。

  可小吳氏是她的娘家人,嫁到傅家九年,勤勤懇懇,本本分分的,她實在拉不下臉讓小吳氏給韓氏騰位子。

  槅扇外,四太太盧氏聽到這裡,略一沉吟,讓丫鬟帶大小姐傅月、四小姐傅桂、九少爺傅雲啟和十少爺傅雲泰去抱廈玩,自己掀開布簾子走進裡間,笑盈盈道:「娘,您先別氣,且聽官人怎麼安排。」

  大吳氏看到盧氏走進來,臉上的怒氣減了幾分。兒子和媳婦不一樣,兒子犯錯可以打,可以指著鼻子罵,媳婦不是從自己肚皮裡鑽出來的,得客氣點,做錯事只能慢慢教。

  傅四老爺道:「清姐年紀不大,才二十歲出頭,她要是願意嫁人,我給她挑個好人家,嫁妝都是我出,以後我把她當親妹妹,絕不會撒手不管。她不願意嫁人也行,我們傅家養活她一輩子。」

  大吳氏沉著臉不說話。

  盧氏上前給大吳氏斟茶,「娘,您沒瞧見大嫂和英姐……那叫可憐喲,瘦得一把子骨頭……阿銀剛才抓了把酥糖給她們吃,大嫂沒吃過,稀罕得不行……」

  大吳氏哼了一聲,「老大要是個安分的,哪會有今天!」

  傅四老爺歎了口氣,「娘,大哥只留下英姐這麼一個閨女。」

  屋裡燒了火盆,熱氣直往臉上撲,大吳氏擺擺手,「我不管你們的事,只有一點,不能委屈清娘和啟哥,啟哥是上了族譜的!」

  不等傅四老爺說什麼,盧氏搶著答道:「娘,您放心吧,還有我呢。」

  夫妻倆從正院出來,傅四老爺問盧氏,「清娘願意改嫁嗎?你去探探她的意思。」

  盧氏嗤笑,「不必問了,清娘不會改嫁的!不然娘怎麼會答應得這麼痛快?」

  小吳氏娘家太窮了,這些年全靠著傅家養活她的老娘和兄弟嫂子一大家子。她兄弟嫂子是懶貨,就指望著這個妹妹養家,每天吃飽了揣著手出去閒逛,家裡沒米了就打發小吳氏的娘到傅家找小吳氏討錢。吳家人每次兩手空空上門,走的時候一定扛著、挑著、肩著,吃的喝的穿的用的,什麼都拿,連小吳氏院子盛水用的瓷缸也要搬走。

  吳家人不僅是小吳氏的親戚,還是老太太大吳氏的親戚,盧氏不好管,乾脆隨他們去,反正小吳氏自己心甘情願出錢貼補娘家,輪不到她這個外人插嘴。

  吳家是個什麼情形,大吳氏心裡最清楚。有這麼一幫上不了檯面的娘家人,小吳氏根本嫁不了好人家,傅四老爺願意養活他們一家子,小吳氏感恩戴德,只要能留在傅家,她什麼都肯答應。

  老太太嫌棄娘家人不中用,又狠不下心不管娘家人,有了小吳氏這麼個藉口,她才好光明正大接濟吳家其他人。老太太也不會讓小吳氏走的。

  夫妻倆商量了半天,傅四老爺說,「這時候也沒法計較那麼多了,清娘以後就是娘的乾閨女,她的吃穿用度還是和以前一樣,她什麼時候想嫁人了,我還是風風光光送她出嫁。」

  盧氏道:「老爺仁厚。」

  傅四老爺搖搖頭,「這事都怪我……」

  盧氏一口剪斷他的話,「當著娘的面我不好說什麼,老爺別多想了,當年還不是娘說清娘可憐,老爺才挑中她的。不是我們家幫襯,清娘早被她兄弟賣到髒地方去了!這些年清娘吃穿不愁,一大家子跟著她吃白食,我一句難聽的話沒說過,我們家對得起她!」她頓了一下,「就是啟哥難辦,清娘以後不是他的娘,不能再養著他。依我看呢,正好啟哥年紀也大了,不如把他挪到外院,讓他專心念書。」

  傅雲啟是過繼的嗣子,比傅雲英大一歲。

  傅四老爺點點頭。

  傅家主事的人是傅四老爺,他下了決定之後,沒人敢反駁。

  消息很快傳遍傅家的三進宅院。

  養娘和丫鬟們滿臉堆笑,改口稱韓氏為「太太」。

  韓氏站起來想搆個東西,旁邊立馬有小丫鬟跑過來攙她。她剛坐下,養娘立刻把熱茶沏好了。她想掀簾看看外邊的天色,婆子們一擁而上,為她穿斗篷……韓氏渾身彆扭,哪哪兒都不自在。

  傅雲英安慰她,「娘,別怕,等你習慣就好了。」

  韓氏搓著手道:「我們是窮苦人家出來的,怎麼受得了這個?還是把丫鬟退回去吧,能省不少工錢呢……」

  傅雲英按住韓氏的手,韓氏長年幹重力活,雙手滿是開裂的口子,「娘,你只管受著,有我呢。」

  韓氏不怕吃苦,她幹活麻利,群牧所的男人都比不上她,但是傅家的一切卻讓她怕了,好像做夢一樣,感覺不真實。

  一桌席面送到房裡,臘月底,案桌上全是大魚大肉,灶上的婆子知道韓氏是北方人,特意為她蒸了一籠羊肉大蔥蒸餅,煮了一小鍋雞絲麵。

  天大地大,吃飯最大。

  韓氏抓起筷子吃飯,再次震驚:她從沒吃過這麼好吃的麵條!

  吃過飯,盧氏領著母女倆去見老太太大吳氏。

  大吳氏年紀大,格外怕冷,上房從早到晚燒火盆,暖烘烘的,傅雲英在羅漢床前站了一會兒,熱得直冒汗。

  老太太在房裡也穿著大毛皮襖,衣襟前一對福壽萬年金扣子,富貴不斷頭紋棉裙,頭戴黑地鑲邊萬壽錦抹額,戴包頭,葫蘆耳墜子,腕上一對寸闊的鐲子金光閃閃,滿頭銀絲,面色紅潤。

  她對韓氏和傅雲英不冷不熱的,送了雲英一對佛手紋銀髮簪,讓丫鬟帶她去外邊玩。

  傅雲英坐在外邊碧紗櫥和丫鬟翻花繩。翻了幾個花樣,韓氏出來了,老太太沒說別的,只是囑咐她好生善待傅雲啟。

  傅雲啟還在小吳氏跟前養著。老太太發話了,大過年的搬來搬去不吉利,等明年再讓傅雲啟挪到外院去住。

  韓氏還是覺得不踏實,傅老大很少提起老家的事,她對傅家一無所知。

  傅雲英看她坐立不安,找養娘要了些布頭、麻線,讓韓氏給三太太和四太太盧氏做幾雙鞋子。

  韓氏兩手一拍,「咱們什麼都沒有,確實得做點東西送人。」

  她挪到南窗下繡鞋面,一針一線繡得很認真。穿針走線中,她心裡慢慢安定下來,沒那麼慌張了。

  剛做好一半,盧氏跟前的丫鬟阿金找過來,「四老爺請五小姐去正院。」

  韓氏問她:「請英姐去做什麼?」

  阿金回說:「四老爺要帶五小姐去拜宗祠。」

  拜宗祠是大事,韓氏是婦道人家,不懂拜宗祠的規矩,估摸著得莊重,給傅雲英換了身燕尾青夾襖,藕荷色褶裙,頭髮束兩個抓髻。

  盧氏不愧是管家的人,早命婆子按著傅雲英的尺寸裁了好幾套衣裙,臨時趕出來的襖裙,袖口衣擺有點大。

  養娘蹲在地上幫傅雲英整理裙角,有人掀開簾子走進來,「九少爺來了。」

  婆子牽著一個皮膚白皙的小男孩進房。

  韓氏呆了一呆,養娘提醒她得送表禮,她低頭在袖子裡找半天,狠狠心把藏的一串銅錢給翻了出來,「哥兒拿去買零嘴吃。」

  傅雲啟不肯接,扭來扭去,直往婆子後面躲。

  婆子笑得尷尬,「太太,啟哥怕生。」

  韓氏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嘿嘿笑了笑,把錢塞到婆子手心裡。

  「我不要她的東西!」傅雲啟忽然大喊一聲,推開婆子,拔腳跑了。

  婆子臉色發白。

  韓氏向來大大咧咧,不會和一個小娃娃置氣,擺擺手道:「外頭怪冷的,你們快跟過去瞧瞧。」

  婆子們告罪,趕緊出去追傅雲啟。

  傅雲英目送傅雲啟跑遠,她這個便宜哥哥其實挺可憐的,當了幾年富家少爺,嫡母和妹妹忽然從天而降,養大他的小吳氏成了傅家乾女兒,他以後要管韓氏叫母親,一時接受不了,情有可原。

  外頭大雪紛飛,養娘支起羅傘,護送傅雲英去正院。

  傅四老爺聽下人說傅雲啟在韓氏房裡耍性子,長歎一口氣,臉上難掩失望之色。傅家祖上是種地的,沒出過厲害人物,不是什麼講究人家,沒什麼規矩,但傅雲啟就這麼撒腿跑了,還是太嬌氣了點。

  王叔問傅四老爺,「官人,等不等九少爺?」

  傅四老爺搖搖頭,看著傅雲英在婆子丫鬟的簇擁下從垂花門後面轉出來,沉默一瞬,下了個決心,「不等啟哥了。」

  一路奔波,英姐小小年紀,從沒叫過一聲苦,這就很難得了。四老爺這幾天一直在暗暗觀察英姐,她不僅穩重懂事,還懂得許多連大人都不曉得的事情,完全不像是荒山野嶺長大的丫頭。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大概就是這樣了。

  傅家這一房十年前還窮得叮噹響,驟然富起來之後,日子好過了,幾個哥兒、姐兒是蜜罐裡泡大的,一團孩子氣。四老爺自己小時候吃過苦頭,不忍心狠管。結果啟哥八九歲了還天天哭哭啼啼,到哪兒都黏著小吳氏。泰哥被盧氏慣壞了,不僅任性驕縱,還喜歡欺負兄弟姐妹。

  傅四老爺牽起傅雲英的手,大哥只留下這麼一個血脈,他得好好教養英姐。

  傅雲英知道傅四老爺在審視自己,她不動聲色,仍舊和往常一樣說話行事,沒有費心去偽裝成一個天真爛漫的小女孩。

  傅家雖然不是大戶人家,但也不窮,她滿可以安安心心當一個豐衣足食、萬事不愁的富家小姐,但如果真那樣做了,和上輩子有什麼分別?

  既然白撿一世,不能輕易浪費老天爺的饋贈,她沒有時間天真爛漫。

  傅家宗祠在大宅那頭,現在的傅家族長是大房的三老太爺,他們那一房是傅家嫡支。

  「大房的二少爺最出息。」傅四老爺指著矗立在東大街最深處一座黑瓦白牆的大宅院,對傅雲英說,「十七歲就高中舉人,幾十年來就出了他這麼一個!是我們傅家的!」

  黃州縣文風不盛,往往幾十上百年才能出一個進士,考中秀才就能光宗耀祖,到處橫著走,舉人老爺那更是金鳳凰。

  二少爺傅雲章就是傅家這個草窩裡飛出的一隻金鳳凰,知縣老爺鬍子一大把,還得管二少爺叫「小友」。傅家之所以能在短短十年間重新興旺起來,很大程度上借了二少爺的東風。

  傅雲英揚揚眉。

  南直隸文風昌盛,考取功名的文人學子多如牛毛,蘇州府的進士尤其多,用市井老百姓的話說,那是舉人遍地走,秀才不如狗。京師比不上南直隸、浙江,借著地利的便宜,也是群英薈萃。雲英以為舉人很常見,沒想到傅家出了一個舉人,傅四老爺竟然會如此激動。

  也難怪,十七歲的少年舉人,確實不簡單。

  而且二少爺光靠功名帶動一個大家族發達,其中肯定少不了四處周旋交際,有才華,還有手段,二少爺絕不是個兩耳不聞窗外事的酸腐書生。

  傅四老爺把傅二少爺誇了一通,拉著傅雲英繼續往前走,「你兩個哥哥現今在族學裡讀書,族學是二少爺出資辦起來的,啟哥開始念什麼《龍文鞭影》了,泰哥還在學《三字經》。四叔盼著他們能考中功名,舉人考不上,至少得考個秀才回來。」

  快九歲了才開始學《龍文鞭影》?《龍文鞭影》可是啟蒙讀物……

  傅雲英暗暗道,四叔,照這樣下去,你的願望很可能要落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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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龍文鞭影》,原名《蒙養故事》,萬曆年間編纂,明末增訂後改名《龍文鞭影》,因為是架空,就直接採用後一個書名。一般六歲學《龍文鞭影》。

  文中大地名是真實存在的,小地名是虛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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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桂花藕粉

  祭拜過宗祠,族老把傅四老爺拉過去說話。

  他指著傅雲英問:「這就是老大家的閨女?」

  傅四老爺點頭道,「不錯,這是雲英,過完年就八歲了。」

  族老皺眉,「雲字是男孩的排行,她一個女孩,怎麼能叫這個名字?」

  傅家男孩都是雙名,女孩是單名,雲字輩的男孩按照「雲」字來取名,女孩的名字沒講究。

  傅四老爺摸了個荷包出來,塞進族老手裡,「求叔公看在我大哥的份上通融一下,他就這麼一個女孩子。」

  族老掂掂荷包,笑眯眯道:「好說好說,我也是看著老大長大的,為他破個例也無妨。」

  反正族譜上女兒只標注排行,不寫閨名,不管叫傅雲英還是叫傅英,基本沒什麼差別。

  傅四老爺和族老客氣幾句,牽著傅雲英回家。

  路過族學的時候,裡面依稀傳出少年人讀書的聲音,嗓音醇厚清朗。

  傅四老爺停下腳步,驚訝道:「先生早就回鄉過年去了,誰在裡頭讀書?」

  族學是一座黑瓦白牆的二進院子,大門緊閉,院牆裡伸出一簇繁茂的樹枝,冬日裡的桂花樹仍舊鬱鬱蔥蔥,綠得理直氣壯。

  隨從搓搓手,趴在牆頭上往裡看。

  院子裡空蕩蕩的,一個身姿挺拔、眉清目秀的少年正站在窗前背書。

  隨從回頭道:「好像是三老爺家的蘇少爺。」

  傅三老爺那一房是傅家最富裕的一支,三老爺是族長。二少爺傅雲章就是這一支的,他是三老爺的嫡親侄子。

  蘇少爺說的是表少爺蘇桐,十年前蘇家的青壯年被官府徵召去南邊挖水渠、運漕糧,碰上長江發大水,父子兄弟全都死在外邊。三老爺仁義,把蘇家妻兒老小接到家裡養活。蘇桐是在傅家長大的。

  三老爺長子早逝,膝下只有一個閨女傅媛,把蘇桐當成自己的兒子看待。

  傅四老爺點點頭,「明年二月就是縣試,聽說桐哥這次要下場,難怪他這麼刻苦。」

  蘇桐也才十一歲而已,不比傅雲啟和傅雲泰大多少,人家都要考縣試、院試、府試了,家裡兩個大寶貝還在認字……

  真是人比人,氣死人。

  傅四老爺拉著傅雲英走開,步子比剛才快了不少。

  路上靜悄悄的,雪花落在青石板地上,積了薄薄一層,家家戶戶屋簷下垂著一溜尺來長的冰掛,折射出耀眼光芒。戴蓑帽、穿青布直裰的小廝拿著大掃把清掃各家門口的積雪,刷刷的聲音聽起來有種歡快的感覺。

  幾個戴氊帽、穿厚襖子的小少爺圍在一處,拿竹竿敲冰掛玩,動作小心翼翼的。老僕守在一邊勸小少爺回房,小少爺不理他,直翻白眼。

  傅四老爺停下來看了一會兒,忽然笑了一下,「記得小時候,大哥最喜歡帶著我們出去打冰掛,每到落雪的時候,我們扛著竹竿走遍十里八鄉,看到冰掛就打,大哥名聲響亮,其他村的不敢和他搶。」

  那時候窮,別人家過年有魚有肉,有燉的蹄子,有南方的鮮果,有炸的麵果子,有熱騰騰的豬肉饅頭,他們兄弟只能把冰涼的冰掛當成點心吃。

  現在他有錢了,家裡山珍海味,水陸奇珍,應有盡有,大哥卻不在了。

  傅雲英抬頭看著傅四老爺,輕聲說:「四叔,謝謝。」

  她知道女孩的名字上不了族譜,仍然堅持要叫傅雲英,傅四老爺什麼都沒問,當場一口答應下來。傅老大以前從來沒有提起家鄉的事,只在最後彌留之際念叨著親人的名字。她一開始以為傅老大和家人關係不好,但這幾天相處下來,傅四老爺對她可謂視如己出。

  王叔沒有騙她,傅四老爺和傅老大以前感情確實很好。

  傅四老爺微微一笑,低頭摸摸傅雲英頭頂的小抓髻,「四叔是你的親叔叔,不用謝我。以後你想要什麼,只管和四叔說。」

  傅雲英笑了笑。

  其實她並不明白自己最想要的東西是什麼。不過那不要緊,至少她很清楚自己不想要什麼。

  回到傅家,內院一陣歡聲笑語。

  老太太喜歡熱鬧,把媳婦孫女們叫到正院裡陪她說話解悶,說了一會兒又犯睏,歪在裡間羅漢床上打瞌睡。

  盧氏、韓氏和三太太挪到外邊暖閣裡,邊烤火邊說些過日子的家常話。

  韓氏說起在群牧所怎麼養馬、餵馬,碰到韃靼人打過來了怎麼逃命。

  三太太和盧氏是土生土長的黃州縣人,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武昌府,覺得韓氏說的故事很新鮮,聽得津津有味的。

  火盆裡的木炭燒得劈啪響,火盆架子周圍擺了一圈福建福橘、山東白梨和本地的栗子,大小姐傅月、四小姐傅桂坐在小杌子上,等著丫頭把烤熟的栗子剝給她們吃。

  十少爺傅雲泰像膠牙餳一樣纏著母親盧氏,盧氏摸摸他的臉,讓丫鬟阿金沖一碗桂花藕粉給他甜嘴。

  隔著一道回廊,傅三老爺坐在抱廈裡編燈籠,細如毛髮的竹絲在他的手指間跳來跳去。不一會兒,一隻小巧玲瓏的竹絲燈籠就編好了。

  丫鬟把編好的燈籠送到暖閣,傅桂接到手裡,讓丫鬟去取紅紙、漿糊來,她要黏燈籠。

  傅雲泰看到燈籠,眼前一亮,放下瓢羹和瓷碗,湊過去找傅桂討燈籠。

  傅桂捨不得,指著外邊說:「你等等,讓我爹再做一個好的給你。」

  傅雲泰哼一聲,直接從她手裡搶走燈籠,一把將她連小杌子一起推到地上,「家裡的錢都是我爹掙的,你爹娘聽我爹的,你也得聽我的,不給也得給!」

  周圍的丫鬟、婆子面面相覷,連忙上前扶起傅桂,幫她拍乾淨衣裳。她和火盆坐得近,差一點就把頭髮燒著了。

  傅桂又氣又怕,雪白的鵝蛋臉頓時漲紅一片,眼淚在眼眶裡打轉。

  丫鬟忙勸小聲她,「泰哥說的是玩笑話,姐兒別往心裡去。」她朝傅桂使個眼色,「桂姐,四太太在那邊看著……」

  盧氏聽到這邊的動靜,揚聲問:「泰哥是不是又淘氣了?」

  婆子支支吾吾的,不知道該怎麼回話。

  傅桂咬咬牙,再抬起頭時,笑容滿面,咯咯笑著說:「嬸子,沒事,我和泰哥鬧著玩呢!」

  盧氏嗯一聲,扭頭繼續和韓氏說話。

  大小姐傅月眉頭輕蹙,拉起傅桂的手,塞了隻烤得滾燙的福橘給她,柔聲說:「四妹妹,你別和泰哥計較,他就是喜歡搶別人的東西。一會兒他玩膩了,我叫他把燈籠還給你。」

  傅桂輕輕甩開傅月的手,小臉拉得老長,「大姐姐,一個燈籠而已,不必了,我沒那麼小氣。」

  傅月臉上訕訕的。

  傅雲英跟著傅四老爺進房的時候,敏銳地感覺到暖閣裡的氣氛有些僵硬。

  她習以為常。女眷們不能和男人一樣出門拋頭露面,整日待在內宅,除了圍著丈夫兒女打轉,無事可做,日子久了,免不了和其他女眷磕磕碰碰,枉口嚼舌生是非。內宅裡的勾心鬥角,她上輩子見識過不少。

  傅四老爺拉著傅雲英上前和傅月、傅桂廝見。

  兩個堂姐彼此雖然鬧得不大愉快,對她倒是很熱情,拉著她的手問長問短。

  大姐姐傅月是傅四老爺和盧氏的女兒,她不像母親盧氏強勢,更不像父親四老爺精明圓滑,秉性柔弱,不善言辭,說話怯怯的。

  傅三老爺和三太太先前生了兩個兒子,都不幸夭折了,只有女兒傅桂健康長大。傅桂從小被抱到老太太跟前養,現在還和老太太一起住。三老爺和三太太天聾地啞,沉默寡言,傅桂卻嘴皮子利索,看得出是一個很要強的人。

  傅雲英聽王嬸子說過,家裡的下人曾開玩笑說大小姐傅月和四小姐傅桂可能投錯了胎,或者是不小心抱錯了,怎麼看不愛說話的傅月都更像伯伯三老爺的女兒,而傅桂和盧氏更像親母女。

  傅四老爺一個人養活全家,丈夫有本事,盧氏在妯娌面前十分有底氣,自詡什麼都比妯娌強,偏偏在兒女上略輸一籌——老太太明顯更喜歡活潑爛漫的傅桂,十少爺傅雲泰性子跋扈,也不如九少爺傅雲啟討長輩喜歡。

  傅雲英不準備摻和到兩個姐姐的較勁中去,進裡間給老太太問好,然後退出來,拉母親韓氏回房。

  韓氏完全沒察覺到三太太和四太太之間的暗潮洶湧,依依不捨地和兩個妯娌告別,回到房裡,笑著和女兒說:「你兩個嬸子挺好相處的。」

  傅雲英笑笑說,「娘喜歡就好。」

  韓氏隨遇而安,不貪東西,也不喜歡攀比,和盧氏、三太太沒有利益糾葛,自然可以處得好。

  傅雲英問:「怎麼沒看到九哥?」

  小吳氏從不出門,加上不想和韓氏碰面,沒看到她不奇怪,傅雲啟怎麼也不在,難道下人還沒找到他?

  韓氏說:「四弟妹剛才找到他,送他回房去了。」

  傅雲啟耍性子不吃飯,盧氏怕大過年鬧起來不好看,打發他去小吳氏的院子,讓小吳氏勸解他。

  傅雲英揚眉,看了一眼支起來的窗戶,雪還在下,棗樹的枝幹上已經蓋了一層厚厚的白雪。

  她吩咐養娘,「請九少爺過來。」

  傅雲啟是上了族譜的嗣子,以後要承繼傅老大這一支,是她名義上的哥哥。

  融入傅家的第一步,就先從「交好」哥哥開始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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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冰掛:冬天雪下得很大的時候,房前垂下來的一根根冰淩,透明的,亮晶晶,「天然棒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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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八寶茶

  黃州縣多湖泊,秦漢時期這裡煙波浩渺,屬於雲夢澤的一部分。後來慢慢被長江及其支流沖刷下來的泥沙所填平,平原上河汊縱橫交錯,湖蕩星羅棋佈,形成一片水鄉澤國。

  傅家合族住在縣城最東邊的一條巷子裡,和縣城的主城隔著一條河,過河的橋在幾里外,東大街的人去縣城採買菜蔬時一般坐船。

  養娘張媽媽說,以前老太太帶著傅家幾兄弟住在山裡,家裡富裕了才搬到東大街來住。

  傅雲英恍然大悟。傅家的宅院從外邊看有些年頭了,院牆斑駁,照壁、屋瓦、窗欄卻是新的,房裡的家具也很新,想必宅子是四老爺從別人手上買的,院子內部重新修葺過。

  張媽媽坐在小杌子上繡鞋面,火盆放在月牙桌底下,她挨著桌角坐,把腳放在火盆架上取暖,一面飛針走線,一面和韓氏閒話家常,「過河的橋是以前的知縣修的,縣裡人管它叫知縣橋。知縣橋太遠了,從東大街過去要繞遠路,恁的不方便!舉人老爺——就是大房的二少爺說等明年要單單給咱們傅家修一座橋,二少爺小的時候,家裡沒有族學,二少爺每天天沒亮去老師家上學,夜裡烏漆墨黑才回來。那時候大房的大老爺沒了,二少爺是遺腹子,陳老太太靠織布把二少爺養大,二少爺沒錢坐渡船,只能繞遠路,每天來回十幾好里路,可作孽了!家裡的鋪子在西大街,幾位太太小姐去縣城玩都是坐船,官人早上進城,也要等船來接。」

  東大街在縣城最東面,不屬於縣城主城,街巷一大半都是姓傅的人家,縣裡人平日沒事從不到東大街來。傅家的店鋪集中在西大街,西大街和渡口近,是黃州縣最熱鬧繁華的地方。韓氏和傅雲英在渡口棄舟登岸,再坐車回傅家。傅雲英路上留心觀察,明顯感受到越往東,街巷兩旁的店肆越少,人煙越稀落。

  韓氏咬斷線頭,問:「怎麼不搬到西大街去?」

  張媽媽抬起頭,房裡還有兩個丫鬟站在窗前熨衣裳,傅雲英冒雪出去一趟,雖然打了傘,底下裙角還是濕了,得連夜烤乾,明天還要穿的。她拈針在鬢角擦了兩下,小聲說,「官人和太太早就想搬走了,老太太不讓搬。族人都在東大街,搬到西大街去,人生地不熟的,而且老太太喜歡抹牌,不好找牌搭子。」

  韓氏笑著說:「這倒也是,和族人一起住,都是姓傅的,別人不敢欺負。」

  傅雲英卻覺得張媽媽沒有說實話。她記得王叔說過,以前家裡窮苦時,族裡的人不僅沒幫襯傅老大、傅老三和四老爺,還經常欺負幾兄弟,強行霸佔家裡僅剩的幾畝地,所以傅老大才經常和別人打架,脾氣越來越暴烈,最後惹下大禍,遠走他鄉。

  老太太不肯搬家,應該不是捨不得族裡的好親戚,而是家裡好不容易發財了,當然要在親戚族人面前好好顯擺顯擺,出口惡氣。

  韓氏做好一雙布鞋,給張媽媽看。

  張媽媽笑得有些勉強,「太太手真巧,這鞋底做得扎實!」

  傅雲英把布鞋接到手裡,韓氏做的布鞋是拿碎布頭拼的,三太太和四太太不會穿這樣的鞋子。沒辦法,韓氏力氣大,幹活麻利,但不會做精細活兒,富家太太們穿的高底繡鞋精緻小巧,她見都沒見過,自然做不出來。

  她給張媽媽使了個眼色,「娘再多做幾雙,我留著送人。」

  韓氏笑駡,「我做的,怎麼成了你的了?」

  「哐哐」幾聲,門外有人叩門,丫鬟芳歲過去應門。

  張媽媽抬頭往外看,「是四小姐房裡的菖蒲。」

  傅雲英眉尖微蹙,她還以為傅雲啟到了。

  菖蒲提著一盞燈籠進房,門一開,能聽到院子裡風聲呼嘯,「這是三老爺剛做好的,桂姐讓奴拿來給五小姐玩。」

  竹絲燈籠像一隻葫蘆的形狀,輕巧玲瓏,外頭黏了紅紙,裡面是空的,留著過年的時候點燈。

  傅雲英接過燈籠,「難為四姐想著我,代我謝謝四姐。」

  傅桂從小在老太太跟前養大,是老太太的心肝寶貝,小姑娘樣貌出挑,心高氣傲,樣樣比大姐傅月強,偏偏爹娘渾渾噩噩,全家靠四老爺養活。因此她格外不甘心,總想壓傅月一頭。

  傅雲英回傅家的第一天,四太太盧氏還沒送她什麼,傅桂頭一個送燈籠給她。這是在向她示好,想拉攏她。

  可惜小姑娘到底年紀小,急著拉幫結派,行事不周全,傅老大今年遷墳,過年期間傅雲英不用出去拜年,房裡不能點紅燈籠。

  芳歲送菖蒲出去,傅雲英讓張媽媽收起燈籠,問另一個丫鬟朱炎,「什麼時候了?」

  朱炎掀簾看看天色,「差不多酉時三刻。」

  傅雲英站起身,「不等了,我親自去請九哥。」

  韓氏攔著不讓,「外邊那麼大的雪,天又這麼黑,何必麻煩!等明天吧。」她頓了頓,壓低聲音說,「娘什麼都不求,只要我們母女倆能吃飽肚子就行。那個九少爺都這麼大了,肯定和養大他的人更親,我們對他再好,也是熱臉貼人家的冷屁股,怪沒趣兒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傅雲英淡淡道:「他既然是爹的嗣子,就得擔負起我們這一房的責任,母親傳喚他,他竟敢拿喬不來,天底下沒有這樣的道理。」

  張媽媽和朱炎對望一眼,看五小姐不言不語的,原以為五小姐和大小姐月姐一樣是個軟和老實人,沒想到五小姐是朵刺梗花,看著嬌豔,其實帶刺。

  這樣也好,這一房的大老爺沒了,五小姐自己得立起來,才能不被人欺負。

  芳歲打傘,朱炎提燈籠,張媽媽找了件舊袍子給傅雲英披上,皮衣裳太貴重,盧氏只給了一件羔羊皮的,打濕了就壞了,她不敢拿出來。

  韓氏憂心忡忡,「鬧大了你四叔會不會不高興?快過年了……」

  「就是要鬧大。」傅雲英說完,一頭紮進黑魆魆的雪幕中。

  張媽媽搓搓手,趕緊跟上去。

  一路沒人敢吭聲,值夜的婆子看見她們,也沒攔著。在得知傅老大還活著時,家裡的下人就猜傅老大肯定在外邊娶妻生子了,現在四老爺把大太太和五小姐接回來,遲早要鬧一場,他們等著看熱鬧。

  走到抄手遊廊的時候,迎面幾點搖曳的燈火慢慢靠過來。

  張媽媽認出來人,啊了一聲,「英姐,那就是老太太娘家的侄女小吳氏。」

  傅雲英腳步一頓。

  對面人越來越近,一個身量粗壯、年紀三十歲左右的婦人正疾步往前走。婦人容貌平平,梳垂髻,戴包頭,穿豆綠對襟梭布夾襖,藍印花布裙子,腕上攏了一對扁形開口素面銀手鐲,手裡抓著九少爺傅雲啟。

  傅雲啟扭來扭去,想掉頭回院子。婦人不許他回頭,一邊走一邊小聲數落他。

  傅雲啟不肯聽,扭得更厲害了。

  小吳氏又急又氣,發狠拍了傅雲啟兩下。

  傅雲啟委屈得不行,大聲嚷嚷:「你才是我娘,我為什麼要聽別人的!」

  小吳氏連忙捂傅雲啟的嘴巴,「我的小祖宗,這話你別再說了,以後大太太才是你娘!」

  兩人埋頭走路,沒看到傅雲英一行。

  張媽媽瞅一眼傅雲英,咳了幾下,揚聲道:「大太太請九少爺,九少爺總不來。五小姐擔心九少爺,親自過來找九少爺。」

  小吳氏嚇了一跳,腳步邁得更快。

  待人走近,借著燈籠微弱的光芒,傅雲英往小吳氏臉上掃了幾眼。

  小吳氏眼圈發紅,鼻子也紅紅的,像是剛剛哭過。

  傅雲啟抬腳想跑開,張媽媽幾步走過去,蒲扇大的手往他肩膀上一按,輕輕鬆鬆把人制住了。

  傅雲英笑著說:「九哥來了,小姑不用送了,待會兒我讓張媽媽送他回去。」

  老太太有一個女兒傅大姑,嫁到鎮上去了,小吳氏比傅大姑小。

  小吳氏神色尷尬,訕笑著走開。

  傅雲英道:「小姑等等。」

  小吳氏瑟瑟發抖,立刻停下不走了。

  傅雲英吩咐芳歲,「這麼晚了,小姑也沒帶個丫頭跟著,摔著了可不好。你送小姑回去。」

  小吳氏呆住了,站在原地愣了半天。

  等她想起來要推辭的時候,傅雲英已經走遠了。

  ※

  傅雲英帶著傅雲啟回到院子裡,命人請出傅老大的牌位,冷聲道:「跪下。」

  傅雲啟把脖子一梗,甕聲甕氣喊:「你比我小,憑什麼讓我跪!」

  朱炎篩了杯滾燙的八寶茶送到正房,茶裡加了紅糖、桂圓、芝麻、核桃、紅棗、葡萄乾、枸杞和福橘,揭開蓋子,連香氣都甜絲絲的。

  傅雲英端起茶盅喝茶,外面太冷了,她凍得手腳冰涼。

  韓氏在裡間探頭探腦,想出聲勸女兒幾句,想了想,仍舊坐回去繼續納鞋底。她只會幹粗活,其他的什麼都不懂,還是不要給女兒添亂了。九少爺又不是她生的,將來肯定不會管她,只有女兒會孝順她。

  傅雲英一口接一口慢悠悠喝茶,屋裡鴉雀無聲,丫鬟、婆子守在外間,大氣不敢出。

  不知為什麼,傅雲啟竟然覺得有點怕眼前這個比自己小的妹妹,本想掉頭跑回去,雙腿卻像被凍住了。

  足足一刻鐘後,傅雲英才放下茶盅,柔聲道:「原來九哥也曉得自己比我年長?」

  傅雲啟臉上騰地一下漲得通紅。

  「我聽四叔說九哥開始讀《龍文鞭影》了,既是讀書識字的人,料想應該懂得孝悌之道。」傅雲英看著傅雲啟,一字字道,「你是父親的嗣子,你姓傅,傅家供你吃供你喝,現在父親的牌位就在你面前,你跪,還是不跪?」

  傅雲啟雙手握拳,牙齒咬得咯咯響,啪嗒一下跪在地上,「跪就跪!」

  抬出父親的牌位來壓他,有什麼了不起!他就不信這個橫空出世的妹妹敢讓他跪一夜!

  他將來可是要承繼大房香火的人,五妹妹肯定不敢真的得罪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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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4 00:36:03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訓兄

  傅雲英個子小,坐在柳木圈椅上,腳搆不著地,露出裙角底下一雙湖色地緞子葡萄紋雲頭繡鞋。鞋尖一對五色絲線銜珠雀,雀尾微微輕顫。

  燭火搖曳,照亮她稚嫩的臉龐。

  丫鬟們看她小小年紀竟然教訓起九少爺來了,一開始覺得好玩,站在簾外抿嘴笑,很快沒人敢笑了。

  五小姐神情嚴肅,臉色陰沉,眸光像摻了碎冰,著實淩厲攝人。

  傅雲啟渾身發顫,他都跪了老半天了,還不讓他起來,這個五妹妹竟然來真的!

  他對著傅老大的牌位磕了個頭,一骨碌爬起來,「我要回去了!」

  傅雲英掃他一眼,「九哥,我勸你還是接著跪吧。」

  傅雲啟從小在傅家養大,從來沒受過什麼委屈,他都向這個五妹妹服軟下跪了,她還想怎麼樣!

  他氣得怒目圓瞪,「我看你年紀小才不和你計較,你別太欺負人了,我跪都跪過了,你到底想怎麼樣?」

  傅雲英眼簾微抬。

  外間的丫鬟、婆子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低著頭退到回廊外邊。

  傅雲英站起身,唇角含笑,「九哥,這個家是四叔撐起來的,不是我爹。你是大房的嗣子沒錯,那又如何?誰養活你?誰供你吃喝?你以後怎麼安身立命?」

  傅雲啟僵了片刻,輕哼一聲,叉著腰道:「你是女孩子,這種事用不著你來管。」

  傅雲英臉色微沉,直視著傅雲啟的眼睛,「我不管你的事,我管的是我爹的嗣子。」

  她比傅雲啟矮,必須抬頭仰視他,但傅雲啟卻被她的目光逼得步步後退,「你什麼意思?你是妹妹,你得聽我的,哪有妹妹管著哥哥的?」

  「這傅家,不止你一個少爺。」傅雲英坐回圈椅上,一雙小腳丫依舊懸空,「四叔以為我爹不在了,才把你抱到傅家養著,現在我回來了,我才是我爹的血脈,你覺得四叔和你親,還是和我更親?」

  傅雲啟瞟傅雲英一眼,輕蔑一笑,下巴高高揚起,「那又怎樣?我才是上過族譜的嗣子,以後大房由我來繼承,你是女孩子,長大了要嫁到別人家去,以後就不是傅家人了,傅家的事,你管不著!」

  傅雲英也笑了,「由你繼承……你有什麼可繼承的?大房沒有錢,沒有地,沒有宅子……四叔願意養活你,你就有飯吃,四叔哪天不喜歡你了,打發你出去過活,沒有丫鬟、婆子伺候你,你吃什麼,喝什麼,怎麼孝敬小吳氏?」

  傅雲啟臉色發白,想了半天,想不出話來反駁,一甩手,氣呼呼道:「四叔很疼我,不會不管我的!」

  「那是以前。」傅雲英幽幽道,「以後就說不定了。你不孝敬嫡母,無視尊長,四叔還會和之前一樣疼愛你嗎?」

  傅雲啟眼圈發紅,拳頭捏得緊緊的,「我、我……」

  傅雲英不容他辯解,一口剪斷他的話,接著道:「以後你要是還敢對我娘不敬,我會一樁樁記下來,然後一五一十講給四叔聽,你怎麼甩臉色給我娘看,我就讓四叔怎麼討厭你,我說到做到!」

  「你、你、你!」傅雲啟雙眼瞪得像銅鈴一樣,他從來沒見過像五妹妹這麼惡毒的人!他硬邦邦道,「你怎麼這麼壞!我要去和四叔說,你喜歡背後說別人壞話!」

  傅雲英莞爾,一攤手,大大方方道:「沒錯,我就是這麼壞。」

  傅雲啟呆了一呆,愣了半天後,忽然嘴巴一咧,眼淚嘩嘩往下淌,「我才是大房的兒子,四叔疼的人是我,四叔不會相信你的,嗚嗚……」他越哭越傷心,乾脆往地上一滾,仰躺在氊子上大哭,「你不是好人,你欺負我!」

  傅雲英嘴角輕輕抽搐了兩下,悄悄翻個白眼,剛才不是還雄赳赳氣昂昂,一副天塌下來也不怕的模樣嗎?怎麼說哭就哭起來了?

  她歎口氣,「你起來說話。」

  傅雲啟的哭聲更大了,賴在地上滾來滾去,「我就不起來,看你把我怎麼樣!我要讓家裡人曉得,你有多壞!」

  傅雲英用看傻子一樣的眼神盯著傅雲啟看了半天,站起身,走到哭得梨花帶雨的小少爺身邊,「我曉得,你這是替小吳氏不服,你覺得她受委屈了……」她話鋒一轉,「那我和我娘呢?我娘和我爹成親的時候雖然沒有大辦,也是正正經經請了媒人立了婚書的,我娘和我爹同甘共苦多年,夫妻情深,她有什麼不對,她就活該受委屈?」

  傅雲啟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直接拿袖子擦眼淚,眼角通紅,哭著道:「你們不讓我認我娘!」

  傅雲英氣極反笑,「養大你的到底是傅家,還是小吳氏……你還不明白?傅家說誰是你娘,誰才是你的母親!」

  傅雲啟啞口無言。他雖然年紀不大,但也曉得小吳氏是傅家買來的媳婦。傅四老爺覺得好端端的讓一個年輕婦人守寡一輩子不厚道,本想買一個身體有殘缺、嫁不出去的丫頭當大太太。吳家人早就眼饞傅家的家財,得知這個消息後,主動把小吳氏送過來。老太太偏心娘家,逼著傅四老爺把人留下了。小吳氏這才成了他的娘。

  「你非要認小吳氏當娘,我可以勸四叔成全你。」傅雲英道。

  傅雲啟擤擤鼻子,將信將疑,「你說真的?」

  他說話的時候還帶著哭音,瞧著怪可憐的。

  傅雲英點點頭,「四叔說了,小吳氏想嫁人,他立刻幫她挑人家,她不想嫁,四叔養她一輩子。只要小吳氏願意認你,你可以接著給她當兒子……」

  傅雲啟眼睛閃閃發亮。

  傅雲英接著說,「不過大房的嗣子要換個人了,記在族譜上沒什麼了不起的,又不是不能改!我和我娘可以再從族裡過繼一個男孩子,好好把他養大,養在跟前的更孝順。你和小吳氏接著當母子,我多一個弟弟,皆大歡喜……」

  院子裡嘎吱一聲,雪太大了,積雪壓斷棗樹的樹枝,雪團撲撲簌簌往下掉。

  「我……你……」傅雲啟臉上青一陣,紫一陣,白一陣,連話都不會說了。

  五妹妹才七歲半,她怎麼懂得這麼多!

  傅雲英眉眼微彎,笑得甜美,「九哥,你覺得這個主意怎麼樣?」

  傅雲啟嘴唇發抖,眨眨眼睛,眼淚奪眶而出,「你欺負人!」

  傅雲英挑挑眉,沉默半晌,由著傅雲啟嚎啕大哭。

  等他哭得嗓子啞了,她才嘴角輕勾,柔聲說,「九哥,不管怎麼說,你既然記在我爹名下,就是我哥哥,我是你妹妹。」她拍拍傅雲啟的臉,笑著道,「我們大房沒什麼可爭的,我不會搶你的東西,你也搶不了我的,我不想和你吵架。只要你好好敬著我娘,我保證不說你的壞話。如果你還胡鬧呢,我明天就把新弟弟抱進家裡來。」

  傅雲啟抹抹臉,鼻涕眼淚糊得到處都是。

  傅雲英等他緩過來,輕輕踢他一腳,「等你長大,自己能當家做主了,到時候你想怎麼孝敬小吳氏,誰會管你?你出息了,四叔高興,小吳氏高興,家裡人都高興。你不聽話,四叔不高興,小吳氏也跟著可憐……至於我娘,用不著你操心,她是我娘,我養活她。」

  她的聲音越來越冷,「你別以為仗著是大房的兒子就能拿捏我。你不是想讀書科舉嗎?讀書人最重品行,你敢有什麼不好的心思,我就去二少爺那裡告發你,以後你別想讀書做官!」

  大房的二少爺是黃州縣最年輕的舉人,族學裡的老師只是個老童生,學問有限。二少爺有時候會去族學代課,順便抽查傅家子弟們的功課。整座黃州縣的人都知道,傅家的小少爺們天不怕地不怕,唯獨怕二少爺。

  傳言不虛,傅雲啟光是聽到二少爺這個稱呼就不自覺哆嗦了兩下。

  好話壞話都讓傅雲英說盡了,他腦子裡亂成一團,胡亂擦了下鼻涕,抽噎著道:「好,我認你娘,將來我要給小姑養老,你不能攔著我!」

  他伸出髒乎乎的手,「我們來拉鉤,誰敢反悔,誰是烏龜王八蛋!」

  到底還是個孩子,簡單威逼利誘一下就屈服了……傅雲英不由失笑,「一言為定。」

  聽到傅雲英的咳嗽聲,丫鬟、婆子們陸陸續續回房。

  張媽媽要送傅雲啟回院子,他擦乾眼淚說,「還沒向母親辭別。」

  說完,他走進裡間給韓氏磕頭,然後才出去。

  丫鬟們目瞪口呆。

  灶房送來熱水,韓氏上前拎起銅壺,倒了滿滿一盆熱水,給傅雲英洗腳。丫鬟要幫忙,她笑著道:「我來吧,天不早了,你們回去歇著吧。」

  芳歲和朱炎對望一眼,明白母女倆有體己話說,默默退出去。

  「大丫,你真厲害!」韓氏把傅雲英的腳丫子往放了藥材的銅盆裡摁,「還真把啟哥給嚇住了!」

  熱水太燙了,傅雲英直吸氣,想把腳縮回來。

  韓氏緊緊攥著她的腳不放,「別嫌燙,郎中說了,你身子不好,得天天泡腳,不然以後長大要落病根的!乖,忍一忍就好了。」她的一雙手被熱水燙得通紅,卻像一點感覺也沒有似的,蹲在地上,時不時給銅盆添熱水,嘴裡絮絮叨叨說,「生病了不好受,你以後就懂了。以前沒條件,娘掙不來錢鈔,咱們不講究,現在你是有錢人家的姑娘,得好好調養。我看富人家的公子小姐都生得白白胖的,可招人喜歡了!黃州縣的水土養人,不出幾年,你肯定比他們漂亮……」

  傅雲英輕輕嗯一聲,「娘,我曉得。」

  她支開丫頭、婆子,唯獨留下韓氏。因為她知道,不管她說出多麼驚人的話,韓氏只會心疼她早熟懂事,絕不會想到其他地方去。傅老大病逝後,韓氏一個人幹兩個人的活,旁人勸韓氏把她賣了,韓氏堅決不答應,哪怕她時常生病,一副藥就掏空韓氏的全部積蓄。

  有時候她會和韓氏鬥嘴,韓氏嘴上罵她主意大,但每一次都把她的話聽進去了,願意聽她的。

  所以她會護著韓氏,上輩子的親人都死了,這一世她不想重蹈覆轍。

  ※

  傅四老爺的院子裡,窗子支開一條縫隙,一點微弱的昏黃燈火隨風搖曳。

  丫鬟推門進房,狂風湧進來,啪嗒一聲,窗下的油燈終於滅了。

  阿金連忙把碧紗櫥的銅燭臺移到外面的八仙桌上,「老爺,五小姐把九少爺請到院子裡,不知說了些什麼,張媽媽說好像聽見九少爺哭了。九少爺之後乖乖給大太太行禮,改口管大太太叫母親,可聽話了!」

  靠坐在床欄前縫補衣裳的四太太盧氏咦了一聲,抬起頭,「九少爺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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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山楂糕

  盧氏若有所思,問丫鬟:「聽見英姐說什麼了嗎?」

  阿金回說:「五小姐把人趕出來了,離得遠,外面風又大,張媽媽聽不清裡頭說了什麼,就聽見九少爺嗚嗚哇哇的哭聲。」

  盧氏嗤笑,「英姐瞧著不言不語的,我只當她和月姐一樣是悶葫蘆,沒想到她還挺有本事。」

  傅四老爺搖頭晃腦,笑著說:「這你就不曉得了吧,英姐是我的侄女,她像我!」

  盧氏笑駡,「我們在說英姐呢,你又往自己臉上貼金!只聽說過外甥像舅,沒聽過侄女像叔叔。」她放下笸籮,試探著問,「官人,您不管管?英姐是妹妹,啟哥是男孩子……」

  「管什麼?」傅四老爺脫下外面穿的道袍,飛快鑽進暖被窩裡,「我巴不得英姐剛強一點,她才是大哥的女兒。啟哥太嬌氣,確實該讓人管一管。」

  盧氏笑了笑,出去吩咐丫鬟阿銀,「把我匣子裡那對魚戲蓮紋的金手鐲拿出來,明天一早你拿去給英姐。」

  「太太,拿那對圓的,還是扁的?」阿銀問。

  盧氏解下烏綾抹額,低頭想了想,「就拿扁的吧。」

  傅四老爺聞言,雙眉挑得老高,枕著手臂問,「那不是你留著給月姐的麼?」

  盧氏脫鞋上床,捶捶酸痛的肩背,「英姐可憐見的,我是個鐵石心腸的人,瞧見了也心疼。月姐不缺這個。」她推推傅四老爺,「官人,月姐的事有眉目了?大房的三太太怎麼說?」

  傅四老爺皺眉道:「以後別提這事了,蘇桐是大房養大的,二少爺說他這次下場一定能考中秀才,想和他結親的人家太多了,連知縣家的舅爺都打聽蘇桐定親了沒有,大房至今沒鬆口,我看他們肯定想招蘇桐做女婿。」

  「大房想把媛姐許配給蘇桐?」盧氏有些洩氣,「媛姐是我們傅家最標緻的女孩子,人又大方,月姐確實比不上人家。」

  「哪有你這麼說自己女兒的?」傅四老爺抬手放下床帳,「黃州縣的好兒郎多的是,月姐還小,慢慢挑就是了,不急。」

  盧氏白傅四老爺一眼,「你們男人懂什麼!挑女婿得趕早,門當戶對的小郎沒那麼好找。等你真急了,田裡的好稻穀早就割過一茬,只能揀點沒人要的稻穗。到時候你又得抱怨我這個當娘的沒早做打算。」

  她翻了個身背對著傅四老爺,心裡暗暗思忖:蘇家孤兒寡母的,全家靠族長三老爺養活。聽三老爺平時露出來的口風,沒有把蘇桐當上門女婿的意思,蘇桐是有出息,可太窮了。媛姐相貌出眾,大房的三太太心高氣傲,一心想把媛姐嫁到官宦人家去,瞧不中蘇桐。而傅家對蘇家有恩,蘇母早就說過媳婦要從傅家小娘子裡挑,月姐年紀正合適,這樁婚事未必不能成。

  次日一早傅雲英起床練博戲,芳歲捧著一對寸闊的扁形金手鐲拿給她看,「小姐,剛才四太太讓人送來的。」

  韓氏見了金手鐲,眼睛都直了,翻箱倒櫃找帶鎖扣的匣子,嘖嘖道:「這是好東西,我就看見衛所千戶家的太太戴過,娘幫你收起來,留著給你當嫁妝,弄丟了娘得心疼死。」

  傅雲英攔住韓氏,「娘,別忙活了,一會兒要去祖母房裡,給我戴上吧。」

  她聽王嬸子說過,家裡兩個嬸子人都不壞。三嬸憨厚,不愛說話。四嬸管家裡的中饋,性子要強,最愛面子,喜歡聽奉承話。四太太特意送來一對金鐲子,她怎麼說也得戴出去晃個幾圈,好讓四太太有機會顯擺她的賢惠大度。

  老太太年紀大了,睡眠少,天沒亮就醒了,丫鬟婆子伺候她吃粥。四小姐傅桂和老太太一起吃早飯。

  韓氏和傅雲英到正院的時候,祖孫倆一邊吃粥一邊說私房話,有說有笑的。柳木月牙桌上一鍋八寶粥,一盅米酒釀豬蹄,一大盤雜色香煎饅頭,五樣小菜:一碟白腐乳,一碟風乾醬瓜,一碟切開的高郵醃蛋,蛋黃油汪汪的,一碟開胃的蜜汁醃蘿蔔,並一大盤香糟鴨掌。

  「伯娘和英姐來了。」傅桂站起身,拉傅雲英上桌。

  傅四老爺出門辦事起得早,兩個小少爺讀書上學時起得也早,傅家各房早上一頓一般各吃各的,免得等來等去耽誤時辰。

  傅雲英才在房裡吃過早飯,但老太太拿著筷子在旁邊看著,她不好推辭,只能陪著坐下。韓氏頭一回到婆母跟前立規矩,不能和婆婆同坐一桌,在一邊站著幫忙遞菜拿筷子。

  丫鬟添了副碗筷,傅雲英夾了一枚香煎饅頭慢慢吃。

  傅桂對傅雲英很熱情,不停給她夾菜,「英姐喜歡昨天的燈籠嗎?」

  傅雲英含笑點點頭,心想這傅家果然規矩寬鬆,吃飯的時候可以隨便說話。

  吃過飯,老太太挪到碧紗櫥的羅漢床上歪著,傅桂和傅雲英坐在腳踏上烤火。

  傅桂讓丫鬟把竹絲攢盒抱過來,打開裝果子的那一槅,抓一把松子糖和山楂丁給傅雲英吃,「這是四叔從蘇州府帶回來的,你嘗嘗。」

  蘇州府的松子糖、山楂糕在京師很受歡迎,傅雲英很久沒吃過了。她拈起一枚松子糖噙在齒間,依稀還是上輩子的味道。

  傅桂一口一枚山楂丁,邊吃邊笑嘻嘻道:「蘇州府的帶骨鮑螺最好吃了,又香又甜,連知縣家的姐姐都說帶骨鮑螺是天底下最好吃的果子!可惜那個放久了會壞,我都吃完了。下次四叔再去蘇州府,你也能吃著了。」

  丫鬟通報說盧氏帶著傅月、傅雲啟和傅雲泰來了,傅四嬸跟在後面,小吳氏還是不出門。

  傅雲啟昨晚大哭一場,兩眼腫得跟爛桃一樣。

  老太太眉頭輕皺,「啟哥怎麼哭了?」

  傅雲啟滿臉委屈,斜睨傅雲英一眼,吸吸鼻子,「奶奶,我……」

  傅雲英徐徐站起身。

  傅雲啟瞪大眼睛,不說話了。

  傅雲英笑了笑,輕聲說,「昨晚我和九哥說起爹以前的事,九哥一時傷感才哭了。」

  老太太不喜歡傅老大,聽了這話,沒有多問。

  傅雲啟輕哼,暗暗瞪傅雲英一眼。

  傅雲英回瞪過去,指指纏著老太太撒嬌的十少爺傅雲泰,輕輕吐出兩個字:「弟弟。」

  傅雲啟臉色一白,不甘不願地閉上嘴巴,含恨退到一邊去和丫鬟玩。

  老太太問起兩個兒子傅三叔和傅四老爺。

  傅三嬸回說傅三叔吃過飯以後出門去了,大年下的家裡事情多,他去鋪子裡幫忙點貨。過年的時候皮貨銷得好,傅四老爺從開封府運回幾箱皮貨,還沒入冊。

  老太太心不在焉聽著,等三嬸說完了,淡淡嗯一聲。

  盧氏緊接著上前,抿嘴一笑,說傅四老爺還沒起來。

  老太太連忙道:「別吵醒他,讓他接著睡,難為他在外頭東奔西跑的,快過年了也沒個消停。」一迭聲喊丫鬟,「你們老爺喜歡吃砂鍋魚凍,去灶房說一聲,昨天煎的魚擱在窗臺子上,等老四起來給他送去,別忘了。」

  雖說傅三叔不如傅四老爺能幹,但是當著孩子的面,老太太如此區別對待,她的偏心,可見一斑。

  傅桂的臉色一下沉了下來。

  傅月知道傅桂昨天不高興,巴巴地挨到她身邊坐下,還沒說上幾句話,又被四妹妹甩了臉子。

  這時,傅三嬸忽然哎喲了一聲,拉起傅雲英的手看,「這鐲子好看。」

  眾人的注意力一下子都集中到傅雲英身上。雪白的腕子攏著一對扁形閉口鏤刻蓮紋金鐲子,確實好看。

  韓氏感激道:「她四嬸給的。」

  老太太除了從小養在身邊的孫女傅桂,對其他孫子、孫女感情一般,不過到底也是她的孫輩,見媳婦對侄女好,她心裡高興,點點頭,欣慰道:「我就猜是她,她最疼孩子。」

  丫鬟、婆子跟著附和,一時之間,碧紗櫥裡一片奉承之聲。

  盧氏眉開眼笑,不無得意道:「這是媳婦該做的,說句實心話,我可是把英姐當自己的孩子看。」

  傅雲英靦腆一笑,餘光看見傅三嬸偷偷橫了傅桂一眼,警告她別使性子。

  傅三嬸看著什麼都不懂,原來並不簡單。

  老太太打發媳婦們回去忙自己的事,留下孫兒孫女陪她說話。

  盧氏回房料理過年的事,韓氏和傅三嬸跟著過去打下手。

  巳時二刻傅四老爺起來梳洗,派丫鬟到正院傳話,「四老爺吃過飯去河邊逛集會,問少爺、小姐們想不想一起去。」

  傅桂心裡正彆扭,不想去。她不去,傅月也說不去。

  傅雲啟和傅雲泰揎拳擼袖,和丫鬟玩撒棍。兩個小傢伙玩得熱火朝天的,擺擺手,趕丫鬟走,「不去不去!」

  唯獨傅雲英道:「勞煩姐姐和四叔說一聲,我去。」

  老太太眉頭緊皺,掃傅雲英一眼,目光很不贊同。

  傅雲英只當沒看見。

  傅四老爺戴好氊帽,穿一件蘆花色松江飛花布道袍,牽起傅雲英的手走出傅家大門,「英姐,以前逛沒逛過集會?」

  傅雲英搖搖頭。群牧所方圓十里沒有人煙,哪來的集會。上輩子倒是逛過,不過那時候多半坐在轎子裡,走馬觀花,只能看個熱鬧。

  雪還沒停,傅四老爺把一頂連線錦圓帽扣到傅雲英頭上,拉著她端詳幾眼,唇邊含笑,扭頭吩咐王叔,「該給英姐打幾副項圈、銀鎖,回頭路過銀器鋪的時候記得提醒我。」

  王叔應喏。

  「四叔,我不要銀鎖。」傅雲英抬起頭說。

  傅四老爺彎下腰,雙眉微微上挑,他平時不說話時很威嚴,但笑起來卻很慈祥,「哦,那英姐想要什麼?絨線、木偶、通草花、草蟲花翠,集會上什麼都有。」

  傅雲英說:「我想要紙筆文具。」

  傅四老爺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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