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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綠光 -【(銀子的約定之)聚寶財妻】《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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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10 00:16:39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綠光 -【銀子的約定之】聚寶財妻

晁樞引這個王八蛋,說好替皇上辦完事就娶她,
意外受傷失去記憶,不只忘了和她的一段情不說,
還嫌她這個熱愛經商、手掌皇上財庫的郡主滿身銅臭不夠端莊,
氣得她決定與他老死不相往來,然而風水輪流轉,
如今為了杭州被燒的糧倉與面臨挨餓的士兵,他這堂堂指揮使只能求到她面前,
畢竟掏出幾萬石糧食對腰纏萬貫的她來說是小事一樁,
可要她鬆口幫忙沒那麼容易,當初她曾與他定下十個約定,
只要全數完成就答應他的追求,看來是時候讓他重溫舊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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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10 00:17:01 |只看該作者
序言】   最能互補的相處

  前陣子小編聽說,認識的兩位朋友在一起了,大家自然是給予祝福,一邊也覺得驚訝,沒想到兩人竟然能「化敵為友」,又或者原先他們的相處模式其實是「相愛相殺」,只是隱藏得太好,讓我們沒看出來隱藏的戀愛氣息?

  因為這兩人雖然都在共同朋友圈,但向來不太合得來,甲總是看不慣乙的大剌剌,乙也總是嫌棄甲的想太多,然而甲羨慕著乙的隨心所欲、萬般閒事不放心頭,不像自己這樣愛鑽牛角尖,乙也羨慕甲做事有條有理,彷彿不論什麼樣的突發狀況,甲都已經預料並做好準備,不像自己事到臨頭一團亂。

  兩人走到一起的原因也很普通,其實就是暗戀失敗了,於是想找這個與自己向來性子最為不同的朋友談談,誰知談著談著,越發找到自己過去不曾注意到的優點,甚至察覺彼此互補的部分。

  綠光這本《聚寶財妻》中的男女主角,就有些類似小編的兩位朋友,他們曾經彼此不喜對方,互相看不上眼,男主角晁樞引有些古板守舊,偏偏女主角尹摯卻是個不同於一般大家閨秀,熱愛經商,更在這行做到頂尖的女子,且她還有個郡主的身分,可說是有錢有勢還貌美如花。

  然而晁樞引不知為何突然追求起尹摯,不再嫌棄她的滿身銅臭與市儈,即便尹摯手段百出想讓他打退堂鼓,可是這位掌管皇帝身邊影衛的府軍前衛指揮使卻毫不在意,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用自己的誠意順利抱得美人歸……有那麼容易就好了!

  一場意外,讓原本已經論及婚嫁的兩人最後形同陌路,甚至老死不相往來,偏偏這事誰都不能怪罪,尹摯只能忍著心痛努力療情傷,然而晁樞引卻在她去探親時,頻頻出現在她的住處,並且堅持想見她一面……

  想知道是什麼樣的原因讓晁樞引觀念大翻轉,突然追求起尹摯?彼此又遭遇了什麼樣的感情危機,導致恩斷義絕?又是什麼樣的契機,讓他們得到再度結緣的機會?趕緊翻開下一頁,享受這個精采萬分的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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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10 00:17:20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不是冤家不聚頭

        杭州前衛衙門裡,坐在案後的男人,臨窗的光線勾勒出他立體深邃的五官,俊朗眉目卻因為一身冷厲氣息顯得陰鷙懾人。

        站在案邊的左旭剛剛從驛站取回信,看頭兒的臉色益發沉重,他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上一步。

        看來沒有好消息,算是意料之中。

        可就算沒有好消息,也不至於讓頭兒的臉色黑成這樣吧?信上到底寫了什麼,頭兒怎麼還不說?不過就一張紙,哪需要看上一刻鐘?

        左旭不禁猜測是不是皇上又給了什麼棘手的任務,可眼前的任務已經夠麻煩的了。

        就在左旭滿腦子猜想時,男人終於放下手中的信紙,掐了掐眉心,揉了揉隱隱作痛的額角。

        「……頭兒?」左旭試探性地喊了聲。

        男人沒吭聲,臉色黑得不能再黑。

        到底是什麼事,竟然教頭兒半晌也說不出話?他的頭兒可是府軍前衛指揮使晁樞引,更是御前帶刀侍衛,手裡頭還領著直達天聽的影衛,向來只為皇上辦差,這些年從不曾見頭兒的臉色沉得快滴出水來。

        左旭實在是好奇極了,偷偷向前兩步,偷瞄擺在案上的信。

        晁樞引大手往信上一蓋,裹著寒氣的黑眸冷冷一睨,左旭立刻身如迅雷地退到原位,娃娃臉上揚起和氣生財的笑。

        「頭兒,該不會是哪兒又出事了?」左旭不願這麼猜測,可是從頭兒的臉色他也只能如此判斷。

        晁樞引一聽卻笑了,陰惻惻的,硬是讓本該俊朗的面容分外陰冷。

        「能出什麼事?不就是揚州澇災,原本該撥下的糧銀全都送到揚州去了,所以咱們這兒得自己想辦法。」

        左旭漂亮的眼睛轉了個圈,又道:「那恐怕知府大人得再催一催了,要不就走一趟漕運衙門碰碰運氣。」

        晁樞引又笑了,少了幾分冷意,卻多了幾分嘲弄。

        這回他特地下江南,明面上為的是調查先前衛所糧庫大火一事,實則還有其他任務,所以身邊帶了近千名的衛兵。原以為到了衛所後皇上會補上糧銀,誰知道撥下的糧銀全去了揚州。

        杭州知府雖想盡辦法調糧,問題現在是九月,秋收已經按秋稅送進漕運衙門,衛所糧庫的糧都是之前從漕運衙門送過來的,如今再想調糧,談何容易?更何況杭州前衛和衛所裡的兵有一萬兩千名,如今糧庫空了,手裡又沒銀子,他難不成還能憑空生出糧?

        「……要不,皇上可有指示頭兒怎麼做?」左旭顫顫地問著,再一次扼腕,明明頭兒面貌俊美,身形如玉樹,氣息若芝蘭,橫看豎看就是翩翩君子,可真不是他要嫌棄,頭兒一笑起來就教他犯暈。

        晁樞引瞅著他,良久沒有吭聲,他實在說不出口。

        皇上指引了他一條明路,可對他來說,那是一條死路—— 

        因為,皇上要他去求南寧郡主,那個在他前往江南辦差前,遭他冷嘲熱諷氣走的南寧郡主……現在到底要他拿什麼臉去求她相助?

        皇上是故意整他的吧!

*             *             *

        數月前,京城,晁府。

        進門後,尹摯壓根不管晁府管事企圖擋下她的舉動,只輕聲道:「本郡主是皇上親封的南寧郡主,誰敢擋?」

        管事張了張口,八字眉已經垂到不能再垂了,要是下跪有用,他二話不說就跪,可惜他跪過了,沒用。「郡主,不是小的要擋您,而是大人發話了,您要不要……」

        「滾開。」清麗的面容滿是懾人威儀。

        管家聞言,只能默默地退到一旁,放任她帶著護衛直入後院。

        看著那浩浩蕩蕩的一行人,管事默默地想,也許該換個差事了,大人發起火來的樣子太嚇人了。

        尹摯哪裡知道管事在盤算什麼,她心裡也正有一股火在悶燒著。

        兩刻鐘前她收到消息,知道晁樞引那混蛋正打算砍了她送給他母親的一株綠櫻樹,她怎能不趕來?

        那個失憶的混蛋,把她忘了就算了,回到以往厭惡她的那段時光也就算了,但怎麼可以砍了她和姨母之間的回憶!

        忖著,她加快腳步,過了月亮門後,遠遠就瞧見晁樞引站在樹旁,手裡拿著斧頭,要不是身邊有兩個護衛擋著,恐怕樹早就被砍了。

        「晁樞引!」她喊道。

        晁樞引一聽見聲響,含著銳光的黑眸冷冷一睨,厚薄適中的唇微掀了下,似笑非笑地道:「難不成郡主在我府裡也安插了眼線?」要不怎麼他一有什麼動靜,她就能立刻趕來?

        「安插了眼線又如何?不看著你,天曉得你這個失去記憶的混蛋哪天會幹出什麼渾事?」尹摯來到他的面前,壓根無懼他傲睨的目光。

        「郡主未免管得太寬了。」

        「不寬,這樹是本郡主送給姨母的,你沒有權力處置,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你今兒個又是發什麼瘋,橫豎這株綠櫻樹是姨母的,你敢動,就是不孝!」

        想當初為了一解姨母宿願,她讓人千里迢迢從江南運到京裡,人力心力花費多少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她的心意。

        晁樞引微瞇起眼,俊美的臉上是毫不遮掩的厭惡,「郡主貴為皇親國戚,家母可不敢與妳沾親帶故,還請這句姨母別再叫喚,以免惹得家母在地下不安寧。」他冷聲道。

        他討厭她,非常討厭。

        尹摯的祖父是助皇上推翻前朝暴政的開國功臣,父親更是在沙場上為國捐軀,皇上感念尹家對朝廷的付出,特地封她為郡主,不只給了食邑和護衛,甚至還給了她腰牌,讓她無詔亦能進宮。

        但這些並不是他厭惡她的原因,主因是她的行事作風太過放蕩不羈,沒有半點大家閨秀該有的風範,明明出身名門,卻像她母親一樣滿身銅臭,尤其她母親竟在她父親死後三年改嫁江南富商。

        她的母親賀氏出自世家大族,不少族人在朝為官,當初賀氏改嫁,京城裡一片譁然,不敢相信。

        興許尹摯就是沒有一個端莊的母親教導,才會三番兩次撞到他面前。

        瞪著她巴掌大的玉白小臉,那雙眸子似霧似光,面對他時無一絲畏懼,令他內心總是有股莫名又複雜的情緒湧上。

        他想,也許因為她與他同在皇上跟前辦差,兩人小有接觸也已經兩三年,多少還是有幾分情誼在。

        「晁樞引,你少拐彎抹角地酸我,我叫一聲姨母,那是因為姨母與家母未出閣時就是姊妹淘,這是承我母親的情。」

        「妳也真是夠可憐的,令堂拋下妳改嫁江南,妳還能承她的情,在下佩服。」晁樞引皮笑肉不笑,臉上是教人不敢直視的俊美和冷漠。

        尹摯微瞇起秀麗的眸,學他皮笑肉不笑的樣子。「好說,因為晁大人不懂孝道,我自然要給晁大人當典範。」

        這話一出,原本在晁樞引身旁的左旭和杜穫立刻即有默契地朝尹摯的方向靠去,要是大人腦門衝血,他倆好歹也要將郡主護下,郡主可是皇上身邊的小金庫,饒是大人也不能隨意動手。

        晁樞引瞪著她良久,突地掀唇一笑,道:「郡主,妳喜歡我。」

        面對他再肯定不過的口吻,尹摯有股衝動想撕爛他那張可惡的笑臉。

        「要不妳為何三天兩頭就往我府裡跑?家母已逝,除了妳看上我,還能有什麼理由讓妳不要臉面地巴著我?」

        「你……」

        「要是我猜錯了,自然最好,畢竟我可承不了郡主的情,郡主的所作所為只讓我困擾不已。」

        左旭暗叫不妙,和杜穫對視一眼,兩人齊齊地嘆出一口氣。

        尹摯粉拳緊握,做了一次吐納後,才道:「晁樞引,我希望你永遠記得你此刻說出的話。」她一字一句說得再清晰不過。

        「我當然會記得,也由衷期盼往後除了公事,咱倆能避就避。」

        「我會的!」瞪著他那張可惡的嘴臉,尹摯轉頭就走。

        這個男人在失憶之後,除了養傷那兩個月之外,天天就像是頭發瘋的獅子,尤其愛找她的碴!

        以為她稀罕來找他嗎?明明是他先來招惹她,是他說會永遠待她好,是他做到她開出的十個條件,她才允諾了他,誰知道他失憶後將追求她的那段記憶忘了,回到尚未動情且厭惡她的那段時光,且她感受到的厭惡比之前更甚。

        這個口口聲聲說愛她一輩子的男人,轉身就把這件事給忘了。

        可仔細回想,他倆原本就相識,他待自己向來不冷不熱,自以為將厭惡掩藏得很好,這樣的他,怎會突然對她上心?

        也許,他不過是想戲弄她罷了。

        要不都大半年了,記憶沒半點回籠就算了,待她的態度更是一日惡劣過一日,如今還說她喜歡他……作夢吧!

        她再也不!

*             *             *

        「郡主。」

        聽見丫鬟多靜輕柔的喚聲,尹摯猛地清醒,張眼就見多靜皺著眉瞧著自己。

        「郡主,妳不要緊吧。」多靜清秀的瓜子臉滿是愁緒。

        「什麼要不要緊?」尹摯思緒慢慢回神,看著艙房內的擺設,才又問:「到了?」

        「是,快靠岸了。」多靜說著,扶著她起身。

        尹摯起身就察覺臉上有些濕潤,摸了摸後總算明白多靜怎會問她要不要緊……她當然不要緊,她臉上的眼淚不是因為悲傷,而是被氣的!

        晁樞引那個混蛋最好有多遠滾多遠,別再讓她瞧見,否則她定要讓他知道何謂仗勢欺人!

        尹摯恨恨想著,待洗漱換裝後,船也靠岸了。

        多靜忙著指揮人將船上的箱籠搬下,尹摯索性先下船,誰知道遇上的不是母親派來接她的人,而是—— 

        「……郡主。」晁樞引硬著頭皮上前作揖。

        一身赭紅色指揮使官袍襯得他身形高大挺拔,周身還有股無形的威壓,腰配長劍更顯殺氣凌厲,像尊羅剎般立在渡口,百姓幾乎都遠遠的繞開,無人敢靠近一步。

        尹摯冷冷地瞅著他,沒將他那丁點煞氣放在眼裡,雖不知道他葫蘆裡賣什麼藥,但他說過的話她記得一清二楚。

        無視他,繞過他。

        「郡主。」晁樞引動作飛快地橫跨一步,硬是擋在她面前。

        「是誰說往後咱們能避就避的?」她皮笑肉不笑地問著。

        「……眼前要談的是公事。」晁樞引閉了閉眼,壓抑著怒火,卻讓那張俊美的臉更顯冷鷙。

        「晁大人說笑吧,本郡主又無官職,與你又是哪來的公事可談?」她臉上笑意不變,偏就是不正眼瞧他。

        晁樞引在心裡暗罵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吸了口氣,再道:「郡主,是皇上的旨意,我不敢不從。」

        十幾年前,皇上推翻前朝暴政,空虛的國庫一直是新朝最大的致命傷,偏偏尹摯就是有法子在三年之內解除了皇上隱憂,將空虛的國庫填了七八成,成了皇上最看重的小金庫,看重她更甚其他公主皇子,所以她要是向皇上告狀,讓皇上強逼他低頭,再合理不過了,是不?

        尹摯微揚起眉,思索了下,推測八成皇上知道他倆鬧翻了,故意下達了什麼旨意逼他低頭求她,要不怎會一下船就被他堵著?

        可惜,皇上搞錯了,她不是與他鬧翻,她是鐵了心與他斷絕往來!

        正打算與他說清楚,適巧有人走近,她抬眼望去,就見是她的後爹那韋守來了,她朝他的後方望去,就見一輛馬車停在不遠處,車簾微掀,露出那張教她思念的恬柔面容,她不由淡噙笑意。

        她的眼角上挑,唇角微勾,唇下的梨渦隱現,猶如盛開的桃花,風情萬種,引人注目,教晁樞引微瞇起眼。

        他不是沒見過尹摯的笑容,只是打他受傷後,似乎就不曾見她露出笑靨,莫名的,心底有股難以形容的躁動。

        釐不清,最終他只能回過頭,就見一個男人走來,面如冠玉,濃眉大眼,俊雅卓爾,帶著幾分斯文書卷氣,可光瞧他的姿勢便知是個練家子。

        「阿摯,總算把妳給盼來了。」那韋守笑道。

        阿摯?晁樞引濃眉微挑,直瞪著他。他到底是誰,怎會如此親暱的稱呼她?

        「那叔,好久不見,我娘可好?」尹摯全然將晁樞引當空氣,笑吟吟地問著那韋守,還不住朝馬車望去。

        「妳來了,她自然更好。」那韋守笑瞇了眼,徹底無視晁樞引,朝馬車一比。「走吧,妳娘親很想妳。」

        「嗯,後頭的東西就麻煩那叔了。」

        那韋守噙著笑意擺手,這麼丁點事說什麼麻煩。

        瞧她跟著那男人走了,晁樞引臉更臭了,幾個大步跟在她身側,不死心地啟口,「郡主,皇上之命,我不敢違抗,還是請郡主先與我談談。」

        尹摯停下腳步,那韋守跟著望去,搶在她之前開口,道:「大人,不管怎樣,阿摯與她母親已有三年不曾見面,饒是天大的事,也該等她們母女倆見過面後再談,再者阿摯的氣色不太好,想必是舟車勞頓所致,皇上再急,肯定也會要她先稍作歇息,是不?」

        幾句話堵得晁樞引啞口無言,畢竟尹摯的氣色確實不太好。

        最終,他只能幾不可察地嘆了口氣,作揖,道:「郡主,我明日再登門拜訪。」

        尹摯睨了他一眼,不給他一個確切的答覆,逕自上了馬車。

        「阿摯。」馬車裡的賀氏一見她,一把將她摟進懷裡。「娘的心肝寶貝,總算是把妳給盼來了。」

        尹摯賴在娘的懷裡,聞著熟悉的馨香,軟聲撒嬌著,「娘要是真想我,當初就不該遠嫁江南。」

        賀氏一怔,輕撫著她的頰。「說到底是娘對不起妳。」

        雖說南梁民風開放,寡婦改嫁倒也尋常,可是世家女甚少如此,不管夫家還是娘家都覺臉上無光,甚至也會影響兒女的婚緣。

         尹摯在她懷裡笑得賊賊的,一會才抬眼笑道:「娘,逗妳的,做啥這般認真?要是那叔能夠將生意移往京裡就好了,要不……乾脆我就賴在這裡,讓娘養我。」

        賀氏笑著,輕彈著她細膩如脂的頰,不捨的再抱了抱她。

        她何其有幸,竟能得女兒這般支持,偏她就是這般狠心,硬是把她丟在京裡,義無反顧地改嫁。

        「娘,咱們人活一世能得一心人,可是千金難換,娘和那叔之間的緣分是注定好的,只要娘過得舒心就好,咱們何必去管別人的嘴?他們就算說到口吐白沫,我也當猴戲看,開心了就打賞,不開心就打臉。」尹摯霸氣地道。

        她的霸氣並不是因為皇上的看重和照拂,而是她性子本就如此,完全承襲了她那個將軍爹,在京城裡敢招惹她的貴女還真的沒有。

        當初她娘親改嫁,還是她在後頭推了一把呢,只因那叔實在太癡心,從年少時就等著娘,當年外祖家因為欠了尹家恩情,娘不得不嫁給爹,硬是斷了和那叔之間的情分。

        那年皇上起義,她爹在戰亂中為國捐軀,而那叔等到母親守孝三年後才登門,膽子是大了點,但她欣賞,和一些在背後偷雞摸狗的男人相比,那叔光明磊落多了,而且他一生未娶,無通房侍妾,如此就足以讓她甘願把娘交給他。

        她與母親的作為在世俗看來太過驚世駭俗,但這是她們的人生,旁人憑什麼置喙?尤其是晁樞引那個混蛋。

        「想到誰了,怎麼眉頭都皺起了?」賀氏溫柔地輕撫著她的眉心,仔細打量女兒,發現和上一回相比,她瘦了,就連笑容裡都藏著愁緒。

        「沒有。」

        「長大了,心底有事都不肯跟我說了?」她笑問著,見她還是不肯說,狀似漫不經心地道:「方才我好像瞧見晁家那位哥兒了。」

         「別提那個混蛋。」尹摯呿了聲。

        賀氏不由低聲笑著,見女兒抿起嘴的不滿樣,她才勉強收了笑意。「都這麼久了,他的記憶還是沒恢復?」

        這三年來,她們母女倆雖未見上面,但是每月魚雁往返,自然知道彼此近況。

        尹摯抿抿唇道:「他每每只要回想,腦袋就會痛得教他想撞牆,御醫說既然如此就別勉強,否則對身子無益之外,恐怕會引發更不好的病症,所以……他的記憶是恢復不了了。」

        她也沒期盼他恢復記憶,只是曾見識過他難得的溫柔,如今再面對他的淡漠毒舌,總教她難以適應,乾脆別適應了,橫豎他看她這麼不順眼,又何苦往他眼前湊?

       反正他已經不是她喜歡的那個晁樞引,她就當他死了,哭過就算了。

       「那孩子說來也是命運多舛,出門辦差,偏就遇到埋伏傷了腦袋。」賀氏輕嘆了聲,像是想起了晁樞引的母親陶氏,眸底有幾分惆悵。

        她倆是閨中好友,無所不談,兩人當時都是隨父親外派來江南,又前後嫁回京城。可當她嫁回京城尋陶氏時,陶氏的夫君遭奸臣陷害入獄而亡,當時陶氏肚子裡正懷著樞引,陶氏為母則強,為了腹中的孩子強撐下來,好不容易孩子大了,蒙皇上青睞,進了府軍前衛,她卻沒享幾年清福就病逝,教她不勝欷歔。

        尹摯垂斂長睫不語,她自然知道晁樞引這人也不容易,但也因為他有個守寡不改嫁的母親,他才會如此瞧不起她和母親。

        她很佩服陶氏,可每個人的人生際遇都不同,不是走同一條路子拿貞節牌坊才是唯一的去路。

        而且他可以瞧不起她,但不能瞧不起她娘,他根本不知道旁人背後的故事,他說穿了就是眼界狹小的混蛋、冥頑不靈的豎子、食古不化的腐儒!

        那天把話都說絕了,今日卻因為皇上下旨,就到渡口堵她……哼,真以為她能教他稱心如意?她要是不趁機惡整他,她就不叫尹摯!

*             *             *

        到了那府,尹摯隨著母親進了宅子,這才發現那府實在奢華得嚇人,雖說按著一般規制,可這人工湖泊簡直可以和宮中的金池相比了。

        沿路造景園林、假山水榭皆沿著人工湖泊修建,秀致錯落,參天的林地裡,一片綠濃遮天,可以想見輕舟渡煙波賞四季美景,不論是春時的桃杏爭豔,盛夏的出水芙蓉,淺秋的金菊丹樨,入冬的梅香襲人……這還只是那府的一部分而已。

        饒是常出入宮廷的尹摯不禁也被這處處精心雕琢的美景震住,也算是被那家這江南首富給嚇著了。

        難怪大夥都想搶江南這塊大餅,不管是漕運、鹽茶等等,彷彿只要往江南的地一挖都能挖出金子。

        「妳要是喜歡,就在這兒多陪陪我。」賀氏瞧她目不轉睛地賞景,在旁說道。

        她就是故意帶女兒繞路看美景。上次見到女兒還是她及笄時,現在都過三年了,好不容易女兒想來散散心,她自然希望她多待一陣子,畢竟正是愛玩的年紀,怎能老是待在京裡替皇上盤算那兒盤算這兒的。

        尹摯沉吟,想著晁樞引說了皇上旨意,不知道到底為何,因此無法確切地給母親一個答覆,要不到時候皇上一道聖旨,她就得趕回京了。

        「橫豎妳和樞引的親事因為他失憶而作罷,妳也因為他在京裡待得不開心,不如暫時留下,皇上既答允讓妳下江南訪親,自然會體恤妳,願意讓妳多待一陣,至少陪娘過完年節再說。」瞧她臉色猶豫,賀氏以為自己打動她了,加把勁地遊說。

        尹摯乾笑了聲,握著賀氏的手。「娘,這事咱們先看著辦,我才剛到,這府邸也太大了,還沒到讓我暫歇的客房嗎?」

        過完年節?她想都不敢想,臨行前,她可是剛將秋稅算妥呈上,才能攢了些空閒訪親,而年前她經手的許多帳目都得呈上,哪有辦法賴在江南不回京?

        「什麼客房?當初娘嫁來時,妳那叔就已經給妳修了一座院子,取名為團圓閣,前頭再拐過一條小徑就到了。」賀氏指著前方,前頭小徑往右拐,兩邊栽植海棠,綿延到一座院子前。「妳要是待到年節,就會瞧見這罕見的垂絲海棠盛開時由粉轉紫、墜滿枝頭的景致,這可是妳那叔特地差人給妳栽種的。」

        尹摯忍不住看了兩旁,這些垂絲海棠少說有三十來棵,而且一棵棵都有兩三丈高,隨便一棵在京裡叫價都要數千兩呀……好奢華呀,那叔。

        尹摯嘖嘖稱奇,可進了院子,她再一次怔住。

        「還喜歡嗎?」賀氏笑點她微啟的朱唇。

        尹摯趕忙合上嘴,瞧著面前三進的院子,撇開明堂引水鑿成的池子,最教她驚訝的是這院子的二進房是做成樓臺,飛簷銜廊,曲繞相接,至於其間的雕樑畫棟、富麗堂皇都別提,這建材分明是紫檀!

        連皇宮裡都少見的紫檀,在這裡竟奢侈得連廊板都用上,這要是堆在不識貨的人面前,就是一堆木材,可在她這個經手上百種商品的老手面前,堆的可是數不清的黃金,確確實實是南方隱而不宣的奢華呀。

        快步進了屋內,擺設雅致,就像尋常姑娘的閨房,可仔細打量博古架上的擺飾品,看看牆上掛的寶物,就知道她這是踏進金窩裡了。

        海外的琉璃燈、名家的桐木琴和西域的百花氈毯……這裡頭五花八門的寶貝,隨便一樣都值千金,她簡直不敢相信為了討好娘,他能做到這地步,而且那叔分明很想搭上她這條線,完全打中她的心。

        漕運、海運……她多想要完完全全地納入手中呀!

        如此不僅不負聖望,也能滿足她不被侷限於京城的格局。

        「瞧妳一雙眼都亮晶晶的,又在想什麼了?」賀氏輕點著她飽滿的額。

        當初在尹府,她就手把手地教她管帳,她這個女兒管帳一把罩,竟然還摸索出生財之道,拿了尹府的家底買了幾座莊子,種的不是米糧而是桑樹,養的不是雞鴨而是蠶,眼光獨到得教她這個當娘的都嘆為觀止。

        她只知道她這個女兒打從她爹去世後,常到她祖父的書房走動,讓她挖出不少古籍,她自個兒鑽研,低價買了織造廠,將蠶絲織成無人能仿的流光綾,一匹布料就能叫價數百兩,甚至有錢也買不到。

        最後就連胭脂水粉、香料玉鋪都摻上一腳,區區兩年光景,就能年年替尹府賺進萬金,引起皇上注目。誰知道她這女兒特別膽肥,竟敢跟皇上談生意,就只為了要皇上行個方便,讓她將分號開到南方,願親手奉上三成利,而且還能替皇上分憂解勞,查六部的帳。

        有誰想得到,這是個當年才十三歲的小姑娘所為?

        她的女兒不但是皇上的小金庫,更是皇上的總帳房,每年的歲入歲出,幾乎都經她的手仔細點算過,這三年來替皇上的國庫豐厚了不少。

        因此,她才能放心女兒一個人待在京裡,畢竟有皇上這座靠山,京裡的貴女只要家裡教得好,都知道該與她為友。

        尹摯嘿嘿笑著,取下博古架上的琉璃燈把玩。「娘,這些可都是海外之物,那叔就這般大氣地擺在我的院子裡,他這不是在跟我招手嗎?」

        前朝禁海運,皇上推翻暴政登基後也沒解除,所以這些海上交易全都是不合法的,要是被官船逮著了,那可不是鬧著玩的。

        可那叔把東西這般大剌剌地放著,不也是知曉她是皇上身邊的人,盼著她在皇上面前美言幾句?巧的是,她前兩個月才跟皇上提了海運一事。

        唉,有時她都想問娘,她到底是不是那叔的女兒,要不她怎會滿腦子想著如何賺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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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10 00:17:35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見誰就是不見你

        正午,賀氏在團圓閣裡擺膳,和尹摯香香地吃了一頓飯,再要尹摯到房裡歇一會,待尹摯睡醒時,她帶來的箱籠都已經放妥。

        「郡主,夫人說了,妳要是醒了可以先到後頭的園子裡走走,等開宴時再差人說一聲。」多靜手上的活兒也沒停下,將箱籠裡常用的物品取出,忙碌地在房裡走來走去。

        尹摯懶懶躺回床上,雖然已經不睏了,卻懶得動,她想應該是一路舟車勞頓才會這麼累。

        打從晁大人上回出言傷了郡主後,郡主整個人都懨懨的,多靜也不催促,自顧自地道:「郡主,約兩刻鐘前,那家二房的姑娘想拜見妳,奴婢以郡主尚在午歇為由讓她們走了。」

        尹摯在床上翻了兩翻,一副懶骨頭似地坐起身。「想討好我也犯不著這麼急。」

        看來那家二房的姑娘腦袋不怎麼精明,恐怕連其母也是蠢字輩的,要不怎會在她舟車勞頓趕到時就急著想拜見?

        有點腦袋的都該知道,她肯定累了,歇個一兩日再見面也不遲,再者那叔都說晚上開宴給她洗塵,屆時肯定會見面,犯得著在這當頭撞上來?

        哪來的呆子?娘在書信上怎麼不跟她說說,讓她笑一笑,解解悶多好。

        「可不是,看來二房的女眷並不省心。」多靜壓根沒客氣地道。

        「無妨,一個商家女,娘沒看在眼裡,再者還有那叔在呢。」她聽娘提過,那叔和其二弟感情甚篤,直到現在也沒分家,家裡頭真有個齟齬,想必那叔他們會先行處置,根本就不用娘親費心。

        「就是。」多靜將所有物品都歸置好了,走到床前服侍尹摯洗漱,突地想起什麼,脫口道:「對了,咱們的人說晁大人派了人在暗處盯著咱們。」

        「派了幾個?」她眉眼不抬地問。

        「兩個。」

        「丟回去。」

        多靜笑瞇了眼,道:「奴婢僭越,已經讓龐定去處理了。」

        尹摯緩緩抬眼,笑得很壞。「妳這個壞丫頭,明知道晁樞引是龐定以往的頂頭上司,還讓他處置,不是要讓晁樞引難看?」

        龐定以往在府軍前衛當差,後來皇上特地從裡頭挑了幾個拔尖的充當她的護衛,龐定就是其中一個,聽說跟晁樞引的交情還挺好的。

        「難看嗎?奴婢怎麼覺得……剛好而已?」氣哭她家郡主,她都還沒親自動手出氣呢,算是客氣了。

        「壞丫頭。」尹摯嘴上罵著,笑得可樂了。

        「謝郡主誇讚。」通常只有她辦對事時,郡主才會這樣罵她的,她一律視作誇讚,收得一點都不心虛。

        主僕兩人又笑鬧了一會,見時候未到,尹摯乾脆先倚在引枕上,想著晁樞引說他前來是皇上的旨意,可明明她準備下江南訪親時,皇上什麼都沒跟她說,那就代表並非真有大事,八成是皇上知曉他將她氣得不輕,故意要他對自己低頭罷了。

        哼,他低頭,她就得憐憫他?

        別傻了,她向來就不是吃素的,他要是有本事把頭垂到地上,她會順腳踩他兩下解氣。

        只是……當初皇上派他下江南,說要處理衛所糧庫被燒一事,這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可是讓府軍前衛的指揮使親自處理這事,就是透著一股不尋常的味道。

        這些事該是由江南的中軍都督府處置的,皇上卻派他來,怕是有其他密令在身吧……忖著,她不禁呿了聲。關她什麼事啊,她想得這麼入迷做啥?

        她才不管他呢,再也不管。

*             *             *

        掌燈前,主屋那頭就派人引尹摯主僕兩人到花廳裡。待尹摯到時,瞧見那家兩房人都已入席。說來,那家子嗣也頗單薄,一張圓桌,兩房人竟然坐不滿。

        尹摯來到桌邊,照理說她是皇上賜封的郡主,那家的人都該起身行禮,但她基於她母親改嫁那家,也算是一家人,所以不怎麼在乎那些虛禮,在那韋守的指引下,理所當然地坐在她母親旁邊。

        一張圓桌,男女未分席,就是男的坐一頭,女的坐一頭,她另一側坐的是那家二房的姑娘,母親在席上給她認親,女眷不過就是那家二房太太莊氏和女兒那心梅,男方則是那家二爺那韋就和嫡子那啟豐……

        唉,真是人丁單薄,當初那叔是怎麼撐著傳宗接代的壓力硬是不娶妻的?

        想著,她對那叔更加欣賞,認為母親與他定能和和美美地過完下半輩子。

        「妹妹。」

        認完親後大夥開始用膳,尹摯才剛拿起筷子,身旁的那心梅冷不防地喚了她一聲,她愣了下,懶懶地橫眼望去—— 那心梅一臉親近的笑容,看在她眼裡是滿滿的諂媚,看來真的是個腦袋不靈光的。

        尹摯想著,便道:「那姑娘,本郡主姓尹,那姑娘以姊妹相稱,恐是於禮不合。」

        她在京城裡也有兩個志同道合的姊妹淘,可再怎麼要好也不會直接稱呼彼此為姊妹,好歹前頭也要冠著姓喊。畢竟身分擺在那兒,也沒有沾了半點血親,如此親密的喚法,純粹是想攀關係罷了。

        那心梅聞言,臉色頓時難看起來,卻還是嘴硬地道:「妹妹,就算妳不是大伯所出,可妳還是大伯母的女兒,咱們姊妹相稱,哪來的於禮不合?」

        尹摯聽完,微微瞇起眼,與生俱來的威儀教那心梅瑟縮了起來。

        這話聽起來似乎挑不出錯,可再仔細一聽,不就是藉著她的存在,挑撥她娘親和那叔的感情?這話一出可是打了三個人的臉,她還能裝無辜與她沾親帶故……到底是誰給她的膽子?

        眼角餘光瞥見那韋守似乎有意打圓場,尹摯硬是搶在他之前開口,「那姑娘,本郡主是皇上親封的南寧郡主,往後還是喚一聲郡主較好。」

        說實在的,她並不怎麼介意眼前的蠢姑娘搞砸這場所謂的家宴,但好歹她初來乍到,不能讓娘覺得不痛快,只望這蠢丫頭見好就收,否則往後多的是法子收拾她。

        「可是……」

        「老二媳婦,我看還是先將心梅帶下去,省得酒沒喝就胡言亂語。」濃眉大眼的那韋守沉著臉截斷她的話,恨不得將那心梅直接押下去。

        「大哥,心梅說得也沒錯,大夥都是一家人。」莊氏自以為在打圓場,可看向尹摯的眼光就像瞧見上等料理,恨不得分一杯羹,哪能讓她把關係撇得一乾二淨?她的一雙子女還得沾她的光,謀求好姻緣呢。

        那韋守不說話了,一旁的那韋就已經起身向尹摯道歉,隨即差了兩個婆子硬是把莊氏母女帶下去。

        「郡主,讓妳看笑話了。」那啟豐笑得滿臉苦澀,端杯自罰。「還請郡主大人不記小人過,別往心裡去。」

        「那大少言重了,沒那麼嚴重。」尹摯舉杯敬他,覺得耳根子清淨了,整個人舒爽多了,說起話來也沒那麼多顧忌。

        一頓飯吃得頗愉快,聊起商道,四人皆有自個兒的見解,可論膽量和氣魄,在場三個男人莫不甘拜下風。任誰也想不到一個姑娘竟然有獨到的看法和盤算,就連利潤都能在轉眼間算妥。

        在旁作陪的賀氏不禁搖著頭,心想回頭她得跟女兒說一聲才好,畢竟她那算起利潤的嘴臉實在是……太財迷了。

*             *             *

        回團圓閣的路上,尹摯那雙天生帶媚的水眸樂得幾乎瞇成一直線。

        「……阿摯。」賀氏瞧她那臉財迷樣,硬生生折損了幾分麗色,不由嘆口氣。

        「娘,怎了?是不是二房姑娘惹妳不開心了?」尹摯回過神,腦袋裡翻飛出數種折騰人的手法,打算依她娘親的不悅程度再決定下手輕重。

        「是妳。」

        「我?」尹摯一臉疑惑。「我怎麼了?」

        她堂堂一個郡主,難道態度還不夠恭謙?她已經給足那叔面子,畢竟娘要在這裡待一輩子,要不是怕娘為難,她是會任人欺的嗎?去問問京城那些貴女,有幾個敢在她面前哼唧?

       「妳呀,就這樣跟三個男人談海運,還談得眉飛色舞,甚至當場開出幾分讓利,妳……一個還沒出閣的姑娘家,好歹收斂點。」賀氏有那麼丁點後悔,當初不該教她看帳本的。

        尹摯恍然大悟,親熱地挽著賀氏的手。「娘,海運的事是皇上要我訪親時順便辦的差事,我這是談妥差事,開心嘛。」

        「妳敢說妳沒插一手?」她都敢跟皇上作買賣了,這海運的事沒她的手筆,她才不信。

        尹摯呵呵乾笑,心想她充當牙人牽線,皇上當然得讓利給她,至於那叔,因為有她把關,可以左右放行的船隻數,還能派海師護送,那叔當然該將獲利一成給她,她再把利潤直接丟進海運裡,讓那叔利滾利的幫她攢銀兩,有什麼不對?

        這種無本生意,也只有她談得起。

        瞧她又笑成一臉財迷樣,賀氏徹底無言了。

        「妳呀,伴君如伴虎,皇上如今倚重妳,可往後呢?依我看,還是趕緊嫁人,將這差事給卸下才是正道。」不想催她的親事,可一想起皇上對她的倚重,賀氏就是不放心,就怕哪天她辦砸了差事,不知會是什麼下場。

        一個姑娘家家,合該是天真爛漫時,她怎能一身銅臭地算計?

        「娘呀,我會看著辦的。」說到嫁人,尹摯臉上的笑意僵住了。

        有個混蛋說,等他辦妥了皇上差事,回來就向皇上請旨賜婚,結果呢?哼,他變成了失憶的混蛋。

        賀氏瞧她沒了笑意,心知她又想起了晁樞引,不想惹她不開心,轉了話題,道:「就算親事不急,一個姑娘家成天在錢裡頭打滾,沾得滿身銅臭,像什麼樣子。」她可是出身名門的堂堂郡主,卻比一般的商賈更像商賈,要她怎能不擔心。

        尹摯鮮嫩的唇一勾,唇下隱隱浮現梨渦,笑道:「娘,您可說錯了,我經手的非金即銀,哪來的銅臭味?」她身上只有金銀香,香得很。

        賀氏結結實實地往她的額頭一戳。「伶牙俐齒。」

        「像娘嘛。」

        「油嘴滑舌。」

        「……像誰呢?」她的祖父和爹都是剛正木訥的人呢,忍不住的,她怯怯抬臉,輕聲問:「娘,那叔不會是我的親爹吧。」

        雖然她不願壞娘的清白,可與那叔愈是交談,她就愈覺得他倆很像啊!

        賀氏瞪大一雙水眸,毫不客氣地往她腰間一掐。「妳這壞丫頭,竟敢對妳親爹不敬,竟敢壞我清白!」

        「唉唉,說笑的,說笑的!」尹摯飛也似地逃了,離了幾步遠,不禁又回頭道:「娘,怎麼妳嫁來這麼久,肚子一點消息都沒有,是不是那叔不行啊?」

        那家人丁真的很單薄,往後就只剩一個那啟豐撐場子,她也看得出那叔有意栽培他,他的性子也不錯,但只靠一個人還是不成呀,畢竟那家的產業之豐厚,只丟給一個人,可是會活活累死他的,而且她也想要個弟弟或妹妹。

        賀氏俏臉驀地漲紅,撩起裙子追上去。「妳這丫頭說話沒個分寸,看我今天怎麼收拾妳!」

        尹摯放聲笑著,跑得也不快,保持著快她娘親一個腳步的距離。

        母女倆追逐得歡快,壓根沒發覺二門外男人的身影,更沒有察覺被認為不行的男人,今晚決定一雪恥辱。

*             *             *

        隔日,尹摯美美睡了一覺,直到日上三竿都沒人喚醒她,還是她自個兒睡飽了,才伸了懶腰,將多靜給喚進房裡。

        「我娘那兒可有差人過來?」

        「夫人讓喜梅姊姊過來,說是待郡主醒了再一道用膳。」多靜替邊她挽著髮邊說,她手腳俐落,如行雲流水。

        「沒別的事了?」

        「聽說那姑娘和那二太太被禁足了。」

        尹摯半垂著眼,嘴角勾起,那叔可真是雷厲風行,就算是自個兒的弟妹和親姪女也壓根不留情面。

        這點倒是很好,討好了她,也代表他是真的把娘擱在心上。

        「還有呢?」

        多靜想了下,輕呀了聲,再道:「瞧奴婢這腦袋真是記不住事,一早就收到向野的信,說是約莫兩日後就會到杭州了。」

        尹摯微揚起眉,向野是她培養的大掌櫃,一直都替她在江南一帶佈局,先前她要前往江南時就跟向野提到,如今他前來方可理一理帳冊,順便查探江南一帶近來有無澇旱之災。

        只是……尹摯看著鏡裡的多靜,似笑非笑地問:「再沒其他事?」

        「不敢瞞著郡主,晁大人一早就來了,那爺不敢放他入內,所以只讓他待在大廳,就端看郡主願不願意見他。」多靜嘿嘿乾笑著。

        「妳這壞丫頭,我要是不問,妳是不是不打算說了?」還裝呢,瞧她多能裝。

        「怎會?一個無足輕重的人,奴婢自然是記不得的。」

        「妳還真敢說。」尹摯笑罵著。一個御前的大紅人,她敢說無足輕重?她還真不敢聽。

        「對奴婢來說,他確實是這麼一個人。」皇上有多看重他,關她什麼事?她又不是在朝堂裡謀生的,難不成還得看他臉色?只是郡主這般特意問起,該不會是—— 「郡主想見他?」

        「誰?」

        「晁大人啊。」郡主忘性這麼大?

        「一個對我家丫鬟都顯得無足輕重的混蛋,我為什麼會想見他?」她掀唇嗤笑了聲,鄙夷到了極點。

        況且那叔處理得極好,請他入內再著人看著,既不失禮又不會讓他闖入內院,果真愈是相處,她愈覺得那叔有幾分爹親的味道,也許哪日她會開口喊聲爹,讓他開心開心。

        「可不是,郡主這話說得真好。」

        「妳這丫頭,要是哪天我福至心靈想去搶漕運,妳八成還會替我開路。」她不得不說,她這性子愈養愈好,有一半都是多靜造成的。

        「那是當然,奴婢自然要替郡主開路的,就連後路都要替郡主先想妥。」說著,她摩挲著下巴,煞有其事地思索起來。

        「別鬧了,去找我娘吧。」尹摯好笑又好氣地朝她腰間一擰。

        多靜身形如風地避開了,隨即恭敬地退上一步。

        尹摯笑睨她一眼,拉著她一道走了。

        兩人到了賀氏的院子,直到餘暉時才離開,儼然忘了有個人還坐在那府的大廳裡—— 

        「……頭兒,天色都暗了,咱們是不是……」左旭欲言又止,只因他家頭兒的臉色比臘月霜雪還凍人,他應該繼續當啞巴,可守在廳外的那家下人一副眼巴巴期待他們離開的樣子,一點留客的意思都沒有。

        所以,就算被耍了一日,心裡再不痛快,也該走了吧?再待下去,可要成了那家人茶餘飯後的笑料了。

        晁樞尹驀地起身,左旭俐落地往後退上兩步,卻見他逕自朝旁走去,儘管摸不著頭緒,還是乖乖跟上。

        唉,郡主本來就是個很要強的人,當初要不是頭兒死纏爛打,估計郡主不會看上頭兒,如今頭兒失憶把人家忘得一乾二淨就算了,還三番兩次出言譏刺……雖然他不想罵自家頭兒,但說真的,他被人羞辱也是自找的。

        好端端的失憶做什麼,將這門好姻緣斷送就算了,還翻臉成仇。他想,就算頭兒見到郡主,郡主也決計不會幫他,倒不如回衙門再好生籌劃,另謀出路。

        左旭打定主意回衙門要好好勸他家頭兒,誰知道才剛踏出廳門,他家頭兒卻突地躍起,足不點地地上了屋簷,急如星火地朝人家後院而去。

        「這這這……」那家下人見狀,直指著不見人影的屋頂不知所措。

        左旭抹了抹臉,只能咬著牙提氣躍上,追著他家頭兒而去。

        完了,他家頭兒應該是氣瘋了,要不怎會在人家府裡做這種事?一會也不知道要怎麼交代?他的頭好痛……可惡,今天出門應該拉著杜穫一道,至少有他在,自己才有把握將頭兒帶回衙門。

        左旭邊跑邊盤算,遠遠就瞧見頭兒被人攔下了,正意外之際,認出了攔下頭兒的人就是龐定。

        「大人,不是小的不肯放行,而是夜色深了,大人直闖郡主院子,這……這也太不成體統。」

        龐定身邊帶了兩個護衛,死死堵在通往團圓閣的路上,怎麼也不肯讓晁樞引越雷池一步。

        儘管他對兩人以往的情事是知情的,也曾經偷偷放行讓大人夜探香閨,可此時非彼時,大人失憶後當年的那對佳偶已經變成怨偶,郡主下令要他攔,他當然得攔。

        晁樞引黑著臉,刀鑿般的五官凝著一股懾人冷意。

        「還請大人別為難小的。」龐定萬般無奈地道。私底下兩人稱兄道弟,如今卻被逼得對立,他也是逼不得已。

        「是啊,頭兒,別為難龐定了,而且你要是真這樣闖進去,恐怕只會更惹怒郡主而已。」趕來的左旭也急著進言,就怕他真衝進去讓事情更難辦。

        晁樞引的右手緊握,青筋跳顫如蛇信,死死將這股怒意壓了下去。

        「去跟你家郡主說,明日晁某拜會,懇請她以大局為重,撥冗相見。」好半晌,他才咬著牙道。

        「是,小的定會轉告郡主。」龐定忙道。

        晁樞引轉身就走,龐定趕忙讓身邊的護衛在前開路,心想晁樞引私闖後院,路上要是遇見那家人,護衛還能解釋一二,省得汙了他的名。

        抹了抹汗,龐定想了下,回頭進了團圓閣,將晁樞引差點闖進團圓閣和他交託轉告的話都說了一遍。

        坐在榻上的尹摯淺呷著茶,佯裝無奈地道:「龐定,你說,晁大人是不是在為難我?」

        「欸?」是這樣說的嗎?

        「我與我娘親已有三年未見,如今好不容易見面了,自然有很多體己話要說,很多體己事要做,我哪能撥出時間?再者過幾日,也許我得到衢州去見我祖父,還得再跑水師衙門一趟……你說,我怎麼有時間見他?」尹摯邊說邊嘆息,一副難為樣,偏偏嘴角卻是翹得高高的。

        龐定無言,只能盼晁樞引自求多福。郡主向來寬厚待人,誰讓他這回真是傷著郡主,才會教郡主鐵了心……怪誰?

*             *             *

        於是,第二天,晁樞引從日出等到日落,等到臉像天色一樣黑,終於又忍不住要往後院去時,再度被龐定擋了下來。

        龐定好說歹說地把人送走了,卻不禁想,明日到底要怎麼擋?

        更糟的是,翌日天還沒亮,晁樞引就堂而皇之地踏進那府裡頭,教得知第一手消息的龐定直冒冷汗。

        完了,照這架勢看來,晁大人要是沒見到郡主肯定不會離開,偏偏郡主下的命令就是擋……怎麼擋?龐定不斷地想,卻怎麼也想不出個好法子,他又不能以下犯上……

        龐定很苦惱,可他家郡主像沒人事般,睡醒後就去主屋了,也不知道和那夫人窩在屋裡做什麼,橫豎擺明不見人。

        無奈地嘆口氣,眼看日上中天,他抬起萬般沉重的腳朝前院而去。

        「人呢?」

        一到廳裡,晁樞引聲如薄刃的問著,龐定心頭一顫,有種心口被扎一刀的錯覺,再看他那可比風雪肆虐的冷臉,他真希望自己可以換個主子,也許回京後跟皇上告罪,皇上也能體恤他的。

        「龐定,人呢?」晁樞引勾起好看的唇,笑得又冷又懾人。

        龐定正思索著如何委婉地請他回去,突地外頭有腳步聲傳來,一回頭就見那府管事正領了個極眼熟的人—— 

        「向野!」龐定喊道。

        「龐護衛。」男人一襲白衫,襯得氣質儒雅。

        「看來你是提早一日到了,郡主昨兒個還叨唸著呢。」龐定噙笑道,太好了,多個人,他心裡就踏實許多。

        晁樞引冷冷地瞅著那名喚向野的男人,一身斯文氣息,精緻的五官帶著如沐春風的笑意,教他不由撇了撇唇。

        「那就煩請龐護衛領我去見郡主吧。」向野朝他作揖。

        「這有什麼問題?」龐定說完,讓一名護衛先去通報,再讓另一名護衛領著向野去後院。

        然而向野才踏出一步,一抹高大俊挺的身形硬是擋在他面前,對上眼,此人面目不善,像是對自己積怨頗久……

        不是說失去記憶了嗎?怎麼都沒了記憶還能這般厭惡他?

        向野逕自想著,卻投以溫和的笑意,也不主動搭話。

        郡主說過了,橫豎知道他倆情事的就是身旁的幾個人,而晁樞引既無恢復記憶的可能性,那就無須提起往事,讓知情的人都三緘其口,他自然會照辦。

        「龐定,憑什麼他能見郡主,我就不能?」晁樞引臉色平靜,微瞇的眸卻顯露幾許危險的光芒。

        「大人,是這樣的,向野是郡主的大掌櫃,他找郡主是因為—— 」

        「我管他是因為什麼,凡事皆有先來後到,再者她的營生會比國事重要?」晁樞引冷聲打斷他未竟的話。

        龐定額冒冷汗,眼前一陣花白,心想他要是能厥過去不知道該有多好。

        「大人既也是要見郡主,何不請人通報一聲,咱們就在這兒等,看郡主想見誰。」向野端著和氣生財的笑,那般的牲畜無害,饒是惱火悶燒數日的晁樞引也不能無故朝他撒氣。

        見晁樞引無異議,向野使了個眼色,龐定立刻感激地讓人去通報,再招呼他入座,差人上茶。

        不到一刻鐘,前去的護衛已經踅回,道:「郡主的意思是讓向野進團圓閣的書房裡稍候片刻。」

        向野道了聲謝,瀟灑起身,而一頭的晁樞引已經快一步地走到那護衛面前。「你沒跟郡主說我在這兒等著?」

        那護衛見他一副要將自己給拆卸入腹的狠樣,忙道:「說了,小的說了,頭兒,可是郡主說向野這兒有十萬火急之事,那是皇上讓郡主江南訪親捎上的,郡主不敢怠慢,還請頭兒見諒。」

        晁樞引聞言,眉頭微攏,見向野已經逕自往外走去,他只得繼續等,邊想著皇上給她發派了什麼差事,難道……皇上早已跟她提過要調糧銀?

        他忖著,多了幾分耐性,可等到天色微暗還是不見尹摯的身影,教他一肚子火又逐漸燒了上來,正打算甩開龐定直接潛入後院,廳外再度響起了腳步聲,他回頭望去,越過了那家管事,瞧見了身後那人。

         「欸,這不是龐護衛嗎?」那人越過了晁樞引,朝他身後喊著。

        龐定愣了下,忙迎向前。「小的見過三……」

        「欸欸,不用多禮,我是順道來看看郡主的,她人該是在府裡吧?」盛珩趕忙制止他往下說,噙笑問著。

        「是,郡主在後院裡,小的差人送三……公子過去。」龐定說到一半,見盛珩微瞇起眼,立刻從善如流地改了稱謂。

        盛珩滿意地輕點著頭,正打算要跟龐定走,卻見一抹身影擋在面前,一抬眼,佯訝道:「哎呀,這不是晁大人嗎?」

        「……小的見過三公子。」晁樞引磨著牙道。

        「晁大人也是來找阿摯的?」盛珩很像一回事地問著,玉白面容滿是挑釁的笑意。說真的,他看晁樞引不爽已經是很久之前的事了,而在他失憶之後更是萬分不爽。

        「是,我是奉皇上之命找郡主商議要事。」

        「喔—— 」盛珩拉長尾音,黑眸微轉了下。「既是商議要事,你怎會在這兒?」

        「正等著郡主。」

        「我明白、我明白。」盛珩拍拍他的肩。「肯定是阿摯有什麼事脫不開身,我去跟她說一聲,龐定,咱們走吧。」

        「是。」龐定頭也不敢回,帶著盛珩快步往外走。

        站在原地的晁樞引定定看著盛珩離去,突地掀唇笑了聲,俊美面容瞬間兇惡如煞神,一個箭步衝向前,不管不顧地朝後院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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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10 00:17:48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換糧的條件

        書房裡,尹摯正聽向野說著江南一帶的農作收成,其中尤以棉、稻、蠶絲等幾種說得最鉅細靡遺。

        她邊聽便點頭,腦袋裡想著除了銀子之外,海外貿易還能以布匹做交易,而蠶絲更是最大宗,她忖著這些細項也能跟皇上說一說,與其讓白銀外流,不如將布匹當另一種選擇。

        「不過,古怪的是,聽說揚州澇災,折損了近半的糧穫,可是咱們揚州莊子的糧收並未折損,我問過了,聽說是揚州底下的幾個縣出了事,全都封城了。」話到最後,向野刻意地壓低了音量。

        尹摯抬眼,秀眉微揚了下,想到晁樞引說奉旨找她商議,莫不就是這樁事吧……可是地方各司其職,這地方澇災的善後處置,怎麼也輪不到他去管。

        還是說,縣城出事還封城,內有文章?

        她正想得出神,外頭突地傳來多靜的喊聲—— 

        「大人、大人,您不能進去!」

        驀地,門板被踹開,發出巨響,她懶懶側眼望去,就見晁樞引大步走來,逆著光,她看不清他的神情,但門板都被他踹爛了……嗯,還挺不錯的,至少忍耐到第三天,訓練隻狗也差不多這時間。

        晁樞引冷冷地打量坐在案後的她,一身湖水綠纏枝月季衫裙,長髮隨意地挽了個髻,不見任何簪釵點綴,只以絹絲繫在髻上,尾端綴著小巧玉葉,隨著她身形微動,敲擊出清脆的聲響。

        這看起來很隨意的打扮,少了幾分端莊,更令人鄙視的是,她竟跟個外男關起門來在裡頭獨處。

        莫名的,他有些惱火,毫無理由的想將那人丟出去,而他也真的這麼做了。

        就在晁樞引將向野揪起,一把丟向門外時,裡頭的三人加上在外頭的多靜,一共四人都傻住了,始作俑者甚至無法理解的看著自己的手,而跌坐在地的向野也一臉怔愣看著對他行兇的惡人。

        至於尹摯……她的小嘴還微張著,畢竟她還不曾親眼瞧見他如此粗暴的一面。

        「……晁大人這是在拆我的臺不成?」回過神,她冷著聲質問,以眼神示意門外的多靜和向野都先退下。

        晁樞引也回過神來,朝她作揖。「有事想與郡主商議,無意間動作大了些,還請郡主見諒。」

        尹摯哼笑了聲,不接受他毫無歉意的道歉。「晁大人好大的威風,想與本郡主商議,就直接將本郡主的人給扔出去,真不知道晁大人究竟有沒有將本郡主放在眼裡,又到底是不是有心與本郡主商議?」

        晁樞引自知理虧,沒吭聲。他也不明白方才怎會做出這種事,也許是因為那傢伙可以堂而皇之地搶在他之前與尹摯碰頭,再加上三皇子也能理所當然地往後院走,才會教他一時氣不過,以致於不經意就出手了。

        「郡主,我拿的是皇上的旨意,迫在眉睫,有所冒犯還請見諒。」最終他只能如是說。

        「別拿皇上壓我,剛才被你丟出去的是我的大掌櫃,我正與他談的也是皇上託付的事,一樣都是皇上發派的差事,怎麼我的差事就比不上你的重要?」尹摯雙手環胸坐在案後,冷冷地注視著他。

        晁樞引暗吸了口氣,壓下胸口的不快才沉聲道:「郡主,杭州前後衛所的糧倉遭火劫,眼看上萬衛所兵下一頓伙食不知在哪,要我如何不急?」

        尹摯微揚秀眉,這事她是知曉的,但……「還沒處理好?」

        遭她這麼一問,晁樞引的臉上閃過一抹狼狽。他是武職,論緝捕防衛等等事宜,自是難不倒他,偏偏調糧找糧……這原本就不是他分內的差事。

        幾不可察地嘆了口氣,他還是將事情原原本本道出,「原本在我來到杭州之後,京裡就會派糧過來,可等了近半月無果,我著信送回京裡詢問,皇上說是揚州澇災,所以賑糧先送往揚州了,既然杭州無糧可調,郡主方巧下江南訪親,所以要我找郡主相助。」

        尹摯沉吟著,原本對於揚州澇災就相當存疑,既然已經封城,意味著裡頭可能有疫病發生,這種情況皇上怎會派賑糧過去?還是皇上糊弄他的,就只是為了逼他低頭,求她調糧?

        不管怎樣,揚州這種大糧倉發生疫病都不是鬧著玩的,皇上不可能不知情,與其讓晁樞引留在杭州處理糧庫失火與調糧一事,為何不將他派往揚州處理疫病?

        晁樞引見她沉默不語,濃眉微攏地道:「郡主既是食君之祿,本當擔君之憂、忠君之事,也許我先前對郡主諸多冒犯,可眼前是國之大事,衛所兵要是食不飽,又哪有體力作戰鍛鍊?要是沒有衛所兵,一旦江南發生澇旱,流民四起,又有誰能夠護百姓周全?要是……」

       「夠了。」尹摯沒好氣睨他一眼,打斷他未竟的話。「你求人就是給人扣上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罪名?」

       「所以郡主是答應調糧?」

        尹摯微瞇起眼,最討厭的就是他這種理所當然的口吻。「你要拿什麼跟我換?」

        「郡主什麼意思?」他沉聲問著。

        「晁大人該不會以為拿著皇上旨意,就能要我立刻調糧吧?秋稅已過,許多糧稅已經送往京城或各衛所,要不就是在糧行,你突然要我補足杭州前後兩衛的糧庫,你以為是嘴上說說就能成的事?」

        晁樞引沉吟了下,這當頭要她調幾萬石的糧作恐怕也不是件易事,於是便道:「郡主要是有需要我出力之處,儘管吩咐。」

        「本郡主身邊得力的人多的是,不用晁大人大材小用。」她哼道。

        「既是如此,郡主想要我怎麼做?」他捺著性子,也認定她不會簡單放過自己,可只要能讓她出氣,不過是小事一樁。

        尹摯纖白的指在案上輕敲,笑得很壞,道:「這樣吧,咱們做個約定。」

        「什麼約定?」

        「只要你完成我要你做的十件事,我就幫你調糧。」她夠義氣吧。

        晁樞引濃眉微揚,幾乎不假思索地道:「可是調糧一事迫在眉睫,就怕等十件事完成後再調糧會來不及。」

        他很自然地認為她惡意刁難,說是十件事,可天曉得她會讓他用多久的時間完成?說不準她十天半個月才要他做一件事,等到他完成了,他的衛所兵也差不多要造反了。

        「晁大人,要一口氣調足所有的糧,不是件簡單的事,別說銀錢,光是船運就要耗上不少時間,所以十件事,自然是每達成一件,我就給一筆糧,直到你完成十件事,也就補足所有的糧了。」

        他想了下,認為她說的不無道理,只是—— 「不知道郡主要我做的會是什麼樣的事?舉凡違反律例,違背良心……」

        「你到底把本郡主當成什麼人了?」她沒好氣地打斷他。

        「既是如此,還請郡主先道出第一件事。」他只想速戰速決,將這惱人的事盡快處置。

        她皮笑肉不笑地打量著他,突地勾唇道:「學狗叫個兩聲吧。」

        晁樞引難以置信地瞪著她,懷疑自己到底聽見了什麼。

        尹摯樂得忍俊不住,瞧他臉色黑了大半,才忍住笑,道:「說笑的,我怎麼可能讓晁大人學狗叫呢。」

        晁樞引可笑不出來,冷著臉等她下文,因為他心裡清楚,她絕不會輕易放過自己。

        「多靜。」她突喊著。

        守在外頭的多靜迅速踏進屋裡,等候差遣。

        「咱們這一路下江南,我應該堆了不少衣裳要洗,妳拿出來交給晁大人吧。」她不假思索地吩咐,彷彿早就有了決定。

        多靜聞言,微愣了下。

        「杵在那兒做什麼,還不快去?晁大人等著呢。」她催促著,笑露梨渦,睨了晁樞引一眼。「這麼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想必難不倒晁大人,對不?當然,要是晁大人連頭件事都辦不了,那麼今天的約定就不作數了。」

        晁樞引撇唇笑得極冷,很清楚她不過是藉機羞辱他罷了。

        洗她的衣裳?行,有什麼不行的?

        橫豎這等驚世駭俗的事從她口中說出,他一點都不意外。

*             *             *

        當多靜抱著一簍早就洗好的衣服走來時,偷覷著她家郡主的神情,卻怎麼也解讀不出她的用意。

        郡主哪可能有未洗的衣物?只是要折辱晁樞引罷了,可教她想不透的是,當初晁樞引突然轉了性子追求郡主,郡主為了逼他打消念頭,也對他開出了十個條件,第一件就是這樣,為何郡主要拿一樣的事物來折辱他?

        法子多的是,是不?隨便要他學狗叫學貓叫就夠汙辱人的了,而且也會讓人感到格外痛快。

        屋子西邊的園子有座水井,尹摯讓多靜把那簍衣物交給晁樞引,特地領著他到水井邊,把一應工具交給他,再讓多靜搬了張椅子,很大方地坐在離他幾步外的地方,好整以暇等他洗衣裳。

        晁樞引黑著臉瞪著那簍衣物,不知道怎地,他竟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好像在哪見過卻又想不起來。

        但,那是不可能的,他從未洗過自己的衣物,更遑論他人的。

        於是他只能站在水井邊,死死瞪著那簍衣物和一旁的洗衣器具。

        「快呀,晁大人,早點洗完,我就能差人趕緊將一部分的糧給送到糧庫去,你要是多拖一天,那些衛所兵就要多餓一天,你自個兒斟酌。」尹摯笑得很樂,尤其當他一張臉已經黑如炭時,她有種小小報復的快意。

        不能怪她,實在是這傢伙失憶之後對她的態度差了十萬八千里,她要是不能出一口氣,早晚憋出病。

        晁樞引的大手握了握,最終還是妥協了,坐在小凳子上開始動手。

        而拱門外,左旭輕步到來,低聲問著守在拱門邊上的多靜。「這是在做什麼?」

        「你沒長眼嗎?」多靜面無表情地道。

        左旭一臉悲憤地瞪著她。「我家主子失憶得罪妳家主子,跟我一點干係都沒有,妳犯得著遷怒到我身上?」

        「他是你的主子,你怎能脫得了干係?當初你要是能護住你家主子,不讓他受傷,他就不會失憶,就不會性情大變,就不會傷了我家郡主,你怎會傻得以為你能撇得一乾二淨?」多靜滿臉驚嚇,不敢相信他蠢到這種地步。

        左旭無言,因為實在有那麼丁點道理。「可當初那是遇襲,能夠全身而退已是不易。」他也不知道為什麼會走漏風聲,半路上就被襲擊了。

        「沒能將主子護得周全,那是你失職、無能,你怎麼還有臉站在這兒?如果我是你,早就挖個坑把自己埋了。」

        面對多靜刻薄無情的指責,左旭沉痛地閉了閉眼,撫了撫疼痛的胸口,再看向已經開始洗衣的頭兒,對於他倆這悲慘的命運不知道還能說什麼。

       「可是,郡主為何又要我家頭兒洗衣?」這事他家頭兒也曾經幹過,不過當初是因為郡主拒絕頭兒追求,故意刁難頭兒的。

        多靜看他的眼神就像看個駑鈍到極限的蠢蛋。「左千戶,因為你家頭兒急著要調糧,你別說你跟在你家頭兒身邊卻不知道。」

        左旭臉上忽青忽白,惱著又不能發作。「我當然知道他急著調糧,我是指郡主刁難為何故技重施,她不會以為這麼做會勾起我家頭兒的記憶吧?」他是不忍心潑冷水,因為他家頭兒的腦袋是真的撞壞了,大半年了都沒有半點恢復的跡象,用這種法子怎麼可能有用。

        多靜微攢著眉頭,美目微瞇,半晌才道:「不會,我家郡主是鐵了心不想睬他,要不是因為他要調糧是皇上旨意,郡主根本就不打算再見他。」

        「既是如此,幹麼老調重彈?」羞辱人的方式很多,洗衣物真的是不值一哂,記得當初郡主如此開條件,頭兒一點猶豫都沒有,洗得可歡了,跟眼前那張黑炭般的臉相比,天差地遠。

        多靜不語,她也猜不透郡主的心思,所以……她故意在衣物裡添了樣東西,也許能藉此看出端倪。

        那頭,尹摯靜靜地看著晁樞引洗衣。

        從一開始的惡意羞辱到此刻的悵然若失,她托著腮,眼前的情景與記憶重疊,她彷彿還可以瞧見當初洗得很歡的晁樞引,對照他此時一臉煩躁不快的表情……她內心五味雜陳,萬般滋味難述。

        水井邊,正在努力揉洗衣裳的晁樞引濃眉攢得死緊,下顎緊繃,倒不是因為倍感屈辱,而是因為他真的生出一股熟悉感。

        真是弔詭極了,儘管他的動作不熟練,就是有種無法漠視的似曾相識感。

        瞪著手上的藕色繡銀絲牡丹的羅襦,他真的是百思不得其解,可既然想不透,他也懶得再想,畢竟得趕緊將這簍衣物洗好,省得她又冒出什麼壞心眼惡整他。

        將洗好的羅襦擱到一旁的水盆,再從簍子裡取出一件,卻覺得這件衣物分外輕盈,再仔細一瞧,這大紅色繡蓮枝的……

        「停住!」

        正思索著,耳邊傳來尹摯的低喝聲,他才抬眼,她已經朝他跑來,作勢要搶他手上的衣物。

        她又要使什麼壞心眼整治他?

        忖著,他立刻站起身。「不!這也是郡主的衣物,我定會洗妥,郡主儘管放心。」

        「你給我住手!這個不用洗!」她羞惱地跟他搶了起來。

        晁樞引人高馬大,將衣物揉成小團握在掌心,長臂舉得高高的。「那不成,要是一會妳藉故不調糧,我豈不是虧大了?」

        「你給我放手,晁樞引!」

        「明明是郡主要我洗衣物,莫不是反悔了吧?」他已經埋頭洗了大半,要是在這當頭說是玩笑,他真不知道自己會怎麼處置她。

        然而當他垂著眼注視她,她正使力往上跳,想要搶走他手上的布料,每當她跳起時,那張明亮清麗的小臉就貼近他幾分,近到他可以細數她濃纖的長睫,近到他可以嗅聞她身上獨有的香味。

        那是一種特別的香氣,理該是他頭一次聞,他卻莫名地感到熟悉,甚至教他生出一股衝動,想要更靠近這股帶甜的冷香—— 

        「晁樞引,我沒要反悔!我只是……」尹摯哪知道他滿腦子想什麼,眼見奪不回貼身衣物,只好咬了咬牙,豁出去地道:「那是我的肚兜,還我!」

        她的聲嗓瞬間拉回他的理智,他猛地回神,暗惱自己怎像是著了魔,待一細想,得知握在手中的竟是一件肚兜,方才就覺得樣式古怪,晁樞引忙丟到一旁,手像是被火燙著般,就連雙耳都跟著泛紅。

        尹摯見肚兜被丟在地上,又羞又惱地拾起,藏在身後,朝外頭喊著,「多靜!」

        簍子裡的衣物是多靜準備的,她可不信多靜會不小心把她的肚兜放進去,肯定是故意的!

        守在拱門外的多靜將裡頭的動靜看得清清楚楚,忙應了聲走來,垂著臉,道:「郡主。」

        「妳在這兒看著,讓他把所有衣物洗好晾好才算數,還有……」尹摯小臉羞紅地瞪著她。「咱們晚點再算帳!」

        多靜輕聲應下,看著她氣呼呼跑開的背影,再看向晁樞引,卻見他一臉傻愣地站在原地,雙耳泛紅。

        「晁大人,時候不早了,還請盡快。」她淡聲道。

        晁樞引閉了閉眼,雙手不自覺握了又握,彷彿那滑膩的衣料還在他手上,他甚至可以想像那肚兜穿在她身上……

        「該死!」驀地暗咒了聲,他坐在小凳上,發火般地繼續洗衣。

        「輕點,郡主的肌膚細膩如凝脂,身上的衣物都是上等綾緞,要是洗壞了,郡主那兒就不好交代了。」多靜平淡無波地警告著。

        見他放緩了手勁,一張臉五彩繽紛,精采極了,她感到稍稍解氣。

        只是……郡主那反應,分明就不如她自個兒說的對晁大人已心死,唉,往後她要怎麼幫郡主才好?揍這傢伙一頓,不知道能不能幫他恢復記憶?

        多靜瞇起貓兒般的眼,逕自思量了起來。

*             *             *

  尹摯回到屋裡將肚兜塞進箱籠,無力地蹲下。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多靜才無聲進了房。「郡主,晁大人已經洗好一簍衣物,託奴婢帶話要郡主記得調糧一事。」

  尹摯緩緩抬眼,秀雅如玉的臉龐依舊染著一層粉紅,像是正盛開的西府海棠,惹人憐愛的胭脂色。

  「多靜,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她惱聲問著。

  多靜偏著頭,瞇起貓兒般的眼,不解地道:「奴婢不懂郡主的意思。」

  「你最好不懂!」她站起身,氣呼呼地走到她面前。「你知不知道你這麼做,他又要怎麼誤解我了?」

  晁樞引那個混蛋就是個墨守成規的臭道學,他看她不順眼,除了因為她母親改嫁一事,還因為她的行事作風讓他看不上眼,如今惡意要他洗衣已經夠折辱他了,居然還添了件肚兜……天曉得那個混蛋又要在心裡怎麼污蔑她了!

  「郡主在意嗎?」

  「我……我當然不在意。」她咬牙道。

  她當然不在意他怎麼看待自己,否則就不會要他洗她的衣物,一如當年她想要甩開他的追求,她也是這麼做的。

  如今她就是打算斷捨妄念,才如法炮製,待他完成十件事,就當解除了當初的約定,從今以後橋歸橋路歸路,兩人再無干係。

  「那就是了,既是要折辱他,當然要無所不用其極才好,郡主對他不能手下留情,否則他就不知道要怎麼傷郡主了,如今逮到絕佳機會,咱們自然是一報還一報了——對不?」

  尹摯聽著,這話說得通情達理極了,教她反駁不了。

  「可問題是,我一個未出閣的姑娘竟然讓男人拿著我的肚兜……這讓人知道,我的清白要擱到哪去?」

  「郡主認為晁大人會將這事說出去?」

  「他……應該不會。」他也不是那種會亂嚼舌根的,尤其事關一個姑娘家的清白,他更不會說,說不准他還怕她賴上他呢。

  「那就是了,他不說,奴婢不說,郡主不說,誰會知道?再者,尹家的姑娘豈會因為這點小事就忸忸怩怩?」

  聽到這兒,尹摯幾乎被她給氣笑了。「你這個壞丫頭明明做錯事了,還能反過來倒打我一耙,這還有道理?」

  被男人拿著肚兜叫小事?世家養出的貴女要是遇到這種事,就得準備三尺白綾了,哪裡是小事?

  「郡主多想了,奴婢是郡主的人,不管怎樣定是站在郡主這頭,哪有幫著外人欺負郡主的道理?倒是郡主真要幫他調糧?」多靜讓她到榻上坐下,隨即斟了杯茶遞上。

  明知道多靜是故意轉移她的注意力,她也沒轍,畢竟眼前這事確實重要,得優先處理。「當然得調,而且要快,一會你幫我把向野叫來,想法子把揚州那些未動的糧作先送過來。」

  「郡主不是說了先給他一部分?」

  「多靜,秋稅剛過,很多地方在補稅,漕船怕是難調,得找專門的糧船才行。」她呷了口茶,總覺得這事沒那麼單純,可是一時間又沒想法。

  「走陸路不就好了?」

  「不妥,揚州聽說封了三處縣城,走陸路怕是問題多,這當頭還是先找糧船才好做事。」

  多靜忖了一下,便照她的吩咐先將向野喚來。

  可待尹摯到了外間,卻見到盛珩,不由輕呀了聲。「殿下,你怎麼來了?」

  「我來了好久。」盛珩俊白面容滿是哀怨,將身旁的茶盅推了推。「為了見你都不知道喝幾盞茶了。」

  尹摯看了眼多靜,就見多靜無奈地道:「晁大人搶在先。」

  聞言她就明白了,就算她要惡整晁樞引,也得替他保留幾分顏面,自然將其他人擋在她院子外頭的。

  「都是我的不是,還請殿下恕罪。」尹摯以茶代酒敬他。

  盛珩滿臉嫌棄,擺了擺手。「夠了,我喝得夠多了,想要我不計較,你倒不如跟我說說,你剛剛和晁樞引在院子裡做什麼?」

  瞧盛珩流露的好奇樣,尹摯乾笑了兩聲。

  當今聖上有六個兒子,盛珩行三,不佔長也不佔嫡,看似閒散又不拘小節,卻是最有才幹、最受皇上重視的。

        偏偏他有個壞毛病,就是喜歡跟她打探晁樞引的事,打探到最後,她都忍不住懷疑他對晁樞引到底有什麼想法了,畢竟幾個皇子裡頭,除了年紀較小的兩個,其他都已經成親了。若真是如此……她搖了搖頭,無聲嘆了口氣。

  「為何每每我問你晁樞引的事,你就搖頭?」盛珩不開心了,清俊面容毫不遮掩他的惡劣心情。

  那混蛋都傷她到這種地步了,她還想著他?不會是那混蛋腦子壞了,她也跟著壞了吧?這可糟了,得怎麼修?

  尹摯乾笑兩聲,轉了話題,問:「殿下怎會下江南?」

  盛珩撇了撇嘴,知道她要是不肯說,怎麼撬都撬不開她那張嘴。「還不是揚州出了事,皇上讓我走一趟。」

  一提到揚州之事,尹摯忙問:「殿下,聽說揚州封了三個縣城,可是真的?」

  「嗯,確實如此,聽說有了疫病,不得不封。」說著,他又呷了口茶,卻又倒胃口地將茶盅放下。「你的消息倒是靈通。」

  「殿下可有仔細查探過?」

  盛珩微揚起眉。「你是覺得這事古怪?」

  「也不是這麼說,而是向野從揚州一帶回來,說揚州封了三個縣城,可是尹家在揚州的莊子壓根沒事,加上確實有大水,但也不致於這般嚴重……」說到最後,她也不怎麼確定,畢竟沒有親眼目睹,一切只是揣測罷了。

  盛珩沉吟了聲,道:「我再派人去探探吧。」畢竟是有疫病的縣城,所以他並沒有靠近,但她既然覺得有疑慮,那就再派人探探,如此才能安心。

  「那……殿下接下來的打算呢?」

  「哎呀,趕人了?」盛珩一臉受傷地摀著胸口。

  尹摯被他逗笑。「殿下說哪去了?殿下大駕光臨,那家蓬蓽生輝,要是殿下肯在這兒住下,更是不可多得的好事。」

  「別,我可是微服過來,別讓那家人知道我的身分。」

  「行,殿下怎麼說怎麼好,只是我恐怕騰不出時間陪殿下。」

  「你不是回江南訪親的?都過去幾天了,總不可能天天和你母親黏在一塊吧。」他就不信她連丁點時間都湊不出來給他。

  「倒不是,而是皇上給了我一點差事,再加上晁大人那兒有點事得處理。」

  「他又有什麼事?」盛珩沒好氣地問。

  那小子不管失不失憶都煩人,明明把阿摯給忘了,還老是在她眼前轉來轉去,這不是存心惹人嫌?啐!

  尹摯無奈,只好將杭州兩個衛所的事說了。「所以,我得要先替他調糧才行。」

  盛珩微瞇起眼,只覺得這事要大不大,卻硬要她摻一腳,令他心中不快,尤其他現在怎麼看晁樞引都覺得不順眼,更不想見他倆黏在一塊。

  「殿下?」尹摯偏著頭打量他,不知道他想什麼想得這般出神,她唯一能確定的是每每提及晁樞引,他就特別容易出神,唉,千萬別是她想的那樣。

  「沒事,橫豎你也不可能天天處理那些雜事,得閒了便帶我看看江南的好風光,畢竟往後我再來江南的機會恐怕也不多。」話到最後,已經帶了幾分哀兵政策,盼能勾起她些微的惻隱之心。

  但他也沒讓她,畢竟他身為皇子,要是無詔令是無法離開京城的,這一回過來與其說是送賑糧,倒不如說是他求父皇讓他走這一遭的。

  他知道父皇想湊合兩人,他也清楚這兩人原本就論及婚嫁,他本該死心的,可那混蛋失憶後對阿摯的態度猶如殺父仇敵,教他怎麼也看不過去,所以,他來了。

  說是破壞也好,橫豎……他只是想盡最後一份心意,要是阿摯怎麼看自己都不入眼,還是對那家伙不死心……他就揍那家伙一頓,看能不能讓他恢復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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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10 00:18:06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陶爺的破綻

  一夜輾轉難眠,天色尚未大亮,還是一片漆黑,晁樞引終於起身坐在榻上。

  他若有所思地看著自己的掌心,濃密的長睫垂斂,在眼下形成一片陰影,刀鑿似的出色五官更顯陰鷙,比起往常生人勿近的氣勢再冷上幾分。

  他的心情極度惡劣,原因無他,每每當他要入睡時,尹摯那張臉就竄到他眼前,他甚至還能嗅聞到她身上那抹香。

  那抹香猶如暗夜裡飄動的花香,在他鼻息之間繚繞,怎麼也拂不去,教他心浮氣躁甚至產生一股將她緊擁入懷的衝動。

  他無法解釋這股衝動,彷彿身體有了自己的意志,下午那時要不是她出聲,他肯定會將她擁入懷……真是瘋了!

  那樣特立獨行的姑娘,桀驁不馴又放浪不羈,和男人稱兄道弟從不避諱,甚至滿身銅臭,利益為上,他完全看不到她有任何吸引人的優點,甚至不想與她往來,可那時,他就是失心瘋了。

  儘管他什麼都沒做,但察覺心思的瞬間,他極度不快,非常不悅。

  「頭兒。」

  門外響起左旭的聲響,他應了聲。

  當左旭推門而入,瞧見的就是這一幕,他眨了眨眼,猶豫到底該轉身就走,還是硬著頭皮湊上前。

  「杵在那做什麼?」晁樞引冷聲開口。

  左旭幾不可察地嘆了口氣,向前幾步,將剛得知的情報道出。

  聽完,晁樞引眉頭微攏地抬眼。「殿下住進那府了?」

  「是,不過郡主沒讓人知道殿下的身分。」左旭瞧他神色平淡無起伏,才繼續往下說:「剛剛杜獲回來了,不知道頭兒現在要不要見他?」

  他心知像頭兒這樣的人,在失憶的情況下替女人洗衣物,心底肯定憋著一口氣,所以盡可能不想靠他太近,不過看起來好像也沒有他想像的那麼糟。

  「讓他過來。」左旭應聲便出去了。

  一會進來的男人大步流星來到面前,拱手道:「頭兒。」

  「揚州的事查得如何?」

  「揚州確實是澇災,尤其封了三個城,皇上派三皇子南下賑災,照理三皇子將賑災的糧銀和藥材交給揚州知府後就該回京,卻偏又往杭州這兒來,一定是為了郡主,畢竟三皇子原本就對郡主青睞有加。」

  聽杜獲這麼一說,他沒來由感到煩躁,擺了擺手,沉吟了聲才道:「殿下的事我知曉,倒是揚州封了哪三個城?」此刻他必須專注在公事上,順便利用公事轉移糾結他一整晚的思緒。

  「江都、揚子和鎮江。」

  晁樞引微抬眼。「鎮江縣?」

  「是。」

  「你可有前往鎮江查探?封城的人馬是縣衙衙役還是衛所兵?」鎮江那裡設了兩個衛所,兵力和杭州前後衛所差不多。

  「屬下前去探過了,衙役和衛所兵都有。」杜獲不假思索地道。

  「……有問題。」他突道。

  左旭和杜獲不由對看了眼,不解地看向晁樞引。

  要是地方因澇災產生疫病時,由地方衙役和衛所兵封城再正常不過,他們不懂晁樞引說的有問題到底是什麼問題。

  然而晁樞引也沒打算解釋,逕自思索了下便起身梳洗。「傳膳吧。」

  兩人應了聲,傳了膳後便在房裡一塊吃了。

  原以為用過膳之後晁樞引該去衙門了,畢竟之前糧庫遭火焚,杭州前後衛的指揮使還押在牢裡待審,衛所裡的事自然由晁樞引處理,而他已經為了調糧到那府站了幾天,如今自然得開始著手處理雜務。

  然而他卻一路朝外走去,很自然的,左旭脫口道:「頭兒,還去?」

  「還沒跟她提及要多少米糧。」

  面對晁樞引如此理直氣壯的說詞,左旭真不能反駁什麼,就怕晁樞引一到那府又跟郡主吵了起來,真是教人頭疼的兩個人。

*             *             *

  一早用過膳後,尹摯就讓向野處理調糧的事,務必在三天內把三千石的粟米送進衛所的糧庫裡。

  「小姐,三殿下來了。」

  才翻開帳本就聽見多靜來稟,尹摯不由輕嘆口氣。

  「讓他進來吧。」來者是客,她總不好多說什麼。

  起身,就見多靜將盛珩請了進來,她讓多靜看茶,在案桌另一頭坐下。「三殿下,真是對不住,一早就有許多事得處理,你不介意吧?」

  「不介意,你盡管忙你的,我一會找幾本書。」他環顧她的書房,裡頭藏書不少,看來那家人對她倒是頗用心。

  尹摯挑了挑眉,他倒真是閒,不過他一直被拘在京裡,難得下江南一趟又被拘在她書房裡,沒能一睹江南風光,她心裡有幾分歉意。

  實在是她撥不出時間,為了能調出足夠的糧,她得趕緊合算合算,還得找糧船把揚州莊子那些米糧運過來,真的無法作東招待他。

  「對了,晁樞引說要調糧,可昨天聽說他逕自走了,似乎沒聽他說個數。」盛珩狀似漫不經心地問著。

  「他沒說,可我清楚得很。」她要是沒個數,昨天就把他攔下來了。

  「你對他向來上心。」

  尹摯愣了下,佯裝沒聽懂,笑道:「皇上吩咐的事,我有哪樁事沒擱在心上?」盛珩看了她一眼,內心五味雜陳。看來,就算那傢伙失憶,她待他的心意還是如往常,這點真是教人氣餒。

  眼見書房的氛圍瞬間冷了下來,尹摯正打算說些什麼緩和時,外頭傳來多靜的聲音——「郡主,那爺說有位揚州來的商人來訪,想讓郡主見見。」

  「知道了,這就過去。」她應了聲,隨即一臉歉意地對著盛珩道:「殿下,就煩請你在這兒坐坐,我一會就來。」

  盛珩擺了擺手,她便先行離開,前往主屋的路上,她不斷思索還能從哪裡擠出足夠的糧,還沒推敲完就已經來到主屋。

  那府的總管入內稟報了聲,尹摯才進了屋子。

  「阿摯。」那韋守起身朝她招了招手。

  「那叔。」入內,尹摯朝那韋守和另一個跟著起身的男人福了福身。

  「阿摯,這位是陶爺,是揚州的糧商。」那韋守替雙方介紹著。

  「陶爺。」她喊了聲,不著痕跡地打量對方。

  對方約莫四十開外,面貌端正且極俊秀,可以想見年輕時的風華,而他帶著笑意的面容也讓人易於親近。

  「尹姑娘,在下聽那爺提起,你手上有不少莊子分布在各地,想必除了揚州之外都是風調雨順,該是大豐收才是。」陶爺輕噙笑意地道。

  尹摯心忖這人倒有意思,談起生意也不拖泥帶水,開口就切入正題,很是爽快。「陶爺莫不是想跟我調糧吧?」

  「正是。」

  「這得跟陶爺說聲抱歉了,因為我手頭上的糧作皆有其用處,怕是幫不上陶爺的忙,還請莫見怪。」尹摯滿臉歉意地道。

  揚州的糧商大多將米糧賣往京城,如今揚州澇災,怕是湊不齊數,按契約恐怕要繳點罰金了。

  陶爺像是極意外她直接回絕,連點機會都不給。「真是連一兩百石都調不了?」

  「還請見諒。」她得補足糧庫那三萬多石的糧,實在沒有餘力助人了。

  陶爺聞言,臉上雖掛著笑意,還是忍不住嘆口氣。「這下可怎麼是好……」

  「陶爺不如往蘇州碰碰運氣,蘇州並未遇澇旱,算是大豐收,扣除秋稅,產量還是挺豐足。」她幫不上忙,但指點方向還是行的,至於派不派得上用場,得看他自己。

  「尹姑娘倒是颯爽,不像是江南的姑娘。」

  尹摯微揚起眉,這才發覺那叔並未跟陶爺提及自己的身分,恐怕就連她是個拖油瓶都沒說……這是何用意?她可不認為那叔會不想認她這個女兒,所以說……這個糧商有問題?

  那叔要她過來,是要她特地記下這人?

  忖著,她笑了笑沒接話。

  陶爺也不怎麼在意,目光落在窗外的林葉間,突道:「府上的綠櫻養得可真是好。」

  「陶爺的眼光真是毒辣,花期未到,光從林葉就能猜出是綠櫻?」那韋守詫道。

  「我可是在江南長大的,豈會認不出綠櫻?」陶爺笑著看向窗外的目光有些迷離,好半晌才收回,噙笑起身。「那爺,時候不早了,我就依尹姑娘建議到蘇州走一趟吧。」

  那韋守聞言也就不再挽留,和尹摯送他到屋外便止步。

  等總管送陶爺走遠了,那韋守才問:「阿摯覺得這人如何?」

  尹摯未答反問:「那叔,只要是江南長大的人就認得出綠櫻嗎?」

  那韋守不由低低笑開。「你那叔是在杭州土生土長的,但要是花期未至,要我依林葉猜測,我還真猜不出來,更別提綠櫻如此珍貴,豈是尋常人家能見到的?」

  說真的,他打從心底喜歡阿摯這小姑娘,她看似大剌剌,可心思細膩得很,一般姑娘家哪及得上她這份縝密。

  唉,真恨不得她能喊他一聲爹,讓他過過癮。

  「是啊,即使現在綠櫻還是價值不菲,又種植不易,在京裡少見得很,連在江南也談不上多,有本事在府裡栽個一兩株的,非富即貴,而且我聽他說話反倒比較像是京城的口音。」

  「商賈大江南北的跑,帶著各處口音不足為奇,倒是揚州的糧商跑到杭州買糧,讓人覺得古怪了些。」

  「那叔覺得他奇怪,還讓我來見他?」尹摯佯怒,瞋了他一眼。

  那韋守被瞋得心花怒放,覺得她對自己不客氣就是拿自己當自家人看待。「我與他也往來了兩三年有餘,一開始也是揚州行商介紹的,說是自家族弟,兩三年下來我也不覺得哪裡不對勁,可他剛剛一來就說要調糧,如果真要調,一開始就該往蘇州去,畢竟杭州前後衛所的糧庫才被燒,糧商之間都知道杭州這當頭得湊糧,他現在來是要調什麼糧?」

  他雖然也經手糧行生意,但要他去補糧庫被燒的缺額可沒法子,那是幾萬石的粟米,幾個莊子的收成扣除秋稅和莊戶收成之後也補不足那個數,更何況糧行買賣都是早就打契言明的石數,沒能挪動的庫存。

  尹摯輕呀了聲,不由在心裡感嘆那叔的心細如髮,馬上就從這看似合理的狀況挑出問題,「所以,那叔覺得陶爺比較像是來打探什麼的?」她低聲問著。

  「這我可猜不準,但他今天偏巧提到綠櫻,教我覺得他這人不尋常,往後你要是見著他,就避開吧。」讓她認認人知道對方底細,才不會日後在不知情的情況下給拐騙了。

  尹摯輕點著頭,覺得有理。

  一個揚州糧商,要說富,大抵就是一般富戶,絕對談不上貴,這樣的人卻只憑林葉認出綠櫻,而且還在這當頭到杭州調糧……怕是身分有問題,恐怕不是一般糧商,而且陶爺大概不是要調糧,而是在確認是誰準備補糧庫的缺吧?

  可又是什麼樣的人,需要知道誰能補糧庫的缺?

  「那叔,你沒跟陶爺提我的身分,可你又怎會對他提起我?」

  「為了不讓你的身分讓他知曉,我便說你是故人的女兒,在京城經商,手上有些莊子,本想藉此看看能不能瞧出一點破綻,順便讓你過來練練眼力,看看門道,不管怎樣,這人往後我會少往來了。」

  「破綻?」

  「雖說新皇登基後頒下不少政令,不少女子也拋頭露面作生意,但商場是男人的天下,大多不願與女子有生意往來,我隨口一提,陶爺一口就應下,且非見你一面不可,要不是病急亂投醫,就是他眼界較寬。」

  「那叔,陶爺以往也跟你調過糧嗎?」

  「咱們糧行是有往來,可他買的數並不算多,不過我也聽過其他糧商都與他買賣過,因為他向來是現金買賣,不用銀票,而且一口價很爽快。」

  尹摯皺著眉,無法猜透陶爺這人,更別提背後用意,她想了好一會,覺得想破頭也想不出個所以然,索性不想了,正打算跟那韋守說一聲要回團圓閣時,就見龐定大步走來。

  「郡主,晁大人來了,小的讓人領他去院子裡候著。」

  「……喔。」她想他大抵是要跟她說糧庫缺的數,可她現在還不想見他,只要想到他昨天差點洗了她的肚兜,她就渾身不對勁。

  「對了,阿摯,既然你有友人從京城來,咱們晚上就給他洗塵弄場宴席。」那韋守突道。

  「好啊,那得麻煩那叔了。」她回神,自己都沒能好生接待盛珩,雖然他說不在意,但她心裡過不去。

  「哪來的麻煩,應該的。」他恨不得多弄幾場宴席,最好每晚都有,否則當她在這兒的事辦完就要回京了,下回再見面都不知道什麼時候,而且最重要的是……他必須摸清楚接近阿摯的這幾個男人對她到底是什麼心思。「對了,順便將晁大人也找來吧。」

  她太沒有男女之防,他這個後爹得替她把關才成。

*             *             *

  團圓閣的書房裡,聽到開門聲,正在看書的盛珩眉眼未抬地問:「怎麼這麼快?」

  「算快嗎?」

  聽見低沉的男音,盛珩猛地抬頭,眉頭毫不客氣地攏出一座小山。「晁樞引,你怎麼又來了?」

  真是晦氣,三天兩頭就撞見他。

  「還沒跟郡主提糧庫的缺糧數額。」晁樞引神色淡漠地道。

  真是礙眼,為什麼他會待在尹摯的書房裡?

  「阿摯說她知道多少數,正在調糧,你犯不著將她往死裡逼,她又不是非幫你不可。」盛珩沒好氣地把書往條案一擱,準備在尹摯回來之前就先趕他走。

  「她非幫不可。」他篤定道。

  「你憑什麼?」

  晁樞引瞅著他,突地掀唇笑得很壞。「秘密。」

  盛珩氣得磨起牙,不管他怎麼看都覺得晁樞引就是個討人厭的家伙。「無妨,我再問阿摯就好。」聽聽,他們這才是無話不說的好交情。

  「她不會說的,這是我們之間的約定。」

  聽至此,盛珩確定他倆話不投機半句多,乾脆再把書拎回來,誰知道晁樞引竟然在他身旁的位置坐下,他頓時毫不遮掩嫌惡地瞪去。

  晁樞引使了個眼色讓左旭關上門和杜獲一起守在外頭,才低聲道:「殿下去了揚州送賑糧,可知道所封的三座縣城外皆由衙役和衛所兵看守?」

  「那又如何?」

  「所以,確實是由衙疫和衛所兵看守?」

  盛珩乾脆把書又丟下了,橫眼看他。「以往要是縣城有疫病發生,衙役不足,適巧地方上有衛所時,會調派衛所兵再正常不過。」

  「確實,但是調派衛所兵必須由中軍都督府上疏皇上才能調派,這事,皇上知情嗎?」

  盛珩聽出症結所在,便道:「也許中軍都督上疏時,我正巧在南下的路上。」

  「若是如此,皇上應該會差人快馬加鞭告知殿下此事,且會要殿下在揚州坐鎮指揮,畢竟唯有在嚴重疫病發生時才會動用衛所兵,好比要搬運焚燒屍體等等雜項,然而皇上只讓殿下送糧送銀,那就代表地方上疏時並未提及有疫病,可是當殿下到揚州時便知封城的消息,如果如此急迫,怎可能一開始沒上疏?」晁樞引條理分明地點出古怪之處。

  盛珩聽完,不由沉默下來。

  他因為急著要到杭州,倒是沒細思這些事,昨天尹摯也跟他提及幾分不尋常,現在晁樞引又這麼說,這事是不能不防了。

  「殿下,皇上讓我到杭州,並不只是為了糧庫被燒一事,還有……追查那人的下落。」話到最後,幾乎化為氣音。

  皇上在十多年前推翻前朝暴政,十幾年來大赦天下,稅賦減半,又連頒十幾道改革政令,才讓百廢待舉的民間慢慢恢復以往的繁榮景象,看似國泰民安,實則還有漏網之魚逃竄,尤其是前朝佞臣簡昊衍和前朝寧王世子。

  前朝皇帝倒臺之後,簡昊衍立刻擁護寧王在蜀地起義,直指當今皇上為造反逆賊,幾經討伐,寧王已死,簡昊衍卻帶著寧王世子逃出蜀地,至今下落不明。

  可恨的是,現在朝中官員裡頭亦有簡昊衍的人脈和眼線,皇上一直隱忍不發,就是為了從中得到他們連繫的消息,得以一舉殲滅。

  盛珩抬眼。「所以,你認為糧庫被燒和揚州封城也許和那家伙有關?」

  「不無可能。」

  盛珩眉目冷肅,哪還有一絲在尹摯面前的嬉笑模樣。「我會先修書給皇上,你身上應該也有皇上給你的虎符吧。」既然父皇會讓他下江南追緝簡昊衍,肯定有萬全準備。

  「有,但我認為殿下何不回揚州坐鎮?」

  盛珩注視他半晌,撇嘴哼笑了聲。「怎麼,嫌我礙眼?」

  「什麼意思?」

  「我怎麼想都覺得你是故意支開我,好讓我別礙你的眼,你就能跟阿摯多親近一點。」雖說他也能到揚州坐鎮,可是與其他去,晁樞引去還比他有用得多,畢竟虎符在晁樞引身上。

  晁樞引皺起濃眉,口氣不善地道:「不知所云!殿下要是只知道沉溺在兒女情長裡,到底要置天下百姓於何處?」

  這竟然是皇上看重的儲君人選,他簡直不敢相信!

  「行,那你跟我說,你到底是怎麼看待阿摯的?」

  晁樞引怒視他半晌才咬牙道:「她是郡主,皇上親封的郡主,如此而已。」

  「所以,有朝一日,阿摯成了我的皇子妃,你也無所謂?」

  關我什麼事!這話明明已經從他的腦袋迸出,跳竄在舌尖上,只要口一張就能說出口,他卻抿緊了嘴。

  莫名的,他想像起盛珩說的畫面,她一身皇子妃規制禮服站在盛珩的身旁……他沒來由地憤怒了。

  盛珩似笑非笑地打量著他,突道:「晁樞引,我曾聽人說過,哪怕有人的腦子丟了一段時日的記憶,但身體卻丟不掉,你要不要想想,你是不是常常覺得自己像是丟了什麼,心裡空落落的?」

  晁樞引不語,只因他有被說中的厭惡感。

  「那段時日發生了什麼事,你忘了,可是我們都記得,但是因為你想不起來,所以我們就不想說,反正你好像也沒很在意,對吧,就這樣繼續空落落的,一直到老死,永遠都別想起來你到底丟了什麼。」看他的臉色越發鐵青,盛珩就更樂。「啊……說不準在你死前,你就會想起來。」

  要真是如此,這人生是何其悲哀呀,他都想替他掬兩把同情淚了。

  「殿下先以國事為重,我的事就不勞殿下煩憂了。」晁樞引的臉色黑成鍋底。「揚州之事還先請殿下處置,那畢竟是皇上的江山,盛家天下的百姓。」

  「早就派人到揚州查探軍情了。」盛珩沒好氣地道。

  拿盛家天下這大帽子扣在他頭上,到底把他當成多紈褲?

  「殿下早有防備?」他不信。

  「阿摯昨天跟我提起她在揚州也有莊子,雖聽聞揚州澇災,但不至於嚴重到有疫病甚至封城,所以我昨天就派人去查了。」

  「……是嗎?」他詫異不已。

  「很意外嗎?在現在的你眼中,只會以為阿摯就是利益至上、滿身銅臭的姑娘,可她若真是如此,又怎會受皇上重視?又怎會得我如此傾心?」他的告白一說出口就見晁樞引露出跟見鬼沒兩樣的表情,心情頓時舒暢不已。「其實你也知道她是個什麼樣的人,可惜,你忘了。」

  他嘴上說可惜,卻恨不得他永遠別想起。

  晁樞引不自覺皺起眉頭,被盛珩挑釁的口氣挑起怒火。

  他知道盛珩待尹摯極好,但沒想到他會當面道出心思,而且還這般挑釁。

  打從他遇襲清醒,他從未想過遺忘的那段時光裡,他和尹摯到底是什麼樣的交情,他只記得滿身銅臭的尹摯,從未想過與她更親近,可是現在聽盛珩道出對尹摯的心意……他只想打得他滿地找牙。

  為什麼?就如盛珩說的,也許他腦子遺忘了,卻忘不了那段時日養成的習慣……他以往並不討厭盛珩,現在老覺得他礙眼透頂,要他去揚州確實抱持幾分蓄意,離尹摯愈遠愈好。為什麼……他到底丟了什麼,教他生出這些心思?

  「……你們兩個在做什麼?」推門而入的尹摯被兩人貼近的臉嚇得倒退一步,自己不會撞破什麼好事吧。

  「阿摯,他欺負我!」盛珩先聲奪人,一臉哀怨地跑到她身邊。

  尹摯瞪大眼,看向晁樞引,見他臉色冷沉得嚇人,像是被誰倒了幾輩子的債,這是……「如果要殿下去揚州善後算是欺負,我也無話可說。」

  「你分明是嫉妒我倆,故意拆散我們。」盛珩可憐兮兮地圈抱住尹摯。

  晁樞引抽了口氣,一個箭步向前,然而尹摯的動作比他更快,居然一個屈身肘擊,就讓盛珩沒防備地連退數步。

  「阿摯……」盛珩難以置信她竟對自己下手,受傷的撫著胸口。

  「是殿下太過放肆。」揍他剛好而已。

        「我……」盛珩不由悲從中來,覺得自己是跳梁小丑,可憐透頂。

  尹摯見狀,心裡有幾分不忍。「殿下,哪怕是玩鬧也該拿捏著分寸,要不你這樣唐突了我,我硬是要你負責,可怎麼辦?」

  「我負責!」盛珩立馬道,臉上哪還有半分哀傷。

  「不用你負責!」晁樞引怒聲吼道。

  這一吼,不管是屋內屋外的人都愣住了,一雙雙眼都看向了他,晁樞引才驚覺自己太過激動。

  尹摯不解地看向他,再看向盛珩,忍不住問:「你們兩個剛剛到底在聊什麼?」

  「沒事。」兩人異口同聲地道。

  回得太過一致,尹摯不由瞇眼來回看著兩人,直覺有鬼,於是轉頭問晁樞引,「晁大人一早上門,又是為了什麼?」

  「……昨天沒跟郡主提要補的糧數。」

  「不用你說,約莫三萬五千石左右。」

  「你怎麼知道?」

  「你到底以為我多無知?我怎會不知道一個衛所會有多少保家衛國的衛所兵?差不多折算一下就知道該補多少糧,可現在要我一口氣補上我也沒法子,還得要找糧船運糧才行。」她沒好氣地瞪他一眼。

  晁樞引張了張口,竟無言以對。

  試問有多少姑娘會知道一個衛所裡有多少衛所兵?他只管找她調糧,卻沒細想調糧恐怕得要糧船才能載運。

  「你放心,最晚三日,我會先調三千石的粟米進衛所糧庫。」尹摯懶得管他在想什麼,逕自道:「我這人既然與你約定,定是會做到,我可不像某人,與人約定卻失約背信。」

  晁樞引直瞪著她,覺得她意有所指,偏又辯駁不了什麼。

  「阿摯,你跟他約定了什麼?」盛珩神色哀怨地問。

  「殿下無須知道。」晁樞引淡聲道。

  「阿摯……」盛珩想拉她的手,又怕她再給一擊,只好乖乖地隔空輕扯。

  尹摯也不想讓其他人得知她和晁樞引約定的事,免得丟了晁樞引的面子,便轉了話題道:「對了殿下,今晚那叔要設宴給你接風,你有什麼喜歡的菜色可以先讓廚房準備。」

  盛珩聞言,正打算在晁樞引面前擺顯,豈料她又接著道:「晁大人也一道吧。」

  「恭敬不如從命。」不給盛珩從中作梗的餘地,晁樞引立刻就允了,隔著尹摯和盛珩互別苗頭。

  盡管他不清楚自己要爭什麼,橫豎他就是不允盛珩靠近尹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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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那心梅膽大包天

  坐在主屋的花廳裡,尹摯有些興致缺缺地用著飯菜。

  早知道今晚的洗塵宴是男女分席,她就不出席了,省得還要看那家二房母女在那兒竊竊私語。

  「怎了,今晚的菜色不合你的胃口?」賀氏替她佈菜時順口問著。

  「沒,是同席的人讓我倒足胃口。」尹摯嘴下不留情地道。

  尤其是那心梅的嘴臉,隔著屏風一直朝男席偷覷,一會又裝羞……真夠噁心人的,既然要偷看,還裝什麼羞,到底是要裝給誰看?

  有沒有想過她正在用膳?還讓不讓人好好用頓飯?

  賀氏沒抬眼,用力抿住唇角的笑意。「聽說,前幾日樞引進府時,心梅就在廳外瞧著。」

  「……嗄?」

  「聽說一開始只是瞧著,也不知道怎麼著,瞧著瞧著就踏進廳裡,聽說只說了一句話就被嚇得竄出廳外。」

  尹摯眨了眨眼,看了對面的那心梅一眼,不禁想,這丫頭還真是不能小覷,居然光天化日主動接近外男……佩服佩服,至少這種事她還幹不出來。

  「看來是晁樞引不夠狠,要不怎麼還眼巴巴地偷覷他?」她說得滿嘴酸意。

  她不得不承認,晁樞引那張臉相當出色,俊秀玉白,身姿如勁竹,又是皇上得用的紅人,在京城本就吸引了不少世家貴女青睞,自然有不少官員想與他攀上親事。

  可惜的是,那些人不清楚他骨子裡是個講禮過頭的混蛋,只要有女子膽敢自薦靠近,就會被他視為敗德辱行之人。

  所以,在孤傲清高的晁樞引眼裡,放眼京城的貴女沒一個合他心意,偏偏他就是追求了她。

  可是,至今她還是搞不懂他到底圖她什麼。

  她敢說,自己肯定是他最最厭惡的那種姑娘,她並不在乎他厭不厭惡,只在意自己該不該做,壓根不會為了博得他的好感就放棄己身原則,可那混蛋卻在他母親病逝之後發瘋般追求自己,還說此生非卿莫娶……放他個狗屁!

  他該慶幸他沒發誓會天打雷劈,否則颳風下雨時,他最好別出門。

  悻悻地想著,卻聽見身旁傳來壓抑的笑聲,尹摯不由委屈望去,扁起粉嫩的小嘴。

  「娘……」就算她臉上表現得太明顯,也犯不著笑她吧?

  賀氏用力抿住笑意。「樞引這孩子確實是出色,也難怪惹人春心大動。」

  「不過是人模人樣。」尹摯啐了聲。

  從鏤花屏風的空隙望去,可見晁樞引不知道聽見了什麼,唇角微勾,黑眸含笑如煦陽融了千年雪,萬般風情在眼底眉梢間勾人。

  「不管怎樣,你還是留點心思,要是能幫上你那叔的忙,讓他能少點心思應付府裡的雜事就好了。」

  尹摯挾了口菜細細嚼著,打量著今晚特別妝點過的那心梅,再看向每過一會就打發下人上菜上酒的莊氏,狀似隨口問道:「娘,今晚的席面是二房準備的?」

  「自然不是,你那叔要開席,自然是為娘的親自操辦。」

  「嗯……我知道了。」

  她不是想護著晁樞引,可再怎麼說這裡是那府,是她娘親的夫家,所以她不能讓那家丟臉,只是如此而已。

*             *             *

  那心梅在屋子裡不住地來回走動,一雙纖白小手不斷扭著手絹。

  宴席一結束她就立刻趕回院落,等著計劃實行,明兒個天一亮她就能換個身分,不再是那家二房的姑娘。

  正忖著,突地聽見腳步聲,她雙眼一亮,心想肯定是事成了,隨即打開門,卻見站在門前的人竟是——

  「……郡主?」

  尹摯笑瞇眼,道:「怎麼,很意外?」

  「不……我的意思是,怎麼郡主會到我這兒來,也沒半個丫鬟通報一聲。」那心梅疑惑地往外看,不解怎會沒半個丫頭將她攔下,硬是讓她踏進內室。

  雖說她的大丫鬟桂月去前頭負責引路,但柳月應該在院外候著才是。

  「我有話跟你說。」尹摯說著將她往裡推,順手關上門。

  那心梅被推得踉蹌,心裡不快極了。「郡主到底是什麼意思?」

  「問你啊。」

  「……你到底在說什麼?」

  「那心梅,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對朝廷命官下藥,你可知道光是這樁事,就足夠整個那家被抄家滅族!」尹摯突地低喝了聲。

  那心梅心頭狠顫了一下,不懂自己的計劃怎會被看穿,下意識地道:「郡主,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抄家滅族?哪可能!只要她和晁樞引睡在一塊,他等於壞了她的清白,非迎娶她不可,哪裡會牽扯到什麼抄家滅族,簡直是胡扯!

  「你不知道?真不知道?」尹摯一步步逼近她。

  那心梅神色微慌地往後退,只覺得面前斂去笑意的尹摯有股教人透不過氣的威儀,令她越發慌亂。

  「你讓老康家的大兒子在酒裡下藥,不但迷昏了晁樞引,還迷昏了盛公子作掩護,讓人以為他倆酒醉,那叔差人扶著他倆在客房歇著,你卻讓老康家的大兒子扛著晁樞引,由桂月領路,一路朝這個院落而來,方才那兩人都招了,你還有什麼好辯解的?」

  這計謀粗糙,但確實相當好用,足以讓晁樞引百口莫辯,而一想到晁樞引栽在這種伎倆上她就一肚子火。

  可話說回來,不能說他蠢,而是尋常人都想不到竟有姑娘膽大如斯,敢買通下人下藥,就只為了自毀清白……她在京裡看過不少下作的手段,但說真格的,她還沒見過這般不要臉的!

  「我……胡說!那肯定是桂月自個兒懷春才想出這下作的做法,夥同了老康家的人做的,如今不過是想栽贓在我身上!」那心梅心慌吼著,神情鎮定下來,一旦事跡敗露,那兩人絕不會供出她,因為他們家裡人的賣身契都在她手上。

  尹摯聞言,輕呵了聲。「那心梅,你盡管狡辯吧,你也趕緊求老天讓晁樞引醒來,要不然你背負的確確實實是讓那家抄家滅族的大罪。」

  「什麼意思?」

  「就在剛剛,晁樞引昏迷不醒,那叔急忙差了府醫醫治,如今依舊未有轉醒的跡象。」尹摯瞇起艷而厲的杏眼,沉聲道:「謀殺朝廷命官……你等著那家上下幾十條命一起陪葬吧。」

  「不可能!那只是迷藥而已,而且劑量又不多,怎麼可能會昏迷不醒?」一聽到晁樞引昏迷不醒,她嚇得急忙解釋,全然不知已自揭底牌。

  「你確定真是迷藥?」

  「我娘給我的……她說是迷藥,摻在酒裡只要喝上幾杯,約莫會睡上三四個時辰而已,不會害人沒命的。」

  「喔……」尹摯輕點著頭應——回頭打開門,對著外頭道:「不知道那叔和那二爺聽得清不清楚?」

  那心梅聞言,趕緊跑到門邊,就見她爹和大伯、大哥就站在外頭,一個個目露凶光,像是要將她拆卸入腹。

  她整個人懵了,可不等她細想,尹摯已從她身旁走過,輕飄飄地丟下一句話。「那叔,那家的家務事,我就不管了,你們自個兒看著辦吧。」

  那家到底要怎麼處置那心梅,她還真沒興趣知道,她只想確定晁樞引是否安好。

  快步回到團圓閣,她沒回寢房,問過多靜後直接去了隔壁房,就見左旭守在床前,而晁樞引正沉沉睡著。

  「郡主。」左旭一見她便施禮。

  「你去歇著吧,這裡有我照看著。」

  左旭神色微詫,他以為郡主恨死頭兒了,哪知道頭兒出事,她竟然還想照料他……所以,她根本沒死心?

  疑問翻在舌尖,他卻沒膽子問出口,趕緊退到門外。

  尹摯站在床邊,看著就連沉睡時都皺著眉的晁樞引,不自覺跟著眉頭深鎖。

  「晁大人,瞧,你也沒多了得,今兒個要不是我,你的名聲就被人弄髒了,還睡咧,等你睡醒就有你苦頭吃了。」她嘴裡叨念,還伸出長指往他眉心點著,可他一點知覺都沒有,任她戳也沒反應。

  「晁大人,你欠了我一次人情,等你清醒後,我一定會跟你追討,要你付出代價,絕對要整得你哭爹喊娘。」

  用字很凶狠,口吻也很凶狠,可俏臉滿是埋怨,像是怨他一點都不懂防備,怨他差點就成為別人的男人,她愈想愈光火,戳的力道愈來愈大,偏偏他這人像是睡死了,一點反應都沒有。

  「哪門子的迷藥,都戳出紅印子了還不醒?」她喃喃道,收回了手,坐在腳踏上,枕在床畔,直睇著他的睡臉。「晁樞引,我不等你了,等你辦完十件事,完成了約定,咱們就再無干係,我會徹底斷了心思,再也不會為你牽腸掛肚,你要學聰明點,要知道有些姑娘家的手段比官場鬥爭還險惡……」

  喃著喃著,她將一直壓抑在心底的悲傷再狠狠地往深處藏,藏到沒人瞧得見的地方——不讓任何人察覺,包括她自己。

*             *             *

  張眼時,晁樞引目色迷離地看著床畔那張粉嫩的俏顏,有一瞬間的恍惚,教他幾乎懷疑他又回到剛受傷初清醒的那一刻。

  那時,她也是這樣趴在床畔。

  為什麼?對了,他為何從未想過為什麼?

  初清醒見到她時,他只覺得煩躁,壓根沒想過毫無交情的她為何守在病榻前,可昨天盛珩的意有所指已讓他開始懷疑兩人的關係,到底是多深的交情會教她守在病榻前?這得是要多親密的關係才會這麼做?

  如果真是如此,她為何不說?

  忖著,垂眼瞅著她細膩如凝脂的粉顏,粉妝玉琢的小臉卻連入睡都顯煩憂,到底夢到了什麼教她如此不快樂?

  不自覺的,長指動了下,輕觸了她的頰,肌膚如他想像中的滑膩,那纖濃的睫輕顫如蝶翼,而後緩緩眨動,露出了那雙黑玉般的眸。

  嬌憨又帶著幾分惺忪,異常惹人憐愛的迷濛,教他看直了眼。

  可幾乎同時,她猛地坐起身,在清醒的瞬間,什麼嬌憨什麼惹人憐愛全都卸除得渣都看不見,恢復成他熟悉的尹摯。

  「你總算醒了,晁大人。」她嗓音平穩,卻心跳如擂鼓。

  可惡,本來打算在他清醒之前就回房的,誰知道她居然睡著了。

  「郡主為何在這裡?我又為何在這裡?」他僵硬地移開目光,就怕她一會質問他為何失態地直盯著她。

  「昨兒個我救了大人一命。」

  「什麼意思?」他試著想起身,卻發覺渾身無力。

  尹摯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將昨晚的事說了一遍。「看你和殿下都倒下,我就知道不對勁,不讓那府的下人去攙你倆,而是讓左旭照料你,再循線查出幕後主使……簡單來說就是晁大人太過招蜂引蝶才會惹來禍端。」

  昨天她特地去會會那心梅,是因為小廝和丫鬟都沒派上用場,所以她只能用話套她,好讓那家的男人知道他們家的姑娘有如此下作的心思。

  晁樞引聽完,俊臉黑得像鍋底,沒料到在別人府裡用膳也能出這等事,可這也是他頭一次在別人府裡用膳!

  「你見我和殿下倒下,為何覺得不對勁?」他脫口問。

  「你又不喝酒。」要讓人以為他是酒醉,還真是太為難人了。

  「……你為何知道我不喝酒?」他對人有防心,根本不曾私下參加酒宴,無人知曉他不喝酒,她又是打哪得知的。

  尹摯抿了抿嘴,暗惱自己口快。「就……左千戶說的。」

  晁樞引皺起眉,本要追問左旭為何會告知她這事,卻聽她道——

  「一會要是藥效都退了,你就趕緊起來吧。」

  不用她說,他此刻只想趕緊離開,稍一使力,盡管疲乏,他還是奮力地坐起。

  「你歇一會,要是好了就到我的小廚房裡幫我煮碗麵。」說著,她舉步往門口走去。

  「……嗄?」

  「這是第二件事。」她頓住腳步,回頭朝他笑得很壞。「還有,昨晚我救了你,你欠我一份情,這得要另外算,等我改日想到了,你就得還我。」

  晁樞引睇著她鮮活的神情,盡管帶著三分挑釁,那張俏臉壓根也不端莊不嫻淑,但不知為何,他覺得心跳得很快,不由撫上胸口,卻怎麼也安撫不了如脫韁野馬的心。

*             *             *

  晁樞引面無表情地站在小廚房裡,裡頭沒有半個廚子廚娘,連打下手的人都沒有,他真不知道要怎麼變出一碗麵。

  「頭兒,麵粉在這兒,咱們先揉麵團吧。」左旭從灶邊的櫃子拿出一小袋麵粉,從水缸裡舀了一瓢水就往桌邊走。

  「……你知道怎麼揉麵團?」晁樞引一臉懷疑地道。

  「知道。」左旭無聲嘆口氣。

  託郡主的福,當初就是他想方設法教頭兒揉麵團的。因為當初郡主發話,那碗麵從頭到尾都要交給頭兒動手,所以他只能在旁動動口。

  「你什麼時候會做麵的?」他再問。

  左旭無力地嘆口氣。「就在頭兒忘了的那段記憶裡。」

  「聽起來,我似乎錯過了許多事。」他喃喃自語,開始回想他遇襲受傷後發生的事。

  對他們來說,他丟失大半年的記憶,可是對他來說,他的記憶尚停在母親重病,得知母親早已去世,他痛得無法再思考,就算他試圖回想,也頭痛得教他不敢深思,待他傷癒,他便回宮覆命,把自己投入差事裡,麻木自己。

  所以,他根本沒有多餘的心力去注意其他人,對於遺失的記憶壓根不在意,因為他唯一的親人已經不在世間,找回記憶對他而言,一點意義都沒有。

  哪怕他說得很輕,左旭還是聽得一清二楚,心裡猶豫著,要是頭兒真的問了他什麼,他該不該全盤託出?

  可是郡主沒鬆口,真要他說,他也不敢。

  「頭兒,咱們先揉麵團吧。」這都是以往郡主刁難過頭兒的事,頭兒多揉一點,說不準揉著揉著就會想起什麼。

  看左旭倒出麵粉和著水,開始指揮自己揉麵團,他心裡五味雜陳。

  雖說他的家境並不寬裕,但也不至於要他進廚房學廚藝,以往四處查緝簡昊衍,也曾在外頭露宿,抓些獵物燒烤,但真正踏進廚房幹活,還真沒有過。

  於是,他只能笨拙地揉著麵團,意外的是,笨拙歸笨拙,他似乎並不陌生,還知道何時要再添點水,又該要怎麼將麵團揉勻……

  「左旭,我揉過麵團嗎?」他脫口問著。

  左旭嚇了跳,直覺這問題太棘手,很難回答。

  說是,頭兒肯定會問何時揉過,又是為了誰做……

  「沒有。」他只能這麼答,為了不讓自己說漏嘴。

  「真的?」

  「頭兒不是說君子遠庖廚?」左旭涼涼反問。

  晁樞引微瞇起眼,也認為確實如此,可是……他腦袋裡的記憶沒了,他的身體似乎還記得,就像盛珩說的一樣。

  「肯定有。」他道。

  肯定在他失去的那段記憶裡,他曾經做過這些事。

  「這我就不知道了。」左旭咕噥著。

  晁樞引橫眼瞪去。「你一直跟在我旁邊,你一定知道什麼。」

  左旭幾乎要跳起來,忙道:「頭兒,別說那些了,你動作快點,郡主不是說了趕著要吃麵?這麵又不是麵團揉好就沒事,還要醒麵團,一會你還要炒料下湯煮麵,這種咱們做不慣的雜事,你動作不快一點,要是拖延了,說不準郡主又要刁難你了。」

  乖,他都把郡主搬出來當擋箭牌了,就別再問了。

  晁樞引一想,也對,這事得趕緊辦妥,其餘事皆可延後再議,畢竟這事關衛所糧庫。於是,他加把勁揉麵,待醒麵時又回頭找有什麼食材,可就算知道有什麼食材,他也不知道自己能煮出什麼樣的麵。

  然而,他的身體卻像有了自己的記憶,挑了蛋、蔥和一把菜,順手再抓了一支今早才剛挖來的冬筍。

  「頭兒,煮麵還用得著筍嗎?」欸,上回頭兒不是這麼煮的,他是不是該再提點一下?

        「她喜歡吃筍片。」他脫口道。

  「頭兒怎麼知道郡主喜歡吃筍片?」左旭很自然地問了一句。

  一手持刀要剝筍殼的晁樞引不由怔住,眉頭隨即一擰。

  是啊,他怎會知道?

*             *             *

  回房剛沐浴完的尹摯,由著多靜替她擦拭長髮。

  「幹麼呀,一直臭著臉,悶不吭聲的。」尹摯懶懶倚在榻上,就見多靜發不一語,讓她耳根子清靜得不習慣。

  「郡主怎能跟個男人同房一整夜?」

  「我就說了,不小心睡著了,況且他都睡死了,還能把我怎麼了?」這有什麼大不了的?橫豎什麼事都沒發生。

  「話不是這麼說的,要是讓哪個多舌的瞧見說出去呢?」

  「咱們院子裡能有哪個多舌的?」她的院子箍得像個鐵桶,誰有本事未經她的允許把院子裡的事給遞出去?而且操辦這些事的人,還是多靜呢。

  多靜抿了抿嘴,盡管臉很臭,可拭髮的動作很輕柔。「要是晁大人那種死腦筋又認了死理,非要迎娶郡主以保清白呢?」

  尹摯瞠圓了眼,有點意外,因為她還真沒往這上頭想,不過——

  「不會,我想,依他對我的厭惡,大概寧可去死也不會娶我,這事你盡管放心。」

  如今想來,他清醒時似乎也沒提到這事,不過他畢竟被下了迷藥,醒來時腦袋大概也不怎麼中用,還沒想到那頭吧。

  「可郡主又是怎麼想的?說清楚,透個底,讓奴婢往後好做事。」

  「唉呀,你這丫頭愈說愈沒分寸了。」尹摯瞪她一眼。

  多靜是她年紀尚幼時祖父親自挑選陪侍她的,可跟在她身邊是很苦的,得學文學武,而且只忠於她,也因而她待多靜,與其說是婢子,倒不如說是姊姊,很多事都是多靜在旁提點,讓她可以少走一些冤枉路。

  正因為如此,兩人相處起來並不怎麼像主僕,說是姊妹淘也不為過。

  「沒分寸也得說,郡主把話說清,咱們才好辦事。」

  「你到底要我說什麼?」

  「郡主少打迷糊仗,奴婢說得夠明白了,現在只需要讓奴婢知道郡主到底怎麼看待晁大人。」這天底下很多事都能算計,唯有人心是變數最大最難以掌握的,前些日子兩人像是要決裂了,現在卻因為皇上出手讓兩人又兜在一塊,天曉得往後會走出什麼路子?

  「哪能有什麼?不過就是皇上下旨,我照辦便是。」

  「既是如此,昨晚為何又要救他?」

  尹摯翻了個大白眼,像是她問了個多愚蠢的問題。「我不救他,難不成要眼睜睜看那心梅設計他,拿整個那家陪葬?你以為晁樞引真會娶她嗎?你別忘了,我娘現在可是那大夫人,那家並未分家,她能置身事外嗎?」

  多靜微瞇起眼,瞧郡主似乎不像說假話,輕點著頭,開始梳著差不多乾透的髮。「行,郡主說得有理,可是那約定之事呢?為何跟當初郡主刁難晁大人的法子一模一樣?難不成郡主認為這麼做,可以讓他恢復記憶?」

  「……我才沒那麼想,而且御醫說過了,他每每回想就頭痛欲裂,不如別想,省得強迫他想,又不知道出什麼事。」尹摯垂斂長睫,笑得一臉無所謂。「我呢,讓他做一樣的事,只是因為當初就是從這份約定開始,我允許他的追求,那麼現在就讓他做一樣的事,代表解除這份約定,待他完成十件事,就是我跟他真正緣盡的時候,如此罷了。」

  大半年過去了,他的記憶沒有恢復的跡象,她也無法忍受他對自己的厭惡,既然如此,那就橋歸橋,路歸路,各走各的。

  多靜聽完,終於明白她的用意,心疼得無以復加。

  也許一開始郡主是被纏得受不了才惡意刁難晁樞引,可有誰受得住天生冷情之人突然化身烈男痴纏不休?尤其他一一做到郡主刁難的十件事,完成了和郡主的約定,他對郡主的心思可見一斑,郡主要如何不傾心?

  可偏偏……他就是出了事,忘了對郡主的那份情意。

  「幹麼呀,你不是要我做個決斷?我做出決斷,你反倒不捨了。」尹摯揚起笑意,帶著幾分瀟灑颯爽。

  多靜不語,只因她太懂她,看得懂她笑容底下的悲傷。

  於是,她更恨了,恨晁樞引的失憶,如此傷害郡主。

  尹摯知道在多靜面前,她再怎麼掩飾都沒用,於是轉了話題問著。「對了,那家二房可有什麼動靜?」

  多靜收斂心神,知道郡主不想自己替她擔憂,語氣輕松地道:「聽說昨天晚上,那二爺在莊氏那裡查出迷藥,連夜就把莊氏母女送到一座莊子上看管了。」

  「動作這麼快?」尹摯詫異極了。

  「不管是為利還是為了親情,那二爺的動作愈快,愈能消減那大爺的怒氣。」

  「誰說商家只講利益來著?我覺得那叔和那二爺就相當不容易。」這種事要是擺在京城的世家裡,最後會怎麼鬧還很難說。

  她就欣賞快刀斬亂麻的做法,也希冀有朝一日,她也能做到。

  多靜輕點著頭,笑意淡淡,在聽見外頭的敲門聲時,恬柔的神情瞬間變得猙獰起來。「大概是麵來了。」

        尹摯被她的神情逗笑,催著她去開門。

  「多等一會也無妨。」多靜手指伶俐得很,不一會就替她編了髮辮,盤了個簡單的髻,繫上她最喜歡的綴玉七彩絛,才慢吞吞地收拾桌面,拖著牛步到外間去開門,然後狠狠地瞪了左旭和晁樞引一眼。

        左旭莫名其妙被瞪,心裡都快疼死了,當年頭兒追求郡主,他也近水樓臺地跟多靜親近了些,誰知道情根還沒深種,頭兒一出事,什麼都煙消雲散了,誰來補償他的損失?

  「麵煮好了?」尹摯走到外間,剛好撞見左旭埋怨的神情,不由好笑地覷了多靜一眼。

        「郡主嚐嚐。」晁樞引從左旭手中接過碗,擱在她身旁的條案上。

  尹摯看了麵一眼,意外聞起來還不錯,而且上頭五顏六色,色彩豐富得教人食指大動。

  「真的是你煮的?」她懷疑地拿起筷子撥弄著麵。

  他上回煮起來可不是這樣,聞起來不香,看起來不美,最終她還是乖乖地吃了小半碗,美其名是刁難他,最後倒覺得是在懲罰自己。

  「左旭是人證。」

  「一丘之貉。」一旁的多靜涼涼丟出這句,意味很明顯。

  晁樞引皺眉睨去,不懂她的婢女每每見到自己就恨不得生吞活剝,說起話來還夾槍帶棍的原因。

  尹摯低笑著嘗了一口麵,還在湯料裡挾出一塊筍片,那鮮甜的味道教她滿意地瞇起眼。晁樞引瞅著她如花兒盛綻的笑靨,突見一抹身影擋在她面前,硬生生地遮住她。

  他冷冷抬眼,對上多靜那尋釁的眉眼。

  放肆的婢子……可他記得尹摯與她向來形影不離,信任她多於任何人,所以硬生生地忍下這口氣。

  「郡主。」

  「嗯?」她嘴裡吃著東西,含糊應著。

  「昨晚郡主為什麼會守在我房裡?」

  「咳咳咳咳咳……」回應他的是尹摯的嗆咳聲。

  這該死的,腦袋清醒了,還真的追問起這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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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10 00:18:40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郡主。」多靜連忙拍著她的背,一邊拿著手絹讓她掩口。

  尹摯一邊咳,一邊想著要怎麼解釋,待咳聲止了,她才啞著聲道:「你在那府出事,我當然要照看,要不皇上怪罪下來,那府能不出事?」

  「郡主該知道我只是吃了迷藥,壓根不會鬧到皇上那兒。」他不死心地再問。

  「我怎麼知道?晁大人向來看我不順眼,我要是不照看晁大人,天曉得晁大人會不會到皇上面前告狀?」尹摯揚起眉,如往常般露出挑釁的笑臉。

  「在郡主眼裡,我是這樣的人?」他不滿地瞇起眼。

  「誰知道?我和晁大人似乎沒那麼深的交情,足以讓我知道晁大人是個什麼樣的人。」她聳了聳肩,一副無所謂的樣子,繼續低頭吃麵。

  晁樞引不自覺地皺起眉,極不喜歡她如此輕佻的模樣。「那麼,我能不能請教郡主,我眉間這是怎麼回事?」

  這是他煮麵時,泛起汗水覺得疼,才讓左旭幫著瞧的。

  尹摯抬眼,這才發現他眉心一團紅,想起昨晚自己故意戳了他許久,沒想到竟留下一團紅痕,不禁有些心虛地垂著眉眼。

  「這我可不知道,許是昨天左旭扛你回房時磕著了還是怎地。」

  「郡主,眉心想磕著可不容易。」左旭不禁喊冤。

  「那也許……印堂泛紅,是好事啊。」

  她話一出口,多靜隨即撇過臉,忍笑忍得很辛苦。雖說她不知道郡主是怎麼弄的,但聽那心虛的嗓音,她就知道是郡主幹的。

  晁樞引揚起眉,似笑非笑地瞅著她,盡管她不承認,但他篤定就是她幹的。

  被晁樞引看得越發心虛,她乾脆繼續吃麵,來個相應不理。

  只是也不知道他這個人今天是怎麼搞的,待她的態度似乎和緩許多,眉眼間也不再有往常的不耐煩和厭惡……而且還一直盯著她,到底是在盯什麼?

  直到她一碗麵吃得快要見底,他的目光還沒從她臉上移開,教她沒好氣地將筷子一擱。

  「晁大人盡管放心,這第二件事既然辦妥了,糧就會送到糧庫去,只是你必須給我一點時間,畢竟短時間內要湊足那麼多粟米,又要不擾民,不是件容易的事。」討債也沒必要盯這麼緊吧。

  「擾民?」

  「秋稅已過,莊子該繳的稅都已經繳了,主家的糧有的早就賣入糧行,突然從市面上收購大筆粟米,會讓供需失衡,米價上漲,而無端端的米價上漲會讓百姓人心惶惶,所以必須從各地分批購買。」

  「不能跟莊子裡的莊戶交易?」

  她無聲嘆口氣。「晁大人,你以為今年豐收,莊戶手中的粟米就會翻倍嗎?莊戶和主家簽契,等到收成時照著契約上的成數分配,可莊戶手上的粟米還要再繳一次稅,剩餘的能有多少?要是我自己的莊子,我能高價向莊戶購買,可是一旦我高價跟莊戶買,只會造成主家和莊戶之間的嫌隙,也許以後還會遭到主家的惡意壓榨——那可不是我樂見的。」

  「如果是直接跟主家買?」

  「晁大人,如果直接跟主家買,主家又沒有粟米可賣,為了賣得高價,他勢必要朝莊戶低價購買,莊戶哪敢不賣?如此不是害慘了莊戶?」他這人滿心百姓,卻不知道百姓要的到底是什麼。

  晁樞引皺眉聽著,還真不知道裡頭有這些學問在,以往他只知道穩住朝堂政局,百姓就能安居樂業,如今才知道自己眼光有多淺陋。

  瞧他沉著臉不語,尹摯心想她要是不解釋個清楚,說不准他又要以為她找藉口搪塞。

  「晁大人,王者以民為天,民以食為天,粟米的價格要是因為我肆意收購而上漲,恐致民心不安,民心若是不安則容易遭人煽惑而浮動,尤其前朝煽動寧王造反的亂臣賊子直到現在都還未逮著,也不知道這陰溝裡的老鼠躲在何處伺機而動,咱們何必給人這絕好的機會,反給自己添亂?橫豎衛所兵也不可能一口氣就吃完三千石的粟米,我絕對不會讓兵將餓肚子。」她只差沒拍胸掛保證,可以了吧。「放心,我什麼都沒有,銀子最多,絕對養得起前後衛所的兵。」

  晁樞引聽得一愣一愣,從沒想過一個小姑娘腦袋裡竟有著治世兵法,將時局分析得如此鞭辟入裡,還能防範未然……放眼京中哪個貴女能有她如此本事?

  他以為她滿身銅臭,只會往錢眼裡鑽,豈料她與銅臭為伍,卻是為了黎民百姓,和他所知的商賈截然不同,她遠比京裡那些世家貴女更懂得民間疾苦,雖然富卻不積貨逐利。尤其最後那句滿是銅臭又財大氣粗的說法,實在是……可愛極了。

  忖著,他不自覺低笑出聲。

  尹摯嚇一跳,眨了眨眼,懷疑眼前的晁樞引被什麼髒東西給附身了。

  他居然笑了,而且還笑出聲,那般爽朗的笑聲,就像她認識的那個晁樞引,那個總是在她面前笑若春風的晁樞引。

  他回來了嗎?

  尹摯桃花般的眸子眨也不眨地直睇著他,直到他緩緩斂去笑意,回復成原本冷情的模樣,她期盼的心也逐漸冷卻下來。

  「郡主深思熟慮,我受教了。」他道。

  尹摯微皺起眉,覺得眼前的晁樞引教她覺得既熟悉又陌生。

  他謙恭有禮,舉止得宜,不像以往的氣焰高張,一見到她就像是看到什麼髒東西,厭惡又不耐。

  發生什麼事了?

  「郡主,至於糧船的事,我會找知府大人幫忙,這事就不讓你勞神了。」如今想來,調糧的重擔不該全都壓在她身上,他必須分擔些許才是。

  尹摯聞言,發起愣來,對他態度的轉變一時間摸不著頭緒,但……她並不喜歡他刻意的親近。

  「郡主?」晁樞引毫不介意她露骨地打量自己,倒是對她的悶不吭聲感到不解。

  「晁大人。」

  「嗯?」

  「擇日不如撞日,橫豎都完成了第二件事,倒不如一並辦了第三件事吧。」

  「好。」他不假思索地道。

  「你不問什麼事?」

  「我會做到。」

  尹摯微瞇起眼,釐不清心底是什麼滋味。

  眼前的他,不是他,卻用他的口吻應答同樣的話……他明明就不是他,就不該跟他用一樣的口吻跟她說話!

  「你們下去吧,你跟我進來。」尹摯臉色微沉,起身往內室走。

  多靜眉頭一挑,毫不猶豫地扯著一臉呆樣的左旭離開。

  晁樞引只略遲疑就跟上了。

  如果是往常,他絕不會踏進姑娘家的閨房,尤其與她獨處。可是現在的他,很想知道她還能怎麼刁難他,而她過去是否也曾如此刁難過他?

  一進內室,就見她坐在梳妝臺前,從匣子裡翻出一樣東西遞給他。

  他接過,有些疑惑,就聽她說——「替我畫眉。」

  晁樞引微揚起眉,像是聽見多不可思議的事,而這個表情大大地滿足了尹摯,因為她就是要刁難他。

  他垂斂眉眼,瞅著她十分得意的神情,脫口道:「你想追求我?」

  「……你說什麼?」她聽見了,但不太懂他的意思。

  「換句話說,你……果然喜歡我。」他確定了。
 
 「……嗄?」

  「你要不是對我上心了,又怎會徹夜不眠地照顧我,甚至要我替你畫眉?」他的推敲合情合理,而且他並不排斥她的喜愛。

  尹摯聽完,小臉無法控制地漲紅,拍桌站起。「晁樞引,你少往臉上貼金,誰喜歡你了!」還真敢說!當初是誰厚著臉皮纏著她的?又到底是誰寫露骨情詩來著?如今還敢說她追求他……這口氣要她怎麼吞下去?

  晁樞引挑了挑眉,把玩著手上的螺黛。「如果不是喜歡,為何要我為你畫眉?郡主,這可是夫妻間的閨房情趣,不就是你的暗示?」

  暗示你個鬼!尹摯覺得她引以為傲的理智要斷了,無法從容地面對他,突然覺得這法子根本是自損的爛招!可當初她提出同樣的法子,他也沒這般無賴,因為他是個恪守禮教的混蛋,還未成親之前,他是不會允許做出任何出格的事!

  所以,那時他也是猶豫了許久才幫她畫了,如今……

  「郡主,三殿下來了。」外頭突地響起多靜的聲音。

  尹摯回神,不禁暗罵自己把心思都撲在他身上,忘了盛珩也喝下迷藥,竟壓根沒去探望他。

  「你要幹麼?」正要開口,瞥見晁樞引不斷地逼近,她嚇得跌坐在椅上。

  「替你畫眉。」他握著螺黛——專注的目光鎖定她的眉眼。

  他貼得極近,近到她可以嗅聞到他身上的氣味,甚至是他呼出的氣息,她突然發現自己無法動彈,像是被什麼給定住了。

  她甚至不敢看他,不能理解自己的臉為何愈來愈燙,她的心跳如擂鼓,像是要竄出胸口般,教她手足無措……這不是她要的結果,也不是她預料中的反應,怎麼會變成這樣?

  她腦袋亂哄哄地,突然意識到他似乎畫了很久,蘸了黛粉後畫了一遍又一遍……她的眉是不濃,但也沒必要畫這麼多遍吧?

  尹摯動了下,想看鏡裡的自己,卻聽他輕嘖了聲,道——

  「別亂動,畫歪了。」

  畫歪了?趁他手停住的空檔,她一把揮開他,往鏡子一瞧,就見她左邊的眉儼然像條巨大的黑色毛毛蟲。

  「晁樞引,你在幹什麼!」她尖聲喊著,拿出手絹擦拭。

  「是你害我畫歪的。」他沒啥歉意地道。

  「你根本是故意的!」完蛋,擦不掉,得洗掉才成。她惱得側眼瞪他,果真見他神情涼涼,代表她根本沒猜錯。

  「沒幹過這種事,手生了點,你讓我多練練,也許就上手了。」

  「不用了,不勞晁大人!」尹摯齜牙咧嘴,繞過他想要進淨房洗臉,卻被他一把擒住。

        「你幹麼?」

  「還沒畫完,還有一邊的眉毛呢。」他一手捏著螺黛準備動手。

  尹摯嚇得趕忙摀著眉眼。「不用畫了,你給我住手!」

  「這可是郡主要求的,怎能出爾反爾?我知道郡主重諾,總得給我一點差事換粟米,我怎能不做到?」話落,拉開她的手,精準地往她眉頭一畫。

  尹摯嚇得尖叫,掙扎著要搶筆,他動作更快地舉高手,她抬手要搶,就在這一瞬間,親上他的嘴。

  突地,兩個人都頓住,彼此瞠圓了眼看著對方。

  晁樞引直睇著她,張口含吮著她的唇,幾乎同時,她回過神來,毫不客氣地賞了他一個響亮的巴掌。

  「給我滾出去!」她又氣又羞,恨不得、恨不得……

  晁樞引舔了舔口腔,啞聲道:「是你親我。」

  「閉嘴,那是意外,不准再說,給我出去!」

  晁樞引瞅著她那雙因羞惱而瀲濡生光的眸子,很惡意地舔了舔唇,見她倒抽口氣,粉頰像是著火般,漆黑的眸泛著一層薄霧,帶著幾分瞋意,教他生出一股衝動想要將她摟進懷中,實際上,他也真的這麼做了。

  尹摯呆住了。

  這是怎麼著?

  這個男人到底是誰?他真的被什麼給附身了,還是魂魄被人調包了?

  「尹摯,如果你真這般喜歡我,等我辦完差事,你可以追求我。」

  轟的一聲,尹摯腦袋裡的理智線瞬間燒斷,毫不客氣地抬膝撞去,瞬間,就見晁樞引臉色慘白地從她身上滑落。

  「你……」晁樞引痛得說不出話來,冷汗直流。

  真不敢相信,她竟對自己下這種重手,分明是要他絕子絕孫。

  「多靜,把他丟出去,我不要再見到他!」

  吼了一聲,她逕自跑進淨房裡。

  待多靜開門入內,看見的就是躺在地上不動的晁樞引,雖然不知道他到底做了什麼惹惱郡主,但看他面白如紙,她就覺得很解氣,甚至很想偷偷補上兩腳,可惜左旭也跟進房了,讓她找不到時機下手,只能嘆口氣,道:「喏,把你家主子帶走吧。」

  好半天,尹摯才到了書房裡見盛珩。

  「真是對不住,殿下的身子該是無恙了吧。」她走到他面前福了福身,順便將昨晚的事說了一遍,代替那韋守道歉。

  「我是不打緊,可剛剛我瞧晁樞引很要緊,連路都無法走,你……到底打了他哪裡?」同為男子,一看晁樞引那種說不出的痛苦,他大約能猜出一一一,所以他更想知道的是,晁樞引那混蛋到底做了什麼教她下重手?要是能讓晁樞引從此斷子絕孫,那再好不過。

  晁樞引那傻子,也不想想尹摯出身將門,哪可能連點拳腳功夫都不懂,竟還敢招惹她,真是打得好。

  尹摯垂著臉,輕咳了聲,道:「那不重要,倒是殿下身子無恙就好。」其實她有點後悔,因為她膝頭這一撞毫不留情,她是真怕他會絕子絕孫。

  可這又不能怪她,誰教他那般厚顏無恥。

  瞧她硬是不鬆口,盛珩也不再追問,轉了話題。「派去揚州的人有了點眉目,所以我打算過兩天就往揚州去一趟。」

  「殿下身邊帶的人足夠嗎?」

  「放心,晁樞引現在暫時接管杭州前後衛所,他身上有虎符能調派。」

  「……為什麼他身上有虎符?」她本就不認為皇上讓晁樞引到杭州只是純粹處理糧庫被燒一事,而虎符這種東西,不就意味著有可能領兵作戰?

  杭州如此繁華鼎盛又是長治久安之地,哪裡需要動用虎符?

  「當然是因為——」盛珩突地一頓,噙笑道:「這是個秘密,但可以拿來換你跟晁樞引的秘密,就不知道你想不想換?」

  「不換。」她想也沒想地道。

  盛珩咂著嘴,惱她嘴巴比蚌殼還硬,怎麼都撬不開。

  「算了,不換就不換,反正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盛珩起身看了她一眼。「我去揚州瞧瞧,要是沒什麼亂子再繞回來,等你辦完差事,咱們一道回京吧。」

  「殿下還是以百姓為重,務必確定澇災狀況。」

  「知道。」怎麼他突然覺得又多了個太傅?擺了擺手,他瀟灑地帶著門外的護衛一道離開。

  「總覺得他們兩個有事瞞我,揚州澇災肯定不單純。」尹摯看著他離去的身影喃喃自語。

  多靜端了壺茶走來,回了她一句。「不管什麼都不關郡主的事,郡主只要辦好自己的差事就好,趁著這段時間多陪陪夫人,估計晁大人的傷勢可以讓郡主好幾天都眼不見為淨。」

  「……他會不會有事?」冷靜下來,她開始擔心他的傷勢。

  聽說那兒極為脆弱,所以祖父說朝男人的命根踢或撞,絕對能爭取逃走的時間,而她因為氣極了,想都沒想就下重手,現在不禁懊悔自己是不是下手太重,也不知道會不會害他落下病根。

  「天曉得?」多靜笑呵呵地道。

  尹摯瞪她一眼,惱她的幸災樂禍,是說,她這個下死手的人也不好說什麼。

  一想起盛珩說他連路都不能走,她不禁擔心了起來,猶豫著要不要去看他,可一想起他放肆的嘴臉……真是怪了,以往他追求自己時也是恪守禮教,怎麼失去記憶的他反而放肆了起來?

  她忖著,總覺得他有些不對勁,到底是哪裡出了岔子?

  想得太入迷,以致於那韋守來時,還是多靜喚她才回過神。

  「阿摯,盛公子怎麼走了,是不是昨晚的事惹怒他了?」那韋守擔憂地道:「他會不會把這筆帳記在你頭上了?」

  雖說他不知道盛珩的底細,但光看他的談吐舉止,肯定是個京中貴人,令他擔憂壞了尹摯的姻緣。

  「那叔,放心吧,他沒放在心上,他急著要走是揚州那兒有點事,待他辦妥了會再回來,屆時我會跟他一道回京。」尹摯好笑地安撫著他。

  「你要跟他一起回京?」

  「應該吧。」

  「所以你跟他……」

  尹摯不解,偏著頭看他,等著下文。

  可這姑娘家的親事,要那韋守當著她的面說還真說不出口,只能咳了聲,換了話題。

  「沒事,倒是知府那兒下個月初有場宴會,你就陪你母親去走走吧。」

  「喔,也好。」

  「有空和你母親到街上走走,要是瞧見什麼喜歡的盡管買,全都記在我帳上。」

  「那叔不怕我把你的銀子花光了?」

  「我才怕你花不完。」

  尹摯被他逗笑,再跟他聊了幾句話,他就先離開了。

  她思忖了下,走到外頭將龐定招來,問:「先前要你們盯著陶爺,如今如何了?」

  「郡主放心,還盯著,小四那裡早上回報了,陶爺搭上前往蘇州的船了。」龐定拱手道:「還要不要繼續盯著?」

  尹摯沉吟了聲。「別盯了,加派一些人手護送三殿下到揚州,還有……你去衛所那裡瞧瞧,看晁大人的狀況如何。」後頭這句很刻意地壓低了音量,就怕屋裡的多靜聽見。

  「小的立即去辦。」龐定拱手就走,背對她時,忍不住露出個苦不堪言的表情。

  唉,依他所見,肯定傷得不輕,他光是想像就覺得心驚膽顫。

  最毒婦人心啊……真狠。

*             *             *

  夜裡,尹摯總覺得睡不安穩,翻來覆去,她累極了,可睡意又極淺,彷彿一睡下去就又馬上清醒。

  半夢半醒間,她感覺一陣風拂動床帳,疑惑地微張眼,黑暗之中瞥見有人掀開床帳——她瞬間清醒,翻坐起身,從枕頭旁抓出一把匕首。

  「誰!」她厲聲喝斥,緊握著匕首,一方面又疑惑為何有人可以躲過護衛和多靜闖進她房裡。

  「……郡主先是傷了我,如今又打算拿匕首讓我絕子絕孫不成?」男人將床帳掛在銀鉤上,很自然地往床畔一坐。

  那低啞帶著冷意的嗓音教尹摯鬆了口氣,隨即又發起火來。「晁大人,三更半夜,夜闖姑娘閨房,該不會是想要偷香竊玉吧。」

  這人到底是哪根筋不對勁,怎會做出這等登徒子行徑?

  「如果我是呢?」

  「……嗄?」這人到底在說什麼鬼?瞪著他,卻見他愈來愈靠近自己,她不由往床裡退。「你做什麼,晁樞引,信不信我喊人了!」

  「你盡管喊,橫豎你本就喜歡我,要是把人喊來了,剛好稱你的心。」

  「誰喜歡你!」

  「你真不喜歡我?」他貼近她,近到呼吸吹拂在她臉上。

  「我……你走開!」她動手推他,卻被他擒住手。

  她心跳如擂鼓,黑暗之中只見他那雙異常發亮的眼,教她混亂又不知所措。

  「這幾日,你一直讓龐定到衛所走動,打探我身子的事,既這般擔心我,怎麼,我現在來了,你不問問?」

  那低啞醇厚的嗓音像是夜魅在耳邊呢喃,她面紅耳赤地別開臉。「我看你能行動自如,」

  「誰說的?這事總得要眼見為憑,來,你瞧瞧。」

  「……瞧什麼?」

  「被你撞傷的地方。」

  尹摯倒抽口氣,黑暗中聽見窸窣聲,他拉著她的手不住往下,嚇得她放聲尖叫——

  「不要!晁樞引,你放手、放手!」

  「郡主!」

  多靜的聲音傳來,她驀地張開眼,就見多靜擔憂的臉,她頓了一下,看向左右,不見晁樞弓的身影。

  「郡主,你作惡夢了?」多靜見她潮紅的臉上滿是汗水,忙到淨房取水,擰了布巾輕拭她的臉。「郡主,別怕,只是夢而已。」

  「夢……」她傻愣愣地喃著。

  原來只是夢而已……好可怕的夢,真實得教她害怕,她還以為他真的會抓著她的手往他那兒去……

  「怎麼臉更紅了?是不是染上風寒了?」多靜不由輕撫她的額。

  尹摯羞紅了臉,拉下她的手。「我沒事,現在什麼時候了?」她垂著臉,臉上的熱度卻散不去,實在太羞人了,為什麼她會作這種夢?

  「郡主,天色還沒亮,還早得很,要不再歇一會?否則晚一點向野來時,郡主可沒精神應付他。」

  「不了,睡不著了。」她怕再閉上眼,他又跑到夢裡戲弄她。

        「一會要不要先傳膳?」

  「不用,等娘起了,再到娘那兒一道吃,我先看一下帳本。」

  「那奴婢先去給郡主泡一壺茶。」

  尹摯起身,搭了件外衫坐在榻上,偷偷推開窗子一角,讓深秋的夜風吹入,卻怎麼也降不下臉上的熱意,她有一搭沒一搭翻著擱在几上的帳本,絞盡腦汁思索還能從何處調糧。

  然,他那雙勾人的眼老在她眼前翻飛,她的手彷彿還有他殘留的熱度,教她羞得把帳本一丟,把臉埋在腿上。

  啊!她為什麼會作那種夢!

  她很羞恥,非常羞恥,可是這一幕卻是怎麼都抹不去,以致於……

  「郡主。」

  當她在杭州城內一家鋪子挑選手絹,突然聽見他的喚聲,她猛地回頭,以為是夢中的他從夢裡跳到她的面前,瞬間愣在當場。

  「郡主?」

  瞅著一如往常面無表情的他,她莫名羞紅了臉,趕忙別過臉去。「看來晁大人該是無恙了。」

  晁樞引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只是聽她這麼一說,他有點不自在,畢竟這是極私密之處。

  他知道她向來不羈,但跟個男人問這事……她就不能更像個姑娘家?

  「幹麼不說話?」面對他的沉默,她不禁懷疑他根本不像龐定說的無礙。

  「郡主要我怎麼說?」

  「就……」她嘴上一頓,驚覺自己竟是恁地大膽,大白天詢問他那兒的傷勢……她是瘋了不成?這種事,他怎麼可能回答她?

  「郡主怎麼了?」晁樞引瞧她臉色忽青忽白,整個人慌亂得不復以往的從容,不由靠近她一步,手才剛揚起,她便指著他喊道——

  「你做什麼?」

  晁樞引看著自己伸在半空中的手,不知道她為何反應這麼大,聲響已經引來鋪子裡其他客人的注目,他只好默默把手縮了回來。

  可尹摯的反應也招來多靜和外頭的護衛注目,這兩人明明已經多日未見,怎麼兩人一碰頭,郡主竟對他避若蛇蠍?

  尹摯驚覺自己反應過度,咬了咬牙,暗罵自己沉不住氣,收斂了情緒後才道:「你怎麼會到這兒?」

  「路過,在外頭瞧見龐定,就進來瞧瞧郡主是不是在這兒,順便跟郡主道謝,已經收到三千石的粟米。」晁樞引淡聲道,雙手負於身後,還退上一步。

  「不用言謝,那是咱們約定好的事。」

  晁樞引嘴角勾出淺淡笑意。「這一批尚欠六千石。」

  尹摯斜睨他一眼。「這樣吧,擇日不如撞日,今天再讓你辦件事,你意下如何?」

  「郡主請說。」

  尹摯環顧四周,隨意一比。「你就在這兒替我挑條手絹吧。」

  晁樞引朝她所指之處望去,架上確實擺放不少繡工出色的手絹,可問題是隔壁的架子擺的是女子的……貼身衣物。

  他能感覺到她明明是喜歡他的,可為何她老是用這種法子激怒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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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10 00:18:57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無法不在意的人

  這是一家專賣姑娘貼身用品的鋪子,裡頭的客人自然都是姑娘,一般而言,男子甚少踏進裡頭,但也不是沒有。

  只是這個時分,裡頭的客人都是姑娘,而且全站在角落裡竊竊私語,偷偷打量晁樞引,想必令他十分不自在。

  當然,她就是要讓他不自在、讓他不痛快,誰教他連在夢裡都在欺負她!

  「郡主這是在刁難我?」晁樞引掃了一眼,冷沉問著。

  「對。」她大方坦承。「但你也可以不做。」

  其實,就算他沒有完成所有約定的事,她還是會把糧補足,畢竟不管怎麼玩鬧,絕不能讓衛所兵餓肚子,再者江南的狀況有點古怪,還是小心為上。

  「不做就沒有米糧?」

  「當然。」她笑瞇眼,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樣。

  這樣就對了,就是要看他臭著臉,這樣的他,才是失憶後她最熟悉的晁樞引。

  晁樞引閉了閉眼,不假思索地朝擺放手絹的架子走去。

  尹摯有些意外,他竟然就這樣走過去……那頭還有姑娘家呢。

  當初要他買手絹時,他在鋪子前不知道掙扎了多久才一股作氣跑進去,不到半刻鐘就跑出來,買了一條她壓根不喜歡的手絹,不管是材質樣式還是繡工都算不得上品,分明就是隨便抓了一條就跑。

  她故意挑剔了一番,把自己的喜好說了一遍,就見他腆著臉記下了,那時……感覺真美好。

  可惜,人事已非。

  晁樞引皺著眉,俊臉上的不耐毫不遮掩,正在那跟數不清的手絹奮戰。他認為這個任務並不純粹是要挑手絹,而是要挑她喜歡的,可手絹光是材質就有數種,更別提上頭的繡樣和顏色繁多,這種玩意兒,他壓根不知道時興的樣式和姑娘家的喜好。

  要命的是,一旁架上的貼身衣物放得那般顯眼,他不知道要把眼放哪裡去,偏偏餘光一掃見,他就會忍不住想起那日替她洗衣物時手裡抓著的那件肚兜……

  咬了咬牙,他集中精神挑選著,只想趕緊離開這該死的地方——早知如此,他就不該只因為看見龐定就鬼使神差地踏進這鋪子!

  無聲咒罵著,面前的手絹怎麼翻看就是沒一條順眼的,他不禁想,她那般刁鑽的人,府裡定有繡娘繡製,哪裡需要刻意在外頭採買。

  驀地,他像是聽見她的聲音響起——

  「手絹要挑素色的,你挑這麼艷的底色,怎麼會以為我喜歡?我要的很簡單,素色偏淡的,只要有繡邊框就成,小巧的綴花、流雲都好。」

  晁樞引倏然回頭,正巧對上她的眼,就見她極不自然地轉開,他不禁脫口道:「你剛剛說什麼?」

  「什麼?我沒說話。」尹摯不禁發噱。

  他是挑手絹挑到快發狂了不成?鋪子裡靜得很,剛才那幾個姑娘早就被他一臉肅殺之氣給嚇得跑離鋪子,掌櫃的都快哭了。

  「可是……」她看起來不像說謊,但他明明聽見她的聲音,而且彷彿看見她拿著一條湛藍的手絹,不住地對他說教。

  那是什麼?

  他攢著眉努力回想,腦門卻突然像被鞭子抽著,教他忍不住按著額,即便緊抿唇角仍逸出壓抑的痛吟。

  尹摯見狀忙走向前。「你……你不要緊吧,又頭疼了嗎?你別挑了,趕緊回去歇著。多靜,去跟左千戶說一聲,讓晁大人搭我的馬車……」話未說完,手已經被晁樞引抓住。

  「不用。」他啞聲道。

  「要,一定要。」她急聲道。

  御醫說過,他的腦袋裡有瘀血,要是因為用力回想還是撞擊什麼的,都有可能讓瘀血亂竄,屆時會落得什麼後果,連御醫都不敢臆測。

  雖說她氣他沒了記憶,可更多時候,她更慶幸他還活著。

  只要活著就好了,只要能保住他的命,丟了什麼都無所謂。

  「不成,我還沒挑好手絹。」鬆開她,他咬了牙,忍著最痛的一波過去,趕緊抓著時間挑手絹。

  「不用挑,橫豎你不可能挑出我喜歡的,而且——」

  話未完,就見他挑了一條月白的蠶絲綾手絹,四個邊角綴著細致的迎春花,簡單樸素,卻是她向來喜歡的款式和繡樣。

  「你……」

  「你肯定喜歡,對不?」他扯唇笑著。

  「你為什麼知道?」

  「素色偏淡的,只要繡邊框就成,小巧的綴花或是流雲。」

  尹摯直瞪著他,瞬時紅了眼眶,顫著唇,問:「你恢復記憶了?」那是她說過的話,只對他說過的話。

  她渾身顫著,帶著不敢奢求的期盼,等待著。

  「沒有,只是……」話還沒說完,黑暗鋪天蓋地而來……

  尹摯趕忙托住他高大的身形,揚聲吼著,「龐定、左旭!」

  霎時,左旭和龐定衝進鋪子,幾個人立刻將晁樞引扛上馬車,急馳而去。

*             *             *

  雨一直下,下得人煩躁不安。坐在馬車裡的尹摯掀開車簾,注意著外頭往來的馬車。

  「樞引還沒到嗎?」身旁的賀氏柔聲問著。

  尹摯輕應了聲,黑眸眨也沒眨地盯著外頭。

  今日府尹設宴,她知道他也會前來,所以特地在知府宅外等他,原因無他,純粹想知道他的身子到底要不要緊。

  那日送他回杭州前衛所,可是礙於身分她無法進入,只好守在外頭,等軍醫告知診斷結果才離開。

  軍醫的說法和御醫的說法相差不遠,皆是腦中瘀血造成的痛楚而昏厥,開了藥方要他好生靜養,如此就不會有大問題。

  是了,只要他好生靜養,偏偏那混蛋隔天就不知道上哪去了,她跑到衛所才知道他帶著左旭和杜獲外出,衛所裡卻無人知曉他上哪。

  連著十幾日他都未歸來,直到昨日總算回來,她讓龐定派到盛珩身邊的護衛才回報,原來揚州那兒確實出了事。

  揚州根本沒有疫病,是鎮江衛指揮使造反,擄了揚州知府的家眷為質,再封了三個縣城,晁樞引調動其他衛所兵前往揚州,和盛珩裡應外合,拿下了鎮江衛指揮使,卻也發現衛所和縣城裡的米糧鐵器全都不翼而飛。

  如此狀態,饒是她也猜得出是怎麼一回事。

  皇上一直在追緝的禍國佞臣簡昊衍果真在江南一帶,而且如此膽大妄為地伙同以往朝中黨羽,放肆行事,可以想像杭州前後衛的糧庫也許不是被燒,而是被搶了再一把火燒了。所以皇上派晁樞引下江南,根本不是為了查糧庫失火,而是終於有了簡昊衍的下落吧。那混蛋,差事雖然重要,可他才病倒,怎能就帶人趕往揚州?

  偏偏她還為這種混蛋牽腸掛肚,什麼事都做不好!

  「阿摯,一會樞引要是來了,你要收斂一點,這裡可是知府宅邸。」賀氏瞅著她,心想她要是不略略提點,就怕她家丫頭一見到人會一陣拳打腳踢。

  這丫頭從小跟著她祖父學拳腳功夫,雖然學得不怎麼樣,但比一般姑娘要強上許多,從小又在祖父跟前和護衛身邊長大,讓這丫頭少有姑娘恬靜的模樣,性子有時比漢子還漢子,直教她擔心往後不知道該怎麼出嫁。

  「娘,這裡的民風倒是比京裡要開放許多,在宴上我與他見面也不算失禮。」她眉眼不動地盯著外頭說著。

  「不,我擔心的是你揍他。」賀氏語重心長地道。

  她自然知道江南的男女大防不如京城嚴謹,可就算嚴謹又如何?丫頭何時放在心上?

        「我——」

  「郡主已經揍過了。」坐在對座的多靜從暗格裡取出茶水,先遞給賀氏,再遞了杯給尹摰。

  尹摯狠狠瞪她一眼,無聲罵了句壞丫頭。

  多靜無聲回了她一句——奴婢還沒跟夫人說你踢了哪裡呢。

  「……阿摯,你怎麼可以這麼做?」賀氏頭痛極了。

  「是他先惹我的。」

  「樞引不會沒事惹你。」

  「娘,你到底是不是我親娘?」胳膊往外彎到都快斷了。

  「就因為是你親娘才要約束你,你一個姑娘家打男人,這事傳出去,你還要做人嗎,你還嫁得出去嗎?」

  「不會傳出去,而且我還沒打算要嫁人。」就算真傳出去又如何?她還真不怕外頭的人怎麼看待她。

  沒好氣地收回目光,看向車簾外,剛好瞧見晁樞引從一輛方停下的馬車下來,她隨即開了門跑了過去。

  「郡主!」多靜見狀,趕緊拿了把傘追去。

  「晁樞引!」見他踏進大門,尹摯揚聲喊著。

  晁樞引停下腳步,回頭就見她已經奔到身旁。「郡主。」

  「我有話跟你說,能否借一步說話?」她微喘著氣道。

  晁樞引微揚起眉,道:「不能,知府大人已經在等我了。」然後以眼神示意杭州知府就站在前頭。

  「可是——」

  「有事晚點再說,我先走一步。」晁樞引淡聲說完便朝知府走去。

  尹摯瞪著他的背影,不禁氣結。

  這家伙到底知不知道她有多擔心他的身子?

  「郡主,等夫人來,咱們往這兒走吧。」尾隨而來的多靜指著另一頭的路,那頭知府夫人正在接待女客,所以方才郡主攔人那一幕已經落入眾多人眼裡,不知道要如何議論郡主了。無論如何,她都要阻止郡主沉不住氣地衝去將晁樞引拖出來。

  尹摯抿著唇,只能站在原地等著賀氏,再陪同賀氏一道入內。

  知府夫人忙迎上前來,對賀氏熱絡極了,對尹摯更是讚不絕口。雖說那家是商戶,但那家並不尋常,是杭州這一代的鄉紳,饒是知府也要給那家幾分薄面,更別說眼前這位皇上親封的南寧郡主。

  尹摯意興闌珊地應著,跟著知府夫人到了花廳裡,不用賀氏主動,不少女眷都自動過來攀談。

  雨一直下著,明明是晌午,天色卻暗得必須點燈,猶如她的心情,冷鬱黯淡。

  一場宴,不管是看戲還是開席,她都冷著臉,讓一些姑娘壓根不敢靠近她半步。

  「唉呀。」

  身邊傳來細微聲響,她側眼望去,就見有個丫鬟上菜時不慎將菜湯濺到母親的裙上,教她眉眼一沉。

  賀氏偷偷往她腰間輕掐了下,隨即和顏悅色地朝那面無血色的丫鬟道:「不礙事。」

  知府夫人見賀氏真沒動怒才暗暗鬆口氣,忙連聲道歉,「那夫人,要不先到我屋裡換件裙子吧?」

  尹摯看著那菜湯在母親裙上暈開了一圈,便讓多靜去馬車上拿替換的裙子,等多靜將裙子取來,她才攙著母親跟著知府大人往後院走去。

  一路上知府夫人不住地道歉,賀氏怕她怪罪丫鬟,還替丫鬟求情。

  尹摯面無表情地聽著,倍感無趣地看著四周的林木,突地瞥見一抹身影飛快竄過,她不由微瞇起眼,向旁走了兩步,身影已經消失不見,可哪怕僅一瞬間,她還是認出那道身影是誰。

  「郡主?」知府夫人回頭不解詢問著。

  尹摯看了那方向一眼,狀似隨口提問,「夫人,這裡的杏樹長得可真好,可以想見明年春天時會是何等美景。」

  「這杏樹是我家大人喜愛才栽種的。」知府夫人有些受寵若驚,趕忙搭了話。「從這裡一直到後院全都是杏樹呢,郡主要是喜歡,明年春天還請郡主賞臉,到這兒賞杏花。」

  「喔,我瞧這裡的遊廊也特別,銜廊相接,後院是往這兒走,就不知道往那兒走是——」她指著方才人影消失的地方。

  「那裡是主屋外書房,我家大人辦公之地,閒雜人等是不能進去的。」

  尹摯輕點著頭,知曉一般官員的內外書房皆是重地,那麼……杜獲怎會朝那裡奔去?是晁樞引下令的嗎?待回到席上,尹摯想著一會非得跟晁樞引碰頭,順便問問杜獲的事,然而一入席卻發現席上似乎少了不少人,而且都是些年輕姑娘家。

  「你剛才肯定都沒聽知府夫人說,今天也是變相的相親宴。」賀氏瞥了眼女兒,就知道她在想什麼,順口替她解惑。

  「喔。」她興致缺缺地道。

  「今日同席的都是些官家千金,男客那頭必然相同,而樞引今天也來了,說不準就有姑娘家去堵他了呢。」

  尹摯眉頭微皺,隨即又冷笑了聲。「去堵呀,堵了才會知道晁樞引是個多惹人厭的家伙。」他又不是沒被堵過,可哪個堵過他的沒被他嚇著?

  「說不準他就看誰順眼了。」

  「那就順眼唄,難不成我還能阻止他?」

  「嗯,你要真能這麼想也是好事。」問題是,她是她的親娘,太清楚她就是個嘴硬又心口不一的小姑娘。要真能將他放下,這些日子又怎會一顆心都繫在他身上?

  尹摯翻弄著菜,壓根不信憑晁樞引那「高超的眼光」能看上誰。

  待宴席結束,她迫不及待想離開,然而走在半路上就瞧見前頭幾個年輕姑娘聚在一塊指著對面的水榭竊竊私語。

  她眉頭微皺,心想不管是哪裡的姑娘家都一樣,表面謹遵誡訓,可是一票人就是會躲在暗處偷偷打量男人。

  搖了搖頭,再往前走了幾步,突聽見有個小姑娘說——

  「瞧,晁大人笑了,他可真是長得好看呢。」

  晁大人?尹摯驀地朝水榭方向看去,驚見晁樞引身旁有位姑娘,兩人不知道在說什麼,他居然笑了……他居然笑了!

  她瞇起眼打量那位姑娘,身姿如柳,娉婷大方,低眉順目,舉措優雅,面貌極為清秀,不艷不妖不惹眼,如一縷清泉,令人感到自在……那是他曾說過嫻雅姑娘該有的風範。

  所以,從不給姑娘家好臉色的他,真是看上那姑娘了?

  這是她第一次看見晁樞引在自己以外的姑娘家面前如此溫柔,眉目流轉間風情萬種,幾分曖昧不明就足以讓姑娘家對他掏心掏肺。

  這個混蛋……她為何要為個混蛋讓自己這麼難過?

  正忖著,遠處傳來一聲巨響,伴隨著地面震動,在場的女眷驚聲四起,她回過神趕忙攙著母親。

  「這……這是地動嗎?」賀氏緊抓住她的手。

  「……不像。」小時候她曾在京裡碰過地動,地動發生後還會些微搖晃,可剛剛是稍稍震了一下,尤其方才的巨響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再看向晁樞引時,就見他頭也不回地朝大門的方向跑去,她便道:「娘,您跟多靜一道回去,我去看看。」

  「別去,你又不知道發生什麼事。」賀氏拉著她不放。

  「娘,就是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才更應該去。」她也許懂得不夠多,但晁樞引必定知道發生什麼,她得跟去看看。

  「阿摯!」賀氏抓不住她,只能眼睜睜看著她撩起裙擺跑去,忙喊著多靜。「你跟著小姐去,快!」

  「是。」

  多靜飛快地朝前奔去,然而等她跑到門口時也不知道尹摯從哪搶來一匹馬,一坐上去就趕馬跑了,逼得她只好先回馬車,要車夫卸了一匹馬給她。

  深秋的雨打在身上,如冰錐刺骨,然而尹摯卻壓根沒放慢速度,一心只想趕上前方的人影。

  那混蛋也不想想自己多久前才昏倒,竟然在這種天候底下策馬狂奔,要是染上風寒讓身子的狀況更糟,那該怎麼辦!

  偏偏那身影愈來愈遠,遠到她不禁放聲喊道:「晁樞引!」

  她的嗓音彷彿穿過雨簾刺入晁樞引的耳裡,教他放慢了速度,回頭望去,果真瞧見她正策馬趕來,渾身都濕透了!

  「尹摯,你在搞什麼!」他怒喝著。

  「我才想問你在搞什麼?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身體狀況,你竟然……」好不容易策馬來到他身旁,話都還沒說完,他已經脫下身上的披風往她身上一裹。

  「你一個姑娘家,渾身都濕透了,你是不想嫁人了不成,還是想賴上我?」晁樞引臉色陰鷙,黑眸噙著冰冷的憤怒。

  她身上的衣料柔軟,一旦被打濕,身子的線條就瞧得一清二楚,他甚至還能瞧見她肚兜的繫繩,而她就這個模樣在大街上跑,他只要一想到沿路的男人都瞧見她這模樣,他就光火。

  尹摯怔怔地看著他,委屈的滋味苦澀地蔓延著。

  她這麼擔心他,他卻用如此刻薄的字眼罵她,和剛剛他在水榭時的神情大相逕庭,彷彿厭惡她是他鏤刻在骨子裡、一輩子都改不了的習慣,既然如此,當初為何要追求她,為何與她約定?

  「郡主!」多靜這時趕來,立刻驅馬來到兩人身旁。

  「把你家主子帶回去。」晁樞引冷聲道。

  「我不回去!」

  「尹摯,你不回去,那來這兒到底是要做什麼?」

  「我才想問你,剛剛那巨響是什麼聲音,你又要去哪裡?」將委屈的心情暫時收起,她問著他的行蹤,好讓自己可以放心。

  「那是堤防塌了的聲音,雨下得這麼大,得趕緊瞧瞧,要是潰堤就糟了。」

  「你去也沒用!這時候得先由知府調派衙役前往堤防,再視情況讓堤防邊的百姓撤離,你倒不如先差人回衛所,調出衛所兵也好。」

  「我已經讓杜獲跟著知府去調派衙役,讓左旭回衛所調兵了,我去是要先看看情況如何,一會人到齊了才知道該如何處理,你在堤防邊只會製造麻煩,最好現在就給我回去。」晁樞引始終沉著臉,不容抗拒地道。

  尹摯張了張口,最終還是壓下了想跟他一道去的念頭,調轉馬頭狂奔而去。

  「郡主!」多靜喊了聲,臨走前不忘狠狠地瞪了晁樞引一眼。

  晁樞引看著主僕倆離去的身影,嘆了聲隨即策馬朝堤防而去。

  到了城南郊外,他沿著堤防跑,水流蔓延,愈往前走水勢越發洶湧,等他來到破口處,發現堤防塌處約莫有兩丈寬,吊詭的是,河水並未衝過堤防。

  他坐在馬上,環顧四周,目光落在破開的堤防上。

  當晚動員了不少人拿沙包暫時將破口堵上,不久便有人送來熱食,還挨家挨戶地分送,也讓在堤防邊的人都能在夜雨中取得一絲暖意。

  所幸雨到上半夜就停了,晁樞引親自走完整條堤防,確定破口只有一處後才踅回,一回來才知道送來熱食的是那韋守。

  「晁大人,這破口得要趕緊補上,若再來一場雨,後果不堪設想。」那韋守看著堤防,眉頭微皺。「這堤防也破得太奇怪了些……」

  「那爺也這般覺得?」

  「衛所的糧庫被燒之前,鄰近糧庫的堤防也曾破口過,當時也是破得很不自然,任誰看了都覺得古怪。」

  「糧庫被燒之前?」晁樞引狠攢起眉,惱恨衛所的指揮使都已經鋃鐺入獄了,還是沒將所有細節交代清楚。

  如此一來,一切都說得通了,他甫進衛所時就去看過燒毀的糧庫,卻意外發現燒毀的糧庫裡根本沒有粟米的痕跡,也就是說有人瞞天過海,以為偷了粟米之後再放把火就能毀屍滅跡。

  可這一段堤防並未靠近任何糧庫,離杭州城也有一段距離,讓這裡塌了一處,到底是何用意?

  「是啊,不過要修補倒也快,我那兒有現成的一些石材,阿摯已經讓人連夜去找工匠,如此應該可以趕緊處理妥當。」

  「她……倒是心細如髮。」

  「確實是,她說要是等上報到朝廷,一來一往不知道要拖到什麼時候,再者阿摯說——要用的銀子全都算她帳上。」他不得不說,他這個女兒真的是比男人還要爽快,教人欣賞極了。

  晁樞尹扯唇苦笑著,是啊,就如她說的,她什麼都沒有,銀子最多。

  等到現場處理得差不多了,晁樞引在天色微亮之前回到衛所,泡過澡後沉沉睡去。不到正午,他就又起身前往堤防,驚人的是,現場已經出現多位工匠,而所需的材料都已經運到開始動工。

  看來,有錢確實相當好辦事,這是頭一次他發現銅臭也有銅臭的好處。

        這一忙,直到掌燈時分他才打算回衛所,然而路經那府時他猶豫了下,終究還是下了馬,讓龐定傳話要見尹摯。

  這次尹摯倒是夠爽快,允了他去團圓閣見她。

  然而她沒在書房,而是讓多靜傳話直接要他進內室。

  一進內室,就見她連襪子都沒穿,光著腳丫,毫無坐相地倚在榻上,神色冷冷的,淺呷了杯中物一口,才開口,「辛苦你了,晁大人。」

  「郡主心思靈敏,行事周全,多謝郡主相助。」

  「我又不是幫你,我是幫助百姓。」

  「我代替百姓感謝郡主。」

  「你是什麼東西,憑什麼代替百姓感謝我?」

  晁樞引微瞇起眼,直覺此刻的她有點怪,話語比往常刁鑽,口吻比往常刻薄,就連神情都比往常冷上幾分。

  忖著,他聞到了酒味,不禁懷疑她在喝酒,而且可能是個酒品不佳的人。

  「不管怎樣,還是多謝郡主相助,就不打擾郡主歇息了。」

  「站住。」尹摯冷聲道,一口飮盡酒,替自己又斟了杯。「給我留下,看我喝酒,這是我要你做的其中一件事。」晁樞引攢起濃眉,不知道這任務到底是簡單還是困難。

  「看郡主喝酒?」

  「對,你什麼都不用做,只需要看我喝酒。」她像個漢子,瀟灑地一飲而盡,向來愛笑的眉眼此刻像是被冰凍般沒一絲人味。「便宜你了。」

  「是嗎?」怎麼他不覺得是件好差事?「不管怎樣,酒喝多傷身,郡主還是拿捏著分寸較好。」

  「放心,我酒量好得很。」

  他瞅著她飲酒的豪邁樣子,不由道:「郡主是在借酒澆愁?」

  他開始懷疑是否自己昨晚口氣太差,衝撞了她,教她心裡不舒服,可真要他解釋,他也嫌多餘,尤其這件事他也是有惱意的。

  一個姑娘絲毫沒有姑娘家該有的樣子,行事莽撞,也不想想她都被人瞧光,要是在京城,她恐怕已經沒有立足之地。

  「不,我是開心。」話落,她扯出一抹虛假的笑。

  晁樞引沒轍,只好拉了張椅子在榻邊坐下,看她一杯接著一杯喝,臉上慢慢浮現紅暈,有神的杏眼逐漸無神,几上的酒壺已經空了兩只,他眉頭不禁擰了起來,想勸阻卻不知該如何勸阻,只能眼睜睜看著她將三只酒壺都喝空了,他鬆了口氣,心想應該可以走了。

  「多靜,再拿三壺!」尹摯喊道。

  「郡主,夠了,別再喝了。」瞧,身子都晃了起來,還喝呢,一個姑娘家喝酒喝成這德性,像話嗎?

  「你是誰?」她瞇起迷離的杏眼,問著。

  晁樞引閉了閉眼,不想跟個酒鬼對話,要往門口走時,一只酒杯朝他砸來,他反應迅速地退開一步避開,回頭怒瞪著她,卻聽她道——

  「說,你到底是誰?」

  晁樞引突地扯唇笑了,很好,他終於明白她為什麼要他看她喝酒了!

  她不僅酒品差,還會發酒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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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10 00:19:11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毀了清白願負責

  「說呀,你到底是誰?」尹摯搖搖晃晃起身,沒穿鞋的腳就踩在地上。

  晁樞引看她一眼,冷著聲道:「郡主,在下晁樞引。」

  「胡說,你不是晁樞引。」

  他幾乎被她氣笑,垂眼與她對視。「如果我不是晁樞引,我又該是誰?」

  「天曉得呢?也許是哪來的孤魂野鬼附在晁樞引身上。」

  晁樞引啼笑皆非。「郡主要是醉了就早點歇下,我還有要事在身,告辭。」

  尹摯硬是擋在他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啞著聲道:「給我滾出去……我不管你是哪來的孤魂野鬼,給我滾出這副軀體!」

  晁樞引抿了抿嘴,真覺得非常無奈。假使今天抓住他的人是左旭,他早就甩出去了,還容他在面前放肆?可面前的人是她,他真不知道要怎麼讓她乖乖睡著。

  「郡主,我是晁樞引,不是什麼孤魂野鬼——讓多靜進來伺候你歇下吧。」最終他只能苦口婆心地勸著,就盼她聽得進去。

  「如果你是晁樞引,你為什麼把我給忘了?」她突吼道。

  他閉了閉眼,真的覺得很無力。「郡主,我失憶了,而且我沒將你忘了。」他知道她是誰,記得關於她的一切!

  「別想騙我!誰會失憶得那般巧,要嘛就全忘,要嘛就全記得,你卻獨獨忘了與我的一段……你根本就不是晁樞引,他不會這樣對我!」

  她的男人寵她,守著約定,說辦完差事後就要請旨賜婚……

  「我一直等你回來,你知道嗎?可是你把我給忘了!」

  「等我回來?為什麼?」

  她突地笑得凄惻。「對呀,你不是晁樞引,所以你不知道……可以把他還給我嗎?我拜託你,把他還給我……」

  「郡主。」

  「你說,不管你開出任何條件,我都答應你,只要你把他還給我……」

  「郡主,我是晁樞引,我……」

  「你不是!我的晁樞引不會對我說話刻薄,他不會討厭我,他不會漠視我,他不會開口傷我!你不是他,把他還給我……求你了,還給我……到底要我怎麼做,你才肯把他還給我?」

  瞅著她淚如雨下,晁樞引震愕得說不出話。

  記憶中的尹摯總是爽朗大方,帶著幾分輕佻,何時見她皺過眉頭,露出絲毫沮喪?可眼前的她像是個沒了主意的小姑娘,像是海中失去方向的孤帆,緊抓著他像是抓著救生的浮木。

  他難以拒絕她聲淚倶下的請求,可問題是,他就是晁樞引!

  他就是他,一直都是他,她卻把他形容成孤魂野鬼……

  「我想他了,你讓我見見他,讓我跟他說說話……只要一下子好不好,讓我知道他一切安好……不要讓我找不到他,別讓我等不到他……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了,求求你,把他還給我,我願意拿我的一切跟你換,好不好?」

  她邊說身子邊往下滑落,他趕緊托起她,對上她梨花帶雨的可憐模樣,他的心像是被什麼給狠狠扯痛著。

  在他失去的那段記憶裡,他和她之間到底發生什麼事,為何教她如此委屈地祈求,彷彿多不能忍受失去他?

  「郡主,我失去的那段記憶裡,咱倆到底是什麼關係?」他想知道真相,想知道是否與他猜想的一樣。

  尹摯直睇著他,像是認不出他是誰,好一會才露出甜甜的笑,柔軟的身體偎向他,就在他心間一抖的瞬間,鎖骨上爆開一陣錐心之痛,垂眼一看,才發現她發狠地咬著他的鎖骨。

  他想甩開她,又怕傷到她,只能忍著。

  更吊詭的是,這感覺好熟悉,好像也有人像她這樣咬著他,他試圖回想,可腦袋裡的痛楚卻硬是阻止了他,讓他粗喘著氣不敢再回想。

  而懷裡的她像是咬過癮了,鬆開了嘴,又朝他甜甜揚笑。

  晁樞引戒備地看著她,她卻像隻慵懶的貓兒在他懷裡蹭著,一會又抓住他的手,毫不留情地朝手腕咬下。他皺著眉,卻也只能由著她了。

*             *             *

  頭痛欲裂。

  還未張眼尹摯就被撕裂般的痛楚給逼醒,她發出細微的呻吟聲,痛苦張開眼,卻驀地瞧見床畔有人,讓她驚嚇不已,抬眼就對上晁樞引那雙冷到極致的眼,她倒抽口氣,迅速退到床內。

  又作夢了?不會吧……又是那個可怕的夢?

  「醒了?」晁樞引嗓音粗嗄地道。

  「你……為什麼會在這裡?」她神色痛苦地問,仍舊不忘戒備著。

  對了,她頭痛成這樣,不可能是作夢,掙扎著坐起身,她順手抽出枕邊的匕首,他要敢有所動作,她會毫不客氣地扎進他體內。

  晁樞引看著她手中的匕首,笑得刻薄。「怎麼,昨晚咬不夠,今天打算刺我幾刀不成?」

  「嗄?」

  晁樞引捲起袖子,讓她瞧瞧他手腕上密密麻麻的咬痕。

  「什麼意思?」

  「郡主的傑作。」話落,他拉開領口。

  尹摯嚇得驚呼一聲,舉起匕首。「你要做什麼?」

  晁樞引指著鎖骨上血肉模糊的咬痕。「郡主的傑作。」

  「我……」她直瞪著那肉都快被咬掉的咬痕,想起昨晚他來府裡,她正好在喝酒,所以故意要他留下,然後……她就不記得了。

  是了,她是個酒品奇差無比的人,只要喝了酒就會幹出什麼不得了的事,所以後來多靜就不讓她飲酒了,而她上一次喝酒……是她與他約定,故意要他看她喝酒,好讓他知道她的酒品差,心想這樣會嚇跑他。

  結果,隔天他笑吟吟的炫耀著身上的咬痕,說是她留給他的印記,要他永遠記得與她的每一刻。

  思及此,她不禁笑得苦澀。

  唉,承諾如風,說出口就散了。

  「郡主打算如何賠償?」他拉好衣襟後問著。

  「知道了,過幾日我會去我祖父那裡調糧,一定會在期限內都調給你。」她懊惱地道。昨天是抱著幾分報復的心態,故意要他看她喝酒,可是把人咬成這樣……她又不是屬狗的,真是。

  「就這樣?」

  「不然?」

  「郡主可有意識到咱倆在同張床上,共度一夜?」

  「你少把話說得那麼曖昧,怎麼,逼我對你負責不成?」啐,橫豎在他心裡,她就是最糟糕的姑娘,他最看不上眼的那一個,隨便他了,她不在乎。

  「那就這麼決定了。」

  「嗄?」

  「我知道這是郡主的伎倆,對我太過上心——所以就使了這招壞我清白,如今我除了迎娶郡主,還能如何?」他嘴上說得委屈,但唇角卻勾著淺淺笑意。

  昨晚他一夜未眠,因為她一直在哭,哭完了再咬,咬完了再哭,哭哭啼啼的,哪有她平常意氣風發的模樣?那楚楚可憐的模樣,真不知道是折磨了誰,硬是讓他看了一晚,再鐵石心腸的人也撐不住。

  而且,他猜想,他倆之間肯定有一段情,只是他忘了。

  因為姑且不論有無記憶,現在的他經過這段時間的相處,這個姑娘實在給他太多驚奇,她的確愛財不端莊,但她率性自然不做作、擔憂百姓心懷天下,看似堅強果敢,卻把所有的脆弱委屈自己吞,在這一晚過後,他確定了,此刻的自己是傾心於她的。

  「你你你在說什麼鬼話!誰壞你清白,只要你不說我不說,咱倆之間清清白白,誰也沒有必要委屈自己。」

  「咱們倆之間勢必有人委屈,發生這種事,我不可能不對那夫人說一聲。」

  見他下地,她忙拉住他。「你別鬧,這事我說了算,我說沒事就沒事,你別鬧到我娘那兒。」要是被娘知道,那可是天崩地裂了。

  「所以郡主決定出閣?」

  「我不嫁!」

  「為何?」

  「昨晚不過是我喝醉酒罷了,咱倆清清白白,過了就算了,何必論及婚嫁?」別鬧了,她頭很疼,她想喝解酒湯後再睡一會。

  「錯了,共處一室,咱倆已經不清不白,更遑論——」晁樞引指著自己的胸口,「想看嗎?你連這兒都咬了,而且還有這兒、這兒。」

  骨節分明的指從胸口逐漸往下,尹摯的臉色瞬間蒼白起來。「騙人的吧。」她怎麼可能會咬那種地方?

  「要看證據?」他作勢要脫衣。

  「別別別!」她趕忙抓著他的手。「不用不用不用。」

  「不,很多事都要眼見為憑。」

  「我就跟你說不用!」

  「你瞧。」他猛地拉開衣衫。

  「不要!」

  她嚇得閉上眼,門板同時被人推開,賀氏跟著響起的尖叫聲教尹摯猛地倒抽口氣,下意識躲進他懷裡。

  「老天啊……」

  完了完了完了,娘發現了,她要怎麼跟娘解釋?

  晁樞引回過頭去,門口哪裡還有人。

  「起來吧,咱們得跟那夫人說清楚才成。」話落,他慢條斯理地穿著衣衫。

  其實,她只要敢睜眼,就會知道他是騙她的,他不過是聽見腳步聲,故意脫去外衫而已,效果出奇的好。

  偏廳裡,門窗緊閉,所有的下人全都被多靜聚在院子的角落,尹摯不發一語,垂著臉站在晁樞引身旁。

  賀氏坐在上首,向來柔美的五官此刻冷肅懾人。她看著雙眼紅腫的女兒,再看向她身旁神采飛揚的晁樞引,這狀況,不管她再怎麼保守的想,都會覺得這兩人肯定在昨晚有了夫妻之實!

  她唯一的寶貝女兒能夠和晁樞引結成連理,站在她的立場,她是欣慰且感動的,可問題是,兩人八字都沒一撇就共度春宵……她到底該怎麼辦才好?

  不管怎樣,既然有了夫妻之實,勢必要成親,她再氣惱晁樞引出格,還是得將女兒嫁給他。

  她有點惱火,偏偏這種事極不光彩,要是數落他就等於罵了女兒,只能硬生生將這口惡氣吞下去,憋死她了。

  「不知道晁大人有何打算?」半晌,賀氏開門見山地問著。

  「待在下辦妥皇上交託的差事,在下必上門提親,再回京成親。」

  「我沒說要嫁。」尹摯低聲道。

  賀氏瞇眼瞪去。「事到如今,由不得你。」

  「娘,我不過是喝醉了,他照顧我一晚罷了。」尹摯被賀氏那赤裸裸的眼光瞪得很害羞,一看就知道她娘親想歪了。

  賀氏愣了下,可一見她腫若核桃的雙眼,又問:「那你為何哭腫了眼?」

  「咦?」尹摯一摸眼,這才驚覺雙眼是腫的,不由看著身旁的男人,有些難以置信地問:「你打我?」

  莫不是因為她咬了他,他也毫不客氣地反擊了?

  晁樞引險些被她氣笑。「我都任你上下其手了,我又怎會……」

  「你給我閉嘴!」尹摯羞紅臉怒吼著,壓根不見平常的從容。

  這人到底是被什麼山魅鬼怪給附身了,這種壞人清白的話,他怎麼說得出口?

  「橫豎你們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你哪裡還有清白可言?」賀氏頭痛的扶了扶額,她一直都知道女兒沒把男女大防放在心上,可晁樞引的態度明顯就是要賴上她——精明如她,怎會沒發覺?況且晁樞引有意娶她,對女兒來說不也是喜事一樁?

  「怎會沒有清白?將這事掩住,無人知曉,咱們當沒這回事就好。」尹摯回應得鏗鏘有力,真的是沒將禮法當一回事。

  賀氏真的頭痛極了,有點後悔不該在她那麼小的時候就把她丟在尹家,哪怕她身邊有丫鬟嬤嬤,但一個個都寵著她、由著她,沒一個能將她壓制在禮教底下,才會養出她這種性子,樞引最不喜的不就是這一點?

  驀地想通,賀氏不由打量著晁樞引,就見他眼色微冷,目光動也沒動地落在女兒身上。

  他這是真的上心了?哪怕失憶了,也再一次對女兒上心?

  要不依他的性子,說不準還會認為是女兒設套的呢。

  「你非嫁不可。」晁樞引沉聲道。

  「我就不嫁,你能如何?」呵,難不成還能押著她上花轎?

  「好了,這事我暫時不管,等你們自個兒談妥了再跟我說一聲。」婚姻大事本就不該讓他們私下商議,但女兒明明喜歡他卻不肯出閣,那就代表女兒有其他想法,待他們談完,她再問個清楚也不遲。

  晁樞引眼見賀氏真的就這樣離去,有些傻眼。

  這狀況不管擺在哪家哪戶,哪個為人父母的都會立刻允下這門親事,難不成就連那夫人也不滿意他這個女婿?

  「行了,這事到此為止,我還有事要忙,晁大人要是無事的話可以走了。」尹摯下逐客令,卻從頭到尾都沒看他一眼。

  「你為何不嫁?」他沉聲問。

  「我為何得嫁?」她好笑反問。

  「哎呀,敢情是晁大人對我上心了,所以才故意在我屋裡留宿一夜,壞我清白,藉此逼我就範?」

  可不是嗎?喝下多靜替她煮的解酒湯後,她的腦袋就清醒許多,馬上發現昨晚的事透著太多不尋常,畢竟依他的性子,哪可能賴在她房裡不走?分明是挖了陷阱等她入套。

  「是,就是如此。」他面無表情地道。

  尹摯頓了下,懷疑自己聽錯,皺了皺眉,忍不住道:「我沒聽清楚,你再說一遍。」

  「我說,」晁樞引直瞅著她那雙與昨晚展露截然不同風情的杏眼,輕聲道:「我確實對你上心了,所以我要娶你為妻,甚至不惜壞你清白——逼你就範。」

  盡管她昨晚哭求著要他把晁樞引還給她,可他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做,因為他就是晁樞引,不過就是丟了一段記憶……大概是丟了一段足以讓向來不在人前示弱的她落淚的記憶,但現在的他不足以彌補那段記憶嗎?

  說來可笑,他竟對她口中思念著的晁樞引感到不滿,可明明都是他自己。

  尹摯瞠圓了杏眼,直覺得耳邊嗡嗡作響。

  他說了什麼啊?

  這恐怕不只是被什麼給附身,還得是被什麼給砸壞頭了吧!

  「晁大人,我很忙,你要是沒事就先走一步吧。」她得想想,這江南一帶除了大夫之外,是不是還能請什麼道士還是大師之類的替他解厄去煞,要不他真是離她所識得的晁樞引愈來愈遠了。

  「答應了親事,我就走。」語氣還是那般雲淡風輕,可他真是被拒絕的有些不忿,畢竟她明明是喜歡他的,為什麼就是不肯點頭?

  難道現在的他,比不上她口中的晁樞引?

  別讓他對自己吃味,那簡直是愚蠢透頂。

  面對他強硬的態度,尹摯微瞇起眼,忖了下,道:「如果我沒記錯的話,知府宴上,你不是跟個姑娘聊得很開心?」她撇了撇嘴,沒意識到自己的口吻有多酸。「我知道,你最喜歡的就是那種溫柔婉約的姑娘,你沒必要為了維護我的清白迎娶我,也不需要刻意撒謊,委曲求全。」

  雖然不知道他葫蘆裡賣什麼藥,但她沒興趣知道,橫豎她早就決定好了,待解決米糧一事,她跟他再也無須往來。

  晁樞引垂睫忖了下,便道:「不過是因為鄭姑娘的手絹掉了,幫她拾起罷了。」

  「哎呀,原來你也會給人撿手絹?想當初我掉了手絹要你幫個忙時,你是怎麼說的?你說,手絹乃是姑娘的貼身之物,還請姑娘自個兒撿,省得遭人誤解。」

  這種差別待遇,他也敢說他對她上心?他很敢說,她不敢聽!

  晁樞引想了下,這事他是有印象的,那是初識她之時。「那時我才剛識得你,自然要有所分寸。」

  「那位鄭姑娘與你難道就不是初識?怎麼就不用分寸了?」她笑得譏諷,他連人家姓鄭都知道,說不準連閨名都曉得了!

  「鄭姑娘是同知大人的千金,她對我有所助益。」他點到為止。

  「哈,那真不好意思,本郡主恐怕於你無助益,先走一步。」尹摯咬牙,轉身要走,卻被他一把扯進懷裡。「你放開,昨晚被我咬得還不怕!」

  「你盡管咬,就是不准走。」他輕易地將她禁錮在懷。

  她一把推開他,「晁樞引,你何時變成下流的登徒子了?你不是最講究禮法,不是認定世間萬物都得受制於禮?」把那個能將禮教講解得頭頭是道的混蛋找回來!

  「在上心的姑娘面前,我任何作為都是發乎情止乎禮,哪裡下流?」他不疾不徐反問。

        尹摯聞言,心頭一顫,只因這話以往的晁樞引說過,他倆之間偶爾也會摟摟抱抱、卿卿我我,可那時他倆是兩情相悅,他打算向皇上請旨賜婚,現在呢?

  她沒忘了那天他對她是何其冷淡!

  「你會對一個上心的姑娘嘶吼怒罵?」她哼笑道。

  說到底,她就是不信他上心了。

  「你要不要想想那晚你是什麼模樣?外頭下著雨,你渾身濕透,姑且不論會不會染上風寒,光是你全身濕透騎馬跑過大街,你想會有多少雙眼盯在你身上?你認為這點不該讓我動怒?」光是現在一回想,他依然氣得夠嗆。

  尹摯呆住,她還真沒想到這問題,那時她只是擔心他罷了。

  「可、可……也沒必要那麼凶,我是擔心你,想你之前因為頭傷厥了過去,我隔天要去探望你,結果你人跑了,過了幾天才知道你去了揚州,和三殿下聯手處置了鎮江衛指揮使。剛回來杭州,氣都還沒喘上,你連參加知府宴會都能遇上堤防……」

  話未完,她已經被摟進溫熱的懷抱,那是她熟悉的氣味、熟悉的懷抱,一瞬間,她的眼有點酸,卻分不清是為何傷感。

  「你擔心我。」

  「不是你。」

  「那段被我遺忘的記憶裡的我?」他雙臂不自覺地收緊,彷彿她當著他的面告知她心裡有他以外的男人。

  尹摯猛地抬頭,瞧他眸噙冷光,不由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問:「昨晚我喝醉後,到底說了什麼?」

  「很多,你要聽的是哪一段?」他笑得很冷。

  尹摯心裡哀嚎,這下總算明白什麼叫做搬石頭砸自己的腳,本是要整他的,如今苦吞惡果的卻是自己。

  如此一來,她似乎可以理解為何一夕過後風雲變色,原來問題就出在她身上!簡直蠢死了,虧她還三令五申,不准身邊的人告知他忘記的那段記憶。

  「忘了吧,一個酒鬼的話有什麼好記得的。」最終,她只能這麼說。

  「你說你愛我。」

  「不可能!」她滿臉通紅地反駁著。

  「你是這麼說的,你深愛著我,等著我回來。」他喃著,直睇著她羞澀又瞬間變得脆弱的神情,委屈又可憐兮兮。

  「那是醉話,晁大人不會當真了吧。」她幾乎要羞惱成怒了。

  「有人說酒後吐真言。」

  「胡扯!」她恨不得摀住耳,偏偏他摟得死緊,一點空隙都不給她。

  「你是愛我的。」他平靜地道。

  「不對,不是你,我愛的人不會像你這般放肆地抓著我不放,他是真的發乎情止乎禮,而你……只是一個厭惡我卻又不得不對我低頭的陌生人。」她抬眼怒斥。「看似同一個人,但你不是他,不是!」

        晁樞引抽緊下顎,不懂這之間究竟有何不同。「一樣都是我!」

  「不一樣的……放開我。」

  「到底是哪裡不一樣?」他惱聲問著。

  不管有無那段記憶,他對她都一樣上心,到底有何分別?

  「重要嗎?」她無懼抬眼,笑得苦澀。「重要的是,我不要了。」

  晁樞引被她無奈的笑意給刺傷,想阻止卻又無從下手,被她一句話扎得心隱隱作痛。

  「晁大人,咱們還是如你之前所說,最好老死不相往來,你也無須因為我說了什麼,讓你覺得遺忘我像是虧欠了我,非得補償我什麼。」

  「我不是因為虧欠才補償你什麼,而是因為我——」

  「你不是我要的那一個。」她淡聲道。

  這話簡直像最強而有力的弩箭,狠狠地射進他胸膛,讓他再也說不出話。

  如果他不是她要的那一個,不是她愛的那一個,他還能怎麼去爭?

  忖著,外頭響起多靜的勸阻聲,他還未反應過來,尹摯已經一把推開他,適巧偏廳的門板在這瞬間開啟——

  「……大白天的,你倆關著門窗在裡頭說什麼?」

  「殿下,你回來了,」尹摯詫道:「事情都辦妥了?」

  「一些小事罷了。」盛珩來回看著她和晁樞引,哪怕她表現得若無其事,但他就是覺得這屋裡的氛圍有些凝滯。「我一下船就跑來,又累又渴的,就不知道能不能跟你蹭一頓飯菜?」

  「殿下說笑了,殿下遠來作客,我本就該好生招待。」說著便與他往外走去,吩咐多靜差人備席。

  外頭的左旭見狀趕忙踏進偏廳裡,低聲喊著晁樞引。

  「我到底是哪裡做錯了?」晁樞引沉聲問著。

  「……嗄?」問他嗎?他才剛到那府找人,連發生什麼事都不知道耶。

  晁樞引臉色陰沉地睨去。「我失去的那段記憶裡,我和郡主之間的事,為何你從未對我提起?」

  左旭傻眼,不知道該上哪喊冤,當初他也很想說,問題是頭兒不想聽啊,後來郡主下了死令不准任何人提起,如今又是哪個王八蛋說出去的!

*             *             *

  「所以,已經將鎮江衛指揮使押解回京了?」

  「嗯。」

  「可有查出背後之人?」尹摯滿臉疑惑,心想怎麼可能人都落到手中了,沒好生審問一番就押解回京?

  正扒著菜的盛珩濃眉一挑,睨了眼坐在身側的晁樞引。

  這人也不知道怎麼突然變啞巴,一張臉黑冷得比隆冬大雪還嚇人,而且人坐在這兒魂都不知道飛到哪去,他只好在桌底下踢著他的腳,把尹摯這火辣辣的問題丟給他回答去。

  晁樞引垂斂長睫,緩緩地側眼瞪去。

  盛珩不爽了,把碗筷往桌面一擱。「這事得問晁大人,因為人是他審的,我呢只是去坐鎮而已,什麼事都不知道。」

  尹摯一聽就知道他撒謊,晁樞引沒那麼大的本事隻手遮天,他分明只是想把問題丟給晁樞引而已。

  晁樞引垂著眼,好半晌才道:「知府大人說了,他能幫忙調糧船。」

  尹摯直接翻了個大白眼,她問東,他答西,雞同鴨講的好本事,她都忍不住佩服了。不過提到杭州知府,她就想起杜獲,那天在知府府裡瞧見杜獲,她要不要問問是不是他命杜獲做了什麼……想了想,打消了念頭。

  她跟他已經攤開說明白,往後少有往來是最好的。

  「向野人在揚州,要是知府能幫忙調糧船,就煩請他告知運送時間等等事項,屆時我再通知向野一聲。」既然都講到糧船,那就先談這事吧。「如果是一般船的話,要十艘;如果是漕船,五艘就夠了。」

  「知道了。」他淡道。

  盛珩看著兩人中規中矩、平淡無波的交談,眉頭不由挑了挑。

  這兩個人發生什麼事了?

  晁樞引這家伙急著回杭州,還以為他是掛念阿摯,如今看來好像不是那麼一回事,可要說是鬧翻了,也不像……

  呵,這是老天讓他乘虛而入的好時機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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