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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寄秋 -【(好個下堂妻之)金牌小娘子】《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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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17 00:15:12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2
寄秋 -【好個下堂妻之】金牌小娘子

蘇明月覺得蘇家定是犯太歲,萬貫家財遭人詐騙一夕賠光,
爹親成天買醉,娘親勞累過度病死,她成親當晚病秧子夫婿吐血而亡,
倒楣的她直接被休回娘家,幸好她還能靠刺繡扛起一家生計,
加上竹馬衛海天從邊關回來,身為獵戶的他時常分肉給她家打牙祭,
日子也就這麼湊合著過,唯一讓她苦惱的只有衛海天的追求,
他讓她吃肉嘴軟不說,甜言蜜語更是不要錢的倒,把她撩得不要不要,
他還幫助她家尋找詐騙主謀好討回家產,
又將她的繡品介紹給京城大老闆收購,一幅繡品能賣出千兩銀,
且他身邊還有黑衣人畢恭畢敬,明眼人都看出他身分不一般,
她到底該不該相信,他真的心悅她這個曾被他退親的前未婚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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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17 00:15:59 |只看該作者
【序言】   堅強獨立的幸福正能量

  小編一直覺得「人善被人欺」這句話說得不錯,最近聽聞身邊的朋友遇到一些莫名其妙的奇葩事件。有趣的是,那幾位似乎都是個性比較軟善、不爭強好勝之人,或許因為這樣,很容易被人得寸進尺,明明只是好心幫忙,卻被他人當成應該,拒絕反而被埋怨,惹來一身腥。

  然而當事人若自己立不起來,大家即便想幫忙也無從下手,畢竟總是靠他人救助,問題不會解決,只有自己強悍起來,學會保護自己才有可能改變現狀。

  都說創作源於生活,但小編覺得創作也能給予人生活上的能量,兩者相輔相成,所以小編從以前就很喜歡看寄秋老師創作的故事,也許是因為女主角們幾乎都很堅強獨立,總是迎難而上,即便跌倒了也是拍拍灰塵爬起來,叉腰大笑兩聲後繼續向前行。

  這次的《金牌小娘子》中,女主角蘇明月也是一個堅強獨立的女子,即便家道中落不再富貴,父親成天買醉,母親過勞病死,弟弟年幼不懂事,她本人又背了剋夫的下堂婦名聲,甚至得拋頭露面賣繡品養家,然而種種的磨難都沒把她打敗,反而讓她更加奮發。

  她很享受生活中的小確幸,像是身為她竹馬的男主角衛海天,從邊關回老家重操舊業當獵戶後,不時就分她野味吃,更替她介紹繡品生意,他不僅是蘇明月的小確幸,更是她的大貴人。

  通常這種好男人就該馬上抓在手中,然而蘇明月卻沒這麼做,除了衛海天是她的前未婚夫—— 兩人結了娃娃親又退親,還因為她看出了衛海天的奇怪之處。

  像是他一個窮獵戶怎會認識京城大商人;他身邊老有黑衣人出沒;他大半夜不睡覺在她家屋頂帶著人鬼鬼祟祟,被她抓包還美其名在賞月—— 下雨天沒月亮賞什麼月?

  偏偏他對她似乎頗有好感,撩人的甜言蜜語一句句,把她當成寶貝在疼寵,連她家人都一起照顧,這樣凌厲的攻勢她實在無法招架,然而若是兩人身分真如蘇明月所猜的天差地別,她真能不管不顧的相信他,一頭栽下去嗎?衛海天對她,又真的如他所說,是心悅她?

  想知道兩人的戀愛攻防戰如何開打,彼此又有什麼峰迴路轉的糾纏,衛海天真正的身分又是什麼,蘇明月又做了何種選擇?趕快翻開這本書,感受其中給予你的正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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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17 00:16:1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回老家遇故人

        「蘇家大娘子,妳爹又喝醉了,人在李家酒坊,妳快去瞧瞧,別讓他又醉酒鬧事了。」

        繡架上一幅「花開富貴」的繡品正繡到一半,打底的深紅淺綠慢慢成形,真實且豔麗,表現出牡丹的大氣和富麗堂皇,貴氣從繡布上一躍而出,讓人感受到無與倫比的國色天香,不愧為百花之首。

        繡花成圖、花團錦簇,好一幅描繪人間四月天的華美繡品。

        然而聽聞消息,正穿針引線、蔥白似雪的纖纖素手一頓,一點小血點從被針扎的蔥指尖端冒出,與繡布上的牡丹比豔。

        輕輕一吮,面有無奈的蘇明月嘆了一口氣。

        這是第幾次了?

        自從父親經商失敗,他便不思振作,日日借酒澆愁,手上一有銀子就往酒裡栽,酒不離手、怨天怨地,家財散盡的他無法忍受旁人的嘲弄,沉醉在酒中以此逃避。

        好在母親擁有一手好繡技,靠著厲害的繡技擔起養家的責任,開了一間足以撐起家計的小繡坊。

        只是遇到啥事都不管又整日與酒為伍的父親,要繡花又要兼顧家庭的母親蠟燭兩頭燒,終有燃盡的一刻。

        雖然蘇明月也在繡坊裡幫忙,但母親還是操勞過度病倒了,而後一病不起,拖了半年便撒手人寰。

        母親臥床之際,卻仍為已到出嫁年歲的她四處相看,母親不想耽誤她,想在自個兒闔眼前將女兒嫁出去。

        不過邪門得很,不管講了幾戶人家,蘇明月的姻緣路就像被詛咒了似的,毫不順暢,不是說好的婚事出了問題,便是遇上糟心事無法成事,這拖來誤去,就拖到她母親過世。

        之後是三年的守孝,十五、六歲的大姑娘因此被耽擱了,出孝後都快十九歲,成了大齡閨女。

        好不容易說了一戶人家,匆匆忙忙嫁過去,誰知無緣的丈夫新婚之夜就掛了,夫家認為她剋夫,當晚就休離送回家。

        其實這件事哪能怪得了蘇明月,媒人的嘴巴真是一點也信不得,她要嫁的那個男人本就體弱多病,眼看著要不行了,故而想藉著「沖喜」碰碰運氣,一喜破百病。

        只是天不從人願,病重之人還是撐不過去,一拜完堂便吐血不已,接著昏迷不醒,剛過了子時就一命嗚呼。

        男方不肯承認自家兒子體弱將亡之實,用怪罪新娘子來掩飾真相,把兒子的病死當作被刑剋,讓她平白背了臭名。

        回家之後的蘇明月原本要接下繡坊,繼續做刺繡的生意,可是「下堂妻又剋夫」一事讓她備受街坊鄰居的指指點點,每每上門的客人都用異樣眼光瞅著她,多多少少含沙射影的酸上兩句,讓她不堪其擾又難堪。

        最後她只好關起繡坊,帶著父親和幼弟回到老家,在這裡另起爐灶,以母親所教的繡技養家活口。

        「陳叔叔,有勞你了,讓你跑這一趟。」將針線往繡布上一插,蘇明月緩緩起身,態度從容。

        「哪裡的事,都是老鄰居了,這點小忙還幫得上,就是老蘇怎麼變成這個樣子,挺爽朗好客的一個人,卻成天抱著酒罈子不放……」

        「這……一言難盡,我爹這一生太一帆風順,受不了一絲打擊……」蘇明月話到一半也不願多提,省得鬧笑話。

        她爹在經商上有些急功近利,見到豐厚的利益在眼前便迷失了本性,加上又是熟悉的人牽線,他腦袋一熱便把手頭上的銀子全投下去,求得是一本萬利、一夜致富、銀錢滿缽。

        誰知銀子如投入水中一般,咚地一聲後無聲無息,別說本金拿不回來,還賠個家產散盡,五進的宅子也賠給了別人。

        因此一蹶不振的父親再也提不起勁做任何事,母親死後更是頹廢度日,除了酒誰也不識得。

        若非繡坊有一些進項,小有積蓄,一家三口真要坐吃山空,連弟弟的束脩也拿不出來。

        「妳爹也太不像樣了,妳當女兒的多勸勸他,別讓他越喝越糊塗了,家有兒女,也得擔當點。」女兒也老大不小了,真要一輩子不嫁養著老父親嗎?

        「我會的,陳叔叔。不和你多聊了,我這就去接我爹,遲了又要生事,給店家添麻煩。」

        蘇家的老宅不大,就一個二進宅子,長年失修,十年老舊,蘇明月身邊的銀子不多,所以搬回來後也未多做修整,自個兒動手將前院的雜草除一除,後面闢個小菜園種些能短期收成的蔬菜,供一家食用。

        能省則有財,他們已經不是昔日富裕的蘇家了,自小沒吃過苦的她也曾是婢僕服侍的大家小姐,可是家裡一出事,她又豈能置身事外?一向衣食無缺的她如今只得靠雙手養家。

        好在她過去常跟在母親身邊學繡技,閨閣女子沒旁的事好做,她學著學著也成器,青出於藍,常繡出好繡品。

        「那妳快去接妳爹吧,陳叔叔也要趕車載貨去。」

        因為都是熟稔的老鄉里,蘇家人一回來,這些親朋好友一一上門問候,不知不覺中拉近了距離,少了生疏。

        蘇明月姊弟又是大家看著長大的,雖然蘇東承成了不折不扣的酒鬼,但是鄉親們還是對蘇家照看一二。

        蘇家老宅所在的鳳陽鎮是個人口不到五千人的小鎮,背靠野獸聚集的虎頭山,虎頭山高聳險峻,出入不易,早年還有狼群下山襲擊周邊小村,是鎮上的人出資請附近的獵戶上山打狼才免了狼禍,近年來已很少有野獸吃人事件。

        不過高聳入雲的虎頭山還是相當危險,百姓們只敢在山外圍拾柴、砍樹、摘蘑菇野菜或打點山雞、野兔,再深入一點可沒那個膽子,畢竟山上不只有狼,還有老虎和熊,就連藝高膽大的獵人也得結伴同行,一個人太冒險了。

        關上斑駁的大門,蘇明月遠眺鎮外的大山,她想攢夠銀兩後先把宅子整頓整頓,重新上漆,把往日的生氣找回來。

*             *             *

        「酒……給我酒,老子還沒喝……嗝!沒喝夠,快上酒來,怕老子不、不給酒錢嗎?老……老子有錢……以前呀!腰……腰纏萬貫……」

        「老蘇,你喝多了。」李家酒坊的老闆苦心規勸,他是賣酒的不怕人喝,可是遇到了老街坊,他真不忍心看人喝得兩眼醉茫茫、路都走不好跌跌撞撞,抱著柱子直喊人。

        「你……嗝!你是誰呀!敢、敢不讓老子喝酒,是不是老子落魄了就瞧、瞧不起老子?酒……我要酒……酒是好東西……」

        足以忘憂,一醉解千愁。

        「不是不讓你喝,你家明月說了,最多讓你喝兩壺,多了她不買單。」他開店做生意也是為了賺錢,沒銀子收他賣什麼酒?幸虧老蘇養了個好女兒,不然他上哪買酒喝。

        一提到女兒,蘇東承混濁的雙眼中閃過一絲清明,但隨即掩在自我厭惡的眼皮底下。「老子是她老子,喝口酒管東管西的,到底誰才是老子?她不給老子買酒喝,老子打、打死她……」

        「好了好了,快回去,別讓你女兒擔心,我老李今天不賣酒,要關門了。」他做勢要關鋪子不賣酒。

        「不許關!我要酒,給我酒,不醉不歸……我的酒呢!快拿來……」蘇東承醉得認不得人,酒氣沖天的大吼大叫,一邊想要拍門卻次次落空。

        他已經喝得看不清楚,醉眼矇矓。

        驟地,他腳下一踩空,踉蹌的往地上一坐,然後繼續發著酒瘋大聲咆哮,一副天王老子的模樣。

        嚷著半晌見沒人理會,他索性躺地不起,抱著空酒瓶繼續嚷嚷著要酒喝,不給酒就不起來,死皮賴臉的賴著。

        突然間,下雨了。

        「啊!誰潑我水?」好涼、好冷!

        「您清醒了嗎?」一道清柔的嗓音在蘇東承頭頂上響起。

        「是妳潑我水?」他努力地想把眼睛睜開,可是看到的仍是一片模糊。

        蘇東承全身濕透了,他遲鈍的想爬起,卻仍坐在酒坊門口的階梯上,濕淋淋的頭髮不斷往下滴水,狼狽得叫人不忍目睹。

        「酒醒了嗎?要不要再加一桶水?」她已經很努力地想把這個家撐起來,不希望有人拖後腿。

        「妳敢—— 」蘇東承發怒。

        「您看我敢不敢。」水桶再度注滿水。

        「我是妳老子!」他大吼。

        蘇明月直接把水往地下一潑,濺了她父親一身。「看來你還沒有太醉,自個兒起來吧!別丟人現眼。」

        「妳……」一瞧見酷似妻子的面容,蘇東承身子一縮,四肢不協調的爬起來,搖搖晃晃得像鐘擺,就是站不直。

        「回家。」她不是娘,不會縱著他。

        娘因為父親的自暴自棄而吃盡苦頭,連人都累出病了還為父親著想,認為他只是一時受到打擊而頹喪,遲早有一天會東山再起。

        可惜娘等不到那一天,她死時都在為爹操心,抱憾而終。

        更糟的是,娘的死沒有打醒爹的失志,反而讓他更沉浸在令人腦子發脹發暈的酒裡,他醒時就要喝酒,醉了更是酒不離手,彷彿酒瓶子是他祖宗,得日日夜夜抱著才安心。

        「走不動。」打了個酒嗝,他才站起來的歪斜身子就往路邊的老槐樹一靠,眼一閉像快要睡去。

        「走不動也得走,難道您要睡在街頭?」放下水桶,蘇明月走近,心有不捨的看著父親臉上的皺紋。

        她爹才四十出頭,容貌卻有如六旬老者,一次的經商失敗打得他潰不成軍,失去往日的意氣風發。

        當兒女的當然會心疼,當年她爹在鳳陽鎮上何等風光,無人不知、無人不識,可說是鎮上首富,蘇氏祖祠和蘇家學堂還是他拿銀子出來興建的,名聲如日中天。

        也就是他為地方上做了不少好事,因此他落魄回鎮後並未受到太多的排斥,即使他性情大變、整天爛醉如泥,鄉親們也會看在他以往的作為上睜一眼、閉一眼的未加苛責,由著他胡鬧、泡在酒罈子裡。

        「妳扶我……」喝醉的蘇東承像個孩子,任性又不講理,無理取鬧,女兒不扶他就不邁步。

        看他醉得站不住,面色一冷的蘇明月上前攙扶。「爹,少喝點,喝多了傷身。」

        「不、不喝我……傷心呀!偌大的家產一夕成空,我……嗚嗚……爹原本要讓妳風風光光的出嫁,給妳……令人眼紅的嫁妝……沒了、全沒了……」白花花的銀子打了水漂,他怎麼就昏了頭,相信朋友的慫恿,一口氣灑下重金想撈個夠本?

        貪呀!他被人心不足蛇吞象的貪心給害慘了,一心往死胡同裡面鑽,這才落得血本無歸。

        不到山窮水盡不知道死心,為了大賺一筆反而落得竹籃子打水一場空,他不僅賠光了老本還欠下不少債,典屋賣地才勉強還清,最後連婢僕也養不起全遣散回家。

        他蘇東承就是個沒用的男人,養不活老婆還連累兒女受苦,要是他還家產滿屋,那個殺千刀的人家敢說他女兒剋夫嗎?兒子一病死就連夜將人送回來,一點情面也不留,還到處放話抹黑他女兒,讓人無立足之地。

        蘇東承心裡的怨恨和不甘無處訴說,只能拿起酒一杯一杯的往肚子裡灌,喝醉了一了百了,什麼也不必煩心。

        「爹,別哭了,您哭得像牛嚎,難聽死了。」蘇明月一開口沒半句安慰,同樣的情形周而復始,她都有些膩味了。

        不是她不孝,而是她爹一醉了便醉話連篇,老提起他以前賺了多少錢,銀子多到能鋪地,他手指縫漏出一點就能養活一家五口大半年,連片的土地都是他老蘇家的。

        可是賺錢容易守財難,蘇明月也以為會富貴一生,但是自從他們一家搬遷外地做生意後,似乎被倒楣鬼纏身一般,一件件不如意的事接二連三發生,讓蘇家由盛轉衰,諸事不吉。

        「妳……妳敢說我哭得像牛嚎?妳太不孝了,我打……教訓妳……」

        蘇東承舉起手,想打讓他下不了臺的女兒,可她棉裡帶針的眼神一橫,他頓時心虛地把手放下,聲音越來越小。

        「行行好吧!爹,我帶您回家,人家訂了一幅繡品我還沒繡完,您別害我交不了。」為了生計,不論什麼繡品她都接,只為多存些銀子好好過日子。

        快二十歲的蘇明月對自身婚事一點也不感興趣,甚至不嫁也行,被休不是她的錯,對「下堂婦」三個字更不放在心上,只是世態炎涼,女子要出頭天太難了,如同登天。

        一個整日醉醺醺的父親、一名正在學堂的幼弟,她放不下,唯有自己奮起,才能成為他們頭頂的一片天,護住兩人。

        「繡什麼繡品,要不是妳爹我生意沒做成,妳……妳還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嬌嬌女,我……我對不起妳,對不起妳娘,都是爹不好,沒守住家業,害妳要拋頭露面接繡活……」一說起如今的家道中落,蘇東承又嗚嗚地掩面痛哭,好似死了爹娘一般。

        「以前的事還提它做什麼?你自個兒使點勁,我扶不動你。」死沉死沉地,她爹可不輕。

        發酒瘋的人很難控制,攙扶著父親的蘇明月力氣不大,蘇東承又時哭時笑的揮動手臂,她也連帶著被扯來扯去,父女倆在街上走路的模樣是歪來扭去的,好幾回差點撞到路人。

        「月兒、月兒,我們的銀子到哪裡去了?妳娘呢!叫她炒個鱔魚給我配酒。對了,我的酒,我要喝酒……快買三斤白乾來,我和妳許伯伯、張伯伯喝酒,一起賺大錢……」

        許伯伯、張伯伯便是蘇東承搬到外地認識的朋友,也有一定的交情,在商場上往來密切,不時湊在一塊喝兩口老酒,酒興一來還幾乎要定下口頭婚約,為兒女牽紅線。

        也就是這兩人提議要合夥做買賣,一人出多少錢來入股,合三人之力幹票大的,日後享用不盡。

        誰知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五大船的貨物因風浪而翻覆,一船也沒回來,而這些貨物早收了訂金,因此不但沒了買貨的銀兩還要倒賠一大筆巨額賠償金。

        知道要賠銀子,許、張兩戶人家連夜潛逃出城,攜家帶眷,連同家中貴重物品和傢什差不多搬空,兩人又將宅子和名下土地全抵給放利錢的,拿了錢走人,一去不回。

        這讓想找他們商討的蘇東承完全傻眼,面對人去樓空的錯愕,他既不信又難過,難以接受朋友的背信棄義。

        沒想逃避的他一人扛下所有的債務,賣光能賣的一切償清背負的債,遺婢賣僕、千金散盡,一家四口擠在妻子置下的小繡坊後面的小院子裡,有口井、砌口灶,過起手頭緊張的日子。

        「許伯伯、張伯伯走了,沒人陪你喝酒了……」那兩人太狼心狗肺,知道出事居然一走了之,丟下爛攤子讓她爹收拾。

        提到兩人,她不禁想起日前一位自稱父親舊友的中年男人頻頻來打探父親當初合夥做生意的事,這才察覺出一絲有異,五艘船同時翻覆的可能性太小,為什麼大家查也不查就信了,還追著向她家要債?

        蘇明月越想越覺得不對勁,為什麼三人合夥的買賣,卻只由她父親一人出面呢?除了攬下不少訂單先行收取訂金,還平分給另外兩人,說好餘款等貨到收款後再分錢。

        而許、張兩家又怎會事前得知船會翻,早兩日做好離城的準備,府中老小一個不落下的全部帶走。

        蘇明月邊走邊想,有些恍惚,扶著父親的手也忘了使勁,此時前面駛來了輛載米的驢車,她沉浸在思緒中,竟一股腦的直直走過去。

        「小心!」

        突然一股力量將她拉開,回過神,那載了十來袋米的驢車由身側擦過,差個幾寸就會撞倒她甚至從她身上輾過,臉一白的蘇明月有點手腳發軟,不敢想像要是自己沒能避開會成什麼樣子。

        「這位……娘子,妳沒事吧?」看她挽著婦人髻,聲音沉厚的男子低聲一問。

        「我、我……應該沒事。」心有餘悸的蘇明月還有點惶然,沒注意自己半個身子正靠在救她的男子身上。

        「人來人往的街上還是留心點,不要—— 」

        他還沒說完,懷中的女子忽然發出驚慌的尖叫。

        「啊!我爹呢?我明明扶著他……」她把她爹搞丟了不成?

        男子眉一挑,莞爾一笑,「那位躺在餛飩攤子旁呼呼大睡的老者,莫非是妳父親?」

        「爹?」她回頭一看,當下吁了一口氣。

        果然是她爹,醉得不省人事。

*             *             *

        「多謝你送我們回來。」蘇明月將醉酒的父親安置屋中,返身回到中堂,誠心向男子致謝。

        「不用客氣,舉手之勞。」這對他而言輕而易舉,那老先生還沒一頭熊重,他一拳能打死一頭熊,扛個老人不在話下。

        「也不是人人見了都肯伸出援手,我還是要謝謝你的仗義,不然我一個女人家還真難帶他回來。」原本肯幫忙的人早就退得遠遠的,畢竟同樣的事一而再再而三,人家也會煩。

        「那是妳爹?」一身獵戶打扮的男子問道,他腰上還繫著五隻兔子、三隻野雞、一隻黃鼠狼。

        他有些狐疑,這宅子似乎是屬於故人的,但現在裡面住的人……

        「是我爹。」她點頭。

        「親爹?」他又問。

        蘇明月聞言,噗哧笑出聲。「不是親爹難道是偷生的?」

        他面上一訕,有些不自在。「我看妳有點面生,所以……呃,妳不是鎮上的人?」

        「面生?」她摸了摸臉,嫣然一笑,「你這話說得真好笑,我可是鳳陽鎮土生土長的,你出去問問有誰不認得我,早些年我家還是鎮上的大戶人家。」

        他眉頭一皺。「可是妳梳的是婦人頭,妳的夫家……」

        「我是下堂婦。」

        「啊?」他一怔。

        蘇明月不以為意的送上一杯清茶。「沒什麼不能宣之於口,我是個被休離的棄婦,帶著父親回老鄉討口飯吃,看在過去鄉里鄉親的份上,鎮上的人多少會照顧我們一些,不像人在外地飽受欺辱。」

        「抱歉,我無意勾起妳的傷心事。」男子一臉歉疚,年輕的臉龐有著剛毅神色,彷彿歷經一番滄桑。

        「沒事,都過去了,反正我也沒放在心上。」她倒是鬆了口氣,沒被扣在夫家守望門寡,那個人她見都沒見過,死了一點也不傷心。

        「對了,你叫什麼名字,也住在這附近嗎?」她指了指他一身的獵戶裝扮,一把五石重大弓正背在身後。

        男人一頓,考慮要不要說出真名。「我姓衛。」

        「那我就叫你一聲衛大哥了,我姓蘇,叫明月,你可以喊我蘇妹子—— 」

        「等等,妳是蘇明月?」他驀地睜大眼,語氣很急的追問。

        蘇明月微擰眉頭的看了他一眼,不懂他在激動什麼。「我是蘇明月沒錯,有什麼不對嗎?」

        「妳爹是蘇東承?弟弟是蘇明章?」

        她一愣,點了點頭。「你怎麼知道?」

        「我是衛海天。」他的臉上有再見故人的歡喜。

        「衛海天……」好像在哪聽過……她想了許久才猛然靈光乍現。「你是鎮外山溝村的海天哥哥?」

        他笑咧開一口白牙,笑道。「我正是鎮外山溝村的海天哥哥,難得妳還記得我,我以為……」

        話到一半,他有些說不下去,心頭發澀。

        他倆不僅僅是認識而已,還曾是定下娃娃親的未婚夫妻,小時候也算是青梅竹馬,在父親們相聚時會玩在一起,也是雙親彼此熟識,才會定下這樁婚事。

        然而他十六歲時朝廷徵兵,他毅然而然地決定投身軍旅,想著此去多年、生死難料,為了不拖累正值花期的小未婚妻,他還回婚書退婚,當時的蘇老爺很不高興,板著臉叫他滾。

        聽說他前往邊關參軍之後,沒多久蘇家便舉家搬走,兩家自此斷了連繫,再無往來。

        可沒想過多年後再相見,她居然……是他害了她,若他當年娶了她或叫她多等他幾年,也許她就不會平白受了委屈和苦難,甚至遭人休棄。

        衛海天的心裡是有虧欠的,他認為蘇明月會成為下堂婦全是他一個人的過錯,他如果肯為她多多著想,當年就不會倉促決定,凡事都有轉圜的餘地,他卻選了最糟的一種。

        殊不知他的種種自責和內疚對蘇明月來說都是多餘的,兩人只在兒時見過幾次面而已,及長,因彼此定有婚約就未再碰過面。

        蘇明月是知曉自己曾有個叫衛海天的未婚夫,但過去年紀小,對他沒有那麼深的感情,不是非他不可。因此退婚一事她並不在意,隨後又離開了鳳陽鎮,她對衛海天這個人的記憶也逐漸淡忘,隱約記得是個瘦高的少年,偏黑,常跟著他父親上山打獵。

        接著他們蘇家發生了很多事,父親經商失敗、母親病亡、她被休離……衛海天幾乎成了上輩子的事,若非今日再提起,蘇明月早忘了幼時定過的娃娃親,如今兩人已各有不同的際遇。

        「你有你想要的選擇,沒有人牽絆得住,只要你覺得你沒有做錯,那就一路往前走、不要回頭。」她沒等過他,那時年紀不大的她根本不當一回事。

        或許當時家境富裕,她還是受人羨慕的有錢人家小姐,所以不認為自己往後婚事上會遇到困難,只要她肯嫁,手指一勾便有門戶相當的人家來提親,依常理來說是不愁嫁的。

        如她所料,家道未中落前,確實有不少人有意與蘇家結親,但她爹太挑了,挑來挑去挑不到一個中意的,婚事一波三折。

        等到好不容易挑中稍微滿意的,蘇家的生意卻出了事,對方果斷收回結親意願,說要再看看。這一拖再拖,把她拖成了大齡女子,後來好不容易遇到一個想娶的就嫁了,哪知是個坑,被人坑了還背上剋夫之名,叫人無處喊冤。

        「月牙兒,這些年妳過得還好嗎?」衛海天忍不住關心,是他負了她,她好不好他有責任。

        聽他喊出昔日的小名,她忍俊不禁。「你還記得這個名兒呀?我娘去世後就沒人喊過了,你……算了,不提了,我很好,日子還過得下去,我娘的繡技全傳給我了,靠了這門絕活也餓不死。」

        「蘇伯父他……似乎變了很多。」一下子蒼老了二十多歲,他還真認不出來,一副人生無望的老態。

        蘇明月面上淡然一笑。「做買賣嘛,有賺有賠,他只是忘了把風險算進去,賠了些銀子罷了。」

        聽她說得雲輕風淡,像是在聊些家長裡短的閒話,衛海天心口卻微微鈍疼—— 門口是爬滿爬牆虎的灰白石牆、褪色的朱漆大門,以及有個拳頭大缺角的門檻,屋簷下是蟻蛀的屋樑……

        她真的過得好嗎?

        眼前所見已如此艱辛,他看不見的地方是不是過得更辛苦,叫他想視若無睹都辦不到。

        「蘇伯母呢?」不只是賠了銀子吧,只怕連家產都全填進去了,他忍不住想起當年粉妝玉琢的小女娃,髮繫金鈴,胸口掛了個小金鎖,腕上是血紅色玉鐲,把她原本就白皙的皮膚襯得更雪白無瑕,像是瑤池湖畔的小仙子。

        那時他想,他是配不上她的,這般的玉人兒哪堪配行走山林的莽夫,她值得更好的。

        他決定參軍也有拚搏一回的意味,若他真能拚出好功名,也許就能供得起她的錦衣玉食、婢僕成群。

        「過世了。」她眼眶微濕,略帶感傷。

        衛海天呼吸一滯,手臂微動。「妳不要……太難過。」

        他語氣僵硬,說不出安慰人的話,原本他想抬起手輕撫她頭頂,像小時候一樣,可是手一動就忍下來了,他們不再是什麼都不懂的年紀,她已不是他能隨時寬慰的小未婚妻。

        「不難過,那已經是很久的事了,倒是你,不是去邊關了,怎麼又回來了,還一副獵戶打扮?」她娘死的時候她的心真的很痛,可是時間一久,心裡的痛是會減輕的。

        衛海天濃黑的眉輕輕挑動了一下,目中眸光一閃。「仗打完了自然回歸故里,軍隊養不了太多的兵。」

        「沒爭得一官半職?」真有點本事的不愁升官發財。

        他輕笑。「當了個小旗,底下十名兵,不過一個月的薪餉還不到三兩,伙食糟得連豬都不吃,常常缺銀少糧的,我上山捉頭野豬就有五、六兩銀子,還不用吃豬食被人管,動輒三十軍棍。」

        剛入伍時他還是一名小兵,的確沒過幾日好日子,不是被操個半死便是遭老兵欺侮,飯不給吃,還要幹很多活,動不動就被打,苦不堪言,他背地裡不知暗吞了多少淚水。

        而後敵軍偷襲,前去迎敵的老兵泰半回不來,他們這些備受凌辱的新兵反而因此漸露頭角,上面的人一個一個戰死沙場,新兵一躍而上成了老兵,帶領更多後來的新兵奮勇殺敵。

        幾年的浴血奮戰下,死去的人不計其數,而活下來的全成了英雄,在這片血灑的土地上留下功勳。

        「可是山裡的大貨兇狠,要是遇上了狼群或大蟲,沒要了你的命也至少會啃下你好幾塊皮肉。」有個官職好歹安穩些,不用風吹日曬、沒日沒夜的潛伏在山中,只為捕捉獵物換取溫飽。

        「月牙兒,妳不必為我擔心,以我的身手還有自保能力,狼或老虎遇到了我也不知道是誰倒楣。」

        他說得極為自信,刀削的五官看來更銳利。

        蘇明月看著他,總覺得這不是她認識的衛海天,有點陌生。「衛大哥還是喊我蘇大娘子吧,畢竟我嫁過人,不好充黃花大閨女,我們也都不是年少無知的孩子。」

        她有意指出男女有別,曾經有過婚約的前未婚夫妻還是別走得太近,省得落人口實。

        雖然已經過去很多年,大多數的鎮民都不記得兩人曾有的關係,可是閒得發慌的好事者卻不在少數,一點點風吹草動就能挖出塵封往事,在茶餘飯後大肆渲染。

        在外地她已受夠其他人的閒言閒語、無的放矢的攻訐,她不想回到自己的地頭仍然擺脫不了一樣的際遇,被人冷嘲熱諷,說出無心卻傷人的字眼,叫人遍體鱗傷。

        「妳還在記恨當年我的退婚,不肯喊我海天哥哥?」他仍記得她軟軟的糯音,小小的她不過三、四歲,眼兒微瞇,笑得露出幾顆小米牙,要他背高高好摘變紅的甜棗。

        以前不敢回想的種種一一浮現眼前,衛海天也沒想過自己居然記得那麼多,回憶清楚得彷彿昨天才發生過,即使兩小無猜相處的時候並不多,可是卻難以忘懷。

        她是他少年時的白月光,心底一道抹滅不去的印痕,退了這樁婚事他比誰都難受,可不退婚,他怕這朵白玉無瑕的嬌花會在他手中枯萎,她需要瓊漿玉液的澆灌。

        她搖頭,目光飄遠。「都過去了,何必重提舊事,你我各自婚嫁……」

        「我尚未成親。」衛海天也不知自個怎麼了,腦門一熱,脫口衝出這麼一句引人費猜疑的話。

        面上一滯的蘇明月緩緩一啟櫻唇,「衛大哥,我就不留你了,一會兒明章下學回來見著了你不好,他一直對你很不諒解,覺得你的放手是我們一切不幸的主因。」

        蘇家的不順暢似乎是從衛海天上門退婚開始,於是蘇明章將後來發生的一連串事件全算在他頭上—— 

        若是當年衛海天不退婚,兩家已準備議婚,走完六禮約花一年半,會在蘇明月十五、衛海天十八那年成婚,蘇家為了女兒,暫時就不會因行商而舉家搬到外地,鎮上的親戚鄰里也會照看他們一二。

        蘇東承也不會一時糊塗拿出大半身家和人合夥做生意,蘇夫人也不至於因家道中落而操勞過度、積勞成疾的病故,蘇明月也犯不著因守孝三年成為大齡閨女,被抱著酒瓶不放的蘇東承隨意許人,沒打聽清楚男方的身體狀況和背景,導致她遇人不淑。

        蘇明章年紀不大,可記性驚人,他記得他姊姊曾是有婆家的,但那個人以從軍為由「拋棄」了他姊姊,所以他恨死了那個人,認為蘇家的敗落是無緣的姊夫一手造成的。

        「我向小舅子……呃,明章解釋……」衛海天笑臉僵硬,那頭被寵壞的小老虎向來橫衝直撞,不給人開口的機會,一不合他意就撞上來。

        「解釋什麼?說你解除婚約是為了我好,還是怕你一死我會守活寡,一輩子等著一座貞節牌坊?」

        她不介意他的退婚,但是這事卻讓她一夜之間成為全鎮的笑柄—— 莫名其妙被人退婚,對方還只用了一句「從軍報國」來搪塞。

        因此對外說是為了做生意,其實也是為顧全蘇家顏面,不讓人在背後指指點點,等衛海天一離家,蘇東承便帶著一家子離開,兩個當事人都不在鳳陽鎮,也就沒有那些的蜚短流長。

        「這……」衛海天嘴裡發苦,竟說不出反駁的話來。

        「衛大哥,你不必對我們感到愧疚,你有你的生活要過,我們也有我們的日子要活,以後還是當鄉里走動,免得生出事端。」

        她言下之意是送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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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17 00:16:33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父親的舊友

        「姊,剛才出去的那個人是誰?」蘇明章明擺著一臉厭惡,他對「不明」之物一律生有惡感。

        真真是無禮,未經人同意居然擅自摸他的臉,還一副「我不咬人,我很友善」的嘴臉,讓人看了超不快。

        小爆竹蘇明章脾氣不是很好,一見到令他不順遂的人便會炸開,雖然有點被寵壞了,但自從家裡出了變故,他收斂了很多,也學會了低調做人,不再一有不順心就發作。

        以前的他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霸王,誰沒順著他就發火,如今他最怕的人是被休棄回家的大姊,她一個眼神看過來,他馬上正襟危坐,兩股顫顫,不敢有絲毫移動。

        因為姊姊真的會動手打人,比爹兇一百倍,娘死時他哭著要找娘,誰來哄都不行,他哭得聲嘶力竭、臉色發黑,氣都快喘不上來了,卻仍左踢右踹地把來哄他的人全趕走,只要大姊。

        大姊一過來,二話不說脫了他褲子按在她腿上,一下一下的拍他的小屁……呃,打得整個都腫了,害他連三天只能趴著睡、不能坐、不能彎腰,拉屎也痛,連走路都痛。

        從那天起,他就曉得大姊是不能惹的母老虎,看著像溫馴的貓,懶洋洋的在日頭下曬暖,但是把她惹毛的便是自找苦吃,老虎的爪子和獠牙很駭人,咬得體無完膚也不罷手。

        他正是虎爪下的受害人。

        「衛海天。」頭也不回的蘇明月已專注在繡布上,一針一線繡出牡丹的雍容華貴,無可比擬的花中之王。

        蘇明章撓了撓頭,有幾分困惑。「這名字好像在哪裡聽過,怎麼一時想不起來……」

        「鎮外山溝村的獵戶。」她提點。

        「鎮外山溝村的獵戶、山溝村的獵戶、山溝村……等等,他不是那個敢退妳婚的混帳嗎?!」太可惡了,竟然讓他從自己眼前平安走過,應該狠狠揍他兩拳,再掰斷他的腳踝,讓他一腳長、一腳短的當個跛子。

        「是混帳。」

        叫他走他不走,還硬把打到的獵物留下來,憂她見血會怕,還把山雞、野兔都收拾好,連兔皮也硝製好,掛在後院曬衣服的竹竿上晾曬,讓人又氣又惱。

        連她爹在內三口人而已,七、八隻野物要他們吃幾天?天天吃雞、吃兔肉真的會膩,吃不完又容易壞……

        她不是不知感激,而是不喜歡被拖捨的感覺,蘇家和以前比起來是比較困苦些,可也沒當真短缺了吃食,等她把自己的繡品推銷出去,建一間屬於自己的繡坊,日子會越過越好,不輸當年的蘇家。

        「姊,妳怎麼可以讓他進門?他是壞蛋,是我們蘇家的大仇人!」他氣憤的大叫,雙手握拳。

        「言重了,小章子,還不到仇人的地步,只能說不受歡迎的客人,他還幫我把爹背回家。」若靠她一己之力,大概只能用拖的,爹那一身衣物會磨成破布,背後鮮血淋漓。

        「姊,我長大了,不准再喊小名,還有別人一點點微薄之恩不用記掛在心,想想他對妳做了什麼?千刀萬剮也難以彌補,妳該拿起斧頭砍他幾下,好討回公道。」

        蘇明章還是認為衛海天對不起大姊,兩人自幼訂親,他早不退婚晚不退婚,就在快下聘前才說要退婚,這不是存心耍著人玩嗎?

        蘇家是富有的一方,財產之多是山中獵戶打獵一輩子也賺不到,要退婚也該由蘇家提出才合理—— 他們嫌棄衛家太窮,連間像樣的宅子也沒有,只有磚屋五間。

        可是蘇家信守承諾,十幾年的娃娃親都等了,連一句不是也沒說過,這還不夠誠心嗎?

        反倒是衛家太無情無義,如果不要這門親事就早點說,蘇家另覓良緣很困難嗎?

        偏偏等到雙方都大了,可以討論婚嫁了,這才以一句「不想耽誤她終身」為由解除娃娃親,這不是打臉是什麼?這也是對蘇家的羞辱,明擺著寧可去送死也不娶蘇家的女兒。

        蘇明章無法原諒無緣姊夫的「始亂終棄」,認定衛海天是一個負心漢、薄情郎,要不是姓衛的,大姊的婚事怎會被蹉跎了?最後甚至嫁給一個快死的癆病鬼,明明活不長的人還來禍害人,一家子將汙水往他姊姊身上潑。

        蘇明章這般想著,另一邊的衛海天竟也有相同想法,他怪罪自己當年太衝動,可他當初也是真的為小未婚妻著想,不想她為戰場上的他牽腸掛肚,萬一他回不來了,她也能再覓良人,不必為他苦苦守候。

        但是他做錯了,弄巧成拙,反而讓未婚妻深陷苦海,若是當初他把事情講開,問她願不願意等他,也許兩人會有好的結果,她也不至於背負剋夫罵名,成為被休棄的下堂婦。

        「我們家沒有斧頭,你出門左轉過三條街,那裡有間老鐵鐵鋪,童叟無欺,你去買一把備用。」砍砍柴火也好,最近買來的柴火太硬,燒不開,劈小塊些才好升火。

        相較蘇明月的淡定,跳豆似的蘇明章義憤填膺,一張小臉氣得漲紅。「姊,妳能不能表現出憤慨?不要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他讓妳在鳳陽鎮待不下去,被迫離開,我們不該找他算帳嗎?」

        「誰告訴你我們蘇家是因為這件事才離開鳳陽鎮?」她這個天兵弟弟真逗,居然能張冠李戴到這種程度,不倫不類。

        「我自己推敲的,娘以為我小,什麼也聽不懂,常抱著我哭,罵衛家的臭小子,說他是白眼狼,沒心沒肺,她養得如花似玉的女兒才不想給他,他哪來的臉退婚!」

        每次姊姊的相看一不順遂,娘就掛在嘴邊咕噥,咬牙切齒的臭罵衛家小子,說她看走眼了,將魚目看成珍珠。

        這門兒戲般的娃娃親是蘇東承和衛獵戶定下的,衛獵戶幼時也上過幾年私塾,和蘇東承算是同窗,兩人不打不相識,打出深厚的情誼,之後一個行商,一個回山上打獵。

        期間兩個人的往來斷過一陣,直到各自成親後,衛獵戶帶著野味來找蘇東承,蘇東承一見多年不見的好友來訪,一個高興便拿出珍藏數年的桃花酒與友共飲。

        男人最要不得的是拚酒,喝著喝著,連兒女都拿出來比較,當時的衛獵戶帶著三歲大的兒子,眉清目秀好面容,蘇東承的妻子懷孕五個月快六個月而已,他們都喝高了,指著蘇夫人隆起的肚子說—— 

        「生女則結為夫妻,生子為異姓兄弟。」

        雖然酒醒後兩人都有點後悔,可是誰也不願意當毀約的那個人,蘇夫人見衛獵戶的兒子長得挺討喜的,便默認這樁婚事,於是那荒謬至極的娃娃親便這般定下了。

        原來那般溫順恭良的娘也有怨言?娘還是心疼她的……

        蘇明月的眼睛微微的發酸。「事過境遷,這事以後別再提了,姊也嫁過一回,不好再說人家負心無情,戰場上刀劍無眼,他也是擔心我年紀輕輕當了寡婦。」

        「當棄婦有比當寡婦好?」蘇明章氣長姊的無動於衷,怒其不爭,不禁口不擇言,把心底的話說出口。

        這句話一出口,滿室靜默。

        許久許久之後,才聽到蘇明章哽咽的聲音抽抽噎噎—— 

        「姊,對不起……我不該這麼說,我只是生氣妳輕易放過傷害妳的人……」

        他沒了娘,如今他最親最親的人是姊姊,大姊猶如他半個娘親,他要保護她,不許任何人欺負她。

        蘇明章與其姊相差七歲,是個正在求學的小童生,他娘過世時他才八、九歲,一個正需要親娘呵護的孩子,再加上蘇東承經商失敗,整日失意買醉的緣故,自幼與姊姊感情深厚的他更加依賴唯一可靠的胞姊,對她的孺慕之情也特別深。

        眼見沒出息的爹整日與酒為伍,蘇明章不知道明天在哪裡,唯有姊姊靠著一手繡技養活他,賺銀子送他上學堂,不管多苦多累也要他讀書識字,甚至把她和娘撐起的繡坊留給他,裡面有十名繡娘,他是小東家。

        姊姊出嫁那日他哭得稀里嘩啦,死活不讓她出門,他曉得一跨過門檻她就不再是只為他打算的姊姊,而是別人的妻子,可是不論他如何哭喊阻止,姊姊還是嫁人了。

        只是當晚姊姊卻回來了,爹知道情況後哭了,拿著菜刀要去和姊姊的夫家拚命,不明所以的蘇明章卻笑了,高興不已,因為又有姊姊疼他了。

        雖然後來知曉姊姊被休他心裡也不好受,卻依舊暗暗竊喜,與姊姊合力拉住氣怒到兩眼發紅的父親,再找一群人上對方家裡理論,好搬回原本可觀的嫁妝。

        你家死人是你家的事,別以為死了人就能佔蘇家的便宜,一紙休書霸佔媳婦的嫁妝。

        為此兩家鬧得很不愉快,喜事變喪事,親事不成反結仇,一度鬧到衙門,由青天大老爺判決。

        所幸知府大人還算公正廉明,不相信剋夫之說,既然兩邊都不樂意做親家,那就一別兩寬,各過各的日子,男方退回女方的陪嫁,女方還回聘禮,再無關連。

        只不過蘇家是外來戶,男方是深扎當地十數代的本地人,為了這件事蘇家難敵地頭蛇,在對方不斷的惡意攻訐、放話羞辱中,繡坊的生意越來越差,原本的繡娘也一個個走掉,留蘇明月一人獨撐。

        最後在不得已的情況下,蘇家搬回老家,不做受盡白眼的異鄉客,回到鳳陽鎮重新開始。

        可是衛海天的出現又讓以為否極泰來的蘇明章感到不安,他不喜歡姊姊身邊有其他的男人,姊姊是他的,在他不夠強大前,他不想姊姊再受到委屈。

        他要保護這個家,保護他的姊姊。

        蘇明月停下快繡完的繡品,伸手輕撫弟弟的頭頂。「不是放過他,而是放過自己,當初的娃娃親原本就訂得草率,兩個小娃娃說什麼親事?衛大哥之所以退婚也是因為要入伍,換成是你,狠得下心讓我有個等了一年又一年,不知何時才能平安歸來的郎君?」

        他噘著嘴,神情不快。「那也不該由他退婚,應該是我們先開口。」

        蘇明章還是覺得無緣姊夫做得不對,只有蘇家人能負人,一個身分低下的獵戶憑什麼負他姊姊,佔了好處還反過來捅人一刀,簡直是大奸大惡之徒。

        「誰退婚不都一樣,何況過去那麼久,姊都不在意了,你還生什麼悶氣?咱們蘇家今非昔比,你不能再端著富家少爺的派頭處處想壓人一頭,姊不求你當大官、發大財,但最少要明事理,知是非,把咱們家再撐起來。」

        「姊……」他眼眶一紅,重重一點頭。

        「男人心胸要寬大,不要拘泥眼前的小事,你不往前看怎知前面的風景如畫?只要我們姊弟同心,再大的難關也過得去。」她相信天無絕人之路,以前的種種當是人生歷練,雨過天便晴,春來百花豔。

        「嗯!」他要努力讀書考上功名,不讓姊姊失望。

        只是看他眼神閃爍、欲言又止的模樣,蘇明月好笑的問著,「怎麼了?有話直說,不用摀著悶在心裡。」

        「那個……呃,不會再來吧?」他支支吾吾的說著,語焉不詳,叫人不解他在說什麼。

        「那個是指誰?」這孩子又鑽牛角尖了。

        瞧她取笑自己的眉眼彎彎,蘇明章羞惱地一頓足。「那個一身臭味的獵戶!」

        「是衛大哥。」她糾正他的稱謂。

        「哼!反正我不喜歡他,姊別讓他來了。」看了扎眼,一肚子怒氣油然而生,壓不下去。

        「彆彆扭扭地,孩子氣。」橫了弟弟一眼,她又繼續手邊的繡活。

        「姊!」他扁嘴一喊。

        「不許使性子,今兒個是例外,對方剛好碰見了幫把手,人家的好意我們要領受,不過未來應該不會有太多的交集,他打他的獵,我繡我的繡品,而且爹那樣子……」是人都會避開,沒人想要沾上麻煩。

        一想到不思進取、醉生夢死的父親,面有愁色的蘇明月幽然輕嘆,父親再不振作,他這輩子就廢了。

        「姊,妳還有我,我會幫妳!」他表情瞬間變得厭煩,顯然嫌棄只會買醉卻一無是處的父親,爹的無作為拖累姊弟倆。

        「好,乖,你去看爹酒醒了沒,灶臺上還放了幾隻剝了皮的野物,你叫爹收拾一下,能吃多少先剁塊,一會兒我再下鍋炒盤肉,多的抹鹽醃一醃,放在簷下風乾,哪天饞肉了再拿下來切片炒肉。」不用錢的肉客氣什麼,他們的確手頭不寬裕。

        從外地回來,賣掉繡坊和些許嫁妝,蘇明月手上是有一些銀兩夠一家三口吃用數年,但是銀子越用越少,要用到銀子的地方越來越多。

        破舊的老宅子要修一修,換上新瓦和補牆;弟弟的束脩和文房四寶也是一筆開銷,書不便宜,總要為他備上幾本;再來柴、鹽、油、米也要錢……

        看著花開富貴的牡丹繡花,頓感雙肩沉重的蘇明月滿腦子想著該如何掙銀子,收起來的繡坊也得再開,找幾個繡娘把繡坊做大,日後才有固定的進項,光靠她一人刺繡是孤木難支。

        一般的炕屏她一天能繡兩件,但炕屏不大,也就女人巴掌大小,一件一兩半兩的,也不見得有人買,手絹、香囊倒是不愁賣,就是價值不高。

        若是大一點的屏風,沒花三兩個月繡是不成的,而且還要有人識貨,否則繡了也是白繡,掙不到銀子。

        當下要做的事是讓人看到她的繡功,再慢慢推出她的繡品,等她的繡品有了名氣,自然會有高價收購的人。

        青出於藍更勝於藍的繡技是蘇明月一向引以為傲的,她相信只要肯用心,她的繡品一定廣受喜愛,那時她就不用發愁家有隔夜糧,憑一己之力讓家中老父、幼弟衣食無缺。

        「月兒,我口渴,有沒有茶……」乾澀的老人聲音伴隨著有痰的咳嗽聲揚起。

        蘇明月正要回答,一旁尚未變聲的少年已聲音清脆如珠落玉盤的搶話,還帶著少許的怒意—— 

        「喝什麼茶,你不是喝酒就飽了,家裡的事一概不管,你算什麼父親?」

        「明章……」突地一陣奚落,酒意剛退的蘇東承一臉難堪,原本微彎的背更彎了。

        「小章子,姊姊的話不聽了?那是咱們的爹,不是任你吆喝的下人,跟爹道歉!」讀書人講得是規矩,一旦背上「不孝」之名,他的前途一夕盡毀、萬劫不復。

        「我不!我不要妳跟娘一樣操勞到死,娘不在了,難道也要把姊姊累死?」他硬著聲,不肯低頭。

        這弟弟……蘇明月鼻頭一酸。

        「是爹沒用,是爹不爭氣,敗光了家產沒讓你們姊弟倆過上好日子,還害得你們沒了娘,爹該死,不配苟活於世……」

        蘇東承邊說邊自摑耳刮子,十分自責又不願承擔萬貫家產一朝空的事實,還當自己是左手金、右手銀的蘇老爺。

        他不願承認自己這個常年在商場打滾的老狐狸居然栽了,敗在自己的貪婪和短視下,別人隨便畫個大餅他就信,不管不顧的拿出手邊所有的銀兩,聽不進妻子的勸阻,一意孤行。

        果然天底下沒有白撿的餡餅,被砸昏頭的他終於自食惡果,白花花的銀子丟出去沒得到半聲響就這麼沉入水裡,帶走他半生的心血,也帶走他的希望,墮入深淵。

        「夠了,爹,你打腫臉也挽回不了已做過的事,趁你還清醒的時候,灶房裡有幾隻野兔、山雞先處理處理吧。」她爹不喝酒時還是個好爹,就是少了些精神。

        蘇東承一怔。「哪來的野兔、山雞,妳買的?」

        「姓衛的送的。」蘇明章悶聲的說著。

        「姓衛的?」哪家姓衛的,這些日子倒是來了不少人,他都記不得。

        「打獵的那個。」蘇明章暗怪親爹喝醉了,招狼來。

        「打獵的……」腦子暈暈的蘇東承想了老半天也沒想起姓衛且打獵的是誰,直到看見牆上掛的一對山豬獠牙,才恍然大悟,「妳衛伯伯來過了?」

        「不是老的,是小的。」蘇明章的不快顯而易見。

        「什麼小的……啊!你是說那兔崽仔從戰場上回來了?」他先是不解的蹙眉,繼而兩眼一睜,脫口而出。

        「是,他回來了,還把打的獵物給我們留下了些,說是讓你補補身。」爹少喝點酒就能松柏長青了,補什麼補?

        「什麼,他還敢來,不怕老子打斷他的腿!」姓衛的小子害慘了他女兒,此仇不共戴天!常年泡在酒精的腦子沒有清醒可言,醉醺醺仍顯露滿腔父愛。

        「對,他膽子真大,居然一點愧色也沒有,還跟大姊說了好多話,真是可惡至極!」蘇明章揮動著拳頭,一副再讓他看見,就要將人捶成肉餅的樣子,渾然不覺自個兒的小身板能不能擋住人家一拳。

        「哼!這小子命真硬,還忘恩負義、狼心狗肺,也不想想當年他妹妹生了一場重病,要不是我拿銀子出來,救得了嗎?」就是個白眼狼。

        衛海天有一妹叫衛相思,今年十五歲,他還有一弟叫衛海風,十八歲,衛家二子一女。

        「好了,你們兩個,少說些氣話把自個兒氣著了,有肉就吃,管他是誰送的……」

        沒好氣的蘇明月數落起如出一轍、氣沖九霄的父子倆,先把肚子填飽了才有力氣喊打喊殺,蘇家已不是昔日的富戶,由不得他們張牙舞爪,擺起老爺、少爺的譜。

*             *             *

        「蘇大娘子請留步。」

        帶著繡好的繡品準備到「錦繡繡坊」交件,好換回一個月開銷的銀兩,正在路上走著的蘇明月聽見有人叫喚,她蓮步輕頓,微微回過頭,側看身後追上來的布衣男子。

        「喬叔,又是你?」她眉頭微顰。

        被稱為「喬叔」的中年漢子抹著額頭上的汗水,兩手互搓,乾笑著,「是呀!真巧,又遇上妳了。」

        「不是真巧,是你故意在這裡等著我吧!」

        他到底有什麼目的?老在她周遭出沒,意向不明。

        雖然他自稱是父親的舊友,可她問過爹了,他似乎不認得這位「舊友」,還叫她別被人騙了。

        可是這位「喬叔」像是陰魂不散一般,不去找她爹這個老友訴舊事,偏偏對她糾纏不清,問了一堆她答不上來的奇怪話語,又問起她爹生意上的事、和誰合作,讓她不堪其擾。

        「呃,這……這是巧合,真的,我正要去飯館吃飯。」他語頓,隨即又露出和她很熟的笑臉。

        「喬叔,你不妨打開天窗說亮話,不要再遮著摀著,你三番兩次藉機接近我,你不煩我都累了,老猜著你究竟想幹什麼。」這種摸不著頭緒的感覺叫人打心眼裡發悶。

        他訕笑,有些不自在。「這裡不方便,要不我們到茶樓裡聊聊?我好跟妳說分明……」

        「不了,即使隔著輩分,我喊你一聲喬叔,可終究男女有別,還是在這兒說清楚,我趕著送繡品,沒多少空閒和你閒話家常。」蘇明月表現得十分不耐煩,對他一再說不清、道不明的遮遮掩掩感到心累。

        喬叔笑得侷促,揚手指向無人的角落。「我們這邊說,別被旁人聽見了。」

        「很重要?」她問。

        「非常重要。」他苦笑的點頭。

        就當忍受他最後一次的胡搞蠻纏,蘇明月蓮足輕移,走到少人走動的大樹底下。

        「說吧,我洗耳恭聽。」

        「我先想想怎麼說……嗯,妳還記得妳爹那批貨物是如何丟失的吧?」他沉吟了許久才問出這一句。

        「貨船在江心翻覆。」船、貨兩失。

        「妳親眼瞧見的?」他問得急迫。

        她眸光一閃,「不,是船翻覆時被救起的倖存者所言,我們還賠了一大筆銀子給翻船死去的人。」

        「沒有親眼所見,妳和妳爹怎麼相信人沒了、船沉了,貨物一件不留?」他問得極其嚴厲,好似他也是其中受害者之一,為了一樁買賣妻離子散、家破人亡,落得一無所有。

        「這……」她心裡的疑慮加劇,越發覺得他話中有話,當初他們怎麼就信了船隻翻覆,沒想過找人去撈船?

        難道內有蹊蹺?

        「那一年,幾個商場上的朋友來找我談生意,說是一筆大買賣,他們吃不下,想和我合作拿下這筆買賣……」喬叔語氣幽幽的說。

        那時他也真是鬼遮眼,一看到是翻倍的利益,竟然不加思索的點頭,不但拿出家中僅有的積蓄,還東湊西湊跟人湊足了五萬兩,打算走一次貨就賺回兩倍身家。

        「我買的是藥材,整整一百車,花了五千兩顧鏢師全程護送,誰知我正喜得見牙不見眼,數著能賺多少銀子時,一名全身是血的鏢師衝進來,說藥材被山賊劫了,他們的人一個不剩……」

        蘇明月「咦」了一聲,拿著繡品的手忽地一緊。

        他冷笑。「聽來很熟悉是不是?和妳爹的情形很相似,不過一個走陸路、一個走水路,一樣人死不見屍,貨全沒了,就留個活口回來報訊,而後妳、我兩家賠個傾家蕩產、兩袖清風,連東山再起的銀兩也沒有。」

       「你也是?」她喉口發緊。

       「嗯,我跟妳爹同樣的傻,被人坑了猶不知情,還為別人設想,深恐死去的人家有老小,三餐不濟,將僅剩的銀兩全賠給了人……」呵,那些人都在背後嘲笑他吧?賠了老本還差點把命也送掉。

        語氣還算鎮定的蘇明月輕聲的問:「喬叔,你是怎麼發覺此事有異,畢竟已過了好些年。」

        他笑起來,卻比哭還難看。「日子過不下去了,就想找個地方了卻殘生,當我走到河邊,找了棵樹準備投環,誰知此時蒼天開了眼,竟讓我看見據說已被土匪砍死的鏢師們,我認得他們,其中一個下巴有個痣,長了三根毛……」

        震驚極了的喬叔這下不想死了,他悄悄跟在鏢師身後,看著他們走進一座門口站著護衛的大宅院,過了半個時辰出來時,手裡拿著沉重的銀袋,就地分錢,十分得意又幹了一票,大聲談論那些商人真好騙。

        為了怕誤會了人家,他特地跑到出事的地點詢問當地人,得到的回答是—— 

        「哪來的土匪?我們這地頭安穩得很,前有駐軍、後有藩王的地方軍,敢來打劫,兩軍立馬將人滅了。」

        聞言,他兩眼一黑,差點昏厥在地。

        而後為了確定他所查之事無誤,他又四下打探,想知道這種事是不是只發生在自己身上,還是有其他的受害者。

        「除了妳爹,還有十幾戶人家上當吃虧,有的聞訊後舉家捲款潛逃,有的變賣家產搬到鄉下,有的受不了打擊服毒自殺,還有的賴帳,寧可被關也不賠償,就少數幾家老老實實的認命賠錢……」下場皆令人唏噓。

        「喬叔你呢?」蘇明月看著他洗得泛白的衣服,想必也不好過。

        喬叔一臉苦澀的嘆氣。「我算是還好,當機立斷和結髮妻子和離,孩子歸她,讓她帶著嫁妝和孩子離開,免得受到拖累,有事我一個人扛著,何必拖一大家子下水?」

        「難為你了,喬叔。」家業得之不易,一被算計什麼也留不下,連妻子兒女都留不得。

        他笑了笑,眼淚卻由眼角滑落。「幸虧幾個孩子孝順,私底下偷偷接濟我,不然早幾年我就沒了。」

        「所以喬叔找上我是為了告訴我這件事?」她認為事兒未了,還有下文,不會這麼簡單。

        喬叔抱歉一笑。「原本我想找的是蘇老爺,可是我瞧他似乎不頂事,於是就想和妳接觸接觸,看妳是否有意願同我一起追下去,找出害人的元兇,討回我們的家產。」

        想著父親的一蹶不振,失落不甘的眼神,神色一黯的蘇明月略微思忖,「這事我再想想,不好一下子下決定。」

        敢撒這麼大的網專坑有錢人,隱身在後的人肯定非尋常人物,若無相當的地位和背景,怎使喚得了三教九流的人為其所用,手段盡出不怕東窗事發被人逮個正著。

        她是想幫父親討回公道,讓他恢復往日的風光,可她一個女流之輩又能做得了什麼,不幫倒忙便是萬幸。

        「蘇大娘子,這件事宜早不宜遲,遲恐生變,我這邊狀況有點急,恐怕那邊多少有所察覺,若不盡快查出真相,接下來會越來越難查,對方萬一轉移地點就斷了線索……」就快要找出幕後主謀了,他不想放棄。

        「我能做的並不多……」思前想後,蘇明月覺得不宜涉入太深,對方若是有規模的組織,單憑幾人的力量是難以撼山。

        「妳別太快拒絕,我查到其中有一人當時與人合謀騙妳父親,他竟然來到鳳陽鎮,我是跟著他才知曉令尊也是受害人之一,所以才想由妳出面舉發他。」畢竟蘇家出師有名,叫人無所辯白。

        「是誰?」

        「一個姓許的,不過他現在用的是『謝』姓,好像是你們鎮上謝老爺的遠親。」他聽到的是這樣。

        「謝連橫家,他們家最近的確有親戚來訪,謝家是本地的大地主……」田地上千畝、幾座賺錢的莊園,在方圓百里內算是富貴第一家,而且有個兒子是戶部官員。

        至於姓許的……應當是力挺爹拿出銀子合作做大的許伯伯吧?他不知爹的老家在鳳陽鎮嗎?居然還敢改名換姓現身。

        是他背後的靠山太硬,因此無所顧忌,還是不把被他害過的人放在眼裡?船過水無痕,事隔多年,只怕也忘了有這回事,以為蘇家人還在外地流落,沒了銀子不好回鄉。

       「對,謝家有錢,不比當年的蘇家少。」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正是一頭肉多的肥羊。

       「喬叔,謝家人口眾多,而且不乏聰明人,應該不會輕易上當,你還是打消守株待兔的念頭,先緩緩。」

        謝連橫為人剛正,不會為蠅頭小利丟失了做人的根本,那些人找錯人了。

        「妳不想揪出姓許的?」

        看她不想插手,喬叔一急擋在她面前,聲音揚高,臉色變得兇惡。

        蘇明月內心苦澀。「揪出他真能還我爹公道嗎?萬一他跪在我爹腳下磕頭求饒,說他也是被騙,我爹和他也有數年交情,又是個心軟的,說不定還會反過來替人求情。」

        要不是城府不深,豈會輕易聽信熟人所言,認為別人也是好意分他一杯羹,結果出了事又覺得不好怪罪朋友,畢竟人家也損失不輕。

        她爹重商譽,蘇家參予的分子佔大頭,理所當然承擔大部分的責任,其餘的合作人都逃走了,他只好一肩擔起,拿累積多年的家業做為賠償,讓別人的傷害少一點。

        可這是個局呀!若那五艘貨船沒有沉沒,那就不存在船上人員的傷亡,那些哭爹喊兒的孤兒寡婦又從哪裡來?胃口奇大的一人要求五百兩賠償金,足足「死了」二百二十五人。

        說穿了,該賠償的應是貨船主人,她爹不過是租用之人,沒他的事,偏偏船東「失蹤」,又有一說船東也葬身江底,留下老母、婆娘、一群孩子,她爹看了不忍心便代賠了。

        挪東牆補西牆,蘇家的家底便掏光了,連五進大宅也保不住,被壓價以三萬兩賤賣了,虧了近萬兩。

        「話不是這麼說呀!蘇大娘子,想想你們以前揮金如土的日子,再看看如今逼仄的小宅子,妳真的甘心數十萬兩銀子白白拱手讓人?」他不甘心,還想接回妻小一家團聚。

        「連飯都快吃不上了,我哪來的本事蜉蝣撼大樹,先把自己的小家顧好再說。」弟弟的霸王性子雖是收斂了些,若讓他知曉家敗的原因為人設計,只怕那爆脾氣又會壓不住。

        蘇明月的考量甚多,主要是家中的老父和幼弟都讓她不放心,若只有她一人,也許她就幹了。

        「蘇大娘子……」

        「喬叔,這事我們日後再談,我還要去送繡品,不多陪了。」她真的耽擱太久了,不走不行。

        「等等,妳別走,我們再談談,我不會害妳,妳也需要銀子……啊!我的手……痛……斷了呀!你快放手!」

        見她要走了,急性子的喬叔追上去伸手要把人拉住,誰知他尚未碰到人,一隻黝黑的人手就扣住他臂膀,看似沒怎麼用力的一按,他當下痛得慘叫一聲。

        「當街欺負人家蘇大娘子,你羞是不羞?」還好意思叫,沒打折了是他運氣。

        「我……我沒欺負人,蘇大娘子,妳快向這哥兒解釋,我們是相識的!」這人力氣真大,真會要他命的!

        「月牙兒,妳沒事吧!」身形壯實的男子一回頭,竟是扛著獵物入鎮的衛海天。

        看到是他,蘇明月心裡五味雜陳。「你每回見到我就問我有沒有事,你巴不得我出事是不是?」

        「月牙兒,我沒那個意思,我是擔心妳……」有事。

        這兩個字他關在喉間,沒敢說出口,看到她圓睜的大眼,他縱有千萬氣勢也化為柔情縷縷,男兒氣短。

        「我說過別喊我月牙兒,請叫我蘇大娘子,我們不熟。」她雖是下堂婦也要謹守禮教。

        「蘇大娘子,妳快叫他放手,我這身老骨頭可禁不起他的折騰!」哎呀呀!他的老胳膊老骨頭……

        蘇明月挑眉一睇。「放了他吧,喬叔是長輩,對老人家動手小心折壽,下雨天記得避雷,以免遭天打雷劈。」

        「我看他追著妳……」還想捉她。

        「是我走得快,他腿腳慢,在鳳陽鎮有幾人不識我?堂亮的大白天裡誰敢胡來,你多慮了。」

        鎮上民風樸實,鎮民心思純善,除了少數心眼多的閒漢,幾乎是路不拾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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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17 00:16:49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死纏爛打

  「你又打獵了?」

  看著還有半口氣的大肥羊,要不是他扛著肩上,她都不曉得山裡有野鹿、山羊,還肥碩得很。

  她只知道有獐子、野兔、山雞、黑毛尖牙的山豬、松鼠、狐狸,以及深林內的老虎和熊……

  「家裡沒米下鍋,打些獵物換銀子。」他說得理所當然,靠山吃山,獵戶家不打獵吃什麼?

  衛家是獵戶,住在山溝村的最邊緣,靠近入山口的山腳下,他們只有靠山的兩畝貧瘠土地,種也種不出什麼糧食,以往是種些菜和黃豆,就夠自家吃而已,也養不大。

  因為離村子遠,與村民少有往來,因此就算很久沒有見衛獵戶夫妻出外走動也不是稀罕事,他們最常往山裡走,摘點野菜、撿些菇子、核桃,添點菜色。

  「朝廷沒發退伍銀?」從軍隊退下來的士兵都有一筆銀子可領,少則五兩,多則二十兩。

  「發了,但油、鹽、米、茶、醬都要花銀子買,再置兩床棉被就沒了。」銀子不夠用。

  「這麼費錢?」她眉頭一顰。

  見她露出狐疑神情,他連忙補上一句。「山裡冷,我個高,一條棉被起碼十斤重。」他的意思是近山的地方氣溫較低,以他的個子得要用大一點的被子,一條墊、一條蓋。而塞棉花的棉被一向價錢不低,一條少說一兩半,兩條便去三兩銀子,再加上糧食和一些日常用品,五兩銀子一下子就花得精光,真的買不到幾樣好東西。

  何況他也回來一陣子,該花的差不多都花完了,不打獵賺些銀兩,難道一家子喝西北風?

  「以後打了兔子或獐子就別賣皮毛了,收集多一點讓衛大娘縫成睡墊,往床鋪上一鋪就暖和,別費錢買被子,不划算。」棉被壓久了會變硬,不如皮毛墊褥好用。

        在以前蘇家未敗落前,她絕對不會為省幾兩銀子就勸人改用不花錢的皮毛,被子稍微不軟便換新被,哪會想到硬不硬的問題,一年十條棉被還算少,雨水多了換得更勤。

  可是當家後她才知一分一毫用在刀口上的辛苦,家中人口雖少也要吃喝,平日支出她都要一筆一筆算得清清楚楚,絕不多買一樣用不著的物件。

  「我娘的手不巧,去年冬天凍傷了,你幫我做。」他順口一說,好像她手巧,舉手之勞。

  蘇明月從小巧的鼻子輕哼一聲。「沒空。」

  「我付你銀子。」他笑著看向她,眼中有一絲好笑。

  「我跟你不熟。」她拒絕的理由充分。

  衛海天卻沒有被打臉的感覺,反而笑得低沉。「月牙兒,你使小性子的模樣完全沒變。」

  「蘇家大娘子。」她面一撇,不看他。

  「月牙兒,你別攢著小性子和我拗,我是真心地想請你幫我的忙,我娘很久沒縫衣裁布了,怕是拿捏不好分寸,上了年紀老眼昏花,穿針引線不如往日了。」他娘連他的衣服都不做,享福去了。

  「不許喊我月牙兒。」她快二十了,還喊這小名。

  「辦不到。」他習慣了。

  「姓衛的,你別太過分!」欺人太甚。

  大男人裝出委屈的小眼神。「我打你出生就喊月牙兒,喊了十來年改不了口。」

  「你欺負人!」女子的乳名能隨便掛在男子口中嗎?他要不裝傻,便是故意給人難堪。

        他失笑的一嘆氣,眼中有著憐惜。「沒欺你,捨不得。」

  「又說混話,你就是個沒心的,誰要你捨不得了,我們非親非故,你少來攀扯我。」蘇明月刻意離他遠一點,好表示兩人不是同路人,他們一點牽連也沒有。

  只是她往左走三步,身側的男子一跨步就到了,她又往右三步,他輕輕一邁步又走在一塊了,腿短的走不贏腿長的。

  「我們差一點成為夫妻。」他小聲的咕噥,沒讓正想擺脫他的蘇明月聽見,否則又是一場風波。

  「別跟著我。」煩。

  「順路。」扛著獵物,他結實的高大身材十分惹眼,不少大姑娘、小娘子羞紅臉回頭頻頻看。

  「我要去錦繡繡坊。」哪裡順,他想買條花裙子嗎?

  「我去錦繡繍坊旁的周家飯館,我賣山貨給他們。」其實周家飯館他是頭回來,但不表示他不能賣肉。

  衛海天肩上扛的大公羊足足有兩百多斤,那肥碩的後腿肉堪比男人的兩條大腿粗,雖不到寒冬喝羊肉熱湯補身的季節,不過切片快炒也是一道美食,叫人垂涎三尺。

  「你腿長,走前面。」她往後一步,讓他走前頭。

  「羊重,走不快。」他掂了掂羊身,卻一點也不見重量,好像那是一片羽毛,吹口氣就飛上天了。

  「衛海天,你要不要臉?」這種一戳就破的謊話也說得出口,真讓人替他汗顏。

  「你一向喊我海天哥哥。」小小的她像個雪團子,懶得走路就叫他背,一下子要吃果子、一下子要摘花。

  「不熟。」她忘性大。

  「叫聲衛大哥也行。」他包容力大。

  忍無可忍的蘇明月朝他腳面上一踩,又往他小腿肚一踢。「得寸進尺。」

  「不痛。」他咧嘴一笑。

  對在戰場上廝殺多年的衛海天而言,這還沒他傷及肺腑的傷口痛,那一刀都見骨了,幾乎要了他的命,昏迷半個月才死裡逃生,把他的親衛嚇個半死。

  那一仗,他立下大功,因此入了聖目。

  可是說不痛卻有點自欺欺人,女人家的氣力不大,但全身的力道全輾壓在一點,還真是有點痛。

  「你跟著我幹什麼?」蘇明月無力地一嘆。

  「這世道壞人多。」他言下之意是護她而行。

  「這裡是鳳陽鎮。」她的意思是蘇家雖然不再是鎮上的富戶,可鎮上的叔叔伯伯、大娘嬸子們是看著她長大,她就像他們的女兒,不會有人沒事找她麻煩。

  「也有不少外地人。」他指得是近日來的生面孔。

  她一頓,竟未反駁,悶不吭聲的逕自往前走。

  「月牙兒,別低頭,小心撞到人。」她又在使什麼性子,莫非他說錯話了?

  見她理都不理他,櫻紅小口抿成一線,衛海天心頭一軟,輕嘆了一口氣,大步一跨走在她身前,以自個兒的身軀擋去靠近的百姓,開出一條順暢無比的人肉大道,她頂多是走得太快撞上他。

  過了一會兒,低首想著鎮上多出來的一些人的蘇明月忽地沒法再往前走了,兩腳踏步卻仍在原地。

        頭一抬,這才發現自己被人扯住了。

  「放手!」

  「想什麼呢?魂不守舍,都到了繡坊門口。」只用一根指頭勾住,眼前的姑娘便寸步難行。

  「咦?」到了?訝然地看了一眼,她不自覺雙頰飛紅,的確是「錦繡繡坊」。

  「我沒拉住你就要走過頭了,你沒注意上頭掛著的牌匾嗎?」鳳陽鎮說大不大,她還不至於認不得路。

  「謝謝。」她低聲一謝。

  「不謝,對我不用太客套,你想踩就踩、想踢就踢,我銅皮鐵骨,一點也不痛。」他把腳往前一伸,任人蹂躪。

  一條腿橫在面前,有心和他疏離的蘇明月也忍不住噗哧一笑。「心眼小。」

  「月牙兒,我不是記恨,是真的讓你出氣,我以前做錯了不少事,你踩吧!把氣出出來,本人絕無怨言。」如果他當初先娶了她,或讓她等他衣錦還鄉,她是不是就不用挑燈不眠,只為了趕十兩不到的繡品?

  看到她細白指上的小針孔,他心疼不已,曾幾何時,只用蜂蜜水漱口的小姑娘竟然以刺繡維生?

  只要一想到這件事,衛海天心中的愧疚便一點一點的加深,若非他的自做主張,蘇家不會搬往外地,更不會家道中落,她仍會是錦衣玉食的大小姐,在丫頭的服侍下嫣然一笑,搖著團扇往園中的蝴蝶撲去。

  他看過她無憂無慮的笑臉,那麼純真、那麼如詩如畫,彷彿住在糖罐子裡,不知憂愁為何物。

  而今她不再笑了,即使笑了也帶了淡淡愁色,好像藍得深濃的天空,重得要將她壓垮。

  蘇明月想板起臉喝斥,但笑聲止不住逸出唇畔。「衛大哥,我真不怪罪你,我們都不是孩子了,誰還記掛小時候的事?」

  蘇明月淘氣地將他的腳踢開,怕人瞧見她的不端莊,又趕緊端正身形,一副她什麼都沒做過的樣子。

  看她裝模作樣的小動作,心裡暗笑的衛海天沒發覺自己眼中多了寵溺,只要能讓她高興,他什麼都願意去做,學狗叫都行。

  「我記得,你小時候什麼都吃,就是不吃虧,我拉了你的小辮子一下,你非要我紮了滿頭辮子,讓你一根一根的拉,拉得你滿意了才開懷大笑。」那時他的頭皮快被她扯掉了,痛得快噴淚還得對她笑。

  「聽你這麼一說好像我很壞,常常欺負你?」她明明心地很善良呀!從不打狗踹貓,給人臉色看。

  「甘之如飴。」他輕聲說著。

  當年他們是富家千金和窮小子,她全身細嫩如雪,他手粗腳粗不敢碰她,就怕把她碰壞了,她咯咯笑著指他是鵪鶉,縮手縮腳,每一次都是她伸手拉他,他才敢動一動。

  「什麼?」她沒聽清楚。

  「沒什麼,我是問你剛才為什麼神色恍惚,魂兒都飛走了似的。」衛海天的手很大,但他卻輕柔地將她眉間的皺褶輕輕撫平。

  「哪……哪有神色恍惚,我是想到那批外地人……」話到一半,她神色飄忽地閉口不談。

  「外地人怎麼了?」他的語氣中多了一絲上位者的冷意,任何對她造成困擾的人、事、物,他都會一一鏟除。

  「只是覺得……他們有點奇怪。」她含糊的說。

  「哪裡奇怪?」這些人出現的有些……不合時宜,是該讓人仔細查一查,不能有絲毫遺漏。

  卻不知因為蘇明月的一句話,之後意外扯出一樁案外案,讓某些人的陰謀無法得逞外,還慘跌一個大跟頭。

  「呃,那你跟謝家人說一說,讓他們留心點,不要見錢眼開,身邊的人有可能是陷害他們的人。」

  她爹就是太相信人了,從沒懷疑過朋友,以誠待人、信其品德,至今仍背負判斷失誤的陰影,而謝家家主曾與父親是交情極好的朋友,雖然現在沒有連絡,但蘇明月仍不想看到有認識的人受害。

  怎麼說彼此的父親小時候多少有些往來,加上謝家家大業大愛享受,食物水果都吃新鮮貨又捨得給錢,獵戶們打到什麼野味都愛往謝家送,想必他一定有機會遇到謝家人。

  「和謝家有關?」他問。

  謝家有什麼值得人謀劃,除了有錢和……等等,有錢!

  衛海天若有所思的看向身旁女子,見她眼神有些慌亂地東瞟西瞄,數年前蘇家也是地方上的富戶,照理說不會敗落得那麼快,可一去外地沒多久就千金散盡,蘇老爺因此鬥志全失,靠著妻女開繡坊過活,最後又灰溜溜的回老家。

  莫非這幾個生面孔和蘇家有所牽連,以至於月牙兒一見就認出人,可又不想揭穿,怕這些人發現他們,為免走漏風聲先下手為強,畢竟只有一種人會守口如瓶,絕無二話——

  死人。

  蘇明月不知道的是,從今日起,她家宅子裡外多了四名暗衛,隨時保護蘇家人的安危。

  「你別多問,只要提醒謝大伯,其他人……啐,誰曉得是何用心!」謝家二房可不是什麼好東西,一心想謀奪謝家的家業,他們的司馬昭之心,眾人皆知,慣會裝好人。

  「好,你說什麼我做什麼。」謝家有個謝逸然,他不會讓這個謝家淪為別人手中的棋子。眸光一閃,衛海天面上一閃而過冷冽厲色。

  玉頰一酡,蘇明月瞪了他一眼。「瞎說什麼,還不快去賣你的羊,那麼大的羊可不好賣,怎麼看都像頭小牛。」羊竟有牛犢壯。

  他輕笑。「是羊。」

  「長角的小牛。」她故意和他唱反調。

        「我看著你進去。」他不與她爭辯,輕推了她一下。

  倏地,她臉紅得厲害,輕啐一句。「腦子有病!」非親非故卻管她這麼多,不是腦子有病是什麼?

  「是呀,病得不輕。」他也覺得自己病了,一見她就色令智昏,忘了入鎮是所為何來。

        「有病就回去吃藥。」臉頰發燙的蘇明月快步走入繡坊,耳邊仍聽見男子低低的笑聲,一聲一聲流進她心湖。

  她的心從沒這麼亂,擂鼓般的咚、咚、咚!

  可是她沒忘了自己下堂婦的身分,即使她仍是玉潔冰清之身,但在世人眼裡已是不折不扣的棄婦,是嫁過一次的大齡女子,而非花骨兒似含苞待放的小姑娘。

  想到家中一老一少兩個男人,她手中的繡品往櫃檯上一放,花了七天繡出的繡屏,她還是覺得賤賣了,不過鳳陽鎮買得起繡屏的人不多,錦繡繡坊給的價碼算是合理了,另一間荷香繡坊可是對半砍價。

  先這麼著吧,等她存夠銀子,她要在鎮上開一間最大的繡坊,網羅各地繡技的繡娘,繡出星河棋譜。

  「又在傻笑什麼,一個人憨憨呆呆的。」一臉嬌憨,毫無愁苦,讓人想擁她入懷。

  玉額被彈了一下,吃痛的蘇明月一回神,看見一張近在鼻尖的大臉。「衛、衛大哥,你怎麼還在?」

  「等你。」她嚇了一跳的神情太可愛了。

  「等……等我做什麼?」她舌頭差點打結,慌得連忙往後退了幾步,與他拉開距離。「飯館嫌我的羊太大,他們吃不下,只買了半隻。」他直起身,抖抖肩,背後多了裝半隻羊的竹筐。

  「所以?」她不想問的,偏又忍不住開口。

  「送你。」

  她暗暗呻吟。「你上回給的肉剛吃完……」

  蘇明月想說的是有點吃膩肉了,想換換口味改吃魚,可衛海天直接曲解了未盡之語,大手輕捉她的纖細肩膀轉了個圈。

  「剛好吃羊肉補身,你太瘦了,要多吃點,女子豐腴為美,瘦骨嶙峋太難看,你得長點肉。」她腰細得沒他大腿粗,可見吃了不少苦,既然他重新遇著了她,能多護一點就多護一點。

  「現在是七月。」天熱,而且她才不瘦,穠纖合度。

  他一頓,黑陣深得如濃墨。「炒著辣子吃也行,或是清燉,放在架上烤,鮮嫩流油。」

  「可我怕熱。」一想到大熱天吃上火的羊肉,她感覺汗水開始往外冒。

  「月牙兒,乖,我給你弄幾塊冰塊消暑。」

  衛海天想著要用牛車拖還是馬車載,蘇家沒有冰窖,順便叫幾個人來挖一座,多儲一些冰就不熱了。

  蘇明月瞪著他,一瞪再瞪,她都想狠咬他一口。「你忘了你只是一名獵戶,你還沒有錢到買得起冰塊。」

  自從蘇家變窮之後,每逢盛夏她沒再用過一塊冰,為了解熱她在屋子四周裁竹,竹能遮蔭,還有徐徐清風帶來涼意。

  其實只要習慣了也沒那麼難以忍受,心靜自然涼,竹葉沙沙,何嘗不是一種禪意。

  衛海天表情怔了怔,繼而失笑。「是我傻了,去年的今天我在將軍營帳內,有個軍戶儲了一冬的冰塊,他給每個百戶以上的將領都送了冰,因此我也受惠了。」

  那是他留在邊關最後一個月,仗打完了,大獲全勝,皇上一喜,十萬大軍調往京城。

  「果然是傻子。」蘇明月笑了,明眸亮如繁星。

*             *             *

  「你知不知道我們蘇家不歡迎你?」

  少年的聲音咬牙切齒,怒目橫視的大眼瞪如銅鈴。

  「沒聽說。」不過他該不該提醒前小舅子,眼睛瞪久了會壞掉,一條條的血絲都冒出來

  「衛家小子,你是不是忘了我們兩家不相往來已久了,你大張旗鼓來退婚,讓我們蘇家顏面盡失!」難得清醒的蘇東承更想做的是將這人一腳踹出去,再不相見。

  衛海天眨了眨眼,好不驚訝。「有這回事嗎?我怎麼不記得,您一定記錯人了,我心性良善、天地可表。」

  「忒不要臉的!」能厚著臉皮胡說八道、自吹自擂,他也是人才。

  「月牙兒,你捏捏,臉皮還在,沒有不要。」這刀光劍影的蘇家好危險,處處是埋伏,得小心應戰。

  「叫我蘇大娘子。」蘇明月快被他的屢勸不聽逼瘋了。

  「不要,沒有月牙兒好聽。」月牙兒、月牙兒,彎彎一輪月牙兒高掛星空中,散發柔和月色,美人、美景、美如畫,只有這名字才配得上她。

  「月牙兒是你能喊的嗎?」蘇東承不悅地用眼刀一刨,他還記得這小子背後綁了一捆荊棘,跪在他面前叫他狠狠抽他,因為他要從軍去,不能娶他的月牙兒,三五年內相隔千萬里。

  哼!他都沒嫌棄小子傻不隆咚,想著臭小子戰死後就讓女兒改嫁,反正蘇家等得起,多添一雙筷一只碗養閨女。

  可小子不願,非說怕馬革裹屍,連磕十幾個頭把頭磕破了,求他另尋良婿,不用顧慮他。

  當年的蘇東承怒了,直接命下人將小子扔出去,揚言蘇、衛兩家不再是親家,從此大路兩邊走,各分東西。

  「岳……蘇伯父,是你要我喊月牙兒,說是兩小無猜不相離。」他當年喊不出口還被巴頭,後腦勺疼了三天。

        「此一時、彼一時,說好的不相離也不是離了,所以不用太當真,不過上下兩張嘴皮碰一碰,說的不是真話。」他肯定鬼遮眼,加上喝了點小酒,因此才會識人不清,竟和他爹定下娃娃親。

  聞言,衛海天眸光輕縮了一下,微露悔意。

  「就是,又不是我姊夫,喊什麼小名?你要是不懂禮,我可以把書架上的《禮記》借給你,你多看幾遍就曉禮知義了,不會做出畜生不如的混帳事!」不放過冷嘲熱諷的蘇明章在一旁幫腔。

  不是姊夫就不能當親人嗎?蘇小弟口才了得,走毒舌派,日後必大有成就,十個御史不敵他一人。衛海天腹誹。

  他只是來送半扇羊肉,至於嗎?

  眼角一瞄,坐在繡架前的身影不停抖動雙肩,笑得好開心,他被蘇家父子言語凌虐,她坐視不理,甚至無聲嘲笑他的可憐處境,真是父慈子孝、一家和睦,其樂融融……

  唯一的受害者只有他。

  不過他也不是不會回擊,而是有愧於心不敢胡來,如果能讓他們忘卻昔日他做的糊塗事,狂風暴雨再大也無懼無畏。

  其實他爹也一直不諒解他當年的退婚,失去一個好友比少掉一個不孝子更難受。

  「兩位說得是,書讀得多的人就是一肚子學問,可我是個打獵的,聽不懂你們的大道理,真是太失禮了,蘇伯父、蘇小弟有容乃大,應該不見怪我的識字不多。」

  一聽他「自謙」的奉承話語,蘇家兩父子真的被膈應到了,兩張相似的面孔瞬間漲紅,是給氣的,哪有人臉皮厚到這種程度,明明懂了他們話裡的嘲諷卻故意裝傻,讓人生吞了水輕一般,吐不出來又噎不下去,哽在喉頭直犯噁心。

  「姓衛的,你知不知羞恥,以前你對我姊姊做過什麼事當真忘了一乾二淨了?別以為送了半頭羊就能一筆抹去!」站起來還沒他肩膀高的蘇明章沒法心平氣和,宛如見到仇人般的想扎人一千針。

  「我還送了野雞、兔子、獐子肉,你們吃不吃?蘇伯父好酒,改日我打頭大老虎,拆了虎骨、虎鞭給你泡酒喝,你們想吃什麼野味盡管開口,山裡野味多,應有盡有,要不弄個蛇羹、蛇膽、蛇血也是大補之物,你們兩位臉色看起來都不是太好……」乍青乍白。

  那都是被你氣的!蘇明月在心裡嘆氣。

  「吃吃吃,整天的吃,沒你的野味我們就過不下去了嗎?七月流火還一直叫我們補身,存心補過頭好流鼻血是不是?」看起來最需要補的蘇東承是虛不受補,這些年酒喝多了,傷了身子骨。

  「多吃點肉總是沒錯,瞧我生得如此健壯便是口不離肉,反正滿山遍野都是跑著的飛禽走獸,多獵點加菜。」

  蘇家這三人都太瘦了,一點也不長肉。看著如同一轍的偏瘦身形,衛海天的內疚感更深了,他認為全是他的錯,沒讓他們吃好的、穿好的,過得窮困,因此一個個瘦得見骨,見不到三兩肥肉。

  其實他才是真正誤解了,蘇家的近況雖然今不如昔,但還不至於吃了上頓沒下頓,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爛船也有三斤釘,他們手頭上還有些銀子,只不過以往的大魚大肉吃多了,他們反而喜歡清淡的食物,一家人本就吃得不多,四菜一湯足矣。

  長得瘦是天生使然,蘇家還真沒出過胖子,數代下來都是纖瘦體型,長個不長肉,與吃多吃少無關。

  可是看在衛海天眼裡,那就是餓的,蘇東承的喪志失意連帶著拖累兒女,這一家老的老、小的小,全靠女子支撐家計,這能好到哪裡去?還不是拖過一日是一日,直到把唯一支應門楣的月牙兒給拖垮了。

  他沒法光明正大給予幫助,讓蘇家重振當年的風光,但起碼一點吃食他還辦得到,多少改善飲食。

  「不必!你哪來哪去,我們不缺那口吃的!」臭小子敢瞧不起人,一個打獵的也就野味多,能有什麼出息。

  「對,你快滾,老死不相往來,我們不認識什麼背信忘義的人家,你滾得遠遠的,別再出現!」咽不下那口氣的蘇明章找著角落旁的掃帚,握緊帚柄就要打人——

  掃地出門。

  依舊故我的衛海天卻抄起那半隻野羊肉往灶房走去,「我也沒旁的事好做,就幫你們把肉分成條吧,月牙兒那雙細皮嫩肉的手是用來刺繡,細胳臂還沒竹子粗,肯定切不了肉,我送佛送到天,順手切了。」

  「你……」一個大男人逕自地拎刀切肉,有如回自個兒家裡一般,毫無半點拘束,把蘇東承氣得頭頂快冒煙了。

  「爹,您別惱火了,他想做什麼就讓他做,做完了自會走人,您越是阻攔他還不說話氣人?」看了背向她的身影一眼,氣到沒脾氣的蘇明月好言好語的勸慰父親。

  她同其他蘇家人一樣,並不樂意早已兩清的前未婚夫突然如入無人之地的在自個兒家中進出,她一個大齡女子還要名聲,不論再嫁與否,由著一名非親非故的漢子來來去去成何體統?

  尤其兩人曾定有婚約,鎮上知情的人可不少,男未娶、女無夫,若是再走得近一點,恐怕又是流言滿天飛。

  但是衛海天根本沒想到他在蘇家出現會帶來什麼影響,他自認光明磊落,並無不可告人之處,單純把蘇家當故舊走動。

  「知我者,月牙兒。」只是送肉而已,又非打家劫舍、殺人放火,看他們防賊似的眼神,讓他不禁懷疑起自己真有這麼不堪嗎?

  退婚是他的不是,如果再重來一回,他不會如此莽撞,以己度人,他心裡還是希望她等他回來。

  只是當時開不了這個口,又覺得兩人之間差距太大,他配不上她,若是她能過得更好,他願意放手。

  可是造化弄人,誰也料想不到蘇家會出事,在外地過不下去又回來了,如果他不是那麼急切的想建功立業,也許後面的事就不會發生,月牙兒仍是被人服侍的閨閣千金,纖纖十指用來撫琴翻書,而非一針一線刺繡為生計。

  「你貓耳朵呀!隔那麼遠也聽得見我們在說什麼?」他那耳朵是怎麼長的,兔耳不成。

  「打獵的人雙耳不靈敏怎追得到獵物,我三里外的動靜都聽得一清二楚。」難逃耳目。

  衛海天剛從軍時,便是由一名默默無聞的小兵做起,但他善追蹤、能辨風向,耳力較一般人強,而且機敏,懂得隱藏自己,沒多久就升了斥候,為先鋒軍開路。

  「你還真聽得到?」她刻意放輕了聲音,他居然全聽入耳裡,真難想像。

  「當然。」處理好羊肉後,衛海天舀了一杓水淨手,瞧水缸裡的水快見底了,又從後院的井中打水,來回數趟才把水缸裝滿,然後又自動自發的劈柴,把一堆柴火劈完。

  他做的根本是入贅女婿該幹的活,但大夥兒都乾瞪眼,絕口不提,冷眼旁觀他頎長的身軀在宅子裡走來走去,直到找不到能做的事為止。

  「月牙兒,我餓了。」

        聽到他堂而皇之的喊餓,蘇明月水眸微瞇。「你是在討飯吃?」

  「我送了半隻肉來,好歹請我吃一頓,意思意思。」沒想過蹭飯的衛海天一看到蘇家人防賊的神態,忽然有種想看他們臉色大變的想法,腦子沒多想就坐定了,等著吃飯。

  他的神情舉止太自然了,彷彿就是自家人,反應不過來的蘇家人為之一怔,都為他的厚臉皮而愕然。

  「你……」

  「好,吃完就走人,不許再逗留。」蘇明月按下父親的手,又用眼神看向滿臉怒色的弟弟,讓他稍安勿躁。

  「我聽月牙兒的。」吃飽了才有力氣走路。

  看著蘇家父子的表情,看似莽漢的衛海天有一絲頭皮發麻,他是想與他們交好而非交惡,可是那凶狠的雙眼像要活吞他,不用抽筋剝皮了,一人一口也能咬得他屍骨無存。

  嘖!多大的仇恨呀!他都覺得肉疼了。

  「坐好,少開口,別再激怒蘇家的人。」她必須承認,他們家的人脾氣都不太好,且易怒。

  「我沒激怒……」這個黑鍋他不背。

  「閉嘴!」蘇明月一喝。

  真凶悍,他以前怎麼不知道她有這一面?「都聽月牙兒的,我不說話。」一言九鼎。說不說話就不說話,閉口不言,衛海天就像懼妻的男人,目不斜視、背直身正,不管一旁的雜音一再奚落嘲笑,他仍如不動明王。

  「吃吧,都是些家常便飯。」

  辣子炒羊肉、香煎羊肋骨、油淋羊肉潑麵、小白菜炒羊肉片,一大鍋清燉羊肉湯,全是羊肉,無一例外。

  盡管如此,灶房裡的羊肉也不見少了多少,可見這頭羊的肉有多多,蘇家三口人吃到猴年馬月也吃不完。

  望著一大碗米飯上面插了兩根筷子遞了上來,這……這是斷頭飯吧?筷子代替香插在飯上,嘴角一抽的衛海天當作不知情,雙箸一抽大口扒飯配肉。「好吃!」

  「好吃多吃點,你送的羊肉。」她直接將整塊羊肋排蓋在他飯上,意思是多吃飯,少開口,省得惹人嫌。

  「月牙兒心疼我……」塞了滿口飯和肉,他仍一臉陶醉口齒清晰的表白。

  「叫蘇大娘子。」

  「蘇大娘子。」

  「喊我姊蘇大娘子。」

  三人三張嘴,有志一同。

  可惜某人是個皮厚的,聽若未聞,依舊我行我素,左一句月牙兒、右一句月牙兒,搞得蘇家人很火大。

  飯飽肉足了,打了個飽嗝,終於能送客了,但是……

  「你說什麼!」

  對著三張有點黑的臉,衛海天突然有種自己罪大惡極的感覺,僵著臉不好笑得太得意。「蘇伯父忘了嗎?那房子還是向你借銀子買的,我們花了三年才還清欠款,你說方便月牙兒日後回娘……呃,回家丨」一度他想賣了,但又鬼使神差的留下。

  蘇東承他是忘了,可是……「為什麼你要住這?」

  「打了一天的獵我也累了,趕回山溝村都晚了,因此我每一次入鎮都會小歇一兩日,再用賣獵物所得的銀子買些米糧回去。」他好一陣子沒來了,故而不知蘇家回來一事。

  「你,你……」混帳東西!

  「多謝招待,留步不用送,就在隔壁而已。」他不好笑得太張揚,嘴角微微上揚。

  「誰要送你了,滾,給我滾——」蘇東承氣吼。

  衛海天笑著一揮手,走進一牆之隔的宅子,耳邊仍能聽見蘇家傳來的咒罵聲,以及砸鍋摔碗的鏗鏘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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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17 00:17:06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衛海天的身分

  「將……」

  衛海天愉悅的心情只維持到進入屋子,一見到裡頭數名穿著玄衣的男子,面上的笑意一凝,換上的是冷若冰霜的寒冽神情,眼中沒有一絲獵戶該有的隨意,只有鐵血的鋼硬。

  「嗯。」一聲冷哼,截斷了稱謂。

  「頭、頭兒……」

  怎麼變化這麼大,太嚇人了,這是同一個人吧?還是有孿生兄弟?

  明明方才還聽見春風般的和煦笑聲,正猜想著頭兒也有人性化的一面,偶爾一笑彌足珍貴,畢竟鐵樹也會開花了。

  誰知竟是錯覺,焐不熱的石頭依然冷冰冰,一個冷厲眼神掃過來,所有人雙腿打顫、全身發寒,有種被猛獸盯上的顫慄。

  「誰讓你們來了?」沒有他的信號,他們不該出現。

  幾個屬下你看我、我看你的推來推去,其中一名較瘦小的男子力不如人,被兄弟們聯手推出來,他一臉怨婦模樣的回頭一看,暗暗記下他們可憎的嘴臉,來日必報此仇。

  「是這樣的,頭兒,我們在虎頭山第三主峰附近聽見人馬的聲音,偷偷潛近一瞧,發現山與山之間有道單輛馬車能通行的一線天狹道,不寬,但長度約有五里,我們的人剛一走近,狹道上方突然有落石滾下,只好趕緊撤離。」但仍有人走避不及被石頭砸中,傷得不輕。

  「說下去。」

  衛海天剛一坐下,立即有人上前恭敬地接走他背後的五石大弓,小心的置放在牆邊。

  「屬下再次探查,狹道的另一端是座巨大的峽谷,葫蘆形狀,易守難攻,若是藏兵於此,約有兩萬之數,馬匹預估五千匹,谷中有湖、水草豐美,儲糧、囤兵兩相宜。」

  「這是你的判斷?」他冷言。

  玄衣男子硬著頭皮。「是。」

  「未親眼所見都當不得真,再探,我要確切的證據。」他們是軍人,軍人講求的是眼見為實。

  「是。」又要去?他不是貓,沒有九條命。

  虎頭山一共有八座主峰,無數零星的小山頭,全長五千八百二十五里,橫過三十七個縣界。

  其中以三、四、五三座相連的主峰最是凶險,不只崇山峻嶺、山勢陡峭,最多的是狼群和巨大的野獸、老虎、豺狼、巨蟒各自盤據,更有毒蛇、蠍子、蜘蛛等毒物,幾乎是滿山遍野橫著走。

  若非熟悉地形的人或當地獵戶,否則很難活著出山,十之八九葬身山腹,成為野物的口糧。

  十八個玄衣人進入第三主峰,只有十五個人回來,三人不幸罹難,連屍體都無法帶回。

  他們不是死於獸口,而是太過輕敵,仗勢著藝高人膽大,不把區區山頭當一回事,過於自負,疏忽山林潛在的危險,一個誤踏不穩固的山石,瞬間從山壁跌落,活活摔死;一個誤食毒果當場斃命;一個更倒楣,故作孤傲的站在高處,山風一卷就不知去向,風口處是慘叫不已的回音。

  「石峰,我要你查的事呢?」

  另一名五官偏向夷人的男人上前一步。「屬下查過了,鳳陽鎮這幾年裡少了將十八歲以上、二十四歲上下的青壯年約五百名,有的說跟馬隊走了,有的說出外討生活,有的說去鏢局當差,甚至有一說他們有些人進了山裡打獵,被老虎吃了……」

  說法不一,蒐證困難,但都有一個沒得解釋的現象——那就是一去不回,音訊全無,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但是大部分的人家中會莫名多出一筆「安家費」,為數不少,足夠一家幾口人好幾年的開銷,買屋置地綽綽有餘,腦筋動得快的人家還能拿銀子做生意,發家致富。

  「老虎吃人?」他冷笑。

  多大的老虎,能一口吞掉整個人?虎頭山雖大,但獵戶屈指可數,衛家在山中行走多年,從未聽過老虎食人的事,老虎不是被他們打死了,便是逃入深山中,沒人活膩了給老虎送「肉」。

  真是可笑的藉口,虧得有人想得出來。

  「頭兒,附近的張家寨、九源縣、林園鄉、打虎鎮等地也陸陸續續少了不少人,我們算了算,每個地方從三百到五百人不等,全是青壯男子、家中的頂梁柱,去向不明……」一地幾百人不算多,但一統計下來人數可觀。

  兩、三年之間竟有四、五萬之眾,尤其最近一年「失蹤」的人口最為驚人,是歷年的總和。

  「查到他們的去處嗎?」衛海天看了下屬呈上來的大概名單,有幾個名字他仍有印象,是他小時候的玩伴,亦有見過面的鎮民,或是聽過此人的鄉里。

  他是獵戶,目前的身分以打獵為主,他是山溝村的村民,這些都查得到,並無虛假,認識衛家獵戶的人不在少數。

  可是他的另一層身分卻是朝廷武將,深受皇上賞識,以其功勳賜封二品鎮北將軍,賞下無數金銀和綾羅綢緞、皇家莊園一座、田地千頃、古玩字畫,以及一座金碧輝煌、占地二十畝的將軍府。

  衛海天將父母、弟妹接到京城,安置將軍府里裡,他則奉皇命回到家鄉,查緝一樁叛國案。因有傳聞指出有賊人暗中資助敵國,與敵軍有所勾結,且賊人似乎在虎頭山附近招兵買馬,有謀反之意。

  在獵戶身分的掩護下,果然查出不少蛛絲馬跡,以此為線索繼續往下查,竟查到鳳陽鎮的謝府。

  然而那人不是剛正不二的謝氏家主謝連橫,而是二房謝連縱,他的行蹤可疑,手中常有大筆金錢出入。

  但是謝連縱不掌權,府中大權全在長房手中,謝府有錢,可謝連縱卻是個好逸惡勞、貪花好色的人,左手拿錢、右手馬上花在女人身上,再多的銀子也留不住,在家族中的名聲並不好,那他的銀子從哪裡來?

  因此當鳳陽鎮有生面孔出沒時,化身獵戶的衛海天便以賣野味為由入鎮,用閒聊的方式四處打探哪些人與賊人有關,他們為什麼來、幾時離開、遊玩或訪友,還是尋親?

  幾乎每一個外地人都會被從頭到腳搜查一遍,連祖宗八代都沒放過,查個底朝天。

  因緣際會,這一查就查到蘇家,他手下的玄衣人根本不識蘇家人,以為他們也是外來客生面孔,便將這家人往上呈報,不放過任何線索的衛海天便來了,勿枉勿縱。

  也就那麼湊巧,一入鎮就碰著了,他一眼就覺得蘇明月很眼熟,似曾相識,細問之下竟是舊識。

  他的下屬搞了一場烏龍,查得太過馬虎,罰了十軍棍,竟把早年的大戶當成外地人,列入可疑名單。

  「頭兒,除了我們說的山谷外,還有九源縣外十里處一處莊園,從外面看是不大的莊子,可是不斷有馬車載運的物資入內,屬下去查了一下,足足有五萬石白米,有進無出,他們手上不到百畝的田地要養多少佃戶呀!」

  不查不知,一查嚇得眼珠子都快掉了,三個月送一次物資,有魚有肉、大米雜糧,大批的布料和日用雜物,近百輛馬車,光是停放就要占極大的空地。

  可是進去了卻沒瞧見任何一輛馬車從大門口出來,它們不是一次排成列入莊,而是分五天,分批進入,每次三五輛馬車不引人注目,相隔兩三個時辰一批馬車,門口有十數人來回巡邏。

  衛海天想了一下。「靠山的莊園,山上有個白雲庵。」對於自己的家鄉,他和之甚詳。

  「沒錯,就在白雲庵所在的山腳下不遠處,一旁有條小溪,他們引溪水入莊灌溉。」頭兒真厲害,不用去看就知道確切地點,他們爬了半座山才發現隱於高木環伺的小庵堂,香火還算不錯,不時有信眾上山膜拜。

  「莊園記在誰的名下?」有了人名就好追查。

        「這……」石峰語頓。

  他聲音一沉。「別告訴我你們連個名字也查不出來?」

  「頭兒,我們查了,不過好像是京城人氏置的產,九源縣這邊的地籍資料查不到。」潛入縣府一查也是寥寥幾筆,早年轉讓出去,經了好幾手,最後的地主是空白。

  「京城人氏?」他思忖。

  「頭兒,這事好像不小。」越查越覺驚濤駭浪,似乎沒一開始想得簡單。

  「通敵從來就不是小事。」小則動搖國本,大則烽煙再起、生靈塗炭,百姓處在動蕩不安之中。

  「我們什麼時候才能回京……」話說一半,一道冷光射來,說話的屬下瑟縮乾笑,人往後靠牆。

  「不想幹了?」才起了頭,離結案還遠得很。

  屬下搖頭搖得很快,無一絲遲疑,深恐搖慢了要出大事。「沒有沒有,鳳陽鎮山明水秀,地靈人傑,別人想來都沒機會,屬下是沾了頭兒的光,待得再久也無怨無悔……」

  「夠了,你們進去過莊子嗎?」廢話一堆。

  「進去?」眾人一怔。

  看到屬下們愕然的表情,衛海天的臉色一點一點凝結成冰。「一離開邊關,你們的腦子就丟了嗎?」

  一個個苦著臉,低頭挨罵。

  「周赫,晚上帶幾個人從水道潛入,務必查出秘密入口。」人和物不會平空消失,必有暗道或地宮。

  「是。」方頭大耳的男子一應。

  「莊子靠山,難道你們就想不到挖空的山腹中也能藏人,再從另一頭挖出一條足以行車的通道,兩邊連通便不用原車回返,可守可退、攻防皆宜。」

  莊子後面的山是虎頭山山群中的翠夷峰,直通翠夷峰便是巴山峽谷,出谷後連接滄浪江,行船一路北上是距離京城百里外的大城。

  換言之,只須連夜急行軍,兩日內便可兵臨城下,劍指帝都。

  「頭、頭兒,您息怒,我們的確沒想那麼多,在邊關打仗都是直來直往,求得是快、狠、準,真刀實劍地以命相搏,哪曉得看似不起眼的莊子還別有洞天、內藏玄機,您再給我們一次機會,同樣的錯誤絕對不會再犯……」

  頭兒不愧是頭兒,腦子就是跟他們不一樣,一點小小端倪就能推敲出背後的巨網,連山腹藏人也想得出來。

  幾個玄衣人倶為邊關將領,在邊關地位不低,都是有品階之人,最低是六品校尉,領兵五十。

  不過在衛海天面前,他們大半是他的親衛出身,跟在他身後出生入死,殺出今日的成就,以他為首屢建奇功,因而個個都對他忠心不二,視如兄長般崇拜,無人不信服。

  「驢腦袋,打仗也講戰術,不然如何行兵佈陣,打得敵軍兵敗如山倒?」他怎麼能活到現在,光憑力氣早被人砍了腦袋。

  「……」玄衣人面露訕訕。

  「以後沒有命令不許再到這裡來,用密信連絡,散了吧!」

  風起雲湧之際,還得謹慎行事,他們此行是奉皇命而來,事屬機密,不得聲張。

*             *             *

  鳳陽鎮並不大,彼此都相識,誰進誰出大多明了,瞞不了人,一旦有生人出現,很快所有人都知道,互相探問、閒話家常,三兩句話後就沒有秘密,自來熟的攀上交情。

  這也是鳳陽鎮可愛之處,對人沒有防心,誰來都待之以誠,不會以一個人的外在條件來區分貴賤、貧富,首重人品和才識,再談個人涵養,相談甚歡便可深交,論及知己。

  所以衛海天雖是獵戶,但在鎮上也有談得來的知交好友,皇上派他前來查探也是考慮到地緣關係,他原就是在地人,透過鄉里鄉親的口耳相傳,他比別人更容易得到不為人知的私密事,進而揪出禍國殃民的賊首。

  「頭兒,隔壁那位真和您定過娃娃親?」有話悶不住的石峰走到一半又繞回來,以肘輕頂。

  「十軍棍好像少了些。」沒查清楚真相就上報,慈不掌兵,他還是太心軟了。

  「不不不,還疼著呢!不過頭兒怎麼狠得下心退婚,那麼嬌滴滴的小娘子……」頭兒也是狠心,為了功成名就居然說放手就放手,一點都不心疼,憐香惜玉。

  「滾!」衛海天冷冷一喝。

  石峰是個膽大的,沒問明白他心裡掛著事,不舒心。「頭兒呀!不要惱羞成怒,我又不是背棄婚約的那個人,您是不是心中有愧才對人家好?山雞、野兔、羊的天天往人家家裡送做為補償?」

  頭兒真不懂女人心,當初對人那麼狠,全然不顧對方的感受,退婚對女子而言等於殺了她一次,旁人不會問對錯,誰是誰非,只會認定女子名節有瑕,導致婚事不成,即便那小娘子當年年紀小不在乎頭兒退親,可鄰里鄉親的閒言碎語又豈是好聽的?

  如今回過頭來賠罪,人家會理他才有鬼,瞧瞧蘇家這三人臉色多難看,對「仇人」不假辭色,頭兒想得到寬宥是任重而道遠,尤其那兩父子恨他入骨,沒半句好話。

  「再不走就不用走了,那兩條腿留著礙事。」打折了,用爬的爬出去,更適合滾動。

  「等等、等等,頭兒,屬下還有情報容稟。」他抹了抹一頭虛汗,趕緊推出免死金牌。

  「說。」若沒好理由,他會知道何謂軍令如山。

  石峰狗腿的衝上前,笑得好不諂媚。「頭兒不是叫屬下盯緊來謝府的那幾個生面孔嗎?我們發現其中一個暗暗在打探蘇家的情形,還詢問他們是不是從外地搬回來的。」

  「然後呢?」他目光一厲。

 「我看他的神色有些不懷好意,似乎想做什麼,便讓老四他們防著點,別讓人鑽了空子。」他還是挺機伶的,沒把頭兒的叮囑拋之腦後,用了心的。

  其實他是抱持著看戲的心態才多費了三分心思,要不哪會插手正事外的閒事,在邊關領事的大將軍一向寡言冷情,能用一個字表達就不會多說一句,帶兵嚴厲、不苟言笑,又有「鐵血將軍」之稱,沒人敢在他面前大聲喘氣。

  可脫下戰袍換上獵戶裝扮,雖然冷了些,還是和善可親,至少話多了,不再面無表情。不過一遇到蘇大娘子,那簡直是春出曉風融冰雪呀!那個不要臉……呃!是春風拂面、花開盡春曉,人蕩漾地春雪融融,都快化成一灘水了。

  這樣的鎮北將軍肯定沒人瞧過,他們這一批跟出來的下屬長眼了,紛紛下賭注,欲知下情,拿銀子來。

  「說完了?」

  「說完了。」您要爆內情嗎?他賊兮兮的眨眼。

  「你可以走了。」衛海天一閉目,背向後靠。

  「就這樣?」他嘴巴一張,有些訝異。

  「不然你還想要什麼?」他的腿不用斷了。

  「奸情呀……」他話一出,馬上緊張的摀嘴,期盼頭兒沒聽見他一時的「口誤」,他話說得太快了。

  可惜他少燒香,又忘了抱佛腳,運氣之差叫人淚兩行。

  「想聽奸情我送你去小倌館,讓你体驗情堅似海。」石峰想逃,衛海天從後提起他的衣領往外丟擲。

  「不要呀!頭兒,我還有一件事……」沒說。

  砰,落地,地面上一個人形大字,隱約的發出幼崽的嗚咽。

  「什麼事?」

  不想說,頭兒對他太壞了,吐出一口沙的石峰趴在地上裝死,他碎了一地的是薄如蟬翼的臉皮。

  可是一隻腳往他股間一踩,什麼面子、什麼自尊都不見了,只有悲憤的兩泡淚光。

  「頭兒、頭兒,輕點,我還沒傳宗接代了,您小心點踩,千萬別用力……」他的下半生幸福就在此時了。

  「囉嗦!」他腳下一壓,擔心小兄弟廢了的石峰竹筒倒豆子似的一吐為快,不敢再有半分拿翹。

  「我說、我說,腳下留情,我在京城的表舅給我傳話,說是頭兒這次若是帶功回京,皇上將為您賜婚如意公主,如果您不想娶本朝第一刁蠻公主就趕緊訂親,最好直接把人娶了,不然聖旨一下就來不及了……」

  如意公主趙頁如年方十八,為岑妃所出,為皇上第七女,岑妃為太后娘家侄女,向來深受太后所喜,惜花連盆,岑妃之女也被太后疼著寵著,因此寵出個目空一切的刁橫個性,連皇后嫡出的香藍公主也敢視若無睹。

  因為目無尊長,她被皇上罰了幾回,譬如禁足、抄佛經、月銀減半,內務府供給暫停三個月月例等。

  可是皇上前腳聖旨才下,太后便以想念孫女為由解了她的禁足,讓宮女代寫佛經,銀錢什麼的給得還少嗎?又以太后名義宣旨內務府挑釵飾、衣料供其賞玩和打賞。

  所以罰也沒有用,只是更助長如意公主的氣焰,有著太后護著,她連皇上也不怕。

  不過她也有怕的人,那就是當今太子趙青壁,那才真是個狠人,他根本不看任何人臉色,也毫無顧忌,她橫他更橫,如意公主一旦招惹到他,他二話不說命人開打,等太后趕來喝止時人也打完了。

  太后是嬌慣著如意公主,但她也一樣寵著在她宮裡住了五年的太子,兩個都是她的手中寶、心肝肉。

  只是太后也是個識時務的人,今日的太子乃明日的帝王,雖說上位前誰也預料不到會不會有變卦,但至少他是名正言順的正統,若無意外,日後的千秋萬世還是得看他。

  後宮女子沒一個簡單的,太后至今仍吃立不搖自有她的手段,為了她的娘家人能在她不在了之後依舊盛興數代,她當然要把太子籠絡好,借著這點香火情善待她娘家人。

  為此,她不顧皇后的反對,在太子出生不到三個月便抱養膝下,故意疏遠他們的母子情,又把岑妃塞給皇上,讓她早日生下皇子好和皇后相抗衡,取代皇后之位。

  太后用「孝道」逼迫一國帝后,迫使他們點頭,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岑妃連生了三胎都是死胎,最後一胎就是如意公主,最後雖是活了,但岑妃產後大出血,傷了宮房,從此再無生孕能力。

  為此太后大怒,下令撤查,她一直認定是皇后或其他宮妃暗下毒手,想揪出她們的把柄好廢后或廢妃,穩固自家侄女在宮中的地位。

  誰知這一查真查出個事兒,但事實出人意表,連太后都掩面痛哭,連喊了幾聲,「糊塗、糊塗、太糊塗……」

  原來岑妃比太后更急於求子,私底下讓娘家母親為她尋來生子偏方,其母為求一次就中,便聽信了旁門左道,特意上道觀求道長開藥,前後花了三萬兩買了三張送子符和一瓶助孕的丹藥。

  是藥三分毒,何況一般的丹藥都有丹毒,原本無事的岑妃,一起服下丹藥和符水就出事了。孩子在腹中就已中毒,可是沒人知曉,在來不及救治的情況下胎死腹中,勉強生下來還能活嗎?而好不容易生下的如意公主,當然深受太后寵愛——

  「皇祖母,這次您一定要幫我,我不要被太子哥哥送去和親!」她堂堂一國公主怎能下嫁茹毛飲血的蠻夷,太折辱人了!

  「好、好,祖母的小如意,有皇祖母在,誰敢動你一根寒毛?」她屬意的是中山王,雖說歲數大了點,但會疼人就好,也就差個二十來歲,七子二女。

  中山王是遼東一帶的藩王,先帝所賜的異姓王,正值四十壯年,王妃剛死正要續弦。

  「不是說鎮北將軍年少有為,和我正匹配,皇祖母您趕緊讓父皇下旨賜婚,別一回頭被人搶了!」父皇賜宴那一夜她瞧了,還真是一表人才,氣宇軒昂,健壯而不粗鄙,讓人想靠上去。

  「這……邊關回來的身分還是低了點,家世不顯、身世卑微,蠻牛哪堪配美玉。」

  「皇祖母,您不疼如意了,如意就要他,人家一瞧就中意了,皇祖母給如意做主。」使著性子的如意公主不許人說不,像鬧著要糖吃的孩子一般,非得到不可。

  「別鬧,皇祖母再想一想,若是個成器的,皇祖母不攔著,遂了你的心意。」天下是趙家的,趙氏子女想要什麼還得不到嗎?

        「謝謝皇祖母了,您對如意最好了。」她高興得眉開眼笑,彷彿龍鳳喜燭在眼前燃著。

  「瞧你,喜得見牙不見眼了,真有那麼歡喜?」一個小小的鎮北將軍把她樂得什麼似的,真沒出息。

  「他好看,而且父皇準備重用他,一旦他成了我的駙馬,看太子哥哥還欺不欺負人。」太子哥哥再凶也不敢動父皇的人,她要把以前吃的虧討回來。

  太后一笑,意味深遠。「要是他抗旨呢?」

  「他敢?」公主下嫁是她委屈了,他敢有二話?

  「如果他有未婚妻或妻室呢?」尚了公主就得放權,就此止步,稍有抱負的男子都不願一身才能被埋沒。

  如意公主笑得極美,可眼神冷若冰刃。「那就殺了呀!還留著吃臘八粥呀?我的東西寧可毀了也不讓人覬覦。」

  「好,不愧是皇家女兒,有氣魄!」像她。

  擋路的人都該死,當年她在那一屆最美的秀女茶水中下藥,使其生瘡長疔退出選秀,她才能進儲秀宮,一路披荊斬棘,到先帝身邊,然後把皇后踩死了上位。

  太后是繼后,甚至也非皇上生母,那是搶來的孩子,而後母憑子貴,榮登本朝最尊貴的女子。

*             *             *

  「哈啾、哈啾、哈——啾——」才剛八月,秋老虎還熱得很,怎麼就著涼了?

  「月兒,你受寒了嗎?快找個大夫看診,開服祛寒的藥煎服。」早晚天涼,叫她多穿件衣服偏是不聽。

  「沒事,鼻子發癢而已,不知誰在偷罵我……」揉揉鼻頭,她小聲的咕噥著。

  「喝點薑湯別逞強,咱們的日子還過得去,少做些傷眼的針線,累了就休息……」妻子積勞成疾去了,他不希望女兒也跟妻子一樣勞累,為了想多賺點銀兩而病倒。

  「爹,您又喝酒了?」蘇明月聞到酒味。

  蘇東承心虛地連忙把手中的酒壺往身後藏,「我沒喝多少,就兩、兩口而已……」

  「你哪來的酒,我不是斷了你的銀子,還和酒鋪子說好了不賣你酒,我不付錢,你怎麼還有酒喝?」誰這般不信邪,以為她說笑不會不結帳。

  「別、別人送的,不、不用錢……」他一心急就口吃,說話不順暢。

  「拿來。」她手心向上。

  「拿什麼?」他沒錢。

  「酒。」

  一說到他「命」,蘇東承立即心慌不已。「沒有。」

  「爹,就在你身後,要我動手搶嗎?」和父莫若女,他眼珠一動她就能將他看透。

  「不行、不行,那是女婿給我打的白乾,你不能搶!」他將酒護在胸前,兩手使勁抱著。

  「女婿?」蘇明月嘴角一挑,面露不善。

  「不是女婿、不是女婿,是衛家小子,他說他以前做了不少錯事,深感抱歉,可是時光無法回頭,所以買壺酒給我賠罪。」誰沒個年少時意氣用事,知錯能改就好了,何必老是記掛過去。世無完人,哪個沒犯過錯?敢誇口沒有那都是騙人的。

  蘇明月水眸一漾。「你不是說他頭頂生瘡、腳底流膿,全身上下連骨頭都壞透了,還叫我別和他靠得太近,省得被他那身壞氣給玷辱了?」

  「哎呀!此一時彼一時嘛,老衛的兒子能壞到哪去?他和他爹一樣都是好的,我誤會他了。」好孩子、好孩子,明理懂事又善解人意,對長輩的照顧無微不至。

  「爹,您也爭氣點,給您酒就改口,您老的臉皮要不要呀!」真該拿面鏡子給他瞅瞅,又厚了一指面皮。

  「誰、誰說給我酒就不算事了?我是看在他為我們討回祖產的份上,這才不和他計較太多。」他恩怨分明,不占小輩的便宜。

  蘇家在外地的家產的確賠光了,兩袖清風,是蘇夫人典當了自己和女兒的首飾才湊了幾百兩開了間繍坊讓一家人在外地過活。

  經商失敗的蘇東承太失意了,沒有再搏一搏的氣力,他覺得自己老了,也怕再失敗,更是完全忘了蘇家在鳳陽鎮還有間起家的米鋪,以及鎮外約五十畝大的祖地。

  那天衛海天扛了一頭鹿來,兩人為了「退婚」一事又起口角,蘇東承單方面的罵著他,還動起手來,當小輩的皮厚,只得受著,打人打得手抽筋的蘇東承見狀氣到差點閉氣,哭著說自己不成才,敗光了祖業,死後沒臉見列祖列宗。

  這時衛海天開口了,狐疑地說起河灘旁那塊地不就是蘇家的?蘇家祠堂還在,逢年過節似乎還有人祭拜。

  蘇東承一聽,傻了,拖著衛海天去看蘇家的祖地。

  果真地還在,還種上了糧食,他在祠堂內的神桌下打開只有家主才知道的暗櫃,裡面有米鋪的房契和祖地地契。

  他當年舉家離開鳳陽鎮之後就將鋪子和田地交給兩名小管事打理,起先兩人還會送銀子來,後來越送越少,少到如同雞肋,蘇東承索性讓他們別送了,誰讓他當時談成一筆買賣就能買下十倍大的祖地,那點小錢他看不上眼。

  不料沒多久,蘇家倒了,小管事也牆倒眾人倒,對東家的死活不理不睬,動起將店鋪田地占為己有的私心。

  蘇東承隨即上門討要祖產和米鋪,兩人不僅不還還想把老主子打出去,硬稱那是他們的,與蘇家無關。

  這時衛海天挺身而出,把兩人揍了一頓,還要他們把這些年米鋪的收入和地租吐出來,還地、還鋪子,衙門內有鋪子、田地持有人的存檔,一查便知分曉。

  不想坐牢又被揍得鼻青臉腫的兩名小管事兩眼淚汪汪,秋收的麥子還在地裡,也只能全給了蘇東承,再賠一百兩,米鋪也有存貨,也都是蘇東承的,另外還得三百兩銀子賠償。

        有田又有鋪子,怕蘇東承一高興就拿出銀子顯擺,得知詳情的蘇明月決定幫他收起來,連同田契、地契、房契。

  蘇東承傻眼了,要衛海天幫他搶……呃,拿回來。

  衛海天兩手一擺,只說:「月牙兒凶,我怕她。」

  此事不了了之。

  因為這件事,兩個無緣的翁婿反而感情好起來,尤其衛海天每每拎來野味時,總不忘捎帶一壺酒,把蘇東承樂得忘了前仇舊恨,一盤小魚乾、一碟豬頭肉,兩人就對飲起來了。

  喝酒建立男人的交情,這話說得一點也沒錯,原本是仇人見面份外眼紅,如今是乾一杯、兩角菱,你一口、我一口,江水淘淘向東流,你我一塊兒喝酒賽神仙……

  「爹呀,您真好收買。」蘇明月看著親爹抱著的酒壺,螓首一搖,眼神失望地嘆了口氣。

  瞧見女兒無聲的譴責,蘇東承有些慌亂。「月兒呀!就一壺酒而已,爹不會忘了他對你做過的事,不過得饒人處且饒人,衛小子也沒那麼壞,他不知道他想要的是什麼。」

  「那他現在知道了嗎?」前不久還氣衝衝拿刀要砍人,這會兒倒是倒戈了,為人說起好話。

  「啊?」他目露茫然。

  「爹,知人知面不知心,能從邊關全須全尾活著回來的男人還是您認識的衛家小子嗎?投其所好,誰曉得他要的是什麼?您被騙過一次,不要再被騙了……」她想起蘇家被騙光的家產,心裡微鬱。

  「什麼被騙過一次,爹幾時……」蘇東承還不曉得沉船的事是別人設下的圈套,一步步引他踏入。

  「蘇大娘子,那件事你考慮的如何?」

  門沒關,一道灰撲撲的身影自行闖入,半是滄桑半是憂心的面容平添幾條細紋,略微沙啞的聲音中有些急迫。

  「喬叔,你怎麼又來了?」事趕事的蘇明月撫額呻吟,訝異事情全湊在一塊了,讓人為難。

  「喬叔?」他們蘇家的親戚?

  看見父親一臉疑惑,蘇明月真心笑不出來。「爹,一會兒再跟您解釋,喬叔,你等一下,我給你端茶。」

  「『又』是什麼意思,他不是第一次找你?」蘇東承面有疑色的看向沒見過的客人。

  「蘇大娘子,你何不直接向令尊說個分明?」心中坦蕩蕩好過瞞在鼓裡,昏庸過日?兩個同輩人同時發聲,顧此失彼的蘇明月苦笑著,她自己都釐不清頭緒,哪能給予答覆?

  可是眼前納悶和心急兩張臉,她無法置之不理,也許說開了會是一番新局面,也讓父親多點責任感。

  「爹,您坐好,有件事應該讓您知曉,您……呃,還是先喝口酒吧,今天特別通融。」唉,真不知從何說起……

  「月兒,爹不喝,你快說!」看了看懷中的酒,想喝又忍住的蘇東承緊張的吞咽。

        他不喝,她都想喝了,一醉解千愁。「喬叔,你也坐,別站著,先喝口茶咱們慢慢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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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17 00:17:20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受害者同盟

  「什麼?」

  果真如蘇明月所料,一聽完來龍去脈,難以置信的蘇東承兩眼睜大、面色發白、急喘不已,呼吸一下子上不來,差點翻白眼昏厥在地,他兩手捉著桌沿才不致往下滑落。

  嗜酒如命的他震驚地連愛喝的酒也顧不得了,任著酒壇滑落,摔碎在地,頓時酒香四溢。可是他哪還記得他的酒呀!長年泡在酒裡的腦袋像是被晴天驚雷一劈,轟隆隆的清醒了,不再一團槳糊。

  不清醒不行呀!這件事太讓人心寒了,他都不知道該相信還是先嘲弄自己一番,終日打雁卻被雁啄了眼,虧他還是在商場中打滾多年的老人,居然會在陰溝裡翻船,犯了最淺顯,而且不應該犯的錯。

  他那時在想什麼,鬼遮眼了嗎?被人牽著往彎路走,居然沒查清事情的真偽,腦子進水只聽信片面之詞,六神無主的以為船真的翻了,渾渾噩噩地別人說什麼就是什麼,變賣家產付出巨額賠償金。

  「爹,您冷靜,不要太激動,這事都過了好些年,您要心平氣和的接受。」翻舊帳於事無補。

  「月兒呀!你叫爹怎麼冷靜?原來不是爹急功好利,為了大賺一筆而利欲熏心,爹是被人算計了,才會糊里糊塗犯下大錯……」眼眶忽然一紅的蘇東承哽咽的說不出話來,眼中淚光閃動,似驚、似怒、似哀,又有一些釋懷。

  別人千方百計請君入甕,他哪曉得這是陷阱,幾個熟人極力鼓吹,說得天花亂墜讓人心動,還先把合作的銀子拿出來遊說他點頭。

  當時想到要拿出大半的身家,他還猶豫不決,可是許、張兩位熟人把棺材本都投下去了,他哪好半途收手,一咬牙也跟了,對朋友仗義的他義無反顧,相信他們不會害他。

  誰知人心難測,他被信任的人陷害,沒給他半點應變的機會,一咬就咬在命脈上,沒有翻身的機會。

  「爹,您別難過了,別人不知謀劃了多久,哪會輕易讓您開溜,而且還下了重本買通您身邊的熟人,叫人防不勝防,您也料想不到這些人下手這麼狠,吃肉喝湯不說,連鍋子都端走,半點殘羹剩飯也不給您留下。」可說是心狠至極,將人連根拔起,殺雞取卵、寸草不留。

  這是一次性的計劃,掏光了家產就走人,誰還跟你論交情?銀子入手便達到目的了,趕緊離開方為上策。

  「我哪能不難過,月兒,爹對不起你,把你草率地嫁了,害你遭人羞辱,也對不起你娘,跟了我大半輩子,最後卻吃苦受罪,還有明章……」他本來要找大儒給兒子開蒙,可是沒錢事事難行,硬是給耽誤了。

  「爹,別說了,這事誰也別怪,要怪就怪心思險惡的那些人,咱們家好好的做生意,又礙到他們什麼事了?一個個豺狼虎豹般,紅了眼連骨帶皮的啃食。」

  也是他們蘇家太張揚,不把錢當錢看,廟裡的香油錢一丟就是一千兩,財不露白,這不就被盯上了。

  「是呀,兄弟,你要放開胸懷,別氣著了自己,我也一樣被人耍得團團轉,以為大幹一場能十年不幹活,哪知人家挖好坑等我跳,銀子沒瞧見倒是賠光了老本,落得晚景凄涼、身無分文。」感慨同樣的遭遇,頻頻抹淚的喬叔也是淚滿襟,難以停止。

  「你跟我一樣受騙?」赧著老臉皮,蘇東承嗓音沙啞。

        喬叔點了點頭,用手背拭去眼角老淚。「他們說山匪肆虐、殺人行搶,無一活口,我一聽就傻了,太平盛世哪來的土匪,官府都不管嗎?銀子沒了還能再賺,人沒了我上哪賠人,這不是要逼死我……」

  當時他一籌莫展,只能趕緊把妻小送走,以免受他的牽連,保留最後的一點骨血。

  「對對對,就是這樣,我說要到出事的地點看看,別人一直攔著我,說船沉了還看什麼看,要跳入江中打撈嗎?我一聽,覺得也對,除了江水滔滔外,我還能看到什麼呢?」於是他專心處理善後,收拾爛攤子。

  「哪是人死財去,根本什麼事也沒發生,沒人沒貨,什麼也沒有,他們要的就是銀子,不只拿了我們的銀子還一石二鳥,買賣都是同一人,把我們逼得山窮水盡。」想到被人當傻子糊弄,喬叔仍氣憤難平、聲音揚高。

  幾十年基業一下子敗光,他哪能不自責,都準備上吊以謝祖宗了,可嘆放不下妻小才苟活於世。

  沒了銀子之後的他只能去給人當帳房,存了點銀子後就做點小生意,雖說沒以往的家業那麼大,至少能養活自己,他想一點點累積,總能給兒子們留點什麼,這是他唯一能替他們做的事。

  發現是騙局後,他一邊做著小買賣,一邊以商人身分四下打探,而後才曉得受害者不只他一人,犯傻的人還真是不少。

  「什麼,他們不只騙了我的銀子,連訂貨的也是……這些黑心肝、殺千刀的,老天怎麼不下道雷劈死他們,我們的銀子也不是天上掉下來的,嗚嗚……全是我嘔心瀝血的心血……」說到傷心處的蘇東承老淚縱橫。

  「老兄弟,你比我幸運,好歹兒女在你身邊,不像我,真是孑然一身,也不知何時才能一家團聚。」說著說著喬叔也涕淚橫流,臨到老無兒無女相伴,他這一生到底幹了什麼?

  兩個中年老男人在那一聲一聲的比慘,掩面痛哭,哭聲悲涼地直穿透鄰居院牆。

  正在屋裡盤算下一步該怎麼走的衛海天眉頭一皺,起身走向前院,個高的他從牆上探出顆腦袋,直往蘇家瞅。

  他先看到一臉無奈的蘇明月好聲好氣的勸慰,眉間微帶疲色,人又瘦了幾分,他心頭一抽一抽地不捨,想為她將頭頂的天撐起來,讓她不再為瑣事煩心。

  再瞧瞧哭聲如牛哞哞叫的淚人兒們,他眉間擰起的皺痕更深了,眼中帶了一絲血光的厲氣,凶戾狠絕。

  「哎!好在我生了個好女兒,這些年都是她在照顧我,又當娘、又當姊的拉拔她弟弟,沒日沒夜的刺繡換來一家溫飽,除了她娘外,我最虧欠的人就是她了。」投胎當他的女兒也真不幸,有個沒用的爹。

  「爹,女兒孝順您是天經地義,父女間哪有什麼虧欠?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發自內心,心甘情願為我們這個家付出,我不苦,就怕您把酒當茶水來喝。」話中帶話的蘇明月不忘刺她爹一下,提醒他喝酒傷身。

  被挖苦的蘇東承訕訕一笑,老臉皮臊得很。「我、我少喝一點就是,別老是嘀嘀咕咕的……」

  「戒了不是更好?省酒錢。」她早想讓他戒酒了,可屢勸不聽,他總是前頭答應了,一轉身又抱著酒壇子猛喝。

  「爹有進項……」他指的是祖地和鋪子的租金,讓他買酒喝綽綽有餘。

  「爹,您不要忘了養個讀書人是件多麼燒錢的事,而且弟弟日漸長大了,娶老婆的銀子您準備好了嗎?」還有鄉試、院試、參加科舉的路費等等,一次比一次費銀子,沒得省。

  「這……」他羞愧的低下頭。

  「咱們祖地和鋪子的收入入不敷出,您別打那筆銀子的主意,我多繡幾件繡品貼補貼補,也許還能讓您多吃一口肉。」一說到肉,她想到衛海天,灶房內煙燻的野味多到吃不完,她真想讓他別送了。

  「我……我就好口酒,你不讓我喝還不饞死我,大不了我不吃肉。」他賭氣的說道,不給酒喝他翻臉。

  「爹……」別像個孩子蠻不講理,他才是一家之主。

  「欸,你們父女倆也不用為喝不喝酒傷感情,把被騙的銀子拿回來不就皆大歡喜了,何必發愁?」他查那麼久好不容易才接上線,他不想白白浪費掉,半途而廢。

  「能拿得回來?」蘇東承訝然。

  「喬叔,我還沒決定……」沒有萬全準備不宜輕舉妄動,對方的身分不明,他們不知道要面對什麼。

  那麼多的受害人竟無一人察覺異樣,可見策劃得多麼周詳,背後肯定有人,而且一定地位很高,循規蹈矩的小老百姓招惹不起,士農工商,又有誰肯為其出聲?

  「蘇大娘子,你該讓你爹拿主意,聽聽他是怎麼想的,蘇家偌大的家產也不是你說了算,你還有弟弟,那些是他的,既然有機會為何不去試試?你也老大不小了,再嫁不難,難道要一輩子以刺繡為生?」喬叔勸她要為自己多著想,機遇只有一次,稍縱即逝。這話說得有點重了,蘇明月臉色微變。

        「喬叔說得也有道理,我一個下堂婦的確不該插手太多的娘家事。」

  她嫁過一回是不爭的事實,即使並未圓房,但在世人眼中她已是一名人婦,夫家休離,回得也是娘家。

  沒有心眼的說她養父育弟、純善至孝,反之,背地裡說她言語刻薄,明著扛起生計,實則掌控蘇家,一個無處可去的棄婦霸著娘家,趁弟媳未入門前當家主事,搶奪大權。

  「蘇大娘子別多想,我沒旁的意思,只是不甘心三代基業毀於我這不肖子孫手中,想找人聯手扳回一城,以告慰先人。」他真是恨吶!恨不得剝其皮、抽其筋、啃其肉、吸其血,將失去的全要回來。

  「我明白,你也是恨毒了吧!明明都是華服大宅,婢僕成群,誰知一轉眼間變成布衣荊裙、門庭冷落,昔日的親朋好友避之唯恐不及,少了見到財神爺般的熱絡。」時局時時新,人情薄如紙。

  想到向人借錢的困窘,真如喬叔所言,閉門不見客、惡言相向,讓他嘗盡遭人白眼的心酸,「蘇大娘子,你也不想看那個人繼續騙人吧?用我們辛苦賺來的銀子逍遙快活,把他繩之於法才能避免更多人受害,銀子拿不拿得回來是一回事,至少要出這口氣!」

  「我……」

  意動的蘇明月正想開口,她爹不高興地冷著臉,搶先一步。

  「那個人?你們指的是誰,還有什麼瞞著我沒說,莫非是我認識的人?」蘇東承看看女兒,又瞧了一眼面色心虛的喬叔,狐疑的目光在兩人身上來回。

  「爹……喬叔說得是許伯伯。」與其隱瞞,還不如開誠布公,免得哪天兩人在街頭遇上。

  「他、他還敢來!」他又驚又怒,難以置信坑害他的人竟敢自投羅網,來到他的地頭。「爹,他用了另一個名字出現在謝大伯家,怕是別有目的。」雖是喬裝過,白淨的面龐多了鬍子,但她一打照面就認出來了。

  姓許的也看到她了,起先還沒想起她是誰,怔了一下轉過視線,一會兒神色有異地看了她許久,隨後神情慌亂的碰碰身側的男子,低語了幾句便匆忙離去。

  蘇東承一聽坐不住了。「他不會想故技重施,害老謝家吧!不行不行,我得和石頭提一提。」

  他作勢要前往謝府,揭穿許男和其黨羽的真面目,不讓謝府和他一樣身陷局裡猶不自知,還替人找藉口開脫。

        石頭是謝府家主謝連橫的小名,和蘇東承也算是幼年摯友,只是後來各自成家後顯得疏遠,謝夫人出身名門望族,是京城人氏,因此不太瞧得起小鎮百姓,又與蘇夫人不和,故而蘇、謝兩家漸行漸遠,再無往來。

  如今蘇家今非昔比,更不會上謝府自取其辱,若非出現一個姓許的,蘇東承絕不會踏入謝府一步。

  「爹,我已託人提醒蘇大伯,您就別費這腿腳。」蘇明月不想父親在那夥人面前露面,出聲阻止。

  「你找誰?」妥不妥當?

  「隔壁的。」她不指明道姓,但明眼人一聽就知是誰。

  「衛家小子?」嗯,倒是可靠!

  一聽是衛海天,蘇東承少了一見面時的劍拔弩張,眼中多了滿意的笑意,當是自家子侄關愛。

  「來了,蘇伯父喊我嗎?」

  一道俐落的身子翻牆而入,三兩步到了正堂,他也不用人招呼,倒了茶一飲而盡,如同回到家。

  「臭小子,你是不是一直趴在牆頭偷聽,不然怎麼會那麼湊巧?」蘇東承老眼一瞇,透著長者睿智。

  眸光一閃的衛海天只當沒聽見他說什麼,話題一轉。「月牙兒,我去送野味的那間酒樓的掌櫃對你的繡品很感興趣,他說他老丈人的生辰近了,想送座四扇四季屏風為壽禮,問你能不能在三個月內趕出來。」

  「四季屏風?」應該不難。

  「以梅、蘭、竹、菊為主題,再繡上與之相呼應的鳥獸、睡獅、喜鵲、藪貓、蝶蜂,他不求鮮艷,但求素淨,以靜為主,又要感受到一絲的動,你做得到嗎?」有要求才有進步,她要的是肯定,而非虛偽的吹捧。

  蘇明月美眸一亮,映著光彩。「可以。」

  她以自己的繡技為榮,越是刁難越是真正識繡者,她用手中的繡線繡出奔放的流水、靜謐的風。

  「一幅百兩,四幅繡屏四百兩,繡布和繡線主家會準備,你只要繡成圖即可。」裱裝另有他人。

  「四百兩……」螓眉一蹙。

  「太低?」衛海天問。

  她眉一跳。「不,是太高。」

  突地,他低笑。「還有人嫌價錢高。」

  她也笑,卻笑得飄緲,「若在京城,也許我會相信有人出得起高價,可在咱們這個小地方,四幅一套的屏風百兩已經頂天了,多了要被嫌棄的。」

  「你的繡功極好,值得這個價碼,若是這次繡品能令王掌櫃滿意的話,他想和你合作,將你的繡品推向京裡的高門大戶。」賣了繡品她就有錢,可以喘口氣歇息,不用煩心老父失志,幼弟失學。

        聞言,她雙目亮如星辰。「你不是尋我樂子?」

  「當真。」比黃金還真。

  「我有點不安。」似乎好運來得玄乎。

  「我只是小獵戶,可買不起你的繡品。」看出她眼底的懷疑,衛海天搬出暫用的身分。

        蘇明月櫻唇淺揚。「我沒想是你,但是你應該替我說了不少好話吧?這才引起人家的注意。」

  他順著她話說:「是呀!費了很多口水,口乾舌燥,賞杯清茶喝可以嗎?」

  「呵……整壺茶都快被你喝乾了還喝,牛胃。」她取笑,但也正正經經地倒了杯茶放在他面前。

  「沒你倒的好喝。」他捧起土胚杯放在嘴邊,細細品嚐,好像這是瓊漿玉液,入口生津、甘甜潤喉。

  其實十文錢泡出的茶水能好到哪去?也就多了茶色,不過不同人泡的茶自是別有風味,叫人聞者清香。

  玉頰暈紅,她冷瞪一眼。「不都是茶,就你話多。」

  「不一樣,多了紅袖添香。」唇畔微微一勾的衛海天漾著一絲笑意,小口輕啜。

  她一啐,收起了茶壺不給喝。「當過兵的盡說渾話。」

  他一笑,認同軍營是葷素不忌的大染缸,純樸的鄉下傻小子入伍三年都成油條老兵。

  「月牙兒,我沒變壞。」

  變的是心境,而非人。

  「你壞不壞跟我有什麼關係,你別把我爹帶壞就好,還有,不許偷偷給他買酒喝。」戒都戒不掉了還慣著他。

  「光明正大就可以?」他反問。

  蘇明月一惱,不給他好臉色,轉身入了灶房燒水。

  「小子,眼招子往哪擱,沒瞧見這裡有人嗎?」蘇東承語氣很衝,手往桌上一拍。

  「蘇伯父,月牙兒的繡品不輸江南繡娘的珍品,找對門路推銷出去,日後必成大家。」她缺的是伯樂。

  「先別提這事,你這麼幫她是何居心?我閨女都嫁過一回了,我不想她再所託非人。」這小子倒是不錯,人模人樣,眼神清正,就是有股叫人猜不透的深沉。

        沒想到他會這麼問的衛海天頓了一下,也沒法說出自己是什麼感受,是心疼、是憐惜,是……想看她笑。

  「她的婚姻不順是我害的,我想做些什麼彌補她,在我能力範圍內希望她能重拾歡顔。」

  「就這樣?」蘇東承略帶失望。

  「不然還能是怎樣?」完成皇上交付的任務就得返京覆命,他不會在鳳陽鎮久待,鎮北將軍府中還有雙親要奉養。

  沒得到心中想要的答覆,蘇東承心中鬱悶。

  「蘇老爺,那我們的事呢?要不要加緊腳步,把當年的事查得水落石出?」喬叔心裡只想查明真相,是誰在背後害他眾叛親離、妻離子散。

  「嗯,當然要查,查個徹底,這個虧我咽不下去,非要挖出整個真相不可!」船究竟沉了沒,或是根本無船載運,全是虛構,為了釣他這條大魚演了一場好戲,手段盡出。

  「好、好,老兄弟,我信你,我們都被害慘了,不能不還以顏色,接下來你打算怎麼做?」他一下子蘇老爺、一下子老兄弟,顯見內心的激動,他不是孤軍奮戰,有盟軍。

  「這……」做生意蘇東承在行,出謀劃策就……等等,這裡不是有一個剛從邊關退下來的兵爺!「小子。」

  一隻手往自己背上一拍,衛海天眸色驟深。「蘇伯父。」

  「聽說我閨女讓你給謝府傳話?」膀粗臂壯,身子骨結實,很好、很好,能擋三、五大漢。

  「不是我,我三叔家的柱子在裡面幹活,傳個紙條應該不難。」他不居功,的確是他的下屬做的,趁夜潛入放在書桌上,眼沒瞎的人都看得見。

  「不管是不是你,這事都算你一份,誰叫你當年始亂終棄,讓我閨女的婚事始終不順。」捉壯丁,眼前人不捉白不捉。

  「我沒……」哪來的始亂終棄,他只是退婚,他們連山盟海誓也沒有……這鍋,好沉重。

  是夜,風瀟瀟,細雨蒙蒙。

  一隻黑貓身形輕盈的躍上屋頂,抖了抖被雨淋濕的貓毛,望向無月的夜空,對空喵了一聲又優雅地往下跳。

  須臾,一隻、兩隻、三隻……不,是四道、五道、六道黑影在蘇家屋頂出現,淋濕的瓦片發出極細微的腳步聲,若非耳力過人的人是聽不見,很輕、很輕,有如貓足。

  靜靜地,蘇家三人都睡著了。

  悄悄地,幾名玄衣人靠近。

  滴、滴、滴……雨水從屋簷滴落。

  一陣秋雨一陣涼,一進入秋天,每下過一次雨天氣就會轉涼,等秋雨不再下了,冬雪將至。

  「誰?」

  黑影警醒地抬頭一看,屋脊前方多了數名玄衣人。

  「你祖宗。」壓低的聲音帶了一絲肅殺。

        「放肆!」活膩了。

  「不公平,為什麼要放『四』,不能放五、放六嗎?」排行四的小四替自己抱不平,他想改成小九。

  九字同舅,占人便宜——小九、小舅、小舅、小九……

  「你別放屁就好,小聲點,若是吵醒屋裡的人,你看頭兒饒不饒得了你。」想死請自便,別拖累兄弟。

  「我噤聲。」小四兩股夾緊,小心不放氣。

  黑影殺氣騰騰,手持大砍刀,那形似彎月的刀身不似本朝的彎刀,握柄處隱約可見有一個狼頭。

  對面的玄衣人看似優閒自在,猶如無事到此一遊,但眸中的凌厲叫人無法忽略,隱隱散發一股軍人的肅殺之氣。

  「讓開。」

  「不讓。」

  「別擋路。」

  「這是路嗎?」一人譏誚,其他人低笑。

  人家的屋頂哪是路,這叫宵小暗道。

  「知道礙事者的下場嗎?」黑影抽刀相向。

        「死。」死人不會礙事。

  「知曉了還不走。」想給這家人陪葬不成?

  「就是曉得才不走,月黑風高殺人夜,遇到有人意圖不軌,有志之士豈可袖手旁觀?」擺明了看熱鬧。

  「找死!」

  黑影剛一動,對面射出三寸短箭。

  「說自己嗎?」哼!看來還會卜算,算出性命終結於此。

  「臂弩……你們是……」衛家軍。

  黑影人目光驟縮,露出更濃的殺意。

  「哎呀,你好像發現了什麼,本來想放你們一馬,現在……」語氣一冷,「只有留下命了。」

  黑影人一驚,急喊,「錦風堂辦事,休得無禮。

        「錦風堂?」

  另一身影現身,聲如修羅,直透人心,冰寒徹骨「頭兒。」

  「頭兒。」

  「頭兒。」

  數名玄衣人同時聚攏於男子身旁,呈護衛之勢。

  「不管你是哪兒的頭兒,不要嘗試與錦風堂作對。」天下第一殺手堂,出刀必見血。

  「是嗎?」他手一抬,說話的黑影忽地一僵,咽喉處插了銀白小弩,弩尾微微顫動。

  「你……你好大的膽子,敢動我們錦風堂的人!」另一條黑影連忙抱住已死的同伴,瞠目怒視。

  「歐陽錦,是吧。」錦風堂的主事。

  「你居然……」知曉堂主是誰!

  「歐陽家的氣數盡了,你們先下去等他吧!」皇上早就想整頓了,先平內亂,再夷外敵。

  「你……」

  「動手。」

  「是。」

  幾乎是一面倒的屠殺,人數驟減的黑影在玄衣人的圍殺中逐漸不敵,落了下風,一個接一個倒下。

  錦風堂的殺手確實心狠手辣,出手不留情,對別人狠,對自己更狠,只求完成任務不給自己退路。

  可惜他們遇到的是剛從邊關退下來、身經百戰的軍中精英,全滅是唯一的下場,沒有第二種可能。

  「頭兒,為什麼是錦風堂?」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為什麼不是錦風堂?」他反問。

  「錦風堂是皇上的……呃……」刑堂。

  「看看他們手上用的刀。」不需要他多言。

  「不就是殺人的,有什麼好……蒼狼!」一聲驚呼,臉色都變了,嘯月的狼首似在嘲笑他的無知。

  蒼狼是薩滿國的國徽,也是他們崇拜的狼神,更是奉皇命追查的敵國,有人暗中資助戰敗的薩滿國,並且招兵買馬準備裡應外合,一舉破開兩國之間的壁壘,直取京城。

  「一個人的權力過大難免會產生野心,皇上想再給錦風堂一次機會,希望他們適可而止,懸崖勒馬。」可是皇上似乎要失望了,他精心培育的狗要咬主人了。

  錦風堂表面上是江湖中一個名聞遐邇的殺手組織,只要花得起銀子,想誰死,誰就活不了,令人聞風喪膽,想聘用他們的價碼相當高,不是尋常人等付得起。

  事實上錦風堂卻是皇上的私兵,一個誓死服從命令的暗殺部隊,凡是無法以王法制裁的高官勳貴、貪官污吏,甚至是皇親國戚,皇上一聲令下就得死,無所遁逃。

  第一任的錦風堂堂主是皇上的親信,生死之交,對皇上唯命是從,論起忠心無人能及。只是在一次救援任務中反被賊人所殺,帝慟,讓他兒子接任第二代錦風堂堂主之位。

  然而其子歐陽錦的行事作風和其父是兩個極端,剛上任時他還會聽從皇命辦事,幹了幾件龍心大悅的事,皇上給他的權限更大了,連見親王也不必下跪。

  漸漸地,他開始培植自己的人馬,對皇上的命令愛理不理,大量的接殺人委託,將旗下殺手分一、二、三等,他們殺的不再是有罪官吏,更多的是平民百姓和樂善好施的富人。

  皇上怒了,揚言要收回錦風堂,使其不再作惡,只是為時已晚,不知不覺,錦風堂已脫離朝廷的掌控,他們有自個兒的銀錢收入,不用國庫來養,堂口以下又有數個小分堂,分堂堂主皆是江湖人士,又收攏了不少亡命之徒為其所用,使的全是陰毒手段,錦風堂創辦的原意已蕩然無存。

  還留著它是因為皇上重情,歐陽錦之父與皇上私交甚篤,他想給故友留後,不枉多年的生死與共。

  「頭兒,錦風堂的人為什麼要殺從不與人結怨的蘇家人?」太奇怪了,殺他們能得到什麼好處?

  這不是頭一回了,前後共三次,第一次來了一個,不過是探路的,打折雙腿扔到鎮外的亂葬崗,第二次來了三人,才靠近蘇家外牆就被抹了脖子,丟進虎頭山後山喂狼。

  這一次容許他們踏上屋頂是最後的容忍,也好問出殺手的出處,看看是何方神聖敢一而再再而三的踩點。

  「要嘛他們知道了什麼不該知道的,要嘛便是妨礙了誰……」衛海天想到蘇家人正在查的事,難道與此有關?謝府……

  「頭兒,這些屍體呢?」都說死人重,果然死沉死沉的,搬動不容易,還不能有一絲聲響音。

  「需要我教你們怎麼做嗎?」都不是頭回出任務的人,居然會犯新兵才會犯的蠢事。石峰、周赫、小四等人脖子一縮,乾笑,一人扛起一具屍體就要一躍而下,給野獸們送餐。

  突地,變故來了,一隻叼著魚的黑貓跳上屋脊,另一隻小一點的花貓跟在牠身後一跳,喵喵喵地撒嬌要魚吃。

  沒人想到會有貓,踩下的一腳要避開,身體就有些不穩。

  如果在平時,身形矯健的一行人早破風而行,足下一點如凌雲,三步兩步下屋頂,跳到下一個屋頂。

  可惜沒有如果,幾個男人肩上多了個重物,前一個站不穩就往後一扶,後面突被一推就往後倒,然後骨牌一般地一個接一個,非常有秩序往後倒成一排……

  「你們在幹什麼!」這些混蛋!

  「頭兒……」幸好。

  「別說話,一個個給我往前傾,我撐不住你們。」要不是他功夫夠好,事就鬧大了。

        「是。」

  扛著屍體的玄衣人都想笑,但是嘴巴抿得死緊,不敢笑出聲,憋得臉都發紫了,忍得很辛苦。

  最下面的頭兒就像一頭牛,頂住最后倒下那人的后腰,死人的腿便在他頸子處晃呀晃的,倒數第二的人前面又是個死人,死人前面是活人,一死一活交錯,形成有趣的景象。「小四,你的臉……抬……」

  「是。」

  哎呀!不能怪他,是貓的錯,他哪知道有貓出沒。

  越想做好越容易出錯,好不容易站穩的小四正想往下跳,可是「天雨路滑」,長了苔蘚的瓦片遇到雨就像滑溜的冰,得意忘形的小四根本忘了這是下雨天,他一蹦一跳的挑好停腳的位置。

  誰知腳下一滑,他重重往下一坐——

  砰!好大的聲響。

  「頭兒……」他好想哭,瓦片好像破了。

  「你……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回去自個兒領罰!」只差一步的事他也能搞砸,看來操練得還不夠。

  「是。」小四沮喪地像蔫了的黃花菜。

  「下去,快。」一個不留。

  「是。」玄衣人一起一落,迅速而行。

  一會兒,所有人都走光了,只剩下黑貓和小花貓,以及……一個被雨淋的男人。

        「誰在屋頂?」

  「我。」

  拿著火鉗的蘇明月從屋裡走出,她抬頭一望,心下一松。「你在上面幹什麼?」

  「賞月。」這雨……有點冷。

  「賞月?」月亮在哪裡?

  明明下著雨,無月亦無星,漆黑一片。

  「月牙兒,要上來嗎?清風明月伴拙貓。」

  「有病。」她拉了拉衣襟,心想,傻子才陪他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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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17 00:17:37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半夜房頂好熱鬧

  「人還沒回來嗎?」

  穿著藏青色金絲彈墨暗紋直裰長袍的男人像是要下蛋的母雞,在書房內走來走去,不時往門口一瞅,沒瞧見什麼又不安的走回來,然後問同一句話,問了十八遍。

  他就是沒法安如泰山,總覺得心裡很慌,好像有什麼事要發生,他的好日子就要到頭了,沒法再肆無忌憚擺謝二老爺的譜,平常花不完的銀子也要從眼前消失,落得跟蘇家老頭一樣的下場。

  一開始他就說過別搞得太大,慈不掌家,他大哥看起來慈眉善目、是個好說話的人,實際上精明得很,是個名符其實的笑面虎,銀子在他手上很難拿得出來,為人謹慎小心,不貪不酒不好色,唯一的嗜好是下棋。

  「急什麼,沒瞧見外面下著雨嗎?也許躲雨耽誤了時辰。」

  殺幾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老百姓而已,錦風堂的人到底在幹什麼,難道派了那麼多人去又失手了……

  其實他也坐立難安,暗自著急,擔心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連著兩次都未得手,派出的人生不見人、死不見屍,他都不曉得如何跟堂主交代,怕是遇到硬點子了。只是他表面裝得很鎮定,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他是領頭人,不能自亂陣腳,他帶頭亂了,底下的人還管得住嗎?豈不是亂成一鍋粥?

  「可也太慢了,不就三個手無寸鐵的人,還是老人、女人、小孩,沒一個頂門的壯漢,你的人居然拿不下?」真是太沒用了,一堆廢物,看著個個是厲害的角色,結果是中看不中用。

  謝連縱都不敢相信他的話了,一次兩次是意外,第三次還能用同樣的藉口搪塞嗎?

  他真是鬼迷心竅了,竟然被小利小惠給勾動,雖然他很想除掉長房,取而代之成為謝家家主,不過前提是先要有命活著,若是因此驚動了大哥,只怕大哥會大義滅親將他除族。

  「你在懷疑我的安排嗎?」兩撇鬍子的男人冷冷一瞪,他手裡轉著兩顆褪色的桃核。

        背一僵,謝連縱乾笑的說了些陰陽怪氣的話,「不是質疑你的本事,畢竟你也是個中好手,多少人悄然無聲的栽在你手中?不過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你就確定你的人萬無一失,前兩回可就……」

  難得看到自打耳光,說什麼萬里挑一的高手,派出去了還不是連根毛都沒瞧見,是死是活猶不自知。

  「說夠了沒,還是你打算親自出手,把那幾人滅了?」他要有這膽子,他還能敬他一聲漢子。

  聽到令人火大的冷嘲熱諷,一向被捧得高高的謝連縱冷哼一聲。「你好意思推到我身上,要不是你和蘇家丫頭打過照面,還被她認出來,我們有必要在這傷透腦筋,擔心她把你的事說給我大哥聽?許、伯、伯!」

  為了這事他們計劃了大半年,可不能在這節骨眼上前功盡棄,他快說服他大哥拿銀子出來買下晉江的鹽田了。

  晉江有鹽田,還不少,可是開採鹽田要有鹽令,一塊鹽令規定只能採多少鹽,多了便是私鹽,要砍頭的。

  曾化名為許正昌的楊大成一臉鐵青,他也始料未及鳳陽鎮竟是蘇東承的老家,當時和那丫頭眼對眼的互視一眼,他驚得差點大叫,嚇出一身冷汗。

  那天起,他就盡量不出謝府大門,有事外出一定挑晚上,他就不信會那麼邪門,還能二度巧遇。不過留著那個疙瘩在,他難以心安,於是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人做了,斬草不除根總是禍患。

  誰知只是一個丫頭片子,居然連番失手,不僅人還活著,連根頭髮也沒掉,不時在街上蹓躂,和人談天說地,讓他有如溝渠裡的老鼠,為了避開她而東躲西藏,連件正事也辦不成。

  「不用諷刺我,我也苦惱得很,上面只給我三個月的期限,如今都過了一半了,再不讓你兄長點頭簽下合約,只怕這事就要辦不成了。」這些年來他還沒失敗過,靠著一張嘴巴舌粲蓮花,沒有一人不信以為真,捧著銀子當送財童子。

  「不行,不能黃了,我砸下七、八萬兩銀子收買族中耆老,他們才同意在適當時機推我一把,眼看著就要水到渠成,你不准臨門抽腿,壞了我的好事!」他的銀子不是大水衝來的,哪能白白送人。

  楊大成冷笑一聲。「那是你沒用,自家兄弟還攏不住,虧我把餅畫大,請君入甕,偏偏他還能喊停,說要再斟酌,把前面的鋪陳一把推翻,讓我不得不另辟蹊徑。」

  「另辟蹊徑?」什麼意思。

  「長房的老二看上勾欄院的春色,你是他二叔,不用我教吧?男人一旦沉迷女色,那就是不管不顧了,只要一點誘因,那就是勾勾小指的事了。」色不迷人人自迷,女人香裡醉三年。

  「你要讓他們窩裡反,利用小的來弄倒老的?」倒是不錯的主意,當老二的總是對上面的老大有微詞。

  謝府並未如表面上和諧,一塊鐵板砸不碎,長房和二房是嫡出,難免有瑜亮情結,謝連橫、謝連縱兄弟私底下不和,嫡長子掌權、嫡次子卻什麼也沒有,頂多分家時分到謝家家產一半中的四分之一,嫡長子占大頭,一半。

  長房中的三名子嗣亦是如此,雖都是嫡出,但上面兩個是元配之子,老三則是續弦所生,家主謝連橫偏重體弱但聰慧的長子,有意培植為下一任家主,因此對另外兩個兒子有些疏忽,沒那麼重視。

  誰都想當獨一無二的那個人,因此長房的二兒子對此十分不滿,他認為同是父親嫡子不該厚此薄彼,而且他比兄長更適合接任父親之位,因為他鐵定活得比大哥長壽。

  「有何不可,有矛盾才有我們的機會,如若謝府這棵大樹倒了,他們也一樣沒好日子過。」楊大成眼中閃過一抹狠厲,他從沒打算放過積累數代的謝府,那一邊正需要銀兩,一統大計可不能夭折在他手上。

  謝連縱目光一陰。「不要忘了我們說好的條件,銀子一人一半,謝府歸我,你可別背後捅我一刀,我得不到的,你也休想順利接手,你們那夥人的底細……呵呵……」

  心思不正的人是不可能相信另一頭狼,他會留下保全自己的底牌,以防被反咬一口。

  「你在威脅我?」楊大成冷笑。

  他一哼。「我是提醒你,做人別太貪心,吃了肉別忘了留湯,你們以前做了多少黑心肝的骯髒事不用我多說吧!眼前的蘇家便是一例。」

  「我不會留下尾巴的。」如今之計唯有速戰速決了,一面注意著蘇家人動向,一面盡快掏空謝府的基業,得手後立即離開,絕不讓人有機會盯上他這條線。

  因為楊大成只專注在蘇家上,沒發現隱身暗處的喬叔,同是受害人,他也不容小覷。

  「那最好,我還要在鳳陽鎮待到老死,你有你的錦繡前程,我有我的康莊大道,此事過後再不相見。」他信不過他,但不妨礙兩人的合作,各取所需,結束後分道揚鑣。

  「你以為我想見到你那張醜陋的臉孔?」半斤八兩,他也不是什麼好貨,謝府沒了,看他還如何張牙舞爪?

  「你……」哼!他忍他,不過是一時。

  「連縱,你還沒睡嗎?」

  書房外傳來謝連橫的聲音,書房內的兩人同時一驚,露出警戒和狐疑的神情,互視一眼。

  「大哥,有事嗎?我和連城正在討論晉江鹽田一事,你要不要提點意見?」他在套話,看兄長是否聽到兩人的交談。

  謝連城是楊大成目前的身分,謝府來自京城的遠親,也是連字輩,與謝連橫兄弟是同輩。

  「不了,我是來告訴你一聲,出事了。」他的聲音中有深深的疲憊,以及幾乎無所覺的失望。

  「出事了?」謝連縱心口一跳。

  「嗯,咱們門口被擺放了六具屍體,衙門那邊正在查。」事關重大,怕是多事之秋。

  鳳陽鎮一向是平和之地,十餘年來從沒出過人命,頂多是誤傷和意外,和一些雞鳴狗盜事。

  「什麼?屍體?」六……六具?他們派出去的人正好六名,難道是……

  「你們要去看一下嗎?認認是否見過。」事出必有因,不會平白無故的出現,看得出是針對謝府的……某個人。

  謝連縱身子動了一下。「看……看什麼看,死人有什麼好看的,快讓人抬走,晦氣。」

  一聽到六具屍體,他早就忍不住想衝出去,看一眼是否是他們的人,但他什麼也不能做,只能按兵不動,要是他去了,很難不被看出端倪,他表面功夫做得不到位。

  「不看也罷,這些人的臉上各被劍劃上一個字,正面向上擺放,幾個字連起來是『錦風堂的殺手』,然後一張白紙貼在門板上,上書三個大字——請笑納。」看來那件事是真的,家裡出了內賊。

  「提防有詐」的字條捏在謝連橫手中,他三天前就收到了,銀鉤鐵畫般的字跡穿透紙張,看得出功力深厚。

  「什麼!」謝連縱驚得臉色一變。

     在他對面的楊大成同樣心驚不已,有些慌亂,面色灰白的雙手握拳,手背青筋浮動。兩人心中都有個疑問——誰出賣了他們?或是誰口風不緊說漏了嘴?

  「錦風堂」三個字是秘密,豈能宣揚出去,這不是給他們招事?

  「所以夜裡沒事別往外走,縣府那邊也會派人來調查你們……」他頓了許久才又開口。「配合問話,早日查出真凶,衙門的人會一一核實身分,看有沒有人謊報。」

  最後那句話似乎意有所指,謝連縱驚得面無血色,手撐著桌子才能站立,而一旁的楊大成則是挑眉冷笑毫不在意。

  一會兒,謝連橫走了,謝連縱才驚慌地看向楊大成,手指頭微顫地指著他,語氣也多有顫抖,「怎、怎麼辦,你會被查出來!」他的身分是假的、捏造的,禁不起一查,很快就會曝光。

  楊大成卻氣定神閒一睨。「慌個什麼勁,自己嚇自己,我有路引,而且真有謝連城其人,不怕人查。」

  天高皇帝遠,等去了京城一趟回來,他早得手走人,想要找他是大海撈針,他已經變成另一個人。

  「是嗎?」謝連縱鬆了口氣。

  「當務之急是趕緊讓你大哥點頭答應鹽田的收購,你要大力鼓吹利潤有多豐厚,我在一旁敲敲邊鼓,你一句、我一句地把他繞暈,還不手到擒來?」他不信謝連橫這塊骨頭有多難啃。

  謝連縱卻是一笑,笑得諷刺。「我大哥沒你想像的好糊弄,他比你聰明多了,還不受誘惑。」

  雖然不願承認,但大哥的確勝他許多,不論品性、學識、才華、凝聚家族的向心力,兄長的確高人一等。

  可是那又如何?人都有私心,族親看的不是你的能力有多好,而是能讓大家得到多少利益,真金白銀才是實力,誰給他們銀子,誰就是頂梁柱,沒人嫌銀子多了咬手。

        楊大成一聽,臉色有幾分難看。「你認為這是好事?」

  面上一僵,謝連縱又是冷哼。

  兄長越難擺平對他越不利,拖得越久越容易事蹟敗露,晉江雖遠,卻也不是打聽不到那邊的消息,只要有心,還是能略知二一,他的如意算盤便會落空。

  同在一條船上的人,謝連橫還是希望合作愉快,他們都有相同的目的,拼著謝府百年財富而去,拿不到手,心有不甘。

  「咱們不要自己先鬧起來,你才是鳳陽鎮土生土長的當事人,你來告訴我,蘇家還有什麼底氣足以和我們叫板?連雙手沾血的錦風堂殺手也屢屢受挫?」想到大門口那幾具死屍,楊大成既憤怒又心驚,怒火狂燃。

  「這……」他和蘇家不熟。

  所謂物以類聚,同在鳳陽鎮中,亦有深交和淺識之分,謝連縱和蘇東承向來互看不順眼,最多是點頭之交。

  倒是謝連橫和蘇東承交情不錯,是談得來的棋友,只是蘇東承搬到外地便斷了往來,蘇家敗落回鄉後,不再腰纏萬貫的蘇東承也不好意思再登謝府大門。

  「爛船也有三斤釘,他們沒有上得了檯面的親朋好友,或是肯為他們出頭的人家?」老的老、小的小,沒多大用處,若說背後無人,說出去沒人相信。

  他的人實力都不弱,可是一個也沒逃過,全都死於非命,叫他不由得多想。

  知己知彼,方能制敵機先。

  「這我得想一想,蘇家沒被你弄倒前是本地富戶,人緣倒是不錯……」富在深山有遠親,當年的榮景與謝府不相上下,只可惜……他看了面無表情的楊大成一眼。

  「說重點。」他不聽廢話。

  謝連縱也不是什麼好鳥,冷冷一瞥。「人窮了鬼見了都怕,誰還會眼巴巴的靠過去,不過……」

  「不過什麼?」還吊胃口?

  「蘇家去外地前有一門親,那丫頭與山裡獵戶之子結下娃娃親,只是小夥子從軍去了,離開前便把婚事給退了。」他記得那小子眼睛挺利的,像頭狼崽仔。

  「退親?」

  「不過仗打完了,前陣子那小子回來了,聽說也是個獵戶,時不時往蘇家送些獵物,不知是不是和他有關。」他記得姓衛的身手不錯,早年也是小有名氣的獵戶,虎父無犬子,他的兒子應該也是狩獵好手。

  畢竟能從死傷慘烈的戰場活著回來,既沒缺胳膊少腿,也無顏面殘疾,除了運氣外,功夫底子也不差才是。

  謝連縱向來不把一般平民百姓看在眼裡,就連對當地縣太爺也帶了三分鄙夷,眼高於頂的將這些人踩在腳下。主要是謝家有人在朝中當官,官職還不小,謝連縱一個隔房妹妹為郡王府側妃,雖然不怎麼受寵也和郡王府沾上一點邊,何況謝側妃之子日後也是有享用不盡的富貴,他怕什麼,明晃晃的靠山為何不用?

  靠著狐假虎威,他也混得人模人樣,惡名遠播,不過人是貪心的,看到別人比自己過得好就眼紅,一樣是兄弟,憑什麼有高低之分?他只是晚出生幾年而已,卻被剝奪一切。

  因此楊大成向他招手合謀謝府產業時,謝連縱根本是迫切的、毫不遲疑的答應,還主動提議做內應,將謝府裡裡外外的資產全挑明,事未成已坐地分贓,看誰能得銀多少。

  「你是個傻的嗎?獵戶再厲害能一口氣解決六名二等殺手。」肯定另外有幫手。

  被合夥人嘲笑一番,謝連縱倒是忘了先前的惶然,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他更想知道何時才能拿走兄長手中的謝府。「接下來我們要怎麼做,蘇家那幾個留不留?」

  「先看看情況再做決定,不能把我們曝露出去,我找幾個人盯梢,看蘇家那邊有無異狀。」他總覺得頭頂懸了一把鋼刀,隨時要掉下來,讓他渾身長了毛刺一般難受。

  「啐!怎麼都殺不成?」大哥那邊也陷入膠著,諸事不順,難道他這輩子做不成家主?

  謝連縱的不甘心寫在臉上,陰郁而狠厲,他幾乎不想等待,直接想讓府裡掛白幡,哀悼長兄「病卒」。

  可惜楊大成不會讓他這麼做,楊大成要的是錢財,不想把事情鬧大,「經商失敗」是個人投資失利,運氣不好怨不得人,一旦出了人命,那就會驚動官府,一追查下去牽絲攀藤,甚至拔出蘿蔔帶出泥。

  這是他所不樂見的,也會讓他的主子難做,他要的是銀子、是大量的資金,其他不在考量之中,自然得小心籌謀。

*             *             *

  「果然是他下的手。」

  謝府二房的書房屋頂,有片屋瓦被悄悄挪開,幾顆腦袋湊在一塊,擋住微微細雨,由上往下瞧屋裡的情景。

  「要回報頭兒嗎?」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自個兒親兄弟也算計,就那膿包也想撐起謝府半邊天?

  「說是要說,不過頭兒大概心裡有數了,不然他也不會讓我們把屍體往謝府門前一丟,他想看看這些人的反應。」這一試就試出端倪了,打草驚蛇,蛇頭冒出來了。

  「那個姓許的倒是很鎮靜,雖然面上一慌卻很快就冷靜下來,看來做慣了這種事,習以為常。」以不變應萬變,這家不行換別家,總有貪財好利的。

  「可是你們不覺得可疑嗎?一個騙子居然能與錦風堂掛勾,他哪來的本事?」利用殺手來達到目的,這得多財大氣粗,錦風堂的價碼不低,尋常人出不起。

  「他銀子多唄!也不想想他騙過多少人,光是蘇家就幾十萬兩,一下子樓塌牆倒。」真夠狠的,不見血殺人於無形,讓人以為他也賠了老本,不好意思向他追討欠款。

  「也是。」他最不缺的就是銀子吧!

  幾道身影匆匆來去,在雨幕中半點痕跡也沒留下,掀起的屋瓦又蓋了回去,沒人知道謝府的屋頂曾經非常熱鬧。

*             *             *

  「冷嗎?」

  這是廢話嗎?絲絲雨滴淋在身上,不冷的是石頭。

  「呵呵,你嘴唇都凍紫了,難怪說不出話。」低低的笑聲是取笑,還有一絲憐惜。

  頭頂的雨忽然停了,不解的蘇明月抬頭一看,前方的男子脫下半邊的外袍,以手拉住衣角為她遮雨。

  「真傻。」

  「什麼?」誰傻?

  「我覺得自己是個傻子。」她在作夢,夢醒了一切都不存在,她也不會承認自己做了傻事。

  「只有傻子才會陪你在屋頂淋雨。」她得多傻才犯傻,腦子長草,相信他說的「月光如絲」。

  是如絲,不過是雨滴,一絲一絲的斜落,雨勢不大,就是濛濛的毛毛雨,可是淋久了渾身還是會濕透,夜風一吹遍體生寒。

  「偶爾做點瘋狂的事也很快活,以前我們也冒雨行軍,一個個濕得直打哆嗦。」很冷卻不曾停止,一步一步往前走,雙腿沉重如鉛塊,腳底都磨破了,起了一粒粒水泡。

  雖然辛苦,一度想放棄,可是看到同袍臉上的堅毅,他又不服輸地邁開腳步,一鼓作氣走到底。

  「所以你閒著沒事做就踩破我家的屋頂。」的確是瘋狂,一個瘋子、一個傻子,一起賞月,沒有月亮的賞月。

  看到用大石頭壓住的破洞,衛海天眼中的笑意有如繁星,閃著光點。「我會補好。」

  她沒好氣地一瞋,「你不補誰補?我可沒能耐爬上爬下,這宅子已經夠破了,你還來試自己的腳力。」

  賣了幾幅繡品,她想先把老家整修整修,再挖出荷塘的陳泥注入河水,養魚種蓮,買些開花的果樹栽下,明年春天就能看見紅的白的花瓣飄落,桃花杏子開滿門庭。

  至於開繡坊可以再等等,自從「許伯伯」出現,父親一反之前的頹廢,整個人活了過來,精神十足,每天天一亮就拉著喬叔上街打探消息,不到天黑不回來,明明很累卻笑得非常開心。

  人有了奮鬥的動力就顯得年輕,原本無精打彩、兩眼無神的蘇東承背也不駝了,腰桿子挺直,腿腳有力,混濁的眼中射出精光,飲酒過量的蒼白臉色也變得紅光滿面。他現在一心一意想找出「許正昌」的把柄,揪出不法行徑,好將其送入牢裡以報當年仇。他不是經商失敗,是讓人騙了,這對好面子的他來說簡直是天大的恥辱,叫他如何能忍受?

  因此十分氣憤的蘇東承開始努力尋找當年出事的蛛絲馬跡,力圖振作的東奔西跑,四下打聽沉船一事,他還要找出所謂的「罹難」船工家屬,看看拿他銀子的人良心何在。

  「是,是我的錯,我一定不讓你動一根指頭,我這腳呀,不長眼,你好好教訓它。」

  他拉起她的手往大腿拍打,他的腿不痛,蘇明月的手倒是拍紅了,不快地抽回。

  「到底是懲罰你還是趁機欺負人?你變壞了,沒以前那麼老實。」那時的他連多看她一眼都不敢,叫他做什麼就做什麼,不識情滋味的她也不知道好不好,爹讓她嫁她就嫁,姑娘家長大了終究要嫁人。

  後來退婚了她也不在意,畢竟沒有非君不嫁的深厚感情,嫁誰都一樣,以蘇家的家底還是不愁挑個如意郎君。

  只是父親生意失敗後,華屋美服沒了,金釵銀簪拿去還債了,換下綾羅綢緞,穿上松江棉布,跟著母親拋頭露面,為人作嫁縫新衣,針下繍出鴛鴦扣。

  可惜母親也死了,守孝三年她成了大齡姑娘,媒人上門來提親,見男方年歲相當,她也含羞帶怯嫁了。

  大概老天爺不想她太順遂吧,波折連連,嫁入夫家的第一夜,據說準備考秀才的體弱丈夫卻忽地吐她一身血,她錯愕得說不出話,怔忡地看他咽下一口氣,溘然而去。

  人死了關她什麼事,她才是最該兩眼淚汪汪的人,初為人婦便成寡婦,她向誰哭訴?

  誰知夫家更惡毒,一句「剋夫」就將她休了,寡婦當不成卻成了下堂婦,當晚被送回娘家。

  為此她爹哭了三天,眼睛腫得睜不開,她發呆了一晚也就看開了,既然天不從人願,那就走一步算一步吧,人不能跟天鬥,但至少能順其自然,想得太多是自尋麻煩。

  「我沒變,只是經歷了生死,對人、對事的看法有些不同,你這雙手沒幹過粗活,細皮嫩肉,難怪輕輕一拍就腫了。」她的手好小,沒他手的一半大,纖指蔥白、嬌嫩細緻,皮薄得透出絲絲血色。

  蘇明月其實沒吃過什麼苦,早年蘇家富裕,她是坐看鴨子打架、閒繡雁鳥啄食,每天晃過來晃過去,就在花開花落、日出日落中過日子,養得嬌花一般水靈靈的。

  等到家道中落,靠著一手繡技也能過著不錯的生活,繡娘的手都十分嬌貴,不能粗、不能破皮、不能有厚繭,要光滑如絲、細似凝脂,這才能繡出好繡品而不刮傷繡布。

  因此她有一雙美如白玉的手,纖細如春筍,水潤得像羊脂白玉,叫人看了忍不住一撫。

  「放開!」他越來越過分了,都敢動手動腳了。

  「我的手、你的手,粗糙和纖美。」很明顯的對比,他看著看著就笑起來了,笑得讓人感到莫名其妙。

  「你笑什麼?」他的手有什麼不對嗎?有幾道凍瘡凍出來的裂痕、握刀切出來的傷疤,以及虎口處難看的厚繭,所以呢?

  「富家千金和窮小子。」他指了她的手,黑眸帶笑,再一比自己的手,眸中多了幽光。聞言,她也笑了,卻帶著淡淡惆悵。「假千金、真獵戶,從手紋中看出各有各的故事,月圓、月缺。」

  好美的月。她在心裡說著。

  朦朧的雨仍然下著,然而暈開的墨色中隱約瞧見雲後的月兒,忽隱忽現逗著人玩,像嬌羞的姑娘躲著情郎。

  賞月、賞月,賞的是心境。

  心中有月,那月就半遮面,露出銀盤臉,笑看人間痴兒——下著雨呢,賞什麼月亮,傻!

  眼中無月,那就找唄!調皮的月亮姑娘不露臉,咯咯咯地笑著找星星玩去,一閃一閃的星輝映著被雲半掩半遮的明月,明天必是好天氣。

  「月牙兒……」望著她明亮雙眸,衛海天差點要脫口說出他不是真獵戶,而是殺敵無數的鎮北將軍。

  「嗯?」眨著眼,她笑靨如花。

  「我是說你和你爹不必著急,你們家那件事我會幫你,不論事隔多久,事實終究是事實,不會因人心險惡而掩滅。」他有人可以幫她查,這樣父女倆省事多了。

  蘇明月眼兒一彎,露出潔白皓齒。「謝謝。」

  「我們之間不用言謝。」一開口,他微微懊惱,好像輕薄了人家,看著近在咫尺的嬌顏,衛海天覺得胸口發熱。

  當年的事對她傷害很大吧?要是他不退婚,兩人的孩子應該很大了,圍著他倆喊爹娘……思及此,墨黑的眼瞳輕漾柔意。

  「不管最後結果如何,你的施以援手還是令人動容。」他的好是潤物細無聲,一點一點的滲入。

  「月牙兒,不許你對我客套,你……」若非他去從軍,他們早是夫妻了。

  「哈啾,哈——啾——」天呀!越來越冷了,她裙擺都被雨打濕了,貼著腿肚更冷了。

        「含著這個。」衛海天從懷中取出一小片暗黃乾扁的物體。

  「什麼東西?」看起來像是剝去外皮的樹皮?

  「你放入口中就曉得。」他笑著往她口裡一放,自己也含上一片,嘖嘖嘖地用牙齒啃。

        「你別亂……啊!好辣,這是薑片。」辛嗆味直衝鼻間,再嗆入腦門,整個嘴巴是薑的辛辣味。

  「這薑烤過又曬過,我們陰天下雨或冬雪寒冽都會帶上幾片,含在嘴裡辣辣的,身体的冰涼會慢慢暖和起來。」有了它,士兵們就不會冷得直打顫,直喊「我快凍僵了,給我棉襖」。

  受不了辛辣的蘇明月本想吐掉,但是一聽是他們行軍打仗的救命物,她眉頭皺得都連成線了。「熱了。」

  真的沒那麼冷了,感覺手腳暖呼呼,就是那味道……無法言喻,薑的精華全鎖在小小的一片裡,辣到流淚。

  「是心熱還是身子熱?」他故意逗她。

  「衛海天!」無恥。

  「唬,小聲點,別讓你爹聽見。」他一指放在唇上,做出「噓」的動作,把人家女兒弄上屋頂這種事總不好解釋,他也不知哪根筋搭錯了,見她仰頭一望的錯愕神情,心口像是被什麼撞了一下。

  衛海天回過神時,他已經下去又上來,身邊多了個以眼神「殺」他的小女人,他自個兒也很無語。

  不過既來之則安之,他賞他的「明月」,白玉無瑕,小小的月牙兒是他眼中最柔和的月光,照著他的眼,揉進他的心,讓他因殺戳而變硬的心慢慢柔軟,多了一個她。

  他動心了,早在很久很久以前吧!

  可是直到今時今日,他才願意承認深深戀慕著她,以前的他太卑微了,說不出那個字,所以他懦弱的逃了。

  「你這無賴,真該讓我爹狠狠揍你一頓。」

  「下堂婦」的名聲已經不好聽,若再被人逮到她深夜與人「相會」,那她真要無地自容,找間尼姑庵剃光三千煩惱絲。

  「你捨得?」他忍不住擰她鼻頭。

  「打死禍害替天行道。」她一瞪眼,瞳仁睜得好大。

  聞言,他低笑。「我這黑不拉嘰的樣子也算禍害?」

  衛海天的膚色很深,近乎蜂蜜色,也因此顯得他的眼神炯炯有神、銳利深幽,彷彿白晝中出現一對深不可測的幽瞳,輕輕一睞便能讓人深陷其中,不可自拔。

  本朝以修長纖細為美,他則是陽剛健壯,不以文質彬彬取勝卻別有一番男子氣概,俊朗中帶著一股天然的氣勢。

  夜幕下,就見墨瞳一閃,本在惱火的蘇明月噗地笑出聲。「不早了,讓我下去吧!」

  「賞月還沒賞完呢。」他賞的「月」是眼前這輪明月,皎潔而明亮,散發令人心頭一暖的淡雅光芒。

        「可是我冷了呀,再不鑽回被裡取暖,明兒個這雙手就沒法穿針引線了。」她呵著手,表示纖纖十指要凍僵了。

  雨,不知何時停了,烏雲漸漸散去,微微的風吹動耳邊細髮,撩開女子的柔媚。

  「月牙兒……我……」我可以抱著你嗎?

  不等衛海天開口,蘇明月一指往他胸口戳。「那個洞記得補好,我可不想屋外下雨、屋內也在滴水。」

  他無奈,卻又寵溺的點頭。「是,蘇大娘子。」

  「別不情不願,誰叫你半夜不睡來踩我家屋頂,自己做的就得自個兒承擔。」她一點也不同情他。

  「我沒說不補洞呀,不過你要怎麼向蘇伯父解釋我哪兒不去偏來修你屋子的瓦片?」豈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欲蓋彌彰。

  蘇明月星眸燦亮,俏皮地一睇目。「年久失修。」

  「嗯,好理由。」不就是年久失修嗎?這一老一少,加上一個女人,誰也不是修繕的高手,還是需要真正的壯勞力,非他莫屬。

  「還杵著幹麼,下去……啊,好滑!」

  小四發生的事再度上演,剛一起身的蘇明月腳下一滑——

  「小心,月牙兒——」衛海天順手一拉,卻忘了女子身子一向輕如鴻毛,他一個力道沒拿捏好,一團柔軟撞進懷裡,好聞的女子體香鑽入鼻間,他賁起的手臂情不自禁的收攏。

  四目相望,眼中有情動,亦有一絲羞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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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17 00:17:52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跟蹤拖後腿

  「月牙兒,這位是『玲瓏閣」的朱東家。」

  看著眼前彌勒佛般的胖男子,蘇明月眼中閃過一絲訝色,她是聽過玲瓏閣,一個專收購奇珍異品的地方,再以高價賣出,從中賺取差價,在這一行,聲譽卓越。

  玲瓏閣收奇香異香,也收各種罕見的木料、奇巧的機關寶盒,只要稱得上精品的一律來者不拒,包括令人眼前一亮的繡品,那更是千金難求。

  看得嘖嘖稱奇的朱東家是愛不釋手,他也不開價,以抽成的方式先行收下,待售出再給銀子。他不是起貪念想占為己有,而是以另一種方法抬高繡品的價碼,讓對繡畫感興趣的人更能感受到繡品獨特的美。

  玲瓏閣僅此一家,別無分號,位於京城,可其名號之響亮,眾所皆知,幾乎無人不曉得它的存在。

  它只做達官貴人、富商高門的買賣,每一次交易以「千兩」計數,生意興隆、客人絡繹不絕。它不賣便宜貨,有一定品質保證,出處也乾淨沒問題,讓買到商品的人不會有任何的事後麻煩,絕對獨一無二。

  此外交易也很隱密,除了買賣雙方外,買家若不願有人知情,就不會有第三人知曉這一筆交易。畢竟好東西得之不易,沒人希望受人覬覦或招來盜寶賊,只求珍之重之,唯我獨一份。

  「你怎麼認識玲瓏閣的東家?」沒被喜悅砸昏頭的蘇明月輕聲問著,眼中流露著困惑。

  衛海天只是一名獵戶,到過最遠的地方是邊關,他怎會與京城人氏結識,而且以兩人的神色看來甚為熟稔,不像是第一次見面,讓人心生疑惑。

  「先喊聲海天哥哥來聽聽,我再告訴你來龍去脈。」他故意吊胃口,口頭上占點便宜。

  佳人杏目一睜,多了惱色。「你倒是臉皮厚,什麼時候都不忘欺負我。」

  「哪是欺負,記得小時候你總是嬌軟地喊我海天哥哥,騙我給你買冰糖葫蘆。」他說著童年回憶,臉上始終掛著縱容的笑,好像她再任性他也寵著,沒有半絲不願。

  她臉一紅,嘟囔道:「此一時彼一時,你也說是小時候,我早就不吃冰糖葫蘆了,會壞牙。」

  蘇明月是過過好日子的人,但身為閨閣千金,好些市井小民會做的事她都被限制,爬樹、掏鳥蛋、下溪撈魚這種事她都沒做過,循規蹈矩得近乎乏味,刻板而無趣。

  事實上她對這些活動很是蠢蠢欲動,每每聽人談起便羨慕不已,她也想像普通孩子一樣做著最尋常的事,像在田埂中奔跑、草地裡打滾,盡情歡笑,不用一板一眼端坐著,學那些閨秀該學的東西。

  於是衛海天就成了她探險的小伙伴,他帶著她爬牆、背著她偷摘別人家出牆的石榴,兩人一起去院子黏蟬,在田地間捉蚱蜢、炸蟋蟀,還被菜花蛇嚇得拔腿就走。

  她看到別的小孩吃著冰糖葫蘆,沒吃過的她逼著小未婚夫也給她買一串,他沒銀子就腆著臉拿打到的麻雀和人交換。

  吃下第一口冰糖葫蘆時,外面那層裹的脆糖的確甜得小蘇明月眉開眼笑,甜中帶酸的滋味令人難忘。

  可是等那層糖吃完了之後,包裹其中的山楂其實很酸,她吃了兩顆就牙酸了,不肯再吃。

  想當然耳,善後的只有皺著眉頭像小老頭似的衛海天,他酸得五官都皺在一塊了,又捨不得小未婚妻給他的冰糖葫蘆,因此在她亮晶晶的小眼神中,勉強吃完。

  也許是想看他發皺的表情吧,每一回衛海天他父親帶他到蘇家時,蘇明月總會要求他買一串冰糖葫蘆,兩小無猜分著吃,又酸又甜吃得兩人互相取笑,比誰眉頭皺得深。

  只是年歲漸漸大了,懂得男女有別了,童稚的樂趣也消失了,再見面就拘謹了,除了一兩句問候再無其他話語。

  「不吃嗎?我買了一串。」不知何時藏了一串,衛海天哄著孩子似的從背後拿出來。

  「啊!冰糖葫蘆……」看到紅艷艷的果子,明明不想吃的蘇明月口中一酸,想著酸中帶甜的味道,好想咬一口。

  「吃不吃?」他引誘著。「我長大了……」她掙扎著。

  「沒人說長大了不能吃冰糖葫蘆。」只要想吃隨時都能吃,那不是小孩子的特權。不過看她想吃又強忍的表情,心底好笑的衛海天眼中流露出柔情,冰霜似的心早融化成湖。

  「不好看。」她大眼撲閃撲閃的眨著,好像蝴蝶拍著翅膀。

  「誰說的,在我眼中你最好看,沒人比得上。」她杏眸如畫、眉似彎月,小巧的嘴兒紅又艷,像掛枝的櫻桃,飽滿而多汁,讓他看得心頭火熱,想一嘗為快。

  「哄人。」她笑著說,兩眼綴著星辰。

  「我只哄你。」他伸手拂去她耳邊碎髮,將紅艷晶亮的冰糖葫蘆遞到她嘴邊,笑眼流波。

  「有人在看……」她難為情的說。

  「不怕,我幫你擋著。」他側過身,擋住他人目光,寬厚的背如同方正門板,將蘇明月遮得嚴嚴實實。

  看到他貼心的舉動,內心一暖的蘇明月笑露了牙,「瞧你這傻樣,不就吃顆紅果子?」
 
 「不傻,看你一吃就歡喜。」他不說甜言蜜語,卻用行動表示他的在意。

  茫茫人海中,以為錯過的兩個人又舊地重逢,那是緣分,也是老天爺的成全,讓他有機會看清自己的心,再一次拾起親手掐斷的那條紅線,不管能不能再續上他都無怨無悔。

  身繫皇命的衛海天一邊用心追查皇上指派的任務,一邊也不忘為前未婚妻推廣繡品生意,玲瓏閣的朱東家其實是他的多年好友,在他還是小兵時,朱東家正是押糧官,一次送糧途中遇伏,差點沒命,是衛海天捨命救了他。

  畢竟當官有風險,因此朱東家一回京就辭了官,那時靠著打仗收了不少敵國的戰利品,朱東家一半繳交國庫,一半就和邊關將領合作,開了這間玲瓏閣,將大半珍稀寶物放入庫房,待價而沽。

  換言之,除了皇上的賞賜外,衛海天也是玲瓏閣的東家之一,只是他不喜張揚,所以明面上的東家是朱東家,向來由他負責招攬客人。

  不過以前的朱東家是個瘦子,很瘦,非常瘦,辭官之後偏愛美食,就吃吃吃……吃成如今的胖模樣。

  蘇明月將繡品交給他也十分放心,玲瓏閣是遠近馳名的名店,又是經由衛海天出面牽線,所以她也沒和那位從京城過來的朱東家講價,全然信任,由他去安排繡品的買賣,她需要做的只是繡好下一幅繡品。

  「好吃嗎?」看她咬了一口,眼睛就滿意地一瞇,衛海天又看向缺了一角的冰糖葫蘆,喉頭一動。

  「甜。」冰糖裹得太厚了,山楂的酸都被糖化掉了,只剩一點微酸,滿口被甜味包住。

  「多咬兩口,整串都是你的。」她以前過得太苦了,吃點甜補回來,日後都這般歡喜。

  「不要,太甜了,膩味。」她不習慣過重的甜,糖一放多容易黏牙,而且會長牙蟲,不宜食多。

  「那就不吃了。」就著她咬的地方,衛海天大口一咬,糖裂的脆聲在他口中爆開。

  「你怎麼對我這麼好?」看他咬得喀崩喀崩的,一絲異樣的感受拂過心頭,她不自覺紅了雙頰。

  「對你好,不好嗎?」他覺得自己做得還不夠。

  太好會讓人胡思亂想,多了不該有的心思,蘇明月暗暗警惕自己,別有過多的奢望,她是被人指指點點的下堂婦,「那要看你用什麼心態對我好,贖罪嗎?」

  「我……」正要開口的衛海天忽地臉色一斂,雙目冷肅的直視不遠處的一行人,獵戶的隨興轉為軍人的警戒。

  「怎麼了?」他看到什麼?

  「不要轉頭。」他按住她的身子,不讓她往回看。

  「是……」她語氣發澀。

  「你許伯伯。」

  還有另一個不該出現在鳳陽鎮的人——阿拉漢,敵國將領,同時也是薩滿國的二皇子。

        「你怕他認出我?」該怕的人是他才是,多行不義必自斃,壞事做多的人應該遭天打雷劈。

  聞言,衛海天心道,對方早就認出你了,才會多次想除掉隱患。「能不要打到照面就盡量避免,你爹和喬叔不是在查他的底細?」

  他本以為圖窮匕現了,沒想到現在發現更大的驚喜在後面。

  「你怕他們察覺不對勁,趁人不注意逃了?」爹好不容易振作起來,她不能讓他失望。

  「有可能。」這是其一。

  衛海天想逮的不是「許正昌」這條小魚,而是他幕後那條大魚,但是出現的人卻出人意表。

  「要不要先把人捉起來,送往衙門審問?」交由縣太爺秉公處理,讓受害者得以知道真相。

  「你有證據證明他們的所做所為是出自蓄意欺騙嗎?」生意的事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沒有對錯。

  「許正昌」等人敢設下陷阱讓人跳,憑的便是別人的一個「貪」字,若是不貪心怎會被人牽著鼻頭走,相信「一本萬利」的好事會落在自己頭上?雙方合作各憑意願,說不上誰騙誰,只能說責任各負一半。

  那些人也夠心黑皮厚,先不說他們造假偽裝貨物丟失的事,即便真有此事,賠不起就一走了之,沒有擔當地將一切損失扔給合作夥伴,使其一肩扛起,他依舊逍遙其外,也沒有律法可管。

  「這……」他們吃虧就在這一點,盲目相信對方的說法,認為雙方都獲利的事不用細分太仔細而傷了和氣,靠一來一往轉手的暴利悶聲發大財,誰也不讓外人知曉太多。

  所以啞巴吃黃連了,有苦說不出,可再多的苦也得自個咽下,沒人會心生憐憫,心太大又貪婪,怨得了誰?

  「月牙兒,你先回去。」他推推她,讓她先行離去。

  「你要幹什麼?」蘇明月迅速捉住他衣袖,不說清楚不放手,她也擔心他會出事。

  「我去追蹤他們,順道查探點有用的線索。」衛海天真正想知道的是阿拉漢為何而來,他和「許正昌」等人有何關連,被詐騙的錢財是否為了資助敵國?

  這些他都不能宣諸於口,事屬機密,可是不該有交集的兩夥人碰在一起,叫人不得不起疑,何況之前的許多事越查越撲朔迷離,想見內情不單純,似乎有更大的陰謀,這都與他肩負的任務有關。

  再者,「許正昌」要銀子做什麼?如今看到阿拉漢,這事似乎有些眉目。

  養兵非常費銀兩、軍餉、軍資和糧草,以及大批的人馬,如果和獲報的秘密牽上關連,這就不是小事了。

  所以他有必要深入調查,絕對不能漏掉一絲可疑處,身為鎮守一方的將領,絕不叫賊人再犯邊境,擾百姓安寧,務必將燎原大火尚未燒起前的星星小火掐熄,不起硝煙。

  「我也去。」不忍他一人涉險的蘇明月毫無猶豫。

        「不行,太危險了。」他沒把握能全身而退,何況還要護著她,這讓他的行動更加艱險。

  「不讓我跟你也別去,反正不急於一時。」她鮮少任性,這次卻固執己見,她認為這是她蘇家的事,不該讓他一人奔波,她也該出點力才是。

  「月牙兒,聽話……」多了個阿拉漢等於是變數,誰也無法預測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他又帶多少人來。

  阿拉漢也是薩滿國的一員猛將,在他們多次的交戰中,阿拉漢雖是有勇無謀,卻也力大無窮,他好幾回幾乎敗在他手中,若非戰術運用得宜,這場仗還有得打。

  前鋒的阿拉漢仗的便是一把力氣,十餘名精兵也困不住他一人。

  不過在之前的戰役裡中了他一箭,傷勢頗為嚴重,外傳沒休養一年半載好不了,就算好了也有暗疾。

  但是他的復原能力著實驚人,瞧他上馬下馬的姿勢一如往昔,一點也看不出曾受重傷的模樣,看來若非傳聞有誤,便是他刻意散出虛假的情報,讓人以為他命不久矣。

  「別用哄小孩的語氣對我說話,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從你認識我至今,你何時見我聽話過?」

  一向是他聽她的,除了那一回的退婚,他從未對她說過一聲不。

  蘇明月有她的堅持,在經歷過家敗、母喪、被休等種種磨礪下,她已不是昔日只會繡花的嬌嬌女,面對風風雨雨的侵襲,柔弱的小花兒也能長成荊棘,渾身是刺。

  看她認真的表情,衛海天想起她小時候一不順心就咬人的小毛病,不由得無奈苦笑。

  「月牙兒,我不是和你開玩笑,事態緊急……」

  「就像你踩破我家屋頂,讓血染紅了一片雨霧。」真當她毫無所覺嗎?她不說是因為他不想讓她知道。

  那天雖然下著雨,完成一件繡品剛躺下的她並未入睡,正想著該用何種繡法來縫製「踏雪尋梅」,忽地屋梁落塵了,細細的灰塵因人的踩動而抖落,正好落在她臉上。

  她當時是有些驚怕,擔心來了賊。

  家裡老的老、小的小,真是來了小偷也無力應付,她索性破罐子破摔,要偷就偷吧!反正家裡也沒多少銀兩,能藏的她都藏好了,只剩幾兩零花的碎銀,然而事情不是她想的這麼簡單。

  「……你怎麼?」他愕然。

  「我不曉得你們來了幾人,可在你用石頭堵洞之前,血從破洞往下流,我屋裡的地上一灘血,想不瞧見都很難。」起先她以為是雨水,屋頂破洞漏雨了,但蠟燭一點亮,她嚇了一大跳,居然是紅的!

  「那個不省心的小四……」全是他壞了事。

  同時間,蘇家宅子的老樹上,一名玄衣人以樹幹當床斜倚著,十分愜意的翹著腳,拿著從灶房偷來的雞腿,吃得津津有味。

  冷不防,一隻毛毛蟲掉在啃了一半的雞腿上,他眉頭一皺,伸手一彈,將小蟲子彈掉繼續啃。

  在邊關打仗時常常缺衣少食的,所以不能浪費一丁點食物,餓到胃痛時連蟲子都吃,小小的毛毛蟲算什麼。

  不過,他為何有種莫名的惡寒,比生吞蟲子還叫人寒毛直豎,感覺後背爬滿吃人的小魚,細牙成排,利能穿鐵。

  「衛海天,你要敢丟下我,信不信我咬你。」她捉起他的手臂就要下口,以表示決心。

  「你咬吧。」反正不是第一次了,不疼……唔,她真咬!是誰教她專咬痛穴,這牙口……不遜當年。

  「他們要走了,快跟上。」從不聽話的蘇明月從眼角一睨,看到一行人身手俐落的上了馬,直往鎮外而去。

  人只有兩條腿,是追不上四條腿的馬兒,可是他們占了最大的優勢,熟門熟路的在地人,抄近路出城比騎馬還快。

  看著阿拉漢等人的坐騎落蹄奔馳,衛海天眼一瞇,抱起身輕如燕的小女人,腳下不慢的往另一條小徑走了。「一會兒不許叫苦,你自找的。」

  「你……你放我下來,我可以自己走……」他靠得太近了,她都聽見他胸口咚咚咚的心跳聲,有點過快。

  「你腿短。」意指她太慢。

  聞言,她整張臉慢慢漲紅。「我的腿一點也不短。」

  「和我比。」

  嗚……欺負人,真想咬死他,不揭人短才是厚道,他……真的變壞了,口德不修。

  可是不得不承認,抱著一個人還能疾如風的快速移動,腿長的人還是叫人羨慕嫉妒恨。不過,有這樣的身手,他真的只是單純獵戶嗎?

  還有,雨夜裡的那些人究竟是誰,有人殺人,有人被殺,他們蘇家並未做過傷天害理的事,為何會有深夜訪客——不速之客也是客。

  「等一下不論看見什麼都不能發出聲音,記住我的話。」真正的考驗才要開始。

  驀地,蘇明月不語,眼前的男人讓她感覺很陌生,他還是她認識的那個人嗎?

  沒人能回答,只有風颯颯地從耳邊撩過。

*             *             *

  「我們迷路了嗎?」

  「沒有。」

  「可是天暗了。」

  「是誰拖累我們的?」

  「……我。」細碎的女聲有一絲內疚。

  「說了讓你回去,你不聽。」他在生氣,氣自己不夠堅定,一遇上她就丟盔棄甲,什麼原則都不顧。

  「你一個人我不放心……」她小聲的說著。

  看著掛在樹梢的點點星子,衛海天想氣氣不起來,伸手將讓他心軟的女子拉到身邊。「還疼不疼?」

  「不疼……」才怪。

  「真不疼?」她不疼,他心疼。

  「有一點點疼。」夜色遮住她的臉紅。

  「疼就說疼,我又不會笑你。」他寧可傷在他身,他皮粗肉厚,再深的傷口也跟蟲子咬了一口沒兩樣。

  蘇明月面皮發燙的垂下螓首。「可我不想承認自己做了件愚不可及的蠢事……」蠢到她想把自己打死。

  「也不算太蠢……」他的雙肩忽地一上一下的顫抖,想到剛才那事,衛海天又好笑又好氣,忍不出悶笑。

  世上有比這更荒謬的事嗎?俗語說,兔子急了會咬人,一直以為這是句俗諺,不會真的發生,可是兔子真的咬人了。

  阿拉漢等人一路不停地進入虎頭山,抄近路追趕的衛海天兩人一到山坳口,就聽見喔噠的馬蹄聲,人果然比馬還快,超前了一刻有餘,還能看見數人數騎呼嘯而過,直入山林深處。

  時近黃昏,但天色未暗,趁著還能生火不被發現前,衛海天打了隻肥碩的野兔回來,想先填飽肚子,一入夜生火很容易被發覺,所以越快處理越好。

  他去拾柴,將兔子丟給蘇明月到溪邊清洗,回來他再剝皮,掏出腹內穢物,架在火上烤。

  可是兔子是用來吃的,止腹飢,蘇大娘子倒是心善,發現兔子未死居然大發善心,反而找來止血的草藥替兔子上藥包紮,抱在懷裡當寵物玩。

  兔子不通人性,她一抱緊,兔子吃痛就咬人了,而且可愛的小爪子直接往她手背上抓,錯愕不已的蘇明月吃痛下意識鬆開手,怔忡了好一會兒,竟然忘了要把牠捉回來,眼睜睜看牠一拐一拐的跳入樹叢,還回過頭彷彿嘲笑她一般。

  撿夠柴火回來的衛海天正好瞧見一團白毛往樹叢裡鑽,他不知道那是沒打死的兔子,一抬眼只看見她的手背在冒血。

  他隨身帶了傷藥,將藥粉灑在傷口上,再撕下乾淨的裡衣,一圈一圈往她手背繞,打了個結。

  細問之下他無語了,不知該說什麼。

  誰會被「口糧」弄傷?蘇明月大概是第一人。

  那是隻兔子,準備吃進肚子裡的,誰會為兔子治傷再吃牠?這實在匪夷所思。

  不過這一耽擱兩人也沒肉吃了,天黑得很快,一下子就不見光亮,漆黑一片的山林變得詭影幢幢,四周有奇怪的聲音響起,蟲鳴蛙叫還是小事,更多的是野獸的咆哮和狺叫。

  入夜的山上非常危險,這是每一個經常入山的人都知道的事,尤其是以獵戶身分為掩護的衛海天,再怎麼說他也是從小跟他爹上山的。

  他先前就砍了十數根手臂粗的樹枝,在高大且有粗壯分岔樹幹、樹冠繁茂的樹上搭建簡陋的樹屋,又以樹葉蓋頂遮蔽三面防風。

  「還說不笑我,這不是笑了?」萬分沮喪的蘇明月想把自己藏起來,誰也不見。

  「沒事,沒人看見。」他低聲地繼續笑著,意指她做的傻事天知、地知,不會有第三人知曉。

  「你不是人?」她倒希望他不是。

  「我是石頭。」他裝作毫無知覺,僵硬如石。

  「最好是……」她自我厭惡中,聲如蚊蚋。

  「過來。」他低喚。

        「做什麼?」她抱著膝蓋,神情像被遺棄的孩子,茫然無助,又有一些空洞,好像人生的盡處是虛無。

  「你不冷?」夜裡的氣溫很低,有時會凍死人。

     「冷。」冷得她想喊爹了。

  「過來我幫你取暖。」張開雙臂的衛海天等她投懷送抱,天冷就該抱成一團,用彼此的體溫暖和對方。

  「男女授受不親。」她拒絕得很快,像是在隱瞞什麼。

  「我是石頭。」他再一次重申。

  「石頭人。」這麼高大的存在,誰能將他忽略?

  蘇明月很想視若無睹,可是她身上全是他的味道,時時提醒她和他有多親近,被他抱著走。

  「山不就我,我就山。」他咕噥一句。

  「什麼意思?」感覺他比山裡的野獸還危險。

  「意思是你不過來,我過去,我腿長。」他是男人,本就該他主動,面薄的她顧慮太多。

  其實臨時搭建的樹屋並不大,兩人原本就靠得很近,他根本動也不必動,長臂一攬就將人拉到胸前,他兩腿張開讓她坐在中間,上身微微一傾,就將她整個人包在懷中。

  「衛海天,你……」她臉紅得厲害,不敢看向身後的男人,胸口如擂鼓般直跳。

  「噓,別說話,男人有時候挺禽獸的,你千萬別讓我獸性大發。」他笑得像五月的風,溫暖又惑人。

  她氣惱不已,卻又拿他沒轍,背後的暖意不斷送來,身子沒那麼冷了。「我一夜未歸,爹和弟弟一定急壞了。」想必會四處尋人吧?

  「蘇小弟與同窗夜讀,宿在夫子家中,你爹和喬叔是相見恨晚,想必是喝高了,一醉解千愁,哪會記掛你在不在屋裡?」蘇家的男人都很粗枝大葉,不論老的小的,一遇到專注的事便會忘了其他,更何況蘇明月向來懂事,幾乎不用他們擔心。

  「咦,你怎麼曉得?」眼一瞇,她露出狐疑。

  「猜的。」他手心一搓,一張寫了幾行字的紙條頓時化為細末,手一張開,馬上被風吹散了。

  「猜的?」說得煞有其事。

  「你不信?」衛海天捉起她的手輕輕搓揉,冰涼的小手漸漸的熱了,多了血色。

  她頓了好久才開口。「你到底是誰?」

  「衛海天。」他將下巴擱在她頭頂,輕笑的磨蹭。

  「除了衛海天還是誰?」他給她的感覺像一口深井,明明汲得上水,可是卻遲遲看不到「衛海天。」他還是他,同一個人。

  蘇明月輕哼了一聲。「不只是衛海天吧?你在邊關好些年,難道沒有立下半點戰功?」

  當初他口口聲聲是為了抱負從軍,要以一己之力報效朝廷,不功成名就絕不回鄉,他要當本朝第一將軍。

  如今都過去好幾年了,世事變遷極大,當年的蘇家大小姐變成今日的蘇大娘子,他也該變了吧,不可能一成不變。

  「立了,但當兵的人多不可數,豈能人人加官賜爵?仗一打完便解甲歸田,朝廷可沒有多餘的銀子養眾多軍士。」他算是幸運,一戰成名,造就日後無數功勳。

  「你沒騙我?」她總覺得他沒說實話。

  「騙你有什麼好處?」他反問。

  「天曉得,男人騙女人有上百個理由,誰知道這些給你們帶來什麼好處?」她自嘲著,不想讓人知曉她的心情轉折,不只男人騙女人,女人也會騙女人。

  當初來說親的媒人說得天花亂墜,每一句都是盡挑好話說,把她前夫形容成天下無雙的好男人,可蓋頭一掀,眼前卻是雙頰凹陷的病郎君,連站都無法站立,要人攙扶。

  她忘不了那口血就噴在她的嫁衣上,然後一群不認識的人慌張的喊大夫,沒人理會她,直到那一聲聲喪門星、敗家婦、剋夫女衝著她來,她才知道自己被休了,墨漬已乾的休書已往她臉上扔。

  看得出那休書早就準備好了,有備無患,那家人已然知曉救不了,因此死馬當活馬醫,看看能不能用沖喜的方式挽回一命,反正能做的都做了,聽天由命。

  而後人死了,這家人也有理由將人趕走,因為他們不想多養一個人,日後她若過繼一子又得分她一份家產,所以她平白成了下堂婦,背負所有罵名。

  「月牙兒,我沒有騙你,只是有些事目前無法向你言明,再過一段時日我再向你全盤託出好嗎?」

  有些事是瞞不住了,但能拖一時是一時,事關國家大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蘇明月沉默好一會,在人人以為她睡著的時候,她才幽幽冒出一句。「你不是獵戶是吧!」

  「……目前是。」他言盡於此。

  也好,什麼也不曉得就能守好自己的心,她終將與他是陌路人,再無交集。

  這麼想的蘇明月心中鈍疼,以前不在意,不代表日後平靜似水、不起波瀾,他已是昂然而立的大男人,叫人心湖漣漪點點,不斷泛散。

  「餓了吧?」衛海天從懷裡取出兩顆雞蛋大小的果子。

  「你怎麼有這個?」她是真餓了,口中直泛酸液。

        「吃吧,我剛才去拾柴時順手摘的。」他原本想吃完烤兔肉就帶她下山,誰知計劃趕不上變化,她自個兒挖坑把自個兒埋了。「你呢?」她想著他也整日陪著她,水米未進,為了她的繡品奔波,廣開財路,沒一聲怨言。

  「我不餓……」剛一說完,肚子就不配合的發出腹鳴聲,讓人面上一靦。

  「你也吃,一人一顆。」雖說不飽腹,至少胃裡有點東西,不致餓過頭而頭暈目眩。

  「沒關係,我撐得住,以往打仗也常挨餓,為了埋伏一整天,動也不敢動地趴在山溝野外,等將敵人滅了才造鍋煮飯。」他習慣了餐風露宿,三天三夜不吃是常事,餓著餓著就不餓了。

  「不行,你也要吃,要不然狼來了,誰有力氣保護我……」驀地,她一頓,臉色變得有點奇怪。「衛海天,那是什麼聲音?」

  「狼。」她可以去廟口擺攤算命了,一語成讖。

  「什麼,真是狼?」忽地一懼的蘇明月往後一靠,微抖的身子整個貼著他,幾無空隙。

        「別怕,我在。」他順勢摟緊她,嘴角微微上揚。

  佳人在懷,人間美事,若沒有其他騷擾更好。

  「海天哥哥,對不起,都是我太任性了。」靠著他,她驚惶失措的心安定了許多,彷彿回到小時候。

  「沒事,我護著你。」他雙手環抱,將人完全嵌入懷中。

  「嗯。」她閉上眼,感受他全然的呵護。山風颯颯,不時送來夜梟的叫聲,夜晚十分寧靜,許多白天聽不到的聲音為之放大,時近時遠,感覺被各種山禽野獸包圍著。

  在蘇明月的堅持下,一人分食一顆果子,微澀,沒什麼味道,但水分多,勉強能入口。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不約了,一陣窸窸窣窣聲由遠而近傳來,他們以為是狼而屏住氣息,但從樹叢中鑽出的——是人。

  人比野獸更可怕。

  「他……」

  蘇明月正想說她見過此人,可是剛一開口就被吻住,一股男子溫熱的氣息席卷而來,吻得她來不及換氣。

  一口氣渡過來,神智有些不清的她依本能回吮,交纏的唇舌如火如荼,幾乎要忘了人身陷在危險中。

  衛海天本來是想讓她保持安靜,以免驚動樹下之人,那時動口絕對比動手快,更何況他也捨不得鬆開懷中的軟玉溫香,誰知差點讓他沉迷,幸好長年打仗將他的感官磨練得極敏銳,還是能分心注意下方動靜。

  雖然他很想繼續這個吻,然而此時此地都不是好時機,見蘇明月安靜下來、渾渾噩噩,沒有再開口的意思,他便結束了這個吻,意猶未盡。

  「還跑,好好的兵不當卻要當鬼,你好生投胎去,怨不得人,送到眼前的富貴不想要,死了也活該……」

  鐵器擲地發出鏗鏘聲,樹上纏如麻花的兩人低頭往下一看,竟有五、六人在挖坑,而他們腳旁是一具具穿著軍服的小兵屍體,看得出剛死不久,鮮血還往外冒著,有的被一刀割喉斃命、有的身中數刀、有的胸口還插著一支箭,死狀凄慘、死不瞑目。

  「晦氣,還是別挖了,喂狼吧!」

  「我也不想挖,把人拖到這兒就累出一身汗……」

  「狗狼養的,又沒餓著他們,跑什麼跑……呸!」

  「是呀!咱們糧草充足,隨時都能……」

  「噓!小聲點,主子可不許咱們往外說太多話……」

  等了許久,人走了,狼來了,一夜未眠的衛海天抱著熟睡的蘇明月,神色冷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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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17 00:18:09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一起上京

  「唉,打草驚蛇了。」

  當初為了逼出化名「許正昌」的楊大成,以為他只是單純以詐騙手法騙取銀兩,因此衛海天等人便使出「打草驚蛇」一計,先以紙條提醒謝府家主勿入陷阱,好讓害人者現出原形。

  誰知謝連橫真的派人前往晉江查探鹽田一事是否屬實,而後得知真的有詐,他頓時憤怒不已,令人押了其弟謝連縱開了祠堂,召集謝氏宗親當眾審問,這才問出他與人勾結的醜事。

  想當然耳,楊大成那夥人更是罪大惡極,沒有他們的主使,謝連縱哪想得到掏光謝府家產的毒計?

  因此一群謝家人怒氣衝衝的要去捉人,將這些騙子繩之以法,送予官府查辦,使其不能再害人。

  可惜他們去得太遲了,那些人早就聞風而逃,不知去向,讓人徒呼負負,氣憤難當。

  但在同時,衛海天也一直派人盯著楊大成和其黨羽,一有動靜便立即回報,不得有誤。

  那一天他和蘇明月跟蹤阿拉漢一路到了虎頭山,入夜山路不好行,只好在山上過夜,弄了個樹屋以防野獸侵襲。

  但他們等來的不是狺狺嚎叫的狼群,而是拖著屍體前來棄屍的賊人,一具具枉死的屍首中竟有一名熟人,正是鳳陽鎮桂花胡同李寡婦的兒子鐵柱,他是一年前下落不明的。

  更叫人驚訝的是,虎頭山中竟藏著兩萬多名的士兵,楊大成騙取這麼多的銀兩便是為了養兵,以別人的家產不斷資助軍需品和糧草好招兵買馬。

  由那些小嘍囉的對話得知,阿拉漢的到來就是為了和京中的某人合作,他們準備領兵潛入京城,引發混亂,然後趁機拿下皇上,再割讓邊境十八城給阿拉漢當報酬,讓他能自立為王,土地與薩滿國連成一氣。

  聽聞此事的衛海天自是不能讓賊人詭計得逞,因此帶領屬下偷偷截斷運糧入谷的道路,再利用對地形的熟悉放火燒糧倉,毀了兵械庫,再炸開山上的天湖,大量的湖水衝刷而下,不僅軍需用品保不住,連人帶馬也被衝得老遠。

  但是這樣的囤兵處不只一處,據被捉到的幸存者透露,還有三、四個隱在暗處的囤兵處。像楊大成這樣的人也不只一位,他只是其中之一,他們分布在各地伺機而動,專挑富戶下手。

  不過即便找到阿拉漢和楊大成的蹤跡,他們還是順利逃跑了,他們去往的地方便是鎮外的莊園,人手不足的衛海天無法圍捕,只能任其揚長而去。

  莊園並未查封,他們也假裝不知有異,想留著這處慢慢往下查,查出更多對朝廷有不軌之心的賊人。

*             *             *

  「要去京城?」

  衛海天毫無半絲退縮,面對蘇東承不快的瞪視,他坦然以對。「是,而且要盡快。」

  「快什麼,人都跑了還追得上嗎?你早走晚走還是落於人後。」他是很想早點找到被騙的證據,好讓自己的心得到平靜,從失敗的惡夢中走出來,但他不想賠上自己的閨女。

  月兒這些年吃了不少苦,為了他這個不中用的父親日日操勞,他沒法讓她過上好日子也不希望她繼續受苦,日以繼夜為蘇家忙和。

  「蘇伯父,您想讓害您一無所有的人逃之夭夭嗎?他此時不知躲在何處嘲笑您,笑您一如從前的好騙,他打您面前經過您卻認不出他。」

  請將不如激將,衛海天這番話倒是讓蘇東承做下決定。

  楊大成善於偽裝,每回下手行騙前都會先做一番改變,以防哪一天被他騙過的人認出,無法繼續騙人。

  這一次慘踢鐵板是沒料到鳳陽鎮是蘇東承的老家,且他們居然舉家又搬回來,恰好楊大成偷懶一回,未在臉上多加裝扮,僅在面上多加了鬍子,裝扮成科考失利轉而行商的中年儒商。

  謝連橫是棋痴,所以他投其所好以棋會友,先以棋藝拉攏與之交好,再無意間透露鹽田致富一事,以此做為切入點,勾起人性貪婪的一面,最後再提出合股買鹽田。

  可惜夜路走多了會碰到鬼,胸有成竹的他自以為是另一場完美的騙局,哪知有人從中破壞,讓他功敗垂成,得到消息后同過街老鼠一般匆忙逃走,來不及帶上和他狼狽為奸的謝連縱。

  「臭小子,你說什麼,老子過的橋比你吃過的鹽還多,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麼主意!」

  蘇東承氣呼呼的瞪著眼,他努力把眼睛睜大再睜大,想在氣勢上壓人一頭,可是無牙的老虎咬不了人,他再裝腔作勢也壓不過身經百戰的鐵血將軍,自個兒先落了下風。

  衛海天嘴角微勾,眼帶笑意。「蘇伯父,我帶月牙兒同行也是為了她好,京城人文薈萃,懂行識貨的人比較多,我們此行順便把她的繡品推出去,讓人知曉她的卓越繡技。」

  男人的心態只有男人最了解,在蘇東承面前,他並未刻意隱藏對人家女兒的意圖,也藉此宣告他接下來想做的事。

  「真有這麼簡單?」蘇東承一臉不信。

  「月牙兒的好繡技不該就此埋沒,對她好的事我都願意去做,京城離此不過十來天路程,您要是不放心,可以跟我們一起去。」就怕他放心不了這邊,想去去不了。

  果然如他所料——

  「哼!我這頭的事能不顧不管嗎?年輕人做事不瞻前顧後,想一套是一套,沒我老人家盯著真是不行……」

  他叨叨念念,倚老賣老,認為小輩眼皮子淺,想得不夠周全,要他一再叮嚀才聽得進耳。

  楊大成是去了京城,可這邊的線索仍得繼續調查,走不開的蘇東承和喬叔留守家鄉,衛海天則帶著蘇明月一起去京城,她是受害人,由她指控楊大成,逮到人後直接送官受審。

  「爹,您別為我們擔心,我會有分寸的,絕不會讓您的心血付諸流水。」為了重振蘇家榮光,她也得孤注一擲。

  蘇明月的繡品在衛海天的幫助下已小有名氣,但是還不夠,她想讓更多人看見她的刺繡,以期好還要更好,更上一層樓。

  真正有能力的人不希望一輩子是默默無聞的繡娘,終日坐在繡架前只為人作嫁衣,她也想一鳴驚人,成為這一行的佼佼者,讓人看到繡畫的美和真正的意境,進而喜愛繡品。

  「什麼你們,爹不放心的人是你,此去京城就你一個女人家,爹心裡七上八下,十分忐卞心不安。」兒行千里父憂心、加衣添飯不急行,還有「惡狼」環伺在側,他真是操透心了。在鳳陽鎮還有他能看顧著女兒,或跟衛海天喝喝酒牽制他,之後去了京城該如何是好,他如花似玉的乖女喲!

  「就是嘛!為什麼姊姊要跟這個人去京城,他做過什麼事你都忘記了嗎?別以為施點小惠就能得到原諒,我記你一輩子!」蘇明章更是直接了當的反對,負心之人不值得被信任,誰知道他會不會再背信一回。

  蘇小弟做人真直呀!衛海天心裡想著,努力適應蘇家父子對他的怨慰,誰叫他做下天理難容的混帳事。

  「爹、小章子,你們不要老是記掛以前的事,人要往前走,衛大哥是幫我們捉賊,你們不感激他反而一直質疑他,是人都會不痛快。」她知道他們是為了她好,但是她不走出去,永遠看不見外面天空的遼闊。

  「我不打緊,能幫上一點忙我心足矣。」衛海天適時的開口,博取好感。穩住了月牙兒,其他人都不是個事兒。

  「聽到沒,人家不計較你們的小心眼,你們也別盡挑別人的錯處,世上無完人,做好自己就好。」要捉到壞人,光憑喬叔和蘇家幾個人是不夠的,他們需要助力。

  「姊姊偏心。」光替那人說好話,要不是姓衛的,她會遇人不淑嗎?耽誤了年少青春。

  蘇明章對無緣姊夫的不滿都滿到額頭了,一張稚嫩的小臉布滿烏雲,陰得發沉。

  「月兒呀,爹不是計較,而是他不安好心,這一路上你多留點心,別他說什麼你就信什麼,爹當年就是太信任朋友了,這才千金散盡、灰溜溜回老家。」他以自己為借鏡告誡女兒,防人之心不可無,別人說出的話要斟酌再三。

  「不安好心」的衛海天既不承認也不否認,早已悄悄地將蘇明月的繡品和行李搬上馬車,還在馬車內鋪了好幾層被褥,讓蘇明月坐得安穩。

  「我知道了,爹,我會照顧自己,你和喬叔去查『許正昌』的底細時也要小心,若有不對勁立即抽身。」她也擔心這兩人呀!一湊在一塊就像吃了補藥似的,熱血沸騰不下十來歲的少年。

  「哎呀!爹一把年紀了還沒你精明嗎?我和老喬心裡都有數,倒是你要謹慎些,你許伯伯做人太沒良心了,害了那麼多人,要是知曉你盯上他,恐會對你不利。」至於衛家小子,他皮粗肉厚骨頭硬,被人砍上幾刀也不痛不癢。

  「『許正昌』本名楊大成。」怎麼還改不了口?

  一旁的衛海天忍不住插了一句話,沒想到惹來兩道白眼——不管許正昌或是楊大成都是同一個人,知道是在說誰就好,名字不重要。

  誰知道今日過後他會不會有其他化名,記太多只會讓自己搞混了,益發不知該如何稱呼那個人。

  「小章子,姊姊不在,爹就是你的責任,你要盯著他,不許他再喝酒……」喝酒喝多了都把身體搞壞了。

  「我戒了,真的……呃,少喝了許多……」在女兒了然於心的眼神中,蘇東承心虛地沒了聲音。

  他還是會喝酒,但不像以前那樣爛醉如泥,一喝醉就大吼大叫,算是小有節制了,小酌幾口。

        「好,我不讓爹喝酒。」男子漢一言九鼎。

  「臭小子,誰才是你爹,管到老子頭上!」一聽沒酒喝,蘇東承氣惱地給兒子一巴掌。

        「少喝點。」蘇明月哭笑不得的叮囑。

  「是是是,聽閨女的。」聽見沒,少喝點,不是不給喝,你這小子敢扣我的酒,老子跟你沒完。

  蘇東承白了兒子一眼,表示他還能喝酒,不許他拿著雞毛當令箭,百般阻攔他的小小樂趣。

  起風了,衛海天揚手一揮,樸華無實的青帷馬車很快就駛出了鳳陽鎮。

  人不離開不思鄉,說起來也矯情,剛一出鳳陽鎮,蘇明月忽然心生悵然,有些依依不捨,這是她出生的地方,此地孕育她十幾年,一度外遷又回來,千帆過盡,還是故鄉最美。

  「不用感到傷懷,又不是去了京城就不回來,事情一辦完我還是會送你回鳳陽鎮。」那時的他們就不一樣了吧?

  「我會想爹和小弟。」她從未和他們分開超過三日,連嫁人都不到一日就被休回娘家了。

  他失笑。「你離開才半個時辰。」

  若人人像她一樣離不開家,仗就別打了,直接開城門投降,淪為亡國奴。

  她白了他一眼。「這不是久不久的問題,而是一種心境,你和親人分開不會想他們嗎?」

  他想了一下。「我會想你。」

  陡地,她雙頰暈紅,似羞似惱從馬車內伸出玉足踹了正在駕車的男人一腳。「不要臉!」

  背後似是長了眼睛的衛海天順手捉住她的小腿肚,「美人送香足,叫人受寵若驚。」

  「放手。」她掙扎了一下,不想便宜他。

  「不放,我的。」他輕輕一撫。

  車轅和車身是相通的,中間用一塊布隔開,裡面的人一掀開布簾便可看見車外情景,外面的人也可以直接和車內的人對話,不透光的布幔只為隔開裡外之分,不讓旁人瞧見車內光景。

  「什麼你的,沒一句老實話。」她臉紅得像抹上胭脂,更加明艷動人,宛如開得正艷的月季。

  「月牙兒,我心悅你。」他原本不想太早說,要等一切都結束了才開口告訴她。

  車輪轆轆,一片靜默,半晌,蘇明月語帶酸澀。「我嫁過人的,在別人眼中是不祥的女子……」下堂婦的名號會一直跟著她,不論再嫁或是給人當填房都是個污點,棄婦為世人所不喜。

  「我殺過人,數以萬計的人,我的手沾滿了鮮血,背後跟著無數幽魂,你會嫌棄我嗎?」

  午夜夢迴,他也常被漫天的血紅驚醒,不停的自問,這些人也有爹娘妻小,他們真的該死嗎?

  但他沒有選擇,不是他亡,便是敵人死,兩軍交戰沒有對錯、只有勝負,死去的人不過是禿鷹的糧食。

  「你不一樣,你殺人是為了保家衛國、保護百姓不受戰火之苦,誰說你的不是便是叛國賊。」他是英雄,為守疆而灑熱血的真英雄。

  聽她氣憤得為他辯白,心頭一暖的衛海天笑意漸濃,「你不嫌棄我,我又怎會在意我錯過的過去?我們是破鍋子和缺角鍋蓋,湊合著過吧!我會對你很好的,將你視若珍寶。」

  「誰跟你是破鍋子和缺角鍋蓋,你會不會說話呀!」蘇明月雖然斥罵,但早已羞紅臉,心裡爆開朵朵的心花,眼眉盡是掩不住的歡喜。

  「對,我嘴笨,才要一個蕙質蘭心的娘子來教我,不然我都出不了門,怕遭人嘲笑。」他打出悲情牌。

  「你就吹吧!看我信不信你,把我的腳放開,被人瞧見多臊人。」他還摸,真是……好癢!這人真壞,她的小腿肚最怕癢了,輕輕一刮就讓她止不住笑。

  「信不信、信不信,我只聽實話。」他威脅著,但柔和的目光布滿對這女人的寵溺。

  「好、好,我信,不許再搔我癢,你太壞了,不老實……」蘇明月笑得身子直扭,用另一腳踹他想擺脫箝制。

  「還說我壞話?」他不依不饒,作勢要脫掉她鞋襪。

  「不說了、不說了,我的好哥哥,算我怕了你,你心好人善良,快放了我吧!」她以後不鬧他了,這人根本是悶著壞,壞在骨子裡,以前都看錯他了。

  「再喊一聲。」他催促著。

  「喊什麼?」沒頭沒尾的,誰曉得他在說什麼。

  「好哥哥。」

  她一怔,粉頰紅了霞。「不喊,又欺負人!」

  「不欺負,喊聲好哥哥聽聽,我給你糖吃。」他哄起人像天上下了釘子雨,彆扭得很,可又樂此不疲。

     她一哼,索性用手推他。「看好路,別讓馬車掉入溝裡,我是不會幫你推車的,到時你自己哭鼻子去。」

  「我駕車駕得穩,蒙著眼睛也能一路到京城。」真要累了也有人替,打個盹小歇一會。衛海天將他的人留一半在鳳陽鎮,一是保護蘇家父子,怕有人尋釁;二是留下來查探虎頭山的餘孽是否清除了,有沒有死灰復燃的跡象;三是查探鎮外的莊園,密切注意有無敵國奸細的活動。

  另一半他帶回京城,回京後還要繼續找尋阿拉漢、楊大成等人的蹤跡,看他們和誰接頭、往來頻繁,趁早揪出心有不軌之徒,還河清海晏,邊關無戰事,百姓得享太平。

  「這條路你這麼熟稔,難道你住在京城?」她半開玩笑的說著,以為他會否認,但是他的回答反而讓她嚇了一跳。

  「是呀!我在城裡有座宅子。」御賜的將軍府。

  「嗄?」她雙目瞠大。

  「不過我們進京另有落腳處,不會去那裡。」皇上指派的任務尚未完成,他還得秘密進行。

  「那你……你不是尋常老百姓吧?」能在寸土寸金的京城擁有自己的家業,想必非富即貴。

  「不是。」他管兵。

  「你是個官?」蘇明月幾乎肯定自己的猜測。

  衛海天握著韁繩,吆喝一聲。「回京後我再一五一十告訴你,如今不方便,你先歇息一下,到了宿頭我再喊你。」

  「嗯。」輕應一聲,她閉目往軟墊上一躺。

  看似平靜的蘇明月此時心亂如麻,她不知該用什麼心態面對她以為了解、其實是全然陌生的男人,她知道還在山溝村的他,卻不認識離開家鄉去從軍的血性漢子。

  他和她始終不在一個世界裡吧……

  莫名的,她心裡一陣感傷,眼角一滴淚無聲的流下。

*             *             *

  「到了。」

  從鳳陽鎮到京城,馬車不疾不徐的走了十餘天,官道兩旁的樹木也由深綠到淺黃,漸漸枯葉離枝,落了一地。

  秋風涼,黃花謝,柑橘掛枝黃澄澄。

  帶著歲月痕跡的城牆高高聳立、巍巍如山、壯闊雄偉,兩排士兵面色冷肅的站在城門兩端,盡忠職守的把關。

  衛海天頭上戴了遮陽的斗笠,穿的是不起眼的灰藍色衣袍,他一手馬鞭、一手執韁繩,駕著馬車通過最熱鬧的鬧市,再轉個彎,竟是一條寬敞大道,少有人行走,安靜得彷彿進入靜修的禪寺,花、魚、鳥、獸開啟了靈智,寧靜的置身塵囂之外。

  在衛海天的攙扶下,蘇明月緩緩下了馬車,馬車停在一座別致的院子裡,一下車就聞到淡淡的桂花香。

  「這是……」

  好美的景致,一棵高大的銀杏樹矗立在院子正中央,左手的月洞門邊是個小小的池塘,池塘傍著植滿花木的假山,塘中殘荷三、四株,色彩斑爛的錦鯉在其中游來游去。

  「你不是喜歡金木犀,所以我挑了這個院子給你,再過去那個『玉竹院』是我的住所,你什麼時候想我都可以過來。」

  一說完,衛海天面色一緩地發出輕笑,因為……

  「正經點,別老拿我開玩笑,不然我真咬人了!」被他的話嚇到的蘇明月像是受驚的兔子,一蹦三步遠。

  「我很正經啊,你看我一臉嚴肅、不苟言笑,你能找得出更一板一眼的主人嗎?」他刻意板起臉,裝出以往令屬下望之生畏的神情。

  他算是少年得志吧,兩年前因斬下敵軍首腦的頭顱一舉揚名,連升數級,由從四品的宣武將軍一躍為正二品的鎮北將軍,不僅有金銀、田地的賞賜,還獲賜原本是郡王府的將軍府,可說是聖恩隆重。

  將軍府在城東,而他用打仗所得來的戰利品換成的銀兩置添了這處位於城南的別院,名喚「挽月」。

  不過除了少數人外,很少人知曉「挽月別院」在鎮北將軍名下,他每次回京大多宿在別院,來去匆匆,竟無人知道他回來過又離開,還以為他一直在邊關坐鎮。反倒他獲賜的將軍府他自個兒像個過客,真正住在裡面不超過五天,他爹、他娘,一雙弟妹反客為主,代他掌理將軍府大小事,甚至每一張拜帖。

  想當然耳,不在府中的衛海天如何赴宴,自是由他的弟弟妹妹代表將軍府出席,他們借著將軍兄長的名聲打入貴人圈,與之結交、攀扯拉勾,讓自己融入其中而成為權貴,那些邀約者也睜一眼閉一眼,將軍弟妹也是條路子。

  「你的眼睛在笑。」裝得真不像,破綻百出。

  「那是沒辦法的事,我一看到你就像看見銀子,我心悅之,這麼大的銀子在我眼前晃動,我能不笑嗎?」他摸著下巴嘖嘖兩聲,堂而皇之的看「銀子」。

  「又在胡謅了,你才是銀子,會走動的銀子,想看銀子就看鏡中的自己,包管你滿意又笑口常開。」被逗笑的蘇明月噗哧一笑,掩著口杏目橫瞋,樂不可支的說著銀子。

  「你看這不是笑了,多笑多笑,看你這幾天悶悶不樂的待在馬車,不太說話也不理人,我都怕你悶病了,嫌一路上相似的景色看得膩胃。」衛海天發現她的話變少了,有些鬱鬱寡歡,心想或許是馬車內太無趣了,她才無精打彩。

  聞言,她鬱悶的心情一下子化開了,為之動容。「我……我是暈車了,頭暈腦脹不想說話。」

  其實她是鑽牛角尖了,認為他們兩人沒有未來,一個官、一個平民,就算彼此有意也是難成雙,士農工商,排最後的商人為人所看不起,即便她繍技再出色,在京城貴人眼中充其量只是手巧的繡娘。

  為此,她在心裡糾結了好些天,日日苦惱該不該斬斷這段不應有的情緣,山雀飛得再高也成不了鳳凰。

  可是到頭來卻是她自己一個人胡思亂想、自尋麻煩,他若不願又怎會說出「我心悅之」四個字?

  算了,走一步算一步,何必多想,初到京城還有很多事要做,兒女情長先放一邊,來日方長。

  「月牙兒,你怎麼不早說,自個兒忍著難受,我馬上給你找大夫來!」衛海天二話不說的將人抱起,大步地往廂房走,臉上的焦慮不是作假,心疼她受了委屈。

  「不、不用找大夫了,我……我歇一下就好了,暈車又不是什麼大毛病,真找了大夫來瞧病才鬧笑話。」她心虛得很,就怕大夫看出她沒病,反而不好解釋。

  「管他笑不笑,你的身子最重要,而且看大夫是要給銀子的,敢笑,我讓他笑不出來。」想要整治一個人他有得是辦法,在軍中他學到的不只是策略,還有逼供。

  她不想笑,但又忍不住笑出聲。「衛大哥,你放我下來,我真的沒事,老讓你抱來抱去秋我都成了病人。」

  「別胡說,你沒病,身體安泰九十九,還有,我比較喜歡你喊我好哥哥。」他趁機用額頭碰了她鼻頭一下,看她又氣又惱的羞模樣,他像捉弄人成功的熊孩子,仰頭大笑。

  別院的管事姓陳,早率領了一干下人在門口迎接將軍大人,誰知他左等右等等不到人,急得腦門都要冒豆花了。

  突地,沉厚的笑聲一起,懊惱不已的陳管事像個有病的傻子,竟拿腦殼往一旁的門柱撞,一邊念著,「我真傻,將軍大人從來不重排場,我做什麼傻事讓人排排站,多此一舉……」

  這般自言自語後,陳管事揚手讓一行下人散去,身後只留下兩個較乖巧的丫頭和一名行事穩重的嬤嬤。

  衛海天在回京前早已令屬下快馬先行一步,將他的情形告知別院管事,以及回京日期,讓陳管事做好安排,不致手忙腳亂的出醜,這些人平時太懶散了,主子不在家便會躲懶,東家長西家短的串門子。

  不過陳管家也有一絲懷疑,那是將軍大人的笑聲嗎?他很少聽見將軍笑,他通常直接將人拍飛。

  半是遲疑半是猶豫的陳管事剛一踏進金犀院,他當場兩眼瞠大,胸口的小心肝要從瞠目結舌的嘴巴跳出來,他家將軍大人居然在調戲女子,還笑得十分得意。

  不、不、不,這一定不是他們的將軍大人!

  冒牌貨,肯定的!

  可是那冷冷斜睨過來的一眼,他又覺得是將軍大人,因為他有種被凍僵的感覺,有將軍大人在的地方就是冰天雪地。

  可到底是不是呢?

  他苦惱著,遲遲不敢上前。

  「誰能活到九十九歲,不成妖怪了,我才不想活到滿臉老皮的,我只要兒孫滿堂就很滿意了。」不做老祖宗,能含飴弄孫就很好了,等到走不動了還能抱孫嗎?

  人上了年紀一切不由己,她不想活著拖累子孫,時候一到走得灑脫,留給身邊的人是美好的回憶。

  蹉跎成大齡娘子的蘇明月還是希望有個相扶持的丈夫,兩三個喊她娘的孩子,一天天見他們長大,一天天看自己變老,當滿臉皺紋時,笑呵呵的喝著粥,坐看日落歸雁。

  當初議親時,她也有意和那人走到白頭,可惜竟是緣薄的,讓她無法手牽童子走,懷抱嬌嬌女。

  「好,我們就兒孫滿堂,誰敢不孝就逐出家門,我陪你一起玩熊孩子。」反正別人的孩子玩不壞,當孫子的要孝順。

  玩……她沒好氣的瞪了一眼。「誰跟你我們,你別自己說得開心。」

  走到床邊,衛海天還不肯將人放下,他抱上癮了,捨不得放開。「會有我們,月牙兒。」

  「衛海天……」她心口一熱。

  「叫海天哥哥。」

  她輕軟的嗓音讓人全身一酥。

  見他又一副無賴樣,蘇明月以指輕戳他胸口。「不玩了,我累了。」

  「你呀!每次一使小性子便來這一招。」真好,一直沒變,她始終是他放在心底的月牙兒。

  「那你還不受著。」她原本想用正常語氣嗔他,誰知喉音一軟都成了嬌氣,像在嬌嗔。

        「是,我這不是受著。」他將她往床上一放,攏了攏枕頭的高度,再將被子蓋她身上。

        「衛大哥,我是不是很難伺候?」自從蘇家敗落後,她很久沒被人疼愛的感覺,一遇到他,她忍不住想多討點呵護。

  「是。」

  她臉色一變。

  「是難伺候,不過對我而言你是世間唯一的月牙的,我的,我希望你永遠都不會變,像小時候一樣對我頤指氣使。」他故意逗她,看她氣急敗壞的瞪大眼。

  「我才沒有頤指氣使,我一向是輕聲細語的請求你。」他不能抹黑她,說些子虛烏有。

        「好吧,你怎麼說怎麼對,我聽月牙兒的。」他一副逆來順受的樣子,好像受欺壓很久。

  蘇明月氣得擰他耳朵。「衛海天,你太壞了!」

  「對,我是壞人。」男人不壞,女人就要哭了。

  忽地,她覺得他要使出壞招。「你……你要幹什麼?」

  「怕了嗎?月牙兒,我要對你使壞。」他裝出凶惡的神情,彎下身子貼近她,雙手在她頸邊徘徊,似要一掐。

  「衛哥哥、海天哥哥,我們好好說說……」別玩了成不成,你裝得一點也不像,我怕笑場。

  配合點,起碼要做出驚嚇表情。「不說,我要咬你。」

  衛海天和蘇明月兩人正玩鬧著,衛海天張大嘴巴像要咬人,躲在外頭看得目瞪口呆的陳管事不知被誰從背後一推,他「啊」了一聲往門裡倒,面朝下著地,他又穿綠色衣袍,呃……一隻青蛙趴地。

         「你這是在行最大禮嗎?」五體投地。

  看到一雙黑色皂鞋近在鼻頭,陳管事欲哭無淚。「將……將軍,小的給您請安了。」

  「將軍?」蘇明月愣了。

  她猜過衛海天的官階並不低,起碼是四、五品的武將,畢竟是在邊關打出來的,但是將軍是幾品官呀?

  剛調整好的心情莫名其妙又變差了,她和他的差距實在是十條河的寬度,怎麼也跨越不過。

        「還不見過夫人。」

  「夫……夫人?」陳管事一臉呆滯。

  誰是夫人?

  蘇明月的反應和陳管事一樣,呆若木雞。

  可是一瞧見衛海天臉上調侃的神情,以及他往床頭一坐,含情脈脈地輕握她小手的溫她腦子裡有一道白光爆開,剎那間滿是心慌、手足無措的感覺,不知該如何回應。

  她想開口說她不是夫人,但是在他溫熱的氣息包覆,她又傻了,木頭人般的任人擺弄。待一回神,一張大臉近得她面色潮紅,微帶得逞神色。

  「衛……」你怎麼不經由我同意就胡說八道。

  「參見夫人,小的陳德福給您請安了。」眼色不錯的陳管事上前一福身,那語氣說有多恭敬就有多恭敬。

  「我不是……」夫人。

  「夫人累了,先上點蓮子百合粥讓她暖暖胃,一會兒緩過神再淨面梳洗。」長途跋涉,難免沾上些風沙。

  始終坐在馬車內的蘇明月哪會塵土沾身,倒是舟車勞頓一點不假,她也沒旁的事好打發時間,拿出繡繃子旁若無人似的,神色專注,一針一針繡出「陳窗細語」。

  她不覺得累,習慣心思投注在刺繡,但看在眼裡的衛海天卻為她心疼,他知道她有多渴望自己的繡品得到認同,並且深受各方喜愛,因此他盡量把車速放慢,盡量往平路行駛,讓她感受不到路上的顛簸。

  不過他也不會令她累著了,每每見她面有疲色便提早投宿,晚一點啟程,讓身子得到充分的休息。

  「是的,將軍,小的馬上讓廚房做好夫人的膳食。」哎呀!他家將軍開竅了,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臉笑得像朵老菊花的陳管事手一揚,身後行事穩重的嬤嬤便會意的退下,吩咐廚房熬粥。

  「將軍,需要小的讓『天衣閣』的人來為夫人量身裁衣,讓『琳琅坊』的掌櫃送來一些適合夫人的珠釵首飾嗎?夫人麗質天生,那些東西更能襯托出她無與倫比的美貌。」好話不用錢,他一籮筐的往外倒。

  陳管事的馬屁倒是拍對地方,讓將軍大人非常滿意的點頭。

  「出息了,陳管事。」

  一聽向來嘴比蚌殼還緊的將軍居然口出贊揚,陳管事都要哭了,腰彎得更低。「將軍與夫人是天上一雙、人間一對的天作之合、佳偶天成、神仙眷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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