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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秀木成林] 皇子妃奮鬥史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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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21 00:06:01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三十章

  旌旗蔽野,戈戟如林,三十萬大軍開拔時,連地皮都在隱隱震顫。

  邵箐引頸向外,靜靜傾聽,一直到聲浪漸漸遠去,孫氏理了理她的鬢髮,柔聲道:「元兒,我們回去吧,天兒還冷呢。」

  她吩咐平嬤嬤把隔扇窗閉上。

  邵箐其實不冷,但她不會拒絕母親的好意,沖孫氏一笑,她乖乖地被扶進裡間榻上坐著。

  孫氏撫了撫女兒日漸高隆的腹部,滿目憐惜:「我外孫子還有四個月就出來了呢。」

  希望此戰順利,女婿能及時趕上外孫出生。

  孫氏沒有在邵箐面前提這些,怕閨女多思,不過既是想起戰事,她不免憶起另一個人。

  「聽聞濟王也有意揚州,唉,也不知子明現是如何了?」她喃喃問。

  子明,楊舒,邵箐的表兄,很早之前她就知道對方投在濟王帳下了,也告訴了擔憂其安全的孫氏。

  楊舒是孫氏胞姐獨子,姐妹感情深,打小也視如親子,知道孩子安好,她放下了心,日常也不提起。

  濟王謀天下,魏景也是,孫氏活著半輩子,自己身處女婿陣營,自然不會說不該說的話,讓閨女為難。

  此次雙方很可能會進行第一次交戰,她當然是希望女婿大勝的,但還是擔心外甥的安全。

  種種複雜情緒,難以一一表述,邵箐能理解的,她握了握孫氏的手,安慰道:「濟王固然垂涎揚州多時,但他未必願意和夫君硬碰硬,表兄想來是無礙的。」

  孫氏打起精神:「嗯,應是如此。」

  她大約心裡還是不踏實的,但不願影響女兒情緒,轉過話題就說起其他。

  邵箐也不好繼續寬慰。

  但其實,她這個分析還是有理有據的,可能性很大,楊舒表哥的安全應是無虞的。

  ……

  邵箐母女說起楊舒時,兩千裡外的徐州滌陵,卻也是剛剛接到平城哨探的急報。

  齊王集結水陸二路大軍,伐揚。

  「什麼?」

  彼時的濟王魏欽,半日前才和屈達的使者達成協議,集結軍隊的命令下達不久,他正與諸將臣吏商議出兵揚州的具體事宜,誰知就接獲了這麼一則急報。

  「霍」一聲他站了起來:「齊王欲伐揚?!」

  無怪他反應大,齊王之勢,如日中天,坐擁荊益二州,實力已勝於己方,實乃當今一大雄主也。其戰神之名,實不虛傳,短短數載,竟從隻身一人發展到如今。

  訊報一至,諸人心頭一凜,魏欽怒駡:「屈達那廝,不是說他父親病況絕不可能被外人知曉的麼?!」

  現在算怎麼一回事?

  多了一個齊王,局勢截然不同!

  謀士許嶂猶豫了一下,道:「殿下,齊王傾全力伐揚,兵力遠勝於我,某以為,屈達之事當慎之又慎。」

  屈達承諾,濟王助其戰勝其兄後,割讓一郡予濟王。同時濟王還知道,屈達也尋王吉去了,想必許下的條件也差不多。

  揚州九郡,這濟王一郡王吉一郡的,就割地就近四分之一。或許屈達事後會反悔,但這沒關係,濟王部曲開進揚州後,就容不得其反悔。甚至,他還能趁機吃下更多的地盤。

  屈達親信水師讓出戰船,載濟王部曲過江,這本是有百利而無一害的買賣,徐州上下欣然備戰,但誰知這當口,殺出一個齊王。

  齊王水陸二路大軍,兵力四十餘萬。而濟王最重要的還是豫兗戰場,最多只能分兵五萬,不能更多了。

  長江水道的地利優勢,齊王大軍之驍勇,實話說,在座不少臣將都心生猶豫,不想淌這趟渾水。

  許嶂此言一出,附和者甚多,魏欽也沉默了,儲竺見狀一急,當即拍案而起。

  「諸位所言差矣!」

  「齊王,狼子野心!一旦攻陷揚州,必定伺機北伐!屆時他坐擁半壁江山,兵強馬壯,諸位可有想過又當如何?!」

  儲竺接到主子密令,務必設法阻止逆王奪取揚州,如若不能,也需儘量拖延其步伐。

  安王比誰都清楚,魏景取下揚州後,槍口會立即對準北方。作為死仇,他首當其中。

  他目前最缺的就是時間。

  儲竺一語罷,議事大廳鴉雀無聲,他環視眾人,緩緩道:「此消彼長,齊王坐大,終對徐州不利。」

  他向上拱手:「主公,某以為,出兵揚州,勢在必行。」

  這話有私心,但不得不說是實情,齊王坐大,於安王不利,對濟王也不利。

  一時,不少人面露贊同之色。

  儲竺屏息,看向上首,濟王卻罕見猶豫了,站起來踱了幾步,眉心緊蹙。

  實話說,他都走到這一步了,不能後退只能前進,若有失,就是身家性命的代價。但對於這位戰神嫡出弟弟,他其實是很有些忌憚的。

  儲竺連連勸說,濟王都沒能下定決心,想了想,看向楊舒:「子明,你意如何?」

  楊舒雖年輕,只頗具眼光,這二年來出謀劃策,攻守得宜,極濟王賞識,如今已和儲竺平起平坐,兩人關係並不和諧。

  聽得濟王相詢,儲竺臉色一陰,冷看楊舒,道:「聽聞齊王妃身懷有孕,即將為齊王誕下血脈,子明乃邵妃表兄,不知可有備下賀儀?」

  這差不多直白說,作為齊王妃的表兄,楊舒難免私心,合該避嫌。

  楊舒一擰眉,瞥了眼儲竺,也不理,只對濟王一拱手,道:「在下以為,殿下當出兵揚州阻擋齊王。」

  一句話,立即讓儲竺消音,濟王日常勸和一句:「子明之忠,孤從不疑,先生此言,日後且莫再說。」

  他隨即言歸正傳,問楊舒:「子明且細說說。」

  楊舒是微蹙眉頭說那句話的,明顯後面還有話說,聽聞濟王相詢也不怠慢。

  「只齊王雄兵,確實勢大,一個不慎易得不償失,非但不能占揚州阻齊王,且還會折損兵將。」

  很含蓄了,實際是怕五萬徐州軍一去不回。

  這話說到濟王心坎上了,連連點頭:「子明,你有何良策?」

  楊舒抬目:「殿下當出兵,然切切不可急進,當退一步,讓王吉先行。」

  王吉,打交道好幾年了,瞭解也甚深,此人草莽出身勇闖至今,頗有幾分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進軍歷來大膽。王吉必應屈達,且一不做二不休必會爭搶先機。

  楊舒建議,就讓王吉先行,他們開頭雖吃點虧,但後續若戰況不好也有王吉頂著,有撤退餘地。

  進可攻,退可守。

  濟王一擊案:「子明此計,正合我意!」

  保守戰策,儲竺有些不滿,但想想出兵目的達成,後面的事後面再說,遂不再爭,拱手。

  「主公英明!」

  ……

  王吉,四旬出頭的漢子,前前後後策劃起義十數次,最後一次終成氣候。他能有今日,膽大勇闖不可或缺。他確實如楊舒所料,不但應了屈達,而且還欲搶在濟王之前,占取先機。

  垂涎揚州數載,苦於無甚戰船,水軍也極少,如今屈達奉上戰船,請他入揚州,如何能不應?

  王吉眉目睥睨,一擊案:「久聞戰神之名,正好會他一會!」

  此人膽大,卻心細,語氣傲然,對戰術卻極仔細,連日商議渡江之策,又再三確定屈達的戰船無異常,這才下令,立即揮軍。

  ……

  揚州內外人心思動,諸事紛紛,魏景卻已率大軍抵達漢壽郡東境。

  這一路,哨馬不斷。

  濟王王吉,齊齊揮軍往南,前者率軍五萬,後者直接點了八萬兵卒,奔赴長江登上戰船。

  至此,屈達之謀已浮出水面,強敵壓境之際,偏還引狼入室,鄴都譁然,屈牟指著次子哆嗦著一句話說不出來,直接氣死了。

  屈牟長子屈守怒斥二弟,氣死父親,大敵當前,開門迎盜。

  屈達冷哼一聲,父親已安排兄長接位,他不另闢蹊徑,等待自己的就是死路一條,還有什麼不能捨的?

  「目前,揚州分成兩派,屈守接替其父之位,屈達及其餘五子退出鄴都,駐宣池。」

  揚州徹底分裂成兩個利益集團,屈守雖接手父親勢力,但六個弟弟擰成一團,他一時也奈何不得。

  魏景勾了勾唇:「很好。」

  屈牟死得太是時候了。

  他下令:「天明,水路二路同時進軍!」

  鄴都所在的丹陽郡,與荊州還相隔著豫章廬江二郡。

  揚州水陸三十萬兵將,又引來了王吉濟王十數萬援兵,但魏景來得太快了,甚至快得緊急接令奔赴二郡的揚州軍還沒徹底到位。

  邊防兵力,不足,正是進攻的大好時機。

  ……

  從益州洶洶而下的戰船率先衝入揚州,勢如破竹。水師開路,陸軍挺進,連下豫章上陽二郡,以及半個廬江郡。

  這期間,進駐揚州的王吉和濟王坦露了他們的意圖,順勢阻占了另外半個盧江郡。屈達不滿與二者發生摩擦。屈守更是一邊安排拒敵,一邊怒斥二賊及出賣祖宗基業的弟弟們。

  但魏景大軍進軍之迅猛,讓所有人都閉上嘴巴。

  不得已,四方勢力達成一致,先拒強敵,後續各憑本事。

  盟約結下了,濟王想了又想,對儲竺說:「勞先生前往鄴都,商議拒敵之策。」

  現在四方人馬,各駐各的地盤,彼此互不信任,合軍是不可能的,只能定下一個戰策,各自負責一部分。

  商議戰策,濟王自然不可能親自赴鄴都的,他帳下兩個最看重的謀臣,他點了年長的儲竺去。

  這正合了儲竺之意。

  ……

  「諸位,齊王來勢洶洶,若不能趁早殲之,後果不堪設想。」

  戰策議論了一上午了,儲竺一直沒吭聲,待愁眉不展的眾人不再言語時,他終於站起。

  「先生有何良策?」

  屈守強忍著不喜,客氣稱一聲先生,儲竺也不在意,反問:「齊王水陸二軍,使君更忌憚何者?」

  屈守毫不猶豫:「水師。」

  揚州不是沒有水師戰船,其還水戰嫺熟,之所以連連吃虧,乃因益州特地打造的這批戰船的船體之大,實生平僅見,船舷極高,航速又快,順上游之水勢而來,簡直所向披靡。

  箭矢往上射殺傷力銳減,又多被船舷所擋,咬牙欲撞也無法兩敗俱傷,揚州水師處境之艱可想而知?

  齊王大軍進軍之所以這麼快,戰船水師居功至偉。

  儲竺一擊掌:「若齊王失水師,使君可能拒敵?」

  「可!」

  絕對可以,屈守拍案而起,一咬牙:「若先生有計滅齊王水師,盧江郡當割於濟王殿下!」

  屈達的協議,他一直是不承認的,如今也是豁出去了。

  王吉長子王瓊眸光暗了暗,卻未曾吭聲。

  「好!」

  儲竺同樣拍案而起:「長江水道丹陽段,以雲台、銅水江面最為險要。使君可夤夜遣人在兩岸打下巨木之樁,連上鐵鍊,將江面截之。此舉,必能暫阻齊王水師!」

  屈守一想正是,大喜,又憂:「可齊王已占豫章上陽,兵臨丹陽,時日太短,只怕難以成事。」

  釘木樁,連鐵鍊,這些都需要時間,但敵軍戰船已迫在眉睫,時間不夠連不了多少鐵鍊。

  儲竺斷言:「阻擋半個時辰足矣!」

  「哦?請先生賜教。」

  「鐵鍊之前,可停揚州戰船,用以應戰。不敵佯敗,退至江側,讓那益州戰船繼續東進。」

  「益州戰船隨即被阻。而使君佯敗之戰船,需滿載麻油,提前置活塞,驅近後,取活塞。」

  儲竺眯了眯眼:「然後,即可以火箭射之!」

  儲竺此計,可謂極毒。益州戰船是特製的,船身板材浸過油,堅韌難以鑿開。然有利則有弊,它會更容易燃燒。

  麻油滿瀉江面,熊熊燃起,結果可想知?

  他厲聲道:「如此,必殲齊王水師!」

  連同戰船一起焚毀,而後趁此大勝,四路聯合圍攻魏景陸軍,必傳大捷!

  此計固然狠毒,然卻異常有效,屈守心一震,卻有揚州謀臣失聲驚呼。

  「怎可如此?怎可油污水道?!」

  江面再險要,也是寬闊,要想燒毀益州戰船,需一整段都泄了厚厚一層麻油。這麼一下子,魚蝦死水草難生,恐怕水道得極長一段時間才能恢復元氣。

  長江哺育揚州世家百姓,土生土長的揚州人對其感情極深。

  儲竺冷哼一聲,斜睨:「那你可另有良策?」

  那人閉口不言。

  對於屈守而言,魚蝦水草之於祖宗基業,不值一提,他毫不猶豫道:「當依先生之計行事。」

  儲竺滿意頷首,叮囑:「切記秘而不宣,若被齊王哨探獲悉,丹陽危矣。」

  當即,屈守使心腹悄悄去置木樁桐油鎖鏈,而後議定四路合圍齊王陸軍的戰策,各自負責一塊。

  隨後,藉口迎敵,驅趕雲台銅水一帶所有人,借紮營動作,偷偷釘木樁連鐵鍊。

  屈守盯著一桶桶麻油被抬上戰船,冷冷遠眺江水上游。

  「這回,定教益州水師有來無回!」

  在揚州這地界,水師一除,齊王再有能耐也施展不開,他有十足把握立於不敗之地!

  ……

  不得不說,揚州是屈家經營了足足數十年的地盤,沒有自己人拖後腿,鐵鍊桐油之策還真捂得嚴嚴實實的,絲毫沒有洩露。

  但戰事觸角敏銳如魏景,還是隱隱嗅到了一絲不尋常的味道。

  「四路兵馬沿江水而上,紮營於雲台銅水一帶?」

  雲台銅水一帶,不但江面險要,且地勢也利於阻截西來之敵,選擇在此處安營紮寨其實很正常。

  令魏景察覺不妥的,是濟王及王吉也來了。

  這兩位,醉翁之意不在酒,屈氏兄弟怎可能輕易指揮得動?

  魏景端坐上首,轉動著右手大拇指上的碧玉扳指,微微挑眉。

  那只能是此二人已獲得了實際利益,又或者,很有把握能大挫他。

  究竟是哪一樣?

  燈火通明的中軍大帳,季桓沉吟片刻,道:「某以為,後者居多。」

  王吉濟王最想獲得什麼實際利益?唯揚州之地而已。

  其餘糧草金銀之類的,未必能打動二人的心。且就算真打動了,那數額也巨大,不見兔子不撒鷹,可己方並未收到有大隊吃重的車船來往于四方的訊報。

  那麼,能吸引二方,就只能是大敗荊益大軍了。

  魏景笑了笑:「伯言所言,正是我意。」

  張雍撓了撓頭:「那姓屈的能有何計?為何不早早使出來?」

  還等到已失四分之一的揚州?

  季桓斷言:「或剛剛議出,或地勢局限,必有其一,甚至兩者俱占。」

  剛剛議出?地勢影響?

  雲台銅水一帶,最大的地勢特點,就是江面險要;而己方之所以所向披靡,水師佔據首功。

  魏景和季桓對視一眼。

  「水師。」

  屈家劍指水師,必在這段河道做文章。

  魏景思索片刻,緩緩吐出兩個字:「火攻。」

  「一旦水師失利,四方聯軍即可隨後合圍我陸上大軍。」

  一語罷,他唇角微勾,挑起一個譏諷的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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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一章

  一連數日的連綿春雨暫歇,久違的陽光透過薄薄的雲層,投在粼粼的江面之上。

  戰鼓擂響,哨騎疾奔而至。

  「報!益州水師已近!」

  屈守舉目遠眺,煙波彌漫的遠遠河道盡頭,點點黑影突兀出現,順江水而下,轉瞬間又放大了些。

  他心頭一凜:「傳令,按計策行事!」

  揚州水師嚴陣以待,然此際,季桓卻正立於當先而行的第一艘戰艦的甲板之上。他奉魏景之命,昨夜連夜登上戰船。

  「陳琦,傳令下去,減速緩行。」

  季桓不但命艦隊減速緩行,且還令大部隊變換隊形,呈三角尖陣,既互為犄角,也拉開一定距離,慎防變故。

  越來越近,他眯著眼睛,仔細觀察前方嚴陣以待的揚州船隊。

  敵軍戰船數目也不少,但實話說,和揚州所擁有的水師規模而言卻顯單薄了。只不過,眼下這排列的陣型卻很有意思,驟眼一看,很容易讓人忽略上述一點。

  再仔細打量,有某些戰船吃水更深一些,然奇怪的是,該船上兵卒反而更少一些。這些戰船間隙藏在陣中,多舉旌旗,倒一點不起眼。

  毫無疑問,這些船上當滿載桐油或麻油。

  和魏景昨日判斷並無二樣。

  季桓一笑:「傳令,按原定計劃行事。」

  他手一指,點向其中一艘吃水深的揚州戰艦,「此類戰船,乃攻擊目標。」

  陳琦鄭重應了,又仔細打量兩眼,匆匆下去安排不提。

  ……

  仲春二月,乍暖猶寒的江水拍擊堤岸,草長鶯飛,和風拂面。在這麼一個暖陽初升的早晨,魏景率大軍展開了伐揚以來最激烈的一戰。

  益州艦隊漸行漸緩,正當屈守等人心下焦灼隱生不詳之際,一聲金鼓驟鳴,益州戰船快速變換陣型,成矩陣排於江面。

  屈守心知不妙,正要傳令,誰知這時,「嗖嗖」火箭如雨,正正對準己方陣中藏匿的桐油戰船。

  他大驚失色:「退!快退!」

  可惜已經來不及了。

  陳琦拉弓搭箭,正正瞄準桐油船艙被封死軒窗,「篤篤篤篤篤」連續五箭,破開封板的縫隙,最後一支火箭,直直射入艙內。

  「轟」一聲巨響,這艘滿載麻油的戰船陡然炸開。

  氣浪致江面翻起滔天巨浪,黏膩的麻油爆濺漫天,火勢迅速隨著油污蔓延,附近一片戰船立即陷身於熊熊的赤色焰海中。

  巨變陡生,偏因戰前保密,除了幾員大將和少數經手兵卒,餘者俱不知具體戰策,「轟轟轟」連續巨響炸開之後,揚州戰陣立即亂成一片,慘叫聲,驚呼聲瞬間響徹江面。

  揚州水師,已潰不成軍。

  季桓觀看片刻,立即令水師略略折返上游一段,棄舟登岸,和陸上大軍合圍揚州四聯軍。

  揚州一方正驚慌失措,軍心大亂,正是合圍的上佳時機。魏景早下令拋棄輜重急行軍,已將將趕至。

  如悶悶雷響,地皮震顫,黑壓壓的益州大軍如海潮湧至,迅速往兩邊包抄而來。

  在這個十萬火急的關頭,楊舒急急打馬而上,對濟王道:「殿下,我等需立即撤軍!」

  再不撤,將一併陷入益州大軍的包圍圈!

  由於保守戰策,濟王落在最後面,他前頭還頂著一個王吉。眼見楨泉軍已陷入包圍,濟王毫不猶豫下令。

  「傳令!後軍轉前軍,馬上撤!」

  入揚州以來,徐州軍一直都是做好隨時撤軍的準備,因此令下之後十分迅速,飛快往後急退,堪堪趕在益州軍合圍完成前順利撤出。

  「全速前行!」

  濟王回頭,數十萬黑甲益軍蜂擁而至,鋪天蓋地一眼望不見盡頭,他驚魂未定。

  差一點他這五萬軍士就折進去了。

  還好。

  他下令急行軍退回徐州。可惜了,此趟揚州之行雖全身而退,然亦寸功未進,徒費糧餉。

  楊舒瞥一眼滿目陰霾的儲竺,輕哼一聲,卻打馬上前,對濟王道:「殿下,王吉八萬軍士陷於揚州,汝陰、山乘、下邑等城空虛。」

  王吉與濟王覬覦揚州,從豫兗戰場抽調兵力往南,前者動作比後者要大,足足八萬將士。

  今日之前,倒沒什麼的,因為豫州一帶大家兵力都比較薄弱。

  然現在,王吉的八萬大軍陷入揚州,濟王卻全身而退了,那正好可以直奔汝陰下邑等城,趁機將其取下。

  山不轉水轉,路不轉人轉,揚州無果,可豫州建功。

  濟王立馬就想明白了,登時轉驚為喜:「傳孤令,轉西寧道,奔赴豫州!」

  五萬徐州軍未觸即離,迅速往北退,留下滾滾塵土,魏景眯眼瞭望片刻,卻未分兵去追。

  追,未必有果;然眼前包圍圈已初步形成,正該進一步收攏絞緊,以最迅猛的力度殲之。

  揚州,才是此戰唯一目的。

  魏景收回視線,下令全力合圍殲敵。

  他手一翻,湛金斬馬刀在陽光下反射出刺目光芒,一夾馬肚,如尖刃一般,率軍直直刺進敵軍陣中。

  ……

  相較於前線的風起雲湧,大後方平城一派安逸寧和。

  春日的庭院,有草木泥土的清新氣息,有百花爭妍的微微蜜香味兒,邵箐微笑躺在籐椅上,感受春日暖陽的溫度。

  她懷孕已七個月了,身子日重,但感覺還好,她腹中的孩子是個乖巧的,不愛折騰親娘。

  她笑:「你是個女娃娃嗎?」忒會體貼人了。

  邵箐心情如這春陽一般燦爛,前線連連告捷,大軍目前已逼近丹陽。

  不知,他可有吃好睡好?

  正想念孩子的爹,有腳步聲近,原來是王經,送來戰報,還有魏景親筆家信。

  己方大軍於丹陽郡雲台銅水一帶,大敗四方聯軍,殲敵逾十萬,降卒無數。濟王遁逃;王吉喪長子,率萬餘殘兵勉強突圍而遁;屈家三子戰死,其餘數子在屈守的率領下倉惶敗逃。

  鄴都,已經落在魏景手中,屈守不得不率軍且戰且退,退守南方。

  這是開戰以來,最大的捷報。

  邵箐大喜,撫了撫肚皮:「這回你爹爹呀,也未必不能趕回來看你出生了。」

  她喜滋滋接過家信,摩挲片刻,交給春喜:「快快念來我聽。」

  「阿箐吾妻,汝與吾兒安否?前二日略有寒意,勿忘添衣。今我已至蒲水,此地江面開闊,壩上野桃錯落,別有一番景致,待得來日,可攜汝與吾兒一觀。……」

  因著邵箐如今眼睛不方便,魏景的家信中少了往昔的夫妻私語。他淳淳關切,又細細講述他進軍途中偶見的景致,每每他覺得好的,後面總要綴上一句,來日當攜妻兒共賞。

  邵箐微微笑著,聽罷書信意猶未盡,小心翼翼接過摩挲片刻,她忙命春喜取了筆墨紙硯,令眾人退開,她親自寫信。

  她摸索著寫,為防重疊字寫了有些大,還慢,但她樂意自己寫,想必魏景也很歡喜見她親筆信。

  體貼關懷,囑咐他照顧好自己,說自己和孩子都很好,勿牽掛。最後微笑寫,她很想他呢,想必孩子也是想的,孩兒爹,你想我們沒有啊?

  親自折疊好信,慢慢裝好,揚聲喚春喜過來加火漆,再交給王經。

  「不急,和訊報一起送出即可。」

  其實邵箐不知道,魏景專門劃撥了人手,負責夫妻間的傳信。不過王經也不說,只恭敬接過,退了下去。

  邵箐躺回籐椅上,籐椅在春風中微微搖晃著,嗯,她很想他了。

  也不知他能不能真及時趕回來呢?

  ……

  魏景其實也很想她。

  攻陷鄴都,三分之一的揚州落於他手,盧江郡北境的關口城池立即布下防線,將北方的徐州兗州一攔,他專心致志轉頭對付屈守。

  滔滔長江,在丹陽郡東匯入大海,轉頭攻南,就沒了戰船之利,荊益大軍固然氣勢如虹,但耗費的時間難免要久一些。

  魏景已率軍挺進會稽郡,屈守節節敗退。

  他接妻子來信,在燭火中細細摩挲著不甚整齊的清秀字跡,他一張一張反復看過,又小心收好。

  思念入骨,又難免迫切,他渴望在妻子生產之前攻下揚州,及時折返,好迎接他們的孩子降生。

  然急切的心情,並未使魏景冒進,相反他進軍更猛更穩,致屈守不得不又退一步,退至臨海郡。

  ……

  春去夏來,暖暖的春陽轉炙,炎炎烈日高照,氣溫升高彷彿能把人烤下一層皮來。

  邵箐早不去外頭遛彎了,不過她現在身子已經很重,日常也不隨意走動,只在屋裡活動筋骨。

  寇月抱著九個月大小兒子來探望她,小傢伙咿咿呀呀爬來爬去,屋裡屋外,笑聲一片。

  忘了說,邵箐認了這小子當乾兒子,她很喜歡他的,就是這小子調皮得很,寇月總擔心他蹭到她,拘得厲害,直接給放在地上毯子不讓上榻。

  寇月抱起兒子讓邵箐摸摸腦門,又放回去了,笑著看一眼意猶未盡的她,笑道:「娘娘這十天八日就要生了呢。」

  是的,邵箐已經懷胎九個多月了,這兩日有墜墜的感覺,腹部會微微發緊,胎兒已經入盆了,生產在即。不過有經驗的婆子摸過後說,沒這麼快,至少得等十天八日。

  「聽聞殿下已率軍攻入建安郡,應是能及時趕回來的。」

  建安郡,揚州最南的一個郡,也是屈守殘軍能退守的最後一個郡。三個月時間,揚州九郡,其八入魏景之手,只要建安一下,他就能立即折返。

  寇月由衷希望,魏景能及時趕回。

  誰說不是呢?

  邵箐撫了撫腹部,肚皮下的小傢伙懶懶動了一下。唉,大義她都懂,說得也挺明白的,但事到臨頭,她還是有些急的。

  話說她都快生了,孩子爹再不見人,就趕不上了呀!

  ……

  事實上,魏景比她還急。

  伐揚最後一戰,荊益大軍圍屈守及其麾下殘餘兵將於南泉城。

  非常激烈的一場攻城戰,豁出生死的揚州軍戰至最後一刻,噴濺的鮮血染紅了南泉城頭及城下黃土,混合著濃濃硝煙,在烈日下蒸騰起一種幾讓人窒息的氣息。

  但不管攻方還是守方,都沒人在意這個,頂著烈陽踏著鮮血,前仆後繼殺向敵軍。

  此戰雖激,然結果並無懸念,氣勢洶洶的荊益大軍,強弩之末的揚州殘軍,不管是戰意還是人數,後者都無法與之前者相比擬。

  激戰半日,在豔陽最炙烈的午間,「轟」一聲巨響,南泉城門被撞開,流水的荊益軍士殺入城內。

  傍晚之前,戰事落下帷幕。

  魏景一抹臉上血跡,將大刀扔到親衛懷裡,令季桓主持戰後事宜,他即時一扯韁繩,打馬往西北而去。

  大家都沒什麼奇怪的,主母生產在即,他們都知道,後續的諸事都安排過了,季桓再細化和調整一下可以了。

  范亞抹了一把臉,樂呵呵:「待班師,我們正好赴小主人的滿月宴。」

  張雍大笑叫好,不過他有點異議:「或許是小女郎也未可知。」

  他恍惚覺得,他家主公似乎更期待閨女。

  「都好,都好!」

  ……

  要問魏景更期待閨女還是兒子?

  其實都差不多。

  他阿箐不管給他生了閨女還是兒子,他都同樣歡喜。

  不過心腹們的笑語魏景並不知,他如今正打馬狂奔,炎炎夏日阻擋不了他的歸心似箭,他心中急切之情正如同這炙熱的豔陽一般。

  穿廬陵,過豫章,出了揚州抵達荊州,一路往北直奔平陽,他在第五天踏入平城南門。

  風塵僕僕,汗如雨下,胯下膘馬氣喘咻咻,一停下立即倒臥在地,他卻已飛奔回內院。

  邵箐剛沐了浴,正倚在美人榻上微微閉目,讓春喜用巾子替她擦拭濕髮,驟然間,遠遠一陣譁然。

  春喜一怒,正要使人出去喝問何人膽敢喧嘩,邵箐卻倏地坐了起來。

  有什麼呼之欲出,她引頸,望向房門方向。

  堅硬的靴底一下下落地,急促而有力的腳步聲,「咿呀」一聲房門被推開,那腳步聲頓了頓,疾奔至她跟前。

  「阿箐。」

  夢牽魂繞的低沉嗓音,一雙熟悉的臂膀抱住了她,她被擁進記憶中那具寬闊的胸膛,屏息以待後邵箐喜極而泣。

  「夫君!」

  他滿身塵土汗跡,她卻半點不覺,展臂回抱他,二人緊緊擁抱。

  心潮起伏,久久才稍稍平復。

  魏景歡喜之色溢於言表,他沒有食言,他趕上了,他要陪伴他的妻子,一起迎接孩子的降生。

  他輕輕鬆開,半跪在在榻前,小心翼翼地撫摸著妻子高隆的腹部。

  「他都這麼大了!」

  他歡喜的語氣中夾雜著滿滿的驚奇,邵箐含笑,也不嫌他餿,重重親了他一記,掌心覆著他的手。

  「是呀,穩婆說,他這二日就要出生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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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二章

  掌下的肚皮高高隆起,繃得緊緊的,魏景小心翼翼撫摸著,忽裡頭的小傢伙懶懶地動了一下。

  長大了,活動空間也小了,胎動不似從前歡躍,卻有一種更沉甸甸的實在感覺。

  他錯過了很多很多。

  正深憾之,又心疼妻子,忽聽她說,這二日就要生了。

  歡喜,驚歎,期盼,殷切,種種情緒立即轉為緊張。

  聽聞婦人生產不易,又有兇險,雖顏明一再表示邵箐養得很好,胎兒也康健,但他心裡那根弦還是繃得緊緊的。

  這就直接導致他也顧不上和妻子獨處,及安撫變得不大愛動彈的慵懶孩子,匆匆梳洗過後,立即召來大管事平嬤嬤、王經春喜,以及顏明穩婆醫女等人。

  事無巨細,但凡涉及邵箐生產的,他一一過問,並親自去設為產房的東廂看過。

  他這一看,足足看了一個時辰,嚴苛程度可想而知,邵箐好笑,又歡喜,這都是因為心裡有她。

  前些日子的急切早悉數褪去,心彷彿成了泉眼,說不盡的滿足和喜悅汩汩往外冒,她歡快極了。

  真好,他趕回來了。

  邵箐眉眼彎彎聽著,忙忙碌碌一整天,好不容易魏景終於滿意了,他摟著她親了親,又親親她的肚皮,最後一吻落在她的眼睛。

  「等誕下孩子,坐了月子,你就能醫治眼睛了。」

  他柔聲說:「待你眼睛好了,我們一起去蒲水看野桃花可好?」

  掌心下,他的孩子正隔著親娘肚皮,不知是用手丫還是腳丫子,摸了摸他。

  他歡喜,用掌心蹭了蹭:「和這小東西一起去。」

  邵箐笑意盈盈:「好。」

  ……

  實話說,待產期間,有丈夫在身邊陪著,心裡確實能安穩許多,他是無法替代的。

  邵箐去了一樁牽掛,又人逢喜事精神爽,越發面色紅潤,容光煥發。

  夫妻竊竊私語,期盼著孩子的降生。

  小傢伙也並沒有讓阿爹阿娘等待太久,在魏景折返的第三天清晨,邵箐就發動了。

  生產的一切事宜,先前已預演過幾遍了,她也做好心理準備,因此當陣痛初初襲來之時,她不急,反而淡定地咽下最後一口早飯,才開口讓魏景送她去東廂。

  他一愣,手裡的銀箸「哐當」一聲落在桌面,慌忙站起,俯身要抱她。

  他的腳磕到食案上,聽聲響有點牙疼,挺重的,但他絲毫沒有感覺,定了定神,快步往東廂行去。

  後續一切有條不紊,和預演沒什麼差別,唯一讓邵箐驚掉下巴的是,魏景抱她進門後就不出去了,說要陪著她。

  他掌心汗津津的,聲音卻很堅決:「你眼睛不方便,我在外頭不放心。」

  將厲害關係說得更明白一些,這直接關係到娘倆的性命,魏景是絕不可能托於外人之手的。

  任誰也不行。

  他不放心。

  從瞭解婦人生產過程那時起,自然而然,他就決定要親自陪伴妻子生產。

  產房污穢,時人極忌憚之,從未聽聞有男人說要陪伴妻子生產,魏景的話讓屋內的穩婆女侍俱譁然,邵箐卻一聽就明白過來。

  心裡熱熱脹脹的,歡喜,動容。

  對於丈夫陪產這事,上輩子有的媽媽說不樂意,不願意讓枕邊人見到自己最狼狽的一面。

  當然也有媽媽說,這是必須的,目睹艱難的生產過程,增強責任感,進一步昇華對妻子的愛。

  邵箐想,不管多狼狽,魏景都不會嫌棄她的。她眼睛看不見,他在她身邊,她心裡確實更安穩,無需記掛其他。

  她輕輕道:「好。」

  ……

  魏景從來不知,婦人生產竟是這般痛苦的一件事。

  臉上輕鬆的微笑不再,她蹙眉隱忍,額頭開始沁出汗,逐漸到滿頭滿臉,他再擦不過來。汗水濡濕了寢衣,浸透了鬢髮,連眼窩都濕漉漉的,人仿似從水裡撈出來似的。

  低低的痛哼漸變得清晰,她嘴裡咬的軟帕掉了下來,痛呼出聲。她痛苦地掙扎著,烏髮淩亂,汗如雨下,手無意識地擰緊他的手腕。

  魏景首次慌了神,一邊用力回握,一邊低低喚著「阿箐」。可他幫助不了她。他努力收斂心神,安撫她,鼓舞她,又緊緊盯著穩婆醫女的動作。

  血腥味彌漫整個產室內間,一盆盆血水不斷往外端,赤紅的顏色讓他呼吸急促。

  這種煎熬足足持續了一個晝夜,終於,在拂曉的第一縷朝陽投在窗櫺子的時候,邵箐一聲長長痛呼,「哇」一聲嘹亮嬰啼,宣告了新生命的誕生。

  「是個姑娘!」

  「恭喜殿下,賀喜殿下,喜得千金!」

  穩婆喜氣盈盈的聲音,身邊一片賀喜之聲不絕於耳,魏景卻顧不上,他一傾身接住了力竭軟倒的妻子。

  「阿箐,阿箐!」

  懷中的人前所未有的狼狽,雙目緊闔一動不動,被汗水濕透的淩亂烏絲黏在臉頰頸畔,她的臉蒼白地近乎透明。

  他立即疾呼顏明。

  醫女已上前扶脈,忙說夫人只是力竭昏睡,無礙。孫氏聽罷也勸,說略緩緩待收拾妥當,才好讓顏明入內。

  魏景探過妻子呼吸和頸脈,確實無礙,一顆心這才擱回肚子裡,同意了。

  他小心翼翼放她躺下,又接過熱帕子給她擦臉,待邵箐一切安置妥當,他才有空看他新得的小女兒。

  孫氏抱著一個大紅繈褓過來,笑道:「先開花,後結果,也是極好極好的。」

  她這憂心女婿會有失望,其餘穩婆侍女也一疊聲道:「恭喜殿下,賀喜殿下!」

  實則孫氏多慮了。

  一個小小的、大紅色的繈褓遞到眼前,魏景竟手足無措,他擦了擦手,這才小心翼翼接過。

  繈褓很輕,很小,一張通紅的小臉皺巴巴的,胎髮濕漉漉地搭在腦門上,沒有眉毛,眼縫兒很長,只還腫著,小嘴兒啜了啜,她閉著眼,眼角還掛著一滴淚。

  剛出生,很醜很醜的一個女娃娃。

  可魏景的心臟顫慄著,胸臆之間有什麼在翻湧著,激烈,他眼眶發熱,有一層水霧模糊了視線。

  他的女兒。

  他血脈的延續。

  魏景閉了閉眼,一滴淚落在小女嬰的腦門上,他小心翼翼用大拇指抹了去。

  「我當阿爹了。」

  喉結滾動幾下,他喃喃說出這句話。

  母后,皇兄,你們看見了嗎?

  笨拙地抱著小女嬰,他俯下身軀,側臉貼著她小小的柔軟的臉頰上。

  心,在這一刻化成了水。

  ……

  魏景將小繈褓放在床上,放在妻子的身邊,他就緊緊守著娘倆。

  邵箐昏睡的時間並不是很長,午間就醒過來了,她呼吸一變,魏景立即察覺。

  屋裡很安安靜,下一息,她想起才生下的孩子:「我的女兒,……」

  手一撐欲坐起,一雙大掌輕輕按住了她,「莫急。」

  魏景一手托著她的頸背,穩穩將她扶起,另一手取了引枕,斜斜放在她背後,輕輕放下讓她靠著。

  「我們女兒就在床上,就睡在阿娘的身邊呢。」

  他的大掌握著她的腕子,引她微微探出,邵箐的指尖觸及一處柔軟溫熱,嫩生生的,極潤膩。

  她心花怒放。

  「夫君,咱們女兒長什麼樣兒?」

  邵箐第一次這麼遺憾眼前這片黑暗,很想看見女兒的小臉,可惜暫無能為力,急不迫待摸索著,又怕戳到她,小心翼翼。

  她歡喜極了。

  魏景小心將繈褓抱起,放到妻子的懷裡,他將母女二人摟著懷裡,垂目微笑,粗糙的指尖輕輕拂過那片嬌嬌的嫩紅。

  「我們女兒長得極好,她頭髮軟,還黑,不濃不疏正正好;眼縫兒長,日後必像她娘是個大眼睛,膚色光澤瑩潤,還嫩。」

  「我們女兒真真好看。」

  男聲輕緩,一一描繪,聲音中流露出說不盡的滿足和歡欣。

  他是很認真的。

  真心實意,歎慰他的小女兒長得真真好看。

  邵箐雖看不見,但她知道剛出生的小嬰兒是大概是什麼樣兒的。

  「嗯,她真好看。」

  她鼻端發熱,眼睛沁出水意,但她笑著,就算看不見,她也知道此刻自己的笑容有多麼的燦爛。

  「你抱抱她吧,你抱她好不好?」

  「好。」

  魏景也怕妻子累著,俯身接過小繈褓,緊挨著她坐著。

  「辛苦你了阿箐。」

  他心疼欲說什麼,邵箐打斷,笑道:「我很高興呢。」

  她眉眼彎彎,疼是時候是真疼,但疼過以後,那種快活前所未有。

  魏景早屏退了所有人,以免打攪妻子休息,方才吩咐取膳但平嬤嬤還沒回來。

  室內很安靜,邵箐微微側頭靠著寬厚的肩膀,她耳畔響起含糊的童謠。

  魏景垂眸,輕輕晃動著臂彎裡的小繈褓,哼著記憶那曲童謠。

  兩三歲的兒時記憶,在這一刻忽地甦醒,那熟悉的慈和女聲輕輕在他耳畔唱著,他低低哼給他懷裡的小女兒聽。

  記憶久遠,童謠也含渾不清,從嗓子眼裡的一點微聲,邵箐卻首次聽出了平和。

  他是第一次回憶起母兄時,忘卻了仇恨,忘卻了苦痛,這一刻有歡愉,有欣悅,安寧與祥和。

  她眨了眨眼睛,眼瞼忽再無法盛載那滿滿的水意,倏地滑落。

  潸然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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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三章

  忽隱隱有一種感覺,從前某個牢牢緊鎖,教他痛苦掙扎卻不得脫的桎梏,終於出現了一絲鬆動的縫隙。

  浮光掠影,過往種種在眼前飛逝,血與淚,喜與悲,這一刻心潮湧動,邵箐落了淚。

  淚水無聲淌著,她唇角卻翹起。

  「怎麼哭了?」

  魏景側頭一看,大急:「可是還疼著?」

  他懊惱,見妻子一臉平和他就以為結束了,忙道:「我喊顏明再來,你……」

  「我不疼,沒事。」

  邵箐安撫急慌的他,抹了抹臉,仰面讓他看自己並無痛色,魏景這才稍稍安了心,「那你為何就哭了,這月子裡可哭不得,當心傷了眼睛。」

  說到傷眼睛就讓人急,他騰出一隻手,給她拭去殘淚,又急問可是受了委屈什麼的。

  粗糙的指腹觸感強烈,邵箐笑意燦爛,摸了摸小繈褓,「可不是,懷她生她可不易啦,該打屁屁的小傢伙。」

  她不過打趣,可孩子爹卻犯了難,懷裡嬌嬌弱弱一個小團子,如何捨得打她?

  魏景糾結了一陣:「阿箐,她不知呢,待她大幾歲,我們好好教她,切切不能讓她忘卻生恩,可好?」

  邵箐心潮已漸平復,聞言好笑:「那好吧,你記得和她說。」

  她摟著他的手臂,腦袋歪在他的肩上:「夫君,你給咱們女兒取個乳名唄。」

  總不能一直小傢伙小東西地喚了。

  依禮法,於新生兒滿三個月才行命名禮,之前可先取乳名。

  魏景精神一振,實話說他出征數月,這是琢磨了好些乳名的,又和妻子討論過多次。

  他仔細想了想:「姁兒如何?」

  姁然,樂也;姁姁,喜悅而自得。

  嬰兒羸弱,常唯恐不能健康成長,因此上至皇帝,下至平民百姓,乳名俱以哩俗賤醜為原則。但要魏景給小女兒取個賤名吧,他不樂意,但也不敢太貴,兩廂斟酌,琢磨了幾個月,好不容易才圈定了幾個字。

  「姁兒,姁兒。」

  邵箐念了幾遍:「那好,咱們就叫姁兒了。」

  「姁兒,你阿爹給你取乳名了呢。」

  邵箐手放在姁兒的臉蛋側邊,輕輕撥了幾下,笑意盈盈:「你喜歡不喜歡呀?」

  白皙纖細的手指,小小的紅臉蛋兒,阿娘摸摸她的臉,小女嬰啜了啜嘴兒,動了動。

  這是知道阿娘摸你的臉了麼?

  魏景微笑看著,他正要告訴妻子,誰知懷裡的小傢伙努了努嘴,忽然睜開眼睛。

  眼縫兒還腫著呢,只一雙眸子黑白分明,如同黑水銀丸子滾進了白水銀中,點漆般的瞳仁,在窗紗濾進得陽光映照下,黑琉璃般煥然生光。

  她一眨不眨,定定瞅著自己的父親。

  這瞬間煙火綻放,魏景喜極不知如何是好,驚呼:「阿箐,她睜眼了,她看著我!」

  「她眼睛長得真好!」

  他一疊聲說自己女兒長得好,玉雪可愛,雙目有神,是好得不能再好了,激動之情盡溢言表。

  邵箐也心癢癢的,很想看看自己懷胎十月辛苦生下的小女兒了,只摸了摸眼睛,她遺憾。

  魏景雖心花怒放,只他仍關注著妻子,見此心臟一擰,登時喜悅全消。

  他小心放下女兒,抱著她,溫熱的吻落在她的眼瞼上。

  「待你出了月子,再用藥施針,就能好起來了。」

  他這話說得非常篤定,又極自責,方才不該這般的,惹她黯然正是他的不好。

  「阿箐,我……」

  「沒事。」

  邵箐掩住他將出口的歉意,情之所至,如何怪得了他?

  況且她在一邊聽著,也是極歡喜的。

  「你可不許再說誰不好!」

  她重重地說,在他唇上親了親,笑道:「我餓了,平嬤嬤回來了沒?」

  是回來了,夫妻獨處的屋中,平嬤嬤每每掀簾前,總會先輕扣門扉。

  這話果然立即轉移了魏景的注意力,他連忙將平嬤嬤喚進來,回身接過填漆茶盤上的清粥。

  剛生產,宜清淡,試試溫度正好,他直接舀了餵她。

  邵箐也不拒絕,她手足有些軟,坐了這麼一會就感覺開始疲倦了,實話說生產虛耗還是不小的。

  魏景也察覺了,心疼極了,餵罷一碗粥,忙扶她躺下,又喚了顏明再進來診脈。

  脈息剛才已切過一次,但為求保險還他還是讓再來一次。顏明沒好氣,扶過脈道:「一切無礙,產後之虛虧,月子內好生將養回來就是。」

  話罷,他不再搭理魏景,自顧自踱步到悠車旁,低頭看剛被乳母抱過去的小女嬰。

  魏景也不在意,妻子平安就好,挨著床沿坐下,柔聲囑咐:「你快快歇了,我看著姁兒就是。」

  「嗯。」

  實際邵箐精神還亢奮著,她覺得自己大約一下子是睡不著的,但事實證明,她產後虛弱,閉上眼睛沒一會,就再次進入夢鄉。

  迷迷糊糊中,床沿似乎微微一輕,隱隱約約聽到魏景說話的聲音。

  「她眼睛……,可是……痊癒?」

  顏明的聲音:「滿月後再說,她……」

  接下來的話越來越模糊,聽不清了,邵箐最後蹭了蹭眼皮子。

  她想看姁兒。

  忽有一種期盼,前所未有的強烈。

  ……

  生產確實是一件虛耗體力的事,連續幾天,邵箐吃吃睡睡,但眼睛還是一閉上就睡著了。

  但緩過氣後,她精神就已肉眼可見的速度好了起來,臉上的蒼白也漸漸消褪,清醒時間和平時差不了多少了。

  這日午睡剛醒,就聽見稚嫩嬰啼,她連忙睜眼,一雙大手及時扶起她。

  是魏景。

  「姁兒可是餓了?」

  姁兒實在是一個很乖巧的孩子,很少啼哭,除了餓了或尿了不舒坦,她不愛嚷嚷。也是因此,她就直接養在父母屋裡了,也不用魏景糾結是否抱到隔壁去以免打攪妻子休養。

  故而邵箐有此問。

  魏景笑:「嗯,乳母餵她了。」

  說話間,嬰啼已經止住了,他囑咐:「讓乳母餵就是,你不許再摻和,好好養身子才是正理。」

  魏景並不答應讓妻子母乳餵養。

  自來觀念,母乳乃精血所化,這也是大家貴婦不親自哺餵孩子的其中一個重要原因。也是因此,每每小主子長大後,留下來的乳母都是榮養待遇。

  他本就極看重妻子的身體健康,更何況她出月子後還得接受針藥治療,更是半點輕忽不得。乳母的來源早早就圈定了,後來他出征在外,又親自寫信給孫氏,托後者仔細驗看,才定下最終人選。

  都是身體康健乾淨,乳汁稀稠合度,色澤和量都非常好的剛生產婦人。一口氣選了八個,輪班伺候。

  姁兒營養是有保證的,邵箐也就不堅持了,只把初乳餵了就算。反正堅持也堅持不了多久,一個月後她開始用藥,照樣得停,爭不爭也沒太大區別。

  對於魏景的嚴肅叮囑,她柔聲應了:「好。」

  她又問:「你午歇了沒?」

  連續疾趕一路,回來他也歇息得極少,夜間直接就和邵箐睡了,夜半女兒一哭,他立馬就能跳起來。

  邵箐心疼他,只魏景卻道:「我不睏也不累,用不著歇。」

  他沒午睡習慣,人逢喜事精神爽,他渾身勁兒使不完,正好趁妻女午休去處理一下要緊公務。

  邵箐能猜到,捨不得嗔怪他,只道:「那今晚我們早些睡。」

  魏景含笑應了,親自絞帕子給她拭臉。

  邵箐仰面,待他擦完,她問:「外頭如何了?」

  邵箐並不是尋常內宅婦人,她歷來關注外面的局勢,這幾昏睡沉沉就罷,精力漸恢復後,很自然就順口詢問。

  「季桓那邊差不多了,近日就能班師。」

  說到新取下的揚州,戰後需要安排的大事務不算多。畢竟揚州東瀕大海西臨荊州,北邊的防線魏景早就安排妥當了,就剩南邊一個交州,佈防很簡單。

  連連征伐,戰後接手政務並安民早已有成熟的舊例,再按照實際情況調整一下即可,交給具體操作的戴光王越等人後,季桓直接就能和大軍一起踏上回程。

  「夫君辛苦了,眾將士也辛苦了,當好生犒賞才是。」

  犒賞三軍,是必須的,魏景捉住妻子正心疼撫他臉頰的手,低笑:「那夫人要如何犒賞我?」

  邵箐啐了他一口,這個不正經的。

  魏景輕笑。

  夫妻說話間,姁兒吃飽了,乳母小心抱了過來。他立即正經了,接過女兒,姁兒醒著,眼皮子腫脹已消,睜著肖似阿娘的一雙大大杏目,黑琉璃般的瞳仁轉了轉,努了努花苞般的嫩嫩小嘴。

  魏景含笑,親了親女兒,又小心放進妻子懷裡。

  夫妻倆頭挨著頭逗了一陣閨女,見姁兒小小打了個哈欠,又閉眼睡覺,他這才意猶未盡抬頭,繼續之前的話題。

  「至於北方。」

  大體和預料差不多,唯一值得略提一二的,魏景淡淡哼了一聲:「安王高常加緊攻伐,剛取下河間郡。」

  ……

  魏景興兵伐揚,天下震動。

  消息傳回冀州,安王心下大凜,一邊傳訊儲竺,一邊加緊和高常出兵的步伐。

  二人之所以一拍即合,乃因擴展野心,早有春雪消融後即聯手進軍的默契。作為第一次磨合,他們選取了安王之北高常之東的半個清河郡,

  清河郡,一半是朝廷勢力所轄,另一半則被原清河郡尉許休自立門戶後所占。安王有謀臣強將萬餘精兵,高常有七萬軍士,一口氣擊潰許休。

  半個清河郡,一人一半,安王終重獲一塊新的根據地。

  二人並未停歇,一邊接手政務招降逃卒,一邊又對北邊的河間郡發起攻戰。

  河間郡,攻伐難度要比清河郡大太多了,僵持近一月,最後衛詡之策聲東擊西,焚盡敵方糧草大營,趁著敵軍軍心大亂之際,破高弓關,長驅直入。

  河間軍慘敗,徹底佔領只是時間問題,但安王並沒有太高興,因為揚州戰報,齊王已攻佔大半個揚州,將屈守逼退建安郡,取下揚州指日可待。

  「我們終究還是慢了。」

  饒是進軍速度讓冀州諸侯矚目,也遠遠趕不上揚州,歸根到底,還是因為一再敗逃後底子太薄。

  燭光下,安王眉目冷戾。

  沒想到揚州一戰會來得這麼快,屈牟病得太不是時候了,難道天助逆王?

  不,他從不信命!

  安王神色一狠,數息後才緩下,對衛詡說:「看來,我們要儘快解決高常。」

  高常,是個有野心性子又貪婪的,不好控制。他看好高常的長子,性子木訥機變不足,若高常戰死,長子正好接位。

  早在征清河時,安王就生了此念,如今隨著齊王攻佔揚州,這念頭已箭在弦上。

  衛詡也不是第一次聽這話了,這策略他是贊同的,端起茶盞吹了吹,淺啜一口,頷首:「不錯。」

  「齊王北伐,大約會在明年,我們的時間確實不多了。」

  ……

  「高常必死。」

  魏景斷言。

  高常野心不缺,人也大膽,可惜智囊極欠缺,他也未必沒有吞併盟友的心思,但肯定會失敗。

  邵箐輕撫著懷裡的小繈褓,蹙眉:「那安王,豈不是再次成了氣候?」

  半個清河,河間,還有原來高家的原本的安平郡,雖遠不及從前,但這確實是重新崛起了。

  接下來,安王肯定也不會閑著的,略略休整後,必再次出兵。

  魏景道:「沒有他,也會有其他人。」

  這是一個客觀的事實。在安王成功遁逃那一刻,他就預料過今天,魏景並不突兀。

  他淡淡道:「冀州西北,乃周洪屬地,周洪雖保守,然也非好欺。」

  最多再取下一個渤海郡,安王就得掉頭往西了,相對而言的軟柿子都捏完了,再擴張可沒那麼輕易,魏景也不會給他時間。

  他預計,最遲明年就會興兵北伐。

  魏景簡單幾句,就不肯多說,他對妻子道:「萬事有我,你勿要憂心。」

  大手落在邵箐的臉頰上,輕輕拂過她的眼瞼,他憐惜:「你好生調養身體,待坐滿了月子,就該讓存山用藥了。」

  醫治眼睛。

  邵箐眨了眨眼,睫毛在他的掌心拂過,麻麻癢癢的。

  嗯,坐滿月子後,就該治眼睛了。

  緊了緊懷裡的女兒,她也不禁期待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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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姁:音同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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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四章

  月子裡的生活,有煩惱有歡樂。

  煩惱當然是不好洗浴。

  邵箐孕期養得好,恢復得也快,可惜就是她才生產,姁兒也太小,這內間根本不敢放多少冰,只在最遠的牆角放兩盆,意思意思。

  只是這盛夏酷暑的,悶著熱著也不行。在她生產後的當天下午,東廂門前廊道及屋後就用圍屏封了起來,放上足夠多的冰盆,外間和隔壁耳房也放了,四面包圍著給中間降溫。

  這般曲線救國,邵箐感覺不錯,熱是不熱了,但她不允許洗澡,最多用溫水投濕帕子,每天給擦拭一遍。

  孫氏很堅持,魏景這回也不幫她,邵箐只能苦哈哈忍下來了。

  她安慰自己,每天都擦,還好,沒餿。

  當然,邵箐更多的是快樂。

  才出生的小嬰兒,一天一個樣兒。過了五六天,姁兒就褪去了紅皮,變成一個白生生粉嫩嫩的小女娃娃,偶爾還會無意識露出一個淺淺的微笑。

  魏景又驚又喜,一個勁兒告訴妻子,他女兒都不紅了,也不皺了,白得很是隨了阿娘,還會沖他笑呢。

  他興奮得半宿沒睡,邵箐心癢癢,又好笑:「她才出生時,你不是說了她玉雪可愛麼?」

  咋就成紅皮了呢?還皺?

  邵箐輕笑,她就知道,剛出生的小嬰兒好看不到哪去,果然是親爹的眼神。

  魏景噎了噎,但他仍十分認真解釋,他女兒是真玉雪可愛,才出生就好看,現在更好看。

  他強調,這都是隨了親娘。

  行吧,你說是就是。

  被順帶捧了一把的邵箐笑吟吟,也不爭。

  邵箐心癢得很,可惜她看不見,不過女兒的變化卻還是能感受得到的。

  臂彎的繈褓,漸漸就沉了些,魏景和孫氏都告訴她,姁兒長胖了些。

  姁兒出生時四斤一兩,按後世標準換算大約五斤二三,是個很秀氣的小女娃。她胃口不大,但能吃能睡,長了奶膘但一點不誇張,還是斯斯文文的。

  魏景說,他女兒是個心裡有數的,和那些胡吃海喝亂長一氣的不一樣。

  語氣間,還極驕傲。

  邵箐樂不可支,感情你女兒就均衡飲食,人家就胡吃海喝。

  他女兒要是胖乎乎的,估計又是另一套說法吧。

  閨中養兒,其樂融融,歡笑聲不絕於耳,這般時光是過的飛快的,在姁兒半月大的時候,自揚州凱旋的大軍抵達平城南郊。

  ……

  照例犒賞三軍,及至傍晚,魏景才率諸臣將歸城。

  「賀主公喜得千金!」

  上首的魏景,沉穩自持依舊,只眉梢眼角掩不住的喜意。大勝也不是第一回了,這不用說就是小女郎的功勞,季桓笑吟吟,站起一拱手。

  「恭喜主公!」

  「主公大喜!」

  季桓開了一個頭,張雍等人緊隨其後,賀喜之聲不絕於耳,魏景翹了翹唇,抬手壓了壓,「彌月宴上,我與諸位暢飲。」

  確實是該暢飲的大喜,外書房足足熱鬧了一刻鐘,才言歸正傳。

  季桓歸總了揚州政務,一一彙報,安民政策實施情況,百姓接受程度,還有逃兵招降等等情況。

  大方向都是魏景定下的,季桓等人實際施行也沒任何問題。普通百姓最大的祈求就是安居樂業,半個月時間,建安郡已初步恢復安定了。

  魏景略略調整兩處細節,此事就妥當。

  「還差一個交州,南方四州就盡歸主公了。」

  說起這個交州,季桓語氣輕鬆自在。

  實際交州是大楚最偏僻的一個州,遠離中土太平是太平了,但地廣人稀,師老糧少,如今又被魏景徹底包圍住了,取下根本毫無懸念。

  魏景不急:「交州不急,先休整三軍。」

  季桓也不急,不過他應和後順口又提了一句,「主公既已取下揚州,這平城,怕是不大適合為長駐之地。」

  雄踞南方,視線投向中原以北,平城確實不適合作為大本營了,它偏了,且往北的坦途不多。

  這個魏景自然清楚,不過不急,「諸位先休整,此事容後再議。」

  今日也差不多了,張雍拍案笑道:「伯言急了,先赴了小女郎的滿月宴再說不遲!」

  眾人大笑,季桓也失笑搖頭,看了眼上首薄唇微翹的魏景,他捋鬚。

  「公恕此言不假啊。」

  ……

  半個月時間,眨眼便至。

  姁兒的滿月宴非常盛大,荊益二州,乃是新得的揚州,上層官員乃至各大世家,遠遠不斷趕赴平城,賀主上長女彌月之喜。

  魏景一身暗紅袍服,這是他這幾年的第二次著紅,第一次是邵箐補拜堂禮,襟口下擺的精緻雲紋和姁兒的繈褓是一個模樣。

  姁兒到宴上晃了晃,他親自抱的,折返正院抱出去,又親自送回來,全程沒放下過,半點不借乳母之手。

  單看著滿月宴的規模,就知主公愛重長女,但沒想到能到這程度,宴上氣氛瞬間推至頂峰。

  魏景大暢,敬酒來者不拒,最後酩酊大醉,被韓熙等人抬回來了。

  「怎麼喝了這麼多?」

  邵箐今兒出月子,搬回正房狠狠洗涮兩大桶水,渾身輕快。她眼睛不方便,沒出席女宴,挺遺憾的。

  嗅到濃郁的酒氣,饒是她知魏景高興有心理準備,也氣得擰了他一把,這究竟是喝了多少?要知道他酒量可是好的很的。

  她忙吩咐平嬤嬤把備好的醒酒湯端上來,給他餵了,又抹了抹手臉,其餘就不管了,讓他醒了再梳洗吧。

  「阿箐~」

  例行囑咐一遍好生照顧姁兒,待平嬤嬤等人放下床帳退出屏風外,邵箐還沒躺下,就被魏景一個翻身摟住腰腹。

  她孕期身形未見多少臃腫,本人其實也是纖細體質,產後一個月身材恢復很不錯。不過對比起懷孕,到底還是豐腴了好些。她嫌棄肉肉的,魏景卻很喜歡。

  這不,他一摟住就往她懷裡蹭了蹭。

  這人沉得很,邵箐沒好氣,剛要推開他,不想魏景先撐著坐起,在她一雙眸子處重重親了親。

  「很快就好了。」

  姁兒出生以來,邵箐渴望光明的心情前所未有的迫切,但她卻不表現出來,以免惹關懷她的人一併焦心。

  她自信掩藏的挺好的,可偏偏魏景就看出來了。他擱在心上,平時佯作不知,若非今兒醉得厲害,只怕邵箐也無法察覺。

  摸索著輕撫他的顏面,他的臉頰和呼吸一般灼熱,她展臂回抱他,輕聲應:「嗯,是的。」

  ……

  邵箐的眼睛,是治療的時間越早越好的。

  她坐滿月子的第二日就開始。

  魏景昨日大醉,今日卻天未亮就起了,照顧妻子抱哄女兒,最後囑咐乳母將姁兒抱到左次間去,好生伺候。

  姁兒雖養在父母屋裡,但她是有自己屋子的,魏景邵箐內室在正房右次間,她屋子就在左次間。魏景擔心嬰啼和人多會打攪顏明施針,暫時把女兒抱出去,並嚴令任何人不得接近。

  半年時間的,最關鍵的階段來了,邵箐還是緊張的,她不捨女兒,但更期盼復明。

  她摸了摸姁兒的小臉,小丫頭「咿呀」一聲,她輕聲道:「阿娘想看看你了。」

  緊張之下,難免忐忑,一隻大掌握住她的手,魏景柔聲說:「很快就可以了。」

  「嗯。」

  邵箐努力壓下緊張和忐忑,仰臉沖他一笑。

  姁兒被抱出去了,顏明進來。

  他端著一個青花瓷碗進門,熱氣騰騰,碗內藥汁深黑泛著褐紅,有一種黏稠的感覺,濃濃苦澀氣息,還有些腥。

  顏明很早就過來了,這藥是他親自盯著火候煎出來的。

  「喝了。」

  碗交給魏景,他撇撇嘴:「這藥我今兒只煎一回。」

  這藥嗅著就難喝,入口苦腥澀辣難以下嚥,微微帶黏的熱燙藥汁一吞下去,胃袋登時一陣翻江倒海,邵箐蹙眉仰頭,捂著嘴緩了一陣,才勉強緩了過來。

  她面有菜色,魏景忙端茶給她漱口。

  顏明看了眼,還好,不用他真再熬一回藥。

  等了兩刻,他取出針包往桌上一攤,大小粗細不等的金針密密麻麻。

  「行了,接著該用針。」

  針灸,邵箐孕期每隔三天就一次,很熟練了,她閉目放鬆,倚在美人榻上。

  顏明凝神用針,魏景不錯眼盯著,室內落針可聞。

  用了藥,施針方案略有調整,但邵箐本人是不知道的,顏明技術了得,針下去她其實並無所少感覺。

  這次的針灸時間比之前的長點,有半個時辰多一些,取下針後塗了藥,邵箐眼睫動了動。

  實話說,她其實是知道的,就算是開始治療了,也肯定沒那麼快就有效果的,畢竟顏明都說了治療期二月至半年,視病況而定。

  只再睜眼發現還是一片黑暗那一瞬間,她心裡還不免湧起強烈失落。

  但她很快就將失落的情緒收斂好了,正常的,後面就會慢慢見效果了。

  邵箐笑笑:「辛苦你了存山。」

  她還是沒看見。

  魏景第一時間就發現了,攢了攢拳,上前扶她,柔聲說:「我們去床上睡。」

  邵箐還是塗了那種火辣辣有助眠效果的藥膏,她笑笑:「好。」

  身體騰空,被輕柔抱起放在床上,扯過薄被蓋上,她囑咐魏景:「夫君,你去看看姁兒。」

  「好,我這就去。」

  魏景應了,替妻子掖了掖被角起身。只他出門後,卻沒有去左稍間,而緊趕兩步追上顏明,把人扯到廂房去。

  「這都用了藥,她如何不見好?」

  方才的柔和一掃而空,魏景神色沉沉,下顎繃緊,暗黑的眸子緊緊盯著顏明。

  顏明沒好氣:「哎,你以為這是仙藥不成?」

  還想一劑見效了?

  也不看看邵箐是什麼情況?

  不過他能理解魏景的焦灼,撅了一句後,語氣就和緩下來了。

  「她情況還算不錯的,我估摸著,至少是能恢復一些。」

  醫者,一般是不會這樣打包票的,顏明也是破例了。

  魏景也不是不知道,這話好歹是稍稍安撫了他的焦慮,長吐一口胸中悶氣,「辛苦你存山。」

  他其實比邵箐更緊張,他害怕她那雙美麗的眸子再看不見光明,害怕她的餘生沉浸在一片黑暗了,孤單寂寥。

  進內室前,他仔細調整了心緒,這才緩步進屋,坐在床沿,他對還沒睡著的妻子說:「姁兒還睡著呢,乳母伺候得好,你勿惦記。」

  魏景語調溫柔,聲音輕緩,和出去前一般無二。

  但他出去的時間有點長。

  邵箐有些難受,仰臉沖他一笑:「那就好。」

  「睡吧。」

  「好。」

  ……

  邵箐闔目睡去,心悄悄增添了一絲沉甸甸的東西。

  她更渴望重見光明了。

  她努力舒緩情緒,積極配合治療,那苦腥的湯藥似乎也沒那麼難入口了,邵箐覺得,要是有需要,自己能再喝幾大碗。

  正式治療比孕期頻繁,針灸和湯藥每天一次,但可惜一連十天八日,她眼前還是沉沉一片黑暗,沒有絲毫變化。

  不能焦急,焦急於事無補,甚至還有可能影響療效。

  邵箐是這樣告訴自己的,她努力按捺下所有緊張和期盼,爭取保持心情舒暢。

  終於,在姁兒一個半月的時候,邵箐服下第十六碗藥的當天,針灸後她睡醒睜眼。

  一層很模糊很模糊的白色。

  像是眼前蒙上一層厚厚的毛紙,又像是拉上遮光良好的窗簾,只有很隱約很朦朧的一層光,勉強能讓人分辨外面原來有光亮。

  其實還是什麼也看不見,但卻徹底和以前的沉沉黑暗有了本質上的區別。

  邵箐屏息,一愣,大喜過望。

  「夫君,夫君我看見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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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21 00:07:0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三十五章

  這一句猶如天籟之音,魏景立時彈起,他大喜:「真的嗎?!」

  他聲音都變了調,手臂重重撞了床柱一記,他不覺,俯身攬住邵箐的手很緊,緊得她生疼。

  邵箐也很激動:「是的,有一層光,很朦朧,還看不見,但和之前是不一樣的!」

  魏景重重喘了幾口氣,立即命人把顏明喊來。

  顏明就安家郡守府,前衙西側安置幕僚那一片單獨院落,被妻子連聲催促他也沒抱怨,匆匆背起藥箱就來了,來得很快。

  淨手,仔細替邵箐檢查,又扶脈聞訊,鬆手後他面上現出一絲輕鬆笑。

  「嗯,是傷癒的跡象。」

  邵箐的情況很好,才半個月就開始看見光,大幾率能痊癒的。再不濟,也能恢復到一定程度。

  也就是說,可以確定不會失明了。

  這真是天大的喜訊。

  魏景罕見喜形於色,與同樣大喜過望的邵箐緊了緊交握的手,他壓了壓了激動的心緒。

  「存山費神了。」

  顏明笑,擺手:「早些好了,也省了我這一天天的回家月娘就念叨。」

  誰說不是呢?

  顏明離開後,魏景不再顧忌,俯身抱著邵箐,「太好了阿箐!」

  他抱得得很緊,但邵箐覺得心裡舒坦極了,她「嗯」了一聲,「我很快能看姁兒了。」

  她伸手摸了摸他的臉,「還有你。」

  很久沒看見魏景的臉,突然很渴望,和想看新生女兒一般無二的渴望。

  這個好消息讓人振奮,而後續治療更讓人添上無限期待。

  隨著一天一天的服藥針灸,邵箐眼前這片光由朦朧到清晰,越來越明亮。她感覺就差一層薄薄的膜,一揭破,她就能再次視物了。

  終於,到了姁兒滿兩月後的第十天,顏明取下最後一根金針後,邵箐眼睫動了動,睜開。

  棕紅的隔扇窗大敞,窗櫺糊的宜州絲雪白雪白,窗外老桂樹鬱鬱蔥蔥,一叢早開的黃花探至近前,在斜照而下的炙陽下隨風輕輕搖擺。

  濃豔的色彩,伴隨著灼目豔陽,猛一下子邵箐眼睛被刺得溢出淚花,才睜開,她不得不反射性闔上眼簾。

  「阿箐,怎麼了?」

  身畔魏景聲音立即響起,焦急擔憂之下,還隱隱壓著一絲不可置信的喜。

  他的猜測立即被證實,邵箐眼角的淚花也顧不上抹,側身緊緊抓住他的手臂,「我看見了!」

  這聲音歡喜得變了調,邵箐慢慢嘗試再次睜開眼睛,熟悉卻久違的一張英俊面龐就在跟前,濃黑的長眉,深邃的黑眸,高挺的鼻樑,色澤紅潤的薄唇。

  手一點點撫過,時隔半年,她終於再看見了這張臉。

  她歡欣極了,與他對視:「夫君我能看見了。」

  她眉眼彎彎,才被淚水浸潤過的杏眸亮晶晶的,點漆般的瞳仁終於有了焦距,正一瞬不瞬與他對視。

  魏景喉結上下滾動幾下,才吐出一個字,「好。」

  狂喜將他淹沒,下一瞬他重重將邵箐抱在懷裡,鐵鉗子般的臂膀勒得她幾乎窒息,他啞聲道:「太好了!」

  他有些哽咽,邵箐本來沒有哭的,聽見這聲音眼前迅速蒙上一層水霧。

  「嗯。」

  她把臉埋在他的肩窩,重重地呼了一口氣。

  兩人都情難自控,一時連顏明還在場也忘了。不過魏景到底年長歷事多,他很快回過神來。

  「阿箐,我們先讓存山瞧瞧,看可徹底痊癒了?」

  應該沒有。

  邵箐已經發現,自己的視力及不上失明前,屋子盡頭的美人觚上的花紋她看不清,多寶閣上拳頭大的擺設她也分辨不了是什麼。

  這位置距離多寶閣,大約有三丈吧。

  她現在就像一個近視眼,近的很清晰,遠些的能分辨色彩和形狀,但看不清,至於再遠的就漸漸模糊成一團了。

  不過沒有經歷過失明的人,是不會知道重見光明的難能可貴,即便如此,邵箐心中的喜悅也是不減半分。

  魏景就不一樣的,一聽她的話立即擰眉,急忙問:「存山,為何如此?」

  「這才初癒,當然如此。」

  顏明沒好氣,邵箐恢復光明他心情也不錯的,但就是一直被魏景在後頭追問讓人很不暢快。他撇撇嘴,不過也沒賣關子。

  「放心,她恢復得很好,堅持針藥,三月內必能痊癒。」

  此言一出,邵箐大喜,能不近視還是不近視的好啊。她與鬆了一口氣同樣面露喜色的魏景對視一眼,她忙問:「存上,那我這段時間需要注意什麼嗎?」

  她記得,某些眼部手術的病人是有一段時間不能見強光的,她這不是眼部手術,但也同樣有恢復期。

  果然,顏明道:「儘量不要直視日光,若天光太盛,可帶個羃離遮擋。其餘飲食作息,和之前一般無二即可。」

  魏景立即探身,把隔扇窗關了,顏明想說一會沒關係,但想想還是算了。

  他站起:「藥膏不用塗了,針藥繼續,一直到你徹底痊癒。」

  顏明話罷,乾脆俐落背起藥箱走人。

  室內僅餘夫妻二人。

  雖無悔,也知道希望很大,但總會有隱憂的。如今一朝去了。二人凝視片刻,魏景展開雙臂,邵箐撲進他懷裡。

  彼此的目光都沒有離開對方半分,邵箐摟住他的脖子,無需摸索,一個吻準確印在他的薄唇上。

  深吻來得急切而激烈,釋放了彼此的翻湧情感。情潮湧動洶湧滂湃,但魏景沒忘記顏明的囑咐,生產三月後再同房,產婦身體能恢復得更好。

  他一點不覺得自己憋得難受,深吸一口氣緩了緩,與她額頭貼著額頭,「真好。」

  她能看見了。

  看見姁兒,也看見他,重新看見這個多彩的世間。

  想起姁兒,他立即直起身體,「阿箐,我抱姁兒……」

  「我們去看姁兒吧!」

  邵箐雀躍的聲音同時響起。

  二人相視一笑,手牽手下了榻,直奔左稍間。

  也就二三十米的距離,偏偏邵箐覺得長,她迫不及待想看看女兒,到了最後直接小跑起來。

  精繡吉祥紋的杏色門簾一撩起,映入眼簾的是一個小小的悠車。乳母輕輕推著,低聲哼著童謠,悠車裡躺著一個小小的嬰孩。

  姁兒醒著,也不哭鬧,邵箐看過去時,她正舉出一隻小手丫,也不知是不是想抓什麼。

  很小很小的手丫,粉紅色的,纖纖細細,像花苞一樣,極精緻。

  這就是她十月懷胎後掙扎生下的孩子,她的姁兒。

  邵箐輕輕行至悠車旁。

  粉粉嫩嫩的小女嬰,瓷白瑩潤的膚色,腦門頂上烏黑柔軟的髮,睫毛長翹,一雙杏眼又大又亮,黑白分明,果然是隨了她。小鼻樑很挺,嘴唇薄嫩,這倒更像隨了爹。

  小丫頭更像娘,但也有幾分隨爹,長大後大約不會是邵箐般嬌柔婉約的古典美人。

  「我們姁兒長得真好。」

  終於看見閨女了,邵箐深深吸了一口氣,忍下眼眶熱潮。

  細細端詳小女兒,她輕笑,她美,妙目含露,楚楚風姿,但就是太柔弱,她其實更喜歡閨女這種平添幾分英氣的長相。

  姁兒已經開始認人了,她認識阿爹和阿娘,二人一出現,她立即發覺,小手小腳丫來回蹬動,發出「哈哈」的笑聲。

  邵箐俯身,小心翼翼將女兒抱在懷裡,親親她的小臉,小丫頭歡快地「啊啊」幾聲,小臉在母親懷裡蹭了蹭。

  軟軟的,嫩嫩的,這溫度彷彿能將人的心燙化,她蹭了蹭小丫頭的髮頂,抬頭笑看魏景。

  一大一小的兩張臉,兩雙極相似的杏眸正看著他,亮晶晶,笑盈盈。

  魏景微笑,將娘倆俱擁進懷中。

  在這一刻,他眉目柔和到了極致,和他的心一樣。

  ……

  邵箐好不容易才看見了小女兒,抱著就捨不得放,早上到晚間,沐浴後抱上床哄著。

  她從前怕自己看不見按到姁兒,現在倒沒這個問題了,不過也不大敢和小丫頭一起睡,怕他們翻身壓著。

  她略略遲疑,魏景含笑:「你摟她睡,待你睡了,我就抱她回去。」

  這就最好了。

  邵箐高高興興應了。

  沐浴過後的姁兒香噴噴的,和阿娘一樣,啊啊哦哦也不知想說的是什麼,邵箐卻和她說得興致盎然。

  不過到底人小,精力有限,一刻鐘左右,她就打了個小小哈欠,睡了過去。

  邵箐親親她,又親親孩子爹,在他的拍撫下闔目,也很快睡了過去。

  娘倆倒是一個樣兒。

  魏景輕笑,垂眸看懷中一大一小,大掌輕輕撫過妻子的臉,又撫過女兒的小臉。

  真好。

  靜謐的夜裡,享天倫之樂,這是四年前的他想也不敢想的。

  彼時,他痛失慈母長兄,身受酷刑,滿腔怨憤,恨不能毀天滅地。

  他並未忘卻當初那種感覺,但不知何時起,那種焚盡肺腑般的焦炙已悄然離他遠去。

  他有了妻,有了女。

  舊的親人不可替代,但他有了一個新的家。

  「母后,皇兄,你們放心,我會過得好好的。」

  他喃喃說。

  待復了仇,養兒育女,夫妻和樂,終不負親者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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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21 00:07:19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三十六章

  魏景和她說,他欲抱姁兒祭奠母兄。

  他這是想告訴母兄,自己當爹了吧。

  邵箐柔聲應了,說好。

  她復明時,已屆中元節。

  七月半,地官誕辰,地府釋放全部鬼魂,傳聞已故先人可回家團圓。

  魏景未必相信太多玄之又玄的東西,但不妨礙他寄託以情感。

  中元節大祭,乃整個平城的大事,祭者雲集。不過邵箐就暫不出席了。大祭在午後,日光強烈,她眼睛還在恢復期,見不得強光。

  「待阿爹回來了,再和我們去。」

  邵箐倚在美人榻上,一手抱著懷裡的小女兒,一手輕輕晃動手裡金燦燦的撥浪鼓。

  相比起剛出生的時候,如今姁兒睡覺的時間要少了一些。天氣還熱著,邵箐不愛整天用繈褓裹著她,穿一身薄綢衣就可以了。

  姁兒小臉粉撲撲的,一雙黑琉璃般的杏眸瞪得大大的,一眨不眨追著金燦燦還會咚咚響的撥浪鼓。須臾,她伸出一隻嫩嫩的小手。

  「啊!」

  小丫頭叫喚了一聲。

  邵箐輕笑:「好了,給你吧。」

  她把小撥浪鼓放進五指張開的小手丫裡,姁兒立即抓緊,把撥浪鼓握住。

  小丫頭明顯就興奮起來,腳丫蹬呀蹬的,小腦袋一顛一顛,啊啊哦哦地發出聲音。

  邵箐親了親她腦門,抬頭一看滴漏,時辰差不多了,她趕緊換春喜把祭服取來,又讓乳母來先餵餵姁兒。

  撥浪鼓被取走,小丫頭不高興哭了兩聲,不過有吃的,她很快就住嘴了。

  邵箐放心,忙換上祭服。

  白色綴藍邊的曲裾深衣,女式祭服。姁兒也有,是仿製的小衣服小褲子。母女剛換好,就聽見一陣沉穩有力的腳步聲由遠至進,踏上木質長廊往正房而來。

  魏景回來了。

  他一身玄黑祭服,長冠寬袍廣袖,暗色雲紋,大禮服厚重,愈發襯得他高大肅然,威儀赫赫。

  「夫君。」

  「啊!」

  母女二人迎了上來,魏景冷硬的眉目柔和,「嗯」地應了一聲,十分自然地輕輕擁住她們。

  「我們過去?」

  如今暮色漸現,光線恰好。

  邵箐應好。

  魏景接過姁兒,單手抱得穩穩的,另一手牽著妻子,出門往西而去。

  西邊闢了一處大院子,專供傅皇后前太子一家的排位,也算是祠堂了。

  沿著廊道而上,晚霞染紅半邊天,一般昏黑,一半紅豔,久違的景致。

  邵箐不敢多看,怕刺眼,垂頭之至已轉過木廊踏上甬道,魏景側頭安慰:「待好全了,我們再看。」

  「好。」

  邵箐柔聲應了。

  姁兒是個很乖巧的孩子,很少哭,身處與屋內迥異色彩斑斕的室外,她瞪大眼睛,小模樣頗有幾分驚愕。

  魏景輕笑一聲,顛了顛她,她瞅瞅爹,表情還是沒變。

  這小丫頭。

  祠堂是個寬敞的兩進大院,遍植松柏,青煙嫋嫋,莊嚴肅穆。

  從踏進院門,魏景神色便一正。抱女攜妻登上青石臺階,他立於廳堂正中,靜靜凝視翹頭長案上一排靈位,視線落在最中間的最大兩個。

  「先妣傅氏之靈」,「先兄魏璋之靈」。

  很簡單的靈位,無生平,無尊銜,筆力遒勁,卻是魏景親書。

  「母后,皇兄,我來了。」

  安靜的廳堂,點點昏黃燈火搖曳,他低低說道。

  下僕盡數被屏退,邵箐便親自上前,點燃了幾柱清香。三柱魏景,三柱她的,最後三柱是姁兒的。

  魏景接過香,低頭看一眼懷裡正瞪大眼睛瞅著燭火的小女兒。

  「這是我和阿箐才得的小女兒,叫姁兒,有兩個多月大了,你們看看她。」

  他抬目再次凝望靈位,片刻上前,將檀香端正插在供桌前的香爐中。

  他退回來,又接了邵箐手裡姁兒那柱,再次敬上。

  懷裡的小姁兒終於看厭了燈火,抬眼看她親爹,她認得,努努嘴,「啊」地嚷嚷一聲。

  「嗯,阿爹的姁兒這是怎麼了?」

  魏景已騰出兩手,都摟著她,顛了顛,柔聲哄著。

  邵箐恭敬三拜,上了香,回身看父女二人,魏景抬頭:「我們回去吧。」

  他懷裡還摟著一個蹬腿的小團子,神色柔和,邵箐抬手,輕輕撫過他的眉眼。

  昔日陰戾再看不見。

  她揚起笑:「好。」

  ……

  姁兒似乎很喜歡外頭,夫妻倆還特地抱她到園子逛了逛才回去。

  魏景說,如今已入了秋,早晚氣溫這麼高了,可以每天把女兒抱出來走走。

  邵箐含笑說好。

  一家三口逛完園子,回去用了膳,哄睡姁兒,夫妻相擁歇下。

  次日卯正,魏景照例早起去前衙,不過今兒有些差別,他不再一個人,而是與妻子結伴同行。

  和邵箐生產前一個樣。

  雖生了女兒,但邵箐當然不欲就此困在內宅。且顏明說了,她眼睛正逐漸恢復,這期間不久視強光不過疲即可,可正常生活,不需要太刻意保護。

  那麼工作,自然就要重新開始了。

  魏景知道她,沒有不同意的。

  姁兒就托給孫氏照看了,夫妻倆都挺不捨的,但帶到前衙不合適。邵箐只能自我開解,就當上班下班好了,後世職業女性不都是這樣嗎?

  她愛女兒,但她的生活不能光顧著女兒。

  開解完畢,孫氏一大早就歡歡喜喜來了,夫妻倆和祖孫兩個依依不捨告別,狠了狠心出了門。

  「唉,不知姁兒會不會想阿爹阿娘?」

  魏景早就恢復前衙公務生活了,倒接受得飛快,他篤定道:「會的。」

  邵箐自動忽略常識,相信他了。

  夫妻倆你一言我一語,很快到了前衙,先去了邵箐的值房。

  熟悉的景物,熟悉的擺設,和原來一個模樣,天天打掃不落灰塵,就像主人昨兒還在辦公。

  邵箐露出一絲懷念之色,又感歎,繞著屋裡走了幾圈,翻翻這個碰碰那個。

  真不容易。

  但到底過來了。

  不過很可惜,這值房她也待不久了。

  魏景一直含笑看著,道:「我們該遷離平城了。」

  ……

  邵箐重回議事大廳,她端坐魏景右下手,雙目燦然有神。

  主母復明的消息早已傳遍整個平城上層,但前眼所言季桓等人依舊喜色難掩,見禮同時紛紛恭賀。

  「勞諸位記掛,快快起罷。」

  邵箐含笑把人叫起。

  笑語晏晏後,諸人各自就坐,轉入正題,氣氛登時一肅。

  季桓拱手:「主公,如今夫人復明,小女郎也近百日,這遷離平城之事,該著手進行。」

  魏景三月前下揚州,月前又命張雍率八萬軍伐交州。

  交州這地兒,遠離中土,不被戰火波,安全倒是最安全的,但弊端也極大。偏僻人稀,師老糧少,作戰經驗更是少得可憐。且交州被益荊楊包圍著,是魏景嘴裡的肉無疑。

  這麼一個交州,根本無需魏景本人親征,他點了張雍率軍去。

  八萬精兵兵臨關下,就算有險關固守,交州軍也沒撐多久,六天告破。張雍立即率軍長驅直入,追截敗退的交州軍。

  後者大敗。

  一場大敗,五萬軍士折損近半,本就低落的士氣跌落谷底。面對敵方雄兵,交州連連發生兵卒棄城而逃事件,張雍不費多少力氣,七日連下三城。

  交州也沒多少城池,這三城一下,已逼近交州治所衛丘。

  無奈之下,交州牧趙庸降。

  至此,南方四州,益荊揚交,已盡歸魏景之手。

  雄踞南方,坐擁半壁江山。

  這平城就在湯谷道不遠,有些偏了,崇山峻嶺還多,往北無進軍坦途,已經不適合當大本營。

  當尋一更合適的戰略城池,作為新的中心點。

  這是在場從上到下所有人都有的共識,姁兒漸大,邵箐復明,交州的捷報又傳回,遷離平城已時機成熟。

  魏景頷首:「伯言所言甚是。」

  定下遷離基調後,他環視眾人一圈:「鄴都與酈陵,諸位以為,何處為好?」

  新的中心點,其實並不需要海選。畢竟不管是荊州還是揚州,都是本來有主的,而且不止一任。這集軍事意義和經濟中心同歸一身的城池,原主人長駐已久。

  鄴都,揚州治所,屈家曾經的根據地。

  酈陵,漢壽郡治所,曾是安王取下荊州後選定的大本營。

  鄴都隔大江望徐州,數條進軍大道直通北方;酈陵,漢壽北有高山為屏,通豫州有坦途有險關,險關在漢壽境內,為己方駐軍點。

  兩處都有上佳天險為防,又鄰近中原,為穩坐南方伺機北伐的上佳之地。

  現在二選一。

  諸臣將各自沉吟,季桓和隔壁的莊延對視一眼,二人同時拱手,「主公,某以為,酈陵為佳。」

  酈陵,前有屏障後有天險,若非魏景當初取下曲陽的同時盡殲安王十八萬大軍,導致雙方兵力過分懸殊。本身又佔據了平陽,對漢壽呈半包圍轉態,恐怕沒這麼好取。

  「鄴都雖不錯,然卻位大江之南,我方主力,為陸上之師。」

  北伐也用不上水師。

  鄴都最大的防禦屏障就是長江,但己方北伐就得先用戰船把將士運過江了。不是不行,但不管前攻還是後撤,都及不上酈陵方便。

  另外更重要一點。

  季桓補充:「徐州乃濟王治地,自濟王敗退,徐州南諸邊城關隘俱已陳重兵。」

  魏景北伐之意,可謂司馬昭之心。

  與南方接壤的各州,嚴防死守是不用多說的了。

  徐州,是濟王一家之地,諸關隘城池互為犄角,連成一片,欲從此北伐,唯有強攻。

  而豫州,則是一個戰場,朝廷軍雖已敗退往西北,但這南邊的汝南郡,卻被濟王和王吉二人瓜分。這兩人吧,目前很不和諧。

  不和諧好啊,不和諧就容易鑽空子。

  季桓窺了上首一眼,魏景神色沉穩一如平日,看不出喜怒。

  以自家主公之能,季桓不信他看不出這明顯的優劣之處。

  大約魏景過分憎恨安王,連帶對酈陵這個安王昔日大本營無甚好感,故而也不肯自己直接定下,而是讓大夥兒一起商議。

  季桓暗歎,站起拱手:「主公,某以為,酈陵為上。」

  莊延立即接話:「某附議。」

  「標下附議!」

  「標下也……」

  ……

  「好。」

  眾口一詞,魏景環視一圈,頷首:「傳我令,即日起,備遷往酈陵事宜。」

  在場諸臣將立即站起,齊聲應道:「標下(某)謹遵主公之令!」

  此聲極高昂,穿過廳堂透出瓦頂,震得耳朵嗡嗡作響,教人心潮激蕩。

  不少人面露激動之色。

  邵箐知道為什麼。

  遷往酈陵,北伐的第一個重要部署。此令下,代表己方視線已正式投向中原。

  深吸一口氣,她也站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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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21 00:07:31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三十七章

  說是遷往酈陵,其實也沒這麼快。

  平城作為大本營足有兩年餘,待方方面面大致歸置妥當的時候,已是八月中旬。

  魏景攜妻女,率諸臣將,啟程往東。

  平城距酈陵七百餘里,緩緩徐行六日即至。邵箐抱姁兒坐車,車廂墊得厚不怎麼顛簸,秋高氣爽的也不熱,感覺頗好的。

  姁兒太小,本來夫妻倆擔心她會不適應,還提前給顏明打了招呼。但事實證明他們多慮了,這第一次出院門的小丫頭顯然興奮得很,小手小腳丫蹬動得厲害,啊啊哦哦得更歡了。

  這不,聽說酈陵就在前頭了,邵箐撩起簾子瞅了眼,這小丫頭瞄見她爹,立即「哈哈」兩聲,顛了幾下伸手去搆。

  搆當然是搆不到的,不過她爹見了她,立即加快和莊延說話的語速,須臾打馬過來。

  摸了摸小閨女的臉蛋,魏景皺眉:「怎麼不戴羃離?」

  這話是和邵箐說的。

  邵箐經過一個月的持續治療,視力已基本恢復。她身心大暢,這一路直接當秋游賞景過來的。只為謹慎,羃離還是需要的。也就這半下午,她看著日頭不強,這一會的就沒戴。

  聞言她沖他一笑:「不刺眼呢。」

  其實行不行本人是有感覺的,現在她一點都不覺得刺眼。

  但魏景堅持,她只好接過平嬤嬤遞過來的羃離罩上,不和他爭。

  經過幾日,姁兒也習慣母親常常戴著這玩意,瞅了眼就移開視線,對車窗外的父親伸出小手。

  「啊!」

  魏景十分意動,但想了想閨女到底太小,他今兒騎馬一身塵土,不好抱她,只不捨哄道:「待進了城,阿爹再抱你,很快的,好不好?」

  就邵箐所見,遠遠有一黑壓壓的城池如伏地巨獸,極為宏偉,距離確實不遠了,大概也就十里上下。

  嗯,酈陵終於到了,這一路風景沒看膩,坐著倒有些累了。

  一個時辰後,魏景率眾抵達酈陵。踏上吊橋,穿過古樸的城門,沿著青石板正街直奔酈陵郡守府。

  沒有得到回應的姁兒也不惱,偎依回母親懷裡睡著了。魏景先把妻女送進正院,環視這個整飾一新已看不見安王半點舊痕的寬敞院落,他輕哼了一聲。

  邵箐將女兒交給乳母,吩咐好生伺候,回頭笑:「這院落本也不是安王的,他也就暫居兩年罷了。」

  要不是棄正院另居顯得太刻意,她想魏景肯定會這麼做的。

  魏景一想也是,心舒坦了不少。

  疙瘩去了,夫妻二人親自看過閨女的屋子,很舒適和平城的一樣,滿意點頭,遂攜手往前頭去了。

  剛剛搬遷過來,很忙。

  魏景要忙的頭一件事,就是酈陵西郊大營的二十萬常駐軍。大軍先一步出發已安頓好了,陳琦正等在外書房回稟軍務。二人匆匆說了幾句,就各自奔外書房和值房去了。

  伐揚一戰後,魏景麾下大軍六十萬,除了這二十萬,餘下的大部分駐紮在丹陽漢中一線。

  揚州丹陽郡,東瀕大海北接徐州;益州漢中郡,隔了秦嶺和司州相接。如今南方已盡在他掌中,需要重點佈防,當然只剩下與中原接壤的一線。

  當然了,魏景陳兵丹陽漢中一線,可不僅僅是為了防禦的。

  關於這一點,南方諸臣將清楚,北方諸軍閥也了然。

  所以,魏景遷酈陵這一動作,繃緊了所有人的神經。

  ……

  豫州,陳留郡,開邑。

  三方戰場的前線,濟王中軍駐紮之地。

  前日接到準確訊報,齊王駐平城郊的二十萬常駐軍先一步奔赴酈陵;今日再接訊,魏景本人率麾下臣將啟程往東。

  齊王遷酈陵,虎視中原,伺機北伐,已確認無疑。

  外書房一陣沉默,儲竺率先拱手:「殿下,我等應立即往汝南、梁郡增派駐軍。」

  汝南,豫州最大的一個郡,和梁郡組成和荊揚接壤的邊境。前者目前被王吉和濟王二人分割,勢力參差;至於後者,通過揚州退軍奔襲後,現已盡歸濟王所有。

  梁郡與濟王的大本營徐州接壤,防禦連成一片,濟王早早就佈防妥當了。難下手,魏景也沒沖那邊去。

  現在唯一就是汝南,最容易成為缺口。

  故而儲竺有此言。

  另一謀士許嶂歎:「與朝廷之對戰,我方已佔據上方,若臨時抽調兵力,優勢將不再,恐難破延津。」

  太可惜了,延津再進一步,就是司州。

  儲竺沉聲道:「相較於朝廷,齊王乃頭等大敵也,其一旦攻入豫州,後果不堪設想!」

  齊王已坐擁半壁江山,兵強馬壯,他與北方諸軍閥俱處於對立面,作為近鄰之一的濟王更是首當其衝。

  這是實情,所以許嶂才歎。外書房重新陷入沉默,片刻後,楊舒道:「殿下,在下附議。」

  他和儲竺歷來不和,但卻很分得清公私,該贊同時一點不含糊。

  上首的濟王眉心緊蹙,恨恨一錘楠木大案,咬牙:「也罷,便宜魏顯那廝了!」

  汝南郡,先前已增防一次。濟王也是個果決的,直接抽調五萬精兵,再次增防。

  接下來要商議的,就是這五萬精兵該如何分配。

  「山乘雖易守難攻,然卻處要害之地,某以為,需增軍五千,……」

  「下邑城池雖小,然卻非進軍坦途,齊王即使由此進軍,也能及時馳援,這增軍,不增無妨。」

  「某以為,……」

  汝南局勢複雜,增軍並不件簡單的事。外書房的大門從早閉到晚,燃了燈火,一直亮到半夜。

  還沒有散的跡象,因為有一處卻始終定不下。

  南屏關,豫州南防線的其中一處關隘。它與距其西北二十里的西陽關為子母關。兩關一子一母環環相扣,互為犄角,牢牢鎖住羊首山要衝,教南方之敵無法進犯。

  本來吧,這是個很好的地方,險關,易守難攻。但現在問題是,南屏關在濟王手裡,西陽關卻在王吉手裡。

  本來就是兩撥人。且經過濟王揚州退軍飛奪三城一事後,雙方的關係更將至冰點。這各自駐防,互相仇視,子母關的優勢完全發揮不出來,增軍多少怕也無法彌補。

  眾人不但煩惱增軍,且還隱憂容易被齊王借此為隙,攻進豫州。

  要解決這問題吧,唯有子母關歸一人之手,要麼濟王,要麼王吉。

  現在出兵奪關?

  不行的,打不打得下來另說,齊王恐怕得馬上就揮軍北上了,賣得多好的一個破綻啊。

  很棘手。

  儲竺眉心緊鎖,也不得法。

  足足議論了一個多時辰,最終還是一直緊盯地域圖的楊舒開口了。

  「殿下,在下有一策。」

  「哦?子明快快說來。」

  「既南屏西陽二關必得歸一人之手,而強攻不得,殿下不妨和王吉做個交易。」

  楊舒站起,手一點地域圖,「我們用南屏關,換王吉的虎丘。」

  虎丘,豫州中部一處關隘,目前在王吉的手上。就是這虎丘關,卡住濟王的糧道,導致他不得不多繞遠路,白白耗費很多人力物力。

  說到重要程度,南屏關和虎丘於安王而言,不分上下。

  楊舒道:「梁郡已被我們所得,王吉不可能再捨棄汝南寸地。」

  那只能己方退一步。

  不過選了虎丘,也沒吃虧就是了。

  另闢蹊徑,此策極妙,只不過,許嶂猶豫:「可,可這王吉能答應嗎?」

  對方可不是什麼仁厚人物,萬一不答應虎丘,獅子大開口怎麼辦?

  楊舒篤定:「王吉必會答應。」

  他道:「諸位,汝等要相信,王吉忌憚齊王之心,絕不遜於我等。」

  需知強敵並不是他們一方的,齊王一旦攻入豫州,王吉也無法作壁上觀。

  濟王一擊案:「好,孤手書一封,送往封陽!」

  ……

  封陽,王吉中軍所在,距開邑也就四百餘里的路,快馬晝夜不歇,兩日就一個來回。

  果如楊舒所言,王吉答應了,答應得非常爽快,行動也很乾淨俐落,沒耍半點花樣。

  迅速和濟王交換了關隘後,他立即增軍牢牢守住南屏西陽二關。

  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包括儲竺,畢竟眼下,他主子的目的和濟王是一樣的。

  他忙悄悄將消息傳回去。

  ……

  這消息,也很快傳回了酈陵。

  外書房。

  張雍恨恨一拍大腿,怒:「可惡的濟王,可惡的王吉!」

  夠果決,夠迅速。

  卻剛好堵住漢壽北上豫州的一條最佳進軍通道。

  沒錯,這南屏關和西陽關,還真是魏景等人看好的破綻,先前已經議過幾次。

  甚至魏景本人緩緩徐行,卻先一步遣二十萬大軍奔赴酈陵,未嘗沒有迷惑敵人的意圖。一旦濟王和王吉發生矛盾,或者雙方關係僵硬毫無合作,他很可能會趁機立即奔襲南屏西陽二關。

  年初剛一場大戰,本來計劃是下半年休整的,但若有上佳戰機,他也不介意調整戰策。

  季桓道:「可惜了。」

  是可惜的,濟王此舉太過乾脆俐落,不但戰機沒出現,反而還把破綻徹底堵死了。

  「這楊舒年紀輕輕,就得濟王如此青眼,果然才智了得。」

  季桓有些感歎,不過張雍就沒這麼好脾氣了,又罵了一句「可惡的楊舒」。

  邵箐沒說話,楊舒她沒親自接觸過,對於這位血緣上的表哥,有原身的記憶和孫氏念叨,她原來對此人觀感還不錯。不過既然現在都各據一方了,那是敵對關係無疑。

  此事在場知道的人很多,但大家根本就沒放在心上,她是自己人,楊舒是外敵,張雍張嘴就罵,那也是潛意識就曉得她不介意。

  邵箐確實不介意,不過涉及楊舒非必要她也就不開口了,這表兄妹關係在眼下,確實有點尷尬。

  魏景端坐上首,道:「既如此,再尋破綻就是。」

  北伐,將會是己方崛起以來的最大一次戰事,一個漂亮的開局非常重要。

  失去一個上佳破綻固然教人惋惜,但這近十年魏景經歷的大大小小戰役多矣,心緒並未有多少波動。

  一處破綻沒了,再尋就是,他面色如常,聲音沉穩。

  張雍撓撓頭:「可是,可是如今濟王和王吉都已增派了守軍,……」

  從前線調過來的,他憤憤不平:「便宜洛京那狗皇帝了!」

  可不是,原來朝廷大軍節節敗退,豫州幾乎丟盡,已被濟王和王吉逼近至司州。這麼一調軍,朝廷壓力大減,終堪堪穩住腳步。

  張雍罵歸罵,但說的都是實情,二次增軍後,豫州南防線可以說是滴水不漏了。

  魏景欲進軍當然還是隨時可以的,但只能強攻。

  強攻並不是理想的戰策,很容易讓濟王和王吉拋棄舊嫌聯手抗敵。這二位也是大軍閥,麾下兵馬加起來逾五十萬。魏景不懼打硬仗激仗,但剛進豫州戰事就白熱化,這只能算是中下局面。

  不是魏景想要的,也不是在座諸臣將想要的。但要說另尋破綻,這一下子卻無從下手。

  外書房安靜了下來,魏景沉吟片刻,吩咐韓熙:「承平,你遣人去查探,查探豫州諸關隘邊城的守將和官吏,越仔細越好,尤其王吉的。」

  既然從外部暫無法找到空隙,那不妨調轉視線,看內部是否有機可趁。

  人多了,很容易有矛盾,尤其王吉麾下臣將大多草莽出身。且駐防的還是兩派人馬,犬牙交錯的,難保沒有摩擦。

  魏景不急,現在都中秋已過,冬雪下來後不適宜出征。他吩咐韓熙不拘人物大小,越詳細越好。

  韓熙領命而去。

  這確實是個上佳思路,季桓等人拱手:「主公英明。」

  魏景頷首,應了兩句,今日議事畢,他隨即讓散了。

  諸臣將齊齊告退,魚貫散去,偌大的議事廳就剩夫妻二人。

  暮色四合,魏景攜邵箐直接折返後院。

  他關切問:「今兒是怎麼了?」

  他自然注意到妻子今天沒怎麼吭聲,轉念一想就明白了,溫言安撫:「公恕脾性直,你莫在意。」

  「我自然不在意的。」

  邵箐聳聳肩,道:「私情歸私情,軍務歸軍務,如何能混為一談?」

  莫說實際上她本人和楊舒也沒什麼交集,就算真感情不錯,戰場尚且無父子,一切私情都應摒棄。

  她道:「只可惜了南屏關和西陽關。」

  那麼好的一個破綻被堵上了。

  魏景瞭解妻子,知道她是真不在意,遂不再多說楊舒,安慰:「戰機再尋就是,你莫急。」

  他眉目舒展,邵箐心情也輕快起來:「那是,那麼長一豫州防線,未必就沒有第二處破綻。」

  她笑:「我們快回去吧,姁兒也不知醒了沒?」

  說到女兒,夫妻倆歸心似箭,加快腳步回了正院。可惜的是,小丫頭吃飽肚子,剛剛被乳母哄睡了。

  二人不吵她,圍著悠車看了良久,這才依依不捨回了右稍間。

  忘了說,姁兒半月前遷出父母的內間,回到自己的屋子起居了。

  原因無他,邵箐生產滿三月,身體調養極好,可以恢復房事了。

  晚膳後沐浴上榻,一具火熱的胸膛從後貼上,有了姁兒屋裡早早放上熏籠,魏景直接連上衣都沒穿,摟著腰肢纖纖,胸前卻豐腴不少的妻子,輕輕啄吻她的肩頸。

  邵箐回頭嗔了他一眼,這半月敦倫頻繁強度大,她有些吃不消,不過還是心疼他憋久了,捨不得拒絕他。

  夫妻鏖戰頻頻,閨女自然不好養在屋裡的,乳母守夜啥的太不方便了,只好遷出去。

  好在就隔了一個明堂,非常近,不然兩人捨不得。

  「啊!」

  邵箐剛想了想閨女,就被輕咬了一口,魏景不滿她分神,低語一句立即加緊攻勢。

  她一蹙眉心仰首,再無心多想其他。

  「阿箐,想什麼呢?」

  「沒,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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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21 00:07:4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三十八章

  熏籠的火挑得旺旺,邵箐整個人都熱了起來,她眉心緊蹙,汗濕烏鬢,最後忍無可忍,踹了一腳他的胸膛,讓他快點。

  魏景捉住那隻小巧玲瓏的玉白腳丫,親了親,加快速度一陣,這才結束一場鏖戰。

  二人交頸相擁,重重喘息,邵箐很快昏沉過去,魏景剛喚了水,左稍間姁兒「咿呀」一聲後,就哭了起來。

  他心裡記掛,給妻子掩上錦被,跳下床匆匆套上綢褲,也不怕冷,精赤上身就往外去了。

  乳母正哄著,見他來,忙見禮將姁兒交給他。

  他接過女兒,熟練地輕晃,「阿爹的姁兒這是怎麼了?可是餓了?」

  「稟殿下,婢子剛餵了小主子。」

  魏景威勢極重,乳母和守夜侍女垂頭屏息,半眼不敢多看。

  這個身份貴重威儀赫赫的高大男人,正柔聲哄著他懷裡的小女兒,他輕輕哼著童謠,來回踱步。父親的氣息讓姁兒分外安心,很快她就砸吧砸吧嘴,不哭了,繼續呼呼大睡。

  魏景微笑,大拇指輕輕抹去女兒眼角的殘淚,小心將她放回悠車,吩咐好生伺候不得懈怠,這才折返內房。

  「姁兒哭了?」

  母女連心,邵箐模模糊糊醒了過來,她很睏很累,眼皮子有點撐不開。

  「沒事,她又睡了。」

  熱水已備好,魏景俯身將人抱起,輕吻了她的眼皮子,「你也睡罷。」

  事後清洗一貫歸他,邵箐安了心,摟著他的脖子蹭了蹭,閉目就睡了過去。

  ……

  春閨暖意融融,夫妻交頸,養兒之樂無窮,時間過得飛快,一眨眼秋意濃重,冬雪漫天。

  去年的這個時候,邵箐偎依在夫君的懷裡聽他講述雪景,今年她親眼看素雪紛紛揚揚。

  姁兒一天天大了,四個月的時候就學會了翻身,五個月的時候學會了靠坐,等滿了六個月,她能坐得很穩了,抬胳膊蹬腿,小腦袋左顧右盼,非常活潑好動。

  小女兒的成長,為夫妻二人增添了無限驚喜,午間傍晚,正院歡笑聲不絕於耳。

  當然,在私生活越發多姿多彩的同時,軍政二務也沒有落下。

  魏景治世之能同樣出眾,手下能才濟濟,拿下已久的益州荊州蒸蒸日上,新近所得揚交二州也漸安定平和,政務雖多,但無甚難題。

  至於軍務,需特地提及的是,先前魏景特地遣人去查探的豫州將吏情況,信報陸續回來了。

  果然,人多了情況就複雜,濟王那邊是正規軍倒還好些,王吉草莽出身的麾下,亂七八糟的事就有點多了。

  誰和誰曾經爭過功勞,導致關係微妙;誰和誰又曾酒後肆意得罪過誰;還有哪幾個是競爭對手。種種情況,不足而一。

  但這些信報,卻未必合用,畢竟關係微妙的沒駐守在一起,而競爭對手看著也不是容易煽動的。挑挑揀揀之下,暫時未尋到比較合意的。

  這般到了十二月初,魏景終於接到一則很有意思的訊報。

  「王吉長子王瓊 ,……」

  季桓接過魏景傳下的訊報展開,見大家都盯著他,他乾脆念了出來。王瓊,此人隨其父摻和揚州戰局,年初已死於突圍戰中。

  「王瓊遺孀之弟任施,駐南屏關;而西陽關駐將,乃王吉次子王珞心腹鄭鶴。」

  季桓剛念罷,張雍驚喜:「這西陽關守將居然是王珞心腹?!」

  無怪張雍反應這麼大,隨著數月來的細查,酈陵諸人對這楨泉軍的狀態是越來越瞭解。據他們先前分析,這王吉次子和兄長一房遠不如表面和諧。

  王吉器重長子,視長子為接班人,王瓊歷來勢大,其餘諸弟均得避其鋒芒。不過,諸弟中又以次子王珞戰功最多,也頗得父親讚賞。

  王珞此人,笑語晏晏,一貫表現溫和,極服從父兄之令,因此即使王瓊很忌憚這弟弟,也很難給他穿小鞋。

  那要問王珞有心思嗎?

  即使本來沒有,被兄長坑了兩次差點丟命以後,也該有了。不過他知道父親的心思,也深諳隱忍之道,表現得更加敬愛兄嫂,關注侄兒,俯首帖耳,讓王吉極欣慰。

  王也只能咬牙配合,表現得更加關愛弟弟。

  於是,這兄弟倆手足情深歷來是為人稱頌的,要不是看訊報裡雙方小動作頻頻,舊日對楨泉軍瞭解不深的酈陵等人,還不知其中貓膩。

  王瓊戰死,很讓人惋惜,但萬幸王吉還有個同樣優秀的次子。

  在這種戰亂的時期,戰將謀臣是很重要的,一般的王瓊黨,王珞也不是容不下。只除了以前差點陷他身死的,以及天然帶王瓊烙印洗不脫的。

  作為王瓊的內弟兼心腹,任施兩者具備。事已至此畏懼無用,楨泉軍還不是王珞的,以後的事難說得很。他們一群人位置不低,索性擰成一團,明爭暗鬥。

  「險陷身死,此仇不可解也。」

  事實上,雙方關係也極其惡劣。季桓和上首的魏景對視一眼,在彼此的眸中看見相同的東西。

  兜兜轉轉,還是回到這南屏西陽二關。

  「去年任施於兗州一戰,曾兩度將風雪誤判為敵襲,將士夜半而起,復歸。又於月前陳留一戰,……」

  韓熙辦事很仔細,後腳來的,還有任施和鄭鶴能查到的具體消息。

  魏景一一翻看:「此人是個膽氣不足的。」

  而鄭鶴,出了名的爆脾氣。

  這二人的性子,倒能適當利用。

  魏景沉思良久,招韓熙至近前,如此這般吩咐一番。

  ……

  連續幾個大寒冬季,今年也不例外,進了臘月,風雪咆哮之勢越發兇猛。

  鋪天蓋地一片白,積雪厚厚,人瑟瑟發抖,糧車越發行走艱難。

  每每錯過宿頭,運糧的軍士更加難熬,楨泉軍軍侯吳平看看天色,回頭吆喝:「兄弟們快些!入夜應能到驛館!」

  他們昨日從大部隊分離出來,要將糧油等軍資運往一百餘里外的南屏西陽二關。路很難行,糧車還重,摸爬打滾一天二十里已是極限,很苦很累,然熱水熱飯的吸引力還是極大,兵卒們齊心協力,好歹自酉望見驛館。

  誰知這時樂極生悲,連續幾聲驚呼,漆黑夜色中浮雪覆蓋破損的路肩,一下子十數糧糧車翻側,麻袋破損,糧食撒了一雪地。

  「他娘的!」

  陳平怒駡一聲,也不知是罵人還是罵天氣。不過這天氣推糧車,這意外也不是第一次了,只能咒駡一句,大家七手八腳掃糧收拾。

  落在雪地的糧,自然混了雪花,但好在沒泥土,換了麻袋裝起來,還能繼續送。

  一般情況下,這混雪的糧是一家一半的,但任施這人比較精,早早就命人迎出十數里,塞了點銀錢,順利拿下好糧草。

  這一幕落在晚到一步的鄭鶴心腹眼裡,立即呸一聲,衝上前理論要均分。

  這事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偏偏這破天氣,糧車翻側事故比上月頻繁很多,有時候,一半糧食都混了雪,這不篩出來無法存放。且就算篩也不能完全乾淨,入了較溫暖的糧庫,這糧食總會潮的。

  鄭鶴那邊吃過虧,哪裡肯放過?可惜推搡一陣,最後還是任施方獲得勝利。

  先到先得,鄭鶴的人也不敢真打起來。

  眼睜睜看著對方揚長而去,鄭鶴心腹恨得咬牙切齒,回去後添鹽加醋,狠狠告了一狀。

  鄭鶴一點就爆,拍案大怒:「該死的任老狗!」

  可惜又能怎麼樣,不服只能憋著。

  年關將近,補充的物資不少,類似矛盾又發生了幾次,雙方矛盾激化到頂點。

  魏景淡淡道:「差不多了。」

  可以進行第二步了。

  ……

  正旦歲首,雪終於見小,不過依舊不斷,山間風野,狂風捲著雪花撲進關口,城頭駐守還是一件苦差事。

  天冷黑得早,點燃篝火,赤紅的火焰驅散昏暗和寒冷,一甲兵搓了搓手上發癢的凍瘡,對同伴說:「聽說今兒膳房劈了羊,……」

  這是做羊肉湯了,想起火辣滾燙的肉湯,他咽了咽唾沫,剛想說時間差不多該換班了,誰知餘光一瞥,卻隱隱見關口下遠遠似有什麼動靜,他一驚。

  「看,那是什麼?!」

  南屏關卡在山腰,從左邊往下望,剛好能望見羊首山南麓下連片丘陵。眾甲兵聞聲看去,只見風雪夜色中,遠遠似一大片什麼在晃動。

  距離太遠,又無月無星,黑漆漆根本無法判斷,有人說有什麼動了,但有人又說沒有,風雪夜裡都是這樣的吧?。

  但無人敢輕忽,立即報了上去,疑有敵襲!

  任施衝出來一看,咬牙:「必是敵襲無疑!傳令,準備拒敵!」

  他回頭點了一心腹:「趕緊去,通知鄭鶴來援!」

  子母關的其中一個大優勢,兩關之間有一條便道,快速便捷,能隨時互相增援,一倍的駐軍能發揮出雙倍的效果,給攻關者帶來的難度卻不僅僅是一加一等於二。

  南屏關嚴陣以待。再說接到報信的鄭鶴,他再與任施不和,也不敢在此處怠慢絲毫。觀察己方關口無異常,他匆匆點了一半守軍,令副將率之緊急馳援南屏關。

  齊王之名赫赫,眾將士如臨大敵,本以為會面對一場激戰,但誰知抵達南屏後,風平浪靜,天地間僅聽見簌簌雪聲和嗚嗚風聲。

  等了一個時辰,那所謂的突襲之敵還沒有見人,副將忍氣,任施尷尬,忙吩咐哨兵出關察看。

  折騰半夜,結果出來了,實地勘察,沒發現絲毫大批敵軍的痕跡。

  副將怒氣衝衝回去了。

  鄭鶴破口大駡:「任施這個膽小如鼠的老匹夫!」

  這是又把風雪當敵襲了!!

  這事不落在自己頭上,當迭聞聽聽是挺捧腹的,但真和自己搭檔上了,能氣炸肺。鄭鶴怒駡一通,麾下大小軍士也怨聲載道。

  但誰知,這事居然沒完,第二天第三天又發生了,都是在夜間,尤其第三次,還是在半夜,都吃了詐糊。

  西陽關被弄得人仰馬翻,將士疲憊不堪,第三次接報的鄭鶴怒不可遏,一把掀起被子暴喝:「老子親自去!!」

  要是再是虛報,老子揭了那任匹夫的皮!

  鄭鶴一行通過便道,旋風般刮到南屏關,吃了一肚子冷風照樣風平浪靜,連續三天沒睡好的鄭鶴目泛血絲,在城頭上戳著任施的臉破口大駡。

  「你個老匹夫,再三虛報軍情,老子若再信你,就把腦袋擰下來給你當夜壺!!」

  這當著雙方兵卒的面罵,任施臉上火辣辣的,鄭鶴怒氣衝衝走了,他掃己方兵卒一眼,惱羞成怒:「看什麼看,還不各歸各位!」

  他一甩袖走了,不少人偷偷呸了他一口。

  「行了行了,該當值的當值,不當值的趕緊回營房歇息。」

  有人打圓場,大家就紛紛回去了,累,這麼折騰受不了的不僅僅是鄭鶴一行。

  抱怨的抱怨,歎氣的歎氣,經過三回,就算一開始認為真有動靜的甲兵,也覺得這其實就是風雪吹拂令樹木搖曳所致,任施過分敏感了。

  這一夜,也該和前兩夜一樣安靜等天亮。

  所有兵卒都這麼以為的,連已回營房的任施也如此。

  但誰知在下一刻,敵軍突襲就真的來了。

  ……

  鄭鶴在城頭痛駡任施折返之時,關口不遠的一處雪地上,一身披銀白斗篷的人悄悄收回視線,無聲站起冒雪往回疾奔。

  「陳將軍,事成了。」

  這是第三次事成了,火候已差不多了。

  「兄弟們!」

  奉命率騎兵營急行軍了半夜的陳琦,兩道濃眉沾上雪花也沒來得及抹去,他肅然揚手:「急攻南屏關!主公率大軍隨後就到!」

  急攻,火攻,魏景率三萬大軍,隨後就到。

  距離漢壽北邊關口最近的潞城,魏景駐了三萬精兵。酈陵是他的新大本營,在北邊關口多駐點兵,這很正常。但其實,這三萬駐兵不僅僅是防禦用的。

  年節當天,他告別妻女,無聲去了潞城。

  三萬精兵,攻南屏關足矣。然南屏關難攻之處不僅僅在於險,它還和西陽關呈犄角之勢,能互相增援,撐到大軍來援不難。

  砍斷西陽關增援,攻克南屏關難度低了不止一半,魏景率潞城三萬精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奔來,而作為先鋒軍的陳琦等,已對南屏關發起了進攻。

  「快!快通知鄭鶴來援!」

  由於前三次詐糊,一直到陳琦逼得比較近了,甲兵才慌忙報上去,任施連忙吩咐心腹通知鄭鶴。

  剛睡下沒多久的鄭鶴又被拍醒,這回他真的出奇憤怒了;「又來?!」

  「耍老子好玩嗎?老子是傻子嗎?老子不去!!」

  他光著腳衝出來,抓著報信心腹的甲胄領口,唾沫星子噴了對方一臉:「你們敢肯定真有敵襲嗎?啊?!」

  那心腹其實沒看清楚,猶豫一瞬,被鄭鶴一把擲下,怒喝:「趕出去!」

  就這樣,南屏關失去了增援的最好時機。等心腹灰頭土臉回到南屏關,關口已陷入一片戰火中。魏景率三萬精兵奔至,他立即下令,以最迅猛的動作叩關。

  任施滿打滿算,以為援軍到了,誰知心腹身後空空,他怒吼:「怎麼回事?!」

  怒駡無補於事,只能下令心腹以最快速度再跑一趟,任施大概也明白過來,轉頭看關下的南方兵卒,切齒:「可惡的齊王!」

  魏景目光如冷電,冷冷掃視南屏關城頭,見守軍數量並未增多,他沉聲令:「加緊攻勢,辰時正前必須取下南屏關!」

  否則,西陽關援軍該到了!

  現在距離辰正,大概兩個時辰。

  魏景猜測得很對,心腹再次打馬狂奔,過去後一開始那邊還不信,糾纏了一陣,終於通知了鄭鶴,鄭鶴匆匆率兵而來。

  但此時的南屏關,戰事已進入白熱化,連續幾日不得安眠的南屏守軍,精力實在遠不如關下的敵軍。

  火箭如雨,喊殺聲震天,不斷有敵軍從攀上城頭,檑木撞門的巨響一下緊過一下。

  最終在鄭鶴堪堪趕至的那一刻,「轟」一聲巨響,關門已被擂開。

  潮水般的南方精兵頃刻湧入,鄭鶴心口一涼,舉目看去,正見晨光一銀甲英武將軍遠遠抬眸看來,目如冷電,殺氣凜然,手上湛金斬馬刀在晨光下折射出刺目寒芒。

  齊王?!

  他大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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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21 00:07:5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三十九章

  魏景率軍破南屏西陽二關,一舉打開豫州南防線缺口。

  捷報傳回時,正是中午,邵箐趁午間回了後院,當時正把女兒抱在懷裡說起孩子爹。

  「也不知你阿爹如何了?」

  魏景正旦當天悄悄去的潞城,如果順利的話,北伐就此拉開帷幕。就是因為很清楚一系列計劃,所以邵箐更牽掛。

  姁兒八個月了,粉白粉白的小女娃,活潑好動很愛笑,抿著小嘴兒笑,哈哈笑出聲,嘴角一個小小的笑渦,和母親一樣。

  見了邵箐,她飛快掙開孫氏往這邊爬,孫氏笑駡她是個小沒良心的。邵箐含笑,可不是麼,這小丫頭都把她爹忘腦後了,她爹出門時可是夠依依不捨的。

  想到魏景那難捨勁兒,她回信上只好答,女兒也想他了,她每回進屋小丫頭都往後張望呢。

  也不知這回答超沒超嬰兒正常發育範疇,反正魏景是很歡喜的,次日的家信又厚了一層,都是訴說對娘倆的思念的。

  但是家信在前三天開始就停了,因為突襲開始了。

  邵箐懸心。

  孫氏心情也夠複雜的,忍了好些天,最終今兒還是對女兒歎:「唉,若你表兄也投到姁兒爹帳下,那就好了。」

  她也就不用期盼女婿大勝的同時,還得擔憂外甥的安全和其他。

  提到這個問題,邵箐老實說:「濟王於表兄有知遇之恩,多年來信重有加,以表兄為人,只怕不會拋棄舊主。」

  楊舒能為妻子之死憤而出走,由此可見,他心裡有比權勢地位更重要的東西。

  濟王在他最落魄的時候收容了他,一再青睞倚重,他在這個基礎上一展了所長。另濟王雖反,但這位還真沒幹過什麼暴虐荒淫的事,相反徐州也有安置流民的。

  雖這安置工作幹得沒啥出彩,中規中矩的大概是為了名聲,但做了就是做了,抹殺不了。也不存在理念不合。

  綜上所述,邵箐認為,楊舒不大可能因為表妹是齊王妃,就棄主南投,他大幾率對濟王一跟到底。

  況且現在雙方都敵對了,作為濟王麾下兩大謀臣之一,也不是楊舒投了,魏景就立即欣然應允的,還得慎防有詐。

  總而言之,牽扯到兩方勢力,各人志向,個中種種並不是幾句話就能說清楚的。邵箐也不想說太明白,徒惹孫氏傷懷。

  她淺淺說了一句便罷。

  「阿娘莫要擔憂,表兄早已及冠,他知曉自己……」正做的是什麼。

  邵箐話未說完,卻聽見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奔進,一陣騷動間,王經大喜高呼,「大喜!是捷報!」

  「夫人,本月初四,主公率軍突襲南屏關,目前南屏西陽二關已下!」

  成功在豫州南方線撕開缺口,果然是大喜捷報。

  「好!」

  邵箐霍一聲站起,大喜,親了親閨女趕緊遞給孫氏:「阿娘,我去前頭一趟。」

  撕開豫州防線,北伐正式拉開帷幕。然為迅雷不及掩耳,魏景只領了潞城三萬精兵及騎兵營。後續大軍得馬上壓上,糧草輜重等也得隨後到位。

  諸如調遣軍隊的事,魏景早已安排了妥當了。提前接令的駐丹陽漢中一線各將軍,正率兵火速奔赴南屏關,大軍將在數日內匯合完成。

  邵箐等留守人員要督促的是糧草監運,還有輜重及各種禦寒的軍備,必須迅速運抵前線。

  立春已過,風雪漸小,馬上就該春回大地的,但目前還冷著,兵卒禦寒是很重要的一件事。

  邵箐寇玄等人忙忙碌碌,前線的軍報也陸續傳回。

  魏景將率五十萬大軍北伐。在他攻下二關的次日,駐酈陵西郊的二十萬精兵先一步抵達,他立即率直攻入豫州,直取距離最近的白池。

  白池城下,他迅速往北推進,在羊首山與燕領相夾的望原與濟王王吉正面遭遇。

  還不等春雪消融,齊王就突襲破關成功攻入豫州,接報的二人又驚又怒,迅速集結大軍南下,一左一右,堵住來勢洶洶的敵軍。

  對於開春後齊王可能有的強攻,二人是有心理準備的,雖時間提前了點,但反應極其迅速。面對如此強敵,濟王和王吉已徹底放棄和朝廷的對戰了。濟王率軍二十五萬,王吉率軍二十二萬。

  徐州青州自古繁庶,人口密度不管是荊州還是益州都比不上的,雖二人只各穩占一州許,但麾下足有三十萬左右的大軍。

  濟王多點,有三十餘萬;王吉則揚州吃了大虧,還沒能完全補回來,大約二十七八萬。

  此次應戰,除了大本營的防守,這二位可以說是傾盡全力了。

  ……

  南方大軍,中軍大帳。

  「濟王駐望原東南,羊首山北麓;王吉駐望原東北,燕嶺南麓。」

  季桓接過魏景傳過來訊報,提起炭筆,在地域圖劃了兩筆,圈出濟王和王吉安營紮寨之地。

  豫州中東乃平原,而西南北多山,這燕嶺乃西境一大山脈,羊首山則在南。兩者各自延伸卻未曾交匯,相夾的地方乃望原。

  望原相對平坦,總體狹長,乃西南至東北的走向。目前魏景五十萬大軍駐西南;而濟王王吉駐東北,一左一右。

  季桓又一筆,勾出己方營寨:「此二人,與我方呈對壘之勢。」

  沒錯,是雙方對壘,而非三方。

  這濟王和王吉雖恨死對方了,但面對強敵,二人默契擯棄舊嫌,呈共同抗擊之勢。

  一如意料。

  在場所有人都不覺得詫異,陳琦道:「濟王王吉二人,麾下兵馬足有五十餘萬。」

  這才是最實際的問題,若這二人最終聯軍,兵力比己方還要略勝一籌。

  季桓搖了搖頭:「我覺得,此二人雖默契共同對敵,卻未必會聯軍。」

  濟王王吉舊嫌累累,雙方都恨不得除對方而後快,魏景斷言:「此二人即便聯軍,效用也將大打折扣。」

  徹底擰成一團,不可能的。

  這其中的間隙,若利用好了,就是破敵關竅。

  不過現在說這些,略早了,魏景食指輕點了點帥案,吩咐:「黃蒙,你立即率麾下哨卒,潛入望原兩側山嶺,勘測地形繪製圖冊,越詳細越好。」

  天時地利與人和,每一樣都很重要,人和他們有了,天時不可控,然地利卻可以爭取的。

  ……

  黃蒙,哨兵營之長,得令後立即率營中弟兄潛出。

  於是同時,望原大戰也拉開帷幕。

  一連十餘日,六七次迂回性的試探交鋒,規模大小不等,各有進退。望原上空的硝煙越來越濃重,一場正面大戰醞釀著,一觸即發。

  三方的中軍大帳連日燈火不歇,排兵佈陣商議戰策每每到深夜。

  魏景手裡,已經陸續添補出一份較為詳盡的山嶺地形圖,此刻正鋪陳在大案之上,眾人圍而議之。

  「雙方會戰,將在望原之中。」

  戴光從左到右細看地形圖,目光倏地一凝,手一指:「此處溝壑縱橫,匯向我方大營西側,又隱蔽,只怕是敵襲上佳之地!」

  敵軍襲營上佳之地?!

  眾人忙定睛看去,卻見戴光食指正正點在己方大營西緣外的位置。

  望原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然五十萬大軍營帳延綿,望之不絕,南起羊首山北麓,西依燕嶺,橫貫了原野。

  至於這望原的平坦,其實只是相對的,內裡依舊是丘陵地貌,越接近兩邊山腳,越高低起伏。戴光所指這塊,已直接是燕嶺外圍了。這是一片類似葉脈的地形,山勢起伏間,藏了七八條山溝斜,俱斜斜匯向作為中間脈絡的望原。

  很不幸,這個彙聚點正正緊鄰南軍大營西。而且,最邊緣還有數道山嶺擋著,山嶺林木茂盛荊棘叢生,根本無法窺見。也是黃蒙等人足夠仔細,走得也夠深入,不然就漏過去了。

  戴光說得沒錯,這確實是敵軍襲營的一個上佳通道。

  張雍大驚:「他娘的,幸好我們發現了!」

  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戴光點頭:「王吉占此地長達兩年,他必知關竅。」

  豫州,長達數年的三方戰場,直到去年末戰線才推到司州邊緣。

  望原曾是朝廷的地盤,天下大亂之初,王吉曾在這片和朝廷展開長達一年的對戰,後來因圍剿魏景失敗,朝廷實力大損,這才被王吉所占。

  他必定對這地兒很熟悉,真真幸好發現了。

  「那咱們怎麼辦?移營嗎?」

  既然發現漏洞,那肯定要立即彌補的。張雍話罷眉心緊蹙,問是這麼問,但他也知道移營操作很難,五十萬大軍大營占地極廣,不是說挪就能挪的。

  偏望原狹長,只能考慮前移或後移。前移距離中部太近,失去靈活性,而後移局限更大,弊端更多。當初選擇紮營位置,根本就不是隨隨便便的。

  「不好挪營。」

  莊延搖頭,他看向魏景和季桓:「要不,我們將計就計?」

  「將計就計?」

  沉吟良久的戴光忽眼前一亮,一擊案:「我們可設空營之計,請君入甕,再一舉殲之!」

  既然挪營弊端重重,那乾脆就不挪。佯作不知,暗中佈置,將西側大營一片悄悄騰空,引突襲敵軍殺入,再包抄圍上反攻。

  戴光已看過黃蒙等人步測山谷的數據,斷言:「突襲之軍,能有十萬。」

  一旦殲殺十萬敵軍,立即佔據上風,後續若能趁機掩殺過去,大勝在望。

  主公之能,戴光信服,他篤信只要有良機,必能一戰取勝。

  「好計策!」

  「確實!」

  ……

  戴光之策確實上佳,眾臣將驚喜附和,只不過,魏景一直沒發話,季桓也是,兩人正凝神沉思。

  須臾,季桓緩緩道:「仲廉所言不假,我也以為,敵軍必從此處突襲。只是……」

  他看向上首的魏景,魏景抬目,道:「只是我方查探地形之事,可被王吉所知?」

  這葉脈丘壑確實乃突襲上佳地形,王吉採用毫無疑慮。只是若他是王吉,為保此舉順利,必會從一開始就使暗哨盯著,一眼不錯。

  黃蒙等人固然小心,但他們卻是後來者,在明,而王吉哨崗在暗。

  魏景視線落在地形圖上:「他們未必沒有落在敵哨眼中。」

  ……

  與此同時,望原東北的燕嶺南麓,楨泉軍大營。

  深夜,中軍大帳燈火通明,端坐上首的王吉環視諸心腹臣將一圈,「齊王的人已勘測到六溝谷。」

  行軍司馬張安皺眉:「他娘的!那齊王必會猜到我們的突襲之策。」

  此言一出,眾臣將眉心緊蹙,兩軍遭遇以來,他們之所以這般淡定,全因地形極熟,早早制定上佳良策。

  先突襲,趁敵軍大亂,大軍隨即壓上,即可奠定勝局。

  任他齊王不齊王的,正好報了揚州之仇。

  可是,這齊王的謹慎,打破了他們所有佈置。

  「怎麼辦?」

  草莽出身言語粗放,不少人已經罵了起來。

  王洛站了起來:「父親,我們可將計就計。」

  「如何將計就計?」

  王吉眼前一亮,他這次子征戰雖略遜已逝長子一籌,但腦瓜子卻極其好使,是個軍中數一數二的智囊,他催促:「還不快快說來我聽?」

  「齊王避人耳目,探測地形,必以為我等不知。」

  王珞眯了眯眼:「既知我們要突襲,然他們的卻不好挪營,議到最後,必會趁機設計我們。」

  「此等條件,最適合使空營計!」

  他斷言:「齊王必會誘我突襲大軍進入,而後合而圍之,盡殲後立即反攻!」

  王吉心頭一凜,細細想過,擊案:「確實!我兒說的不錯!」

  「父親,我們正好將計就計。十萬大軍突襲敵營,卻不直奔大營而出,而是迂回包抄,反將敵軍埋在兩側的伏兵圍上。」

  「打亂敵軍之策,殺他們一個措手不及,而父親同時率大軍壓至,必能大勝!」

  王珞的話,越說眾人眼睛越亮,最後他補充:「此計要成,必須與濟王聯手。」

  不然兵力懸殊,計謀再好怕也無法壓制齊王五十萬大軍的。

  王珞道:「我們可將計劃和盤托出,邀濟王一起突襲。」

  這樣很夠誠意了,濟王也是一樣處境,他必會答應的。

  「好!好!好!」

  王吉連續說了三個好,大喜驕傲,忙立即手書一封,吩咐張安為使,趁著夜色悄悄潛往濟王大營。

  ……

  王珞說的一點沒錯,身陷同樣的處境,若有計策擊敗齊王,濟王必會聯手的。

  「這計策不錯,齊王大營確實挪無可挪,且以齊王一貫行事作風,探知六溝谷以後,他必會將計就計。」

  接見張安後,濟王將其暫時屏退,先和諸臣將細細商議。

  關於齊王會將計就計之事,大家看法和王吉方一樣,反復議論過後,也一致認為空營計是最具操作可行性的。

  既然有這麼好的機會,那就將個人私怨放一邊,先聯手抗敵。

  此事上下達成一致,不過對於聯手的方式,儲竺和楊舒卻有些分歧。

  儲竺認為,可接王吉誠意,分兵五萬一起突襲,將戰局掌握在自己手中。

  這是實話,戰場牽一髮而動全身,此策裡應外合才是最掌握主動權的。

  主動權是其一,另外王吉也說了,將齊王殲殺或趕出豫州後,齊王目前奪下的地盤,誰戰功最多歸誰。

  很公平,而且六溝谷方向更接近白池城南屏關,一旦大勝追擊,確實是突襲軍最快,也先下手為強。

  濟王有些意動。

  只楊舒卻道:「寧捨小利,確保大軍聚攏,乃上善之策。」

  目前,王吉這計策確實沒推敲出大漏洞,但他始終不敢小覷齊王,他總覺得有變數。

  一旦生變,深陷其中的五萬大軍就折定了,不如聚攏在一起,隨機應變。

  濟王一想也是,咬牙:「那好,我們就不摻和突襲了!」

  「來人,把那張安叫上來。」

  ……

  張安進出小心,並沒被敵哨察覺,只與此同時的南軍大營中帳內,魏景卻道:「黃蒙等人的蹤跡,必為王吉哨探所見。」

  季桓接話:「既蹤跡被見,空營之策乃首選,想必也被王吉猜出。」

  賓主二人對視一眼,魏景斷言:「王吉必會和濟王聯手,圍而繞之,合圍我方伏軍,而後大軍壓上!」

  他站起一點地域圖,沉聲道:「我們當反其道而行,空營為實,敵襲一出攻其不備,必能全殲。」

  不空營,反暗藏重兵,待突襲敵軍一出,「空蕩蕩」的營帳一翻,立即殺對方一個措手不及。

  迅速解決戰鬥的同時,王吉濟王聯軍正往這邊奔來,己方正好佯裝敗亂,引誘敵軍深入,一舉合而圍之。

  此戰,必大敗濟王楨泉聯軍。

  若順利,殲滅其首腦;倘若濟王或王吉能僥倖突圍,那也必實力大損,為魏景北伐清除了一大障礙。

  「張雍聽令!」

  「標下在!」

  ……

  早春的望原,冰雪消融,萬物生長,原野上草長鶯飛,山林間一樹嫩綠招展。

  在這個生機勃勃的季節,一月下旬的最後一天夜裡,望原原野上展開了一場激烈的大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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