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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李洪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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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雷恩那 -【我的樓台我的月】《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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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28 09:47:28 |只看該作者
第5章(2)

    「像今日這般天候,日陽不露臉,寒意猶存,大爺得注重保暖,所謂君子不立巍,既知危險就該避免,不可輕忽不是嗎?」她秀顏微沉。

    漁村岸邊風大,寒冷刺骨,她是在叨念他不該在湖邊上閑晃。

    雖被責備了,他心情卻頗好。「姑娘見諒,在下當慣小人,一時忘了扮君子。」外表斯文,說話卻故意流里流氣,他就愛跟她對著干。

    這種時候,她會對他有些著惱,潤顏會小小沽緊,鼻翼或者會忍氣吞聲般歙張,那般表情會讓她沉靜眉眼顯得格外無辜,好像被他欺負了,又拿他莫可奈何……很可愛。

    他胸中猛地一跳,瞬間屏息。

    她表情確實如他所想那樣板著,卻將脖圍解下改而纏在他頸上。

    說是脖圍,其實就是一條絲麻混織、略寬的長布,一圈圈圍在脖頸上保暖。

    「大爺不當君子,不勉強,但總得有個大人模樣。難道還是三歲孩童?任人叮囑再叮囑,全當亂風過耳,都說這時節出門須多添衣物,頸上保暖功夫更馬虎不得,只要喉暖、肺暖了,自能減少寒喘發作,大爺既想治病,就該好好听醫家建言,不能總這麼任性。」

    不清不楚的聲音從他兩片薄唇中嚅出,她揚睫眯陣。「你說什麼?」

    她好似听到——「焉本大爺跟罵兒予似,我是你兒子嗎?」

    又像听到——「你家醫館的地是我的、屋是我的,連藥材也相贈,哪天大爺不痛快,隨時能將你們掃地出門。」

    「……沒有。」苗淬元撇開臉,咕噥了聲。

    紫色脖圍搭在他藏青色衣袍上,瞧起來挺好,朱潤月點點頭一笑,順手理著他的衣襟,正要撤,一手突然被握住。

    他的手很大,手指修長漂亮,五指一攏將她骨架偏小的手完全包住。

    與他相識那年,他身長已較她高出許多,這幾年她沒多大進展,但他硬生生往上又竄,如今她的頭頂心離他下顎是越來越遠,此時手被擒住,她抬頭看他,男人面上無波,探不出喜怒哀樂,她只覺這麼仰著臉不動,頸子會酸啊。

    再者,不知是否是她的錯覺,他掌心竟異常高熱。

    心間蕩開一抹異緒,她想也未想已道︰「好吧,大爺有不平之氣,沖我道出便是,忍著多傷?」

    苗淬元只覺喉間苦澀,仿佛那顆早已下肚的參糖苦味久久不退。

    她眉色疑惑,望著他的眼神完全是拿他當朋友……又或是普通病家那樣看。

    掌中很燙,心內微涼,他松了手勁放開她。

    「哼。」鼻子不通般哼氣,擺出一副「大爺不跟娘兒們較真」的神態。

    他這般嘴臉,這幾年朱潤月已領教多次。

    苗大爺每回跟她斗,總是「雷聲大、雨點小」,外邊風傳「鳳寶莊」苗大手段如何漂亮、眼光如何獨到、待人如何周全、處事如何果斷且圓融……她听著常心疑,外頭走踏的那個苗大與她私下相處的這一個,究竟是否為同一個?

    她努力不笑得太明顯,拉拉他衣袖道——

    「若要晚些等我爹一起回‘鳳寶莊’,那你就別待這兒,村里義診的地方燒著好幾盆炭火,你去那里取暖。」說完,再拉了拉那只廣袖。

    「別教我掛懷。」好像總是這樣。他想。

    總是因她心涼難受,許多時候真想不管不顧對她一吐內心塊壘,想把她也弄得混亂難過,但只需她輕巧一句,便又能撫軟他的心。

    她不知,他就是要她掛懷,想她看著他時,那雙清朗瞳眸會為情湛動。

    離開晾漁網的木架群,隨她走進村里時,兩人靜默無話。

    朱潤月悄悄側目好幾回,不動聲色地偷覷他。

    嗯……說不上為什麼,就覺苗大爺心緒仿佛有些低落,但神色看著挺尋常,但尋常里又不知哪兒不大對勁。

    這樣的苗淬元是極少見的……她欲問問不出,腳下步伐不禁越拖越慢。

    他忽然停下腳步,她亦跟著停步。

    見他回首,她隨他目光轉頭看去——

    他倆身後一小段距離,盧成芳與樓盈素並肩走來,手中各抱著一個約莫半人高的木制偶人。

    兩雙男女一照面,最先動作的是樓盈素,她本能地往後退了半步,垂顏斂眉。

    察覺到她這小舉動,苗淬元暗暗冷笑,長目慢條斯理對上盧成芳一向溫和的眼神。

    只是盧大公子一與他四目相交,有禮地頷了頷首後,長身有意無意地往旁略挪,像要替誰擋掉他近乎迫人的目光。

    見他們倆走近,朱潤月已然笑道︰「欸,剛才忘了帶木頭人下船,是我爹請盧大哥和素姐跑這一趟的吧?!」

    兩尊木制偶人是朱大夫以往請人打造的,肩頸、四肢部位的關節可以活動,偶人身上亦畫滿經脈的分布,點寫各大穴位。

    朱潤月隨爹習醫,少不了它們相輔,她一直稱它們是「木頭人」。

    而朱大夫替人推拿、正骨或針灸時,多拿木頭人來跟病家講解,義診時也常把它們帶上,有時遇到對醫術感興趣的村民,還能用木頭人簡單授課。

    「朱大夫本要吩咐姑娘帶著大公子回船上取偶人,但沒找著姑娘,沒想到姑娘會出現在這兒,像專程回頭來尋誰……唔,然後……畢竟……木制偶人皆為實心木頭,頗沉,我便跟著公子一塊兒過來取。」樓盈素輕聲解釋。

    只是這話先不提她這個說者究竟有意或無意,某位听者倒已非常有心。

    苗淬元朝她揚笑,溫聲道︰「樓姑娘如此縴細弱質,還是交給在下拿吧。」他尚不及探手去取對方臂彎里的木制偶人,有人已一把抱了去。

    「我來我來,本就是我爹吩咐我做,我拿就好。這木頭人常被我扛來抱去,對我來說不算沉。還行!」吆喝了聲,朱潤月當真把半人高的木頭人頂上肩。

    一時間,三人六只眼全盯著她。

    唔……很古怪嗎?

    她朝他們露齒一笑,沉靜眉眼注進活力。「嘿,雖我瘦歸瘦,還是有幾把力氣的。」道完,她轉身便走,大步朝村里義診的所在邁進。

    盧成芳率先追上。

    他臂彎挾著一個木頭人,卻探手想將朱潤月肩上的那個抓過來一起扛似。

    朱潤月當然不讓他搶去,結果又叫又笑地小小鬧起——

    「盧大哥別再扯啦,等會兒把我爹心愛的木頭人扯得斷手斷腳,看我爹怎麼罰你……噢,不,阿爹喜愛你,不會跟你生氣的,最後肯定拿我開涮,盧大哥,你這是借刀殺人之計吧?小妹我自問平時待你不薄,你如何忍心……」

    這麼一說,真把盧成芳制住,遂見他乖乖撤手,與她肩並肩往村里走。

    接著兩人不知又聊了些什麼,他垂首靠近,低聲說著話,她則側著腦袋瓜仿佛听得仔細,那模樣自然親近。

    苞在他們身後、保持約三大步距離的另一雙男女,心情各異。

    對于樓盈素,苗淬元原有些同病相憐之情,然,他絕不願見有誰對朱家姑娘耍小手段。

    初見時,樓盈素雙十年華,尚未婚配,如今也已二十四,婚事仍然無果。

    據苗家布在鏡河坊一帶的「暗樁」傳回的消息可知,她與盧大公子自小親近,且稍年長之因,盧成芳對她雖不到完全言听計從,但許多事亦都慣于與她商量,似是這一點令盧家老太爺對樓盈素多有不喜。

    只是樓父為「江南藥王」盧家做事多年,其炮制藥材的功夫在江南藥市可算一號人物,盧家長輩們像有意成全她與盧成芳,當然,得在盧家與朱家正式結親之後,再讓盧大公子抬她進門。

    一而再、再而三地琢磨盧家長輩們的想法,只覺整件事重中之重的點,怎麼看都是朱家祖上傳下的那幾片沃土和幾處藥莊,陝甘的當歸、黃耆田,雲貴的川貝高原地,東北的參山,湘地的山藥、生地田……正因有這些,盧家如何都得讓朱家姑娘先一步進門。

    就算樓盈素不甘心也得認。

    但現下,她身上原有的那抹貞靜委婉似見碎裂。

    她有怨,他能理解,想賞誰苦頭吃都行,偏不該拿話擠兌朱潤月。

    苗大爺不痛快時,喜歡看人家與他一般慘,或者把別人弄得更慘。

    「與盈素姑娘雖未深交,但也相識甚久,唔……如此算算,也識得四、五年有了!」他驚奇揚睫,斯文俊龐轉向一旁女子。

    「……是。」樓盈素低眉應聲。

    「我好似听朱大夫提過,盈素姑娘像是較盧大公子還長兩歲,盧大公子既與在下同齡,那姑娘今年都二十有四、近二十五歲了?」

    「……是。」嗓音微緊。

    欸,他這人……又想干麼?!走在前方的朱潤月心頭一跳。

    實不該大咧咧問起姑娘家芳齡,還用那種帶點無辜和親昵的口吻,讓人都不知怎麼發火。一听身後的苗大爺開口,她腳步不自覺放緩,未留意與她並肩而行的盧成芳亦同時慢下步伐。

    仿佛聊天興致來了,非好好聊開不可的勢頭,苗淬元愉聲又問——

    「姑娘如今這年歲,婚配一事遲遲未定,家里長輩都不著急嗎?」一頓。「瞧,你家大公子老早就訂了娃娃親,你長他兩歲,未出嫁亦未說親,如此蹉跎青春,你心里不急,我瞧著都替你急了。」好真誠地低嘆。

    朱潤月輕抽一口氣,扛著木頭人倏地轉過身。

    她秀陣瞠得圓大,不敢相信一向八面玲瓏、彬彬有禮的苗大爺會說出這麼沒眼色的話。

    他根本是故意的!卻不知他為何這樣故意?

    她張口欲訓人,樓盈素卻突然抬頭,直勾勾地看著苗淬元問道——

    「那苗大爺呢?不也尚未說親?所謂先成家,後立業,閣下家未成、親未定,又是為何?身為苗家大家主,為家中開枝散葉何其要緊,你心里不急,苗家長輩們也不急嗎?」

    這是拿他的話來堵他的嘴了。

    一個本性溫靜少言的姑娘被他逼到發狠反擊,那是真踩中她的痛處。

    那痛像也襲上他心頭,他俊顏漾笑,從容道——

    「急啊,我爹急,我娘更急,我家年逾百歲的太老太爺那是翻倍的著急。嗯,不如這樣,我未娶,你未嫁,盈素姑娘不如與我湊合湊合,你覺如何?」

    砰!

    盧大公子挾在臂彎里的木制偶人整個摔落地,發出好大響聲。

    那是爹珍愛之物,朱潤月卻只是傻傻瞪著「趴」在地上的木頭人,然後陣光慢吞吞揚起,傻傻看向苗大爺。

    他目光不在她身上,而是仍注視著身旁女子,後者表情驚怔,他俊秀側顏卻依然淡淡噙笑,靜然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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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28 09:47:59 |只看該作者
第6章(1)

    「月兒把脖圍給苗大爺了。」

    挾抱木制偶人往村里走時,盧大哥傾靠過來,在她耳邊低聲問……不,並非疑問,盧大哥只是陳述親眼所見的事實。

    她那條絲麻混織的長布在苗大爺的肩頸上,替他圍上那時,她並未多想,更沒想過若被其他人瞧出,可能會造成怎樣的誤解,直到盧大哥對她道出……

    他語氣一如往常溫和,她的心卻像漏跳一拍似,氣息微頓。

    盧大哥朝她眨眼笑了笑,清雅面龐仿佛染了絲郁色與無奈。

    他嗓聲更低,自喃般幽嘆——

    「你說,咱們都成什麼事?你若顧慮我,怎給得出?我真心顧慮的若只是她……只是她的話,又如何……如何能夠與你……」

    她將腦袋瓜抵得更近,想听明白盧大哥的如何究竟是如何,但身後男人突然出聲,那太過無禮的話令她听得心都發堵,管不得旁人如何,只能管他苗大爺了。

    他問,我未娶,你未嫁……不如與我湊合……

    她不知苗淬元想得到什麼樣的答覆。

    但素姐最後是寒著臉走開,眼眶像是紅了。

    至于地上的木頭人,還是他苗大爺走過來抱起的。

    那張俊龐一直都是笑笑的模樣,長目在望向盧大哥時,閃動嘲弄的光。

    「不追去瞧瞧,成嗎?」

    向來儒雅溫文的人被激怒了,盧大哥一把搶回木頭人,再一把握住她的腕,拉著她大步走開。

    她雙腿本能地朝前邁步,卻還是回首去看,看苗大爺深青錦袍玉身長立,俊逸五官宛若瓖霜,冷凝陰郁。

    她忽覺喉頭微堵,心被狠狠揪了一記似……

    攥著小拳往心口揉了揉,都不知今夜是第幾回這麼做,總覺那揪心感覺仍在。朱夫人敲了門,沒听見應聲,逕自推門入內,足下輕悄步進內房時,見到的是一幅女兒家月下憑窗的獨思圖。

    今夜月光奇清,闉房燭火熒熒,夜風揚起白絲窗帷,女兒雲發輕散,那根她愛極了的珍珠銀簪落在指間把玩。

    終于察覺有人進房,朱潤月秀背一挺,倏地轉過頭。

    「娘……」

    不知在難為情什麼,臉竟發燙,抑或是被風吹得發了燒?

    她起身要扶阿娘,朱夫人遂拉她一塊兒坐在平榻上。

    「一個人想些什麼呢,這麼入神?」朱夫人捏捏女兒的手。

    「沒……」朱潤月搖搖頭。「沒想什麼。」

    瞄了眼她手里那根珍珠簪,朱夫人笑道︰「听說苗家大爺白日又隨你們義診,還送去不少藥材。」略頓。「……跟苗大爺鬧不痛快了?」

    「沒有的。」朱潤月頭搖得更急些。

    這簪子的來處她跟娘提過,娘親見到珍珠銀簪,自然會聯想到苗淬元。

    當初苗淬元贈她這支珍珠銀簪時,擺出他慣有的清雋斯文樣兒,下巴卻略高傲揚起,淡淡哼聲——

    「拿去,省得情急之下又去奪誰家的簪子來用。你要再搶他人之物,被逮去過堂,看我救你不救?」

    明明要她收下那份禮,嘴上硬不饒人,但她听著禁不住就笑。

    苗淬元與她之間的相往,她雖自覺坦蕩,事無不可告人,卻也沒跟娘親完全交底,尤其關于苗大爺的哮喘頑疾一事,她自然誰也沒提,卻不敢斷定她家阿娘對于她每個月總有兩、三晚溜出廣院的事,是否全然未覺。

    「今兒個盧大哥也在,娘為何不問我是否跟盧大哥鬧不痛快?」她略賭氣問。

    朱夫人眉眸彎彎,似笑似嘆道︰「因為你盧大哥不會跟你鬧,他待你一直是那樣,由著你,讓著你。」

    朱潤月聞言一愣,腦中有什麼掠過,她沒能挽住那縷思緒。

    「娘是不是……不喜盧大哥?」

    「不是不喜,」朱夫人理著女兒耳鬢的柔軟細發。「僅是覺得你爹替你訂的這門親,訂得太早了些。」

    產下女兒不久,那是她身子狀況最糟的一段時候,病得完全脫形,幾次在鬼門關前盤轉,甚至瀕死,當時是靠「江南藥王」盧家獨門的急救藥「紫雪丹」才挽住一絲生息。

    自那之後,丈夫或者因感念盧家,遂將朱家祖上的藥地與藥莊托管,亦不管帳,重心全放在她與女兒身上。

    「你呢?覺得你盧大哥如何?」朱夫人問。

    「他挺好。他待我一直是好的,跟他在一起……安心。」

    「就只是安心?」見女兒怔然,一時間無語,朱夫人探指撫過她的眉眼,撫著她的潤頰,好半晌才淺嘆道︰「大抵……也是好的吧,能安心便好。嫁給你盧大哥,大抵還能過上你想要的日子,繼續習醫習藥、行醫治藥,你若想將朱家醫術延續下去,他大抵也由著你,不會跟你鬧,大抵……能過得相安無事。」

    娘親話中仿佛牽著一條線,線的另一端系著她的心,每道出一句「大抵」,她心就一緊。

    娘親話里流露了遺憾,為何?替她感到遺憾嗎?

    她想問,盧大哥不會跟她鬧不是挺好?因何遺憾?

    盧大哥只會跟素姐鬧,素姐也只跟他鬧,瞧,今兒個在小漁村不就鬧脾氣了!而會來跟她鬧的,自始至終都是那一個……

    思緒突然亂起,腦中浮現的盡是那人的音容樣貌。

    那年怕她名節受損、姻緣路斷,他半真半鬧道︰「屆時,我可以娶你為妻。」今日他依然半是真、半是鬧,說著要跟誰湊合成對的話。

    見他那模樣,心里當真一陣陣地鬧,想著「鳳寶莊」苗大究竟想要怎樣的女子為妻?他怎不好好為自個兒說一門親?他不能拿這種事鬧姑娘家呀!

    ……莫非,真心悅素姐?

    但不成的,素姐不成的,素姐她……不成的……

    如何不成?她說不上來,只覺苗大爺若情系素姐,定然要傷心難受。

    「咦?好好的怎哭了?」朱夫人指尖被溫淚弄濕。

    「娘啊……」朱潤月撲進娘親懷里,像個小娃娃,摟著阿娘略豐腴的暖軀,臉蛋蹭啊蹭,把眼里莫名其妙滾出的濕潤全給擦去。

    「欸欸,到底怎麼了?娘瞧瞧。」

    「沒……沒事……真的。娘讓我抱會兒,沒事的。」就是心亂、腦子也亂,就是……想哭罷了。

    朱夫人低低嘆氣,沒再勉強女兒,就摟著、撫著,許久許久才听見她道——「盧家老太爺特地讓保媒的人來請期,說是該敲定時候了,保媒的人取來的紅箋上已列出幾個黃道吉日,你爹瞧著好,想答應,畢竟再如何不舍,也不能總留著不嫁,婚期就訂在半年後的中秋過後……可好?」

    案母之命,媒妁之言,對象與她又相熟,像無不好。

    訂親雖早,但拖到她這年歲才出閣,算是晚了,只是……她腦袋瓜當真亂到不好使,听到盧家詢問婚期,她僅想著——

    她若嫁出這座廣院,嫁出「崇華醫館」,嫁得離苗大爺遠了……往後誰來替他正骨保養、針灸藥洗?誰來盯他保暖養身?

    「江南藥王」盧家與「崇華醫館」朱家的婚期在春花正盛的三月時正式敲定,婚期在秋天,才剛定下,事便傳開了。

    朱大夫家嫁閨女。

    這陣子,踏進「崇華醫館」大門的可不只是求診的病患,一些受過朱家恩惠的百姓們全攜禮上門道賀,要不就是大嬸、大媽、婆婆、小娘子們過來一起繡喜幛、錦衾等備嫁物件,弄得整座廣院里里外外鬧到不行,朱大夫成天樂得眼彎彎,笑到嘴快咧到耳根後。

    倒是待嫁的朱潤月淡定一如往常,甚至靜了些,旁人瞧著還道她是害羞了。

    朱潤月確實挺忐忑,卻跟害羞無關,而是今晚她又溜出廣院,走在通往「鳳寶莊」東院的湖邊土道,這是自她婚期敲定後,頭一回與苗淬元見面。

    二月將盡時,他走了一趟江北,「鳳寶莊」的鋪頭和莊子需他親自過去理事。

    臨行前她替他診過,朱家正骨術施在他身上,已不像一開始那樣足整得他涕泗縱橫。

    如今他胸擴背正,胸悶肩緊的狀況自然不藥而愈,所重的就是平時保養。

    她為他備了參糖和老姜糖,另外還備上好幾帖藥,囑咐慶來每三天熬一帖給他飲下,私下更拜托老金,請他多盯著他家主爺做好保暖功夫。

    而她是今日听人提及,才知他前兩天已返家。

    他回來卻沒捎來半點消息,也沒讓老僕或小廝過來知會,是否讓她上東院為他看診……心七上八下吊著十五只水桶似,晃得人不安啊。

    頭一甩,不管了,她背起小醫箱,也不必等人來請,打算自個兒送上門。這條湖邊上的小土道,她光明正大走過,偷偷摸摸走過,是熟得不能再熟。今夜月華清明,沿著湖畔灑落點點瀲艷。

    天上有光,湖上有光,將原本幽暗的前路照出漠漠之色,這漠漠夜中,一道長身仿佛隨風而來,落進她眸底。

    她頓住腳步,心跳略急,看著青袍散發的苗淬元朝自己走來。

    男人那模樣,袍子前襟微敞,腰帶松垮,像洗漱後準備上榻安寢了,突然興致一起,趁月光盛美又溜出來胡走。

    哮喘患者在深夜或清晨時候,可在偏寒戶外鍛鏈呼吸吐納,她家阿娘用這法子練氣,苗淬元後來听她建言,亦時不時鍛鏈自身,但在做任何事之前,第一要緊就是保暖!這是最最緊要的事,除了保暖,還是保暖!

    他是要讓她叨念幾回才能刻骨銘心地記住?!

    火氣揚起,她幾個大步迎上,劈頭就念——

    「衣袍不整就算了,連件披風或薄裘都懶得帶上,你這人到底……苗大爺,你、你還飲酒了?!」濃濃酒氣撲來,驚得她雙眸瞠圓。

    像為她的提問作答似,苗淬元遂抬臂露出挽在袖底的一只小壇。

    他沖她咧嘴,隨即以壇就口咕嚕咕嚕地吞,就見那仰起的頸子,喉結上下滑動,一下子已連吞好幾口下肚。

    「苗淬元你發什麼瘋?」

    哮喘尤其忌酒,酒為發物,喉、肺、腸胃皆可能禁不住刺激而發作,一旦咳起,極可能一發不可收拾。

    朱潤月丟下小醫箱,上前跟他搶酒壇,邊搶邊罵,氣到實在出氣多、入氣少,臉蛋紅通通,像哮喘可能發作的那個其實是她。

    身子沒他高,手沒他長,力氣沒他大,若非他主動松勁,她根本構不到,但搶到手又怎樣?壇子里早都空空如也,酒汁全灌進他肚腸里。

    「你干什麼這樣?!」她跺腳,泄恨般用力扯了下他的衣袖,豈料他竟順勢朝她倒下。

    「苗淬元?!」她嚇得趕緊拋掉酒壇,展臂想將人撐住。

    他完全沒想站穩,好像摔了便摔了,結果是拖著她跌在一塊兒。

    邊上坡斜,他又是個不讓人省心的,都倒地還要翻兩圈,兩具身軀只得糾纏著往土道下的草坡滾落。

    朱潤月的叫聲全梗在喉頭。

    幸好勢子很快便止住了,沒滾得她頭發昏,只小小受到驚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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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2)

    眸子陡張,一張月光瓖邊的清俊面龐近在眼前,他長發如扇披開,染醉的雙目似綻桃,翹翹嘴角又是那抹只沖她現出、流里流氣的笑。

    「大爺我心情好,就不興我醉一回?」他嗓聲微啞。

    朱潤月抿起嘴,心底鬧。他這模樣哪兒是心情好?她瞧著只覺難受。

    「你……你好好說話,別想唬嗦誰。」她繃起臉瞪人。

    泵娘家發火的臉蛋落進某位大爺眼里,是如此這般的可愛,正因可愛,撩得一顆心如在火上煎熬,怎麼翻騰都痛。

    苗淬元笑微微,啞聲又道︰「大爺我心情糟,就不興我醉一回?」

    朱潤月好半晌無話,眸光在他五官上梭巡,竟看得眸底發燙,鼻腔莫名的酸。「相往一場,也算知交,不問我為何心情糟嗎?」他問。

    她咬咬唇。「……大爺江北之行,遇難事了嗎?所以不痛快……」

    她的話惹他笑深,桃花眼楮慢悠悠眨了眨,在慢悠悠搖頭時,一扇青絲沾了夜露與草屑,玉顏仍干淨無瑕。

    他慢悠悠答——

    「我十八歲時曾見一抹月光,瞧著很是喜歡,為挽留那道風景,我試著把樓建得高高的,建在近水的地方,于是每夜每夜,月光投映水面,與我相近相會……我以為,或者有一日它會從那水面挪啊挪,改而落在我懷里……然,想歸想罷了,月光總寧靜無語,近水樓台不一定先得月,因為打一開始就遲了,想過要奪取,可若真縱心妄為,又怕毀了我與月光知交般的情誼……」

    頓住,他仿佛將她看痴,月光落在深瞳跳動,明滅盡是不悟的執迷。

    「你哭了……朱潤月……你哭了……為什麼?」喃喃問,他探指踫觸她一雙已成淚泉的眸子,她墨睫掩下,兩行溫熱順著勻頰落得更凶。

    朱潤月沒答話,兩手抵著他的胸膛就要撐起。

    壓在身上的柔軀一動,似欲離去,苗淬元想也未想亦跟著動。

    「別走!」他胡亂喊出,廣袖驀地纏上,將那具溫暖嬌柔的身子緊緊合抱。「苗淬元?啊——唔……」

    驚呼聲瞬間微弱,朱潤月只知自己突然從趴俯的姿勢變成仰臥,男人摟住她一個翻身,把她困在身下。

    她啞了般發不出聲音,是因他的頰正貼著她的。

    兩張臉離得太近太近,毫無縫隙,他的發散在她面上、身上,像也拂過心間。不是沒與他親近過,推拿或正骨時,肢體踫觸實為尋常,但從未如此時這般,仿佛他的心疊在她的心上,胸中每一記鼓動都深深遞進她體內,她四肢不禁僵麻,耳根火燒似發燙。

    無法瞧見他面容,男人貼著她胡蹭,略灼的氣息帶酒香,低語——

    「別走,朱潤月……」

    嗓聲幾乎貼著她的唇逸出,她悚然一驚,血氣往腦頂上沖。

    不知打哪兒來的力氣,她使勁一推,驟然掙開醉酒的男人。

    他狼狽,她更狼狽。

    不敢揚眸去看,朱潤月踉蹌爬起後便往土道上跑,踩得一腳高、一腳低,才上小土道,不及站穩,便與苗家老僕打了照面。

    「呃,姑娘……」老金提著燈籠夜里尋爺,該是瞧見什麼了,喚聲有些遲鈍。

    朱潤月又羞又驚,一時間說不得話,僅低眉微一頷首,隨即旋身往廣院飛步疾走,走得太急,竟連寶貝小醫箱也忘記摶回。

    奔回自家醫館,奔回自個兒閨房,窗外月色依然皎潔,她臨窗愣坐,望著那抹玉潤月色發呆……久久沒能回神……

    直到她記起寶貝小醫箱時,天已魚肚白,才驀然驚覺自己竟一夜未寢。

    她再次溜出廣院回到「出事」的小土道邊,醫箱已然不見,誰拾了去,她簡單能猜想到,卻不敢堂而皇之登門去取。

    她是怎麼了?

    而苗家那位大爺又是怎麼了?

    怎麼像有些亂了套,不著邊啊……

    放縱飲酒的苗大爺被姑娘家一把推開後,四仰八叉地倒在湖邊草坡上。

    老僕找到他,之後與同樣出來尋爺的小廝一人一邊將他攙回「鳳翔東院」。

    醉酒又滾草地,夜露亦重,遂弄得他衣袍凌亂髒污,讓老僕和小廝著實忙亂一陣才幫他打理好,送他上榻。

    夜深靜,很晚很晚了,呵欠連連的慶來將房中收拾過後,被老金趕去睡覺。老金不是不困,是內心壓著事,不吐將出來怕是不成。

    「大爺,飲酒傷身啊,您這身子更得忌口,不好這麼折騰的。」嘆氣。

    錦榻上,躺得四平八穩、兩手交疊擱在腹上的苗淬元,聞言徐徐睜開雙目。

    鬧過一場,酒氣像散去不少,醉不去也睡不穩,他淡淡勾唇,似苦笑——

    「確實不好折騰……往後,不會了。」就醉這麼一回,在今夜。

    因為醉酒,所以滿口胡話,即便對姑娘說出不該說的,即便姑娘因他的舉措而驚哭,始作俑者酒醒後忘卻一切也是該當,往後若再見,他是能裝得雲淡風輕的,仿佛事不關己,亦不關她。

    酒雖穿腸物,渾教是醉,不過三萬六千場,他今夜是使了一場剛了……

    「還有——」老金低咳兩聲清清喉頭,口氣更沉,沉到有點恨鐵不成鋼的氣味。「那個……趁著酒醉,裝瘋賣傻地去糾纏人家姑娘,實在太不對……酒品不好、亂發酒瘋的男人最要不得……」

    突然挨老僕狠刮一記,苗大爺淡凝的臉上極快刷過什麼,像是近乎心虛的神氣。

    他干脆閉起眼,不答話。

    老金還不肯放過他,語重心長又道——

    「老爺當年將整個家業交到大爺手里時,最掛心的就兩件事,一是太湖湖匪作亂,怕大爺初出茅廬,應付起來吃力,但此事在大爺手中了結得干干淨淨,任誰瞧著都要心悅誠服,第二件牽掛的事,便是大爺的婚事了——

    「之前家里要為大爺相親,您遲遲不肯,總推三阻四,老爺後來陪夫人前往溫泉別業調養身子,如今就過著半隱居的清閑日子,他們離開‘鳳寶莊’也兩年多了,大爺以為天高皇帝遠,老爺和夫人管不著您了,婚事竟也跟著擱下……」很頭疼般長嘆——

    「老金不是不曉得大爺的心意,但事不能這麼蠻干,人不能這麼不要臉,俗話說,寧拆十座廟,莫破一門婚,人家姑娘好好的姻緣,可不能被大爺的私心硬生生攪黃,唔……那樣的缺德事,咱們不能做。」

    這一夜,一向霸氣裝清雅的苗大爺被老僕挺「委婉」地念得耳朵快出油。

    他臉發燙,盡管挨刮,仍一遍遍想著今夜在湖邊草坡上的事,想那月光落在姑娘濕潤的雙腮上,淚光閃閃……想著她在他身下,與他交頸般親密緊貼……想著她最後像受驚的小鹿,落荒而逃的身影……

    最終,不屬于他。

    听聞盧家來問期,得知她婚期已定,何以解憂,唯有杜康。此時不狂飲求一醉,更待何時?

    而今夜的他,確實醉過。

    既然醉過,也該返醒。

    遺失在土道上的小醫箱,隔天正午不到就被物歸原主了。

    送醫箱回來的是慶來,一送送到朱潤月手中。

    將滿十八歲的慶來近日被自家主子安排了一堆生意上的事務待學,忙得像個打轉陀螺,一送回醫箱,說沒兩句就要離開,結果是朱潤月自己禁不住問了。

    「姑娘問我家大爺啊?唔……昨晚是怪了些,大爺從不那樣的,飲酒毫無節制,突然鬧失蹤,竟是夜里溜出去吹風……不過幸好無事,大爺睡過一覺,今兒個一般模樣。呵呵,想來這些年乖乖被姑娘整弄,練氣保養,也算大有成效,沒見半點發病癥狀。」

    听了慶來所說,她勉強才算安心。

    午後,她照常背著醫箱出門,先渡船到湖東送藥,再步行到兩名年老獨居的病家里,幫忙著換藥、煎藥。

    這一次沒被耽擱到,傍晚時候順利返回湖西渡頭。

    下船時,天若錦霞,西川錦遠遠織就而去,遠望湖面與天相連的那一端,黃的、橙的、紅的、紫的,像火燒雲,又似水騰煙,美得教人屏息。

    她沿湖邊漫步,並不急著返家。

    春在太湖,邊上櫻樹花開正盛。

    除成排的白櫻外,宛若恆年翠綠的柳條亦隨風翻飛,柳與櫻花層疊,翠色夾著片片的櫻吹雪,在霞紅相映中又是一番風景。

    走著走著,湖畔悄靜無誰,她無情無緒抱著小醫箱坐在一節突高的樹根上,這感覺近似昨晚,像這麼坐著,又能待上許久許久。

    問她想什麼呢……沒的,沒有,什麼也沒想,腦袋瓜里一片空白,獨處時就能一直發呆。

    有腳步聲響起。

    沙沙……沙沙……徐緩沉穩踩過草地而來。

    她听見了,秀背微凜,沒有回頭。

    直到這時才覺察出來,原來已如此熟悉來人的腳步聲,熟悉那走路方式。

    那人離她很近了,在她身後佇足。

    不知是否因昨夜醉酒吹風所致,他嗓音略啞,語詷放得極慢,像怕她又要頭也不回地逃開——

    「昨夜放縱飲酒,多有唐突,還請姑娘原諒。」

    文質彬彬且克己復禮的苗淬元她見識過,但他早就不會對她使這種招數,這般表象只用來對付外頭的人,可現下……他卻用那樣的口吻對她說話。

    心一擰,眸眶莫名其妙變得溫燙,竟當真不敢回首。

    「姑娘與我相交,為我除疾,如今知你將嫁,是該贈上一份喜禮。」

    有東西輕輕擱在她左邊身側,然後聲音低幽幽又逸——

    「朱潤月,望你笑顏長駐,與良人白頭偕老,如此,亦不負我一樁心頭願。」她僵坐,腦子亂哄哄,心也哄哄作亂。

    好半晌過去,她才曉得要動,下意識轉向擱在身側的那方小小木匣。

    木匣是略扁的長形,她取來,掀開匣蓋,鋪著紅綢的匣內放著一根珍珠銀簪。珍珠單瓖一顆在簪首,便如她發上所戴的那一把,但銀簪的簪身形體粗獷許多,明顯是男子款式的發簪。

    她曾經疑惑,當初抵給他作為賠禮的那對珍珠,他將其中一顆瓖成簪中簪回贈予她,而另一顆他拿去用在何處?

    既然抵出,便是他的東西,她已不好過問,所以疑惑就壓在心底,從未問出。但如今,她得到答案了。

    一對珍珠一並精制成一雙銀簪,女款與男款,她得到細致精巧的那把,樸拙粗獷的那把一直由他保留,不曾示人。

    只是此時此際,在她婚期既定的時候,他卻將男款珍珠簪相贈。

    他要她拿去給誰?她的那個良人嗎?

    ……如此,亦不負我一樁心頭願。

    「苗淬元!」

    她倏地立起,車轉回身。

    然,太遲啊太遲,身後早都沉寂。

    那男人身影已遁,悄悄然,只余飛柳與櫻瓣隨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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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28 09:48:57 |只看該作者
第7章(1)

    暮春時候。

    苗家「鳳寶莊」一年一度的「試琴大會」在太湖邊上的大片坡地盛大舉行。

    這塊如綠毯鋪就的坡地位在「鳳寶莊」西北方位,離三爺苗沃萌的「鳳鳴北院」最近,周遭是成片的梅林和翠竹,建有一座「九霄環佩閣」,閣內的「藏琴軒」收藏十幾張絕世名琴。

    提到琴,主角自然是號稱「八音之首天下第一」的苗三爺,「試琴大會」吸引各地琴友共襄盛舉,風雅之事做足了,輕易能掩去商人的銅臭味,于是在世人眼里,就覺苗家「鳳寶莊」不一般了,連帶所出的布料、繡片和飾物,其工藝自然而然高過其他布莊、繡坊。

    堅持年年來個「試琴大會」的並非苗三,而是非常懂得連消帶打、以利逐利的苗家大爺淬元兄。

    反正家里無奈出了個琴痴三爺,又很無奈地被當朝御賜「八音之首天下第一」

    的封號,無奈歸無奈,能利用的還是得撿來用用,所以苗淬元利用得挺透徹,既得名也得利。

    「試琴大會」一過,花事亦了,太湖這兒已無大事,夏季蟬鳴甫起,苗淬元便展開一場大江南北幾要跑遍的巡視行程。

    驛馬星大動,不僅是「種桑養蠶、取絲制綢」的本業,連苗家設在各處的貨棧、書肆,甚至茶館、琴館和酒樓飯館,身為苗家家主的他一次全走遍,更在京城里停留大半個月,明面上與在京的大小管事會晤,暗中則是見了苗家埋在朝廷里的幾位「官樁子」。

    苗大爺離開太湖時,半點消息都沒透給朱潤月,卻是遣人知會朱大夫,請朱大夫每月仍按時候過府替家里三爺診療。

    朱潤月一直到後來隨阿爹進「鳳寶莊」為苗三爺治寒癥時,才得知苗淬元已離家七、八日,且歸期不定。

    說不上是何心情,原是心懷忐忑,不知若再見,是裝作若無其事好呢?抑或當面將迷惑挑明?

    豈料見不著了,歸期遙遙無期,她心里忽覺有些空。

    還是會記掛他的病,但值得慶幸的是這些年他的狀況漸進轉好,推拿正骨是為保養,而非剛開始的治疾,少了她動手,他亦能安然,只要別再跟自個兒過不去,別莫名其妙又胡亂折騰。

    他身邊有老金和慶來盯著,她之前按四時季節不同為他開的保養藥單,慶來也都收著,所以沒事的,苗大爺少了她,不會有事。

    她並未刻意去打探苗淬元的消息,但朱大夫每月兩回進「鳳寶莊」,她總想跟著,而夏去秋來,她與盧家的婚期將至,苗大爺依然未歸。

    或許就這樣了。

    她從他的地盤出嫁,待再相見,她便已不是朱家姑娘。

    或許,就這樣。

    端坐在閨房里,她一身燦紅,頭上的鳳冠偏小巧別致,雖不像傳統大鳳冠那樣壓得人腦門生疼、肩頸發酸,可瓖著不少珠翠的小鳳冠仍是沉的。

    今日是「崇華醫館」和「江南藥王」結親的大喜日子,獨生閨女出嫁,廣院的朱家醫館今兒個不看診,上門的全是賀客和前來幫忙的大娘子、小娘子。

    朱潤月昨晚是摟著娘親睡下的,娘兒倆說了許久的話,要不是怕阿娘疲累,當真能說上一整晚。

    今早一醒,娘便忙得足不沾塵,請了「全福人」為她梳頭點妝,大伙兒圍著她說了好多吉祥話,最後上蓋頭,她鳳冠上頂著三尺見方的大紅巾,眼前一片紅。此刻沉靜端坐,等待新郎親迎,她耳邊盡是笑語,但娘親已不在房里。

    突然間,朱潤月鬧不明白發生何事,手里滲汗,心狂跳,氣息促急,有股欲嘔的沖動,但並非身子不適,而是……仿佛深埋內心的某個念想正使勁、使勁地掙扎,渴望破繭而出……

    那個想望究竟為何?

    她一時間說不出、道不明,卻很想跟娘親再說說話,很想很想,想對阿娘問出,她當時沒能問出的話。

    大抵也是好的吧,能安心便好。

    大抵還能過上你想要的日子……

    大抵也由著你,不會跟你鬧……

    大抵……能過得相安無事。

    她想問,她能不能不要那些「大抵」?

    「咦?大抵是該來了,說好這時辰親迎的呀,新郎官怎麼還沒到?!」

    「是遲了呀,新郎披紅帶花乘馬到女家親迎,這中間得過幾道關,還得讓人引拜岳父、岳母,等朱大夫往新郎官身上加雙花再披紅,新郎官還得在咱們鄰里這兒

    騎馬繞個三圈亮亮相,跟著咱們新娘子才進轎,新娘子進轎、起轎也得在時辰內完成,如此推算,真的遲了呀!」焦慮嘆氣。「該不會途中出什麼意外吧?」

    「呸呸呸!大好日子,就算出事也只出好事!」

    「別急別急,你們陪新娘子安坐,咱老婆子到前頭瞧瞧。」

    朱潤月只覺方寸鬧起,思緒大縱,才想拜托周遭哪個人去請她阿娘過來,一陣疾走的腳步聲由遠而近,有誰恰巧從前頭廳堂過來。

    那人張聲便道——

    「跟你們說啊,那‘鳳寶莊’來人了,遣了人等在前頭,火急火燎似的!」

    「急?急啥子急?!要急,咱們才叫急,新郎官都快錯過親迎的吉時啦!」

    來人又道︰「不是的!不是著急新郎官啊!苗家‘鳳寶莊’的人是急著想把朱大夫架走!听說苗家三爺在外頭出了事,突然病嚴重了,苗大爺聞訊趕回太湖,今兒個一返家,立時遣人延醫,偏偏撞上朱姑娘的大喜日子,苗家底下人听大爺命令只好干耗著,這會兒全等新娘子拜別雙親,待轎子一起,苗家的人就要把朱大夫搶進‘鳳寶莊’里去啊!」

    唰!

    三尺見方的大紅巾被一直靜坐不語的新嫁娘用力扯掉!

    相陪的大、小娘子和大嬉、婆婆們全都驚跳,一回神,忙搶著邊幫她蓋回紅頭巾,邊急聲安撫——

    「喜事喜事,大吉大利大喜事!新娘子別急別驚,苗家‘鳳寶莊’想搶人,也得等朱大夫受新郎官大禮跪拜,再送姑娘上花轎才成啊!」

    朱潤月雙拳難敵四手,何況包圍她的不僅僅四手而已,話都不及說,眼前又是紅彤彤一片,雙肩甚至還被按住。

    「等等!大娘、大嬸、婆婆,我阿娘呢?我想跟她說說話,我不——」

    又是一陣腳步聲傳來,這次來人是用跑的,較方才還急。

    腳步聲未停,沖進來通風報信的嬸子已上氣不接下氣地嚷嚷——

    「新郎官來、來不了啦!朱大夫正在質問盧家來的一位爺,呼、呼……那位爺听說是新郎官盧大公子的堂弟,他說盧大公子突然沒辦法親自迎娶新娘子,要……要咱們朱大夫讓閨女兒直接上花轎,送親到盧家那里拜堂成親!」

    「豈有此理?!說好親迎的,哪有臨了才改變主意?!」

    「就是就是,肯定藏事了,什麼叫突然沒辦法親自迎娶?跌斷腿了嗎他?!」

    「不來岳家行禮大拜就想把新娘子討走,這盧大公子干什麼吃的?腦子沒壞吧?!」

    瞧著是大喜臨門的日子,女人家們說話盡可能討喜氣,但實在被激得火氣亂爆,一開罵,句句順溜。

    那位嬸子又開口,仍喘吁吁,語氣卻更急——

    「盧家那位堂弟被朱大夫和朱夫人逼急了,狗急還跳牆,人一急,啥子話也守不住,就說溜嘴嘍!他說……說……」

    「說什麼呀?你倒是快說啊!」女人家們扯嗓問,聲量都快掀頂。

    「哎呀!就說盧大公子留信說要退婚,昨夜就跟人私奔了,那女的還是‘江南藥王’炮制藥材的女師傅,咱們也是見過的,就是常跟盧大公子送藥來的那個姓樓的姑娘呀!」

    女人家們瞬間懵住!

    新娘子乘機掙開按住她肩臂的手,再次把頭上的大紅巾一把扯掉!

    朱潤月倏地站起,發現房中所有人的目光全投聚過來。

    憐憫、驚愕、苦惱、心疼、為她氣怒、惶惑不安……女人家們的心意,她全接收到了,但她……她方才就想說的——

    我不嫁了!

    不嫁了。

    太多的不確定。

    太多的心事懸而未決。

    親事訂得太早,自她有記憶以來,便知自個兒是要進盧家大門,是要嫁盧大哥為妻,太多理所當然的事,令她從來不多想。

    因一直這麼認定,打小就如此認定,亦不覺有什麼不妥,但雙眼如盲不看,兩耳似聾不听,心到底不同意的。

    原來,她不想要娘所說的那些「大抵」。

    她還沒想明白要的是什麼,但已然清楚,不想要的是哪些。

    盡管遲鈍,在這最後關頭終究為自己掙開一點點活路,她,不想上花轎了。而盧大哥更狠,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竟選擇私奔?!他與素姐……欸,她早該看出的,不是嗎?

    才眨眼間的事,原本亂哄哄、吵到不行的喜紅閨房,此一時分,靜到連呼吸聲都能听聞,女人家們全成一顆顆的悶聲崩蘆,對著她發愣。

    丟開紅頭蓋。

    取下珠翠鳳冠。

    解開礙事的霞帔。

    朱潤月朝眾人靦眺地點點頭,眉眸間一貫溫靜。

    她音質干淨微啞——

    「苗家的人肯定等急了,我跟我爹該過去瞧瞧了。」

    苗家三爺于幾日前訪了一趟位在湖東的「幽篁館」,與館主討教琴藝,然不知在「幽篁館」里出了什麼事,苗三爺不說,沒誰知曉,只知他金貴的腦袋瓜竟撞出傷來,被小廝景順帶回苗家,原以為將養個三、五日便無事,結果一拖再拖,拖到苗大爺接到消息趕回,才驚怒地趕緊延醫。

    當真機關算盡,苗淬元都算不到自己竟然沒能避開朱家姑娘的出閣日子。

    都已避開一整個夏季,連秋天都快結束,他打算深秋過後再重返太湖邊上,無奈人算不如天算,老天爺開這玩笑,他笑得心都要淌血。

    當家僕來報,說朱大夫已被請來,他七情不上面,仍是淡定從容的苗家大爺,內心卻灌醋又抹鹽地腌了苦瓜似,之酸之澀之苦的,飲入喉中的金不換香茗,根本也喝不出味道。

    朱大夫既來,那朱家那邊的迎親儀式該已圓滿。

    他交代家里的方大總管備一份賀禮替他送去「崇華醫館」,此時,方總管從不遠處的回廊轉角現身,朝他和家里三爺所在的「鳳鳴北院」而來,應是領朱大夫過來的……嗅?干什麼呢?

    苗家向來處事穩重、有條不紊的方總管,人還離他一段距離呢,竟邊走邊莫名其妙沖著他擠眉弄眼、扭鼻歪嘴……何意?

    是他身後跟來什麼人了,要他這個主子先自個兒拿穩?

    來者除了朱大夫還能有誰?

    總不會……不會……

    苗淬元果然沒穩住。

    當朱家閨女又一次隨朱大夫出診,見那對父女跟在方總管身後,步伐略促地往北院這兒過來,他真的、真的真覺是重重一拳當面揮來,沒能擋下,揍得他眼冒金星,兩耳轟隆隆驟響。

    不能這麼玩他……

    他雙目貪婪,死死盯著那抹紅。

    朱家姑娘頂著一臉喜氣妝容,霞帔雖除,正紅的衫子繡花精致,猶穿著嫁衣。先前需戴鳳冠之因,她黑發中分,梳得服貼柔亮,頭上沒有任何飾物,僅在背後作束。此時鳳冠已摘下,那無比簡素的發型與臉上新妝和一身燦紅相較,很美,但可憐,還有些淒慘氣味……

    他瞧著只覺心悸難平、大縱不靜。

    這賊老天,不能這樣玩他。

    他看著來人越走越近,怦怦急跳的心都要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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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28 09:49:23 |只看該作者
第7章(2)

    「朱大夫,您家閨女……潤月姑娘她、她……今兒個出閣不是?」出聲的是同樣守在「鳳鳴北院」等大夫過府的老金,細小但炯亮的眼來回瞅著朱家父女。沒法子的,自家大爺像根鐵桿釘在原地動彈不得,只得由他出馬詢問。

    朱大夫向來笑咪咪的褐臉異常端凝,山羊胡子下端干干翹翹,像又急又怒,手不停捻揉,最後把漂漂亮亮的胡尾巴捻成那樣。

    「沒事……先進去瞧瞧你家三爺吧。」朱大夫沉聲道。

    卻在此際——

    「爺!大爺!出大事了!」人未到,聲先至,慶來跑得氣喘吁吁,過回廊轉角時沖得太快還險些撞上廊柱。

    他扶著柱子勉強穩住腳步,急聲又嚷︰「潤月姑娘沒嫁成……呼……咱一直往廣院那兒打探,真沒嫁成,連轎子也沒進,盧大公子昨兒個留信退婚,跟人奔了,

    婚事破局啊!大大破局呃……呃、呃……」

    緩過氣,一抬眼就見那抹大紅,定楮再看仔細,慶來瞬間驚呆,瞠目結舌。

    在場最最淡定的,要數沒嫁成的新嫁娘。

    朱潤月十指微微攥緊醫箱背帶,率先踏進前廳,往病者所在的內房走去。

    大紅嫁衣因她沉穩俐落的腳步帶起裙浪,足下翻出朵朵紅花,是美的,但一樣令人心糾結。苗淬元看著,都覺快發病。

    但他頑疾發作前,定要把慶來抓來好好折過、磨過、敲過、打過,非整得他連脫八、九層皮不可!

    約莫半年不見,苗大爺變得瘦黑了些。

    俊雅風采倒是依舊。

    眉宇間的精神氣兒瞧起來頗好,身背還是挺拔修長……少了她看顧的這些日子,他確實也能過得好。

    她應該要安心,別再一直牽掛。

    將爹的醫箱收拾過,再從自個兒的小醫箱里取出一副干淨銀針擺進,將幾味用藥補齊,朱潤月背起小醫箱走出「鳳鳴北院」時,遠邊泛藍的天際剛躍上一彎新月,彎彎的一枚懸在深秋穹蒼里,很有孤高清雅的神氣。

    今夜爹要留宿「鳳寶莊」,苗三爺身上寒癥又起,頭部受創且目力受損,她家阿爹雖已細心診過,亦用過針、灸了藥,實難放心,所以打算在苗家北院囫圇睡下,暫不回醫館了。

    她此刻回去,家里賀客們應該早都散去,阿娘定有許多話同她說。

    她也……也想跟娘說說話,最要緊的,是得讓娘知道,被盧大哥糊里糊涂鬧這一出,她沒有難過。真的。

    她只懊惱沒能早些厘清思緒,沒能看明白盧大哥與素姐之間的事兒,結果傻乎乎地拖啊拖,拖到最後的最後終于才醒覺,是她蠢笨……如今是有情人終成眷屬,這樣挺好,雖說她這個沒嫁成的新娘子得遭受眾人憐憫的眼光和竊竊私語,但……挺好。

    會沒事的。

    待返回自家醫館,想想,像有好多事得做——她需將今兒個爹對苗三爺的診治過程記錄下來,爹尋常也會這麼做,她能幫得上忙。然後要整理藥箱,補進銀針和藥,然後……唔……頂了一整天的妝容是該卸下,再把嫁衣也給換掉……然後好好漱洗一番,就能好好摟著阿娘說話、一塊兒睡。

    她必須哄好阿娘,不能讓娘親為她擔憂煩惱啊……

    將嘆息隱下,她徐步走在通往自家醫館的湖邊土道上,身後傳來逼近的腳步聲,她是熟悉那足音的,那人大步流星般走來,一下子已拉近彼此距離。

    沒等對方出聲,她先已止步,車轉回身。

    苗淬元原本沖得甚快,就怕沒逮到人,豈料她突然轉身。

    他胸中一窒,整個人猛地頓住,頗狼狽。

    「……你怎不留宿‘鳳寶莊’?」話一出,苗淬元真想踩自個兒一腳。瞧他問什麼了?硬找話聊也不是這樣。

    朱潤月知他一向長兄如父,對自家兄弟的病癥十分關懷,遂道——

    「三爺的頭傷牽連眼傷,我爹已對癥下針灸藥,爹說今晚須守著以防有變,有我爹在,我暫時是派不上用場三爺的雙目其實無大礙的,主要是腦勺里積著血塊,只能耐著性子慢慢治,不可能一蹴而就……我已補足醫箱里的銀針和藥,明兒個會再過來幫我爹。」

    這不是他想听的話,家里三爺的病況,他已听朱大夫詳細說過。

    他追出來,欲探得的僅僅是她的心緒和想法。

    朱潤月不知他思緒起伏,斂下眉,有意無意避開他的目光——

    「大爺若無事,那……告辭了。」螓首一點,正欲踅足。

    「盧家的事——」苗淬元突如其來一喊。

    已轉身背對他的朱潤月隨即頓住,听他又說︰「盧家的事,我替你了結。」

    他不用征詢語氣,亦全無商量口吻,非常的乾綱、獨斷。

    一直想著,若再見他,自個兒將是怎樣的心情……她今日到底徹底體會了。

    一別半年,光听聞他返回太湖邊上的消息,內心游移不定的那道迷障立時沖破。不想嫁,不能渾渾噩噩成就一場婚事,于是動手扯掉自己的紅蓋頭。

    才听聞他的事,內心已涌潮。

    再進「鳳寶莊」見到他的人,心口泛熱,眸眶亦燙,有股說不明、道不清的惱怒,覺得他離開了,連聲招呼都沒打,知交相往不能這樣的,然後……就覺受委屈了,但又覺這委屈實在也莫名其妙。

    她不愛鑽牛角尖,想著各歸各位、順其自然便好,他卻突然想硬插一手?

    事情決定得那樣斬釘截鐵,不容反駁,好像她的事,他想管就管!

    隱忍許久的火氣終于被點爆,她再次車轉回身,秀致眉眸執拗得有些狠。

    「你憑什麼替我了結?你是我的誰?憑什麼?!」

    苗淬元一時間被問住。

    見姑娘頭一甩又要走人,眸里仿佛落了光,他心頭一急,哪管得了什麼是什麼,沒臉沒皮跟上就對了。

    「你回去!」她回陣瞪人,眸底真潤開淚光,但看得出很努力忍著,忍得瞳仁閃閃顫動,唇角和下巴繃得可憐。

    苗淬元胸口疼得難受,大力揉著,很理直氣壯地道——

    「你問我憑什麼?我……我就憑你我是醫家和病家的關系,你平日里照看我,盧家的事,我自然替你出頭,兩肋插刀!義不容辭!」

    ……當真無言。

    朱潤月抹掉淚,拾步又走,紅裙翻花如浪,沙沙沙,一陣響。

    亦步亦趨跟在身後的苗大爺還有話說——

    「你叫我回去?回哪兒去?此路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若要我回去,留下買路財!你在我地盤上,你全家都在我地盤上,是要我回哪兒去?」

    若非今日出那麼多事,她心緒幾番沖擊尚未落定,若非還在惱恨他不告而別且那麼久不歸,她真會被他氣得笑出聲。

    「那你別跟!」

    「我愛跟就跟!你……你哭什麼哭?別哭了。」他懊惱低嚷。

    「我愛哭就哭……」她吸吸鼻子。哼!都是他招惹的,還敢說?!

    「你……朱潤月!」姑娘走得更急、更大步,紅裙不是沙沙響,而是獵獵作響。他無奈嘆氣,加快腳步追上,幾次想跟她說話,但她完全不理人。

    結果兩人就這樣一前一後走回「崇華醫館」。

    便院的中央庭院雖收拾過,花轎也抬走了,布置在周遭的喜緞和喜彩還沒來得及除下,觸目所及仍紅彤彤透著喜氣,只是此刻一見,恍惚有種淒迷。

    相較于白日等待新郎官迎親時的喧囂熱鬧,到處擠滿人,聲音此起彼落,眼下這份靜寂令朱潤月真有恍若隔世之感。

    「朱潤月,盧家的事,我不會讓你白白受委屈。」

    身後的男人來到面前,他垂目看她,神態認真,像要看進她心魂里。

    許是走得那麼急,累了,一肚子氣也消了大半,沒那麼恨了,她搖搖頭,再搖了搖,好一會兒才幽然道——

    「沒有的……委屈什麼的,真沒有的,是我不想嫁……我不想嫁了……真要說,還得謝過盧大哥,他帶著素姐奔了,先我一步擔了干系……」若非,今兒個會是她鬧著不上花轎,棄新郎官而逃。

    她微地一笑,神情略憂慮。「我僅是被眾人可憐、頂多在背後被議論紛紛罷了,盧大哥和素姐就慘了,盧家必然派人追探,畢竟是盧家大公子,老太爺精心調教出來的盧家子弟,‘江南藥王」傾盡所有人力也一定要找到盧大哥的……如此這般,是能帶素姐逃哪兒去?」

    苗淬元听來听去,入耳入腦又入心的就那一句——

    「……你不想嫁?!」

    他驀地朝她又近一步一雙掌分別按住她上臂。

    「你說,是你不想嫁,這意思是……是你不想嫁,你自個兒不要嫁、不願嫁,你悔婚了,對盧家悔婚,所以不嫁?」都快語無倫次。

    朱潤月雙臂被他握得微疼,清楚感覺到他的緊繃。

    結果她心也跟著繃起,小小口調息,不知自己臉蛋已陀紅。

    「朱潤月,你為何不願嫁?」他語氣一蕩,仿佛極渴求那個答案。

    但他單刀直入地問,是要人家姑娘怎麼答?

    「就是不想了、不願了,你、你放開!」她輕扯他雙袖,臉容一撇,又想避開他迫人的目光。

    苗淬元瞧上眼的,要他大爺爭都不能爭地甘心讓出,完全沒那可能。

    可對眼前姑娘他卻退讓了。

    原因在于姑娘喜愛她所選擇的,也尋到安身立命的路,因此他沒出手,沒作亂,沒毀去她與盧家的姻緣。

    但如今是她「自毀前程」。

    忍字頭上一把刀,他一直很乖,唔……好啊,只除酒醉那晚有些發瘋外,這些年真的安分守己得很,為成全她,整得自己五髒六腑都痛,他磨刀霍霍對準她下手,她已怨不得誰。

    「朱潤月——」她名字好听,喚出口就有圓滿感覺,他朝一臉迷惑的她咧嘴,嗓音清朗。「既與盧家無緣,那就另結新緣,你……你可以嫁我為妻。」

    轟隆!砰——

    朱潤月只覺耳畔有巨聲炸開,轟得人渾身大震,背脊繃凜。

    又像一方大石從邊上滾落,越滾越快,最後一聲重響投進湖中,激得湖面水花大作,亂七八糟掀起無數波瀾和漣漪。

    他這人……他這人……這麼鬧她有意思嗎?

    「我才不會賴著你!」她紅著臉,氣得鼓頰,用力掙開他的手。

    苗淬元俊眉飛挑,不明就里,長身一移擋住她的去路。「什麼意思?」

    她一雙明眸瞪人。「那年你說,若我名節有損、乏人問津了,屆時,你可以娶我為妻……但其實怕我揪著由頭賴上你。苗大爺,我即便遭棄,真嫁不出去,也不會……不會……」可惡!她都胡言亂語些什麼?都是他惹的,沒事迸出那種話干什麼?!這時候這樣欺負人,他還理直氣壯了?!

    苗淬元記起來了。

    那是十八歲時的他,頭一回對某個姑娘動心,卻惱羞成怒所說的話。

    記起的同時,手勁頗大的姑娘已重重推開他胸膛,頭也不回往里邊走。

    「喂,等等——你听我說!你不能這樣走掉!那……那算我拜托你,拜托你賴著我,成了吧?朱潤月我……呃?!」他一路跟上,熟門熟路的,直到一腳跨進通往內院天井的那道小拱門,話陡止,身形頓住。

    廊檐的那盞燈籠底下,小富泰的朱夫人盈盈而立,在場不僅她一個,幾根廊柱後面探出一個頭、兩個頭、三個頭……隨便一瞄,至少也有五、六顆腦袋瓜,皆是「崇華醫館」這些年所收的小醫僮們,許多被送來習醫的孩子離家甚遠,就直接住在廣院里,此時每雙小眼楮都亮晶晶,拿他直瞧。

    苗淬元很少有驚慌失措的時候,此一時際,還真有點慌亂。

    被人躲著听壁腳,都不知听去多少?

    又被人盯著猛看,眼神那麼……露骨。

    非禮勿听,非禮勿視,小醫僮們不懂嗎?這朱大夫教得真不好!

    俊臉不由得發燙,他一臉戒備,目光微恨地盯著已避在娘親身後的朱潤月。仿佛劍拔弩張的氣味兒,緊繃得很,朱夫人卻眉彎彎、眼彎彎,啥也不提,只淡淡道——

    「苗大爺送咱們家月兒過來嗎?那正好,今兒個送賀禮上門的賓客,該退的禮全退了,就只剩‘鳳寶莊’送來的禮還沒退還,大爺既然過來了,回去時,順道把賀禮帶走吧。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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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28 09:50:01 |只看該作者
第8章(1)

    十余日後。

    餅江往北行,初冬的寒意更顯,用不著開口,光呼吸吐納都能噴出團團白煙。江北的永寧大城內,一家臨運河而建的二層樓客棧,今晚生意依舊紅火,一樓用來吃飯吃酒的大堂坐無虛席,二樓供旅客投宿的廂房同樣全滿,一房難求。

    但老掌櫃實在佛心來著,見一雙夫妻相稱的年輕男女似連日趕路趕出一身狼狽,小娘子還得了風寒,燒得滿臉虛紅,那年輕儒雅的相公求店家幫忙騰出一間房,老掌櫃二話不說,立時將最好的上房空出,請客人入住。

    老掌櫃還熱心熱腸想替小娘子延醫,儒雅相公卻說不必,只自個兒開了張藥方,請店家伙計幫忙抓藥,然後借了客棧灶房,親自為小娘子煎藥。

    小娘子喝過藥,安穩睡下後,儒雅相公這才有閑心下樓用點飯菜,並向老掌櫃好好致了謝意。

    老掌櫃揮手忙稱不敢,笑道︰「那間上房其實是特地為我東家所留,尋常就空著,不讓誰入住的,這會兒能供給相公和小娘子投宿,也是東家允可,要咱多方照料,小老兒才敢這麼辦,不敢居功啊……您要謝,就謝我家爺去吧。」

    「原來如此。莫怪房中擺設如此精致,物件都是極好的。」儒雅相公恍然大悟頷首,遂問︰「不知這位東家大爺人在何處,是該當面道謝才好。」

    老掌櫃非常熱心。「我家爺這幾日剛巧過來巡視,此時就在後頭的院子,相公若欲當面謝過,請隨小的來。」

    客棧的後頭院子與河道相通,船只運來雞鴨魚肉、白菜蘿卜等等食材,直接可在後院卸貨送進大灶房。

    當儒雅相公跨出後院,被領上一艘大篷船時,突然覺得不對。

    倘是載貨用的篷船,不會這麼華美干淨。老掌櫃僅說東家大爺在後頭的院子,可沒說人在船內,此時領他上船……有何用意?

    啊!不好!

    他心中陡驚,想到房里的小娘子,旋身就要跳下篷船。

    「盧成芳你還想跑?!沒門兒!」高大修長的東家大爺突然從篷子里撲出,猛虎出柙般撲得又急又狠,還把一方垂簾「唰」一聲從中扯裂。

    盧大公子被人從身後撲倒在船板上,硌得整張臉都疼。

    他奮力掙扎,勢若瘋虎,後腦勺發狠一頂,撞上背後那人的臉,也讓對方狠狠吃了一記疼。

    他乘機翻身,怒瞪正搗住下顎、雙目痛到飆淚的東家大爺,難得聲狠——

    「苗淬元,你要敢動素兒一根毫發,我不會放過你!」

    他們先是被「請君入甕」,後是這招「調虎離山」之計,就怕他和素姐被分開逮住。

    比狠,苗淬元還沒輸過,唇舌與俊顎都被對方的「鐵頭功」撞傷見紅,仍惡聲惡氣地笑。

    「好啊,素姐都改喚成素兒了嗎?盧大公子有了自個兒的素兒,也就管不著月兒的死活是嗎?迎親前一晚奔了,留信只為退婚,折騰人不手軟,閣下比我還厲害嘛!你要我別動你的女人,行,那我就動你!」掄拳卯下。

    男人們干架了。

    兩人身形皆屬修長,但苗大爺使得上幾套強身健骨的拳法,箭術亦練得小有火喉,兼之肩寬腰勁、四肢有力,干起架來贏面大。

    然,盧大公子也非省油的燈,雖較苗大爺削瘦,但「江南藥王」盧家養生練氣的功夫是有名的,盧大公子底子打得扎實,氣長不竭,以致人被逼急了,瘋勁兒沖上頭,干起架來不要命。

    結果就變成一場完全不講招式、只想揍到對方倒地的干架,雙方你來我往,僅差沒揪頭發、插眼楮、撩下陰。

    當慶來與兩名隨從甫將樓盈素那兒安排好,趕回主爺這邊時,見到的就是兩位爺你一拳、我一腿,在甲板上打得不可開交的光景。

    砰——砰啪——

    得!還抱著一塊兒落水了!

    「大爺啊!」慶來抱頭哀號,立馬跳水拉人。

    他家大爺外強中干,身子骨嬌貴,可不好著涼啊!

    另一頭的「鳳寶莊」這邊,在一連十余日的施針灸藥再以藥薰洗,苗三爺腦勺里一點一滴慢慢滲出的血終于大止,只是血塊瘀積造成的眼疾,還得再推敲診治之法。

    朱大夫這陣子不往「鳳寶莊」跑了,說是得潛心想想苗三爺這集寒癥、咳癥、頭傷和眼疾的病,該從何處下手才好。于是這兩天都是朱潤月代父過府為苗三爺號脈,然後天天詳實記錄苗三的醫案。

    餅來「鳳寶莊」時,朱潤月剛開始也是忐忑,然後不知苗沃萌是否看出點什麼,竟主動向她透露,說家里大爺有急事待辦,幾天前又出遠門。

    往來奔波,這樣忙碌,要睡足時辰才好……天候越來越寒涼,他穿得可夠暖?

    他那個病,夜間與清曉最易發作,千萬不能熬夜的……待意會過來,發現自己又不自覺為苗大爺牽掛,心里不禁苦笑。

    今日讓苗沃萌再做目力測試,結束診脈後,她起身告辭。

    人踏出苗三的「鳳鳴北院」,經過那座雄奇卻處處透出神秀的石林園時,一名富泰的老人忽從清奇透秀的太湖石壁後竄出來,很干脆地擋住她的路。

    她識得老人家,是苗家年逾百歲的太老太爺,苗家年輕爺兒們的曾祖爺爺。

    「太老太爺。」她有禮二幗,微微笑道︰「您瞧起來像又年輕些了。」老人家顴骨紅紅兩坨,著實可愛。

    「小月兒上哪兒去?」

    「我回我家呀。」

    老人蹙眉,露出疑惑。「這兒不就是你家嗎?咱那天瞧見了,小月兒穿著大紅嫁衣進門了不是?咱們家大元直瞅著新娘子看,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你是大元的媳婦兒了,不是嗎?!」

    苗家太老太爺身骨強健,但就是越來越孩子氣,腦袋瓜有時不大靈光。

    朱潤月顴骨立時也紅紅兩坨,靦眺搖頭。「不是的,太老太爺看錯了……那天之所以穿著嫁衣過府,是因為那個……」

    「欸,不管不管,反正穿嫁衣就是嫁了,你不能欺負咱年紀大!」

    「呃……」她先是一怔,忍俊不禁就笑了。

    頑童般的老人圓乎乎的紅臉,發須白得發亮,很有喜感啊。

    沒再辯駁嫁沒嫁的事,她低頭解開腰間的正紅繡花袋,正要探手取糖,一只圓潤潤的手竟快她一步直接搶進小袋里。

    「太老太爺?!」

    「小月兒每次都只給一顆、兩顆,哪夠塞牙縫?」

    「那太老太爺也不能霸著不放啊。那……三顆?」老人家白里透紅的圓臉直搖,白亮胡子掃來掃去。

    「……四顆?」還是搖頭。

    「五顆。不能再多了!」

    「唔……」心不甘情不願的,僵持了會兒還是乖乖先撤手。

    朱潤月好氣又好笑,才要取糖球,卻被老人家拉進太湖石壁後的假山山洞里。她明白他的意思,這種事得躲著,苗家僕婢們全是年輕爺兒們的眼線,要被瞧見他吃糖或把糖藏起來偷偷吃,他那些「不肖子孫」肯定不教他好過。

    然後一老一小就蹲得圓圓地縮在造景用的小山洞里……分糖。

    朱潤月拿出自個兒的綢帕,數了五顆圓滾滾的糖球放入,邊說——

    「這次是老姜糖,姜是老的辣呀,但我用紅糖熬制,又加了蜜和青梅果,能把過辣的感覺調和過來,雖然還是辣,但挺溫潤的。吶,給。」包好,遞上。

    太老太爺很快地取走,兩手緊緊抓著,兩眼……欸,眼巴巴盯著小繡花袋不放。朱潤月嘆氣,沒再給老姜糖球,而是從小醫箱里拿出小油紙包打開。

    「這是山楂片,和著甘草與枸杞子一塊兒炮制過的,太老太爺嘴饞或舌淡時,可以含個幾片,酸酸甜甜,滋味不錯。嗯……還有這個梅餅子,也是酸酸甜甜具開胃功效,您先吃一點兒試試,看會不會覺得太酸」說著,剝下指甲大的一小塊梅餅喂進老人家嗷嗷待哺的嘴里。

    下一瞬便見老人糾起兩道白眉,五官擰得跟包子皺褶有得拚,非常之糾結。朱潤月忍不住又笑,蹲圓的身子笑得略前俯後仰。

    突然,很殺風景的,一道男嗓在小山洞外淡然響起——

    「曾祖爺爺好福氣啊,又是糖又是山楂片和梅餅子,所謂見者有分,您……」

    「沒分沒分,你沒見著,沒你的分兒!」老人驚嚷。

    「哇啊!」朱潤月訝呼了聲,因老人家手腳迅捷得驚人,收走她手里的油紙包,把山楂片和梅餅子全搶了,就這樣抱著一小堆「贓物」彎身跑走,從山洞的另一邊出口溜掉。

    整個過程,朱潤月雙眸眨都不及眨,而當苗淬元听到她輕呼,略彎身探進小山洞時,僅來得及瞄到太老太爺溜走的背影,以及她呆若木雞的模樣。

    「哼!」苗大爺不痛快了。「給別人的就是紅糖熬制的老姜糖和酸酸甜甜的山楂片、梅餅子,給我吃的就是苦斷腸子的老參糖……小月兒,你心偏得厲害了。」

    朱潤月回過神,臉紅心熱的,也不駁他的話,快手快腳地收拾小醫箱。

    嗅?等等——他的臉……

    她倏又抬頭。

    小山洞里略陰暗,但仍可看出他臉上青青紫紫,嘴角還腫著呢!

    「你、你怎麼會……苗淬元!」苗大爺直起腰板,調頭就走,有意無意要釣著她似,而她也只能乖乖上鉤,抱著醫箱趕緊鑽出小山洞追上。

    他走得很快,步伐又大,且專挑曲徑小道走。

    丙然是他大爺的地盤,知道如何抄近路,過人工湖畔的回廊再鑽過水榭小園,展開在前的已是他的「鳳翔東院」。

    她跟進東院的前廳,一腳跨過門檻甫要喚住他,卻被此刻坐在廳里的人驚住。「盧大哥……」

    是盧成芳沒錯,但那張臉……竟也青青紫紫,除嘴角紅腫,眼角亦腫得厲害,乍看較苗大爺嚴重許多。

    「你們……這是怎麼了?」朱潤月隱約猜出,卻不敢置信。

    她走向盧成芳,憂心端詳著,二話不說從醫箱里取出小刀,再將桌上的燭火點起,刀片過了火後,她俐落地在盧成芳眉尾下端劃開一道小口,立時用淨布輕按,擠出瘀血。

    盧成芳自然知道她的手法,從頭到尾皆微笑相待。

    直到她拿掉吸出瘀血的白布,開始往他傷口上抹藥時,他才徐聲微嘆——

    「若你要拿刀抹我脖子,我也就引頸就戮了……月兒,是我對不住你。」

    朱潤月一怔,跟著搖了搖頭。

    她唇瓣略動似要說話,卻遲疑地咬咬唇,隨即朝靜佇在一旁的苗大爺看去。苗淬元能瞧懂她的眼神,是覺事不關他,所以盼他能避開,讓他們倆能單獨說說話。

    怎是不痛快而已?!

    簡直像拿刀直捅他心窩,都快捅成馬蜂窩了!

    但他苗大也是有尊嚴的,尤其在其他男人面前,如何也得撐住臉面。

    他勾唇冷笑,俊龐清峻如覆霜,一甩袖,踅足便踏出前廳。

    就任他們聊個夠!

    見他半句話不說已自行離去,表情儼然如臘月風雪,朱潤月欲喚喚不出,事有輕重緩急,最終只能先理清面前的事,再去管他的事了。

    當她收回眸光時,與盧成芳對上,後者淡淡笑,懸在心上的結似有些得解。

    他嘆息道——

    「月兒,倘是你用那樣的眼神瞧我,咱倆也許早就在一塊兒了,不會可有可無又理所當然地這麼拖著我對不住你,白長你幾歲,該要早些洞悉感情的事,若早些看明白,也不會讓你睦蛇這麼些年還有你素姐,也是教我耽誤了青春,月兒,我放不開她的,這輩子已不能無她,對她總是憐惜心疼,她一片痴心待我,我寧負天下人,絕不負她。你要對她有氣,也一並往我身上撒吧,要怎麼對我,我都受著……」

    沒有的……朱潤月想說她沒氣恨誰,亦不覺被負。

    然盧成芳說了那麼多,一次又一次的對不住,她欲安撫,雙唇躊躇囁嚅,卻是問︰「盧大哥說,若我用那樣的眼神瞧你,咱倆也許早就定下……‘那樣的眼神’……是哪樣的眼神?」

    「在意的、掛心的、喜怒哀樂因他而起的……那樣的眼神,月兒瞧著他時,是那模樣。」

    盧成芳口中的「他」所指何人,雖未道出,可朱潤月心是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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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發表於 2020-8-28 09:50:29 |只看該作者
第8章(2)

    談了約莫一個時辰,將這半個多月發生的事大致聊過,盧成芳之後隨慶來離開,朱潤月問他去處,才知苗大爺已都安排好,讓他與病過初愈的樓盈素暫時住在城郊外的一座四合院。

    那座院子是苗家眾多養蠶場之一,偏僻清靜,平時又有人照料,能令棄婚兼私奔的一雙男女暫且喘口氣。

    但苗大爺如此費心相助,所為何事?

    踏出前廳,朱潤月一時間有些迷惘。

    也許把盧大哥「暗渡陳倉」地送進來再送出去這事得做得隱密些,因此平時在東院做事的僕婢們全清空了,再加上慶來也不在,她四下環顧,尋不到半個人。

    不是不識得通回自家醫館的路,但走不了。

    此時此刻,不見苗大爺一面,不跟他說說話,她沒辦法走開。只是……他人呢?在書軒?還是寢間?

    「潤月姑娘……」有人從後頭冒出來,輕拍她肩膀。

    她微訝轉頭。「……金老伯?」

    老金咧嘴笑了笑,隨即兩眉擰高,一臉無奈。

    他沒再出聲,僅偷偷指了指園子里那座造景假山,那景造得頗高,猶如鳳翼展揚,假山上立著一小座精致的六角亭,此時望去,亭內有人獨坐品茗。

    「謝謝老伯。」朱潤月頷首微福,身姿端持,臉蛋還是紅了。

    繞進園子,一步步爬上假山石階,想到那晚他一路跟她回「崇華醫館」,兩人鬧得不歡而散……唔,事實上是她避開了,將場子交給阿娘,娘最後笑笑地將他請走,還把苗家送來的賀禮順道塞回給他。

    他當時的表情像吞鹵蛋噎了,雙目奇大,有口難言,其實……挺絕的。

    第一次他說——我可以娶你為妻。

    這一次他說——你可以嫁我為妻。

    老實說,她沒想那麼多。

    覺得心里或者有了人,會牽掛在意,會為他心疼,有時還會疼得難受了些,卻未想過與那人成夫妻,畢竟自她曉事,一直就以為遲早要進盧家大門,如今幡然醒悟,要她再去想姻緣一事,只覺裹足不前。

    六角亭里端坐品茗的男子明明听見她走近,不回首亦不出聲,她深深嘆氣,逕自繞到他面前,甫站定便發現一事——

    從假山上的亭子往下望,這方位恰能透過敞窗和大門,將前廳里頭的事物看個七七八八。

    他方才冷笑甩袖走得多瀟灑,結果竟跑來這兒窺探?

    又是好氣好笑、且心疼心軟的感覺襲上。

    她深吸口氣正欲啟唇,擺冷臉的苗大爺倒先搶話,還惡狠狠的——

    「來了就坐下,杵著做甚?抬頭看你,大爺我頸子不酸嗎?」他多斟了一杯溫茶擱石桌上,接著叨念。「說那麼久的話,嘴巴不酸,喉頭也該燥了,竟連杯茶也不討,厲害嘛你。」

    朱潤月秀陣細眯,火氣略竄,真就挨著他旁邊的石凳一**坐下。

    接著絲毫不跟他客氣,手一抄便把他多斟出的那杯茶端起,養酒蟲般咕嚕咕嚕一口喝盡,完全不管品茗風雅。

    放下茶杯,見苗淬元正瞪著她,她回瞪回去,清而靜的嗓音蕩開——

    「盧大哥說,躲躲藏藏十多日,是因素姐病沉了,他才想投宿客棧讓素姐好好休養,結果一現身就遭你下套……」

    「哼,是他蠢笨,我無事守株待兔,他一頭撞來自投羅網,卻說人家給他下套?」他冷笑撇嘴。

    朱潤月直勾勾看他。「盧大哥還說,你要他回盧家,還說你絕對能說服盧家老太爺和其他長輩,讓他們接納素姐進門,就按古禮那樣,八人大轎風風光光抬進門,在盧家正廳大堂上,當著所有長輩的面拜堂成親……苗淬元,你為什麼這麼做?」「蹚渾水」絕對不符合他的行事準則,尤其還是蹚別人家的「渾水」。

    桌上小火爐燒得旺,吊在上方的大陶壺咕嚕嚕地冒著白煙,苗大爺青青紫紫的臉像被團團白煙烘出一層紅,俊顏當真好生「精彩」。然後,他道——

    「我說了,盧家的事,我來替你了結。」

    她是記得他的話的,當時乍听只覺惱火,滿腹莫名的委屈,而今再听,心口卻陣陣酸軟,鼻腔亦是。

    眼前姑娘突然抿唇不語,苗淬元以為又冒犯到她,畢竟上次說這話時,她還氣得逼問他憑什麼替她出頭。

    他忍住嘆息,穩聲道——

    「盧大公子一向是盧家老太爺的眼中寶,他與家里炮制藥材的女師傅私奔,不顧當年盧、朱兩家訂下的娃娃親,他這一奔,盧家整個炸了鍋,原就覬覦‘江南藥王’掌家之位的其他幾房子弟,好不容易逮到盧大公子攪出這一局,怎可能輕易放過……盧成芳就兩條路可選,一是帶著樓盈素逃,逃得過,從此隱姓埋名過點小日子,逃不過,也就綁回盧家受家法伺候,興許長輩們還要拆散姻緣……」

    他把玩杯子,淡淡勾唇。「不過,你的盧大哥還有第二條路可行,他可以主動返回盧家……嘿,此刻重回盧家,等著他的即便不是刀山火海,也是明槍與暗箭,盧家各房揪著他棄婚又私奔的由頭,如何都能將他逼下家主之位,但只要他肯去爭,苗家‘鳳寶莊’便傾全力相助,無論如何都要推他上位,將‘江南藥王’全盤搶下。」

    朱潤月听得一臉怔然。

    面前茶杯再次注滿香茗,她下意識捧起,湊在唇下緩緩啜飲,思緒轉動。

    飲著好一會兒,她忽而抬首,問︰「……為什麼非盧大哥不可?‘江南藥王’下一任家主為誰,對你而言……緊要嗎?」

    「對你‘崇華醫館’而言,緊要十分。」苗淬元答道。「當年你爹以為兩家訂下娃娃親,是板上釘釘、鐵打的事,朱家祖傳好幾塊藥山、藥地,以及管著四時栽植和收成的藥莊子,全倚仗盧家管理,雙方僅口頭允諾,連張契約也沒打……你道盧家長輩們為何不喜樓盈素,偏要迎你入門?」哼笑——

    「畢竟是朱家的獨生閨女,朱家祖傳的一切終要隨你作了嫁妝,只要婚事搞定,盧家差不多也能佔著那些藥產豐沛的地方與莊子不用還,而你恰與朱大夫一個性情,對身外之物從沒在意過,卻不知若無這些身外之物,‘崇華醫館’如何長久維持?自個兒又該如何安身立命?」

    「那……我、我也像我阿娘的,又不是只像我爹,你干什麼這麼編派我?」這是事情的重點嗎?

    苗淬元都想扶額嘆氣了。

    「總之就是,該打契約的不能馬虎,委托盧家代管不是不可,但每月或每季的帳目該怎麼核對,獲利該如何分配,詳細都得確認了,但這等同從盧家口里掏食……從頭來過、再訂契約的事兒,除非讓盧成芳坐上家主之位,一切才能順風滿帆地進行。就算現下你爹向盧家老太爺開口欲討回所有朱家的藥山、藥地和莊子,我想老太爺也未必能允,人心不足蛇吞象,盧家嘗了那麼多年的甜頭,要他們乖乖吐出怕是不易,若然等到盧家老太爺仙逝,那就更無可能追討回來……」又是扯唇笑,帶著譏諷——

    「你覺得我渾身銅臭、市儈至極,把人心想得太糟嗎?沒法子,大爺我就這模樣,跟你救死扶傷的大志向完全兩碼子事。」

    可就是入眼入心了,就是非替她這麼籌謀不可,甘願挨她罵也得保她後半輩子衣食無缺,保她「崇華醫館」長長久久,一代傳過一代。

    朱潤月終于懂了,原來他要替她了結的是那般的事。

    與盧家婚事破局,兩家眼下狀況確實尷尬,她沒想過背後這些糾糾結結的事,他倒全都縷過一遍似,更著手辦了。

    「你說話呀!」苗大爺嗓聲略繃,藏在袖中的五指暗暗握緊。

    她揚睫,瞳仁清亮,似泛水光。「那……那你既有意相助盧大哥和素姐,卻仍要狠狠打上一架,還打得鼻青臉腫,有意思嗎?」

    「有!都不知多有意思!」哼聲,臉撇向一邊。

    想到她護著盧成芳的樣子,心頭就來氣,明明他也傷著,怎就不見她緊張兮兮拿刀畫他?

    此時這位大爺完全沒反省是自個兒下手太不知輕重,把對方揍得一邊眼高腫高瘀血、幾要瞧不見的這等無聊事。

    他的口氣和傲蠻勁兒,著實令人惱得牙癢癢!

    而朱潤月真拿他磨牙了。

    毫無預警出手,扯住他的闊袖一撩,如以往要為他把脈那般,但這會子卻把他的腕抵至唇下,張口就咬。

    他雖一副斯文俊逸樣,到底是男子,手較她大上許多,手腕更是骨硬皮韌,她兩排貝齒若繼續使力的話,吃虧的定然是自己,所以泄憤的意思有點到就好,磨個幾下出出氣。

    苗淬元卻是傻了。

    被攥住的手發燙,被咬住的那塊肌膚更是燙得不行,恨不得她咬得更用力些,這既癢又麻、濕熱微疼的感覺實在太銷魂。

    豈料,竟有其他更濕熱、更銷魂的東西從她眸中涌出,落在他膚上。

    他被燙得微微一震,她已放開他的手,抬起頭,臉紅眸亮。

    「……謝謝你尋到盧大哥和素姐。」靦腆牽唇。「盧大哥能返回盧家,對‘江南藥王’而言極其重要,他和素姐要能在一塊兒,不遭罪,我也才覺心安。」

    橫波目已成流淚泉,她笑著掉淚,又連忙抓起袖口擦拭,臉蛋更紅。

    「有什麼好哭……朱潤月,你別哭!」

    「就哭。」

    她說話時是笑著的,又哭又笑黃狗撒尿,但苗淬元心湖卻是一蕩。

    他探掌去撫她的勻頰,指腹揭去濕意,看得有些痴了,直到自己的臉亦被姑娘家的柔荑所覆,鼻間嗅到清涼藥味,才發現她不知從哪兒變出一小盒藥膏,秀指挖了些,正往他臉上幾塊青紫的部位抹著。

    近近瞧她,落在心湖的那一葦扁舟蕩得更厲害些,他開始語無倫次——

    「那個……是說……該哭的其實是我吧?求親不成,被人塞回賀禮就往外趕,好歹也是自家地盤,結果真愣頭愣腦地被掃地出門,不該我哭嗎?你想哭,還得在我後頭排著。」

    算我拜托你,拜托你賴著我……

    他那日當真氣急敗壞了……朱潤月想著,有些失笑,方寸是熟悉的酸軟。

    但,很多事混沌未解,他和她,可能嗎?可以嗎?

    「求親……什麼的,若無男女之情,怎能允婚?!」不想再有什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要真心喜愛的,才行。

    「沒有嗎?」他忽而握住她的手,臉一下子傾近。

    朱潤月心音陡重,與他四目相接,男人好看的面龐青一塊、紫一塊,還是好看的,眼神深得像兩團漩渦,牢牢擄獲她的眸。

    「沒有嗎?」

    他又問,她答不出,甚至也忘了他到底問什麼,因他臉靠得更近,略頓了頓,似要給她逃開的機會,但雙掌又將她的小手整個包裹,不令她逃。

    那嘴角帶傷的薄唇一下子親上來。

    朱潤月倒抽一口氣,原來不自覺間屏息太久,當他親上的同時,繃得發痛的胸臆提醒她得呼吸吐納,這一吸氣,他的氣息隨之侵入,還混著藥膏涼涼的青草氣味……

    她傻了似瞠圓眸子,而他……他竟也張著雙眼,目光湛動,仿佛春日枝頭上的桃色,隨風輕舞。

    心著火了,火舌竄起,將思緒燒成灰燼。

    她直到此刻才猛地閉上眼,但這麼做更糟,他根本是直直親過來,唇舌先禮後兵,稍稍讓她適應後,整個舉兵攻進,她一閉眼,其他感覺更強烈,唇齒磕合間節節敗退,腦袋瓜動彈不得,好一會兒才想明白,是被他一只大掌穩穩托住……

    相濡以沫啊,他的氣息融進她的,點點滴滴、絲絲縷縷……盡管她僵化如石,舌尖仍清楚嘗到纏綿的氣味。

    覺得……快昏倒,當他緩緩離開她的唇時,她螓首無力般輕垂,秀額與鼻抵著他的臉,像要靠他如此頂著才能撐住。

    「月兒……」他輕啞低喚,故意騷亂人心似。「你我之間沒有男女之情嗎?」小名兒親昵地從他唇間逸出,她頰燙耳熱,著火的心更是悸顫。

    氣喘吁吁,喘得較他還重,原就紅撲撲的臉蛋這會兒紅得幾要滲血一般。

    沒想哭的,真的,真沒想哭,可眸子卻還是迷蒙潮濕……可惡!肯定是被他嚇出來的!

    包住她小手的大掌早已放松,換她反手抓住他,扯來嘴邊又是張口咬下,而淚珠就滴在他腕上。

    苗大爺任她往自個兒肉上磨牙。

    他沒抽手,反倒攤開大掌貼熨她的臉,拇指在她頰上溫柔挲摩。

    「即便真無男女之情又如何?」他笑音低柔。「此時無情,唯盼往後情生意動……咱倆彼此都有個盼頭,甚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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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28 09:50:56 |只看該作者
第9章(1)

    盧成芳在棄婚並私奔將近一個月後,攜樓盈素返回盧家。

    他成親前一日奔了,造成軒然大波,之後主動歸家,亦是另一場軒然大波。

    盧家長輩們許多眼楮盯著,即便盧老太爺有心回護,沒給出個交代實難服眾。盧大公子一返家便先領了一頓家法,當著老太爺的面,被自己的親爹盧老爺挺結實抽了一頓。

    盧成芳甘心受罰,但揍完兒子的盧老爺逼兒子起誓,要他斬斷與樓盈素的牽扯,盧大公子抵死不從,結果就被鎖進自家大宅的藥倉里,更氣得老太爺順手砸碎好幾個甜白杯。

    至于病過一場剛養好的樓盈素,原也被扣在盧家,老太爺那天將她召了去,單獨說事,大抵是動之以情、誘之以利,再威逼恐嚇一番。

    結果事情沒老太爺想的那樣簡單。

    一是樓盈素的脾性原就外柔內剛,好不容易與盧成芳走到一塊兒,不可能放棄。二是當天樓父竟偕同幾位「江南藥王」的老師傅、老掌櫃們,一舉闖進盧老太爺的書閣,言談間盡管仍是下對上那般恭敬有禮,態度卻是堅定,當日便順利將自家閨女從盧老太爺手中帶回。

    鬧成這樣,不僅盧家各房,連在「江南藥王」底下做事的人,大伙兒全都關注得很,一時間盧老太爺實也騎虎難下。

    要老人家甘願點頭,認了樓盈素「長孫媳」的身分,不能夠。

    要他以強硬手段拆散兩人,又怕寒了老師傅、老掌櫃和伙計們的心。

    不過就在盧成芳被鎖進自家藥倉後的第三天,事情終于起了變化。

    盧老太爺有兩名兄弟,當年分家後,老三跟著老二往北邊生活,做的亦是藥材、藥鋪的營生,兩兄弟後來在東北一帶揚名立萬,闖出不小名氣,與本家這邊表面上雖說同氣連枝、一團和氣,但暗暗較勁兒的事也是有的。

    這一天,三老太爺舟車勞頓趕了十多天的路程,終于抵達本家。

    被迎入暖廳內稍作休息,話也不多寒暄,他開門見山便道——

    「大哥,咱們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咱這次專程南下,其實是應了二哥交代,想把成芳接到東北避避風頭。這次棄婚又私奔的事,確實不好看,但這孩子的資質當真絕佳,說句不中听的,大哥底下那五房子孫,加起來怕都不及成芳一半。」欲緩和說詞般嘿嘿笑了兩聲——

    「當然啦,咱與二哥底下那幾房,找來找去也沒能有個較成芳出色的。欸,老一輩的依賴他,能將大任托付,年輕一輩的仰賴他,拿他當榜樣……這次闖出這種事,受責罰那是該當,如果大哥暫時想來個眼不見為淨,就讓成芳到東北住一陣子,二哥與我會好好照應他,藥鋪、藥莊咱們北邊也不少,恰可讓他在那兒試試身手,說不定覺得有趣,肯待下來了,對那位什麼……什麼盈素姑娘的,感情也就淡了,自然也就分了呀。大哥以為如何?」

    盧老太爺以為……他家老二、老三根本是「趁火打劫」來著。

    趁「江南藥王」本家出亂子,想名正言順挖走他本家的寶。

    倘是成芳真在北邊待下,跟他二爺爺、三爺爺親近了,情況豈不更棘手?!

    盧老太爺遂避重就輕將老三提的建議擱下,這兩日盡量避不見面,若見著,對方重提此事,他也還能仗著長兄和「江南藥王」大家主的勢頭敷衍過去。

    只是有些人敷衍得過,有些就難了,即便他是盧家老太爺。

    三老太爺都還沒走,盧成芳的外祖家已遣人來訪,來的是盧成芳的兩位母舅。盧成芳的親娘已過世,外祖對他一直頗有照應,以前就時不時遣人來探望,而這次一口氣來了兩位母舅,主要亦是想把他接走。

    說起盧大公子的外祖家,可說是「一門英烈」。

    一家之主的外祖父是廷醫正五品院使致仕,一族四大房,目前晉身六品或七品的御醫就有好幾位,如此次來訪的兩位母舅,皆有官階在身。

    如果盧大公子真被帶到外祖家,憑他的天賦能耐和外祖家的人脈,要再出一位正五品院使絕對不是難事。

    ……只是將來若說光宗耀祖,像也不是顯耀到盧家的老祖宗們。

    為應付好這些人,盧老太爺這幾日當真身心俱疲,非常糾結。

    「盧大公子挨了一頓家法伺候,瞧來依然神清氣爽得很。欸,就說盧老爺到底心疼兒子,在盧家幾房人面前做做樣子罷了,肯定打得聲聲作響,但傷皮不傷骨是吧?」藥倉外,苗淬元隔著一道兩尺見方的木條欄窗,與里邊背靠著牆壁、席地而坐的盧成芳說話。後者發絲略紊,面龐清瘦,身上對付小雪天的棉袍微縐,但還算干淨。

    苗大爺的話中帶嘲弄,盧成芳已領教過好幾回,他沒理會,只問——

    「素兒無事嗎?」

    「即便有事,也得令她轉危為安。」苗淬元面上笑笑。

    天寒,霜降之後小雪來,他口鼻逸出的氣息形成團團白煙,模糊了五官,聲音有些塞住似,略緊略啞,仍笑。「你那位岳父大人是明白閨女兒待你的心意,沒有怪你的,他原就要上門討回女兒,既然如此,將既要戰,兵隨將轉,煽動‘江南藥王’底下的老師傅、老掌櫃們一塊兒出面,讓樓父領著往前沖……閣下以為,于我而言能有多難?」眉目輕斂,淡色薄唇一勾。

    「放心,樓盈素已隨她爹暫且歸家。無事。」

    藥倉內的儒雅公子微微頷首,眉間略松了結。「那就好。」

    「不過你家老太爺就累了些。」

    苗淬元的話讓盧成芳挨著木條欄窗緩緩立起。

    透過木條間縫,兩人四目對上,苗淬元不改嘲弄道——

    「你二爺爺、三爺爺當年對于本家獨佔‘江南藥王’的稱號本就不滿,兩邊雖一個在北、一個在南,所做的卻是相同營生,正所謂同行相忌,要唆使他們上門找碴,挖你親爺爺牆腳,當真比反掌還容易。呵,拿你這顆香餑餑釣著盧家幾房人,能玩出什麼花樣,滿值得期待啊……」微頓,俊眉隱忍寒意般動了動,一會兒才嘆道——

    「可惜了,我那‘鳳寶莊’數來算去就一個見天想著玩的太老太爺,再一個見天只知往外闖的二爺,加一個見天只曉得鼓琴、寫譜的三爺,怎麼就沒個幾輩幾房的族人來斗斗,枉費我一身專精、滿腔熱血。」還真的挺惋惜似。

    盧成芳表情依然以不變應萬變,唇抿得微緊,不知在沉吟什麼。

    苗淬元突然大發善心又道——

    「不過盧大公子的外祖家待你確實是好。未等我登門拜訪,你外祖父听聞你主動返家,已與兩兒子商量過,全看盧家老太爺和其他各房長輩什麼做法……真是遭擠兌了,被長輩所厭,就將你接了去。至于樓盈素,你的兩位母舅已私下見過她,還各贈一份見面禮,這舉措等同認可了她與你之間的事。」

    聞言,盧成芳淡淡神態終于略顯軟意。

    「香餑餑眾人搶,閣下有何打算?」苗淬元明知故問。

    「既選擇回歸,就不會再棄盧家,不辜負‘江南藥王’這塊招牌。當然,也必不辜負有情人。」

    「如此甚好。」

    挨過家法的身軀雖站得辛苦,盧成芳仍盡量挺直,低幽道︰「……多謝。」

    苗淬元眉目微軒。「待事成,還望盧大公子莫忘所諾。」指的是朱家將藥地、藥莊托管之事,得重新厘清,訂下契約。

    忽地腳步聲急傳。

    來的是盧成芳的貼身小廝淮山。

    「爺,沒事了沒事了,舅老爺今兒個又上大宅來,老太爺悄悄吩咐,要咱過來放您出來,然後還說讓您好好梳洗一番,等會兒到前頭拜見兩位舅老爺。」

    來到藥倉前,淮山朝苗淬元深深作揖,咧嘴笑——

    「真被苗大爺說中,兩位舅老爺若再來訪,咱們老太爺定然難以招架,只能放了爺出去救場。」他迅速覷了眼四周,搔搔頭。「只是苗大爺可能得走了,接下來巡守的那一班護院沒打點過,一會兒會繞過來,被瞧見可就不好。」

    苗淬元淡笑,點點頭。「你家的爺受了家法,被關進藥倉里好生狼狽,我溜進盧家大宅親眼所見,心里難得的痛快,是該走了。」

    「啊?」淮山一愣。

    他以為「鳳寶莊」苗大爺是自家主子的朋友啊……難道不是?

    這一邊,想慶來正等在後院門外肯定等急了,苗淬元轉身欲走,卻被盧成芳喚住。

    「……尚有一事,看來苗大爺應是不知。」

    「何事?」

    「是淮山從我家老太爺那兒偷听得來的,老人家對盧、朱兩家的親事仍不願放棄,今晨,我爹已備了一船的禮,親訪湖西邊上的‘崇華醫館」,並代我這個不肖兒致歉,此時分,兩家應已細細談過才是……」輕咳兩聲,徐慢又道——

    「苗大爺對‘江南藥王’盧家的事仿佛處處先機、運籌帷幄,我卻是想問,閣下對朱大夫、朱夫人兩位長輩有幾分把握?對我月兒妹妹又能掌握幾分?」

    盧成芳內心忽感安慰了些。

    他如願瞧見苗大爺從容的面龐先是刷白,跟著是含霜伴雪般冷凝,接著低眉眯目,從容神態破碎,滿臉陰黑。

    盧成芳被淮山扶出藥倉大門時,苗淬元早已大袖一甩、疾步離去。

    他笑了笑,目光堅定。

    苗大爺有他的戰場,他盧成芳亦有屬于自己的戰場,既然避無可避,只好昂首向前,願只願不辜負親人,不負有情之人。

    盧成芳的提問,真真撩起他心底最不安的一塊,苗淬元發現自己完全答不出。

    他與朱潤月之間,朱大夫應是不知,朱夫人……即便瞧出了也按兵不動,非常高深莫測。

    而說到朱潤月,他信她不會再允盧家的求親,不管盧老爺姿態放得多低……只不過,就是某種奇詭心態,明明知她、信她,但一听到盧家長輩又上朱家去,他就是急,胸中翻騰火海,炙得呼吸都痛。

    莫名的心焦,無可名狀的惶惑,令他不自覺想弓背縮肩,想擋住不知從何冒出的寒意。

    馬車正往最近的渡頭趕去,待走過水路返回湖西邊上,最快也是傍晚時候。

    馬車和車夫都是雇來的,因自家大爺是偷偷來訪落難的盧大公子,所以慶來特意租了輛十分不起眼的小車。

    這車當然比不上家里的馬車舒適,木輪子骨碌碌滾動,震得人渾身骨頭都亂跳似,慶來是覺尚能忍受,只擔心主子大爺金貴的身子受不住。

    他家大爺適才從人家後院出來時,臉色就難看得可以,也不知發生何事,一上馬車僅吩咐車夫盡快趕往渡頭,然後坐定後就斂目不語。

    要不是天冷,能輕易瞧見大爺鼻間噴出白氣,他都想悄悄把指頭伸到主子那管俊骨底下,探探是否還有生息啊。

    只是……這臉色實在也太慘了些,真無事嗎?

    「爺……」馬車顛成這般,還能睡著嗎?

    慶來等著,沒等到苗淬元應聲,心隨即狂跳。

    「大爺!」放聲再喚。

    苗淬元仿佛從睡中醒覺,臉揚起,雙目徐眨,啟唇時,淡定語調依舊——「慶來,等會兒多打賞,請船夫搖船再搖快些……往‘崇華醫館’去……」他有話要對朱家姑娘說,一直擱在心底的話,不說不行。

    爺,咱們現下在馬車里,不是船上啊……慶來不敢言明,驚到要流淚。

    他家大爺豈是無事?!

    說話尋常,端著姿態,然目光失焦,瞳心渙散,對都對不準他的臉了,嗚……根本與當年在湖上發病那一次一般模樣嘛!

    「還是氣惱嗎?好吧,任你打。」

    男人上身傾過來,俊顏很干脆一偏,直直抵到她眼前。「來,打吧。」完完全全甘之如飴,邀請她恣意掌摑。

    瞅著他因與人干架而青紫瘀傷的一張臉,若她當真狠得下心,早就揍他了,豈會只拿他的手腕磨牙?

    見她怔然不動,男人眉目輕蕩,將側顏轉正,又是極近地凝望她。

    他沉吟般挑眉。「不打?真不打?不悔?真不後悔?唔……好吧。」

    好什麼好吧?

    她思緒都還纏作一團,眸子都忘了要眨,他臉已再度貼來……

    又被他吻住了。

    而這一次他吻得好重,都把傷唇壓疼,疼到忍不住悶哼了,依然不放開她。「苗淬唔唔……傷啊……你唔……你嘴上的傷……別亂來啊……」她掙扎。

    男人最後將她按進懷里,哈哈大笑,很滿足般輕嘆——

    「月兒,原來你是擔憂我的傷,才不讓我親呢,而不是不喜歡這樣親昵親近的吻……」

    朱潤月一想到苗大爺那時暢懷大笑的音容,心口就如溫泉噴涌般熱燙。

    扁想著,渾身就熱呼呼,止不住想過一遍又一遍,因那男人一向自律甚嚴,在外人面前又老愛端持著,很難得見到他開懷暢笑。

    而如今見識了,忘也難忘。

    這幾日太常想起,動不動就陷進發呆狀態,有時陷得太深,旁人說些什麼,半個字也听不進耳中,更遑論進到腦袋瓜里。

    「月兒,你說說,爹就听你一句。雖說盧家跑來求和又求親,我是不願意的,但你都二十了,跟你盧大哥處得也好,倘是你仍然願嫁,爹也無話可說,盧老爺那邊的回話,爹還沒踩死,你想如何……我說……月兒?月兒!」

    「啊?」跑了神的朱潤月驀地被喊回神,險些摔碎收拾到一半的碗盤。

    「欸,爹是頭疼又心疼的,你倒無所謂了!」

    一日三回,朱家用飯時候向來熱鬧,因除了朱家三口,還有一群小醫僮。

    此時晚膳剛結束,小醫僮們各自收拾好碗筷後,全被朱潤月趕去大澡間浴洗,畢竟小醫僮們每日皆有師傅交代的功課必須完成,得快快騰出時間精進才好。

    所以飯廳里剩下朱氏三口,而對于白日時候盧老爺負荊請罪一事,朱大夫直到此時才尋到時機問明白自家閨女的想法。

    不過閨女沒來得及說,愛妻倒先開口了——

    「你要頭疼,我給你揉額,要是心疼,我幫你揉胸,盧家跟咱們家的婚事,沒了便沒了,哪里稀罕?咱們家閨女還怕沒人惦記?」

    「誰?誰惦記了?!哪來的瘟生?二朱大夫兩眼瞪得跟銅鈴有得比。

    沒法子的,對于盧成芳,那是早就知根知底,熟到不覺對方是外人,但如今突聞有人惦記自家閨女,對方是誰還全然不知,不是「瘟生」又能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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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28 09:51:22 |只看該作者
第9章(2)

    朱夫人倒了杯熱茶遞給丈夫,徐笑道——

    「瘟生是誰?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娘啊……」朱潤月吶吶低喚,臉上紅潮漫到頸子。

    朱大夫捧茶,一臉若有所思,看看愛妻再瞅瞅閨女,茶杯突然往桌上一放,不滿嚷嚷︰「你們娘兒倆肯定有事,只瞞我一個,公平嗎?這這根本不公平!」

    「爹啊……」朱潤月臉更紅。

    噠噠沙沙咚砰——

    外頭,有誰踩著亂七八糟的踉蹌腳步進到廣院!

    朱家三口聞聲,陸續來到廊下。

    「救命……救命啊!」來人背上背著一人。

    朱大夫認出對方主僕二人,正欲上前幫忙,卻見自家閨女已快他一步奔過去,幫顯然已有些腿軟的慶來扶下他負在背上的苗大爺。

    「姑娘救命!快……快救我家大爺,姑娘救命……」慶來喘著,邊流淚邊喊。

    朱大夫既驚又奇了。

    進到「崇華醫館」的病家,喊的通常是「大夫救命」,一開口就喊「姑娘救命」的,這還是大姑娘上花——頭一遭!

    倘若僅是醫家與病家的單純牽連,朱潤月不會想也未想地吩咐慶來,要他幫忙把苗淬元直接扛進自個兒閨房。

    仿佛此刻,她雙眼只容得下苗淬元一人,全副心神都在他身上。

    朱大夫與朱夫人跟進房里,小醫僮們听聞動靜,好幾個都擠在外間探頭探腦,兩名年紀較大的醫僮頗有經驗了,不必誰吩咐,已端來干淨的熱水和巾子,連整套銀針和幾種常用藥品都備了來。

    「脫衣。」朱潤月一聲令下,慶來馬上挨過來幫她扒掉苗大爺身上的衣物,脫到僅留中衣和錦褲。

    她落針迅速,認穴精準,絲毫不拖泥帶水,才幾個呼吸吐納間,苗淬元從頭頂到臍下丹田處,已落下十余針。

    隨即灸藥、活穴,取下第一波灸入的銀針,她開始為他推宮過血。

    那張面龐布著冷汗,五官忍痛糾著,他胸膛鼓伏,極吃力地吐納氣息,每一口都清楚伴隨哮鳴聲響,寒喘難抑。

    朱大夫沒有插手,僅凝神緊盯。

    他看閨女施展這些年習得的醫術,看她對癥落針、灸藥推拿,兩眼瞬也不瞬。苗淬元瞳心渙散,即便睜眼,映入的亦是流動而模糊的輪廓。

    他看不清朱潤月,但失能的五感所殘存的能力卻只對她起作用,她在他身邊,離得好近好近,她正在踫觸他,想保他胸肺一暖,甚至甚至每口呼吸已這樣緊迫了,他依然能嗅到她身上及指尖的藥香。

    「朱潤月……月、月兒……月兒……」無血色的唇逸出低喚。

    「苗淬元,是我。」她推拿動作未歇,一直留意著他的神情。「我在這兒,跟你在一塊兒的。」

    他歡愉勾唇,因那熟悉的干淨音質。

    只是胸悶氣阻一下子襲上,強忍不適,又令他五官微微扭曲。

    但……他記得,是有話要對她說的,那是老早就想告訴她的事……

    「十八歲……我、我曾見的那抹月光……一直想說,那時會開口求親,其實是我心里喜歡、動了心,但……但月光不屬我,你不屬我……那時的我,惱羞成怒了,所以……所以才說那些渾帳話……朱潤月,我苗大早就心悅你,是真的、真的……唔……」

    「苗淬元!」朱潤月一開始就在內心喝令自己不可多想,拚了命想抑住心緒,然而心湖還是動蕩起來,因眼前男人驀地瑟縮抽搐,慘白臉色迅速轉紅,更因太用力喘息,眼窩周圍的細小血筋繃得滲血,膚上帶出點點紫紺。

    「苗淬元——」她驚喊,眼淚跟著掉,深深的恐懼感攫獲了她。

    她抱住他緊繃蜷縮的身軀,對朱大夫哭嚷——

    「爹,救他!求求您快救呀!我沒辦法、沒辦法……我救不了他,求求您!」

    朱大夫二話不說,上前撩袍落坐,兩手立即扳正苗淬元的頭與頸,十指各落在幾個大穴上,施加壓力。

    他沒要接手,只沉毅道︰「月兒,急救藥!」

    急救藥……朱潤月神魂一凜。她家阿娘曾經瀕死,最後是靠「江南藥王」盧家的獨門急救藥「紫雪丹」才搶下一口氣,只是當年盧家僅贈一顆「紫雪丹」,之後爹帶著她一塊兒鑽研急救藥的配方,這些年陸陸續續配制,有活心、止血、舒肺等等幾種,只是急救藥的藥性相當猛烈,平時根本不用。

    但如今已到生死交關!

    一線生機乍現,適才被擊潰的定力得以重整。

    連淚都顧不得擦,她奔向角落矮櫃,取出一直收著不曾用過的急救藥。

    藥磨為極細的粉末,裝在小葫蘆瓷瓶里。

    見苗淬元齒關咬得格格作響,她當機立斷,用小小銀勺取藥末擱在他鼻下,俯首噘唇,以巧勁將藥吹進他鼻中。

    朱夫人、慶來和擠在外邊的醫僮們看得幾乎大氣都忘了喘。

    可以的,能救回的。

    朱潤月再舀出第二小勺,再吹藥。

    「苗淬元,你吸氣!吸氣——」她恨鐵不成鋼般急語。

    一定能救,一定可以的!

    她再舀一小勺,這次吹藥卻是張口整個覆住他鼻端與鼻下,加重力道吹入。非常時候使非常手段,她如此重復三回,而既是爹也是大夫的朱大夫見自家閨女這麼「蠻干」,僅欲言又止挑挑眉,暫且無語。

    朱潤月當真不管不顧,豁出去了,只盼急救藥能快快起功效,舒活病者的胸肺,在絕塞中開出一道。

    苗淬元……

    苗淬元……

    一定能救!她要他活著,好好的!

    然後,苗淬元一直繃緊的身軀終于放弛,眉峰一舒……

    沒了氣息。

    苗淬元!

    朱家姑娘真卯起勁兒喊人時,聲清意凜,震得人心魂直顫。

    但他是喜歡听的。

    苗淬元!

    只是她這一聲叫喊為何透露驚惶?她在害怕什麼?

    ……是為他擔憂嗎?

    他其實不難受了,不僅不難受,鼻塞喉緊的癥狀已消,胸肺還是暖的。

    他說著話,不斷告訴她,但她像听不見,哭著的臉那麼可憐,讓他怎麼辦?

    胸肺明明是暖的,有活氣,他沒有走遠,沒有走遠……

    總還能回到她身邊。

    掀開雙睫,兩眼仍困乏得很,約莫掩下眼皮,神識就能立即潛入深黑之境。但他看見朱潤月了。

    房中燭火微弱,姑娘坐著小腳凳、趴在榻邊睡著,那張秀潤瓜子臉離他好近。她一手覆在他手上,另一手則擱在他左胸前,仿佛累到睡著之前,一直想確定他的心髒是強而有力地跳動著。

    濃密扇睫在她眼下形成兩道陰影,面容干干淨淨,沒有他在夢境里見到的那張哭得好傷心的臉。

    她沒哭,那很好,她的哭臉讓他心痛,覺得喘不過氣,他愛看她笑,愛听她叨念,愛看她快狠準地整治人……

    愛啊……虛弱揚唇,他緩緩挪動,讓額頭去輕抵她的螓首,貼靠著。

    吐出一口氣,他滿足地閉上眼,再次陷入深眠。

    究竟過去多久,他全然不知,待幽幽醒來,趴在榻邊睡下的姑娘已不在,卻是一名小富泰美婦坐在圓墩椅上,正略略傾身過來,笑咪咪與他對看。

    他氣息陡地繩淒,陣珠動了動,硬著頭皮沒調開。

    朱夫人確定他確實醒了,滿意地點點頭,遂從桌上保溫籠內端出一只瓷盅,笑道︰「既醒來,就趁熱把藥喝了呀。你這病浮,咱可是十二萬分清楚,既用了急救藥,肯定渾身脫力,不過沒關系的,把這盅藥喝個底朝天,再好好窩回去睡上一覺,包你醒來渾身是勁兒。」

    苗淬元豈敢讓朱夫人親自喂藥。

    他忍著頭暈撐坐起身,忙接過朱夫人遞來的藥盅,並在對方熱情鼓舞的眸光中,捧著藥盅慢慢啜飲起來。

    朱夫人依然滿意頷首,但該念的還是得念一下,于是嘆道——

    「苗大爺都帶這樣的病,就該懂得寶貝自個兒,你不為自己寶貝,也得為那些心里在意你,以及你心里在意的人寶貝。你且想想,倘是你一個沒留神,氣沒來得及喘上,英年早逝了,咱們當爹娘的老早知道閨女許你,遲早是要守寡,哪兒還敢把寶貝女兒允給你?」

    「噗——」他小小噴出藥汁。

    「欸欸,都多大的人了,喝藥喝成這德行。」朱夫人從袖底抽出巾子,邊念邊幫他擦拭。

    苗淬元定定然看她,僵化的思緒努力轉起,努力再努力,終于有逮到重點。

    「我……我……晚輩明白了,確實是晚輩思慮不周,往後會朝身強體健之道邁進,會好好寶貝自己……求朱夫人將閨女允我。」

    朱夫人呵呵笑。

    「我沒不允啊,咱們家,允不允不是當爹娘的說的算。」

    盡管面龐僅是微紅,他心里很是雀躍。「晚輩明白了。」允不允是朱家姑娘說的算。

    他突然記起一事。

    「有一事卻不甚明白,還望朱夫人解惑。」

    「喔?你說,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朱夫人張圓眸子,一臉期待。

    「朱夫人可記得您與我頭一回見面那時,我為找月兒來到‘崇華醫館’……您問我,心里喜歡,要不要上前跟姑娘說說話?又說,既傾慕,就該多去親近……」抿抿嘴,潤潤雙唇。「當時月兒尚與盧家訂親,親事是老早就定下的,朱夫人當時非但未阻我親近月兒,反倒鼓舞著……為什麼?!」

    像是他提出的是一個多麼有趣的問題,有趣到讓人眉開眼笑。

    朱夫人頻頻點頭,用一種「孺子可教也」的眼光直瞅他,輕嘆——

    「你應能明白那樣的事,畢竟咱倆都走過這麼一遭,便是一口氣沒能喘上,瀕臨死境,突然就離了去……不過你沒走遠,很快已尋到歸回的路,而我在外頭游蕩是久了些,花上好一段時候才走回。」

    聞言,苗淬元眉目一凝,倏地挺直身背。

    似直到此刻被朱夫人點出,才恍然大悟。

    不是夢……那姑娘哭著的臉,那樣傷心,原來不是夢嗎?

    朱夫人接著又道︰「那時我去到一個地方,很遠很遠、遠得要命的地方,那兒的男男女女可以大膽談情、相戀,男女之間即便訂了親,甚至要好在一塊兒了,想退婚就退婚,分手了再各自去尋找所愛,也是稀松尋常得很。」微微笑——

    「真要說,成芳那孩子也是好的,可他眼里真正瞧著的人,從來不是咱們家月兒。他總由著她、讓著她,卻不會因月兒心不在他而感到痛苦、不甘。所以說,你無意,我亦無心,公平啊,分開不也挺好?然後突然冒出你這一個……咱記得你那時瞧月兒的眼神,火熱啊火熱,如此直接直白,盡管之後抵死否認,哈哈哈,但很可愛啊,所以我還是替你站台,投你一票啦!」

    站台?投……投什麼一票?苗大爺紅紅的俊顏茫然了。

    其實沒完全听懂,尤其是朱夫人所去的那個遠得要命的地方。

    也許人瀕死時,雙眼所見、身臨之境各有不同吧。他想。

    不過他十分肯定的是,到底讓這位高深莫測難捉摸的朱夫人站在他這一邊了,或者,這就是她口中所謂的「站台」吧。

    盡管乏力,盡管坐在榻上,他仍盡量撐直上身,朝她深深一禮——

    「多謝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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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28 09:52:01 |只看該作者
第10章(1)

    苗淬元是全然信了朱氏一家子,端來什麼就飲什麼,一盅藥下肚,沒多久又昏了。睡過長長一覺,睡中無夢無境,被裹入繭子里似,待破繭醒來,當真大醒。入眼的依然不是心上那個人,而是那人的親親阿爹。

    朱大夫大馬金刀坐在榻邊圓墩椅上,常掛溫和笑弧的嘴此時繃繃的,眉峰小小糾結,兩眼小小燦光,緊盯著他看。

    身軀感覺輕快許多,神智亦清明,苗淬元一開始幾是屏息地與他對看,隨即起身下榻,行晚輩禮,搶先開口——

    「這一次是我大意,沒寶貝好自己,讓月兒……以及其他人擔心,是我不對,自當內省。今生雖不敢保證絕對活得較月兒久長,但一定、一定為心愛之人保重自己,盼兩情相伴一生……望朱大夫成全,將月兒許我。」

    「早該看出,早該看出啊……廣院跟你那東院,這近水樓台的……欸欸,原來‘瘟生’離這麼近,早被惦記上……」朱大夫自言自語、自喃自嘆。「咱們月兒用在你身上的手法,那般熟練老辣,都不知使過幾百遍似,唔……拿你來練,恰好不錯,哪天我先走一步,她娘還有她照看,咱也安心了……呃,不不,咱是要說苗大爺你——」

    「是。」躬身聆听,非常真誠地賣乖。

    「你——」一指直直指著。

    「是。」

    「你……你……」

    「是。」

    「欸!」結果朱大夫自個兒敗下陣來,長指一收,大袖一甩,起身走出去。

    看來,好事還得再磨一陣。苗淬元暗自苦笑。

    步出房外,彩霞滿天,問了小醫僮才知,他是昨日傍晚時分被送來的——

    「……之後月姐就徹夜守在榻邊,一早才被師娘趕去吃了點熱湯面,回來又繼續守著,直到師父來了……師父難得對月姐板臉,弄到最後,師父親自照看,月姐才乖乖到隔壁小房休憩。然後師父坐在榻邊就一直搖頭念著,女生外向、女生外向,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無法可管,無法可管……這樣。」小醫僮後頭還皺起眉心、壓低聲音,學起朱大夫說話的神態。

    苗淬元听了仍是苦笑,但想起朱潤月,胸口暖軟,微微疼痛淌開,甘之如飴。

    小醫僮最後端起臉,鄭重道︰「月姐才睡下小鴿時辰,苗大爺別擾她。」

    「是。」被一個小家伙耳提面命,他竟也不惱。

    「師父交代了,苗大爺無事可自行離去,診金的話,之後再與貴府三爺的診金一起結算。」道完,小醫僮作了個揖,逕自忙碌去。

    所以,一時間是見不到心上那姑娘了。

    苗淬元遂收拾心情,甫走出廣院,慶來正迎面趕來,一見他安然無恙,喜得又叫又跳,還哭了——

    「大爺不能又那樣嚇人,都、都沒氣兒了,要不是朱姑娘死撐下來,不住往您鼻中吹藥吹氣,一次又一次推宮過血,您都不知飄哪兒去」

    朱夫人說他曾一度沒了心跳、氣息盡隱,慶來說他都沒氣兒了……是了,如此說來,確實死過一回,苗淬元對于發生的事漸漸拾回記憶。

    在「崇華醫館」被照看了整一日夜的事,幸得慶來機靈,對家里人瞞下了,但瞞不過老金。

    苗淬元一回「鳳翔東院」,自然又挨自家老僕一頓念,但他欣然接受。

    浴洗過後,仔細烘暖散發,雖沒什麼胃口,但老金端來一大盅十品鮮粥時,他還是盡可能吃些,吃下大半盅才擱下調羹。

    之後天暗下,月華方升,他又覺乏了,想想一次瀕死,到底還是傷了元氣。

    他懶懶倚坐在榻邊想事,當一抹縴細嬌影撩開內房那道錦繡垂簾、靜謐謐出現在眼前時,他真以為是腦中有所思而產生的幻影。

    他不由自主起身,長目眨也未眨,那姑娘同樣直直望著他,然後直直走向他。她安靜且直接地走進他懷里,藕臂環住他的腰。

    「朱潤月……」不管是全名或小名兒,當他低喚她時,總有很纏綿的感覺。是真的。溫熱柔軟的身子,將他摟緊的力道,絕非他憑空想像。

    低喘了聲,他驀然回抱她,一下子使力過猛,身軀不禁晃啊晃的,最後竟擁緊她往後倒,雙雙倒在軟榻上。

    朱潤月輕呼了聲,立時想起身察看他。

    倘是男人會乖乖放手讓她爬起,那他就不是苗大爺了。

    長臂一擱,長腿一攔,苗淬元把姑娘家散在榻上的青絲壓住,把裙擺也給壓實了。「陪我躺躺。」

    他聲音微啞,目光透乞,眉宇間是病過初愈的憔悴,還是好看的,但看著看著……只覺心窩層層疊疊泛開的,都是疼。

    于是朱潤月不動了,靜靜躺落,與他面對面側臥。

    「我是送藥過來的,已交給慶來拿去煎熬,等會兒還得喝過藥再睡下。」她瞧出他面上倦色,不禁探指去撫。

    指尖輕挪間,她眸光便染了水氣。

    「我見到你哭,眼淚成串成串掉個不停,你張口覆在我鼻上、口上,一次又一次,兩手推拿、揉捏、點壓,不住地在我身上施展,一遍再一遍……我知道你喚著我,不斷跟我說話,我出聲回應,明明叫喊出來,應得那樣響亮,可你還是哭,听不見我……月兒,別哭了呀……」捧起欲淚的秀顏,他低低嘆息,湊去含住她微顫的嬌唇。

    腦中片段一塊塊拾回,往神魂底端深鑿。

    他記起全部,那些他止息瀕死時所見的景象。

    泵娘眉眸堅定,意志強韌,但默默地淚流不止,她哭著的臉多麼可憐。

    他放不下、不能放,所以神識與心志皆被她緊緊牽系,所以,在無形無盡的川流中朝她泅回。

    仿佛失而復得……不,不是仿佛,她真曾失去過,在探不到他氣息與心脈的那時,短短一瞬都覺漫長煎熬,盼不到盡頭。

    她回吻,臉蛋擠著他,很是笨拙,吻卻軟嫩真切。

    他咧嘴笑,多麼歡愉,像終于、終于得到心愛之物的孩子那般,純然的開心,無比的開心,將寶貝牢牢鎖進懷里。

    兩人氣息都不穩,面龐通紅,朱潤月听到他粗嗄的喘息,尚心有余悸。

    她離開他的唇,眸底雖含潮,可近近瞪人時,氣勢還是挺足的。

    他哪里又開罪她了?苗淬元疑惑挑眉。

    「慶來全都招了!」她說。「你那天跟盧大哥打了架,雙雙掛彩,還以為是打架而已,原來還打到落水……你身有頑疾,這麼凍的天,江北一帶肯定更寒,落了水是好玩的嗎?」氣到真想咬他。

    「唔……」

    「豈知你還不消停些,馬不停蹄地胡跑,一會兒往北,一會兒朝南,倘是要算,從出門尋盧大哥和素姐開始,到暗中插手‘江南藥王’盧家的事為止,整整奔波了一個多月……」其實不止這一個多月,在她婚期定下後,他就頻頻往外跑,以往固定時候為他正骨推拿的保養之舉也就擱下,少了人叮嚀,他說不準連鍛鏈呼吸吐納的活兒也給省了,而這一個多月的苦勞奔波算是火引子,一發作便來勢洶洶,竟險些……險些……

    朱潤月突然語塞,知他之所以在盧家的事上橫插好幾手,起因在她,一想起此點,罵也罵不出,心既悶又痛。

    這一次沒咬人,她改而揪住他一只漂亮的耳,懲罰般捏了一記。

    「你這人,沒人管著,什麼禍都敢闖,不能再有第二次了。」

    「好。再不能有下一次。你來管管我。」他臉上的笑溫柔到能滴出水。

    她頰面更紅,到底舍不得用力掐他,那手勁幫他揉耳朵似,揉得渾身舒坦。

    他低逸一聲,半身壓過來索吻,將她困在身下很恣意地糾纏過。

    「要……要記得換息……別憋著氣,你……你留心呵……」吻跟吻之間,她搶這瞬間叮嚀。而明明被吻得雙眸迷蒙、幾要暈厥的是她啊!

    「好,不憋氣。」氣息再次與她交融。

    然後貼著她的頰、她的唇,鼻尖摩挲啊摩挲,他低笑問——

    「得定個時日,我備上幾件禮,正式上‘崇華醫館’拜會你的雙親。之後你再隨我訪一趟江北的溫泉別業,跟我見我爹娘去,可好?」笑更深。「當然,家里的太老太爺、二爺和三爺,都要再正式見過的。」

    正式拜見。

    此舉不僅是定下彼此情意,更是把他們倆這事攤開了。

    朱潤月略微推開他的胸膛,抿抿唇道——

    「我爹他……他眼下還不大習慣,要花些時候再想想,然後……我也想慢慢來。」她與盧家的姻緣才剛了斷不久啊……

    苗大爺聞言臉色陡變。

    他倏地坐起,散發襯得他一張氣色尚未復原的俊臉格外頹靡誘人。

    「朱潤月,我待你的心意,天地可監,你不可能不知。你……你莫非想讓我第三度的求親一樣慘淡收場嗎?你不能這樣玩人!泥人還有三分性,你再這麼欺負我,我就……就……」

    「就如何?」欸,話也不好好講,誰欺負他了?朱潤月跟著坐起,好氣又好笑。

    苗大爺被問得一愣,最後繃著臉硬聲答︰「……就好好懲治你一頓。」

    「好啊,那你來懲治啊。」她心兒評評跳,努力想抿住笑,但不大成功。沒料到她會這麼答,苗淬元胸膛起伏略劇,定定瞪著她。

    忽見她掩不去的笑意,他都惱出一片火海,她卻沒心少肺、自顧自笑了。他氣到撇開臉,一只秀荑倒悄悄摸上,先扯了扯他的袖,見他不睬,就鑽進袖中握住他的手。

    「苗淬元……」撫挲,玩著他的指,再握緊。「你待我的心意,我知道的,我也是……也牽掛你、在意你、喜愛你,若然不是你,我不會明白什麼叫情竇初開、情難自禁……我只是想慢慢來,一切水到渠成,不急進。」

    苗淬元被她的表白震得氣息又亂,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強穩住。

    這時,握住他大手的小手突然撤開。

    他一驚,偏蒼白的俊臉終于忍不住轉回來瞪她,郤見她手往袖底掏啊掏,掏出以紅網包裹的一物。

    當她揭開紅綢巾,露出里頭那把男款的珍珠銀簪時,苗淬元真覺丹田氣海亂上添亂,離哮喘發作像也沒多遠。

    「我一直記得你那日說的,你說……朱潤月,望你笑顏長駐,與良人白頭偕老,如此,亦不負我一樁心頭願。」她靦眺垂頸,沉吟了會兒又鼓勇揚睫——

    「珍珠成對,銀簪亦然,我將此簪贈予良人,我的良人……盼此生與你白頭偕老,不負你的心頭願。所以請你……請你收下……」說完,只覺整個人熱到快自燃。

    小小床帷內靜得奇異。

    突然——

    「哇啊!」朱潤月一聲驚呼打破奇靜,因忽地被苗大爺以猛虎出柙又惡狼撲兔般的狂勢撲倒,抱在胸前的男款珍珠簪還被他以口徐徐地餃了去。

    苗大爺散發托顏、口餃銀簪,然後垂目鎖住她的模樣,當真……欸,俊到翻過去又美到翻過來啊!

    她迷了般咧嘴笑,傻乎乎的,好滿足。

    伴下銀簪,那張餃過銀簪的口又來餃她的唇,追逐她的巧舌芳津,這一次蠻橫了些,惡狠狠的,卻依然掩不盡的情絲纏綿再纏綿。

    「月兒,你這定情簪子,我收了,你的良人,我當了,而我那樁心頭願,除你之外,誰能替我了結?」

    白頭偕老的心頭願啊……

    「好……好啊……」心悸動,眸眶發燙,還是不住地滲淚,但這樣的心暖歡愉啊……她用力抱緊他,好用力好用力。

    「我來了結,就我而已,別人不行。」

    「沒有別人。」

    苗大爺深深嘆息,那聲深嘆從心魂鑽出,同樣是滿足,全然的滿足。

    這一輪潤月,不再遙不可及。

    這一輪月兒,終于來到他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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