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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雷恩那 -【我的樓台我的月】《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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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28 09:41:03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我的樓台我的月 作者︰雷恩那

「鳳寶莊」的家主苗淬元,著實就是個皮里陽秋的笑面虎,
他以「種桑養蠶、取絲制綢」做起正當生意,
傅地里卻干下不少「掛羊頭、賣狗肉」的勾當,
跟立志當個救死扶傷女大夫的朱潤月全然不同調。
那生得秀潤的姑娘人如其名,就像一輪明月當空,
兩人性情天差地遠,他偏就對她挪不開眼,
可她打小訂下娃娃親,對他又從來不假辭色,
就在他以為這抹月光永遠不會落在他身上時,她竟慘遭退婚?
他憐她、惜她,感情再難壓抑,既然別人不娶,他來求娶!
可她說對他無男女之情,怎能允婚?
他答此時無情,唯盼往後情生意動。
近水樓台,不一定先得月,但這是他的樓台他的月,
既已落入他的地盤,他都要將她牢牢捧在掌心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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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28 09:42:05 |只看該作者
第1章(1)

    細綿綿的雨里夾帶著杏花香,是春臨的氣味。

    雨中,天光依舊清清,落在城里那幾橫幾縱、又或者蜿蜒的水道上,水面濺出無數雨花,亦閃動粼粼波光。

    那姑娘一身鵝黃衫裙,腰間纏著水藍長巾,素面油紙傘斜斜打著,擋掉越發綿密的春雨,自然也遮掩了她的容貌。

    也許正因這般,人在橋上的苗淬元才會留意到她。

    瞧不見臉,平添幽思,仿佛雨幕里畫開的一抹鮮嫩,水藍長巾纏出不盈一握的腰肢,說她是「姑娘」,是因那烏溜溜的青絲仍蕩在背後,傘下的發尾潤著濕氣,並未像婦人梳髻那般高高綰起。

    泵娘乘搖船走水路而來,小船搖近河街岸邊,姑娘沒等搖櫓師傅停妥,一個小躍便俐落跳上石階,系在腰間的一只正紅繡花小袋跟著晃呀晃。

    「胡大叔,這雨天的,您去前頭茶館先歇歇,茶資我這兒有呢,您拿著,半個時辰後再來接我吧?」

    搖櫓大叔笑著直搖頭,也不理姑娘遞來的銅錢,連聲道︰「快去忙你的,快去快去,你爹交代的事可得辦好了,快去!孤管咱了,這城里河街水巷、幾彎幾拐的,咱早都爛熟,上哪里打發,還真不用你操心。況且咱也不想挪動,就在岸上的廊棚下躲雨,跟幾個相熟的同行說聊幾句。」

    泵娘嗓聲不屬甜潤、愛耍嬌嬌的那種,卻是語調沉穩,清脆有力,感覺扯嗓大呼的話,那是氣壯力沛,定能將滿大街的人全都喊住。

    「大爺,瞧什麼呢?」貼身小廝慶來邊問著,一雙靈目直往河街打量。

    他剛滿十四,個頭不算高,但手長腳長。

    此時他一手替自家年僅十八、已生得修長挺拔的大爺撐傘,另一手則小心翼翼托著一只扁扁藍布包,生怕被淋濕似。

    泵娘結束與搖櫓大叔的談話,黃衫身影上了石階,走過青石板道,消失在一間打鐵鋪內……苗淬元遂回過神,將腦海中「姑娘張聲大叫」這種不著邊的畫面抹了去,微地一笑——

    「既無枯藤、老樹、昏鴉,就瞧瞧這小橋、流水與人家,挺好不是?」落了話,他重新拾步。

    慶來趕緊跟上,隨主子下了石橋。

    總之大爺說話就愛打禪機,他笨,從來只听得懂字面上的意思,反正他是不求甚解,听不懂就跳過,絕不會跟自個兒過不去。

    亦步亦趨跟著,他掂掂手里的藍布包,語氣轉興奮——

    「大爺,這條雲錦帶上的菊海,是您手繪的圖版制成繡片下去繡的,您畫得好,咱們‘鳳寶莊’的繡娘們技藝也高,這成果可真好看,老爺和夫人瞧了肯定喜愛,往後若開賣,定然又是一輪瘋搶。」

    苗淬元僅淡勾著嘴角,大步踏過青石板道,並未因雨而慢行。

    「鳳寶莊」苗家位在太湖邊上,祖業是種桑養蠶、取絲制綢,別的不說,光這座城內就有五處用來經營布疋生意的大鋪。

    苗家興起到了第二代,根基已穩若泰山,之後更嘗試了其他行當,酒樓茶館、書肆、琴館等等營生皆有涉及,至于制綢織錦、刺花繡鳥的本業更是越做越大,如今「鳳寶莊」的布莊、繡樓不僅遍及大江南北,幾款特制的成絲和成布更被當朝選為貢品,只供天家所用。

    而他苗淬元正是「鳳寶莊」的第四代家主。

    自小廣在商道上走闖,滿十八歲的這一年才正式從爹親手中接下整個家業,這肩上之擔、腳下之路,非常人所能承負,落在他身上卻有些四兩撥千斤的氣味。

    像如今該百事纏身、分身乏術了,他依然能騰出時候嗅一會兒糅過杏花香的春雨,到這條街來親取欲為娘親祝壽的一套翡翠飾物。

    這一處是大城中著名的工藝一條街。

    河街兩岸的店家多是靠手藝吃飯,打鐵鋪和打造頭面飾物的店家尤其多,瓦屋傍水,水道上的小長舟或載客、或送貨,川流不息,足見生意紅火。

    苗淬元走進一家門面毫不起眼的作坊。

    雖說連個招牌也無,但作坊里的梁老師傅打造飾物的功夫已臻爐火純青之境,為了娘親這一套鎏金翡翠飾物,苗淬元可是花了重金才請動梁老出手。

    此時作坊的小敞廳里,老師傅打開紅漆木盒,將端莊大氣的成品展現在前。

    收了傘、站在主子身側的慶來不自覺屏息,大氣都不敢喘。

    一是因敞廳前的棚院里,七、八名年輕師傅和幾個學徒各自忙碌,化銀、鑄模用的火爐燒得甚旺,熔作液狀的銀料淌入石槽里,每道工法都得小心留神,整座院子竟除炭火作燃的聲響外,再無其他聲音。

    其二是因梁老師傅的這套成品,明明當初交到老師傅手中的一方翡翠石頭,瞧起來也不如何搶眼,豈知經老師傅神手打磨瓖造,整個是貴氣逼人且細致無端,全然出乎意料啊!

    他兩眼瞠圓舍不得眨,反觀他家的爺,果然非常人啊非常人。

    「多謝梁老,我明日便讓人送尾款過來。」苗淬元偏輕快的語氣听得出內心愉悅,但也僅是如此罷了,沒什麼大喜過望的表現。

    梁老師傅見他從容蓋下盒蓋,推回,起身欲走,才知他是想來個銀貨兩訖,待付清尾款後再將東西取走,遂笑笑道——

    「既是給家里長輩祝壽的賀禮,苗大爺還是先將飾物取了去吧。尾款慢慢再算,咱信‘鳳寶莊’定然不會耍賴不認帳。」

    苗淬元聞言一笑,也不推辭。「承梁老信任,尾款定盡快送至。」

    慶來在主子的示意下,上前將紅漆木盒抱起。

    棚院外頭小雨如酥,他見主子要離開了,遂將先前從自家繡樓帶走的藍布包擱在木盒上,用單臂貼身挾抱,打算用另一手替主子打傘。

    然尚未走出棚院,作坊的窄小門前來了一人。

    那人往里邊張望一眼,隨即踏進,無意間擋了某位大爺的路。

    鵝黃衫裙,水藍腰纏,腰間晃著一只鼓鼓的正紅繡花袋——

    是個姑娘家。

    是那個他在過橋時,短暫引去他注目的姑娘家。

    心中打了個突,苗淬元身形一頓。

    這一邊,姑娘飛快瞥了苗家主僕一眼,斷定是上門的顧客而非作坊人手,眸光便直正落在送客出門的老師傅臉上,聲音正雅干淨——

    「請問這兒是梁故秋老師傅的作坊嗎?我是從老墨打鐵鋪那兒過來的,打鐵師傅們告訴我,這一帶就數梁老師傅的手藝最高、最細膩,我想請梁老師傅打造一件東西,不知可——」

    她話不及道盡,老師傅亦未出聲,棚院內已響起淒厲慘呼!

    「手!手——我的手!浮浮浮——」

    「小六!小六受傷了!夠斧板砍了!」

    矮板是銅鐵混制的銳利板子,用來切磨冷卻變硬的銀料,而負責這活兒的年輕師傅顯然嚇傻,抱著斧板不知所措地低嚷——

    「我不知道啊,小六的手何時擱那兒了?我……我沒瞧見啊……」沒瞧見,所以一斧砍下,砍得小學徒瞬間鮮血狂噴,抱緊傷臂倒地哀號。

    梁老師傅見狀,立即沖去忙按住小六幾遭斷臂的傷處。

    必定要送醫館救治,走水路最快!

    苗淬元才想吩咐慶來趕緊往外頭河街雇船,眼前竟一道黃影閃過,那登門踏戶的姑娘伸手就搶,奪走慶來臂彎里的藍布包。

    「喂、喂喂——干什麼干什麼啊?!」慶來疾呼,一個沒留神,藍布包被搶走,連紅漆木盒都掉在地上,盒蓋「啪」地一聲摔開。

    「這個好!」朱潤月原本是鎖定那方裹物的藍布,沒料到解開藍布後,發現里邊是一條長錦帶,她贊了聲好,又瞥見漆木盒內的飾物,眸子驟亮,手中遂抓起長條錦帶和盒內一根鈍尾發簪,二話不說,起身沖向傷者。

    意外來得突然,事情發生得太快,怎麼都料不到眼前的姑娘會搶布奪簪。

    苗淬元俊目甫動,擋已無法擋,那姑娘搶走東西便撲到小學徒身側。

    「壓住浮!抓好!」

    一刻鐘前,苗淬元尚以為「姑娘張聲大叫」這事,是多麼荒誕不經的想法,此刻——竟然成真!

    讓他親耳听得真真的!

    丙如他所想,這姑娘張聲大叫,丹田有力,簡直氣沖雲霄,連年歲足夠當她祖父還綽綽有余的梁老師傅都被震懾住。

    老師傅老臉一怔後,立時听話地壓住痛到亂扭的小六,讓姑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雲錦長帶一圈圈緊縛在傷臂上端,力求止血。

    她綁縛的手法十分老辣,完全不怕見血,幾次催緊長帶,伴隨小六的哀叫慘呼,她充耳不聞,下手越發快狠準。

    翱好長帶後,她抓起搶到手的鈍尾發簪,也不管那根鎏金翡翠簪多美多珍貴,只因是鈍尾簪,戳起人來不會一下子戳出傷口,對她而言才叫管用。

    她用偏圓潤的簪尾,接連戳刺小六左胸至傷臂的幾個點。

    苗淬元深瞳刷過異采。

    他習過武,武藝僅為強身健體,並不高絕,但授武師傅教他認過人體的經脈和穴位,這姑娘分明也懂穴道分布。

    她使的是類似點穴止血的手法,因無內力,所以才需靠簪尾加強刺激。

    「拆門板抬人,快去雇船!得送醫!」她手勁未停,頭也沒抬,干淨音質張揚起來令人心神凜然。

    「門板來了來了!」幸得有人見事亦快,她一吩咐,門板立即被抬來。

    眾人將小六抬上,趕著往外沖,人命關天,梁老師傅也無暇顧及苗家主僕,隨大伙兒往外疾走。

    苗淬元舉步跟去,踏出作坊,見那抹鵝黃縴影一直跟在傷者身邊。

    船只沒能立時雇上,急得眾人直跳腳,卻听姑娘揚聲又嚷——

    「胡大叔、胡大叔——」

    在不遠處廊棚底下避雨兼閑聊的搖櫓大叔猛地回頭。

    一見門板上躺了個人,鮮血觸目驚心,用不著多說,胡大叔已三步並兩步躍下自己的木船,協助作坊的人將傷者抬上船。

    小船擠不下多少人,一方面也為了減輕負重好加快速度,朱潤月只讓梁老師傅隨行,便讓胡大叔出發。

    「他的手興許還能救回,快找我爹。」見血勢大止,她面色微緩。

    「當然送你爹那兒,這活啊,估計也只有他能辦!」胡大叔施展了一手,船身立即回正。

    因鬧騰一場,且有人受傷見紅,自然引來河街兩旁不少注視,朱潤月並不在意,僅垂眸想著還需做些什麼……唔,爹說重創外傷首要止血,再者,盡力讓傷者神識保持清明……受傷的小學徒痛到臉色慘白,一雙招子瞠得圓大,很好啊,著實驚嚇到了,但沒打算昏,也算氣魄……反觀她兩袖沾上的片片血紅,等會兒被爹瞧見,她家和氣愛笑的爹八成要昏倒。

    她整整袖口,雙睫忽地一顫——啊!瞧她手里抓的?!

    「喂,你!穿青衫的公子!」船就要搖離,她突然立起。

    大伙兒循著她的眸光看向某位青衫公子,稍有眼力的已然認出——

    「咦?是‘鳳寶莊’的大爺啊!」

    「是啊是啊,是苗家元大,沒錯的。」

    苗淬元英眉微沉,目光甫與她對上,只听她清亮一句。「接好!」

    一物從她手中當空拋來。

    苗淬元本能展袖,一道袖底風過,五指已接住她拋來之物——是那根被她搶去的鈍尾鎏金翡翠簪。

    「朱姑娘快落坐,得搖快船趕水路了。」

    「胡大叔,有勞您。」

    「瞧咱的!」胡大叔吆喝了聲,櫓板來回扳搖,船身迅速蕩離一大段。

    此時尚能听到姑娘脆聲清凜道︰「嘿,別閉眼!你叫小六是吧?小六,姐姐請你吃參糖,你陪姐姐說說話,咱們聊天,你別睡啊!」

    圍觀的百姓紛紛收回視線,正各自散去,但仍有人直盯著不放,就見船上那姑娘解開腰間的正紅繡花袋,從里邊掏出圓狀似糖球之物喂進小學徒口中,自個兒也含了一顆。

    她對著小學徒笑,含著糖球的一邊頰面小小鼓起。

    岸上,慶來剛把重新收拾過的紅漆木盒抱了來,手里還拽著一方藍布。

    「大爺……」雲錦長帶都沒了,抓著藍布不放的少年小廝一臉的欲哭無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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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28 09:42:43 |只看該作者
第1章(2)

    苗淬元直直盯著小船離去。

    春雨不知何時已歇,涼風猶帶濕氣,輕拂年輕家主一身青衫宛若悠閑。

    他狀似淡定,內心其實已怒海翻騰。

    完完全全——就是「啞巴吃黃連」的局。

    有、苦、難、言!

    因為人命關天,所以奪他「鳳寶莊」精心制出的菊海雲錦帶,奪得順手。

    正因人命關天,再搶他為娘親重金打造的翡翠簪,搶得理所當然。

    他還不能說不,畢竟,人命關天。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這理他並非不懂,也願意救,但被一個姑娘家如此這般「強取豪奪」,竟連個謝字也沒,能不氣嗎?!

    包何況翡翠簪上已染血,即便還來,如何再當長輩的壽辰禮?!

    他五指緊握鈍尾簪,簪首的團花邊角刺得掌心生疼。

    「慶來,雇船。」

    「嗄?呃……爺,咱們今兒個是策馬進城,兩匹大馬還拴在東大街咱們一號布莊那兒,您說步行去繡樓取物,再到梁老師傅這兒轉轉,便可出城回‘鳳寶莊’。這、這要回去,得回頭把馬兒騎走啊……」話音越說越弱,因主子大爺瞳底陰黑卻閃亮,整個戾氣大盛。

    「雇船!我倒要追去看看,那條菊海雲錦帶能被折騰成什麼樣?」

    要他自認倒霉,也得弄明白喂他吃黃連的姑娘究竟是誰!

    ……年歲定然較他小,一副十五、六歲模樣。

    先前在油紙傘遮掩下,雨中身影尚覺婉約,待她堂而皇之來到面前,一時之間卻也無法將她細看。

    在作坊里的那場意外,只覺她個頭小小,力氣卻大,脆聲高揚能凜人心魂,至于婉約……是他腦袋浸雨,想多了。

    旁的不提,就說她最後穩立在船上,揮臂拋來簪子的那姿態,哪來婉約?哪來?!根本是大開大合、俐落有勁!

    可惡,到底打哪兒來的?

    「听說苗爺前些天著了道,栽在一個來路不明的丫頭片子手中,之後雇船追擊,一出城外河道,竟已尋不得對方蹤跡?」說話之人約莫二十出頭,年輕剛峻的面龐上頂著一頭白發,目光似慵懶,笑中帶惡華。

    滿天紅霞甫被黑藍吞噬,月兒便露出皎顏,清光在湖面上迤邐,明明是平靜無波,才有月光便不同,被瓖亮的湖水閃啊爍的,像也小小鬧騰起來。

    湖面上有兩艘船,一艘是輕長的中型烏篷船,另一艘是大戶人家游湖用的華麗舫舟,兩艘船在湖東這一處偏僻岸邊接了頭。

    兩邊都來了些人,烏篷船上的老大被大戶人家的家主邀上舫舟密謀,謀到最後,前幾日傳進耳里的事直接就問出口,末了還非常「熱心」地提議——

    「嘿嘿,究竟是哪路人馬?咱寒春緒都想會會了。苗爺,不如你給說說,對頭是圓是扁、長相如何?身上有無其他特征?待咱倆將眼前這事了結,掘地三尺我都幫你把人挖出,免得你日日忿恨,夜夜難平,進而怒傷自己啊。」

    說得像他有多悲慘似。

    苗淬元坐姿雅正,神情淡然,勾唇笑道——

    「不勞寒爺費心,要尋那人並非難事,在下自會處理。」

    那日臨時雇船已花去一些時候,加上對方那位搖櫓師傅技藝驚人,搖船切進蜿蜒水巷,走捷徑通城外河道,令他們跟得極為勉強,才一個錯眼不見,連人帶船都不知往哪里尋。

    他讓人盯著作坊,梁老師傅直到傍晚時候才返回。

    他遂以付尾款為由,當夜再次登門拜訪,言談間問起傷者情況,得知那名叫「小六」的小少年被大夫留住在醫館內,險遭齊腕斬斷的左手是保住了,但復原之路方要開始,亦不知能復原到何種程度,但至少是保住手了。

    如此听來,大夫還挺有能耐。他記得,那姑娘對搖櫓大叔說——

    他的手興許還能救回,快找我爹。

    所以大夫是姑娘的爹。

    只要問出醫館位在何方,要找人算帳還不容易?

    然未料及的是,梁老師傅竟多次裝傻岔開話題,要不就支吾其詞。

    最後老師傅竟語重心長道︰「大爺,就……高抬貴手,算了吧?那姑娘是情急之下才強取您手里貴重之物,這事說起來,咱這作坊也得擔些干系,您這尾款,小老兒是萬萬不敢收了,您拿回去吧,也……也請回吧。」

    哼哼,老師傅一雙火眼金楮倒也厲害,沒被他笑笑模樣唬了去。

    他留下那筆尾款,起身離開。

    老師傅不願透露,他也不是沒其他法子再查,只是事有輕重緩急。

    太湖一帶有湖匪建幫立派,往來商旅與湖蕩人家多受其擾,連幾處城郊外的湖邊小村亦遭摧殘,其中以「太湖黃幫」勢力最大。

    去年冬天,官府終于力圖剿匪,肅清不少大小革派,「鳳寶莊」位在太湖邊上,且是這一帶極具聲望的大戶,在剿匪一事上,明里暗里出了不少力。

    今年開春,號稱「太湖黃幫」五巨頭的大小當家有四人落網,一人逃脫,那漏網之魚還是黃幫頭子、湖匪們的首領。

    怕只怕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前幾日再傳湖上有貨船遭劫,對方不夾緊尾巴避風頭,竟又出來作案,若非有意挑釁,便是被逼急了。

    但不管是挑釁抑或狗急跳牆,只要對方不肯按捺,就能輕易誘之。

    只是蟄伏與誘敵這等細活,交給官府兵丁怕是很難做得到位。思來想去,唯有眼前這位游走黑白兩道、專接暗盤生意的「千歲憂」寒老大,才是上上之選。

    寒春緒從盤里抓起一顆鴨梨,張口就咬,還邊吃邊道——

    「苗爺見外了不是?咱與你還有你家老二湅英兄早都混熟,‘鳳寶莊’與‘千歲憂’那是鐵打的情分,我狡兔三窟其中一個窩,還是‘鳳寶莊’幫我置辦的,有‘鳳寶莊’這顆真金白銀、童叟無欺的羊頭掛在前方,咱這狗肉生意才能賣得風生水起不是?為大爺你分憂,我很樂意啊!」

    「寒爺近來退回太湖一帶休養生息,是覺日子過得太平淡無趣,才想四處找樂子吧。」苗淬元長指在膝上輕敲了敲,從容又道︰「眼下最大樂子就這一件,黃幫湖匪四缺一,逃掉的還是幫中老大,夠寒爺消磨些精力,不必動腦筋動到在下頭上來。」

    寒春緒輕哼了聲,將鴨梨吞得連核都不剩。

    「消磨精力?嘿嘿,還不夠我塞牙縫。不過苗爺盡可放心,這道小菜咱還是會好好吃的,‘太湖黃幫’不清個底朝天,我在此地的老巢也難以安生。」

    要誘敵現身,再誘敵深進。

    苗淬元在明處當誘餌,寒春緒的人馬在暗處打埋伏。另外還有苗家二爺苗湅英的人手幫忙,三劍齊發,就待魚兒上鉤。

    今夜其實已是第四夜,誘敵與埋伏這般的細活,原就講究耐性。

    算準對頭作風,耐著長長的性子,靜待。

    噢,也不算「靜待」,富貴人家乘舫船游湖,在湖上夜宴,怎麼也得安排歌舞助興,越熱鬧越能引來注目啊,可不能真靜靜待之。

    苗淬元從舫船二樓的大窗望下,二弟苗湅英置在他這兒的人手充當起樂師和伶人,此刻準備發船,有人在甲板忙碌,有人正理著琴弦。

    轉軸撥弦三兩聲,未成曲調先有情,理弦人的琴技盡管及不上他家那位擁有「八音之首天下第一」封號的三弟苗沃萌,但身為一名江湖人,指下琴色如此,也甚稀罕。

    他淺淺揚了嘴角,邊捕捉琴音,長指在窗欞邊輕敲,思緒轉動。

    寒春緒已在一刻鐘前離去。

    昂責打埋伏的寒老大今夜之所以現身與他聚頭,主要是來知會他這幾晚湖邊上的情勢。

    舫船連著三晚蕩在湖心作樂,乍見下以為天下無賊、風平浪靜,實則對頭動靜皆有跡可循。但「太湖黃幫」的頭兒對這一帶亦是了若指掌,若主動出擊怕要打草驚蛇。

    所以,一動不如一靜。

    待敵將至。而這「將至」,或者就在今晚。

    外邊「叩叩」兩響敲在門板上,令他沉思陡頓——

    「大爺,咱進來了。」稍等了會兒,听到里邊傳出應聲,一扇門才被推開,慶來端著碗黑乎乎的藥汁踏進。

    「爺,您的藥,剛熬好的。金伯吩咐了,您一定得喝,若再像昨兒個擱到忘記……唔,就別怪他嘮叨,準要念到爺的耳朵出油才干休。」「鳳寶莊」里的僕婢,也僅有金伯敢對大爺這麼撂話,讓身為小廝的小少年十分景仰。將藥擱在臨窗的茶幾上,慶來張圓雙目,杵著不動,就等主子乖乖喝藥。

    苗淬元收回敲擊的指,上身略挺,用小調羹舀舀碗中黑汁,淡然問——

    「你來我身邊也已三年,可知我為何服此藥?」

    慶來想了下。「爺似乎在夏、秋兩季較常服藥,冬天和春天倒不常用,如今雖是春日,可爺連著幾晚都在湖上熬著,金伯才又盯著爺服藥吧。唔……小的之前問過金伯這帖藥的功效,金伯說,是用來補中益氣、強身健體的呀……」話音微頓,因主子大爺突然揚唇笑深。

    苗淬元頷首。「是啊,是為了補中益氣、強身健體,自然是如此。」放下調羹,他整碗端起,藥略燙舌,他也是幾大口便喝盡。

    今晚也隨他上舫船的老僕正將熬過的藥渣倒進湖里,老僕抬頭朝二樓大窗一望,恰跟他對上。

    「老金——」苗淬元低喚了聲,還把手里的空碗倒翻,揮了揮,意思是——瞧,我把藥喝個精光,多老實啊!

    已上了年歲的老僕笑著點點頭,收回目光,待要轉進舫樓內,又被另一聲叫喚喊住。

    「金老伯……老伯,是您沒錯吧?」女子的音質干淨如鈴,透出驚喜。

    不只老金一個聞聲轉身,甲板上準備出船的人手全都戒備地瞄了去。

    夜幕四合的岸頭,那身影一下子跑近。

    舫船上的燈火一照,暗蒙立轉清晰,竟是年歲輕輕的姑娘家獨自一人。

    老金眨眨眼,將人認出了,訝聲問︰「……這不是朱大夫家的閨女兒嗎?咱記得是個挺好听的名字……啊!潤月!是潤月沒錯,朱大夫說過,你出生那晚,月娘圓潤潤高掛,所以取作潤月。潤月姑娘,你這是……都這麼晚了,怎麼還一個人在外游蕩?離這兒最近的渡頭還得走上一小段路,何況你現下趕去,渡頭也沒船,梢公們早都歇下了呀!」

    「是啊,確實晚了點。」朱潤月靦地挲挲鼻頭。

    略頓,她一手輕拍了下背在身側的小藥箱,笑道——

    「我是過來湖東這兒送藥的,順道去張婆婆和顧老爹家里探望,婆婆的胳臂是火傷,老爹則是跌傷腿,我爹日前幫他們診過,傷無大礙,但就是得勤些換藥,所以也幫他們重新裹了藥才走,結果耽擱久些,就錯過最後一趟渡船。」

    「啊?那、那……這……」

    朱潤月又道︰「金老伯,您是‘鳳寶莊’的人,那這船理應是苗家的船吧。我爹和我住哪兒,您是知道的,這船若是回苗家‘鳳寶莊’,還真能順道將我捎上,所以……可否請金老伯同苗家哪位主事的爺提一聲,允我上船?」

    老金一下子為難了。

    這偏僻地方,當然不能留她一個女孩兒家在這兒,瞧,竟連盞燈籠都沒得傍身,太危險!可要讓她上船嘛……這船是拿去當誘餌的,如此豈不是拖人家姑娘往險里跳?!

    想了想,要不就他留下來陪朱家閨女?

    他雖有些歲數,但一套八卦棍從年輕練到老,給他一根猛棍在手,尋常莽夫來個五、六人合圍,他還不瞧在眼里。

    若陪著姑娘家往渡頭過去,說不準能尋到夜泊的船,多花兩倍的錢,應還是賃得到船只渡回湖西「鳳寶莊」。

    就這麼辦!

    「姑娘且等等,咱跟家里大爺回報一聲,讓咱留……」

    「老金,既是相熟之人,就請這位潤月姑娘上船吧。」舫樓樓上傳來男子話音,慣于命令似,十分干脆便截斷老僕的話。

    朱潤月此刻才曉得仰首去看。

    方才見岸邊有船、有燈火,心里一喜,再見竟是相識之人,瞬間真有如釋重負之感,她一心與金老伯說話,還真沒留意到二樓窗邊有人垂首俯視。

    家里大爺……

    金老伯適才話里透露了,所以船上的是苗家大爺吧……

    半年前,她隨爹娘移居太湖邊上,爹的「崇華醫館」重新開張,來館里求醫的百姓們愛閑聊,她那時就听過苗家「鳳寶莊」不少事,知道苗家年輕一輩的爺們是三兄弟,而新一任家主自然是苗家大爺。

    她眨眨眸,微揚的臉蛋上,雙眉不自覺輕蹙。

    那男子背後燈火通明,臨窗而坐的身影猶如剪影。

    他肩線寬且平,頭上並未梳髻戴冠,一把長發似隨意攏成一束,她尚能瞧見夜風帶動了他鬢邊幾縷青絲。

    然後是他的臉,五官自然是朦朧不清,但他在笑。她知道。

    不過她不大明白的是,苗大爺這模糊笑意里……怎麼亮晃晃的、有精光亂閃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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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28 09:43:42 |只看該作者
第2章(1)

    在她躍上舫舟後,立即有人將船板收起,金老伯似乎有些欲言又止,最後只模稜兩可且語重心長地給了句——

    「姑娘,萬事莫驚,就好好待著,不會出事的。」

    朱潤月道了聲謝,雖覺哪兒古怪,但想想,許是富貴人家于月夜出船游湖,歌舞正酣,突然多了她這不速之客,苗大爺對她棄也不是,不棄也不是。

    畢竟苗家「鳳寶莊」在太湖一帶是有頭有臉的大戶,爹說過,越具聲望、地位之人,越把名聲瞧得緊要,不顧里子也得守住面子,今夜苗大爺若棄她,怕是有損名聲,才勉為其難允她上船吧……

    她胡亂推敲,最後頭一甩,不想了,反正舫船已發,既來之則安之,總比在渡頭邊過夜好上太多。

    這一次當真大意,竟錯過最後一趟渡船,待返家,爹肯定要念得她兩眼發花。她不怕爹嘮叨,就怕阿娘擔心她久久未歸,將養著的身子又覺不適。

    可不能再有下次,要不,爹定然不允她出來送藥,更別談出診。

    有些人見她年紀輕輕,還是個姑娘家,根本不讓她瞧病。但總有些住得遠些、上了年紀又或者腿腳不利索的百姓,沒法來到「崇華醫館」,而爹也忙得分身乏術之際,她就能代勞先出診瞧過,回來再細細說給爹听。

    若病情無疑,爹會問她該如何醫治?用何種藥?下藥順序如何?

    許多時候她能答得很好,爹會允她全權作主,但仍有許多不足之處需再多學、多累積經驗。

    爹說,她有天賦,能堪大用,她也覺得自個兒挺耐用。

    以往若遇上瞧輕她是女兒身,而不願她先行代診的病家,往往心里難受,但後來也懂了,醫家與病家之間也是講緣分的,那些人不願她治,她強求不來,還不如把目光放在那些需要她的人身上。

    只是啊,偶爾也覺男兒身好用,似今夜錯過渡船,她若是男子,隨便找個背風處窩著,夜宿野外一宿,那也沒什麼……

    總之,得慶幸有人施援手。

    而人家既行方便,她上了船就該跟主人家打聲招呼。

    才想請金老伯幫她通報一聲,結果主人家已遣人來傳,請她上樓。

    那個被派來傳話的小廝盯著她直瞧,嘴咧咧的,眼底難掩興奮。

    朱潤月看不懂他莫名其妙的神態,只覺小少年的長相……似乎見過的……

    抱著疑惑,她踏進舫樓二樓。

    此時船行湖上,一樓花廳的絲竹聲不絕于耳,伴隨伶人綿軟歌音陣陣漾開,透過小敞窗與薄紗垂簾,隱約能見里邊杯觥交錯、人影晃動。

    一樓花廳正開宴,未料及來到舫樓二樓,里邊竟除了臨窗而坐的男子外,再無他人。

    二樓內側設有長榻,外邊固定著桌椅、茶幾和臉盆架,擺設簡單且實用,不似用來招待客人的花廳,應是主人家專用的寢房。

    那人穿著一襲青杏色春衫,腰間用一條藏青錦帶收束,春衫薄、錦帶厚,淺暗之間的對色又格外明顯,更覺肩寬而腰窄。

    他屈起一臂擱在窗欞上,以手支頤,閑散安適的姿態仿佛將神識潤進月光中、入了迷,听見她上樓踏入的腳步聲,還任她杵了一小會兒,目光才從窗外調回,徐徐轉向她。

    朱潤月下意識攥緊小醫箱的背帶,微福了福身,有禮道——

    「小女子姓朱,我爹在湖西邊上開醫館坐堂,與貴府的金老伯相交,今晚多謝大爺行方便,允我上船……」一頓,因窗邊的人突然起身走來。

    苗家大爺靜坐時挺無害似,一起身逼近,頓覺他個頭高得不像話,肩幾乎有她的兩倍寬。

    她本能往後退,吞咽唾津,仍努力持平嗓聲道︰「苗大爺,我窩在船後甲板即可,就當我不存在,絕不會攪了大爺游湖的興致,晚些能回到湖西邊上就好,您……您……苗大爺,你想干什麼?」擰起眉心沖著人質問,哪還顧得了禮數!她退一步,他便逼進一步,究竟意欲如何?!

    眼角覷向門口,竟見那扇門不知何時已關上,明明她踏進時是敞開的,是誰給關上的?

    難道是剛剛那名小廝模樣的小少年嗎?該不會……落了鎖吧?

    對方似瞧出她的意圖,長身立時一挪一擋,逼得她只得往里邊退,如此一來,離那扇門又遠了。

    終于終于……苗淬元听見內心發出的一聲嘆息。

    他終于把逼他啞巴吞黃連的「惡霸」瞧仔細了。

    映進眼底的是張偏圓潤的瓜子臉,兩頰腴嫩,下巴小巧,秀眉細長頗有英氣,一雙亮眸正瞠得圓碌碌,她明瞳微微縮動,不是懼怕的眼色,而是驚訝、疑惑,似也在隱忍火氣。

    好,不怕才好。不怕才能玩得長久些。

    他暗暗冷笑,目光將她從頭到腳、再從腳到頭梭巡一遍。

    明明嬌小縴瘦,渾身上下沒幾兩肉,頭頂心怕還抵不到他下顎,可搶起旁人之物的那股瘋勢,之快之狠之準的,他還真沒見過。

    腦中浮現她搶了東西後奔向那名小學徒的場景,鮮血、哀叫、混亂……她那股瘋勢更盛,料理起人來更快更狠更準。

    確實膽大,不是嗎?

    瞥了眼她抱在胸前似想拿來防身的醫箱,苗淬元嘲弄挑眉,雙目徐徐又抬。

    「出生當夜,月娘圓潤潤,故取名潤月嗎……姑娘芳名倒也好听。」老金方才所說的,全傳進他耳里。

    外傳苗家大爺行事正派,雖是商賈出身,然文質彬彬頗好禮,具儒商本色。朱潤月瞅著近在咫尺的男性面龐,是年輕俊雅沒錯,但長眉與鳳目飛挑,鼻梁太挺太直,唇瓣又薄得幾近苛刻,他語氣帶諷,明擺著找碴,她何曾冒犯過他?

    「……多謝。」她正正神色,盡量穩聲。

    「如若能夠,可否請大爺——」稍讓一步,好讓她退出舫樓。

    無奈後頭的話她沒能道出,因對方搶話——

    「「鳳寶莊」苗大,苗淬元。」見她微怔,他笑笑補了句。「我知你,你也知我,通報姓名之後,也才好算算這筆帳。朱姑娘且說,這筆帳你想如何兩清?」

    「什麼帳?」一頭霧水啊!她晃動的眸珠定了定,以為想通了。「是回湖西的渡船資嗎?我身上有半串銅錢,苗大爺盡可全數取去。」

    半串銅錢?

    盡可……取去?!

    說得像他有多吝嗇刻薄,正宗守財奴一枚似的。

    真真氣到都笑了。他瞳仁湛亮,一字字慢聲道——

    「出自‘鳳寶莊’的一條菊海雲錦帶,刺繡師傅們花了整整三個月不斷嘗試,才繡出令我滿意的配色和布圖,是第一條亦是眼下唯一一條,往後若能訂購,每一條出貨的菊海雲錦帶必得以第一條為樣本,朱姑娘且說,這第一條問世的菊海雲錦帶,它的價值貴不貴?重不重?若教人不問便取,奪了就走,身為‘鳳寶莊’家主的在下,是否該問問那人願支付多少?」

    朱潤月听得小嘴都忘了合上,肩上背帶一滑,懷里小醫箱險些落地,還是靠苗大爺快手一揮才撈起。

    苗淬元隨手將醫箱往茶幾上拋去,目光未須臾挪移,持續鎖住姑娘的愕然小臉。

    「啊,是了,還有一物,梁故秋老師傅親手打造的一根鎏金翡翠鈍尾簪,那些金銀料、翡翠寶石姑且不論,光憑梁老師傅的做工就值千金,無奈剛從老師傅手中取得,轉眼就被搶走,朱姑娘且再說說,咱‘鳳寶莊’損失夠不夠大?該不該向那人討債?」

    她認出人了!朱潤月輕抽口氣。

    那一日,盡是跟在他身邊的小少年急吼急叫,而當主子的他未發一語,所以適才見到那名小廝才覺有些眼熟,反倒對他記得不深。

    然……確實是這個人沒錯。當傷者被抬上小船,船趕著走,她立在船上朝一名年輕的青衫公子擲物,那人便是他。

    「我……我把那根鈍尾簪還給你了啊……」此話一出,無疑承認自己便是對方話中既奪又搶、欠下大債的「那人」。

    挺老實的嘛。

    但別以為老實了,他就會手下留情。

    苗淬元冷笑道︰「重金請動梁老師傅出手,是為了我娘的壽辰禮。那根簪子的簪首是雲彩鳳凰作成團花形,沾上鮮血後,血滲進層層疊疊的團花細縫中,整都整不淨……朱姑娘真覺染了血的壽辰禮,我還送得出手嗎?你把簪子拋還,我真能呈到娘親面前,請老人家笑納嗎?」

    朱潤月張口、閉口,唇瓣略動,無話可說。

    「朱姑娘且再仔細說說,你對得起我嗎?」苗大爺得了理,十分不想饒人。

    「……對不起。」從適才就直要她「且說」、「且再說說」、「且再仔細說說」,她也僅能這麼說。「對不起。」

    見她先愣怔、錯愕,然後恍然大悟,最後是一臉歉疚,苗淬元不禁也怔了怔。

    未料及對方的道歉來得這麼快,而且不像敷衍了事,還挺真心誠意。

    當日在作坊,見她料理那名小學徒的血口,手段俐落,毫不拖泥帶水,而神情……神情可謂栗悍,不把整個態勢穩下不罷手似。

    當時的她與眼前的她兩相對照,被他一步步逼退到大窗邊的姑娘抿唇繃顎,鼻翼微歙,而頰面還脹出兩坨紅,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樣,哪還有他曾見過的那股栗悍氣勢?

    到底是個小姑娘家罷了,還是顆老實頭,對他每一句質問全不曉得反駁。

    倘若他是她,行的既是救命之事,定抓緊「人命關天」這把大旗光明正大招搖,而非一下子把錯全給認下。

    須知道歉一旦出了口,便坐實罪責,要再扭轉成對自己有利的局勢已難上加難。

    接下來該任他搓圓捏扁了。很好、很好……

    苗淬元內心一陣痛快,嘴上卻依然冷聲道——

    「說對不起這事就能善了嗎?沒道理我‘鳳寶莊’沒了雲錦帶、毀了鈍尾簪,朱姑娘家的醫館卻得去大筆診金,這不合理不是?」

    「不是的——」

    「不是?所以你覺合理?」他立時截她的話,故意攪亂。

    「不是的。」朱潤月穩下氣息,抬眸直直迎視。「不是覺得合理,是我們‘崇華醫館’沒收什麼診金。那日去尋梁老師傅的作坊,是想憑藉老師傅的好手藝打造一組三稜銀針,未料不及多說,意外便起。」

    略頓——

    「小六……我是說那名受傷的小學徒,他自身給不出診金的,除診金外,還需湯藥費、伙食費等等,爹說他傷口過大,若不能仔細照料,肌理極可能壞死而引發高熱、血膿,所以爹留他在醫館住下,至今,小六尚在醫館里,我爹說他手上的口子正在收合,需開始練筋,所以又日日替他針炙、匯通氣血……梁老師傅欲替小學徒付清這些日子欠下的,我爹沒收,老師傅遂允諾我爹,會親手制一組銀針相贈。如果苗大爺以為,我們‘崇華醫館’因此意外與梁老師傅結緣,托上他打造東西,我無話可說,但若說我們收取大筆診金,那是沒有的,從來都不曾。」

    苗淬元是知道的,知她嗓聲干淨,如淌過野原的一彎溪水,清音泠泠,卻不知她下巴微揚,輕聲解釋時,眸底會有星火跳動。

    她瞳仁深邃,瞳底星火燦明,眸光于是在深明之間變換,沉靜中充滿生氣,又穩又亮又……美……望著望著,他頰面發燙,一時間竟忘記喘息!

    怎被迷了去?想什麼呢?!

    呼吸吐納一窒,他胸內陡沉。

    心跳雖強而有力,卻一下重過一下,越來越急。

    隨即,一股重力不斷擴開,肩胛骨間莫名卻不陌生的緊繃感乍起,令他直想弓身瑟縮去抵擋那股無形的迫力。

    仿佛是發病的前兆!

    但許久不曾如此。他藥已照喝,氣也調過,不該如此。

    不該,所以不會的。至少今夜,此時此際,他不會讓自己倒下。

    朱潤月見他滲出一額汗,繃著五官不語,只入魔般瞪著她,心中亦驚。「……你無事嗎?」

    袖中手握成拳,徐徐握緊再握緊,苗淬元終于閉起雙目,集中意念去沖破那層無形牢籠……幾個短促呼息,他喉中重重一吐,頓時掙開塞絕。

    呼……呼……

    他氣息微灼,胸臆鼓伏略重,但到底是抑下了。

    「苗大爺?」

    他听到那聲伴著疑惑的輕喚,听她又問︰「你身上帶病,是嗎?」

    回應朱潤月的是他再次掀睫厲瞪的目光。

    兩人四目相接,一個沉穩鎮定,一個狠峻迫人,誰也沒讓著誰。

    叩叩叩——

    門外忽傳來一陣急敲。

    外邊的人沒等到主子應聲,竟已一把推開門。

    苗淬元側首去看,神情明顯不悅,但既敢這般闖進,來者自然挨得住主子兩道飛箭般的冷瞪。

    「爺,魚群現身了,正繞著餌打、打轉……」老金推開門就出聲,待兩眼一定,都有些懵了,他家年輕主子不知因何把人家姑娘逼到大窗邊,姑娘都已退無可退,他還仗自個兒高大修長,靠得那樣近,是要逼人家跳樓兼跳湖嗎?

    老金之所以闖進,最怕撞見眼前這般場景啊!

    朱姑娘好歹是他領上船的,人家稱他一聲「金老伯」,他總得把小姑娘護好了,但剛剛才從慶來那小子口中听到姑娘與大爺之間的恩怨,驚得他心肝脾胃腎都要糾成一團,實在不能由著大爺把人家姑娘關押在房,故才藉機闖入。

    結果——結果——

    「大爺想干什麼?!」很痛心疾首。

    苗淬元俊目微眯,冷哼。「你說能干什麼?」

    抑下胸間不適,他站挺,不再以居高臨下之姿壓迫人,揚聲道——

    「魚群既來,沖著誘餌轉,咱們自然該干什麼,就干什麼!」

    「沒你的事別出來,找個角落好好待著吧。」

    兩刻鐘前,苗大爺狀若隨意般揭掉額上細汗,並令老僕關上兩扇大窗,之後冷冷丟下那句警告意味甚濃的話,轉身便下舫樓。

    朱潤月根本一頭霧水,連老金要追隨主子大爺下樓前亦一臉鄭重叮嚀她萬萬不可出去,要她別驚別怕別擔心,緊張慎重的模樣讓她一顆心跟著提到嗓眼。

    她的疑惑沒持續多久,事便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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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28 09:44:19 |只看該作者
第2章(2)

    樓下琴曲悠揚,歌音依舊,歡快勸酒的聲音此起彼落,她卻感覺船速一下子加快許多。

    好奇心驅使,她推開一小道窗縫往外打量,忽見倒映月光的湖面上,三艘……

    不,有四艘……四艘中型板船跟著苗家的舫船一塊兒行舟,板船上不掛燈火,卻隱約可見幢幢人影,月輝刷過他們手中大刀。

    魚群現身,繞著誘餌轉。

    她腦中忽而一閃,忙起身移到另一側大窗,推開窗縫往外瞧,果然亦見另一側湖上有兩艘板船跟隨,上頭同樣杵著不少擎刀在手的黑影。

    朱潤月這下有些明白了。

    苗大爺游湖夜宴的舫船是餌,如今既誘出「魚群」,定然藏有後招,不可能空手而返。

    雖不知「魚群」的來頭,但她亦听聞過太湖湖匪的猖狂事跡,去年爹娘與她來到此地,剛尋好落腳處,將醫館重新開張,當時官府聯合民團武力圍剿湖匪,成績到此地,據說逮獲不少大小匪類,可惜一直未能肅清,那時爹還幫一些因剿匪而受傷的兵勇和百姓正骨治傷,「崇華醫館」因而小小闖出名氣。

    今晚她是攪進這檔剿匪事件中了吧?

    不覺恐懼,但心跳確實加快,她伏在窗下窺覷。

    突然間,樓下琴曲與歌音驟止,忽聞苗大爺張聲下令,舫船陡地朝左急轉。她不禁驚呼,幸得家具擺設都是固定住的,能讓她攀緊椅子扶手穩住身子。

    當她再次湊到窗下去看,恰見一陣火雨飛向「魚群」,是箭簇燃著油火的飛箭,剎那間射得板船上的人罵聲連連,當然也混著震天價響的哀叫聲。

    不對,箭不是從舫船上發出,舫船誘敵深入,之所以突然來個急轉,是為了騰出位置讓板船當靶子,並確保自己無虞。

    然後,她瞧見那些從暗中生出的烏篷船。

    真真是「生出」沒錯。

    到底埋伏在何處?如何打埋伏?完全瞧不出蛛絲馬跡。

    就是很理所當然地無中生有,一艘、兩艘、三艘……十數艘……一艘連著一艘冒出,于是「魚群」很歡快地圍著「餌」,以為張口便能吞下,豈料「魚群」被更巨大的敵人鎖定,這叫「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狽被逼急了就跳牆,人被逼急了便拿命來拚。

    要匪徒們乖乖束手就擒根本不可能,月夜湖面上,雙方人馬終于短兵相接,刀劍相交之聲伴隨咒罵與叫囂聲響,不絕于耳。

    湖匪皆識水性,即便一開始被著火的飛箭逼得落湖,亦能潛在水下行動。

    舫船離他們甚近,瞬間變成反擊目標。

    只是湖匪們原以為挑到的是顆軟柿子,沒想到連續幾晚飲酒作樂的舫船上多是硬手,待他們一個個攀上舫船甲板,不是又被打落,就是遭圍攻制伏。

    朱潤月一直忙著從兩扇大窗輪流窺看湖上激戰。

    她居高臨下,視野最佳,忽見船尾底下攀附黑影,那人正手持銳器猛鑿,心頭一緊,不禁開窗疾呼——

    「船尾!有人鑿船,在船尾啊——」

    颼——噗!

    她話音未盡,一根飛箭破空鳴動。

    她眼角余光捕捉到飛箭的路徑,竟是沿著船身劃出一道小弧,之後才重重射中一船的黑影。

    黑影發出慘叫,上臂遭箭穿透,直接被釘在船身木板上,逃不掉了。

    朱潤月調眸去尋飛箭來處,便見苗家大爺立在另一端甲板,那里亦是上二樓的木梯所在處。

    底下雖亂,苗大爺左右皆有護衛,老金亦是橫著一根長棍擋在那兒。

    有人負責他大爺的安危,他則放開手腳很從容地放冷箭,眨眼間又射中兩名欲遁入湖中逃走的匪徒,兩人皆箭透肩胛,雖非致死之傷,但也夠他們好受。

    忽然兩道凌峻目光如飛箭般射上來。

    對上苗大爺那雙長目,朱潤月心口評評重擊。

    他的眼神清楚道出,對于她的「擅自開窗且還探身張望」之舉十分不滿。

    她一時間還真被瞪得有些心虛,但想想,自己並無做錯,心性一起也不肯示弱,鼓著雙腮強迫自己絕對不能先挪開眼。

    她曉得這舉動頗可笑,挺意氣之爭,只是一思及他認定她家醫館得去大筆診金,她心里就……欸,雖說確實是她損了「鳳寶莊」珍貴的樣版雲錦帶、毀了他費心求得的祝壽禮,然事關「崇華醫館」和爹的名譽,她實也難心平氣和。

    「朱潤月!」

    底下突如其來的一聲厲吼,拉回她浮蕩的思緒。

    苗大爺厲瞪她的表情瞬間轉為驚怒,他手中大弓再次拉滿,長箭指向她……她斜後方!

    有人從另一扇大窗摸上二樓!

    朱潤月隨即矮身,堪堪躲過惡徒的擒抱,苗淬元的飛箭同時射至。

    那人詛咒了聲,退得頗狼狽。

    朱潤月抬眼去看,那支箭穩穩釘在柱上,亦在那人額上拖出一道長長血痕。

    外頭木梯隨即響起無數腳步聲,急著往二樓沖。

    惡匪更急了,滿臉鮮血都不及擦,只想先抓住她當擋箭牌。

    頭疼的是,擺設都固定住,她想朝惡徒丟椅子、擲凳子拖延時機,還真沒個物件讓她砸,除了她的寶貝小醫箱。

    「朱潤月!」底下那聲叫喊直鑽她心窩。

    苗大爺此時喊她,是要她怎麼回應?難不成要她撲去窗邊朝他招手……啊!是了,魚群繞著誘餌轉啊!

    她可以是餌!

    這一次,她將窗板大大推開,匪徒朝她伸手時,她僅僵著身子並未躲開。

    肘腋之間諸事乍起——

    有人沖進。

    有箭射至。

    匪徒中箭哀號。

    她被對方暴起的瘋勁猛地一推,腳下踉蹌。

    她自然是要叫!怎可能不驚叫?

    因為栽跟頭栽出大窗外,人直直往底下摔了!

    「朱潤月!」

    她看到苗淬元驚愕的表情,看到他拋開長弓朝她展袖。

    她腦中一片空白,人已重重地墜進他懷里。

    然而老天爺仿佛還沒玩夠,她是被抱住了,但抱住她的苗大爺八成被撞得太用力,換他腳下不穩,本能地往後急退欲要卸勁。

    「姑娘!哇啊!大爺啊——」

    她听到老金驚呼,尚未弄清發生何事,人又被拋飛。

    她被老金手中的長棍當空一挑,這才頭上腳下攀住船舷站妥了,而那個接住她之後又及時將她拋飛的男人……

    砰——

    一聲大響,水花濺得老高。

    苗大爺被她撞得落了湖!

    萬幸!

    苗淬元雖墜進湖里,呼吸吐納間,已靠自個兒泅出水面。

    苗家人手拋下繩梯和長索,很快地將年輕主爺重新拉上舫船。

    之後烏篷船隊輕易攻破板船築起的防御,苗淬元這邊的援手一至,漸明朗的戰況更是呈現一面倒的態勢。

    此刻已是中夜,月華上天頂,亂事甫定的湖面上,六艘損毀嚴重的板船被捆作一串,打算全數拖回邊上。

    落網的湖匪四肢遭綁縛後,被分作幾批帶上烏篷船。

    自苗家大爺落湖,到全身濕淋淋回到船上後,人就一直待在舫樓上。

    他其中一名手下听令,接管舫船上一切調度,並迅捷將消息匯報上去。

    朱潤月看他的老僕、小廝和手下們來來回回上下木梯,不禁想,他何不干脆點窩在一樓敞廳,省得大伙兒上下奔波,但又想,他大爺全身濕透,要他在一樓敞廳大大咧咧地更換衣物,是有些為難吧。

    他忙他的,朱潤月也沒讓自己閑著,雙方刀刃相接,豈有不受傷之理,一些輕傷或並無立即喪命危機的口子,她先暫放,而那些傷口深、血流不止的全被她視作重中之重,首要處理。

    幸得只有五人刀傷見骨,且都傷在四肢和肩背,她撕下傷者的衣袖或衣擺結成條狀,以祖傳手法止了血。

    幾個圍觀的漢子紛紛掏出隨身的金創藥粉、藥膏遞來,種類繁多,這又勾起她興趣,不禁追問著這些藥粉、藥膏的來處。

    「這娃兒倒也有趣。」舫樓上,一戰之後前來商議後續安排的寒春緒將窗板推得更開些,隨即雙臂又慣常地交盤在胸前,歪著滿頭白發的腦袋,挑眉盯著被大小漢子圍著說話的小姑娘。

    苗淬元已換下濕衣,發絲雖打散拭過,仍無法完全擦干。

    他將窗板「啪」地一聲再次拉上,像一頭濕發吹不得夜風,又像有意擋住寒春緒興味盎然的目光。

    「別招惹她。」他語氣淡淡。

    「噢,為何?」

    「她跟我還有得玩。」話一出,苗淬元眉峰微蹙,似覺自個兒說得古怪,又見寒春緒濃眉挑得更高,面上竟隱隱發熱。他清清喉嚨,鎮定解釋。「我是說,她已招惹我,總得待我討回公道。」

    寒春緒點點頭,嘿嘿笑。「咱懂了。她招惹你,你跟她玩,姑娘是你苗大爺瞧上的,旁人莫動,是不是這個理?」

    苗淬元端定坐著,遭了調侃亦不自亂陣腳,僅徐慢地換了個話題——

    「既已無事,寒爺是否該退了?我二弟在湖西白蘆蕩恭候閣下大駕,等著接手這一群黃幫湖匪。你將人交出,由我二弟聯系官府那邊,‘千歲憂’的人馬便可化整為零避開官府兵勇,你無事,我苗家‘鳳寶莊’也可高枕無憂。」

    寒春緒大掌挲了下俊骨,笑得甚燦爛。「退,是該退了,換姑娘跟你玩嘛。」片刻過後,圍在舫舟四邊的烏篷船在「千歲憂」一聲令下,從湖上退得無影無蹤,連破損的板船也一並拖走。

    朱潤月望著清光曳漾的湖面平波,實難想像不到半個時辰前這兒還一片動蕩,此際卻寧和得出奇,月光一路照拂,血味終是淡去。

    大功告成,舫船上不再興歌作樂,苗家人手各司其職,連那名少年小廝也沒跟在主爺身邊伺候,而是被遣了來,隨其他人一塊兒收拾打斗過後的甲板和敞廳,她听到旁人喊他「慶來」。

    另一端,主軸大櫓出了點差池,幾人忙著修繕,苗家老僕對木工很有兩把刷子似,幾個人全圍著老金詢問意見。

    又另一端,有人正下水察看船身、船底,連差點遭湖匪鑿洞的地方也在確認需不需立即修補……朱潤月環顧周遭,像沒她能幫上忙的,想了想,臉不禁一抬,朝二樓大窗看去。

    窗是合起的,窗板上不用窗紙,而是在窗框間繃著薄透且柔韌的絲綢,此時,一抹挺脊端坐的身影靜謐謐拓在絲綢窗面上,仿佛散發。

    ……也是,他發絲盡濕,是得散開拭干。

    雖說攪進這一場誘敵之局,她有點無辜,但一開始確實是自個兒求著上船,而苗淬元也確實救了她,最後還因她落湖……

    欸,兩人「前怨」未了,又生「新恨」,實在頭疼。

    但不管如何,是該當面道聲謝的。

    內心再嘆,她鼓足勇氣,硬著頭皮將腳步拖上二樓。

    在門前整整神色,舉臂欲要叩門,竟已听到里邊人道——

    「進來。」

    她氣息陡凜,想著苗大爺該不會一直在盯她吧……若然如此,他這人實也神通廣大,大窗不敞亦能得知她的一舉一動。

    推開門扉踏進,他射入的那根飛箭已從柱上取下,那惡徒濺在窗邊和地上的鮮血也都拭淨,不過那面當作窗紙的絲綢就可惜了,上頭亦有點點血跡,絲綢細致,血鐵定已滲染進去,怕是不好清除……

    她暗暗又嘆,將眸光落在斂眉靜坐的大爺身上。

    「我以為是單純的湖上夜宴,沒想到這艘舫船它……」頓了頓,盡量平聲靜氣。「它身負重責大任。」

    「倘若得知,便不上船?」苗淬元沒看她,大掌輕挲膝頭,似沉吟似按捺。

    朱潤月輕笑一聲。「不管知不知,苗大爺怎麼都會把我弄上船,你的雲錦帶和鈍尾簪損在我手里,你把我記得牢牢,不會放我走的。」

    俊雅面龐先是一愣,他忽而勾唇,明明笑了,眉峰卻忍痛般蹙了蹙。

    「我苗淬元便是這般錙銖必較的俗人,你明白就好。」

    可能共同歷經了一場湖上亂事,闖過險境,也弄懂對方對她的意圖,朱潤月對這位苗家家主的態度已不再如一開始那樣局促緊繃。

    听苗淬元如是道,坦率得很,她甚至又想笑,如果不是察覺到他神情透出一絲細微古怪……

    「苗大爺……」她走近,見他膚底竟透虛紅,額上布汗。

    之前他冷著臉質問她時,一度也是滿額細汗。

    那時她問他身上是否帶病,他賞了她一記狠瞪。

    不妙!她略彎身仔細再瞧——

    他、他哪里是從容淡定?根本瞳心渙散,雙目已失焦!

    「苗淬元!」

    驚喚一聲,她連忙撲去,因坐姿挺秀的他突然像被剪了線的傀儡木偶,沒見他晃半下,一晃就朝前猛栽,非常之干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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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28 09:44:56 |只看該作者
第3章(1)

    就像她跌進他懷里,撞得他必須急退往後卸勁,當她撲去試圖扛住苗大爺時,他的腦袋瓜理所當然地擱在她頸窩處,幾有她兩倍寬的肩膀和修長軀干整個靠過來,如泰山壓頂,壓得她亦得矮身再矮身,矮到都雙膝跪地了,才勉強撐住。

    「苗淬元你醒醒!你受傷了嗎?傷在何處?你慢些暈啊!」一時間站不起,她使勁扯他背後衣衫。

    耳中鑽進清朗略嚴厲的問聲,苗淬元窒礙沉郁的胸臆竟有一絲軟意欲開。

    這朱家姑娘的脾性,他似有些摸著邊了,你佔著理壓她,她愣頭愣腦不曉得駁,可她要是佔住醫家身分對付你,那口氣就強硬得很。

    而且情況愈危急,她手段就愈快愈狠愈鎮定。

    「我沒暈,也……也沒受傷。」

    「那你起身啊!」她打算將他挪到羅漢榻上,但不靠他自己移動實在不成。他身軀發顫,肌理明顯緊繃,很努力想站起……什麼男女授受不親的,朱潤月根本沒法多想,藕臂牢牢環抱他腰際,吃力地幫他撐持。

    「女子行醫諸多不便,朱姑娘倒沒什麼顧忌,陷在男人堆里亦能談笑風生,見到漢子光著臂膀或上身也無感,處理傷口的手段依然俐落不手軟,當真眼界里只見傷者,不分男女嗎?你爹娘都沒說過你嗎?」

    朱潤月不懂他突然問這話是何意,卻知今晚她與烏篷船上那群漢子混在一塊兒的場景,應是教他覷見了。

    他一袖橫搭她肩頭,長身傾靠,她正費勁拖動他的步伐,脫口便答——

    「說過啊,怎可能不說?但爹讓我習醫,傳我醫術,全為了我娘。我娘身子骨不好,這些年全賴我爹寶貝照看才將養出一點血色,爹把他懂的全教會我,我也就能幫忙照看著阿娘。」而她能猜出爹的另一層想法,她家阿爹是怕往後他若先一步離世,有她盡得真傳,定能代他好好照顧妻子。

    她深吸口氣專注心神,鼓舞道︰「再三步,就快到榻邊了,再三步哇啊浮——」苗大爺雙膝說軟就軟,全身重量壓下,她僅來得及驚呼,下一瞬便天旋地轉一塊兒倒,到底誰壓誰都鬧不清。

    他俊頰貼著她的,臉膚異常冰涼,面上盡是冷汗。

    朱潤月掙扎扭動想看清他,門倏地被拉開,那小廝叫得好響——

    「大爺!你、你這人,還想怎麼害咱們家大爺?!」

    「慶來,閉嘴……」

    「慶來,閉嘴!」

    朱潤月听到兩人異口同聲,一個是四肢跟她纏作一塊兒的苗大爺,原來他真沒暈,但氣息促且喘,另一個是跟在慶來身後的老金,後者低聲斥喝,把一臉驚惶的小廝狠狠喝住。

    「快來幫忙!」朱潤月緊聲道。

    老金先趕過來攙扶,慶來猛地回過神,亦隨即沖來援手。

    費了番勁兒終于將苗大爺安置上榻,他背靠團枕,垂目半臥,面色白得幾近透明,顯出那膚下虛紅燒得格外清楚。

    青袖一動,也許目力模糊了,但袖中五指仍精準扣住她的手。

    他哼笑,語氣較平時低幽了些,嘲弄意味淡淡猶存——

    「既是那般,朱姑娘留在家內好好照顧娘親就好,何須四處蹚渾水?」

    「醫者父母心,既已習醫,能救便盡力去救,蹚蹚渾水亦無妨。」

    朱潤月起手迅捷,察看他的七竅與膚澤。

    此際苗大爺說什麼、問什麼,她都會順順地將話題接下……面前之人,膚底悶燒卻冒冷汗,呼息帶著低沉鳴音,每一下的吐納連動胸臆鼓伏,那起伏微乎其微,似乎連如此簡單的動作都變得艱難,且他唇瓣泛青,眉宇間的虛紅轉深……他分明極難受,氣息難進亦難出。

    體內作戰場,他費著九牛二虎之力想奪回主控權,所以一直令自己忽略層層堆疊出來的無形迫力,一直說話,不斷與她說話,以為只要轉移注意力,不把重心放在那個病灶上,病就不會起。

    當她今晚頭一回踏進這座舫樓與他對峙時,其實已見發病前兆,但那時應是靠意志力強壓下來,豈知之後的對敵讓他大動內息,這就算了,更糟的是還墜了湖,渾身濕淋淋又遭夜風直吹……他這人,患有頑疾還跑出來涉險,真不要命了嗎?!

    怕是從湖里把他「打撈」上船後,他已然發病,卻還硬撐著裝作若無其事,簡直……莫名其妙!

    「所以朱姑娘任誰都救,即便那人是惡名昭彰的黃幫匪首,即便他摸上舫樓意圖脅持你作人質,你見他傷重,依舊是盡力一治,卻不覺他身上背著好幾條人命、惡有惡報就該放任他流血至死嗎?」

    「大爺啊,都啥時候了還問這個?您、您喘氣,記得喘氣,不論出啥事,都別忘了喘氣啊!」老金急得跳腳,忽道︰「對了對了,還有一帖藥,咱多備了一份上船,大爺再忍忍,咱現下就去煎藥……潤月姑娘,這是干麼呀?!我家大爺身子得保暖,你脫他衣衫干麼呀?!」

    「等煎藥再服怕是太遲,這是急癥,十分凶險!」朱潤月眉眸凝色。

    結果老金尚未動作,瞠大雙目杵在榻邊的慶來已快手快腳幫忙除去主子的外衫,然後在朱潤月的示意下,很干脆地把大爺的中衣也一並脫掉。

    慶來之所以這般配合,完全是因親眼目睹過朱潤月處理急況時的「狠勁」。他想,她此時說大爺凶險,且十分凶險,那肯定是十足真金般凶險。暫不管爺是哪里出毛病,不懂他就跳過,總之先救再說,而他……他知道她能救!

    這一方,苗淬元感覺上身赤luo,被翻了個身伏在榻上。

    「這是……干什麼……」這姿勢令肩胛無法縮緊,當那股壓迫升上喉頭時,他史難抵御,很不好受。

    當他稍一扭動欲掙脫,立即听到女子干淨音質清脆蕩開——

    「壓住,別讓他亂扭。」

    「是。」慶來鄭重應聲,牢牢壓住主爺。

    「金老伯,藥需煎,船也要盡快趕回邊上才好,您看……」

    「好、好,潤月姑娘先照看著,那主軸大櫓修好了,咱去催他們快行,然後就去煎藥。」邊說邊疾步往外。

    何時他苗淬元的小廝和老僕全听話辦事,听的全是姓朱那姑娘的話?

    她命人脫他衣物,還使強壓制,還……還在他背膚上胡亂摸索,她不害臊,他都要替她臉紅!再有,他被體內涼氣竄得直顫,真覺她的指溫著實太高,高到要燙傷人似……她還想怎麼折騰?!

    肉身難受,神志渾沌,但還不到混亂的境地,他磨磨牙才想罵出,背脊已煨進一針、兩針,跟著是三、四、五、六針。

    「抱歉,我認穴的功夫尚淺,隔著衣物不好摸索,等會兒行了血氣就會覺得暖和些了。」朱潤月很慶幸今晚遇險時,沒把寶貝小醫箱砸向那名湖匪,要不真不曉得從哪兒變出銀針。

    她下針甚穩,然後取藥箱中常備的艾草粒置在針尾上頭,移來燭火引燃,隨即有艾草藥香散開,滿室薰暖。

    「苗大爺,這是你背上的靈台與身柱兩穴,需不斷刺激,可能挺疼的,你忍忍。唔……若太疼,叫出聲挺好,別忍啊。」

    一會兒要他忍忍,一會兒又讓他別忍,有她這樣指使人的嗎?

    苗淬元模糊腹誹著,正因背脊往四肢百骸拓開的暖意而淺淺吐出口氣時,灸在他背上的針突然被搖動,又深入淺出地戳刺起來。

    「哼……唔、唔……」牙關陡繃,他禁不住哼聲。

    不是疼。

    如果是單純疼痛還易忍,而是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酸軟勁兒,隨那一下下刺激泉涌般生出,又仿佛縷縷線絲從底層被抽拉出來,沒完沒了,越入越深,越深越令人不安,于是不安感擴大再擴大,不僅肉身遭那股可怖勁兒囈咬,連心亦是,酸軟得皺成一坨。

    他無法控制鼻中與喉間斷斷續續滾出的嗄音,即便如此仍想強忍。

    他是苗家的爺,要頭一顆、要命一條,要他自棄服軟,三個字——

    不、能、夠!

    待他脫出險境,定要她……定要她……

    「痛!」

    ……是他喊出的嗎?!

    不……竟喊得這樣響亮,他、他苗淬元何時這般軟弱?!

    他卻不知,正因這一聲痛喊得這樣響,朱潤月高懸的一顆心才終于稍稍歸位。

    胸內氣足,沖喉而出的聲音才能高亮,而胸中能鼓氣,意味著丹田已能聚氣。

    「哪里痛?是下手太重嗎?那……這樣呢?這力道還痛嗎?」語透欣喜。

    「肩和上臂……」他勉強抬首,目力似乎穩了些,雖半luo且被壓制,瞪起人來仍頗有力道,讓遭到厲瞪的小少年不禁倒抽口氣。

    「大、大爺……」慶來緊張喚聲。

    「你小子……想把你大爺壓死嗎?」噴氣。

    朱潤月輕呼了聲,扯著慶來的衣袖。「快松手!」

    慶來听她的話對自家主爺下手,實是太緊張驚慌,只曉得卯起來把爺制得動彈不得,好方便她下針,倒忘記控制力道,他幾把全身力氣和重量使上,結果某位大爺遭壓制的肩與上臂部位……呃,清楚浮出青紅痕跡,想必再過一會兒就會由青紅轉青紫。

    慶來趕緊放手,嚇得連退好幾步。

    見小少年抓著頭發、一臉自責又不知所措的模樣,朱潤月不由得嘆氣。

    事情不能越搞越亂,她只好請他去弄些熱水和干淨巾布過來,畢竟苗大爺滿臉滿身皆是汗,備妥熱水準沒錯。

    慶來一走,舫樓內只剩下她獨力看顧病家。

    她用他脫下的中衣擦拭他頸後和背上的薄汗,盡量讓他保持干燥,接著又第二次以艾草粒薰針,燃燒艾草粒的熱度隨針鑽進膚底,那略帶嗆辣的氣味則鑽進他鼻間、肺間,像一掃陰霾的晴陽,令呼吸吐納漸暢起來。

    苗淬元靜伏著,頭一次深深覺得自個兒真如離了水、正大口拚命喘氣的魚。

    但……真的能喘氣了。

    盡管仍有些發虛,至少氣息吐納間,那似銅牆鐵壁的無形窒礙已淡去許多。

    待第二回的艾草粒燃盡,朱潤月拔取他背上銀針,含針略久且靈台和身柱兩穴又被她反覆刺激之因,他脊背上如烙梅紅。

    他肌理精勁而柔韌,膚色偏白皙。

    當背膚浮出點點嫣澤時,白里透紅的背肌竟是她見過最最好看的……嗯,相較起來,比號稱湖東小漁村第一美人的漁家西施還好看。那位姐姐前些日子扭傷腰,是她給治的,姐姐見她同是女兒家,很願意與她「肌膚相親」,于是就任她壓在身上這樣又那樣。

    唔,就不知苗大爺願不願意也任她壓壓?

    「你干什麼?」苗淬元感覺背上披了件薄物,應是自己的春衫,但有一股比針炙更沉、更重的力道朝背心壓擠。

    他扭頭一看,閉目再張眼,用力抓出遠近之距,看到她似乎將半身壓在他背上,以肘部為「武器」,不斷攻擊他脊柱兩旁的穴位。

    他不禁蹙眉,薄唇逸出似痛似舒暢的呻吟。

    朱潤月因那聲低幽呻吟心口一跳,她本能朝側趴著的那張臉看去。

    苗大爺臉色好看多了,顴骨略紅,唇也恢復了些血氣,清朗眉間擰著一個淡淡的川字,長睫幽幽垂掩,使得半斂的目光如染氤氳水氣……病成這樣,明明挺慘,都還沒能完全緩過氣來,可怎麼就能病得這麼賞心悅目?

    她頭一甩,假咳兩聲,清清喉嚨道——

    「先前苗大爺所問,問我為何替那名湖匪止血治傷,唔……原來他就是黃幫匪首嗎?那當真太好,受再重的傷,怎麼也得救。」略頓。「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我是信這說法的,但如能親眼見到現世報,那才叫大快人心不是嗎?所以啊,絕不能讓他兩下輕易就去見閻王,一定要讓他過堂受審,認罪畫押,還得拖上牢車好好地游街示眾,受百姓們唾棄打罵,最後再押上法場正法……苗大爺不也是這麼打算的嗎?」

    「……是嗎?」喘息,再喘息,氣喘吁吁總比不能呼吸來得好。他又想瞪人,但沒太多精神氣能消耗,只好哼個兩聲聊表心意。

    女子聲音清潤如玉珠落盤,他下意識听取。她仿佛嘆道——

    「苗大爺箭無虛發,卻僅對準匪徒們的四肢或兩肩,是想生擒一干湖匪交至官府手中吧。想來只除那名黃幫匪首,你第一箭在他額上拖出深深血痕,第二箭則直中他腋下三寸的要害,是當時情勢危急,苗大爺顧不得擒賊,只能先殺……我總之得道聲謝,雖說大恩不言謝,但還是得謝,然後……欸,我沒躲好,大咧咧地引來殺機,還累得你墜湖,最終引出你這場病,這錯,我認了。」

    苗淬元再次定楮凝神想去瞧她。

    但他一妄動,她就沉沉按住他頸背,耗去大把精力對付頑疾的他實在擠不出更多力氣將她甩脫,于是……又有受折辱的感覺,明明滿口仁義地對他道謝又道歉,怎麼她下手就是狠?︰

    這時,加諸在背上的肘壓力道已撤,「啪啪啪啪——」、「評評評評——」的聲響來得突然,苗淬元愣了會兒才意會過來,是他正在被拍、被打、被鼓、被捶,一下下全落在他背心與琵琶骨之間。

    「你、你又是干什麼?」真希望氣勢足些,而不是連咬牙切齒也無力。

    「讓你舒服些。」朱潤月鼓手空拳將他「揍」得直響。

    苗淬元磨磨牙,一直看著。

    模糊的輪廓映入眼中逐漸清明,那是一張感覺矛盾的臉蛋——

    她發絲微亂,耳畔碎發配上紅撲撲的瓜子潤臉,模樣稚嫩,但表情實在……實實在在的認真,低眉斂眸,像眼觀鼻、鼻觀心,而心與十指相連,所以,所有用心皆在指上、皆在每一下拍打中。

    他淺淺吐出口氣,以為淺淺而已,卻在她的拍打下,像連帶著把腹內、胸內的濁氣徐徐吐出,胸中盤踞的寒氣亦化開許多。

    周身輕松起來,倒教他腦袋瓜昏昏欲睡。

    「怎會……懂得……這麼多手段?」他如夢囈般問出。

    「我是為我阿娘學的。」

    他眼皮一跳,長睫掀了掀。「你阿娘也、也……」

    「嗯,你患的這病,跟我阿娘一般模樣。」她輕笑了聲。「不過我娘已甚少發病,我爹寶貝她,我也寶貝她,她也為我們寶貝她自個兒,這些手段學好了全擱著,今兒個能用在你身上,我也是挺歡喜……」呃,這麼說好像怪怪的?果不其然,她見他眉峰擰得更深,牙關都磨出聲響了。欸。

    「朱、潤、月……」

    「苗大爺別誤會,我的意思是,既然動手治了,就得做完全套,難得我整套學周全了不是?苗大爺,我把全套做完,會讓你很舒服很舒服的,你放輕松,不要抵抗,真的會很舒服。那……你不出聲就表示願意了?」

    她似勸似哄,語調沉靜真誠,苗淬元卻听得耳根發燙,心音大縱。

    要他答什麼?怎麼答?都被她亂七八糟的話攪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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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28 09:45:27 |只看該作者
第3章(2)

    突然——

    他靠近臀部的腰俞穴一沉,驚得上身大震。

    她、她她竟爬上羅漢榻,一**往他腰俞處落坐!

    「干什麼……你、你還想使什麼招?你、你……」長得就是姑娘家模樣,怎麼行事盡帶匪氣?連帶被她害得說話都不利索了!他,苗家「鳳寶莊」的家主大爺,在商場打滾都不知滾過多少年,說話竟打起哆嗦!

    像話嗎?像話嗎?!

    豈料,更不像話的在後頭,她跨坐在他腰臀間,趁他勉強撐起上身時,將她兩只胳臂分別從他腋下穿過,繞上肩頭後,十指在他頸後交扣緊握。

    他被她箍住。

    「朱潤月,你放開……」口氣既恨又惱。

    「朱家醫術講究‘骨正筋柔,氣血自流’,哮喘易使胸與背的肌筋縮起,我爹常說,筋縮則亡,筋柔則康,苗大爺,我試著替你整整。」

    「不必你……啊浮——」他不自覺痛喊,因她驟然出手。

    這樣……不對,但,好像又太對、太對……原來那個痛點一直都在嗎?藏在他體內深處,他從未正視,直到此刻被她扣住,又扳又頂又扭,才清楚感覺到那幾束肌筋糾結得有多嚴重。

    縮起的筋理被一次次扯直,他骨節發出如炒爆豆的聲響,那感覺之酸之軟之疼痛,當真把人折騰得死去活來。

    他能忍,沒事,他很能忍。

    這個姓朱的算是徹底得罪他了。

    待他忍過這一波,他定然要她……要她也嘗嘗他的手段!

    他非讓她明白不可,不是只有她有手段,若他真耍起手段,絕對較她毒辣百倍、千倍、萬倍!

    苗大爺內心信誓旦旦,費著勁兒想撐過難關,卻不知當自家的老僕和小廝再次听聞他淒慘叫聲闖進時,他正被整出一個極怪的姿勢,而目中早已克制不住地流出兩行男兒淚來……

    苗淬元雙目陡然睜開,目珠一轉,人倏地彈坐起來。

    熟悉的氣味,熟悉的擺設,他人在「鳳寶莊」,這里是他的「鳳翔東院」。

    「爺,您終于醒了呀!」端著盆冒白煙的熱水進到內寢的慶來,一見榻上僵坐的人時,眼眶都泛紅了。

    先將熱水放上盆架,再絞了條熱燙燙的巾子遞上,慶來便開始嘰哩呱啦說個沒完——

    「您睡了整整一天半,還小小打呼呢,以前從不曾這樣,老爺挺擔心的,已過來探看過兩回,但太老太爺、夫人和萌三爺那兒都瞞著沒說。」頓了頓。「英二爺跟寒春緒的人馬接頭,眼下還沒回‘鳳寶莊’,但二爺派人回來知會,一切都按部就班地進行著,要您不用掛懷。」

    下意識接過熱巾子,苗淬元拭目淨臉再反覆擦著手……黃幫湖匪的余孽交由二弟接手,他沒什麼好操心,但左胸之所以放縱不靜,是因為——皆因為——

    苗大爺,我把全套做完,會讓你很舒服很舒服的……

    不出聲就表示願意了……苗大爺,我來替你整整……

    他徹底被整了!

    整得一向淺眠的他熟睡不起,怎麼被人從舫船上扛回莊子里竟都不知!

    丟開巾子,他清亮瞳底染了惡華,思緒轉得飛快。

    「老金呢?」

    「嗄?喔……金伯跟我輪流看著爺,他剛下去休息,應該在灶房用飯吧。」拾回巾子浸熱水再揉,慶來老成地嘆氣。「爺,不興這麼嚇人啊,小的這回嚇得險些尿褲子,您身上有事,怎麼也得先提點提點,不能這麼天外飛來一招,打得小的三魂都快少了七魄,當時實在死馬當活馬醫了……嗅?爺,您哪兒去?!呃……走那麼急成嗎?爺啊,您頭不暈、氣不喘嗎?真沒事嗎?」

    苗大爺想,貼身伺候的老僕與姓朱的相熟,既是如此,他順藤摸瓜,怎麼也能摸出那姑娘來路何方。

    這帳要想兩清不容易,但即便算不清,他去尋尋對方晦氣,那也挺樂。

    午時已過,估計苗家僕婢們已輪流用過飯,當他一陣風般撲進灶房後院時,老僕兩腳開開蹲在天井邊,正手捧大碗吃著灶房替他留下的飯菜。

    「大爺醒啦!」老僕驚喜叫出,嘴里的大口米飯還不及吞下。

    他單刀直入,問老僕朱家醫館位在何處,一向忠心耿耿、赤誠可表天地的老僕竟東拉西扯,沒一句答在點子上——

    「朱大夫祖上听說是軍中大夫,還連著好幾代,他年輕時候好像也在軍營中生過堂,所以對外傷止血、正骨針炙之術很是能耐他們從北方過來的,說是南邊暖和些,朱大夫舉家遷移應該是為了他家夫人,听說身子骨弱,得仔細將養……」

    他直接截斷老僕的話,將問題再次重中——

    朱家醫館、究竟、在何處?!

    「大爺啊,您瞧您,您自個兒瞧瞧,神清氣爽不是嗎?咱是前陣子不小心崴了腳,上朱大夫那兒松筋整骨,才跟他熟稔起來,倒不知他家閨女盡得他真傳,先前真是小看潤月姑娘了,她說大爺睡得那麼沉,是氣沖病灶之因,人家姑娘真把力氣

    全使上,也不是故意將爺整到哭,您、您不能沖上門發火呀……」

    整到……哭!

    腦中一團渾沌瞬間被劈開,姑娘壓在他背上為所欲為的事兒,全數回籠。

    他被整哭。

    她,把他弄到哭了……

    「老金!朱家醫館、究竟'到底、在哪里?!」

    他額上青筋暴起,額角抽跳,牙關咬得似磨刀霍霍。

    撐到最後,老金到底撐不過他這當主子的執拗脾性,頗無奈地為他指路。

    真的是指路,沒錯。

    不需乘車或騎馬,只消往他「鳳翔東院」後院那扇木門步出,沿著小徑走走走,上坡再下坡,來到湖邊再沿著邊上土道走走走,那條維持尚好的私有土道自會將他帶到苗家「鳳寶莊」的廣院。

    便院四合,有好幾間房,中間是大大的庭院,院中打著一口井。

    這兒是苗家以往給底下大小管事們的住處,但後來不少管事都成親生子,攢了點錢便往外頭置產,廣院里的人越來越少,後來苗家干脆以銀兩補貼,讓管事們自個兒在城里賃屋。

    「是大爺您的主意啊,說廣院與其放養蚊子,還不如賃出去,有人住才有活氣,要不整座大院子死氣沉沉,再空著不管,不鬧鬼都要鬧鬼。

    「爺,咱跟您提過的,說有一戶瞧起來挺好的朱姓人家要租,只是賃屋費給不了太高,您說我瞧著順眼就好,租金不是要緊事,要緊的是別讓廣院頹了,人氣等同活水,活水才聚得了財氣,您說的不是?」

    老僕說得無辜,他當爺的還真不能怪誰。

    只是當初將出賃廣院一事交給老金去辦,萬萬沒料及,朱家醫館就在這「燈下黑」的位置,他苦惱上何處尋人,卻不知離得這般近。不僅是近,更在他苗家「鳳寶莊」地盤上……嘿嘿,換言之,在他五指山內。

    哼,這會兒看那姑娘往哪兒跑?!

    得知方位所在,苗淬元倒慢條斯理起來,眨眼間又變回那個從容不迫、智珠在握的苗家大爺。

    浴洗過後,他先去書房拜見父親,讓長輩安心,亦把誘捕「太湖黃幫」的過程挑重點說過,父子倆針對時勢和生意上的事又談了好半晌。

    之後他返回「鳳翔東院」,吃了盅慶來備上的十青素粥,再配著香茶品嘗了兩塊棗泥核桃糕……走!身心舒暢了,很適合上廣院找碴!

    不讓小廝跟隨,他獨自出了東院後門,一派悠閑地朝目的地邁進。

    經過大湖邊上時,不遠處的坡岸長滿不知名的小花,白的、黃的、紅的、紫的,在春里綻成小小一片花海,一年輕男子與他年歲相仿,身邊跟著一名紫衫女子,他們並肩徐行,走在湖邊微濕的土道上。

    年輕男子看那女子的眼神是親昵的、帶點緊繃的,仿佛近人情怯,仿佛欲言又止,倒是紫衣女子一直輕垂頸項,教人辨不出表情。

    春日情長啊春日情長……苗淬元心情頗好地嘆了聲,轉身走上苗家開通的私有土道,廣院已在眼前。

    然,廣院不叫廣院,廣院有了新名,大門上高懸的木匾刻著四個字——

    崇華醫館。

    不難听。

    他俊眉略挑,暗暗頷首,舉步踏進這四合大院。

    當初苗家建造廣院,除廂房獨立,余下的廳堂、灶房和庭院皆作共用,因此建得較一般地方寬敞,尤其是一進門的中央庭院,造得相當開闊,可提供多種用途。

    只是苗淬元盡管曉得,甫入眼的場景仍教他身形一頓,忽生出一種……「唔,這庭院似乎還是小了點」的荒唐錯覺。

    這里大致可分成三區。

    靠門邊這兒的第一區擺著好幾張曬藥架,各色生藥攤在圓篩上,一篩一篩排列架上,但他此時嗅到的濃濃藥味,相信絕非來自那二、三十篩的生藥,而是位在另一邊的第二區發出的氣味,那里有成排的小爐火,上頭十幾個小藥甕正在煎藥,而一旁大鑊里正在熬煮黑乎乎的藥膏。

    煎藥、制膏皆有小僮顧守,那幾個孩子的手段瞧起來不像生手,且都系著同款腰帶,腰下垂著拭布,應是醫館里的小學徒。

    再往里邊去可視作第三區,十余位大叔大嬸、大爹大娘正跟隨一名黃衫姑娘扭腰擺臀,就見那姑娘兩手叉腰,兩腳與肩齊寬,上身盡量定住,下半身則扭得像在畫大圈。

    找到了!

    他冷笑,十指暗暗攥緊,喉結上下滾顫,他下意識吞咽唾沫,沒察覺這莫名其妙的口中生津是為哪樁。

    庭院里算是亂中有序,眾人忙著、動著,一時間沒誰留意到他。

    待他鎖住目標正要舉步踏去,那姑娘接下來做的事,令他輕松寫意的步伐又是一頓,清俊斯文的面皮跟著抽搐……

    「來,大伙兒跟著做,這是最簡單卻也最立竿見影的松筋法,就像這樣蹲下來一會兒。」朱潤月脆聲道,與肩同寬的兩腳一蹲下,跟蹲茅坑沒兩樣。她接著笑道︰「我爹說,這叫‘出恭松筋式’,上茅房蹲坑如同鍛鏈身體,這姿勢最自然。」

    一名模樣稱得上有幾分書卷氣,但面龐黝黑的大叔邊蹲邊笑嚷。「拉屎就拉屎,什麼‘出恭’啊?朱大夫比我還愛咬文嚼字呢!」

    年過半百的大娘隨即道︰「李半仙啊,你可別小瞧朱大夫這松筋正骨的法子,好用得很啊,我這腰疼腿麻的癥狀就是這麼漸漸治好的,用不著喝那苦死人的藥汁,更省下看大夫的診金,多美!」

    被稱作「李半仙」的黝臉大叔忙道︰「豈敢啊!這不就收了我那‘鐵口直斷’的算命攤子,來朱大夫這兒學松筋嘛,不敢小瞧、不敢小瞧!」

    朱潤月清潤笑音再次蕩開,輕易挽住所有目光——

    「挺好,大家做得好,慢慢下蹲到底,別太勉強,別操之過急,等蹲好了,可雙手圈腿、埋頭于膝,這‘娃兒抱’的姿態就跟人在娘胎里是一樣的,能讓咱們拉開頸肩、胸背、腰與椎,直到小腿肚上的筋理,對氣血行走十分有利。」

    濃郁藥香在鼻下浮動,鑽進鼻間、胸肺之內。

    四周聲響在耳畔跳躍,輕擊耳鼓、傳入腦門。

    苗淬元思緒有片刻凝結,動不了,腦子鈍鈍的,不好使。

    有人來到他身側後方,他渾然不知,直到那人輕和笑問——

    「你一進來就盯著那姑娘看,看得兩眼發直,既是心里喜歡,要不要上前跟那姑娘說說話?」

    內心大震,他倏地側目看去。

    一名生得小富泰的嬌小美婦正沖著他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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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28 09:46:00 |只看該作者
第4章(1)

    什麼喜歡的……怎麼可能?

    絕對沒有的!

    他雙目瞬也不瞬牢牢瞪住那名美婦,後者衣裙樸素,容顏未妝,她頭上包著巾子攏住發絲,挽在臂彎的小竹籃里有好幾顆新鮮雞蛋。

    他看她,她也把他看回來。

    她眸角有極淡的細紋,紋路往上飛挑,一副笑咪咪的模樣。

    既是心里喜歡……

    思緒震蕩得厲害,震開層層凝滯,他想著美婦的話,看著她可親笑顏,欲駁斥,卻如何也駿不了一句。

    「你瞧起來不過十八、九歲,那姑娘甫滿十六,這知好色則慕少艾的年紀啊,既是入了心傾慕著,多去親近不也挺好?」

    美婦的溫言淺笑讓他一雙瞳心顫得厲害,費了好大功夫才蹭出聲音——

    「我沒有……」

    美婦輕呼了聲。「你臉紅了呀?!」甜脆笑音漾開,她笑著點頭,眸底閃亮。「好孩子……多好的孩子。」

    苗淬元極少、極少……唔,不,應當說,他從不曾未戰便敗,然此時此際竟似如何都翻不了身,面對這名嬌小美婦,言談不過幾句,他已有慘烈之感。

    「娘!」

    當那已熟悉的潤音響起,腦中「轟」地驟響,他神魂凜然。

    迅速回頭,那個被他一直看、看得兩眼不眨的姑娘不知何時來到他面前。

    她在瞧他,整個庭院的人都在瞧他,小富泰美婦更是興味滿滿地拿他直瞧,而她喚這位美婦……娘?!

    「苗大爺,這是我家阿娘。娘,他就是‘鳳寶莊’的家主,咱們‘崇華醫館’的這塊地方就是跟他賃下的。」朱潤月知道他遲早要尋上門,但來得這樣快……還是令她有些愕然。

    苗淬元實不知哪兒不對勁,就是渾身不對勁!

    所有想對美婦發的火、駁斥她的話,眨眼間全滅了、沒了。

    說坦白了,又不是他家長輩,跟他更無商場上的利益關系,他卻本能地繃直身背、收顎挺胸,欲扮出玉樹臨風佳公子的模樣給對方瞧。

    他腦袋不對勁了是吧?!

    朱夫人聞言,恍然大悟。「原來是苗家大爺,咱們家閨女前晚承蒙您照顧了。」

    「娘啊……」朱潤月咬咬唇,飛快瞥了苗淬元一眼。

    承蒙他照顧?

    到底誰顧誰、誰承誰的情……像一下子也難分清。

    還是她阿娘故意這麼說,話中帶諷嗎?

    在生意場上混久了,對方的一句話總能斟酌出好幾個面向,但這會子,苗淬元實覺听不出本意。

    抑或……本意即是字面上的意思?

    朱夫人笑時,雙頰有深深的酒渦。「我跟她爹擔心極了,她爹還想借船出去尋人,幸得苗家舫舟將她載回湖西邊上,苗大爺還遣家僕送她回來,當真有心。」

    有心?有……什麼心?!

    苗淬元又覺被她的話繞渾,面龐詭異地一直冒熱。

    「舉手之勞罷了。」他略微作禮。不確定前晚的後半夜是如何發展,亦不知朱潤月是怎麼跟家里人提及,所以僅能先以場面話應付。

    「是嗎?那挺好、挺好。」朱夫人拿他直瞧,還上上下下打量,很感興趣似。

    「苗大爺來訪‘崇華醫館」,莫不是有話想跟潤月——」

    「娘,苗大爺是來取回東西的。我呃……我之前跟苗大爺借了東西沒還,說好今天來取的。」朱潤月一把抓住苗淬元的衣袖,扯著往外走。「娘,這事我自個兒理會得,我出去一會兒,一會兒就回來啊。」

    「咦?潤月啊,上哪兒去呢這是?」

    「去湖邊,沒上哪兒。娘別跟,煲好的老火湯擱在灶房,娘乖乖喝去。」

    苗淬元不由自主移動雙腿,回首見朱夫人倚門而立,臉上興味依舊盎然。

    他氣息微窒,像發病前兆將又來襲,然這回面上不沁冷汗,卻直烘熱氣。直到被扯著走下土道,來到湖邊坡地,他才救回神志,驀地頓住腳步。

    他們來到的所在,恰是他先前經過時瞧見的開滿小花的坡岸,只是此刻僅有他們倆,已不見那對並肩走在湖邊的男女。

    之前看人家,那叫春日情長,現下換他和朱家姑娘處在一塊兒,卻是亂七八糟啥滋味都冒出來。

    他不走,朱潤月自然拉不動他。

    暗嘆口氣,她旋過身,對他微微一福。「我娘熱情好客,有時也寶里寶氣,適才倘是說了什麼不愛听的,苗大爺別往心里去。」

    苗淬元是來興師問罪的,他深以為如此。

    垂眼看她,那晚與她「交手」的種種在腦海飛掠……

    這姑娘著實膽大,他得理不饒人,她能穩住。

    他指責她家醫館盡得好處,她能堅定立場。

    懊拚搏時,她沒有瑟縮,湖匪被逼得狗急跳牆,她身陷險境,卻能回應他的厲聲叫喚,知道可拿自身當餌,為他誘敵。

    明明是來興師問罪的,可腦海里轉的淨是這些,是要他找哪一條罪來問?

    佯裝高深莫測般撇開臉,暗自調息後才又看向她——

    「你說你阿娘有哮喘的毛病,我問過老金,他也說朱大夫之所以舉家南遷,是因為南邊溫暖些,適合朱夫人養病。我以為你阿娘身子骨不好,定然弱不禁風,今日一見……」輕咳一聲。「倒是我想偏了。」

    他家娘親亦是根底太虛,完全是個病美人,當他得知她阿娘亦體弱多病,便覺定是與他娘親一樣,溫柔似水,氣息輕淡,蒼白惹人憐。

    結果,根本不是。

    她娘珠圓玉潤得很,笑起來堪比夏陽,熱得人頭臉發燙。

    朱潤月听出他話中意思,小小沽緊的表情忽而見柔。

    「苗大爺這話,听起來是稱贊了。贊我爹醫術高明,把我娘調養得這樣好。」

    一頓,語音淨而微凝。「……金老伯說,大爺這病十四歲上才頭一回發作,當時發病,身邊是金老伯一人看顧,後來也就瞞下,沒讓家里人知曉。這樣……似乎不好,既是一家人,不該瞞的,而且瞞著、掖著,你如何好好將養?」

    「正是一家人,所以更該隱瞞。」看來老僕把他的底細泄光了。原有些著惱,但她主動問起,用一種很看重的口吻,竟令他內心不悅轉淡。

    她眉心輕蹙的臉容布著疑惑。

    他徐聲又道︰「那年秋末,‘鳳寶莊’位于北方的新貨棧成立,爹忙得不可開交,遂讓我隨兩位經驗老道的管事過江往北,先過去壓壓場。花了幾天將正務辦妥,我帶著老金走訪當地幾個點,四處探看,一日傍晚錯過宿頭,最後只得借住某間小道觀,而當夜奇寒,我的哮喘之癥頭一回發作。」

    「金老伯說你們遇上奇人了,所以你喝的那帖藥,為你開方的是道觀里的人?」

    他搖首。「那人是游方道士,年近古稀,當晚亦是借住,並非在道觀修行之人。翌日天未亮他已離去,我也曾遣人尋找,但一直無果。我按他交代,那帖藥多在夏時服用,其余時節若覺需要,也可斟酌服用以為保養,這幾年哮喘之癥偶有小動靜,但不曾鬧大發,直到前晚在湖上……」突然喉中一噎,氣息微頓。

    他對于那晚胸悶喉澀的不適記憶深刻,還有她後來對他做的那些……他終于記起,他是來問她哪條罪。

    朱潤月斂眉想了會兒,沉吟道︰「所謂冬病夏治,那位游方道士讓你夏時服藥,藥方以補腎、養肺為主,能收很好的療效。」

    全然不知他心思起伏,她踏近兩步,揚起潤顎仔細瞧著離得頗近的俊顏。「大爺目中尚有紅絲,精神氣似乎還沒能養回,這病每發作一回,耗損加重,以往僅靠游方道士那帖藥,或者抑得住,但要緊的還是平時的保養……夜里湖上寒涼,大爺其實就不該出來,金老伯都說了,舫船在湖上已連熬三、四晚,雖是苗家主爺,可身為一名哮喘患者,這行徑著實不智。」

    「是不智,但舍我其誰?」他眼神專注,聲音仿佛有些幽遠。「娘親原就體弱,為苗家開枝散葉後身骨更是虛虧,我爹一直想陪她去山林中的一處別業長住,那隱密的宅第里有一處天然泉眼,用來養身健骨最合適不過。」俊雅面龐像有些紅,他深吸口氣,又道——

    「我家太老太爺年近百歲,身體仍健朗,但性情越發孩子氣。我家萌三爺自小在琴藝上雖被稱作神童,但根本也是一株病秧子。我家英二爺確實身強力壯,跟頭牛沒兩樣,但也野得無法管束,最終只適合放浪江湖。所以,舍我其誰?」

    朱潤月忽地明白他方才那句——正是一家人,所以更該隱瞞。

    苗大爺不想讓家里人操心。

    舍他其誰?舍了他自己,他所重視的血親們就得圓滿。

    想了想,她點點頭嘆了口氣——

    「大爺的意思,我曉得了。若我是你,也會下一樣的決定吧。」

    苗淬元感覺左胸被撞了一下。

    又麻又癢的,異常莫名,讓他很想伸手往胸膛上用力揉幾把。

    春日的午後湖邊,暢風涼中帶暖,吹開花香、草香與泥香,也將沾染了淡淡藥香的女兒家馨香拂上他的臉、他的身。

    嗅著那獨有香氣,他目光難以從那張秀潤的瓜子臉上挪開,就見她低頭擺弄腰間的正紅繡花袋,突然從鼓鼓小紅袋里掏出一顆圓滾滾的糖球。

    「盡管舍我其誰,大爺尋常時候仍得養著些,吶,請你吃參糖,含著讓它慢慢化開,能補中益氣。」淡褐色糖球置在她微微高舉的掌心上。

    苗淬元瞪著糖,想起那個險遭斷腕的小學徒。

    那日在即將離去的長舟上,她也是拿糖出來哄人。

    所以……她現下是在哄他嗎?

    見他動也不動,蹙眉眯目像陷入糾結,朱潤月沒要勉強他,遂道——

    「若不愛吃糖,也可隨身備些參須,直接含著或沖茶喝,都挺好咦……呃?!」

    她都打算把糖球丟進自個兒口中了,豈知他大爺早不動、晚不動,待她五指一動,他竟迅雷不及掩耳地俯下臉,直接以嘴叼走她手心上的參糖。

    因動作太急,他幾是整張臉壓下,待糖球被叼走,朱潤月只覺手心微感濕熱,她愣了愣,倏地放下手,握緊五指。

    飛快看向他,那張爾雅俊臉的一邊面頰被糖球撐得鼓起,眉宇間頗嚴肅,像很鄭重地品嘗參糖滋味,那模樣鄭重到竟有些無辜。

    應該……沒什麼的。朱潤月甩開那說不上來的古怪感覺。

    袖中的手仍攥著,她若無其事地笑了笑,道——

    「我爹一早去鄰村出診,應該快回了,大爺若然願意,可私下請我爹瞧瞧。」

    「你朱家醫術不是一脈相傳嗎?你既瞧過,又何須請朱大夫再診?」

    「可我爹的正骨術比我厲害許多,懂的也較我多,你讓他仔細診過再……」

    「你自覺無用,只想把病家拋給別人嗎?」

    她一怔,隨即搖頭。「並非如此。」

    「這不就得了?我是你的病家,不是你爹的,你為了瞧好我,自當精進再精進,你若最終瞧不好我,我也不會怪你,總歸是我甘心情願。」

    含著大大的糖球,參糖在嘴里滾來滾去,在唇齒與舌間發出咯碌咯碌的聲響,苗淬元邊吞咽那略苦帶甘的滋味邊說話,時不時還得舔掉唇上糖蜜,翩翩佳公子的氣質折損不少,倒顯流里流氣。

    在外人面前,他向來端持得緊,越是端著文質彬彬、溫潤如玉的氣質,腹里紫到發黑、再黑到發紫的種種打算,才越容易落實。

    但面對眼前姑娘,他是懶得再裝,懶到那些話不經思索便溜出嘴,待意會過來,他表情沒變,心里卻像把七上八下吊著的水桶一下子全打翻,澆得一顆心濕淋淋,也弄不清是何滋味。

    朱潤月被他的話攪得微暈,但一下子已熱血澎湃。

    她頰面浮紅,很認真頷首。

    「……我明白了。你的病讓我來治,你既願信我,我定當卯足全力。朱家家傳的正骨術,我會仔細再練,精進再精進。」

    我把全套做完,會讓你很舒服很舒服的……

    你放輕松,不要抵抗,真的會很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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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28 09:46:27 |只看該作者
第4章(2)

    苗淬元的思緒又亂亂飛轉。

    發病時,身子繃得難受,腦子昏得可以,還是深記著她那時勸哄的語氣。該要指責她把他整得那樣慘,但光想著,熱氣就一陣陣竄出。

    再見她笑,潤頰也有與她娘親相似的酒渦,她的五官雖沒有朱夫人細致,但清美中有股沉穩氣質,眼神尤其澄正,一對上眼,他的心濕淋淋又熱烘烘,這一下子濕、一下子熱,明還能問什麼罪?

    突然——

    「對了,還有這個!欸,險些忘了呢。」

    朱潤月從袖底暗袋掏出巴掌大的綢布包,揭開後遞上。「這是要給你的。」

    細致方綢里包裹著兩顆潤白珍珠,在苗淬元見識過的奇珍異寶中,這兩顆珠子的成色算不上極品,但渾圓碩大如桂圓,倒也搶眼。

    他眉峰迷惑地攏出川字,長目眯起的樣子令她暗暗有些發笑。

    她深吸口氣,正色道︰「這是我昨兒個從木箱底翻出來的,便隨身帶著,想著若遇上你,要把這一對珍珠給你。你‘鳳寶莊’產出的那條雲錦帶樣版,總之是救不回來,我爹嗯……已經把它剪成兩段來用,當真救不回了,還有那根鈍尾簪,听你那麼一說,確實已不能送出。」潤顏靦眺——

    「仔細想想,我身邊就數這對珍珠最值錢。這是幾年前一名富貴人家的病患送給我爹的診金,爹給了我,說是當作壓箱寶。」抿抿唇,沉吟了會兒。「唔……可能還是抵不過大爺的雲錦帶和鈍尾簪,但這真的是我手邊最值錢之物了。」

    見他不動不取,她心里有些慌,畢竟實在想不出其他法子彌補。「你、你拿去啦。」她干脆一把扯起他的袖,把整坨方綢連帶珠子塞進他手里。

    就這樣。她瀟灑揚眉。

    她這樣,是要他怎樣?苗淬元心頭鬧得厲害。

    調息,輕咳,他嗓聲略啞,慢吞吞地問——

    「既是壓箱寶,說白了,也就是雙親為你備的嫁奩了?」

    朱潤月撓撓臉,低應了聲。「雲錦帶和鈍尾簪的事,我沒讓雙親知曉,至于少了這對珍珠,我想時日已久,嫁妝木箱里放了什麼,爹娘該也記不得才是,反正派不上用場,珍珠跟著我怕要蒙塵,還是你取了去,物盡其用才好。」

    他瞳仁湛動。「何以見得派不上用場?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添妝添箱再好不過,你尚未出嫁就想散盡妝奩,有你這麼敗家的?」

    「嗄?」眨眨眸,被念得一頭霧水。

    苗淬元收攏五指,方綢在他掌中包起,珍珠被他輕且穩地握住。

    左胸評然,一泉火熱噗嚕嚕直涌,他五官略繃,很勉強才從容又問——

    「還是說,你覺自個兒嫁不出去?」

    「……呃?」

    他十分明理般點點頭,俊頰卻紅得可疑。

    「你一開始是為娘親的病才習得整套治哮喘急癥的手法,包含針灸、推拿與正骨術,而你應承我,今後我這病全由你治,雖說醫家與病家之間的關系再單純不過,但你畢竟是女兒家,為行醫壓在男子身上又扳又整,對你的名節必定有損。」好像有點明白他的意思,是替她的閨譽擔心嗎?

    「以往爹允我幫忙推拿或正骨的病家都是婆婆、大娘或小娘子,有時也幫老伯或大爹們整整肩臂或膝腿……你是特例,急癥暴起,若不能盡快抑下,後果不堪設想,什麼……壓在身上又扳又整的,也是無可奈何。」她原本坦蕩蕩,說著說著,喉兒竟有些發燥。

    「如此說來,我是唯一損你名節之人?」

    呃……沒那麼嚴重啊。朱潤月有些無言了。

    苗淬元舉目望了眼泛春光的湖面,仿佛這悠閑午後就適合如此悠閑胡聊。

    「你放心,‘鳳寶莊’苗大或者是錙銖必較的生意人,但絕非嘴碎之徒,你我之間的事,我不會說出去。」他淡淡又道。

    她和他之間不過是醫病關系……不是嗎?朱潤月又撓撓臉。

    見他遠放的目光若有所思,眉間與嘴角微繃,挺為她名節之事煩心似,她才想開口跟他說,說她不在意,請他也別往心里去,到底是為了治病。

    然她甫掀動唇瓣,他目光已調回她臉上。

    她心里一咯 ,因他垂眼看她的表情頗有睥睨神氣,但瞳仁里好似淌著流火。

    「苗大爺……」她臉上沾了東西嗎?

    「只可惜,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牆。」他低聲道。

    「什麼?」

    「若然因我之故,使你名節有損,以至于乏人問津,無法可嫁,朱潤月……」

    「……嗯?」

    「屆時,我可以娶你為妻。」一錘定音。

    朱潤月耳中嗡嗡響,腦袋瓜瞬間凝滯。

    近在咫尺的男子面龐,膚色好像深紅了些,尤其那雙耳朵,紅得幾欲滲血……苗大爺臉紅了,卻要裝成很無所謂的模樣,而她是瞧出他臉紅,結果莫名其妙也跟著紅了臉。

    事情莫不是扯遠了?

    欸,他這「鳳寶莊」家主當得也辛苦,大小事都得管,方方面面都得費思量,竟連她的事也管上!

    內心啼笑皆非,但羞赧是有的,被像他這般好看的公子求親,盡管他用字遣詞听起來挺勉為其難,還有點施舍意味,但凡是姑娘家多少都會感到害羞才是。

    她笑了笑,揚出一朵沉靜笑花——

    「苗大爺甭擔心,我有地方去的,而且老早便已訂下,不會無人可嫁。」

    ……訂下?他俊龐一怔。「什麼意思?」

    「我已訂下娃娃親。朱家因與‘江南藥王’的盧家幾代相往,感情親厚,當年尚在襁褓中,爹便已為我訂下這門親事,對方是長我兩歲的盧家大房長孫,名叫盧成芳。」

    抑下羞赧,她正正神色,唇角仍綻著那朵靜笑——

    「苗大爺的好意,我只能心領了。」

    宛若一股無形力道沖擊上來,苗淬元沒能避開,只覺頰面一陣熱辣的疼。思緒瞬間凍結,他長目眨也未眨,整個人都像浸到冰里去似,僵得發傻。

    然後亦不知怎麼「解凍」的,像听到她疑惑又帶訝異地叫喚——

    「……你怎麼了?覺得不適嗎?!苗大爺……苗淬元!」

    應是听到她連名帶姓地揚聲喚,他才驟然回神,但六神依然無主。

    想也未想,話已流瀉而出——

    「好啊!好得很!呵呵,娃娃親嗎?呵呵……太好了,朱潤月,說大實話,我還怕你真賴上我。既是這般,你是醫者,我是病家,從頭到尾就這麼單純,跟什麼……什麼男女授受不親可扯不上半點干系,娃娃親嗎……」他又低笑兩聲,笑音澀澀然,像磨過喉頭似——

    「朱潤月,你爹實在太有先見之明,知道得早早替你訂親,若然不是,你這輩子既想行醫又想嫁人生子,怕是難了,‘江南藥王’盧家嗎?雖跟我‘鳳寶莊’搞的是不同營生,但名號多少是听過的……如何?那位盧家大孫,要不要我遣人替你探探?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你說是不?」

    道完,他氣息紊亂,有些狼狽地大口喘息。

    朱潤月定定然看他,他亦瞠起雙目不示弱地看回去。

    內心好像……仿佛……近似……惱羞成怒的心緒,被他用力擠壓下去。

    「你看著我干什麼?」他長身一側。

    「啊?呃……我沒要賴上你的,你別怕。」她吶聲回答。

    苗淬元臉色陰黑,狠狠又瞪她一眼。「最好如此。」

    朱潤月慢吞吞又道︰「至于盧家公子,也不需大爺遣誰去探的,他其實……」

    「月兒——」一道年輕的男子嗓音忽而揚開。

    聞聲,站在湖邊坡岸的兩人同時抬眼看去。

    不遠處的坡上土道,身形修長的素衣男子徐步而來,身後跟著一名紫衫姑娘。

    「盧大哥!」朱潤月歡快應聲,還揚袖揮了揮。

    ……姓盧?!

    苗大爺俊目陡地細眯,將對方的面貌和身影看個清楚仔細……

    他見過這位年輕男子。

    不僅男子他見過,跟隨在男子身後的紫衫姑娘,他也見過。

    這一男一女,不正是之前在小花滿開的湖岸邊,並肩散步的人兒嗎?

    男的近情心怯般欲言又止,女的臉容輕垂似溫婉貞靜。

    春日情長啊春日情長,只是這情到底在誰身上?

    他看著……都想縱聲大笑。

    「……我們在很小的時候就相識,每年盧大哥都會來探望我爹娘和我,之後我們舉家南遷,盧大哥來得更勤,固定送藥材過來,也跟著我爹習朱家的正骨術。所以不用遣人查探啦,知根知底的,挺熟啊。」

    望著坡上徐步走來的素衣男子,朱潤月輕快明了地告訴他。

    「你問那位紫衫姑娘嗎?我當然識得。她姓樓,名叫盈素,長我四歲,也長盧大哥兩歲,盧大哥和我都喚她素姐。她是‘江南藥王’專門炮制藥材的女師傅,她爹也在盧家藥鋪里做事。」

    如此說來,姓樓的與姓盧的才是實打實的青梅與竹馬。

    朱家姑娘蠢蛋一枚,什麼知根知底?根本是個睜眼瞎子!

    主子回到「鳳翔東院」後,慶來已送進淨臉、淨手用的熱水,再送上剛沏好的熱茶,結果自家大爺就一直坐在那張蓮紋紅木圓繳椅上動也未動,他坐姿采大馬金刀式,背挺直得很,一袖還擱在雲石桌面上。

    他姿態未動,面上表情卻頗生動。

    老金被一臉哭喪的慶來拉進來時,就見苗大爺微眯的雙目綻紅光……呃,仿佛是紅光啦,就是一種錯覺,殺氣騰騰似。薄埂雙唇勾起非常優美的輕弧,顯得似笑非笑,但仔細去听,隱約能听到齒關發出的格格聲響。

    他家大爺像被什麼激怒,且還怒火中燒了,此時此際,那顆一臉正派斯文的腦袋里,正琢磨著什麼「殺人不用償命」的詭計。

    「大爺見著潤月姑娘了吧?你們……沒、沒事吧?!」

    老金問得提心吊膽,實在替朱潤月擔心,但又覺能把大爺惹成這模樣,真真本事。

    苗淬元「颯」一聲驀然站起,把慶來嚇得一把扯住老金。

    結果……他大爺像陷入某個天大難題、想破頭也想不通似,雙袖負在身後,開始來回踱起方步。

    「你信嗎?她竟已訂親,還是娃娃親!」踱來踱去。

    「是訂了親才這般囂張猖狂吧?自覺親事已定,她想干什麼就干什麼,哼哼,什麼醫家、病家的,倘是每個病家她都……都壓著人家就來,真不怕弄壞名聲,被男方揪住小 子?」再踱來踱去。

    「蠢蛋!若落下把柄被拿捏了,對方心里那人可不是她,真嫁過去,能有什麼好日子過?」繼續踱踱踱。

    老金像有些听明白了。

    「大爺,咱也听朱大夫提過朱家閨女的親事。原本是瞧著潤月姑娘挺好,想替她找個好人家,問了朱大夫意思,才知打小已訂親,而且還是‘江南藥王’的盧家,稱得上好姻緣啊。」深深嘆口氣,因自家大爺仍煩躁地走來走去,都不知有無听到他說話。

    實在看不下,他重重再嘆,揚聲又道——

    「大爺啊,若真不願朱家閨女壞了名節,遭夫家嫌棄,那她前晚在舫船上替您治病的事,咱們就把嘴守嚴實了,說不得、不能說啊!再有,爺往後也別去尋她,要治病的話,直接找朱大夫,論醫術,當爹的肯定較閨女兒本事,您就別惦記著人家,再怎麼惦記都無用,何苦來哉?」

    又是那股當面掃來的無形力道,毫無預警,來勢洶洶,擋都沒法擋。苗淬元面上辣疼,腦中空白,左胸評評重跳。

    他頓住腳步,一坐又坐回那張蓮紋圓墩椅上,大馬金刀的坐姿重現。

    往後別去尋她……這話,光听著就不痛快。

    他偏要她來治疾。偏要!

    別惦記人家,怎麼惦記……都無用……不是不痛快而已,是渾身都痛了起來,胸間尤其難受,緊縮抽顫,都覺頑疾又要復發似。

    但他知道,不是身軀欲病,而是心在發病,病得還不輕。

    手探向胸口揉啊揉,用力揉,掌心探到某物,他從懷中掏出,是以方綢包裹的一對珍珠。

    屆時,我可以娶你為妻。

    轟隆——心中熱流驟然爆出,直沖腦門,沖得他蒼白面色乍現紅潮,顴骨浮出兩坨深深紅雲。

    娶你,為妻。

    他忽而頓悟,原來那不是一閃即過的想法,是當真動心了。

    他,苗淬元,堂堂「鳳寶莊」新一任家主,十八年來頭一回春心大動,然,被他惦記上的那輪明月,卻早已有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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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28 09:46:59 |只看該作者
第5章(1)

    「‘江南藥王’盧家的總棧和老鋪在鏡河坊,那一帶咱們早也設置了布莊鋪頭,還有幾家相往多年的養蠶戶和染坊。」

    「呃……是。」

    「鏡河坊一帶,我記得是交給霍三管事理著。」

    「爺啊,您還想怎麼干?!」實不願看自家大爺「泥足深陷」的老僕終于發出哀鳴。

    「我還能干麼?」春心大動的某爺俊臉紅紅,咬牙切齒。

    苗家在鏡河坊的管事霍三遣人送來消息,道前兩天「江南藥王」的總棧拉出兩車子炮制過的藥材,同樣由大公子盧成芳領著人與車,親自送往「崇華醫館」。

    苗家家主吩咐,得時時盯緊盧家,這四年多來,霍三受主爺所托,與「江南藥王」盧家底下辦事的大小管事和伙計們,不僅混到臉熟,甚至都快混出朵花來了。

    盧家在鏡河坊出什麼事,苗家大爺無事不曉,甚至哪房的哪位爺在哪里養外室,哪房的哪位爺又欠下多少賭債,苗淬元都比盧家老太爺清楚明白。

    不關注不知道,一關注嚇一跳。

    常言道,富不過三代,盧家百年的基業若無一位能干後輩繼承,光靠盧家老太爺一人,怕是老太爺哪天撒手人寰,「江南藥王」也得跟著支離破碎。

    在苗大爺眼里,被盧家老太爺當成接棒人栽培的盧大公子,習藥習醫資質高美,確實青出于藍,但論治家建業的手段,實優柔寡斷了些。

    教人擔心啊……不過讓苗大爺擔上心的自然不會是盧大公子,而是可能嫁進盧家的那位姑娘。

    他用了「可能」二字,是因自己心念未斷,他很清楚。

    但一直隱忍未發,則是因朱家姑娘似對這娃娃親甚喜歡。

    或者親事早定,她也早已認定,心里自然而然容不下其他男子。

    哪怕……哪怕只是稍稍一丁點征兆,讓他察覺到她動了情、心悅他,只需一點點鼓動,他就絕不可能放過她。

    可惜在她心中,苗家大爺始終是苗家大爺,醫病之間清清楚楚,要說有些什麼,頂多是在醫家與病家之外,勉強有些朋友的樣子。

    擔心她遭夫家惡待。

    擔心她過不了大戶人家人多口雜的日子。

    擔心盧大公子偏溫軟的性情護不得她周全。

    擔心這個擔心那個的……他隱隱也在擔心,擔心她出嫁那日真正到來。

    二月春甚寒,湖畔邊的薄霜未盡消融,湖蕩人家仍趕著放鴨捕魚。

    近午時分,日陽猶被擋在雲層後,似艱難地想覓出幾道細縫來大綻光芒,無奈不能夠,灰撲撲天色只能這麼淒清著。

    今日是「崇華醫館」義診日,義診所在並非在醫館內,而是在大湖邊上某個小漁村里,行船約莫得走上三十里水路。

    倚靠這座大湖而生的小漁村不勝枚舉,村人要是有個頭疼腦熱,有時靠著偏方或老人家流傳下來的老法子還能自個兒治愈,但實難對付真正的病痛,然要上一趟醫館或延醫來看,銀錢耗損先不提,光是往來一趟就得費掉大半天時日。

    因此「崇華醫館」每月兩回的義診贈藥,確實大大造福了湖邊上的漁村村民。偏僻的小漁村渡頭,今日除兩艘長舟外,還泊進一艘有著兩層木樓的中型舫船。

    兩艘長舟是「崇華醫館」賃下的,搖船師傅與朱大夫相熟得很,每回朱家賃船,全是半賃半相送,賃一船等于賃兩船。

    至于舫船主人,朱大夫也熟稔,自家醫館的地盤與屋院也都是跟對方賃來的。

    「老夫也才剛到,藥材才卸下船,大爺怎麼一下子尋到這兒來?」朱大夫捻著山羊胡,雙頰略瘦的褐臉笑咪咪,尤其是覷見那舫船上正搬下一袋袋藥材,較自己帶來的還多,真真看得人心花怒放啊心花怒放。

    「朱大夫今晚得替我三弟診療,沒忘吧?欸,就怕貴人多忘事,我總得跟著、盯著,時候一到就送你上舫船直返‘鳳寶莊’,如此我心里也踏實些。」

    朱大夫呵呵笑,自然不信苗家家主近玩笑的說詞,卻也從善如流地笑答——「沒忘沒忘,義診結束,立時隨大爺往‘鳳寶莊’趕回。今兒個咱可是有一個、兩個又三個的好手助拳,定然順順利利,絕不耽誤。」

    苗淬元循著對方的目光瞥去,那些朱大夫口中所謂的好手,指的正是自家閨女、盧家大公子,以及盧家那位炮制藥材的女師傅樓盈素。

    接到鏡河坊管事傳來的消息,苗淬元再讓慶來稍作打听,自然知曉「崇華醫館」此次義診,盧大公子除送藥過來外,定又會隨著出診。朱大夫每回攜他同往,一來多個幫手,二來似想讓他與閨女多多相處。彳所以,非來不可。

    所以,很多時候就為拚一口氣。

    盧家又送來兩大車藥材不是?那他「鳳寶莊」總得「近鄰勝過遠親」,再仔仔細細敦親睦鄰,一次次援助「崇華醫館」義診所需的藥材,再多,都不成問題。

    他是讓人盯緊「江南藥王」之後,才得知朱大夫將祖上傳下的好幾塊藥地托管,連當地管著種植和采收的藥莊也一並交托,藥地分布甚廣,東北、陝、甘、川地一帶佔得最多,目前全由盧家代管。

    盧家除每月固定時候送來各色藥材,亦會送上「江南藥王」以祖傳手法炮制好的丸、散、丹、飲、膏之類的「熟藥」,方便醫館直接用在病患身上。

    朱大夫將藥地和莊子托管一事,僅與盧家老太爺口頭敲定,未立契約此事令苗淬元直想搖頭。

    啊沉商海多年,用嘴說的都不算個事,除非白紙黑字立據寫得清清楚楚,雙方請來公證人,落章、落指印全套辦齊,如此才算保障。

    但朱大夫的性情,他這幾年也摸得頗透,愛妻、愛女、愛鑽研醫術,救死扶傷洽好是人生樂趣,所以「崇華醫館」名聲雖佳、病患甚多,卻根本賺不了什麼錢,光每月兩回的義診與贈藥就耗銀不少。

    朱家與盧家相往,從來就是「互信」二字,再者兩家年輕一輩的孩子自小訂親,朱大夫沒主動要求立托管書,盧家也就沒提。

    擔心啊,怎不擔心呢?

    哪天盧家老太爺去了,朱家的土地和莊子可拿得回來?

    即便說是給閨女兒的嫁妝,始終要陪嫁到盧家去,那土地和莊子所得利益也要確實掌握在手里才對,問題是,似乎沒誰為這事操心,龍生龍,鳳生鳳,老鼠兒子會打洞,朱大夫家的獨生閨女跟她阿爹差不多脾性,愛爹、愛娘、愛鑽研醫術,救死扶傷恰好也是她的人生樂趣。

    真真皇帝不急、急死太監!

    他不願當這個「太監」,偏就是放不下。

    此時,苗家隨從們听著慶來指示,將卸下的藥材搬進小漁村里,苗淬元沒跟著進村,而是沿著蒲草叢聚的岸邊緩行。

    這時節的蒲草長得不好,大半以上猶枯垂著,底下濕軟泥地卻能瞥見幾窩水鴨築巢,頗有些冬盡春臨的復蘇氣味兒。

    「喂,過來——」有人戒備似地壓低音量。

    聲音從斜後方傳出,那小小空地立起五、六座人字架,幾張大漁網披披掛掛晾在架上。

    苗淬元聞聲側目,在兩座人字架間,瞧見令他一直很操心的朱家閨女。

    義診已開始,幾乎所有村民皆往祠堂前的空地聚集,此時村里其他地方還真不容易瞧到人影。

    見苗大爺挑眉不動,朱潤月大跨兩步扯住他單袖,拉著就遁回兩座人字架隔出的小所在。

    他能感受到剛剛與她有幾次眼神交會,卻裝作若無其事地不理睬。她應是方才一抵達漁村渡頭時,就想尋他說話。

    得知盧大公子跟來,他亦跟著來,見她跟姓盧的杵在一塊兒,還站得那樣近,他滿嘴不是滋味,又想來個眼不見為淨,心里矛盾到不行。

    沒想到她倒是親自來逮他了。

    尚未說話,她手已摸上,探他的額溫、耳溫與頸溫,然後翻開他衣袖,替他號脈。

    他下顎先是一繃,目光被她眉眸間認真靜穩的神態吸引,而後慢慢挪移,挪到她簡秀發髻上那把珍珠銀釵,定住。

    上頭的珍珠碩圓,是當年她從嫁奩木箱中取出的壓箱寶,她將一對大珍珠抵給他。

    後來他又請動梁故秋老師傅出手,打制出一把鈍尾簪,將大珍珠單瓖一顆在簪首上。而鈍尾簪其實還藏玄機,鈍尾的外觀可看作鞘身,從里邊能拔出另一根簪尾尖利如針的銀簪。

    簪中藏簪,外鈍內銳,他將它贈給她,說是治他哮喘的診費之一。

    當時見到珍珠簪,她根本愛不釋手,一開始還躊躇不肯取,後來是見他毫不珍惜地將簪子丟進匣內打算束之高閣,她才趕忙收下。

    扁看著她將他所贈之物用上,陰郁心緒忽而輕揚了些。

    一顆糖球在這時遞到他嘴邊。

    確認他無事後,她往腰間那只鼓鼓的繡花袋內掏東西,又要他含參糖。

    這喂人跟被喂的,雙方都頗習慣似,他張口將糖含入,听她道——

    「我爹對苗三爺所患的寒癥很重視的,爹說那寒癥並發咳癥,雖從娘胎里帶出,卻是能仔細調養好的,咱們義診結束自會上‘鳳寶莊’為三爺看診,這四年多來哪一回落下了?需要你跟到這兒來嗎?」

    「就跟著。搶都要把朱大夫搶走。」他冷眉冷眼說得狠,喉結上下一動,不得不咽下泌出的唾津,眉峰突然皺巴巴。「好、好苦……」

    還說是糖,落在舌根上的余味根本全是老山參的苦氣。這回的參糖也太苦了啊!

    朱潤月忍笑,潤秀臉蛋很努力要掩盡得色,但不大成功。

    「自然是有甜甜梅片和姜糖,但那是為漁村里的乖孩子準備的,至于不听話的孩子,當然得吃點苦。」

    苗淬元雙目瞠瞪,豈知氣勢還沒顯出,舌根苦勁又來一波,惹得一張俊臉再次皺成小籠包。

    他對甜食並不鐘愛,但特別吃不得苦,即便她以往做的參糖是甜的,甜中帶微微清苦的味道他也不愛,若非她親喂,他根本踫都不踫。

    她知曉他討厭苦味,卻還故意弄這麼苦的參糖整弄他。

    他可以拒吃,吐掉就好,但他不想。

    大抵是只要她親喂,即便藥能苦破心肝再苦斷腸子,他都會忍苦吞下吧。

    若說苗大爺真是來盯她家阿爹,朱潤月是不信的。

    真要盯人,「鳳寶莊」那麼多家僕和隨從,派誰不好,豈用得著他大爺親自出馬?且還送來大批藥材援助「崇華醫館」義診。

    欸,有時真搞不懂他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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