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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更俗] 楚臣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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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9-2 23:28:2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二十章 身世

  「……公子,你在為什麼事情發愁?」

  趙庭兒見韓謙站在江灘邊,眉頭皺得就被風吹得潾潾波光的渾濁江水一般,走過來問道。

  「有一隻攔路虎搬不開,很多事情恐怕是功敗垂成。」韓謙嘆氣說道。

  「也有公子解決不了的事情?」趙庭兒問道。

  「我又不是神仙,哪裡有隻手撐天的神通啊?」韓謙笑道,轉臉看向站在江灘邊的奚夫人,又想到剛才出城時她受諸多土籍番民矚目的情形,疑惑她到底是什麼身世才會如此,招手喊高紹過來,暗中吩咐了幾句,就讓他先離開。

  安排高紹離開後,韓謙又招呼眾人說道:「我們坐船去上游看看!」

  造船場、織造院等事,安排下去,也不是三五天能成,韓謙只要確定負責的人選以及定期給予錢糧支持就行,當前關鍵的還是敘州所面臨的隱患、困難太多。

  韓謙當下隨催促眾人驅馬隨他趕往碼頭,登上帆船逆流往沅水上游而去,他時間有限,也要儘可能實地看一看敘州的地形地勢。

  大「之」字形流段地緩平緩、江面遼闊,掛帆而行,速度極快,一個多時辰後便到大「之」字流段的最北部,這裡地形更為開闊,有十數溪河從北面的潭龍山流淌下不,匯入沅水,這裡的江面,更是足有十數里開闊。

  這裡圍江淤田的潛力,甚至是黔陽城北面的數倍;目前看地勢稍高處,僅僅峙立十數座小規模的村寨,建築風格與土籍木樓不同,應該都是從外地遷入的客籍民眾,大約僅有五六百戶的樣子。

  從大「之」字形底部,再折嚮往擊溯沅水而上,沿岸照舊有大片可圍墾的淺淤地。即便當世的農耕水平低下,韓謙估算只要真要能將這些淺淤地充分利用起來,多容納上萬戶的客籍民眾,不成什麼問題。

  不要說萬戶大縣了,在大「之」字形沿岸,多置兩座兩三千戶規模的下縣,應該都是可行的。

  問題在於,要怎麼克服地方及潭州的阻力,去做成這事?

  從上游再順流而下,再次停靠到江堤碼頭前,已經是暮色四合,遠天的晚霞燒得正豔。

  看到高紹這時候站在碼頭前等候,韓謙讓其他人避開,單獨問高紹:

  「打聽出來了?」

  「我找到馮宣,問過奚夫人及奚成的身世,她們兄妹二人,實是前朝敘州長史高隆的子女,原名高成、高荏,其母高奚氏也是敘州的大姓奚氏嫡女。高隆為時任敘州刺史的馬元衡所殺,據說當時馬元魁也是覬覦高奚氏的美色,向高隆索要不得之後才動了殺念。在高隆死後,高奚氏自然也就淪為馬元衡的玩物;實力一度不比馮洗向楊稍弱的奚氏,在馬元衡的打壓下,很快也蓑敗下來。馬元衡盤剝地方,強徵暴斂,天祐元年,為四姓所驅逐,投奔其侄馬寅。之後,高奚氏攜子女回歸奚氏,收攏奚氏殘族,曾一度被奚氏立為女首,奚夫人與其兄,更姓為奚。天祐五年,奚氏為馮昌裕所滅,高奚氏為保存奚氏殘族以及一對兒女,委身馮昌裕。而在高奚氏於天祐九年病逝後,馮昌裕則又納奚夫人為妾……」

  芙蓉園里人多眼雜,非必要之時,韓謙都不讓馮宣、高寶直接找他們聯繫,但午後見城中那麼多人認得奚夫人,韓謙便想她的身世必不像他之前所想的那麼簡單,便特地吩咐高紹去找馮宣,打聽奚夫人的身世,卻也是沒有想到會有這樣的曲折。

  難怪奚荏會輕易受季昆挑唆來刺殺自己啊!

  而馮昌裕這個土皇帝,真他娘滋潤啊,竟然先後將高奚氏、奚夫人母女倆都收入房中,叫韓謙心裡直想自己留在敘州當土皇帝算了。

  韓謙與高紹一邊說話,一邊看向戴著腳鐐登上碼頭的奚夫人,看她臉色黯淡下來,似乎也能猜到他們二人在談論她的身世。

  這一刻,梗在韓謙心頭的最大難題,也叫他找到迎刃而解的辦法,拍著腦門笑道:「我真是一個蠢貨,怎麼就只想著將攔路虎搬走,就沒有想到將攔路虎請到籠子裡來呢!不,更準確的說,我們應該引狼入室!」

  看到韓謙眼神突然變得賊亮賊亮,楊欽他們都忍不住好奇的走過來問道:

  「少主,你想到什麼?」

  「哈哈,我知道要怎麼將這頭攔路虎搬開了,但就不告訴你們,你們自己猜去。」韓謙回過神來,得意洋洋的跟楊欽他們打起啞謎來。

  楊欽他們哪裡能猜到韓謙到底想到什麼引狼入室的妙計去對付潭州,但見他整個下午凝重而壓抑的神色驟然間輕鬆下來,猜測這或許是與他下午吩咐高紹去打聽的事情有關。

  韓謙摸著下巴,暗暗思忖著,引虎入彀或引狼入室或許不難,但船幫一定要先行,確保敘州與外界的船運要先繁榮起來。

  即便潭州不阻攔,大量外來戶要湧入敘州,走水路要便捷得多。

  而有了他所能控制的船幫,哪怕坑蒙拐騙也好,他都能通過船幫主動往敘州輸入人口。

  「雖然與四姓談妥條件,但從敘州到金陵,即便潭州及沿途州縣都不刁難,其路也絕非平坦之途,像楊潭水寨這類亦漁亦匪的勢力,沿途不知道有多少,」韓謙跟楊欽說道,「要確保所有插上敘州旗幟的商船,沿途不受滋擾,必需要有敘州的武裝船隊震懾沿岸江匪水寇。」

  「……」楊欽這時候沉吟起來。

  從與四姓所談的和解條件,他就意味著這裡面少不了他的事,但他帶出來三十多部屬,一個個都家破人亡,季昆也死了,也沒有幾個人奢望能找鐘彥虎報仇雪恨,更談不上找少主韓謙翻舊帳,很多人都心灰意冷,他也不忍心再強迫他們,再追隨自己飄蕩於江湖。

  說實話,楊欽更願意韓道勳在敘州收留他們;即便敘州也不太平,但總比提著腦袋去闖這三千里水路,要強出不少吧?

  楊欽甚至都不願意捲入金陵的是非之中。

  他雖然只是鄱陽湖裡的小小水寇頭目,但從韓道勳出仕敘州就這麼艱難、凶險,他也能猜到三皇子奪嫡的希望真是不大。

  韓謙似乎沒有看到楊欽的猶豫,自顧自的說道:「楊潭水寨在鄱陽湖畔已經覆滅,你們可以在這沅水沿岸擇一處地方,重建楊潭水寨;畢竟船幫在敘州也要有根本,不能是無根之萍,那樣的話,我也能信任你們會盡心為我做事。」

  不能用人辦事,不給棗子吃;給楊欽一個敘州押綱官的低級武官身份,或者一個看不出前程命途的船幫之主,顯然很難令楊欽心動,死力替他賣命。

  重建楊潭水寨?

  楊欽腦子陷入遲滯之中,帆船之上多為楊欽的部屬,也同樣有人陷入迷茫,也有人眼睛裡流露出異樣的光彩。

  經歷寨滅家亡的慘劇,悲痛是一定的,但既然生而為人,總是要往前走的。

  他們絕大多數都是楊潭水寨的漁戶,但也有嫁出去或遷出楊潭之寨的親友,因為跟他們有牽涉,此時在江州的日子並不會好受,要是組建船幫、在敘州、在沅水河畔重建楊潭水寨,可以將他們都遷出來,也許用不了兩三代人,楊潭水寨在沅水河畔又能興旺起來。

  當世人根子裡的思想,還是傳宗接代、延續香火。

  既然不能落葉歸根,那就只能將根紮在別處了。

  「以後全憑少主照拂。」楊欽心想自己實際並無選擇,暗中輕吐一口氣,朝韓謙作禮道。

  韓謙點點頭,又跟季希堯談造船場、織造院的事情。

  韓謙並不願意以州府的名義,出面辦造船場、織造院。

  即便敘州日後一直屬於三皇子的勢力範圍,但都未必是他父親一直都在敘州任職,以州府的名久辦造船場、織造院,目前是省事了,但他對造船場、織造院的掌握,隨時都有可能會被切斷掉。

  三皇子這邊,信昌侯府及晚紅樓即便對他沒有戒心,到時候也會忍不住伸手摘桃子的。

  更有一點,他得防備著他父親公私不分。

  別人公私不分,是將公家的錢糧往自己的私倉裡撈,他父親公私不分起來,會要私倉的錢糧貼給公家,這就太不妙了。

  韓謙寧可從左司匠坊撥出全部的錢糧,由季希堯替他在敘州主持這事;而季希堯這些天要緊趕著做的,就是對他們現有的三艘船,往武裝戰帆船方向進行改造。

  州府的錢糧雖然被四姓擺空了,但鐵料、木料等笨重之物還是存了不少,州府所屬也有現成的匠戶,可以借用過來做事;甚至也可以臨時租借一座船場。

  三艘船暫時都不從結構上進行根本性的改造,主要是增加女牆、箭垛,再進行內部結構的加強,甲板及船舷蒙裹熟牛皮等等,雖然比不起正而八經的戰船,但還是要比江匪水寇手裡的烏篷船、槳帆船強出一截。

  大的方嚮應該確定,具體的人事安排還是頗為複雜。

  楊欽手下,必然有意志消沉者,再說也要留一部分在敘州重建楊潭水寨,楊欽真正能帶出去,對敘州所出來的船隊進行護航的,人手極為有限,甚至都不要指望能震懾住沿途的江匪水寇。

  在楊欽招攬到更多的部屬之前,韓謙決定由林宗靖、郭奴兒兩人率一部精銳斥候配合楊欽行事。

  實際上韓謙這次從金陵調出五十名斥候,他只打算帶田城、高紹、趙無忌等十數人回金陵,其他人繼續留在外面歷練,甚至臨時都編入船幫也成。

  而左司前期要想在金陵之外佈局,也只能依託於船幫,收集各地的情報。

  見韓謙前期能將三十多名精銳,調給他用,楊欽也稍稍鬆一口氣,沉吟片晌,又說道:

  「少主或許也知道,各地江匪水寇,真正窮凶極惡者並不多,很多都是跟楊潭水寨一樣,還是為生計所迫……」

  韓謙挑眉看了楊欽一眼,楊欽心虛的都不知道怎麼往下說,他們連新任刺史都敢伏殺,說是為生計所迫,真是有些勉強了。

  「我知道你的意思,」韓謙說道,「單純對沿路的水寨勢力進行武力震懾,效果未必絕佳,畢竟船幫的人手有限,而從敘州駛往金陵的船隊,不會永遠只有一兩支——而船幫與沿途的水寨勢力長期處於對抗的勢態,對船幫的發展也極為不利。要是有可能,船幫可以與這些水寨勢力互通有無,甚至他們願意跟左司的貨棧交易物產,我會更加歡迎。不過事情要做得隱蔽,前期我們還不能惹太多的麻煩,你看情況處置吧……」

  「這個卑職省得。」楊欽見韓謙通情達理,並不是不能接受他人的意見,也便直接以部屬自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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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9-2 23:28:3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二十一章 引狼入室

  韓謙趕在天黑之前,回到芙蓉園,院子裡規規矩矩的坐著兩名身穿葛衣的老者,臉皮皺得跟枯樹皮似的,跟隨季福在著他們回來。

  「這是州府的兩名匠頭,范爺說是少主這邊有事情吩咐,叫我領他們過來等著。」季福欠著身子說道。

  季福倒是聰明人,到敘州後就緊跟著范錫程身後走動,多半也是想著通過范錫程,能在敘州撈個出身,反倒覺得他兒子跟著少主韓謙身邊,想攀附過去,是痴心妄想。

  即便季福早年是巢州官辦造船場的大匠,那也是另立戶籍、祖祖輩輩不許入仕的匠戶。

  「范錫程說我有什麼事情吩咐你們去做?」韓謙疑惑不解的問道。

  季福跟兩名老者都愣在那裡。

  范錫程吩咐他們說少主有事找,他們也沒有敢多問幾句,誰知道少主壓根就不記得有什麼事情。

  「你們會做什麼?」韓謙問那兩名葛衣老者。

  兩人木訥了半天,都沒有說出一句圓溜話來,季福代為回答道:「他們倆是州府工師院專司打造銅鐵器的匠戶,許是范爺搞錯了,我這就領他們出去。」

  「哦,我確實要用他們,留下來一起吃飯,等吃過飯再說事情。」韓謙這才想到他父親這是要盯著他在敘州,將測角儀先造出來。

  又不是在顛簸不休的船舶上,陸用測角儀很簡單,比較有難度的是標識刻度時要用到《周髀算經》裡等分圓弧的演算手段;要不然的話,就無法保證刻度足夠精準。

  估算一座山峰的高度,有個十幾甚至幾十米的誤差,都不是什麼問題,但他父親要是用這種手段反推周邊地勢的相對高程,以便在敘州的丘陵帶開挖河渠,誤差稍大,挖出來的河渠就會直接廢掉,過不了水。

  此外,韓謙看到他父親在往敘州的途中,也有看到造梯田的資料,多半還會想到在敘州鼓勵造梯田。

  傳統的梯田,多為旱地;要造水田,就要在山坡上造陂塘、蓄積雨水,同時還需要同層的梯田高低落差保持在一個極低的數值上,要不然梯田裡就蓄不住水。

  敘州雨水充沛,水田的產量遠比旱田高,但純粹通過目測,一遍遍嘗試,要想將一片梯田耕墾得平直,不知道要浪費多少人力、物力。

  真能用測角儀將山坡上的一圈圈等高程的點確定下來後,再沿著等高程點的圍墾梯田,則不知道要省多少事情。

  這麼一件看似極簡單的東西,在地形複雜的敘州用處極大,也難怪他父親迫不及待的追著趕著要將這事做成,就生怕他給忘了。

  當然,對韓謙說來看似極簡單的事情,但真正靜下心來去想怎麼做,卻並不容易。

  比如測角儀的台基必須能在野外進行精準而細微的調節,以保證台基面恰到好處的保證水平;而台基面的水平檢定,倘若還是停留在刻畫十字水槽的程度,就太過粗糙。

  韓謙想到氣泡有著始終會飄浮在液面最高處的特性,心想用通透性好的琉璃或者水晶,將一小粒氣泡封在十字水槽之中,到時候以氣泡的具體方位去檢定水平度,應該會更加精準。

  而這個測角儀的台基面本身要做得足夠平直,靠傳統的澆鑄是肯定不行的,後期還是需要老匠工進行研磨。

  將這些做成之後,還需要對應角度的三角函數值演算出來,列出表格,方便實際使用者查找數值進行高程差的計算。

  韓謙自然不會手把手去教州府的工匠怎麼去造測角儀,當下也只是將他的設想跟兩位老匠工詳細說過一遍,臨了又畫出一張相對簡單的示意圖,讓他們先依葫蘆畫瓢的先去製造。

  韓謙想著等他們先造出實樣來,然後再一點點去調整,這或許比他直接設計出精準到毫釐的圖紙、讓他們依圖造物,要更方便成事。

  …………

  …………

  入夜後,看到父親從前衙回來,還請到薛若谷、李唐、秦問三人一起到芙蓉園來飲酒,韓謙便跑過去作陪。

  當著薛若谷、李唐、秦問的面,韓謙也不加掩飾的挑明他會用種種手段,促使荊湖湘潭的民眾湧入敘州來,到時候還要請薛若谷、李唐、秦問三人給予方便。

  薛若谷三人皆是震驚,但想到這或許是三皇子那邊將敘州當成自家地盤經營的手段,也是默然無語。

  雖然州獄嘯鬧之夜,薛若谷等三人較為堅定的站到他們父子這邊,韓謙卻總懷疑他們有人跟潭州過往密切。

  薛若谷三人要是有誰跟潭州親近,當夜對州獄嘯鬧的險惡局面來不及應對,那在當時的情況下,跟他父子倆站在一起,實是再正常不過的選擇,也能消弱這邊的戒心。

  不過,一頓酒喝下來,韓謙並沒能從薛若谷三人身上看出什麼異常來。

  看著薛若谷三人離開,韓道勳喝著晴雲沏上來的香茶,跟韓謙說道:「並非所有人都是你所想的那般不可信任。」

  「父親要不是懷疑他們三人有可能有問題,要不是已經觀察過,又怎麼會知道孩兒在猜疑什麼?」韓謙從晴雲手裡接過茶盅,笑著問道。

  韓道勳苦笑不已,問道:「你如此用心,真就不掩飾一下?」

  「掩飾是當然要掩飾的,薛大人他們又不可能跑到四姓那裡去擺弄是非,」韓謙笑道,「我現在只是頭痛,這消息要怎麼樣才能第一時間傳到潭州耳朵裡去!」

  「哦?」韓道勳疑惑的看過來。

  「孩兒午時說要引誘流民往敘州聚集,父親沒有多加勸阻,想必是看到其中有一個難題,孩兒無法解決吧?」韓謙笑問道。

  「什麼難題?」韓道勳沒有直接回答,而是繼續問道。

  「父親一定在想孩兒要怎麼樣,才能將潭州這只攔路虎搬走吧?」韓謙直接說道,「我之前還感到頗為頭痛,但這時候已經豁然明白要怎麼解決這麼問題。父親你一定也想到孩兒是要建議引狼入室吧?」

  在旁邊陪著喝茶的范錫程,聽少主韓謙說到引狼入室一詞,也是一驚。

  趙闊目前留在州獄整肅獄卒,韓老山見識有限,主要負責管理芙蓉園的內部事務,除了韓謙外,范錫程實際是韓道勳在敘州最主要的助手,凡事也都讓范錫程跟在身邊。

  這些天范錫程也深刻知道敘州的形勢是何等的複雜,但也沒有想到少主會建議引狼入室,他疑惑的看向韓道勳,不知道家主會如何決定。

  韓道勳則是對韓謙苦笑道:「唉,你懷疑薛谷若三人裡有誰存在問題,又大肆說你引誘流民入辰敘等地的計畫,無論是希望潭州知道這事後,將其視之為往湘南諸州大舉滲透的良機罷了,這又有什麼難猜的?」

  「哈哈,都說知子莫若父,我真是撅什麼屁股,爹爹你就知道我要拉什麼屎啊!」韓謙笑道。

  「你這是什麼混帳比喻?」韓道勳無奈的苦笑道。

  「潭州即便有心往湘南諸州滲透勢力,但收買也好、拉攏也好,都遠不及直接派出成千上萬的親近潭州,或直接受潭州控制的民眾進入辰敘邵衡諸州紮根更有效,」

  韓謙此時已經將前後關節都想透,心情是異常的舒暢,說道,

  「而近年來,湘潭局勢相對穩定,沒有特殊的原因,之前從湘潭南遷的客籍民眾,甚至都開始往洞庭湖沿岸回流,更不要說有大批湘潭之民南遷了。我們要是將引誘流民入敘的消息,第一時間傳到潭州耳朵裡去,可不就是他們暗中往辰敘邵衡諸州大肆擴張的一個良機?不過,這裡面有一個前提條件,那就是父親你首先得允許流民在敘州能夠自行組織圍墾荒灘良田。這樣的話,才能讓潭州看到,他們輸送過來的人馬,將可以直接通過圍墾一事立足,並繼續聚攏在一起,形成受他們暗中直接控制的力量。而父親你一心想做的圍墾之事,實際上也就能由潭州代您完成啊!」

  「唉,」韓道勳道,「你也知道你這是在『引狼入室』,到時候只會令敘州的局勢越發錯綜複雜啊。」

  「潭州是狼、四姓是地頭蛇,唯有讓他們在敘州狼蛇互咬,局勢看似複雜了,但卻能讓父親肩上的壓力真正減輕下來啊,」

  韓謙說道,

  「我今天午後出城溯流到芷江,看到沅水兩岸能圍墾的淺淤地不少,我猜測王庾大人應該也是有意大舉圍墾淺淤地,令四姓或潭州忌憚,才遭到毒手的吧?我在想,父親你真要以州府的名義,組織民眾圍墾沅水兩岸的淺淤地,四姓會反對你,潭州也絕不會坐看你借此事在敘州形成自己的勢力——父親你是沒有此意,但你也不能否認,興修水利、實施大規模的圍墾,會讓你的影響力深入到販夫走卒之中。而圍墾之田,照律也都應列入官田,父親身為刺史,要是在任內致力使州府所屬的官田、職田增加數萬畝、十數萬畝,你便再想說自己沒有異志,潭州也不會相信。父親你放潭州的人進來,到時候謠言滿天飛,四姓也只會認為這些引誘流民進來的謠言,是潭州在暗中極力散播,跟你我父子倆絕沒有關係。」

  「潭州一定會中你的計?」韓道勳問道。

  「潭州並不會將四姓這樣的勢力視為多強悍的對手,那對他們而言,就不存在中不中計。而他們真要以為我們父子二人能對潭州有什麼實際性的威脅,更應該趁此機會大肆派人馬滲透進來才是,」韓謙笑著說道,「要是父親身邊沒有人將這個消息傳到潭州去,我回金陵時便繞到潭州走一趟,親自將此計販售給馬家。」

  韓道勳直覺後腦勺隱隱作痛,雖然他以後在敘州看上去要安全一些,但局面叫韓謙攪得那麼複雜、那麼混亂,他此時也完全沒有信心,能掌握住敘州的局勢,不使之失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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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二章 新思路

  韓謙回到東院,看到廳內掌著燈,趙庭兒正伏案演算著什麼,而奚夫人跪坐在書案的對面,幫著趙庭兒整理演算稿,看到韓謙過來,遠遠退了一旁。

  韓謙看了奚夫人一眼,暗感時機也還不夠成熟,便走到趙庭兒身邊坐下,看她愁眉苦臉的樣子,將算稿接過去,才看到趙庭兒竟然是在演算三角函數。

  製出測角儀,還需要配合三角函數值,才能計算高程差。

  雖然在後世三角函數僅僅是初等數學的內容,但當世以勾股定理為基礎的三角學,主要脫胎於天文觀測及曆法演算,所有的相關知識都很零碎,都還不成體系。

  趙庭兒再聰明過人,但跟他學習畢竟還沒有滿一年,想她利用還不成體系的三角學知識,獨立將三角函數值都演算出來,實在是有些強人所難了。

  確定三角函數值最簡單的辦法,就是繪圖進行實際測量後再計算數值,但繪圖再精準,所計算出來的數值都是有偏差的。

  然而想純粹通過數理演算,將三角函數值都推算出來,這實際是一個相當浩大而困難的工程。

  「傻丫頭,我都未必能推算出來。」韓謙拿算稿敲了一下趙庭兒,讓她與奚夫人先去休息。

  夢境中人翟辛平理化水平不高,但金融分析要用到很多數值計算,數理演算的基礎還算不弱。

  不過,韓謙並不記得三角函數數值的直接計算方法,想要借助前人已經總結出來、不成體系的三角學原理,一點點的去推演,依舊是極其困難。

  韓謙在書案前,枯坐了一夜,天光大亮,依舊是沒有頭緒。

  這一夜趙庭兒與奚夫人也沒有丟下韓謙回房休息,也是在廳裡陪著。

  奚夫人拿著扇子搧風,或者幫著驅趕蚊蟲;趙庭兒則強撐著趴在案邊看韓謙推演各種公式,看韓謙最後氣急敗壞的將一大疊算稿揉成一團,扔到廢紙箱子裡去,笑著說道:「原來也有公子所不會的東西……」

  韓謙也不想將寶貴的時間,耗在浩瀚無邊的數理推演中,心想那或許是需要幾代人才能完成的工作,而懸在他們頭頂的利劍,三四年間就會斬落下來,這個時間他實在是耗不起。

  退而求其次,那只能是儘可能精準的去繪圖,然後再實際測量角邊的數值再進行計算,可以將一個大概的三角函數數值表先製出來。

  韓謙依稀記得,後世最早的三角函數數值表,應該也是通過這種辦法制定出來的。

  即便利用這張表進行高程差的測量、計算,會有三五米的誤差,但實施較大規模的水利工程中,還是可以通過其他輸助手段進行較正。

  即便這比預想中要浪費更多的人力、物力,但當世的技術水準就是如此,非韓謙一人所能撼天。

  繪圖測算的辦法,韓謙都教過趙庭兒,而且這事也需要有足夠的耐性去做,韓謙便將事情都推給趙庭兒張羅著奚夫人一起去做,他則喊晴雲到後廚給找了一些吃食,飽食一頓便回臥房補覺去了。

  韓謙睡到午後才起床,走到臥房,看到趙庭兒竟然直接趴在書案上熟睡過去,而奚夫人蜷坐在書案前,正將他早上扔到廢紙箱裡的算稿翻出來看。

  奚夫人還戴著腳鐐,兩腳側蜷在一旁,雪白嬌嫩,除了腳踝住有被腳鐐勒出來的紅印子外,再無半點瑕疵。

  奚夫人也是相當的警覺,猛然轉回頭看過來,接著面無表情的將算稿重新扔進廢紙箱裡。

  「你看不懂的,」韓謙沒有什麼表情的說道,「你先去給我端洗漱水來。」

  聽著韓謙輕蔑不屑的語氣,奚荏是滿心不爽的,卻又不得不承認,這份純數理推演算稿在她眼裡,真是有如天書一般,比她幼時所學的算學,不知道要高深出多少。

  韓謙笑了笑,心想當世也就溧陽侯楊恩這樣的人物或許能看明白這份算稿,奚夫人即便是高隆之女,家學淵源,從小受過良好的教育,但想在算學上達到溧陽侯楊恩那樣的層次,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

  不過,以此能引起奚夫人的興趣,卻是韓謙樂見的。

  …………

  …………

  雖然韓謙已經確認直接演算三角函數值這事,短時間內無法做成,但要是後續誰要願意深入研究,這份算稿應該還是能提供一些幫助的,也不能真當成廢稿扔進廢紙箱送進茅廁擦屁股用。

  韓謙坐到趙庭兒身邊,將算稿攤平整理好,又回想奚夫人剛才端詳算稿時迷茫而又誘人的神態,以及她那雙雪白的玉足,暗感也難怪馮昌裕明知道她可能是個隱患,最後還是忍不住要將她收入房中。

  趙庭兒臉蛋極美,但手腳還是有些粗糙,玉足便沒有奚夫人那麼誘人,想到這裡,韓謙又可惜當世無法造出絲襪這樣的趣物。

  韓謙將算稿整理好,又將趙庭兒繪好的圖樣拿出來測量——唯有繪圖足夠精準,在測算三角函數值時才能儘可能降低偏差。

  這是無奈之餘的笨辦法。

  書案上擺放著一只用於較直的線錘,趙庭兒睡得正熟,無意間小手往外撥了一下,小巧的圓錐銅錘往往書案邊滾去,韓謙伸手抓住線錘的線端,看著圓錐銅錘掛下去擺動,突然意識到測角儀實際有更簡單的造法。

  陸用測角儀需要保證基座儘可能水平,但除了水平儀外,線錘的指向,不是隨時都跟水平面保持絕對垂直嗎?

  那用線錘較正基座的水平度,不是要比水平儀簡單、簡便得多?

  之前竟然都沒有想到這點,韓謙忍不住輕抽自己的臉,罵自己真是一個蠢貨。

  奚荏端來洗漱水,看到韓謙一邊抽自己的臉,一邊罵自己是個蠢貨,又不知道他是在發生什麼神經。

  想通這個道理之後,韓謙再去重新設計測角儀,發現可以將測角儀設計得非常的簡單,壓根就不用幾個匠工大張旗鼓的搞那麼多事情。

  趙庭兒睡眼惺忪的醒過來,見韓謙正嫌棄他自己的搓著臉,問道:「怎麼了?」

  「你看,測角儀其實可以這麼造!」韓謙將新設計的測角儀圖稿拿給趙庭兒看。

  新設計的測角儀,僅僅需要一隻直立桿、一個帶角度刻數的半圓盤以及一隻線錘,實際測量時,將直立桿插地上,任線錘自由垂落,這時候只要使半圓盤的中心線,也就是零度角,跟線錘保持重合就行。

  這麼一來,半圓盤的直邊就保證處在水平的位置上。

  然後轉動半圓盤,使得半圓盤直線的兩個點,與測量目標保持在一條直線上,這時候直接讀半圓盤與線錘的夾角,其實就是他們要測的目標仰角。

  「原來道理說透了,真這麼簡單啊!」趙庭兒欣喜的叫道,「公子你之前竟然沒有想到,竟然讓工匠用那麼複雜的辦法去造測角儀,真是蠢啊!」

  「你再說聲我蠢,試試看?」韓謙伸手去敲趙庭兒的腦袋。

  「我現在就去喊人,去通知那兩個匠師照新法造測角儀……」趙庭兒雀躍的跳起來要去喊人。

  韓謙說道:「讓他們照笨辦法造測角儀,好辦法不能都教會人家,要不然我們以後就沒辦法混飯吃了。」

  韓謙拉住趙庭兒,告訴她說敘州這邊所用的測角儀造得越複雜,等到拿出來進行實際測量時,就能讓州府在普通民眾心目中顯得高大、神秘,使之知敬畏。

  這在敘州當前的形勢下,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而他們自己用新法所造的測角儀,可以用於三角函數值的測量計算。

  用測量法計算三角函數值,說白就是將相應角度的直角三角形畫出來,量出三條邊的具體數據,然而再進行簡單的比例計算。

  這種經驗學的辦法,在當世量尺精度有限的情況,唯有三角形畫得足夠大,最後所得的三角函數偏差才能足夠小。

  而韓謙他們只要造出簡易版的測角儀,那就可以以一堵直牆作為三角形的一條直邊,以測角儀與直角的垂直距離作為另一條直線,而斜邊則可以用勾股定理簡單計算出來。

  這麼一來,他們能用於計算三角函數值的三角形,實際上就能有十幾米大小,以此測量出來的三角函數值,自然就能控制在極小的偏差之內。

  而倘若每一隻測角儀都能對應一套三角函數值表,那還能將不同測角儀的器儀誤差都排除掉。

  韓謙倒是更深刻明白「做學問」這三字的道理,學問真是要「做」出來的,要不是這兩天著手去做,他也沒有辦法考慮得如此細緻深入。

  看韓謙與趙庭兒主婢二人歡心雀躍的樣子,奚荏心裡困惑不已,手段如此狠辣的一個人,胸腹間怎麼會有如此高深莫測的學問。

  天祐九年母親病逝時,奚荏也已經十四歲了,不過她就算學過算學,也相當粗淺,上午幫著趙庭兒繪圖,勉強明白造測角度以及利用三角函數值測高程的原理,但還是有很多的疑點沒有搞明白。

  不過,韓謙是她的殺兄仇人,她心裡再多的好奇,也不會主動去求教的。

  這時候高紹捧著一疊冊子走過來,看到奚夫人在場,便站定在廊前,沒有急著進來。

  韓謙招手讓高紹將冊子拿進來。

  這些都是王庾在敘州任刺史四年多時間內,以州刺史名義正式向天祐帝及朝廷諸部司所進的奏疏及公函副本,主薄薛若谷那裡都有留存。

  韓謙昨天回來後,特意讓高紹去找薛谷若去拿這些奏疏副本,他想看看王庾在敘州到底有做哪些事,最終不為四姓及潭州所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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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三章 窺心

  韓謙將王庾的奏疏副本攤放到書案上,趙庭兒打著哈欠,便讓她先去休息,不要累壞了身子。

  趙庭兒有些擔憂的看了奚夫人一眼,雖然韓謙渾不在意的留奚夫人在身邊伺候,但趙庭兒總是不敢鬆懈下來,隨時都站在奚夫人的身後,盯著她的一舉一動。

  她現在就怕自已回屋睡覺了,少主稍有懈怠,讓奚夫人拿到屋裡的刀劍暴起傷人,她哭都沒處哭去,想著是不是讓院子裡的扈衛,到屋裡盯著奚夫人。

  韓謙之前還提防著奚夫人,也不知道要怎麼處置這燙手山竽,但在知道她的身世後,很多事情在他看來就簡單了。

  他清晨進裡屋睡覺,讓她留在外面的廳裡幫趙庭兒繪圖,也是要進一步動搖她的意志。

  韓謙讓趙庭兒安心回屋補上一覺,坐在書案前一頁頁的翻看奏疏副本。

  王庾乃是與溧陽侯楊恩等人一起,替越王董昌的族人求情,觸怒天祐帝,才被貶到敘州任職,但他剛到敘州時的心思,還是留在金陵,一封封疏奏多以議論國事為主,言語間依舊希望天祐帝能將他調回金陵任用。

  之後王庾雖然渴望調回金陵的心態沒變,但疏奏裡則多寫敘州的狀況,對敘州落後江淮太多的農耕生產以及土籍大姓封閉而有害朝廷治理邊陲州縣的習俗以及民眾生活窮困卻土客兩籍相爭劇烈等事,都深感憂慮。

  奏疏間對潭州也多有描述,無疑多是提醒天祐帝觀注潭州的蟄伏心態,不可懈怠輕信。

  王庾雖然對被貶敘州,充滿不甘,但到任後還是積極做了很多的事情。

  除了一再試圖修築江堤、圍墾淤地外,王庾還早就在敘州推行江淮更為先進的農耕之法,教導州民漚肥、分壟耕地等等,積極提高農產,還一度想廢除掉敘州此時猶存在的蓄奴之俗。

  王庾在奏疏裡提到馮昌裕天祐六年滅奚氏,將絕大多數奚氏子弟,都販賣給其他大姓,甚至販賣給州外的土籍強豪充當寨奴,當時敘州已經在名義上歸附大楚,朝廷就不應該縱容這樣的事情發生,即便事過境遷也應嚴厲斥責,將這事糾正過來。

  從這些奏疏公函的副本裡,韓謙也看到王庾在工曹之下,創立了工師院,此時助他造測角儀的那兩名匠師,便是王庾招募過來,大量打造水筒車、曲轅犁等農耕械具,推廣下去。

  在這些奏疏公函的副本裡,王庾也提到江淮民眾食鹽,皆官運官銷,鹽價尚且能忍受,但鹽鐵使嫌敘州路遙,開商運商銷之例,致使敘州鹽價騰貴,每石近萬錢,以致鹽犯屢禁難絕,上書建議敘州之鹽也悉由官運官銷,以平鹽價……

  從這些奏疏公函間,韓謙不難想像一個外貶不得志卻心繫家國,也一心想在地方上做些事,以拯萬民於水火的官員形象。

  而從種種建議細緻的條陳裡,韓謙也不難看出王庾是一個有才幹而且務實的勤勉官員,只是他失勢外貶,在京城、在地方都孤立無援,以致他看上去在敘州碌碌無為,以致最後需要官伎周幼蕊站出來疏財,才得以棺木歸鄉。

  看過這些奏疏副本,不知不覺天色早已經黯淡下來,燈燭照得韓謙臉色陰沉。

  韓謙心情是不好受。

  他甚至在想,要不加以干涉,他父親在敘州的結局,不會比王庾更好,畢竟他們都沒有學會要怎樣明哲保身,或者說不屑去學明哲保身。

  「你身為高隆、高奚氏之女,王庾寫給吏部等院司的奏疏公函,想必你都是看得懂的,」

  韓謙將最後一本奏疏副本,「啪」的一聲摔到案頭,盯著奚夫人說道,

  「就這麼一個滿心為地方著想、有望成為一代名臣的官員,馮昌裕等賊不容他、下藥毒死他也就罷了,你兄妹二人為虎作倀,難不成真想你奚氏子弟千年百世都淪為他姓之奴?」

  「刺史王瘐得瘴毒病逝,誰曾下藥毒害他?」奚荏並不覺得她的身世能瞞過韓謙,但見到韓謙的神色如此的陰鬱,禁不住開口辯解道。

  「一口一個瘴毒,你們要不是串供般都堅持一個口徑,我或許還有所疑惑,但你受季昆挑唆過來刺殺,應當知道三皇子得領龍雀軍,乃是我父子二人助三皇子收編數萬身染重疫的飢民而成,州獄裡也有六名囚徒身染瘴病,為我父親治癒,你當真就以為瘴毒何時會發、病發時有何症兆,我父子二人心裡不清楚?」韓謙冷冷一笑,說道。

  「……」奚荏語塞,想要再爭辯幾句她並不知此事,但又想到她跟殺兄之仇說這些廢話做什麼,遂又閉口不言。

  「你是否還有殺我之心?」韓謙盯著奚荏問道。

  「……」奚荏別過臉去,心裡想,他這是問什麼廢話?

  「我要是能助你報父死母辱之仇,能助你奚氏子弟脫離奴籍,助你奚氏重新立族,你還想殺我?」韓謙問道。

  奚荏想說韓謙這話不過是騙三歲小兒而已,但張嘴結舌。

  「你受季昆挑唆過來刺殺我,當真僅僅是報兄死之仇,而不是想著我在靖雲寨身死,我父親必定會發兵殺靖雲寨血流成河?」韓謙盯著奚荏的眼睛,問道,「馮昌裕除了辱你母女之外,你父親被馬元衡所殺,馮昌裕當真沒有從中動些什麼手腳?」

  奚荏愣在那裡,她怎麼都想不明白,韓謙怎麼就突然之間將一切都想明白過來了,好像自己在他眼前被剝得精光,再也藏不住絲毫的秘密。

  「你不要一臉迷茫的樣子,我是不熟悉你,但我跟季昆打了兩個多月的交道,他是什麼樣的人,我還是有些知道的。僅僅是兄死之仇,還不足令季昆相信能夠成功說服你刺殺我,他如此謹慎之人,輕易不會出手,一件事要沒有八九成的把握,他又怎麼會跑去挑唆一個人冒險行事?」

  韓謙輕吐一口氣,說道。

  奚荏算是明白韓謙為何能看透她的一切,但卻不明白一個人的心機、城府要深沉到怎樣一個程度,才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想明白這一切。

  韓謙繼續說道:「……我這兩天留你在身邊,其實一直就是疑惑這一點,原本想著待你鬆懈下來,再套你的口風。不過,今日有人將你的身世告訴我,我心裡的那點疑惑也就迎風而散了。你在寨中出手刺殺我,不過是想著我死,我父親會出兵攻靖雲寨而已。你也不是不怕死之人,心裡想著刺殺我後,季昆會保你性命,要不然你也不用這些年拿身子去伺俸馮昌裕那個糟老頭子了。洞房花燭夜、趁他極樂之時,你一劍捅死他的機會,應該不少吧!」

  「你……」見韓謙將自己說得如此不堪,奚荏銀口怒咬,卻發現怎麼都沒有辦法替自己辯解。

  「當然了,你父親被馬元衡殺死,馮昌裕有沒有動手腳,我目前還沒有查清楚,但你要是不說,我想要查清楚這點,也不是什麼難事,」韓謙按住書案,站起身來,說道,「不過,這事跟我也沒有任何關係,我明天就將你關到女監去,待哪天敘州的形勢真正安定下去,再放你出來。我這麼處置你,想必你也不能怨我不知憐花惜玉了吧?」

  「我祖公在世時,僅生有我母親一個女兒,再沒有其他兄妹,馮昌裕早就想娶我母親,以便吞併奚氏。而我母親嫁給父親時,馮昌裕則為馬元衡的佐史。」奚荏低下頭說道。

  高紹找馮宣打聽奚荏身世時,馮宣並沒有說清楚高奚氏乃奚氏上任酋首的獨女。當然,這也不會是馮宣故意隱瞞什麼,只是他覺得這點不重要,又或者高紹也沒有在意這點。

  然而,高奚氏乃是奚氏前代酋首的獨女,奚成死後,奚荏又是高奚氏的獨女,理論上奚荏就是奚氏唯一的繼承人;倘若奚氏還存在的話。

  「你要是放下殺我之心,放下兄死之仇,我倒可以暗中助你贖買奚氏子弟……」韓謙眼睛盯著奚荏,說道。

  「你為什麼要助我?」奚荏見識過韓謙的凶狠手段,才不會相信他有什麼好心。

  「十年之內,奚氏子弟要效忠於我,為我生、為我死,」韓謙開出條件道,「十年之後,我還你自由,許你奚氏在這片山地重新立足!到時候你也不用擔心馮昌裕、馮瑾父子了,他們應該早就被滅得連骨頭渣子都不剩了!」

  「此言當真?」奚荏問道。

  「你有什麼值得我誆騙的?」韓謙哂然一笑,說道,「不過,要讓此事能成,我就不能無緣無故的就毫無保留的任你留在我身邊。我明天讓人將你腳上的鐐銬,換成銀鈴,以後你在我身邊,要走在我身前,不要走在我的身後,要讓外面人看到我在貪戀你美色的同時,卻又在防備著你有可能會殺我!」

  奚荏內心一片混亂,從失手被擒到現在,也才過去四五天時間而已,但韓謙身上所發生的,或者說韓謙有意讓她看的諸多事,對她內心所造成的衝擊到底有多大,她自己此時也不是很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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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四章 暗計

  殺人亡家、擄其妻女為妾為奴以供淫樂之事,在過去數十年間,在這片大地上不知道發生過多少起;真正不甘羞辱、不惜與敵賊同歸於盡的烈性女子,卻是極罕見。

  畢竟只要是人,都會極強的求生欲。

  因此韓謙將奚夫人留在身邊,高紹、田城他們也只是認為初期應盯得緊些,待慢慢的將其決死之意化解掉,不覺得一個走投無路的女子即便再練過手腳,真能做出什麼轟天動地的事情來。

  看到韓謙將奚夫人留在屋裡伺候了一天兩夜,就吩咐他們去找工師院的匠師,照奚夫人的腳踝尺寸打造一副帶鈴鐺的銀環腳鐲,在趙庭兒拿一根絲線,給奚夫人量腳踝尺寸時,高紹、田城他們就打趣問韓謙要不要他們再到市集買幾副驢貨回來燉湯,以便好好進初一番。

  韓謙朝他們兩人每人踹了一腳。

  銀環腳鐲打造起來甚是方便,午時工師院就派人送了過來。

  也不知道是高紹他們特意吩咐過,腳鐲除了能用鉚釘扣死外,銀鈴鐺竟然也是兩層鏤空的結構,很難塞入異物制住鈴鐺響動。

  從此之後,只要院子裡能聽到銀鈴響動,便知道是奚荏在走動。

  看著奚荏抬起腳,讓匠師扣上腳鐲鉚死,韓謙暗挫挫的想,要是他真對奚荏動了什麼念想,那守在院子裡的扈衛,不就能通過銀鈴的響動,聽到他時間的長短、動作的劇烈幅度來了?

  再看田城、高紹、楊欽等人站在一旁互遞眼色,暗想這幾個傢伙多半也是想著同樣的齷蹉心思,韓謙心想自己怎麼就又想出這作繭自縛的蠢主意來了?

  待匠師將腳鐲鉚死後,韓謙就迫不及待的讓人備馬,要去灌月樓飲宴。

  奚荏梳洗過,換上襦裙,紗羅之下,隱隱透出肉色如玉,抹胸之上更是露出一片波瀾起伏的雪白。

  兼之奚荏要比趙庭兒年長兩歲,身體該長開的地方也都長開了,除了臉蛋明豔動人,臀圓胸挺的身姿也流露出更為誘人銷魂的韻味。

  這越發叫韓謙覺得給奚荏套上腳鐲銀鈴,是一個蠢到沒邊的主意。

  奚荏騎到馬背上,裙衫下露出雪白纖細的腳踝,隨著馬蹄的踏動,銀鈴發出清脆的響聲,穿街過巷也格外的引人矚目。

  奚荏還是不適應這種近乎示眾般的「羞辱」,走進灌月樓看到樓裡飲宴的客人跑過來給韓謙行禮時,打量她的眼神是那麼怪異,更是叫她渾身都覺得不自在。

  只是她堅韌的性子迫使她跟這種不自在的感覺對抗,也叫她散發出一種凌厲的氣質。

  韓謙讓掌櫃將灌月樓後院的雅舍清空出來,又告訴掌櫃他喜歡吃鴨,讓這裡的大廚多做幾道鴨菜上來給他品嚐。

  即便沒有這些天的動靜,韓謙身為刺史公子,這點要求,灌月樓也是不敢不滿足的;韓謙又當仁不讓的讓扈衛封鎖住進出後院雅舍的通道,不讓其他客人有機會過來打擾到他。

  奚荏不知道韓謙這般舉動是為何意,不要說灌月樓並不以做鴨子聞名,敘州養鴨禽的人家也不多,心想或許韓謙在金陵真就喜歡吃鴨子吧。

  待灌月樓的夥計,擺上滿滿一桌菜餚後,高紹領進來兩名艄夫打扮、穿著草鞋、腳上還沾著泥巴的漢子進來,她看清楚其中一人竟然是與其兄走得極近、帶著其兄被韓謙所殺消息的高寶時,美眸瞪得溜圓。

  高寶看到奚荏凌厲的盯過來,心頭直是發虛,實是擔心韓謙為討好美人,點破是他殺死奚成,然後再將他交給奚荏發落。

  韓謙見奚荏杏眸死死盯住高寶,看向奚荏說道:「奚成臨死都要效忠馮昌裕、為虎作倀,當時州獄嘯鬧在即,我不得已出手殺他;而高寶潛回靖雲寨,也是聽我命令行事,也是他暗中配合,我才能擒住季昆——你要是都不能將這怨恨壓下去,我們的合作,似乎沒有必要再進行下去!」

  奚荏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才將凌厲的眼神從高寶臉上移開,她之前怎麼都沒有想到韓家父子剛到敘州才一天,就已經令高寶、馮宣為他們所用了。

  奚荏對高寶頗為熟悉,平時對他貪鄙的生性也頗為不屑,心想他要是被韓謙逮住,貪生怕死之餘為韓謙所用也正常得很,但馮宣在敘州頗有義名,怎麼又會就輕易背叛山越,為韓家父子所用?

  韓謙示意高寶、馮宣坐下說話。

  見韓謙將所有事都攬到自己頭上,也並不是將他召來殺了討好美人,高寶伸手抹去額頭的虛汗,虛著屁股在桌旁坐下,懸著心才從嗓子眼落回去。

  馮宣看到奚夫人在場,又聽韓謙說他跟奚夫人有什麼合作,心思則是疑惑,不知道韓謙跟奚夫人暗中談成什麼合作,而這次秘密召見他們又是有什麼吩咐。

  韓謙讓大家坐下來,在舉箸用宴之前,說道:

  「奚夫人答應十年之內,將率奚氏子弟效忠於左司。馮宣你從即日起,要盡一切可能,贖買分散於各寨為奴的奚氏子弟,所需錢財,我會予全力的資助!」

  聽韓謙這麼說,眾人才恍然想到奚荏實際上是奚氏唯一的繼承人。

  山越諸族雖然也有傳男的傳統,但酋首子嗣不肖,或者沒有男丁繼承,也不是沒有立女主的例子。

  最為著名的則是四百多年前號稱嶺南聖母的譙國夫人冼珍。

  奚氏曾經是辰敘兩州間勢力不弱於四姓的大姓豪族,但在馬元衡以及馮昌裕等人十數年不遺餘力的打擊下,此時已經可以說是覆滅了,最後所殘剩的族人也就早被馮昌裕販賣到辰敘邵衡諸地為奴。

  奚氏都已經覆滅了,奚荏這個繼承人的身份也就一無是處,但倘若能通過贖買,將奚氏子弟重新聚集到一起,奚氏不就又能浴火重生了嗎?

  這時候,奚荏的身份就能發揮至關重要的作用,令奚氏子弟聽命韓謙行事。

  馮宣的心則是略感苦澀,他明白韓謙要他出面去贖買奚氏子弟,一方面無疑還是想著能夠掩人耳目,但另一方面,到時候他麾下的奚氏子弟越聚越多,明面上看他馮宣在敘州的勢力會越來越大,而實際上是他受韓謙的控制越來越緊、越來越嚴。

  到最後除非奚夫人心存異志,要不然他壓根就不要指望能擺脫韓謙的控制。

  奚氏於天祐六年被馮昌裕徹底攻破時,還有三千多族人被販賣到各地為奴。

  這點人口,要是放在其他地方,根本算不了什麼,畢竟其中能用於征戰的壯勇,也只有三五百人而已,但在敘州能暗中將奚氏族人聚集起來,而最後又能通過奚夫人令奚氏族人的凝聚力、向心力重新提聚起來,則將是一支不可忽視的、隱瞞在暗處的力量。

  這要比讓馮宣在沒有多少基礎的前提下,在被四姓防備著、滲透著的前提下,卻要在三四年內形成一股能在敘州跟四姓抗衡的力量,要現實得多、可行得多。

  馮宣沒法拒絕,即便有所不願,也只能點頭應承下來,接著又說了昨日馮昌裕找他到靖雲寨談話的事情。

  四姓無法拒絕新任刺史韓道勳提出的條件,也同意接受以馮宣及手下組建船隊,運送敘州物產到金陵,與左司所屬的貨棧進行交易,畢竟馮宣多年來就率手下在沅水旁以拉縴為業,也有知行船水情的艄工舵手。

  不過,馮宣除了保證村寨現有的田地耕作外,將能用的男丁都調出來,也不到四十人,更何況馮宣手裡並沒有能運貨的船隻。

  馮昌裕找到馮宣,四姓將各出兩艘千石船,以一百石運力配備一名艄工水手的標準,再加上必要的護衛,八艘千石船怎麼需要用一百人才夠。

  馮昌裕給馮宣的建議是馮宣寨子裡出二十人,四姓各出二十人,湊足組建船隊所需要的人手,到時候核算工錢時,馮宣這邊照四十人領錢便是。

  其實就是答應每走一趟船,讓馮宣虛領二十人的工錢。

  以艄工縴夫每天兩升粳米、十文錢的力價計算,一年就算一半的時間走船,馮宣也能虛領六七萬錢。

  這在窮山惡水的敘州,可以說是一筆巨款了,要知道馮宣的村寨,小兩百口人,一年結餘都未必能有三五萬錢或百八十石的糧食。

  「我沒有請示過少主,不敢隨便答應馮昌裕,只是跟馮昌裕說容我考慮兩天。」馮宣說道。

  「你去回復馮昌裕,便說船隊裡四姓可以各出十人,而你家寨子人少,要讓四姓各賤賣十名寨奴給你,以補人手的不足,但不要刻意提奚氏寨奴,」韓謙說道,「還有,就是寨奴就算是賤賣,你也得先跟四姓賒著賬。」

  馮宣的寨子,目前不管男女,壯勞力才一百人,要是能一下子得到四十名寨奴,實力相當於直接提升三四成。

  雖然馮昌裕那邊出售寨奴,不會將整戶整戶的寨奴賤賣給馮宣,多半會將寨奴的家庭成員拆散開賣給馮宣,形成一定程度上的牽制,但這也不打緊,畢竟是這些只是第一步;同時第一次也不能刻意挑奚氏寨奴贖買進來。

  不過,只要四姓不刻意防備著馮宣,往金陵多跑幾趟船,馮宣在韓謙支持下,暗中聚集的財力越來越強,贖買的寨奴越來越多,特別是其中的奚氏寨奴越來越多,很快就會凝聚成不受四姓牽制的一股在敘州新興崛起的力量。

  這股力量不僅四姓意識不到,連潭州都不可能防備!

  想到這裡,韓謙也頗為得意,拿筷子夾了一塊鴨脯肉,咬了一口,皺著眉頭說道:「這味道不對!」

  高紹、田城他們惶然色變,說道:「我們特地讓人盯著後廚,也讓人做了手腳?」

  「是味道不正宗,不是下了藥,你們緊張什麼?」韓謙又夾了一塊鴨滷味,嘗了一口,眉頭皺得更緊,「上回過來,心裡就想著收禮,倒沒有認真嘗一嘗灌月樓的菜餚,這滷味竟然有一絲起酸,看來黔陽城裡的食肆烹飪水平亟需提高啊!高紹,你送馮宣、高寶離開,再將大廚喊過來,我倒要問問他,到底是從哪裡學的手藝,竟然這麼粗糙!」

  馮宣、高寶面面相覷,不知道韓謙想幹什麼,又或者是灌月樓的東家那天給少主禮送輕了?不過韓謙已經吩咐高紹送他們離開,他們也怕露了行跡,不敢多留,先行告退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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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五章 吃鴨

  韓謙在灌月樓秘密召見馮宣、高寶議事的同時,韓道勳正在州衙聽范錫程匯報他打聽來的奚夫人身世,感慨的說道:

  「原來她是高隆之女、被滅族的大姓奚氏唯一繼承人啊?」

  「少主或許還不知道奚氏女的身世,要不要我去說一聲?」范錫程說道。

  「哪裡需要你去說啊?這小子要不是早就想好有馮宣、奚氏這兩步棋可用,哪裡會建議我引狼入室?」韓道勳輕嘆了一口氣,苦笑著說道。

  見家主如此篤定的肯定少主必然已知奚氏女的身世,范錫程恍然明白過來,少主韓謙的通盤計畫到底是什麼了。

  敘州地廣人稀,土籍大姓把持地方,而大楚開國才十三年,對敘州等邊陲州縣更多是遙制,更不要說中間還有潭州相隔了,這以致客籍民眾對新朝的認同度不高,也使得敘州變成一潭死水。

  要想將敘州一潭死水攪活,就必然需要打通商道、引誘流民大舉湧入敘州。

  而這必然首先要得到潭州的許可才行。

  要不然的話,潭州即便再低調,再不想引起朝廷的注意,只需要在沅水口等關鍵隘口設卡盤查,禁止流民湧入敘州,誰也不能說潭州的不是。

  畢竟朝廷也是嚴禁民眾隨意流動。

  而要想得到潭州的默許,就需要給予潭州足夠大的利益跟誘惑才行。

  最大的誘惑就是家主韓道勳默許潭州暗中派大量的人馬,趁機混入敘州,借圍墾等事形成暗中受潭州直接控制的勢力。

  潭州將觸手大舉伸入敘州,是會與以四姓為首的土籍大姓勢力形成相互牽制之勢,也不排除他們之間的矛盾會激化、惡化,家主韓道勳利用好這點,是能減輕自身的壓力,甚至能借制衡之勢做些事情,但不管是誰,最終想在敘州站住腳,還是要憑藉硬實力說話。

  而又由於潭州在湘湖之間的勢力太強,他們真要引狼入室,真難保有一天弄巧成拙,最終被潭州鳩佔鵲巢,以及四姓都被潭州收附過去。

  范錫程也算是漸漸認識到少主韓謙的心機,不覺得少主到那一天真甘願為潭州做嫁衣。

  利用馮宣、奚氏女這兩步棋,暗中培植自己的勢力,再加上扶持楊欽等組建船幫,才是少主韓謙將來在敘州反制潭州與土籍大姓勢力抓住主動權、防止將為潭州做嫁衣的關鍵。

  而潭州即便知道奚氏女的身世,但只要猜不到馮宣實際上會為這邊所用,也就不會意識到少主韓謙所行的引狼入室之策背後的真正用意——而少主韓謙將奚氏女留在身邊,再密令馮宣暗中收攏奚氏子弟,這也將確保馮宣最終逃脫不了他的控制。

  將這一切想明白過來,范錫程也是為少主韓謙的算計深深震驚,又情不自禁的想,少主韓謙的最終目的是什麼,是希望家主韓道勳做馬寅,而他能成為潭州節度使世子馬循一樣的人物嗎?

  范錫程窺著家主韓道勳微帶陰鬱的臉色,最終還是沒有將這層疑問問出口。

  范錫程心裡想,少主韓謙前夜建議引狼入室時並沒有主動提及奚氏女的身世,而家主又特意吩咐他去打聽奚氏女的身世,他們父子二人實際上正暗中較著勁呢,他要是把這層窗戶紙給捅破了,得多蠢啊?

  當然,范錫程心裡也有憂慮,奚氏族人目前可能就僅存兩三千人,即便少主韓謙通過馮宣、奚氏女,將這些人都籠絡過來,頂天也就能得三五百壯勇能用,螳臂真能跟實際控制近二百萬人丁的潭州較力嗎?

  …………

  …………

  到天黑雖然還有不少事務剩下,韓道勳也給自己定下當天事務不處理完不歇息的規矩,但諸吏也都飢腸轆轆,韓道勳還是允許各自歸家吃飽肚子再回州衙加班加點。

  州衙這邊只負責給應卯的官吏提供一餐午食。

  韓道勳也不想破壞規矩,他則帶著范錫程先回後宅芙蓉園用餐。

  韓道勳想簡單吃點就再去前衙處理公文,未曾想回到芙蓉園西院,韓老山這邊什麼都沒有準備好,人也不見蹤影,問晴雲才知道韓謙在後廚瞎折騰,搞到現在府裡所有人的晚餐都沒有準備好。

  韓道勳也想看韓謙到底在折騰什麼,與范錫程往後廚走去,隔著夾道就聽到韓老山滿心痛惜的在那裡嚷嚷:「小祖宗啊,你要吃鹵鴨舌,買來一百隻鴨子都宰了,我要怎麼收拾啊?」

  鹵鴨舌?

  范錫程滿頭霧水,心想難道是拿一百隻鴨舌鹵著做一道菜?

  這也太奢侈了吧?

  韓道勳雖然不至於穿衲衣、食淡飯,但平素也極注重節儉,肉食也多以臘肉為主,宰一百隻鴨子只為做一道鹵鴨舌,這是唱哪門子戲啊?

  范錫程見家主臉色平靜,跟著往後廚走去,遠遠聞到滷水熬煮出來的香氣,是挺令人食指大動的。

  再看到後廚狹窄院子裡晾曬穀糧的葦席上,竟然真擺放著血淋淋上百隻鴨子,場面「血腥」得很,范錫程也是暗自乍舌,就見少主韓謙穿著短褂子,正指揮著人將一隻尺許高的陶罐,用滾沸的開水沖洗。

  「這罐子先用沸水沖洗,然後再用滾燙的滷水沖一遍,最後存入滷水待冷下來再封蓋,滷水保存的時間才能長久——你們切莫偷懶,省了這道活;熬煮滷水要多加油,至少要看到裝罐後能浮起一層厚油。而一旦嘗到滷水發酵起酸,也不要有什麼捨不得,吃壞肚子可是要你們老命的事情……」

  韓謙指點韓周氏及兩個廚娘怎麼熬煮、封存滷水,同時叫趙庭兒、奚荏將他所說的這些抄寫下來。

  看到他父親跟范錫程走過來,韓謙笑著說道:

  「今日我去灌月樓吃宴,幾味滷菜竟然有些發酸,心想爹爹以後要在是敘州吃不到上佳的滷味,那真是做刺史也沒有多大的意思,想著我這幾天也沒有什麼特別的事情要做,便教韓周氏她們怎麼熬煮滷水——滷水熬出來,鴨舌要放入文火慢燉才夠入味,晚餐還要再等上好一會兒。」

  「少主午時在灌月樓,吃了幾道菜都不合口味,大發雷霆,差點要將灌月樓給拆了!」趙庭兒不失時機的告狀說道。

  韓謙確定要用奚荏,趙庭兒意見最大,見她憋了一天沒提,這會兒倒要想辦法使些小性子出來,忍不住笑了起來,開玩笑的跟他父親說道:

  「奚荏都覺得那幾道鴨子菜做得太粗糙,灌月樓拿這樣的東西糊弄少爺我,我要沒有一點脾氣,那我辛辛苦苦跟著我爹跑敘州來赴任,幹嘛啊?」

  韓謙刻意提了奚夫人的閨名,見父親及范錫程眼睛裡都沒有一絲疑惑,便知道父親此時也已經知道奚荏的身世了。

  奚荏還不怎麼熟悉韓謙的秉性,哪裡知道他隨口一句話,藏著那麼多的彎彎道道。

  她站在一旁,見韓道勳、范錫程打望過來,特別是范錫程進院子後就打望了她好幾眼,也是覺得尷尬,好像今天見過馮宣、高寶兩人後,韓謙在灌月樓鬧騰,真是跟她有關一般。

  「你宰了一百隻鴨子,就為了鹵幾盤鴨舌?」韓道勳問道。

  「哪能這麼浪費?」韓謙說道,「鴨胗、鴨肝、鴨心也都能鹵著吃,但今天買到鴨子肉有些柴,不夠肥嫩,我照《周學塘書札》裡所抄錄的菜譜,做了幾隻桂花鴨,味道未必正宗,父親等會兒不要太介意。」

  「……你這幾天諸事皆順,心情應該不差,沒道理去折騰無關的灌月樓,」韓道勳才是最知道韓謙秉性的人,才不相信他說得這麼輕鬆,問道,「你別裝痴賣傻了,你到底打什麼主意?」

  「父親要傳出橫徵暴斂、驕奢淫|逸之名,總要有些標誌性的說辭,」韓謙笑道,「現在咱們府上殺一百隻鴨子只為做一盤菜,傳出去夠威風凜凜了吧?」

  「……」范錫程瞠目結舌,心想這算哪門子解釋,這算哪門子作派?

  韓道勳盯著滿院子血淋淋的鴨子,皺眉想了片晌,問道:「你是想為父在敘州,鼓勵民眾多養鴨禽?」

  韓謙拍著大腿而笑,指著韓老山幾個人笑罵道:「你們幾個蠢貨,給你們大半天時間都沒有想明白,真是幾個人加起來都不及我父親一個腦子靈光啊!」又笑著跟他父親說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我前日溯沅水而上,見兩岸淤灘極廣,即便將來圍堤造田,池塘也必然是極多,小魚蝦蟹蟲螺蚯蚓生長極多,但兩岸村寨養鴨禽者甚少,不能盡其地力,殊為可惜。我不知道父親有沒有看到,但我想父親此時要是僅僅憑藉一紙公函就要地方民眾移風易俗,還真遠不如咱府上大吃特吃、吃出標新立意來更有效果!這多餘宰出來的鴨子吃不完,都熏曬製成臘味,拿船運往金陵販售便是!今天在灌月樓鬧騰,也是希望他們能將做鴨的手藝提高起來,叫敘州養成吃鴨的風氣,養鴨才更能盛行。」

  范錫程這才明白過來,少主這般作為,歸根究底還是千方百計的想著擴大敘州往金陵的貿易規模,真是要將家主的名頭用到極致了。

  韓道勳搖頭苦笑,他是答應到敘州後,要承擔起橫徵暴斂的惡吏名頭,但也沒有想到韓謙真是用之無所不及。

  韓謙笑著說道:「我今天親自下廚試制幾道燒鴨菜,等會兒一起上桌,父親要有公務沒有處理完,先去處理公務就是,等會保管不叫你失望。」

  韓謙想要將敘州的死水攪開,希望敘州地方直接參與的商貿以及流民湧入的規模越大越為有利,然而敘州物產再豐富,不管是藥材、茶葉、丹砂等等,受限於人口,目前真正能運出敘州販賣的,規模都相當有限。

  敘州但凡任何一業的興起,都能直接刺激與金陵商貿規模的擴大。

  他想著當世能直接誘導敘州普通民眾廣泛參與其中的行業,短時間內又能見效果的相當有限,利用沅水流經黔陽縣段灘多流緩的特點養鴨禽則是其中之一。

  即便是編織帆布、篷布能成為一業,但還受限於敘州當地棉麻的種植規模有限,難以短時間真正形成支柱產業。

  種茶、礦產的開採、冶煉都是如此。

  而只要吃鴨的風氣能在敘州興盛起來,即便敘州鴨苗不多,船幫也完全可以從沅水乃至洞庭湖沿岸販運過來,使得敘州這邊養鴨、燻製臘鴨在短時間內就形成規模。

  韓謙為這些事操碎了心,韓老山等人自然難以理解,但他父親終歸是跟王庾、楊恩、沈漾等人一類的人物,稍動心思還是能夠想明白他的用心,都不用他費心思解釋什麼。

  當然了,要想敘州當地能養成吃鴨的風味,更有利於養鴨業的興起,韓謙想著這段時間在敘州多做幾道燒鴨菜品推廣下去,這也是他今天鬧騰灌月樓的用意。

  要不然他又不是特別喜歡吃鴨,何苦在這上面花費那麼多的心思?

  金陵桂花鴨倒是一絕,以及北方常吃的炙鴨,都有好幾百年的歷史,但韓老山的婆娘及幾個僕婦,平時吃食沒那麼精細,都不知道具體做法。

  即便是號稱黔陽城第一廚的灌月樓,今天做上來的桂花鴨、炙鴨都相當普通。

  韓謙午時見過馮宣、高寶後,特地將灌月樓的大廚揪出來責問,才發現他們學的江淮菜、北方菜手藝都不夠精細,便特地令他們將菜譜抄寫下來,下午帶回芙蓉園琢磨。

  韓道勳這次赴任敘州,行囊裡最多的就是藏書,有不少文人手札筆記裡抄錄很多菜譜——文人多吃貨,這話是一點不假。

  韓謙與趙庭兒、奚荏下午翻找菜譜,再與灌月樓大廚抄下的菜譜比對,才發現灌月樓熬煮滷汁,在封存時滅菌不夠徹底,以及沒捨得多用油,是滷味發酵起酸的關鍵,而桂花鴨、炙鴨做法有偷工減料之嫌,少了一兩道手續,以致味道全變。

  韓謙與趙庭兒、奚荏研究了菜譜的同時,又叫韓老山帶著人去買鴨子,但敘州吃鴨不盛行,東城市集裡就兩家鴨子鋪,都湊不足一百隻鴨,還是出城收羅了小半天,到傍晚時分才湊足一百隻鴨子回芙蓉園宰殺。

  等韓謙將幾味鹵鴨菜以及桂花鴨做好,夜色已深,大家都是飢腸轆轆,卻不敢說什麼怨言。

  韓謙自己嘗過覺得滿意後,除了府上所備用的晚宴外,又將韓老山喊過來:「這幾樣,現在各封一碗送灌月樓,叫他們的東家、大廚嘗嘗,明天我再換一家食肆去砸場子!」

  韓老山見韓謙竟然通過這種手段去強推燒鴨菜,也是哭笑不得,問道:「少主你再折騰幾天,咱們府上在黔陽城真就要人神憎厭啊?」

  「去,我煞費苦心幫助這家食肆提高烹飪水平,他們不感恩戴德,還想怎樣?」韓謙瞪了韓老山一眼,要他趕緊照吩咐去做,不要再囉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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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六章 拉人入彀

  打草驚蛇之後,挫敗四姓倉促所行的州獄暴動陰謀,但韓謙心裡知道,他們在敘州的根基猶淺、太淺。

  他們此時即便是連初步掌握住黔陽縣都算不上,而郎溪、潭陽兩縣的主要官吏,迄今更是都沒有人到黔陽城來參見他父親。

  敘州目前只是通過之前形成的協議,各方面保持公函往來未斷,只是令寧安宮及太子一系,暫時無法直接通過部司向他們施壓而已。

  這也注定了他父親在敘州,目前只能勉強維持州衙的運轉,但凡想做什麼事情,卻是寸步難行。

  一紙公函下去,要是能符合大姓強豪的利益,或許能行,要不然就是一張廢紙。

  不過好處也有,那就是他父親想在敘州縱容什麼事情,大姓強豪也難以動用公器進行禁制。

  比如流民私自造堤圍墾淤地,按律是應官府出面禁止之事,但馮昌裕、馮瑾父子不敢回黔陽城,縣府衙門近乎癱瘓,州衙視若無睹,那必然就禁止不了。

  即便鼓勵民眾養鴨禽,也只能因勢利導,難用公函行之。

  韓謙不可能在敘州停留太久,但要做的事情太多,循規蹈矩是肯定不行的,那就只能劍走偏鋒。

  接下來在敘州的日子,韓謙主要除了鬧騰黔陽城內各家的食肆酒樓外,盯住帆布、篷布的試織,也是他短期在敘州所能推進的事情。

  一方面當世的紡織手工業以及織造技術較為發達,是唯數不多在前工業時代或者說農業社會,就可以進行規模化發展的產業。

  這為大規模生產帆布、篷布提供必要的條件。

  除了隨韓謙他們到敘州的家兵妻女都擅織造,在金陵也多以此為業補貼家用外,敘州也有織造能手,但韓謙叫季希堯多從獄卒以及州衙低級胥吏的家眷中僱人補入草創的織造院,這也能幫父親加強獄卒及州衙的穩定性。

  而厚韌的帆布、篷布,除了能造船帆外,在當世的用途也是極為廣泛,即便民用市場需要慢慢開發,但僅軍用這一項,用度就極大。

  篷布織造,除了試著用不同的平紋或敘紋、或單股或多股線織法外,還要試用不同產地的棉、麻物料進行比對,識造小樣倒是方便,十數天時間就織造出二三十種小樣。

  韓謙也不指望能一蹴而就,此時也只是劣中選優,先試制操訓用的船帆。

  此時敘州沒有現成的大型織機,船帆用小塊篷布進行拼接,而就長江及內陸的風勢而言,短時間內都不會有什麼問題。

  三艘戰帆船的改造也在如期進行,但即便不大改船體,即便能免費用州工師院的匠工,也能偷用州府所存一些物料,加強船體結構強度、甲板、船舷蒙裹熟牛皮、加裝女牆箭垛等等,花費還是有如流水。

  沒有更換桅杆,但就算是船帆的橫立面加寬一倍,新式風帆的操作也要較以往複雜許多。

  以三艘戰帆船為主,組建敘州船幫的主要目的,是要武力震懾沿途的江匪水寇。

  而以戰帆船為核心、對抗江匪水寇的水戰之法,與楊欽他們之前以烏艄船為主、以偷襲民商船為主的戰法,自然也是有極大的不同。

  韓謙也不是全知全能,他沒有太多的精力兼顧這些,只能是楊欽率領部屬,不斷的進行適應以及作新的嘗試。

  除了高紹、田城、趙無忌率二十名左司斥候,繼續留在韓謙身邊,負責斥候護衛偵查以及情報收集等事外,郭奴兒、林宗靖所率三十名左司斥候,都編入楊欽手下,先在沅水位於黔陽以北的開闊江面上,學習帆船操作、水戰。

  郭奴兒、林宗靖所率的左司斥候,有近半數都是受韓謙操訓過大半年的家兵子弟,適應、學習能力極強。

  楊欽手下三十多人,看似都是水寇精銳了,但除了身體素質要強一些、單打獨鬥的身手要更強悍一些,實際上是遠不能跟郭奴兒、林宗靖等家兵子弟相比的。

  楊欽甚至都要在郭奴、林宗靖兩人的幫助下,才知道要怎麼用正規的編伍之法管束部屬。

  水戰之法,韓道勳帶到敘州的多部兵書都有提及,但記述都相當簡略,需要跟楊欽這些年所掌握的野路子進行比對,互為補充。在這些方面,郭奴兒、林宗靖也表現出極強的適應能力,令楊欽肩上所承受的壓力極大,擔心哪一天韓謙就會令郭奴兒、林宗靖直接取代他掌管船幫。

  雖然答應組建敘州船幫,楊欽很有些勉強,但既然答應下來,楊欽也絕對不願被人取而代之。他每天不管督造戰船、訓練水戰多辛苦,都要抽時間跑到芙蓉園來見韓謙匯報進度,以示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下。

  然而楊欽卻不知道,韓謙為錢糧之事,卻愁得食寢難安。

  豪族常豢養數百僮僕,靡費巨萬,而韓謙要養精銳,人數雖然不到一百,但靡費更大。

  他剛到敘州,收斂了近兩百萬錢的橫財,看似不少,但給他父親拿走一半,用去支撐州衙的運作,剩下的要用於籌建造船場、織造院、改造戰帆船,還要額外暗中支持馮宣、高寶,這筆錢才半個多月,就被他揮霍一空。

  即便祛瘴酒頗有奇效,叫韓謙額外訛詐到二三十萬錢,但也就能多支撐七八天光景而已。

  而支持楊欽在黔陽重建楊潭水寨的安家費、重建費,再少再少,也要上百萬錢起步,這還沒有考慮楊潭水寨要不要大舉僱傭人手圍墾淤地!

  韓謙這段日子做夢,都是夢到有人圍著他逼債,而鬧騰黔陽城裡的食肆,便索性大吃霸王餐。

  即便韓道勳此時還難以全面掌控黔陽城內的局勢,但是韓謙在黔陽城裡吃幾頓霸王餐,還得是店東家給他陪笑臉。

  黔陽城內外稍有名氣的食肆、酒樓,絕大多數都是客籍大戶的產業,自然也是怨聲載道,韓謙倒是履行了他進洞庭湖之前,對潭州節度使世子馬循的承諾。

  他這次隨父親進敘州,就是專為收刮地方而來,不管土籍,還是客籍,一個都不落的進行折騰。

  韓謙折騰食肆,還專點名吃鴨菜,還特別喜歡吃鴨舌,常常需要店家宰殺三四十隻鴨子,只為了韓謙做一道菜。

  韓謙又是出奇的挑剔,不滿意,還會將店家的大廚拉回芙蓉園訓斥;韓謙甚至還讓放出消息,要是黔陽城不管是食肆,還是尋常人家,只能誰能做出鴨子能叫他痛痛快快的飽食一頓,便給一萬錢的賞。

  韓謙還是隔三岔五的真給賞,真真是在吃食之道上將二世祖的風範張揚到極致。

  韓謙如此劍走偏鋒的折騰,效果就是桂花鴨、燻鴨、炙鴨等名菜的正宗做法,在黔陽城內外迅速傳播開來。

  不管是食肆,還是普通人家,做鴨菜的水平大幅提高,刺激得黔陽本地的食鴨規模短時間內激增,僅大半個月時間,就已經需要商販從外地販買鴨子、鴨苗,補充當地的不足。

  只是這些都遠不能解決韓謙財源短緊的困境。

  他引誘流民湧入敘州的計畫,並沒有從薛若谷、李唐、秦問三人那邊傳出去,潭州那邊沒有絲毫的動靜,但韓謙不能隨便找人放風聲,他要避免這事過早傳入四姓的耳中。

  到八月初,看到潭州還沒有動靜,而韓謙口袋裡實在是就剩幾個銅板,他只能更改計畫,找到他折騰過的食肆酒樓,暗示店東家或者介紹到有意願的地主,只需要交給他一筆錢,就可以放手去圈佔城外的荒灘淤地開墾,而只要他老頭子在任上,州縣絕對不會出面干涉。

  照前朝及朝廷奉承舊制的慣例,要是三年內都沒有誰出面干涉,開墾的荒地已成熟田,州縣便會默認既成的事實,在更新田冊時予以確認。

  世人對土地的情結太濃烈厚重了,再說刺史公子親自出來充當掮客,甚至還以借款的形式留下親筆手寫的字據,怎麼會沒有人動心?

  以往土籍大姓擔心圍墾淤地,會令客籍勢力在敘州擴張,州縣也禁止私戶侵佔這些能用以擴大官田、職田的荒淤地,客籍大戶都是小規模的、偷偷摸摸的圍墾荒灘淤地。

  只是夏秋季雨水漫漲,不進行大規模的造堤圍堰,僅僅是小片偷墾荒灘,很難保存住新田。

  這些年客籍所擁有的私田規模,實際上擴張速度都不大。

  而當前土籍大姓勢力,幾乎都被嚇出黔陽城,州縣衙門一片混亂,就已經有人,特別是臨近灣灘地的大戶人家,就已經有動心,想著偷偷在這上面搞些事情出來。

  其他不說,偷偷外移路埂、擴大田界,將小畝地偷換成大畝地,一戶中產人家,偷偷增加三五畝地,不是左鄰右舍,還真是無法察覺。

  而剛到敘州,就外派斥候到各地散播金礦謠言的效果,這時候也漸漸顯現出來。

  往來黔陽城的舟船在敘州卸客,可能每天多出三五人,或者十人八人都不會太明顯,但黔陽城內就千戶人家,算上官驛,也就有三座檔次不高、以通鋪為主的客棧,這麼一座小城,在大半個月裡多出小二百的外鄉人,就足以矚目了。

  韓謙也是有意的人將這些人往敘州境內兩座廢棄的金礦處引導。

  那兩座金礦雖然在八十多年前就廢棄了,但主要還是因為山體垮塌。

  之後,沒有再啟,也是由於兩座金礦已經開發二三百年,垮塌之前的產量已經很低,對官辦而言,可以說是收入抵不上開銷,但並非金砂完全開採絕盡。

  然而既然是金礦,又經過近百年的風化,附近溪流低處也會沉澱出一些金砂。

  雖然金砂溪河,依舊不具備大規模組織人手去淘金或開礦的價值,但成百上千的人湧過去,總歸會有人有所得、有所收穫。

  而只要有人有所得,不要去管總體投入的人力跟產出比,在橫財效應下,必然會吸引更多的人蜂湧而至。

  實在不行,韓謙就考慮是不是隔三岔暗地裡撒些金砂下去,給這些淘金客鼓舞一下士氣。

  只是想到這又是一筆額外的開銷,韓謙就心痛得緊。

  不過,一定要用橫財效應才能將人大規模騙過來。

  待這些人頭腦漸漸清醒過來,有一部人會返鄉,但他們能為橫財效應吸引過來的人,大多數人還是無田無業者,即便沒有金礦,而只要敘州讓他們看到容身的希望,大多部分人就會留下來,給圍墾淤地、礦產開發、種種工場提供充足的勞動力……

  韓謙並不擔心當世人有幾個能窺破他的算計。

  這種脫胎於後世圈地運動、羊趕人現象的計策,背後起主導作用的機制,與以往因戰亂、饑荒所形成的難民潮有極大的不同,即便是他父親知道他的計畫,此時也是更擔心大量流民的湧入,會令敘州的局面變得一團糟、不可收拾。

  而事實上只要是人,就必然會積極的尋求出路。

  敘州前期所形成的局面,以及本身地廣人稀以及自然資源豐富的條件,將有利於這些生存力極強的人紮根下來。

  唯一的問題,韓謙就是怕潭州不咬釣,哪天突然從沅水下游封住口子,不能走沅水及兩岸的河谷通道,想短時間內就有成千上萬的淘金客翻越數百里大山進入敘州,難度就實在是太大了。

  韓謙找食肆酒樓的店東家,大肆進行私售墾荒權,急著收刮是一方面,更主要還是想著食肆酒樓的店東家多為客籍大戶,他們不僅僅是跟潭州更親近的問題,其中必然有潭州所安排的內線……

  韓謙只能通過這種手段,強行將魚餌往潭州嘴裡塞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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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七章 重金

  「韓道勳父子初至敘州,就以打草驚蛇之策,誘使四姓倉促間縱容州獄嘯鬧,韓道勳父子一夜之間鎮壓嘯鬧,嚇得四姓子弟倉皇逃出黔陽城,以致黔陽城完全落入韓道勳父子二人手裡,而四姓此時也被迫同意建立商貿,與韓道勳父子維持現狀——目前看敘州境內局勢依舊複雜異常,但這也是自黔陽建城、巫水設州數百年以來,中央政權對敘州所能掌控的較好局面了,而此時再無職方司斥候在敘州活動的消息傳出,想必已經被韓道勳父子逐出或已經遭受到重創……」

  朗州司馬府內,潭州節度使世子馬循坐在主案後;而執掌兵曹州營、州獄的朗州司馬馬融乃是馬循的堂叔,此時照潭州內部的排序,只能坐在世子馬循的下首,看著世子客卿文瑞臨站在堂前慷慨陳辭。

  敘州近一個月來所出現的種種狀況,是所有人都預料不到的,差不多使得平靜多年的湘西南大山之間,像是在晝夜間沸騰起來一般。

  以世子馬循為首的諸多潭州節度使官員,不得不聚集到沅水入洞庭湖的河口,郎州州治所在的漢壽城裡,實地查看流民過境的情況以商議對策。

  而馬循剛到漢壽城,他們安插在黔陽城的眼線,又傳來韓道勳在沅水兩岸收錢放開地禁的消息。

  文瑞臨自然是強烈建議關閉流民經沅水南進的通道,更要防止潭郎岳等地的民眾被謠言誤導湧入敘州,不去理會韓道勳父子故意放出來的消息。

  禁止流民越境,原本就是州縣的職責,甚至還可能加強對商船、商隊的盤問,扣押所有無驗傳的越境之民,這樣的話,不管韓道勳父子什麼算計,都將落到空處。

  而大的方面,在文瑞臨看來,潭州應極力促使湘南諸州維持現狀,靜待金陵的局勢發展。

  只要金陵局勢出現變亂,湘南諸州的土籍番民,實際上勢力極為分散,即便諸寨皆易守難攻,但傳檄扣押金陵所派的官員,與土籍番民大姓保持現狀,也能迅速穩定住湘南諸州的形勢。

  「韓道勳為斂財,放開地禁,也不拘墾地流民結寨而居,難道這不是我們全面滲透控制敘州的良機嗎?」雖然世子馬循極重視文瑞臨的意見,但今日朗州司馬府的廳堂內,所秘密聚集的官員,可不是所有人都覺得文瑞臨言之有理的,坐在馬融下首的馬元衡,十三年前曾出任敘州刺史,被四姓趕出敘州後率殘部投奔同族馬寅,此時雖然鬚髮皆白,但精神依舊抖擻的出任長沙令,是為潭州集團的核心成員之一。

  馬元衡猶記得當年狗一般被四姓逐出敘州的屈辱歷史,心想著要是照文瑞臨的籌劃,將來即便能與土籍大姓和平共處,那也只是名義上將湘南諸州納入潭州治下,但寄希望湘南諸州成為潭州穩定大後方的目標,猶無法實現。

  而敘州土客籍的勢力均衡,被韓道勳父子打破,而韓道勳為斂財,趁四姓勢力縮入山林之時放開沅水兩岸的地禁,他們不趁機大舉介入,更待何時?

  「焉知非是韓道勳父子誘我潭州深陷泥塘之計?」文瑞臨質問道。

  「又豈知這不是韓道勳父子示好潭州之意?」馬元衡反問道,「我看文先生有時候琢磨黃老之術,琢磨太過了,總覺得所有人都跟文先生沒事瞎揣摩的一樣都高深莫測。我看這事很簡單,韓道勳父子效忠於三皇子不假,但只要是人都會私心,他們未嘗不會考慮三皇子爭嫡失勢後的去留!」

  眾人都覺得馬元衡這話有道理,眼前金陵對潭州防範甚嚴,金陵出來的官員輕易不會交好潭州,至少公開不會,但韓道勳父子暗中給潭州留下這麼大的空子,還要畏首畏尾,就有些太膽怯了。

  文瑞臨見世子已然被馬元衡說得意動,依舊寸步不讓,說道:「韓道勳父子真要示好潭州,就不會將奚氏女留在身邊。」

  「你!」馬元衡見文瑞臨仗著世子寵信,竟然毫無顧忌的戳他傷疤,氣得頷下白鬚顫抖,拍著案面說道,「文瑞臨你防東防西,你今天卻不能說出韓道勳父子究竟在圖謀什麼,你想誰支持你封鎖水道?即便世子聽你教唆,但最終主公那邊還有決斷,你想連累世子受主公斥責不成?」

  潭州節度使馬寅為使其子馬循得到歷練,將西南面的相關事務,都交給他處置,但馬元衡或者馬融等人有誰真要強烈反對,最終還是會將事情遞到節度使馬寅跟前決斷。

  「韓道勳父子心機深藏,是不容易窺測,但其為臨江侯謀龍雀軍,就在安寧宮眼皮底子都能瞞天過海,僅憑這份計算,我們再怎麼防備他父子二人都不為過,」

  文瑞臨在黔陽暗中住了有大半個月,雖然韓道勳、韓謙父子在敘州所走每一步的意圖都清清楚楚,似乎也跟當初在岳州外江相見時所言一致,但文瑞臨想要看通盤全局時,卻發現一片雲山霧海。

  這令自視甚高的文瑞臨,也覺得步步驚心。

  不管馬元衡、馬融等人什麼態度,他依始是堅持己見,勸世子馬循道,

  「要防備韓道勳、韓謙父子火中取栗啊?」

  「火中取栗?文先生是說韓道勳、韓謙父子有割據敘州之意?」

  馬元衡忍不住要哈哈大笑,說道,

  「自古以來諸多梟雄之輩,有誰能故意將局勢攪得那麼亂之後再去火中取栗的?退一萬步說,即便韓道勳父子將奚氏女留在身邊,有聚攏奚氏殘族之意,而四姓也毫無阻止之意,但兩三千奚氏殘族,不過三五百壯勇,憑什麼在擁有二百萬丁口的潭州面前火中取栗?」

  「又焉知韓道勳父子不是受楊密密命,誘潭州現出行藏?」文瑞臨針鋒相對的說道。

  文瑞臨這麼說,馬元衡也是語塞,難以駁斥。

  「誠然韓家父子或有野心,但他們真像是文先生所說的聰明人,應該知道沒有相應的實力,過度的野心只是自取滅亡之道——至於會不會是金陵那裡有意使韓道勳父子設下圈套,也無需太憂懼。金陵所面臨的局勢已經夠錯亂的了,何苦在西邊節外生枝?」馬融清了清嗓子,說道。

  馬融不僅是馬氏核心成員,他身為朗州司馬,執掌朗州兵曹、州營及州獄等事,真要封鎖從沅水入敘州的通道,也是他去實施,但他也是覺得文瑞臨此時的如臨大敵有些受驚過度,

  韓道勳父子有沒有野心,馬融不好說,但心想只要是人,有野心很正常,在座的任何一人,誰沒有一點野心跟奢想,難不成都還不能用的?

  至於會不會是金陵那邊故意設計,馬融也覺得文瑞臨多慮了,此時的金陵應該防備著這邊生亂,怎麼可能千方百計的引誘這邊生亂?

  難不成金陵已經其他方向的局勢,都掌控住了,內部爭嫡之事都是假象,這時候能騰出手來解決潭州的問題?

  倘若真要是如此,那不管怎麼說,潭州要不想所有人乖乖接受金陵的安排,軍政大權徹底被金陵接管過去,就怎麼著也得掙扎一下。

  馬融繼續說道:

  「天下沒有畏懼敵人強大,而自斷手足的道理,何況韓家父子是敵是友,現在說還太早了。更關鍵的,即便金陵會有變亂,但所持續的時機也很可能不會太久,我們現在並不能不思進取。」

  在場除世子馬循外,以馬融、馬元衡兩人份量最重,他們都如此說,文瑞臨心想世子或許都不會將這事遞到節度使跟前,就會做出決斷了吧?

  文瑞臨心裡又想,或許真是自己想太複雜了,要是怎麼看都不明白,也許最簡單、直接的,才是真相?

  「以叔父所見,我們當如何為之?」馬循看向馬融,問道。

  「以黔江客棧的名義,向韓謙貸出五百餅金,看他敢不敢出據收條,收下這筆錢,」馬融跟馬循提出建議,又看向文瑞臨,問道,「文先生覺得呢?」

  文瑞臨知道馬融是武將出身,有進取之銳志,不喜歡縮頭縮腳什麼事都不敢做,但也不得不承認,先拿金餅試探要更穩妥一些。

  五百餅金,相當於六百萬錢。

  一家容留販夫走卒歇腳的食肆客棧,要是拿出這筆巨資,以借貸的名義交給韓謙,換取於黔陽城外築堤圍墾的便利,鬼都能猜到這筆錢來自於哪裡。

  韓道勳、韓謙父子收入這筆錢後,要是金陵那邊沒有什麼動靜,岳州以東的楚兵沒有什麼調動,而韓道勳父子還真就默許他們將數百甚至上千屯卒及部分家眷送到敘州,以圍墾的名義,在沅水之畔,擇兩到三處要隘之地,先安置下來,那至少不用擔心這是金陵所設的圈套了。

  而他們將來能在敘州腹心之地有兩三千直接掌握的武力,還真就不怕敘州能飛出手掌心,而夾於朗州與敘州之間的辰州,又豈能孤掌獨鳴,脫離潭州的掌控?

  這麼一來,將為潭州沿沅水往上游、往西南開拓出六七百里的縱深腹地出來,更能通過敘州,將影響力往黔中舊郡延伸,絕對要比等金陵發生變故後才去解決辰敘諸州的問題要好。

  即便到時候,土籍大姓勢力都極有可能會選擇觀望,不會威脅潭州的側後,但是潭州倉促間也不要想能從這些地方抽調人力、物力。

  金陵變亂時間持續多久,潭州還能從容整頓湘南諸州,要是金陵變亂的時間極短,甚至天祐帝駕崩後其子繼位,外戚徐氏又安分守己,又或者說外戚徐氏在改朝換代前決意先解決潭州的威脅,潭州沒有一個穩定、有縱深的後方,到時候不就傻逼了?

  然而文瑞臨所憂慮的,韓道勳父子即便是存有私心,才在敘州如此部署,然而韓道勳父子的部署,即便能瞞過金陵、瞞過安寧宮及外戚徐氏,但能瞞得過跟他們共同擁立三皇子爭嫡的信昌侯李普嗎?

  到時候韓道勳父子拿什麼說服臨江侯一系的其他人,支持他們在敘州這麼搞?

  又或者說三皇子為了爭嫡,完全可以犧牲掉荊湖以西的利益?

  這是文瑞臨最想不明白的地方,但他也知道,在馬融、馬元衡等人的眼裡,韓道勳父子可能是很厲害,但此時還沒有資格成為他們重點考慮的敵手,他們目前真正所盯的,還是天祐帝、安寧宮及外戚徐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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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9-2 23:30:0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二十八章 賄賂

  「黔江客棧的店東家,過來拜見少主……」韓老山走進東院稟道。

  他看到少主韓謙坐在濃蔭下,就著一張簡案正書寫著什麼,奚荏與趙庭兒操持一件帶半圓盤的立桿,在院子角落裡比比劃劃,禁不住微微蹙眉。

  他是完全搞不清楚少主韓謙在折騰什麼,只知道少主折騰一件事,就要流水般的耗掉一筆錢物,也不知道少主收刮過來的錢物,還能夠供他折騰多久。

  「黔江客棧?」韓謙抬頭疑惑的看了韓老山一眼,問道。

  沅水或者說沅江,是指從朗州到黔陽這一段的河道,而從黔陽曲折往西南的河段,則稱為清水江,幹流長達千餘里,一直深入黔東舊郡的腹地,沿途黔東、湘西南大小山脈發源的溪河匯入,也將這些地區的州縣城池、大小村寨,跟黔陽銜接在一起來。

  黔陽城雖然不大,城內也僅有千餘住戶,但作為黔東舊郡的門戶之地,商旅一向發達,城內的大小店舖卻也有一二百家。

  韓謙對黔江客棧這個名字不甚熟悉,想必不是他這段時間重點光顧的商家。

  「是一家僅有通鋪的客舍,要是少主覺得刁擾了,我這便將人打發走。」韓老山訕著臉說道。

  家主即便說不是擔任刺史了,在金陵時這些小角色要沒有特別的事情上門拜見,韓老山都是直接打發走,哪可能小貓小狗的跑上門來他就進進出出通報,他不嫌煩,家主還能靜下心來讀書寫文章?

  然而少主到敘州素葷皆沾、多寡不拒,只要是厚著臉跑上門來的,都是來者不拒,韓老山覺得丟臉,但他剛要出門遇上了,還是得硬著頭皮過來通稟一聲。

  「別,客人既然都登門了,哪有拒之門外的道理?高紹、田城,你們陪韓老山去將人進來。」韓謙阻住韓老山,讓高紹、田城陪他去將人請到東院來。

  當世也只有通衢大邑才有較為高檔的客棧,黔陽城商旅是很發達,但除了尋歡作樂的妓寨與官驛食宿條件較好一些外,城裡的普通客棧主要提供大通鋪,或者更差一些就是土台鋪上乾燥的稻麥草,從幾線到十幾錢不等宿一夜,還提供一頓簡單的吃食或者熱湯。

  黔陽城裡連韓謙到現在都不怎麼熟悉的客棧,條件顯然是要更簡單,更不起眼。

  而就是這麼一家不起眼的客棧,店東家跑上門來拜見,韓謙怎麼能拒之門外?

  高紹、田城見少主韓謙眼神看過來,心裡也是汗然,黔陽城就那麼大,近一個月也足夠他們排除一遍了,愣是沒有看出黔江客棧有什麼問題。

  韓謙招手讓奚荏、趙庭兒放下手裡的東西。

  奚荏心裡還是彆扭,「叮呤呤」的走過來跪坐到韓謙的身側,一邊恭順的替他鬆弛頸肩,一邊幻想著伸手扼碎韓謙喉管的情形;而趙庭兒則侍站一側,以示有監視奚荏之意,但她眼睛瞥著奚荏跪坐著,襦裙抹胸露出好大一片洶湧而鉤魂的胸脯肉,忍不住想著幫她將抹胸拉拉高。

  韓老山沒有再過來,田城、高紹陪著一老一少兩個漢子走進來。

  年長者約四十歲左右,皮膚黢黑,歲月在他臉上留下很深的痕跡,乍看就會被認為是為生存操勞過度的勞碌小民,有些渾濁的眼眸也時不時流露出謙恭跟畏懼的神色。

  年少者二十歲不到,人長得精壯,但除此之外,也沒有其他鮮明特點;背著一隻鼓囊囊、頗為破舊的褳褡。

  也難怪高紹、田城他們會將黔陽客棧漏過去,馬氏經營潭州前後三代,根基之深,從這兩個幾乎不露破綻的暗樁身上,便可見一斑。

  「坐吧,咱們也不要打什麼啞謎了,你們帶來什麼,先讓我看看。」韓謙伸了一個懶腰,說道。

  年長者示意青年將鼓囊囊的褳褡擺到韓謙跟前的簡案上,打開滾出一枚枚金光鋥亮的金餅。

  當世易物主要還是靠銅鑄錢,雖然大楚開國之後嚴禁民間私鑄,但為保證民間貿易能順暢進行,並不禁前朝所鑄的錢幣。

  像前朝的開元通寶,在江南西道諸州還最為盛行,份量也足,但唯一的不便就是大宗貨物交易時,銅鑄錢太笨重了。

  除了銅鑄錢外,黃金也是天然的硬通貨,當世還沒有鑄成元寶的習慣,通常以足兩重的小金餅形式流通,一餅足兩金差不多能兌一萬二千錢。而要是將一餅足兩金全都兌成銅鑄錢,差不多要重七十七斤。

  金子真是在任何一個時代,都是好東西啊!

  韓謙將褳褡裡的金餅都倒在出來,十枚一疊,五十疊金差不多將他身前這張檀木簡案鋪開,他挑幾塊咬了咬,看著清晰的牙印,眼睛都禁不住要笑眯起來。

  五百餅金、六百萬錢,果真不虧是潭州的手筆,秘曹左司省著點用,也差不多能支撐一年了。

  韓謙拿了一塊金餅子在手裡摩挲,笑眯著眼對來人說道:「你們要什麼?」

  「我們也是聽消息說韓公子能放開地款,便想江水正慢慢退下去,五峰山便能與陸地相接,或能圍墾八九千畝地。」中年人說道。

  「對不起,五峰山你開價晚了,楊潭水寨在江州被鐘彥虎滅慘了,水寨的人護送我父子到敘州赴任,我已經答應將五峰山給他們重建楊潭水寨,你們再換塊地方上吧。」韓謙說道。

  來人似乎也預料到這點,畢竟楊欽帶著人手在沅水上訓練,就是以江心的五峰山為基地,眼力稍好的人站江灘邊便能看見。

  「鷹魚寨外圍的灘淤地,應該無人開墾吧?」來人問道。

  韓謙想明白過了,黔江客棧以及鷹魚寨應該是馬元衡被四姓驅逐時、沒有被清除乾淨的勢力,因為在敘州紮根太久,已經徹底融入敘州客籍之中,黔江客棧只是很普通的客棧,而鷹魚寨也只是僅有二三十戶人家的小村落,只要平時不自己暴露痕跡,別人是不可能察覺出什麼問題。

  「好,以五千畝地為限,州衙絕不過問!」韓謙說道。

  「這五百餅金子在金陵可是能買上千畝良田啊!」來人說道。

  「金陵地價沒有這麼賤,能買五百畝水田就頂天了。」韓謙說道。

  「築堤圍淤,不知道要投入多少錢糧,僅五千畝地為限,也太小了啊!」來人說道,「我們這樣的主顧,韓大人以後怕是不好遇到吧?」

  「你們想要多少?」韓謙問道。

  「安置四五百戶人家,一戶怎麼也得二十畝地才勉強夠活,」來人說道,「這筆賣買能成,以後少不得還會求到韓大人頭上。」

  「黔陽城北那片低窪地,最多能圍出一萬四五千畝地而已,你們一下子要圈走三分之二,不怕四姓跳起來?」韓謙盯著來人此時顯得精芒四溢的眼眸,說道,「你們在鷹魚寨往外圍三千畝地就夠了,此外往北虎撲溪口稀稀落落才有七八戶人家在那裡開墾,但溪口淺淤地或能圍出四五千畝地,你們覺得怎麼樣?」

  「多謝韓大人照拂。」來人揖了一禮,算是同意韓謙的建議。

  「你們不要急著建寨子,人也最好分散著進來,能拖家帶口更好……」韓謙絮絮叨叨的吩咐著,見來人只是盯著擺放在桌案一角的紙筆,便一笑,拿來紙筆,示意奚荏研墨,落筆之前又問道,「哈哈!抬頭可有什麼要求?」

  「有韓大人落款便行。」來人說道。

  「不需要我拿刺史大印蓋上?」韓謙問道。

  「不用。」來人搖了搖頭說道。

  韓謙寫好借貸收條遞過去,便示意高紹、田城送兩人離開。

  看著兩人消失在院子夾道口,趙庭兒慵懶的坐下來,說道:「公子兩次試探,這人都沒有片刻的猶豫,想必是潭州頗為關鍵的一個人物。」

  兩人扛著五百餅金子進入東院,奚荏就隱然想到些什麼,但真正聽趙庭兒直接說破,還是難抑心裡的震驚,厲聲問道:「他們是潭州的人,你要縱容潭州的勢力大肆進入敘州?」

  「你在身邊這些天,都沒有看明白?」韓謙見奚荏大驚小怪的樣子,說道,「看來你要跟趙庭兒學習的地步,還有很多啊!」

  奚荏這些天是跟趙庭兒吃住都在一屋裡,也幾乎沒有離開韓謙的視野,韓謙有什麼事情以及跟高紹、田城他們說什麼話、吩咐什麼事情,都不再讓她迴避,但韓謙心裡有什麼打算也不會浪費口舌跟她解釋什麼。

  事實上,韓謙對田城、高紹、趙無忌他們都不會解釋太多,一個是讓他們去思考,一個還是維繫自己的威勢。

  「你公然將虎狼引入敘州,你就不怕鵲佔雀巢,令敘州形勢最終難以收拾?」奚荏不會因為不如趙庭兒敏銳就弱了氣勢,她此時更後怕引狼入室的後果。

  她同意跟韓謙合作,奢想著奚氏能重新崛起,奢想著能報殺父辱母及滅族之仇,但她也不希望看到敘州真就變成一片血海。

  而在她看來,韓謙只是想他父親在敘州立足,在當前的形勢有奚氏及馮宣兩步暗棋應該就夠用了,畢竟韓道勳身為刺史,本身在名義上就掌握敘州的最高權力,此時又直接掌握市令、州獄、船幫等事,將來還大概率控制敘州的商貿,實在不明白韓謙出於怎樣的居心,要將他們都完全控制不住的虎狼引入敘州?

  難不成指望奚氏兩三千族人,真能助他在敘州跟潭州搞制衡?

  即便有一線機會,奚氏殘族最後要死上多少人,又或者韓謙壓根就不在意奚氏殘族的死活?

  「你奚氏殘族就算還剩兩千人,但最遠都已經販賣到黔中,要一個個的贖買回來,你給我算算,要多少錢財才夠?」韓謙見奚荏竟然還來脾氣了,冷冷的看了她一眼,說道,「還有,為何要引狼入室,這其中的關竅你不能想通透,自恃家學淵博,終究不過而爾。你留在我身邊,還是要多學多看,不要以為一張漂亮的臉蛋,能抵什麼用?」

  奚荏氣苦的咬著牙,在韓謙的盯視著,終究是垂下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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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9-2 23:30:1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二十九章 再歸金陵

  敘州所行還是前朝律令,大楚開國後,也未大改,像黔陽這種設有市令的「大邑」,等同畜產、地位比家兵部曲等私賤戶更低一等的奴婢,就可以公開牽到街市叫買叫賣。

  土籍番戶受大姓世襲統治,也在一定程度上被默認是大姓的私產。因此馮昌裕滅奚氏之後,公然將奚氏子弟販賣出去,大楚名義上獲得敘州的統治權之後,也沒有辦法追究。

  又由於奚氏殘族都被販賣出去,沿著沅水,最遠甚至到黔中舊郡的腹地,只能暗中贖買,一一聚攏回來,即便老弱病殘都不甚值錢,但青壯男女在黔陽城內的奴婢市場上,標價都要上萬錢左右。

  事實上,韓謙即便掏得出上千餅金使馮宣暗中尋訪奚氏族人,但前期贖買一二百奚氏族人,四姓不會覺察,一旦贖買的奚氏族人有三五百,馮昌裕、馮瑾父子得多遲鈍,才會被繼續蒙在鼓裡?

  那時候他們就有資格跟四姓撕破臉嗎?

  太多的環節,都注定需要潭州這頭狼直接撲入敘州來,將敘州的死水攪得更渾濁、更洶湧,才有他們周旋、騰挪的空間。

  還有更重要的一點,韓謙此時甚至都沒有辦法跟他父親解釋。

  山越族人在敘州看似不夠強大,但湘西、黔中舊郡乃至更往南的桂林舊郡、南海舊郡皆是百越之地。

  這些地方的州縣,更只是名義上歸附大楚,州縣官員皆是土官世襲,每年僅僅是送少量的貢賦進金陵,軍政事務完全不受金陵的干涉。

  這些地方此時看上去頗為平靜,似乎從前朝以來二三百年都沒有發生大的亂事,但在天祐帝駕崩、金陵發生大亂時,潭州並不能真正有效控制辰、敘、邵、衡諸州,黔中蠻越則會趁勢而起,沿沅水西進,將湘西、湘南的州縣完全佔據過去。

  韓謙目前對沅水上游的勢力瞭解甚少,但他僅僅將馮洗楊向四姓以及潭州作為他父親立足敘州的威脅,就大錯特錯了。

  只是黔中舊郡此時安分守己得很,而他對黔中舊郡瞭解也不多,他也沒有辦法跟他父親說提前預防的事情,但引潭州勢力介入敘州,卻也防備之意。

  …………

  …………

  潭州經黔江客棧送來的五百餅金子,這意味著他與父親在敘州所做佈局的主要障礙已經不再存在,接下來敘州的局勢,到底會發展到哪一步,還要看後續的角力,韓謙他也總算是可以放心離開敘州了,也開始著手張羅返程了。

  過了中秋,到八月下旬,隨著上遊山地的雨水減少,沅水的水勢也漸漸消退下去,江心的五峰山也更加顯露出來。

  雖說是五峰山,其實就是五座在江水漫漲時,稍稍高過江面三四丈高的矮丘。

  五峰山即便是秋冬枯水季完全露出江水面的部分,也就不過一二百步縱深,卻是重建楊潭水寨、造船場乃至船幫在敘州的良地。

  韓謙說服他父親放開地禁,縱容他人圍墾淤地,他要不帶頭做出違法亂禁的表率,別人都未必會信他,所以他毫不掩飾的直接指使楊欽、季希堯將五峰山圈佔下來;在那些只知道刺史大人放開地禁斂財的人眼裡,也實屬正常。

  實際上除了潭州送來這筆金子外,放開地禁收斂的錢財也極為有限。

  畢竟意動者前期也不敢對放開地禁寄以太多的期待,同時這些意動者的力量也是分散的,並沒有大規模圍堰墾淤的想法,都只想著能圈百餘畝或三五百畝地擴大田宅,總計也就湊出百餘萬錢作為賄賂,也是陸陸續續被韓謙耗用一空。

  五峰山距離黔陽城僅六七里,除了與黔陽城互為援奧外,待兩邊接岸的江堤築成,會將西面沅水行到黔陽城段的江面縮窄到三百丈範圍內,到時候五峰山也將成控制沅水的一處要沖之地。

  而利用五峰山相對有利的地形,韓謙計畫在東側保留一座內湖,然後從兩座矮丘之間留出水道與沅水主河道相接。無論是船幫的駐泊基地,還是造船場,都將設於內湖之中。

  這是需要至少兩到三年才能完成的計畫,八月上旬趁著楊欽帶人在江裡操練,韓謙前期收刮的錢財有限,也只能先雇少量的匠工,乘船上五峰山先著手建造宅院。

  有了潭州送上門的這筆金餅,無論是楊潭水寨也好、造船場也好,以及貨棧碼頭等等,才真正可用展開手腳去做,至少韓謙給他們留足年底之前所需要的錢糧。

  四姓所承諾的船隊也於八月下旬集結完畢,共湊出八艘千石船。

  馮宣跟馮昌裕、洗真等人所提的條件,也都大體得到滿足,但四姓為了在船隊佔據相對主導,最後的人手安排是馮宣出二十名手下,四姓共出六十人,額外將四十名寨奴賒賣給馮宣,湊足艄工水手(縴夫)以及少量護衛總計一百二十人的隊伍。

  與韓謙所料想的差不多,靖雲寨所派出的二十名人手裡,乃是以高寶以及馮昌裕一個叫馮璋的侄子為首。

  高寶走南闖北、會說官話及江鄂多種方言,對馮宣及其村寨也熟悉,他們之前打過好幾次的交道,馮昌裕以為用高寶配合璋盯住及拉攏住馮宣,正是合適。

  這些東西都準備好,更關鍵的是從當地湊出足夠的物產運往金陵。

  八艘千石船,加上船幫旗下一艘兩千石帆船,總運力加起來一萬石,不能空跑,就需要湊出一萬石的物產出來。

  船幫還有兩艘戰帆船,但運載量都太小,船幫同時也需要有兩艘能在江河間快速轉進迎敵的真正戰船,所以這兩艘戰帆船是不會裝貨的。

  八艘千石船集結到黔陽城,進行簡單的改造,側舷加裝披水板、席帆更換為加寬的布帆,也甚是順利。

  雖然韓謙想直接擴大敘州當地的貿易規模,這樣才能真正刺激敘州當地的經濟、軍事潛力快速上升,但倉促間四姓能拿到金陵進行交易的存貨,也是極有限。

  另一方面,四姓較為保守,第一批出敘州的貨物,也僅打算湊三百萬錢左右,甚至還是糧食為主。

  三百萬錢的貨物,四姓所出的五千石粳米、麥子就佔到三分之二;畢竟敘州與金陵的糧價相差一倍,韓謙承諾船抵達金陵後,左司貨棧至少加價三成收購;所有的帳目也能計算得非常的清晰,沒有什麼好混淆的。

  而糧食還能夠充足的利用船艙空間,便於運輸。

  當然了,四姓所出的貨物並不能將運力用足,那就需要韓謙在黔陽城額外收儲客籍民眾以及沅水上游村寨販賣過來的物產,以運往金陵。

  敘州乃至沅水更上游,絕大多數能出山的商旅乃至貨物,都要在黔陽城外周轉。韓謙從潭州得到這筆金子,便在五峰山收儲藥材、金銀器、銅鐵器、茶葉、丹砂、臘禽、土布、桐油、豬鬃、毛皮以及象牙犀角等等,於九月初正式啟程,沿沅水而下往金陵而去。

  從敘州出發,沅水水勢猶急,即便是晝行夜息,平均下來也能日行二百里。

  當世的洞庭湖,跟後世水天連為一片的洞庭湖有很大的區別,主要是北岸的江漢平原還沒有成形,長江上游來水對北岸灘淤的衝擊明顯,長江與南岸洞庭湖之間,還沒有因為泥沙沉積形成岸地,使得洞庭湖與長江主幹道交錯一片。

  這同時也使得整個湖域,沙島圩地眾多,實際是由大大小小小的湖蕩組成,水情也較為複雜。

  因而在洞庭湖內,除了星月滿空的晴夜外,正常情況下船隊也是晝行夜息。

  入洞庭湖,改造後橫截面寬出一倍的風帆張開,又有披水板削弱船體的側移,速度提升極為明顯,從朗州到岳州,也只是用了三天時間則已。

  過岳州便進入長江主幹道,這時候秋高氣爽,天氣也是晴朗。

  而長江主幹道上,以側風為主,晝夜不休,船隊東進的速度,更是達到每天三百四五十里的高速,七天之後,便進入秋浦河口。

  從沅水到洞庭湖,與潭州形成心照不宣的默契,而入長江主幹道之後,船隊東進的極快,即便有小股江匪窺到船隊的行蹤,但不知虛實,也沒敢輕易妄動,船隊一路是順利抵達金陵。

  而此時距離五月中旬韓道勳父子從金陵出發的日子,則已經整整過去四個月。

  李知誥提前知道消息,也是船隊抵達金陵的當天,早早與馮翊、孔熙榮等人馳馬到秋浦河口,迎接韓謙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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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9-29 16: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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