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發表人: 李洪元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都市言情] [湖硯] 修仙失敗後他成了我們班主任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原創及親傳圖影片高手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醫療天使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星座之星勳章 經典文章之星勳章 美食達人勳章 方寸之美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111
發表於 2020-9-4 11:36:10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一十章 第一百一十節課

  李珍檬有時候會想,半年前的那一天,如果自己沒有和周楠楠去看電影,沒有在回家前又去了一趟超市,沒有在看到那個形跡可疑的年輕人站在存包櫃前的時候,上去多管那個閒事——是不是自己就會錯過許多……以前的自己根本無從想像的發展?

  她不會在趕著去抄作業的上學途中被半路叫住,當然也不會讓新來的代課老師幫自己做試卷,更不會因此成了殺給猴看的雞,當著全班的面被要求抄一百遍課文。

  不會因此在班級群裡說第一句話,不會因為在班級群裡說話而掉馬,不會因為掉馬而和這些人逐漸熟識,然後漸漸發現他們並不是自己以為的那個樣子。

  就算轉學生如期而來,她大概也不會和他有太多交流——畢竟她不知道有本書叫《響劍傳》,即便知道,那也不過是爸爸書房裡一本破破爛爛的舊書,不會給自己留下什麼印象。

  以李珍檬所能想到猜到的,如果那個劍修沒有來——如果那天自己沒有上前說那句話,她多半真的會變成在另一個未來中見到的樣子。

  幸虧管了這個閒事,李珍檬想。

  雖然這半年過得未免太過熱鬧,甚至有些雞飛狗跳——但她一點都不後悔。

  幸虧管了這個閒事……幸虧認識了這位老師。

  幸虧他來了,這一刻的自己才沒有被抹消。

  「——林老師他是個劍修,」李珍檬提高嗓子,對面前的同學說,「他生活的時代在距今不知道幾千年前,他在門派裡是受人愛戴的大師兄……非常努力,非常出色,也很照顧師弟師妹。」

  教室裡沒人說話,大家都看著她。

  「他是那一代弟子中第一個結丹成功的,本來可能會接任掌門——掌門還把佩劍傳給了他,但是……」李珍檬被看得有些緊張了,從脖子到臉緩慢地紅起,她吸一口氣,繼續往下說,「但是因為一個意外,他穿越到我們這裡來了。」

  教室裡非常安靜。李珍檬原本做好了被嘲被笑,甚至被抬杠的準備,結果沒想到他們竟然默默地聽,連個打岔的都沒有。

  ——陳俊文舉手了。

  李珍檬稍微一愣,然後點點頭。

  於是陳俊文「唰」地站起。

  「我知道,可能有些同學根本不會相信,畢竟這件事聽起來很不可思議……但是我可以證明,李珍檬說的都是真的!」陳俊文說,「林老師也這麼對我說過!之前我一到考試就緊張,他就安慰我說……說他是穿越來的劍修!以前每次下山降妖之前也會緊張,但是越是緊張,越要努力戰鬥——只要一鼓作氣把敵人打敗,就沒必要緊張害怕了!」

  ……啊?

  「怎麼你也知道?」蔣子迪突然開口,「我還以為就我知道!他說他剛入師門的時候也被當成刺兒頭,什麼壞事都算到他頭上——最後他還不是成了大師兄!」

  「……原來你們都知道?阿林還讓我不要說出去……」唐卿卿說,「他跟我講他以前捉妖被人搶了功勞,他就又下山捉了一隻來,放在那人院子裡讓他再示範一次——他說懷璧其罪都是屁,賊骨頭自己才會說這種話!」

  ……等等??

  「大家都知道了……?」李珍檬感覺自己反倒成了那個不信的。

  「知道了。」

  「大概他來了之後一個月的時候吧?那時候知道了。」

  「我覺得好厲害啊,偏偏不能跟朋友吹牛,憋死我了!」

  「他跟我說別覺得一門科目現在不感興趣就不想學了,說不定過段時間就突然愛上了呢?他說自己一開始嫌劍修好土哦,原來還想做魅修的!」

  「……不愧是阿林!」

  「什麼呀,原來林老師自己都告訴你們了呀?」蔣雨辰說,「當初他來醫院看我的時候,還說得神神秘秘的——結果我可能是全班最後一個知道的人?」

  李珍檬瞪大眼睛轉向段響劍,對方也正在詫異中——然後轉頭看她,攤手,聳肩。

  ……好吧,看來不管半年前的自己有沒有叫他,將來該知道的時候還是會知道的。

  「林老師也真是的,」班長說,「早說大家都知道了嘛……我還替他瞞著,」說著他揚起小圓臉朝李珍檬一望,「李珍檬你剛才想說什麼?」

  ……對,差點忘了。李珍檬趕緊撿起這個話題來。

  「我說這些的意思是……我們都很喜歡林老師。雖然他有時候比較……比較那個,」李珍檬說,「但他確實讓這個班級比最初的時候……變得不一樣了。」

  「不說別的,如果不是林老師,我們現在的考試成績怕是還被別的班按在地上錘,」李珍檬說,「班級綜合成績年段前十,當初誰敢想?我看這裡很多人連前十的班都沒待過吧!」

  其他四十幾個人一起拖長音調「嗯」了一聲,點頭。

  「……上個月期中考,我竟然全及格了……還有兩門考了80多……」一個男生小聲說。

  「大家都進步了都變好了——但這只是對我們自己來說,」李珍檬說,「對於林老師……他在來這裡之後,過去那麼多年的努力和積累,等於全都白費了。」

  教室裡稍微靜了一些,有女生輕輕說了句「對哦……」。

  他們想必和李珍檬一樣,都是第一次在小說電影電視劇之外,親身接觸到所謂的「穿越」案例——每個穿越者都有自己完整的人生,他們並不是從在另一個世界睜眼那一刻起出生的。

  接受一個新身份的同時,勢必要失去過去的自己所擁有的一切——這幾個字背後的經歷,遠比一頁小說要厚重。

  安靜的教室裡漸漸又響起議論聲。

  「還有一件事,不知道你們是不是也從林老師那裡聽說了,」李珍檬說,「關於……關於林老師之所以會穿越到這裡的原因。」

  既然大家都已經知道了林落焰的身份,交代起來龍去脈來,也就沒那麼麻煩了;李珍檬略去「掌門」「師弟」和「劍靈」的部分,把事情經過簡單地講了一遍。

  以及她在另一條因果鏈上看到的東西。

  「你的意思是,如果阿林不回去,我們就可以照目前的軌跡發展下去,但是隨時有可能被那種妖怪攻擊……而且阿林也會失去他原來的人生,」陳俊文說,「如果他回去了,妖怪會消失,他會成為掌門……但我們可能就會變得和別人印象中的垃圾班一樣了?」

  李珍檬點點頭:「我看到的那個片段裡,你可臭屁了,高高在上,盛氣淩人。」

  「……哦,那肯定不是我。」

  「班上剩下的人也都差不多,」李珍檬說,「每天都在渾渾噩噩地混日子,同學之間也互相看不起……不團結,不和睦,也不參加什麼活動,班長在群裡說話,誰也不會應。」

  「啊……那可不行!」班長馬上叫了出來。

  「如果阿林回去了,我們可能就會變成這個樣子,」李珍檬說,「雖然也不一定……但很大幾率會。」

  剛開學的時候,她對班上同學的看法,確實有些……

  「我說這些話的用意,就是想先告訴大家一聲……」李珍檬說,「雖然走不走是阿林一個人的事,但我們現在還是他的學生,會受到他選擇的影響——我們也是當事人。」

  「你是想讓我們選,該不該讓林老師回去?」旁邊的蔣雨辰說。

  李珍檬想了想,搖搖頭,又點點頭:「我就是想——」

  「這還用問?」蔣子迪突然提了嗓子說,「讓他回去啊!」

  他的語氣過於堅決果斷理所當然,讓李珍檬實在有點意外。

  「難過肯定會難過,但如果林老師因為這個原因,過去的心血全部付諸東流……我也不好受。」蔣雨辰說。

  「而且你看到我們沒出息的樣子,只是一種可能吧,」蕭雲說,「萬一他回去之後,情況改變,我們又出息了,更出息了呢?」

  「而且林老師就算留下了,也只能再教我們幾個月,」陳俊文說,「萬一到時候換了新的班級,大家又開始自甘墮落……那還不是一樣?」

  「對呀,自己的事還是得靠自己爭取嘛!」

  「就算隊友打下了個好開局,自己太水的話,也是要中道崩殂的……」

  「仔細想想,如果從頭來一遍,我可能還真的不想搭理你們這群蠢貨……」唐卿卿說,「不過你們可以來理我啊!我心很軟的,多理理我!」

  「我也是!如果大家真的變得不認識了,一定要來和我說話!」

  「一定要在群裡講話,還要回我信息!」班長紅著小圓臉說,「還有,把id改成名字和學號!」

  李珍檬站在教室裡,看著大家紛紛開始制訂各種重生計劃——除了「一定要理我」之外,還包括「期中考前一定要把課後第三大題做了,試卷上一模一樣啊!」「英語也不難,要是從第一學期就開始背單詞,一定能比現在更好!」「如果又看到我上課玩遊戲,求求你們一定要來打醒我!」等等什麼都有的內容。

  ……因果線恢復之後,現狀會按照沒有林落焰的情況往下走,也就是說——大家可能壓根就不會記得這些事。

  雖然有點傻……不過傻就傻吧,李珍檬想,也挺開心的。

  她看到段響劍也在笑,捂了嘴轉過頭偷偷笑。

  「好的!到時候我一定記得,一個個找你們說話!」她也咧嘴大笑,「不過你們可別因為我是體育生就不理我!」

  早自習的討論結果是,大家一致決定,不管因果線恢復之後,是不是還能記得這些事——總之先把自己的「重生計劃」寫在一張紙上,簽上名字,然後統一放到一個盒子裡。

  「寫上學校的地址,把盒子寄出去,逛一圈,再以密封包裹的狀態回來——到時候我們肯定已經忘了,這時候再打開,給自己一個驚喜,怎麼樣?」

  「萬一半路丟件了呢?」

  「……那就埋在絳陽山上吧!再留下線索,到時候去挖出來!」

  「哇!那不是像尋寶一樣!」

  然後早自習的下課鈴響起了,班長收齊了大家的「重來一次好好做人計劃」,放進了蔣雨辰的餅乾盒。

  走廊上,傳來別的班級的同學追跑打鬧的聲音,18班的教室裡倒是漸漸靜了下來。

  「如果阿林真的走了……我一定會想他。」唐卿卿說。

  「到時候也可能不記得他了吧?」

  「說不定他其實又來了,又在我們身邊做了老師,只是我們都忘了!」

  李珍檬想了想……還真是有可能。其他人好像也接受了這樣的假設,又「嘻嘻哈哈」地走出教室去活動了。

  口袋裡的手機震了一下,她低頭一看,[劍在匣中]。

  劍在匣中:[摳鼻]

  元氣小檸檬:[摳鼻]

  劍在匣中:比我以為的要厲害

  元氣小檸檬:啊?

  劍在匣中:我是說林落焰引起的因果變化

  劍在匣中:大家竟然都已經知道了,可能他們在各自的因果線裡,都和他經歷了一些事,都各自有不同的冒險

  劍在匣中:你這條線只是故事之一

  劍在匣中:班上四十幾個人,都是不同因果線的主角

  元氣小檸檬:真的嗎……

  劍在匣中:反正我是這麼覺得的

  劍在匣中:畢竟他的運氣一直都很好……也一直都能影響身邊的人

  元氣小檸檬:[小糾結][小糾結]

  元氣小檸檬:要是林老師回去了,那你還會在嗎

  劍在匣中:……

  劍在匣中:我不知道

  ……也是,李珍檬扁扁嘴,放下手機。

  說起來,當初他好像也沒說過,為什麼自己會魂穿?

  然後預備鈴響,上課鈴響,第一節語文課開始了。

  林落焰來得比以往稍微晚了一些。鈴聲響完過了1分鐘,他才夾著課本走進教室。

  身上穿的還是學校發的西裝制服,領口上端正地別著校徽,他寒假時被曬黑的膚色已經漸漸恢復了,頭髮也稍微長長了一些——比蘇記者用粉絲濾鏡拍的充滿欺騙性的美照……還更好看了點。

  稍微更好看了點。

  林落焰走到講臺上,放下課本,沒有急著拿粉筆寫字。

  「今天上課前有些事想和大家說,」他望著台下開口道,「關於……下階段的教學安排。」

  教室裡四十六個人坐得端端正正,一齊抬頭看他,彷彿一大叢迎著太陽的向日葵。

  「其實當初我會來這裡,是陰差陽錯,」林落焰說,「也幸虧學校對這個班的要求不嚴,所以沒有在意我的身份。」

  「……我們都知道了。」班長小聲說了一句。

  林落焰微微一愣,然後揚眉笑了。

  「都知道了呀?」

  「都知道了!」向日葵們一起回答道。

  「……也好,」林落焰撓撓頭,「那……我長話短說吧。」

  向日葵們一起「嗯」了。

  「我要走了。」林落焰說。

  向日葵們不做聲,過了一會兒,有女生小聲開口:「林老師加油。」

  然後各處都冒出了細小的聲音,越來越響,好像春天從泥縫裡鑽出的小芽。

  「加油啊!」「我們也會好好幹的!」「林老師牛逼!」「牛逼!」

  「林老師……我們剛才一直在說這個事,」唐卿卿說,「等你回去了,我們還能不能記住你?」

  大家都靜下來了。

  林落焰眉頭輕輕一擰,然後笑了笑。

  「昨天我和掌門徹夜長談,聊了很多,」林落焰說,「我們想來想去,也許在『重置』和『繼續』之間,還有第三種選擇。」

  ——第三種選擇?李珍檬瞪大眼睛。

  「我之前出體回溯的時候,看到了那條裂縫本身,」林落焰說,「並不是非要重置過去,才能把它修復。」

  「什麼意思?」有人問道。

  「意思就是,我以我現在的狀態回到當時,去修復因果鏈,」林落焰說,「這麼一來,『未果』不會誕生,過去不會重置——你們的現狀也不會被改變。」

  李珍檬努力理解了一下——就像水管已經裂開之後,再去修補缺口,並不會影響已經從這個裂口中通過的水的流向?

  「未果」是從「過去」開始修補,而林落焰是以「當下」的身份回去;所以就算他離開了,大家也還會是現在的樣子?

  「不過掌門也說,這只是我的構想,以前沒有發生過類似的事,也不一定能成功,」林落焰說,「但總得試試——我打開的門,得由我去關上。」

  「林老師,」一個男生舉手了,「如果是這種情況下,你回去之後……還能回來嗎?」

  林落焰微微一愣。

  他沒有說話,教室裡也沒有其他人說話。這沉默持續了一會兒,然後李珍檬吸了一口氣——

  「恭喜林老師繼任掌門!」

  其他人如夢初醒,紛紛跟著喊了起來:「恭喜林老師繼任掌門!」「恭喜林老師繼任掌門!」

  大家喊著喊著又拍起手,掌聲「劈劈啪啪」,把天花板上的灰都震了下來。

  林落焰站在講臺上,薄唇抿起,嘴角微勾,眼裡閃閃爍爍。

  名偵探李珍檬看不清他這是什麼表情——反正她自己也說不上來,自己現在是什麼表情。

  「也許還會見面吧,畢竟世事難料,」等教室裡稍微靜了一些了,林落焰開口道,「希望……不對,到那個時候,大家肯定已經成為自己理想中的養自己了。」

  「希望你也已經是掌門了!」

  「……那肯定呀!」

  「林老師跟我們一起拍張照吧,」班長說,「總不能……將來我們大家想看和你的合影,結果翻來翻去,只找到你穿裙子的那一張!」

  林落焰頓時皺了眉:「這確實是個問題……等下了課,我們去樓下花壇邊拍!」

  這節語文課大家聽得十分認真,不少人拿了手機錄像,錄音,一個個攝像頭盯得林落焰不好意思,又紅著臉皺著眉喊,你們都給我收起來!

  但再長的課也只有45分鐘。

  下課之後,大家一起去花壇邊合了影,拍了好幾張。還有人搞事地提議,要找楊老師一起來拍。

  林落焰倒是意外地擺擺手,說不必了。

  然後一天的課全部上完。最後兩節自習課的時候,教室裡安安靜靜,悄無聲息。

  所有人都低著頭認真寫字,比考試都認真。

  雖然林落焰沒有說他什麼時候走……但大家都隱約有種感覺,也許今天之後,就再也見不到他了。

  再過一會兒,下課鈴響起,也許這個世界就要變成另外的樣子了。

  ——「你們說,會不會阿林他其實什麼都知道,」突然有人開口,「他知道楊老師喜歡他,但他覺得自己可能遲早要回去……所以才一直裝傻,說那種煞筆兮兮的話?」

  「……我覺得就算是演,也是他的本色演出。」馬上有人回答道。

  教室裡響起一陣輕輕的笑聲,就像風吹過秋日的麥田。這陣麥浪似的笑聲很快沉默下去,歸於平靜。

  最後一道下課鈴終於響了。

  「好了,值日生打掃教室,其他同學可以放學了,」林落焰從教室門口探進半個身子說,「早點回家,記得做作業,沒事別在外面逗留。」

  語氣十分自然,就像是一段尋常的放學時間。

  於是大家也紛紛收起課本紙筆,亮著嗓子朝他喊:「林老師再見!」

  「再見。」他站在門口笑著揮揮手,然後轉身離開了。

  當前時間是下午5點過半,教室裡的人幾乎都走完了。

  只有值日生還握著掃帚,一下一下地劃拉。

  ——「你怎麼還不回家?」

  聽到他這麼說,李珍檬放下手裡的書。

  「林老師是今晚就要走嗎,」李珍檬說,「他走了之後,雖然我們不會被影響……但你呢?」

  被她提問的人微微皺了下眉,然後繼續掃地。

  「我今天一直在看這本書,」李珍檬望著桌上的 《響劍傳》說,書的外面還包了一層喜羊羊的書皮,「雖然你好像沒有寫得太明白,但我感覺……你之所以會在生命終結之後魂穿到這裡,是因為你還有一個執念未消。」

  段響劍手裡不停地應了一聲:「我也考慮過這種可能……大概只能用這個解釋了。」

  「你上一世的執念是沒能打敗林落焰,所以現在才會出現在他穿越的這個世界……那他回去之後,你當時的因果線上又有了大師兄……」李珍檬覺得自己有些說不下去,嗓子彷彿卡了幀。

  「你會跟著他一起消失嗎?」卡出來的話。

  「……不知道。」段響劍說。

  李珍檬也不說話了,繼續看《響劍傳》。

  眼下,書上的劇情已經恢復成她最初看到的版本。也許再過一會兒,劇情又會發生變動:大師兄沒有走,師兄弟兩人繼續斬妖除魔懲惡揚善,然後一個成為掌門,另一個也會有自己的江湖歷險。

  也許……再過一會兒就沒有這本書了。

  剛剛她還收到了掌門真人發來的郵件,新郵件,標題就一句話——「bye ;)」。

  看來他是要和林落焰一起回去「關門」的。

  「……我覺得你如果回到過去了,還是記得今後別寫什麼自傳回憶錄了吧,」李珍檬說,「萬一又流傳下來……」

  她想笑一聲,但沒「噗」成功。

  「我掃完了,」段響劍說,「你還不回家?」

  李珍檬轉頭看他——背著書包,書包裡插著那支劍囊,劍囊上印了成片的喜羊羊。

  於是她也收起書,提了書包站起來。

  兩人一起走出教室,走出教學樓,又沿著校園小路走了一段……誰也沒說話,也沒什麼話好說。

  學校裡的人幾乎已經走完,體訓隊也大多結束了訓練。這是一個安靜又尋常的傍晚。

  然後李珍檬要去車棚了,她停下來,和段響劍說了聲「再見」。

  「再見。」段響劍也點點頭,回答以同樣的話。

  然後他轉過身,朝校門口走去。

  走了一步,兩步,三步……李珍檬就站在原地,看他的背影越來越遠。

  他要穿過校門了,也許這也是自己最後一次看到他的背影。

  ——這一瞬間,李珍檬突然覺得心裡一動,腦中緊跟著炸開一團白光,有一些畫面飛快地從眼前閃過。

  李珍檬從未有過這樣的感覺,但她又立刻明白過來——有人已經離開了。

  有人回到他原來的時空,原來的世界去了。

  就像一頁書簽從書中抽離——只是離開,並不破壞這本書的完整。

  她的眼淚突然奪眶而出,無法控制地順著臉頰淌下。

  幾乎同時,前面不遠處的那個背影也跟著一頓,心有所感地停下了腳步。

  ……真是太奇怪了,李珍檬想,明明自己還沒感到悲傷……還沒來得及開始悲傷,為什麼眼淚會先流下來?她慌忙用手抹去臉上的淚水,但視野中還是綻開一片水膜,她眼中的世界越來越模糊。

  ——「李珍檬!」

  她聽到有人大喊她的名字,然後腳步聲響亮又飛快地傳來,由遠及近。

  有人一邊喊她一邊朝她衝來。

  李珍檬趕緊揉揉眼睛,要抬頭去看他。然而措不及防的,胳膊被那人使勁一拉,她一下子撲到他身上。

  「……林落焰走了,我可能也要走了。」段響劍說著,用手臂環住她。

  「……哦。」李珍檬不知所措地應了一聲。

  大腦卡頓了半拍,她覺得身體又自己行動了。就像眼淚擅自從眼眶中湧出一樣,她的雙手擅自抬起,擅自擁抱了面前的人。

  他的心跳聲瞬間變得很近,呼吸就撲在她的耳朵尖上。李珍檬覺得自己的靈魂大概汽化了,飄飄蕩蕩地要散在空氣裡。

  她覺得真是奇怪,對自己來說,這個人原本也許只是書上的一個名字,她可從沒想過他竟然真切地存在。

  會和自己共度共享了這麼多的喜怒哀樂。

  也許……他也不會想過,自己會在千年之後的世界睜開眼。

  ——但現在……促使他魂穿的原因已經消失了,他也即將跟著離開這個時空。

  他要回到原本屬於他的世界去了。

  然後……在那裡在那裡會有一段新的人生——

  「哪個班的?」旁邊突然響起一個聲音,「摟摟抱抱了總有一分鐘了!像什麼樣子!還不回家?!」

  李珍檬轉頭一看,是個校工。她的意識瞬間回到現實,尷尬地鬆開手。

  她又抬頭看看面前的人:「……你怎麼還在?」

  「……不知道,」段響劍說,他的臉紅得像煮過一樣,「可能……可能還要過會兒再走?」

  「還過會兒再走?」校工大著嗓子喊過來,「趕緊回家!」

  兩人立刻朝兩旁退開一步,然後一個準備朝左走,一個準備朝右走。

  第一步剛剛邁出,李珍檬突然意識到了什麼。她猛地轉過頭,發現段響劍也正轉身朝她望來。

  兩人的表情幾乎一致——他們想到了同一件事。

  「……我是不是走不了了?」段響劍說。

  「……不知道,」李珍檬說,「可能……可能就算林老師回去了,你還有別的什麼執念,讓你魂穿來了?」

  「什麼走不了!?趕緊走!回家去!」校工跺腳大吼。

  「好的!」李珍檬大笑著喊道。

  回家去!

  當前時間是早晨6點。

  新學期第一天的早晨6點。

  李珍檬早早起床,刷了牙漱了口,在桌邊坐下,開始吃新學期的第一頓早飯。

  書包裡是檢查過好幾遍,不但做完,並且全對的暑假作業——肯定全對,她找段響劍對過答案的。

  畢竟新學期她就是1班的學生了,聽說班主任相當嚴厲,不好糊弄,必須給她留下一個好印象。

  不過還好,段響劍和蔣雨辰都和自己在一個班,就算幹起壞事……不是,就算偶爾犯了錯誤,也能有人照應著,幫忙打圓場。

  實在不行,隔壁班也有好幾個熟人。

  李珍檬看了一眼手機扣扣,「18班團結友愛大家庭」裡又刷出一個99+。

  最新記錄是——

  唐卿卿21:林老師,你在那邊還好嗎?我們的新學期開始了,今後大家都是高二的學生了,你不在的日子裡,我們非常想你[點蠟燭]

  蔣雨辰44:……他又沒死!

  上學期結束後,大家不知不覺就轉移陣地,紛紛換到林落焰的群裡說話。但班長的群也沒有冷下——畢竟有時候還需要匿名說說壞話。

  也許是因為林落焰的修補成功了,也許是因為大家的「重生計劃」奏效了;總之,在他回去之後,班上沒有人失去關於他的記憶。

  大家最後的合影上還留著他的臉,蘇記者獲獎的照片上了全國性的門戶網站,李珍檬時不時還翻出《滿江紅》的錄音,聽著聽著就笑起來。

  就連她機裡,那個三消小遊戲的好友榜單上,都還留著林落焰的記錄——李珍檬至今沒法打破。

  這個人是真真實實地來過,並且影響了一個班的學生的小世界。不管他們將來會有怎樣的人生,這一段經歷始終會在記憶裡閃閃發亮。

  ——但似乎只有他們記得他。

  學校裡其他的老師和學生,誰也想不起來,照片上這個「嘿嘿」傻笑的人是誰。

  「可能是因為他們與他的羈絆不夠深切,所以很容易就被修正了吧,」段響劍這樣解釋過,「就像又細又淺的劃痕,稍微打磨一下就沒有了。」

  「那楊老師……?」

  「……不知道,」段響劍當時遲疑了一下,「要不你去問問她?」

  「……不了吧。」

  李珍檬覺得,楊老師這麼優秀,今後肯定能找到一個互相喜歡的人——就像林落焰當時的小師妹一樣,又何必非去逼問她呢。

  (那人也不必非得比林落焰好……何況光是從直男這個角度來說的話,怕是也沒幾個人能比他還差。)

  「檬檬,吃完了趕緊上學去呀。」媽媽在廚房裡催她。

  「吃完了!我走了!」李珍檬馬上把剩下的白粥吸溜光,擦了嘴,跑去衛生間最後梳了一把頭髮,背上書包就下樓去了。

  她的小電驢也早就交給洗車店沖洗過,車頭上被林落焰撞的那幾條劃痕也修好了,煥然一新。

  李珍檬就「噗噗噗」地上路了。

  又路過那個公交站的時候,李珍檬下意識地劃眼一望——差不多一年前,就是在那裡,她看到了一個年輕人,當時他正在……

  ……等等,現在那兒也有一個人。

  信號燈正好轉紅,李珍檬「吱——」地停下小電驢,下車,朝公交站牌走了過去。

  「這個充值機可能壞了,」李珍檬說,「急著坐車的話……我這兒倒是有幾個硬幣。」

  說著她就去掏口袋。

  被她喊了的人轉過身來,朝她笑了笑。

  「不必啦,我就是怕卡裡的錢不夠——畢竟他把這卡還給我的時候,也不知道還用剩下多少。」

  於是李珍檬也朝他一笑,但她一時沒想起來他姓什麼,於是只能稱呼了一聲「老伯伯」。

  「我記得你,你來過我家,」這位老伯伯說,「你是落焰的學生。」

  李珍檬愣了一下,笑嘻嘻地點點頭:「對。」

  ——對於林落焰來說,房東老先生在這個世界對他有知遇之恩,何況雙方相處的時間可比他教書的時間還長。

  所以……老先生的記憶中依然存在著他的名字,應該也是理所當然。

  「謝謝你啊,這麼熱心,」老先生說,「你快去上學吧。」

  「不謝不謝,我才謝謝老伯伯,」李珍檬說,「要不是你,我們都不會遇到林老師……可能現在大家,完全是另一幅樣子了。」

  老先生「哈哈」笑了。

  「他也要謝謝你們,」他說,「相處是雙方面的,他用自己的經歷教育你們,和你們相處的經歷,又會教給他新的東西。」

  「不知道他現在在幹嘛,」李珍檬說,「我們都有點想他。」

  「可能他現在也在想你們——是不是開學了,有沒有好好做作業。」

  「……我也覺得。」李珍檬笑嘻嘻地說。

  她眼睛一瞥,發現老先生手裡握著一把黑色的雨傘。

  今天是大晴天,並且已經晴了一整個星期,下午也不會有雷陣雨。

  老先生把那把傘握得緊緊的,好像是什麼重要的東西。

  ——「紫陽宗弟子劍不能離身,劍在人在」。

  李珍檬莫名就想起這句話來了。

  「你上學去吧,」老先生對她說,「開學第一天可別遲到。」

  李珍檬想了想,點點頭:「嗯!」

  她重新坐回到電驢上,老先生也走到人行道邊上,笑著來送她。

  李珍檬正要發動車子,突然又想到什麼,於是轉過頭:「老伯伯。」

  「嗯?」

  「你說……我們還能見到林老師嗎?」

  這個問題似乎在他的預料之中,房東老先生露出了「早知道你會這麼問」的笑容。

  「我教了幾十年的書,帶了不知道幾百個學生——畢業之後會記得來看我的,也就這麼幾十個。」他說。

  李珍檬一時語塞,她也很久沒有去見過自己的初中老師了。

  看到她這樣的表情,老先生又笑了笑,搖搖頭。

  「師生的緣分其實只是人生一瞬,求學這十幾年也只是戰鬥前的準備階段……你們今後的人生還很長,還有很多人會慢慢出現,讓你們慢慢認識——就像落焰突然出現,做了你們的老師,」老先生說,「所以我並不介意那些學生忘了我,不來看我——他們肯定是有了更精彩,或者更重要的人生,沒有太多時間,一直看著過去的影子。」

  「落焰想必也是這麼想的,大家都有自己的路要走,不能一直停在原處,」老先生說,「但我也不覺得那些不來看我的學生,就是忘了我這老頭子——有些事,用腦子記住,反而比不動腦地做出來,能記得更久。」

  李珍檬並不是太懂這番話,畢竟她離17歲都還有幾個月。

  「所以……我們見不到他了?」李珍檬說。

  如果老先生這麼直截了當地告訴她,她也不是不能接受。

  但房東老先生只是大笑了兩聲,留下一句——

  「念念不忘,必有迴響。」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原創及親傳圖影片高手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醫療天使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星座之星勳章 經典文章之星勳章 美食達人勳章 方寸之美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112
發表於 2020-9-4 11:36:2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十一章 課外活動

  當前時間是傍晚5點。

  8月31日,傍晚5點,絳陽山,夏日的暑氣還遲遲沒有散去。

  四十幾個男女學生圍坐在半山草坪上,神情肅然。

  圍坐的圈子中間擺著一張折疊式的床上電腦桌,電腦桌上放著一個瓷碗,一把伸縮佩劍。

  就是廣場上太極老大爺用的那種伸縮佩劍。

  旁邊坐著的年輕人們皺著眉閉著眼,努力從蚊子的「嗡嗡」聲中摒除雜念,額角淌下這個暑假最後的汗水。

  ……到底是為什麼,要在開學前一天,特地跑來山上捨身餵蚊子?李珍檬想。

  她悄悄睜開半條眼,轉頭朝旁邊看看——段響劍眼觀鼻鼻觀心地盤腿坐著,倒是坦然自若。

  ……既然這位大哥也在,說明他也覺得這事靠譜……?

  那就……當做靠譜吧,李珍檬想。

  然後她抬起手,「啪」地拍死一隻在面前飛了很久的蚊子。

  「不要分心,認真冥想!」馬上有人出聲喝道。

  「……對不起。」

  事情的起因是前一天,8月30日,有人在班級群裡發了一張照片。

  是某一本時尚雜誌的翻拍照——就是那種封面上有個漂亮大姐姐,裡面各種專欄介紹本季穿搭,流行彩妝,總的來講圖片比字多,想盡辦法勸你掏錢的那種時尚雜誌。

  李珍檬過去可不知道,這個班裡竟然還有人看這類書。

  (她一直以為他們只看沙雕漫畫沙雕小說和寫給沙雕看的遊戲攻略。)

  耳後刺青:這是這個月新出的《kiki薇珂》

  微風泡泡:……說起來,@耳後刺青這位大哥好久不見了,前段時間忙啥呢[疑問]

  耳後刺青:……

  耳後刺青:別管我,看這裡![分享圖片]

  被重點截出的是半張內頁,看起來像是個專欄,統共也就手掌大。李珍檬把圖片放大到1:1,才看清上面那排繞著哥特風格的藤蔓花邊,弄得鬼氣森森的暗褐色標題。

  ——「來自燃燒蛇之書的秘密召喚術!打開與異世界精靈的溝通之門!」

  耳後刺青:就是這個

  耳後刺青:大家覺得我們要不要試試?

  甜甜甜桃子:……

  鋼鐵白兔:……

  生魚片:……

  元氣小檸檬:你不會是想……

  劍在匣中:那人也算精靈嗎?[摳鼻]

  當時是8月30日下午3點,距離高二新學期還剩不到48小時,那個名為「開學」的定時炸彈已經蓄勢待發,震你一下。

  距離不知道算不算「異世界的精靈」的那人離開,已經過去三個多月。

  確切來說,98天。

  林落焰走後第二天,《響劍傳》的內容幾乎全書翻新:翌年,「落焰師兄」繼任掌門,統領上下弟子,對內勤勉修煉,焚膏繼晷,廢寢忘食;對外除暴安良,懲惡揚善,義薄雲天……一時間,紫陽宗聲名遠播,威震江湖;而「落焰師兄」本人也在數百年後修成正果,得道飛升。

  這一套一套的看得李珍檬都愣了——這書分明就成了一本正統修真升級流小說,雖然主角是看著掌門飛升的那一個。

  (書名也變成了《響劍軼傳》。對此,原作者表示——「可能是當時的那個我意識到寫自傳會是個隱患,不能給千年後的自己留下笑柄,所以換個書名,假裝不是自己寫的」。)

  但另一方面,李珍檬(以及其他同學)最關心的一件事,似乎並沒有得到圓滿的結果。

  ——林落焰出任掌門之後,門派上下事務十分繁忙,等他終於閑下一日來,錚兒紅著小臉跑來告訴他,她要和師叔的某弟子結為道侶了。

  落焰師兄撫掌大笑曰:好……好!恭喜!

  ……真慘啊,李珍檬想。他們倆結婚,他又是掌門又是師兄,估計還得出個大紅包。

  然後她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剛剛發呆的這會兒工夫,群裡又刷過一大片聊天記錄。

  血之寫輪眼:我覺得……有點靠譜!我們試試吧!

  元氣小檸檬:……???你認真?

  布拉德汪:不是,等等,這種就是寫來填充板面的都市傳說吧,東拼西湊寫著玩的,不算字數五塊一條,你們居然還信?

  耳後刺青:我覺得可以相信

  耳後刺青:這本雜誌我買了很久了,這個專欄確實發的都是都市傳說,還有什麼告白必成功的法術,讓前男友孤獨終老的法術……雖然聽起來很扯,但是發出來的都是欄目責編自己親身試過的,有時候還會有體驗報告

  鋼鐵白兔:所以發出來都是有效的?

  耳後刺青:……

  耳後刺青:發出來的都是試過的[摳鼻]

  布拉德汪:……懂了[摳鼻]

  生魚片:那這個召喚術成功了沒有啊[摳鼻]

  耳後刺青:編輯說她本來想試的,不過想了想自己並不認識什麼異界精靈,所以就算了[摳鼻]

  微風泡泡:……這也行?

  耳後刺青:你看那個步驟啊,上面寫著必須要知道名字的

  李珍檬馬上滾了一下鼠標,看到專欄責編的名字——「池清」,再劃了一下,看到圖片的下半部分寫著具體的召喚方法。

  「儀式最好在新月或者滿月進行,確保當天是個晴天」。

  ……這個倒是不難,最近幾乎天天都是熱死人的大晴天。

  「儀式地點可以在任何地方,但最好是與你要召喚的對象相關的場所」。

  李珍檬想了想,大概是學校?

  (或者對方也許更高興出現在打折中的大賣場裡?)

  「確保自己知道要召喚的對象的名字,就像要先得到電話號碼,才能給人打電話」。

  看樣子編輯是被卡在這一步了……不過對於自己這一邊,這個不是問題——這群裡的所有人,都知道他叫「林落焰」。

  「需要準備的東西:召喚對象的象徵物,用來代表對方;十字路口的泥土,用來建立溝通;新鮮的花粉,用來傳遞消息;一撮海鹽,用來屏蔽干擾」。

  ……大型超市應該能買到海鹽吧?

  「操作步驟:先用儀式刀建立一個神聖空間,可以是一個魔法圓。然後用缽杵把泥土花粉和鹽充分碾碎混合——如果有需要,可以倒入幾滴聖水,或者白鼠尾草碎末加以淨化。最後把混合好的粉末和象徵物一起放在祭壇桌上,進入冥想,把你要召喚的對象可視化」。

  ……等等等等,怎麼突然變得中二了起來,甚至根本看不懂?

  李珍檬直接把鼠標滾到底,發現全部內容差不多就是這些。

  要準備的東西倒是不難,但問題在於——

  天道酬勤:我覺得不行吧,這種雜誌就是騙沒腦子的蠢貨的,女人才信

  小雨滴答:……閉嘴!

  鋼鐵白兔:給我撤回!

  微風泡泡:撤回!!

  【管理員撤回了一條[天道酬勤]的消息】

  布拉德汪:雖然他說得有點……不過我還是同意他的看法

  布拉德汪:哦我是指「不行」的那部分

  耳後刺青:我覺得可以試試啊

  耳後刺青:明天就是暑假最後一天了

  小雨滴答:……對哦,過了明天,大家就要去不同的班級報到了[難過]

  微風泡泡:哦……

  生魚片:也是……

  圓圓朵朵:[難過][難過]

  張彥明01:……好的,就這麼說定了!

  張彥明01:明天是高一(18)班最後一次班級活動!大家能來的都來!

  甜甜甜桃子:好![鼓掌][鼓掌]

  以上就是四十幾個人頂著炎炎烈日,再次聚集在絳陽山上的原因。

  8月31日,滿月,晴天,而且正好是林落焰離開的第99天。

  不管從哪方面看起來,都十分符合召喚儀式的要求——並且99這個數字還充滿玄學要素,彷彿已經成功了一半。

  唯一的存疑點是……雜誌上沒寫舉行召喚儀式的具體時間,但考慮到安全因素,所以大家把時間定在了傍晚——傳說中的「逢魔時刻」。

  高一(18)班最後一次集體活動,主題是「試試就試試」。

  雖然這件事感覺還是又蠢又中二……但既然都有過穿越來的劍修了,再來個「雖然看起來不太靠譜但誰知竟然成功了」的召喚術……應該也很合理吧?

  正式出發前,大家分頭查清了關於儀式過程中一些不明白的地方——比如儀式刀,神聖空間之類的專業中二詞匯;經過一番整理之後,一起總結出了一份「雖然看起來不太靠譜但萬一還真的有用呢」的簡化版流程。

  召喚對象的象徵物——是劍修應該有佩劍,那就用爺爺的太極劍吧;祭壇桌——反正就是個放東西的小桌子所以用電腦桌應該也行;儀式刀——特地新買的白柄水果刀;研缽和杵——同樣新買沒用過的……搗蒜器。

  雖然器具因陋就簡了一下,但過程還寫得有模有樣,並且經由「耳後刺青」發到欄目責編的郵箱,希望能得到專業人士的指點。

  然而至今對方都沒發來回復。

  不過這並不影響大家進一步把儀式地址定在絳陽山——因為「聽說這裡是他們門派的舊址」。

  於是四十幾個人就出發到了絳陽山,對抗35度的天氣,和虎狼之勢的蚊子。

  「……說起來,萬一阿林這會兒正有重要的事,比如正在拯救世界,或者在和妹子……我們這麼把他召喚來了,會不會誤他的事啊?」當時有人這樣問過。

  但馬上就有人回答:「想得也太多了!先保證成功吧!」

  說的也是。

  於是那一包材料被用搗蒜器碾碎混合了。

  象徵物被放到祭壇桌上了。

  據說「用儀式刀建立神聖空間」就是指用刀在空氣裡劃個立方體……那麼空間也建立好了。

  然後大家圍坐下來,認真冥想。

  想像要召喚的那個人回來了,想像過去和他經歷的畫面,盡可能地詳細,彷彿身臨其境。

  山坡上非常安靜,除了草木在風裡輕晃,只剩下蚊子在「嗡嗡」亂飛。

  太陽還沒下山,天空十分明亮。

  遠處的小樹林裡隱約傳來知了的叫聲。

  所有人都皺著眉,閉著眼,使勁回憶,對著試卷上的空白大題的時候都沒這麼使勁過。

  突然有人不知道想到什麼傻事,「噗嗤」一聲,悶哼著笑了出來,周圍馬上響起更多的笑聲,彷彿吵醒了一塘青蛙。

  「……安靜!別鬧!」

  青蛙們閉嘴了。

  李珍檬想了想,自己上一次幹這種蠢兮兮的事……大概是七八年前。

  或者十年前。

  反正就是拿著街邊買的塑料變身器,大喊咒語原地轉圈,嘴裡還要哼著bgm,轉完之後一撩頭髮假裝自己已經成了美少女戰士。

  但沒想到這些人都十六七歲了……竟然還……

  李珍檬又悄悄睜開半條眼,發現周圍三三兩兩的人也正眯著眼偷看。

  幾撮視線不意外地相撞——然後當事人立刻閉眼轉頭假裝無事發生。

  可能大家的想法都差不多……只是不好意思說出來,李珍檬想。

  畢竟,召喚什麼的……

  又過了一會兒之後,手機鬧鐘響了,10分鐘冥想時間結束。在場的人緩緩睜開眼睛,一個個帶著「神功大成」般的嚴肅表情。

  按照雜誌上寫的方法,接下來就到了最後一步:誠心誠意地呼喚召喚對象的名字。

  四十幾個人互相看看,誰也不知道該怎麼起這個頭。

  班長咳嗽一聲,小圓臉紅得像顆糖蘋果:「那麼,那麼我先來吧……大家跟著我喊,林——」

  「說起來,如果儀式成功了,會不會有什麼明顯的跡象呀?」唐卿卿突然開口道,「比如……地動山搖,電閃雷鳴?紫氣東來,祥雲漫天?」

  ……這是一個很重要的問題,然而大家竟然直到現在才剛剛意識到。

  ——那本雜誌上,壓根沒寫召喚成功會如何。

  「……那我們要怎麼判斷儀式成功了?」李珍檬說,「阿林又不會從天上掉下來。」

  ——「呯咚!」

  這一聲鈍響來得太及時,以至於現場氣氛隨之一滯。在場人員也許是想起了李珍檬往日裡隨口插旗的穩定發揮,紛紛朝聲音傳來的方向轉過頭去。

  但那只是一隻不巧撞在樹幹上的倒黴山鳥,它晃晃腦袋,重新鼓起翅膀飛走了。

  又有人「噗嗤」笑了出來。

  更多的「噗嗤」接連響起,然後變成悶笑,輕笑,哼笑,大笑……青蛙們徹底醒了,「唧唧呱呱」吵成一片。

  「我們這是在幹嘛呀!」

  「仔細想想……還真是挺傻的。」

  「不過說實話,我確實信了那麼幾分鐘。」

  「哈哈哈剛才劉一墨還像模像樣地建立什麼神聖空間!我能笑一輩子!」

  「我錄像了!」

  「……滾!刪掉!」

  現場氣氛瞬間變得一點都不嚴肅,連活動發起人都紅著小圓臉笑了。

  「一開始就說了,只是大家一起出來玩嘛!」班長大聲說道,「畢竟最後一次班級活動了呀!」

  李珍檬想了想,也對。

  「遇到來自修仙世界的穿越者」這樣的神奇經歷,對於這裡的大部分人來說,也許人生中只有一次;現在那個人已經回去了,奇遇結束,大家的人生軌道也會逐漸回歸日常。

  今後……就要回到普普通通,平平常常的日子了。

  遇到什麼麻煩,就再沒有奇怪的法術,沒有超乎常理的思維方式,沒有雖然不太靠譜,但交給他肯定沒問題的修仙者……來給自己撐腰了。

  陸續意識到這一點之後,青蛙們漸漸安靜下來,笑聲比太陽更早地沉入地平線。

  「來都來了……趁著天還亮著,我們去把盒子挖出來吧!」突然有人提議道。

  「盒子?什麼盒子?」

  「就是上次,我們以為阿林走了,一切就要重來的時候,寫的那個……『重生備忘錄』,」蔣雨辰說,「還是用我的餅乾盒子裝的,就埋在這附近。」

  李珍檬都做好了喊「好」的準備了,沒想到周圍的人一個個都面有尬色。

  「……就不急著挖了吧,」陳俊文說,「才過去三個月……回頭看,也沒什麼意思……」

  「感覺好羞恥哦……」

  「那個時候還在熱血狀態,肯定寫了什麼難為情的東西……別看了別看了。」

  李珍檬想了想,大概類似於多年後重新回頭看自己中二時期的扣扣空間狀態?

  而且還要把狀態一條條當眾朗讀出來?

  ……那還真是挺尷尬的。

  她不記得自己當時寫了什麼了,總之是類似「不要放棄」「和身邊的同學多說話」之類的事……不過三個月前的自己,對重來一遍的未來的擔心是「不能變得更糟」,至少不能比現在糟;而三個月後的現在,既沒有重來,也有了一個更高的起點。

  也就是說,當時的「重生備忘錄」都失效了,自己不需要這些提醒,已經能沿著當初的軌道,朝著自己希望的方向走去。

  「不如我們畢業了再來吧,」李珍檬說,「反正到時候有的是時間!」

  「好好好,」班長飛快點頭,「我也覺得可以過幾年再來!而且……而且這麼一來,這次就不是最後一次班級活動了!」

  於是「試試就試試」主題活動到此結束,大家像來時一樣一起下山——下山後部分沒做完暑假作業的同學又自行組織了「開學第一天不能丟人」學習會,為了保住自己的面子,以及前18班的尊嚴,一起埋頭趕作業。

  ——「想想也知道,怎麼可能真的有什麼召喚術……倒是白餵了半天蚊子。」李珍檬推著電驢一邊走一邊說。

  她趁著自己還沒被一整個暑假的冷飲西瓜動畫片消磨成廢人,早早做完作業,現在才可以悠閒地回家吃晚飯。

  當前時間是傍晚6點,雖然天還沒完全黑,但是街燈已經亮了一路。

  「不信你還來?」旁邊的人說。

  「……你不也來了,」李珍檬說,「我還以為,大哥你是覺得這個有效,才跟著一起胡鬧的。」

  段響劍笑了笑。

  「我在紫陽宗的時候——我是說,林落焰回去之後的紫陽宗——那時候,常常看到他擺弄一個東西,」段響劍說,「當時他已經是掌門了,手上有我們沒見識過的天材地寶也很正常,但那時候我總覺得,他擺弄的那東西……有點奇怪。」

  「……啊?」李珍檬禮貌性地表示了一下好奇。

  「是一個長條的方塊,這麼大,通體漆黑,線條纖薄,」段響劍說著,用手比劃了起來,「一面是玻璃,一面是金屬——當時我們誰也沒見過。」

  「……是手機?」李珍檬馬上就明白了,「林老師走的時候,把他的手機帶上了?」

  段響劍又自說自話似的笑了笑:「他一直把那東西帶在身邊,時常拿出來端詳把玩。我瞥見過幾次,看到那玻璃上有動來動去的圖像,還聽到有人在裡面說話。」

  「……他拿手機看什麼呢?」李珍檬說,「而且電又是哪來的……難不成他用真氣發電?」

  段響劍愣了一下:「這問題我倒是沒想過……不過應該和你說的差不多吧。」

  「可是你們那兒也沒有網絡呀,他能看什麼視頻?」李珍檬說,「就算手機能開機,也沒有信號——」

  說著她一怔,突然想到一件事。

  ——難道今天這傻乎乎的召喚術,對那條因果線上的林落焰起效果了?

  讓他的手機有信號了?

  那篇小段子的標題是「打開與異世界的溝通之門」……難道其實是這個意思?

  但下一秒,李珍檬又立刻否定了自己的判斷——太傻了,不可能。

  要是被林落焰知道自己把這種段子當真,怕是能把他當場笑死。

  ……但萬一搞不好真的有效……?

  李珍檬內心的小人吵架吵到第五回合的時候,旁邊的人掏出自己的手機,點了幾下,拿到她面前。

  屏幕上是一段視頻。

  是去年冬天,全班一起集中複習迎考的時候,在葉黛家酒店裡拍的——當時說的是,「讓阿林羨慕一下」。

  畫面上,班上同學的大臉特寫依次晃過,一群人吵吵鬧鬧嘻嘻哈哈,彷彿即將對後院發起進攻的僵屍大軍;然後鏡頭一轉,變成了大家圍在一起的合影。

  「林老師~你怎麼不在呀~我們可真想你~」幾十個人一起沖著鏡頭,拿腔拿調地說。

  ……這就是林落焰回去之後,天天拿手機看的東西?

  十幾秒的視頻播放結束,屏幕黑了,李珍檬看到自己呆愣的臉。

  段響劍把手機收了回去。

  「我感覺自己像繞了個圈,經過的都是他早已經過的地方,」段響劍說,「而他自己……一直在朝前走。」

  李珍檬想了半天不知道該說啥,畢竟就算是《響劍軼傳》上,最後的結尾,段響劍也沒能得道飛升。

  最後還是功虧一簣,不及他的「落焰師兄」。

  「……那、那你也沒必要羨慕他呀,」李珍檬想了想說,「林老師不是經常說嘛,各自的際遇不一樣……什麼的,沒必要非強求自己和別人一樣。」

  「我沒羨慕他,」段響劍很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你為什麼會這麼想?」

  ……好吧,是自己多心了,面前這一個微調過的段響劍,不但長高了,還不記恨他的師兄了。

  李珍檬剛要換個話題,旁邊的人突然伸手拉了她一下,把她拉得朝旁一靠。

  「車,小心。」他說。

  一輛出租車亮著前燈從兩人身邊擦過,筆直地朝前開去。

  「你走裡面吧,」段響劍說,「毛手毛腳。」

  「……哦。」李珍檬紅了下臉,和他交換位置,走到馬路裡側去了。

  雖然她早就可以說聲「掰掰」,駕著電驢回家;段響劍的公交站也早已經過——光是李珍檬看見的,那路車就開走了兩輛。

  不過既然誰都沒發現,那就……繼續沒發現吧。

  然後新學期開始了,高二(1)班的李珍檬同學準時報到。

  新班級也是46個人,開學第一天,大家都還沒有露出本性,正在角逐影帝影后。

  李珍檬親切得體地問候了周圍同學,並在前排女生發出「你就是那個年段前十的體育生」的詢問的時候公主般微笑點頭;某個找事的故意大聲嚷嚷說那你還能考那麼好,別是耍什麼花招吧,也沒能讓李珍檬皺一下眉頭。

  「我不但分班考能考這麼好,我次次考試都能考這麼好,」李珍檬說,「至少能比你好。」

  周圍響起一片掌聲。

  真是完美的表現,李珍檬想,這樣榮辱不驚的自己值得一座小金人。

  被頂回去的那人還不服氣地要說什麼,突然眼神一顫,閉嘴,轉身,低頭,開始認真預習課本。

  李珍檬順著他剛才的目光轉過頭去,看到後桌那位大哥正一手托腮一手轉筆,假裝無事發生過。

  「……你剛才幹嘛了?」

  「沒有啊,」段響劍說,「我就是看看誰在說話。」

  好吧。李珍檬想了想,決定午休的時候把路上遇到那個老爺爺的事告訴他,也許他會有什麼頭緒。

  然後班主任來了,是個神情嚴肅的中年女人;臨時班委被任命完畢,李珍檬是副班長。

  然後有學號要排,有新課本要發,有大掃除要搞,有一大堆事需要一件一件去完成。

  再然後,會有新的班級群,新的扣扣好友要依次加入列表。

  畢竟還有一整個新學期等著從頭開始。

  所以,李珍檬短時間內怕是沒法發現,被無數新對話新聊天壓在底下的林落焰的群裡,又出現了新的內容。

  那一條接在唐卿卿的[點蠟]和蔣雨辰的「他又沒死」之後的最新消息——

  林落焰:[疑問]

  林落焰:有信號了?

  林落焰:[驚訝][驚訝]

  林落焰:有人能看到我嗎??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原創及親傳圖影片高手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醫療天使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星座之星勳章 經典文章之星勳章 美食達人勳章 方寸之美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113
發表於 2020-9-4 11:37:00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十二章 同學會

  李珍檬長到四捨五入的23歲,人生的後悔列表用一整卷衛生紙都寫不完。

  要是當初選考化學就好了,要是那時候沒改第一志願就好了,要是大一學個二外就好了,要是校長來巡察那天沒翹課就好了,要是半年前決定考研的時候,多問一句——

  不,考研這件事先放放再說。

  總而言之,雖然有那麼多悔不當初的事,但截至目前,在李珍檬的人生後悔列表上置頂加粗標紅大字體顯示的,還是7年前的那一條。

  ——「要是高二剛開學那天,多玩一會兒手機就好了」。

  ……要是那時候,沒只顧著和旁邊人招呼,稍微留意一下手機,稍微多看一眼群……說不定就能在第一時間看到那句話了,李珍檬想。

  當前時間是晚上8點,距離「高二剛開學那天」和「那個人說話」已經過去大約7年的晚上8點。

  李珍檬吃完了晚飯,正左手手機右手零食地癱瘓在床,旁邊小桌上還擺開一溜薯片可樂軟糖水果;再過一會兒,媽媽可能會來敲門,問她要不要吃這個,要不要吃那個。

  畢竟23歲的李珍檬隔兩三個月才回家一趟——遠香近臭,她每次回來都能享受到這番坐月子般的待遇。

  雖然爸媽有時候也會抱怨一句「都23歲了呀」,但也許是青春期結束之後,年齡的變化就開始顯得緩慢起來,20歲和23歲之間的距離,遠不像10歲和13歲的差別這麼大。李珍檬總覺得從某個時期開始,自己的年紀就好像被固定在一個區間,不清不楚,不上不下。

  就是看起來是大人了,但總覺得還差一點的那種不上不下。

  上次媽媽在電話裡說,家裡的沙發桌椅舊了,換了套新的,看起來就是不一樣;她還問李珍檬,要不要把她房間裡的窗簾也換換,畢竟她也不能老是小豬佩奇。

  李珍檬一時沒拐過彎來:為什麼不能老是小豬佩奇?

  「那你畢竟是大姑娘了呀,」媽媽在電話裡這麼說,「再說萬一下次小段來玩,看見你這一屋的豬,你不怕他笑話?這屋子裡有你一頭豬就夠了!」

  ……哼。

  想起這件事,李珍檬轉頭望望已經換新了的淡紫色格紋窗簾,又扁扁嘴,「哼」。

  手裡的手機屏幕亮了,一條新消息。李珍檬低頭一看——「哼!」

  劍在匣中:我們高一的班長剛剛來電話,說下周同學會,你去嗎

  李珍檬看完最後一個字,乾脆俐落地放下手機,不準備回;然而想了想她又拿起來,嘴巴一扁,伸出手指去點鍵盤;只是還沒碰到屏幕,她又想了想,停下手來。

  前兩天她在家癱瘓的時候,突然來了個陌生號碼的電話。李珍檬一接起來,聽到那頭傳來一聲彬彬有禮的「喂,你好」,本能地就要說「不需要,不辦理,不開通」。

  「你好呀李珍檬,」然而推銷員準確地報出了她的姓名,「我是你的高中同學張彥明。」

  這話雖然聽著有些生分,但李珍檬一愣之後,立刻脫口而出:「班長?」

  那一邊的人「嘿嘿嘿」笑了,李珍檬腦內跟著浮起一張粉撲撲的小圓臉。

  班長說,這幾年大家天南地北地在各地讀書,都好久沒見面了;他和其他幾位同學商量了一下,打算趁著現在大家都放假回家,把當年的18班召集起來聚一聚。

  「當初我們不是還在山上埋了個盒子嘛,說好等大家大學畢業了再去挖,現在咱們差不多都畢業了,也該去挖出來了。」他還在電話裡這麼笑嘻嘻地說。

  李珍檬頓時想起多年前的扣扣空間,心情動態,空間牆……等等一系列令人羞恥的東西。

  雖然她也不記得自己到底寫了什麼,但總歸差不離就是這些。

  (高考填志願那幾天她還匿名給空間牆投過稿,悄咪咪地說希望能和……哇真是超丟人的!)

  「……大冷天的還要上山去挖泥巴嗎?」李珍檬當時就熟練地搬出天氣作為拒絕藉口。

  「不會啊,今年是暖冬,」班長說,「我查過了,同學會那幾天,氣溫有十幾二十度呢。」

  好吧。

  「而且我聽說,那座山馬上要擴大開發了,」班長說,「可能等我們大家下次回來,一整個山坡都沒了。」

  ……好吧。

  說實話,當時李珍檬是有些猶豫的。倒也不是不想見到老同學……但畢竟中間已經過去7年。

  搞不好,大家就像她的窗簾一樣,從活蹦亂跳的粉紅色小豬變成了雲淡風輕的成年人的格紋。

  何況古人不是還云……「近鄉情更怯」?

  但這近鄉情怯只持續了大約5秒,班長還沒說上幾句,李珍檬馬上答應下來:「去啊,我去的。」

  [劍在匣中]戳了你一下

  劍在匣中:你去不去?

  劍在匣中:[疑問]

  檸檬紅茶:不知道,我要準備考試

  劍在匣中:哦

  劍在匣中:那你決定了跟我說吧

  檸檬紅茶:幹嘛問我呀,你不自己有主意的嘛

  檸檬紅茶:再說你又不考研,有的是時間可以玩

  劍在匣中:[摳鼻]

  檸檬紅茶:[摳鼻]

  劍在匣中:那我代表你去?

  檸檬紅茶:我不需要你代表

  劍在匣中:[摳鼻]

  檸檬紅茶:[摳鼻]

  李珍檬一連看著那張動畫小臉摳了24下鼻孔,確定對面沒話要說了,才又「哼」了一聲,把手機放下。

  沒有錯,正在(單方面)吵架,吵架原因是……哼。

  當前時間是同學會當天中午11點,李珍檬站在同學會的酒店門口,腦中字幕循環滾動播放全班同學名冊。

  從昨晚循環到現在了,簡直快要能順著學號默寫出來。

  只是不知道那些名字後面的人,現在是小豬佩奇,還是格紋窗簾。

  這次的同學會在一家很普通的家常菜館舉行——聽說原本葉黛表示在自己家酒店辦就行了,但班長他們非不答應,說大家畢業後第一次聚會,萬一太鬧,豈不是給她丟人?還不如隨便找家小店,隨便吃吃喝喝,大家也能放得開。

  ……7年前的那夥人的話,確實挺鬧的,李珍檬想。

  但畢竟也是7年前的事了。

  李珍檬跟著身穿紅旗袍的迎賓小姐上了二樓,然後迎賓小姐在一扇門前停下,微笑示意她到了。李珍檬剛要進去,想了想又退了兩步,回到樓梯口的玻璃屏風前,停下來整理了一下頭髮,確認了自己用生疏的手法撲的粉餅塗的口紅都沒有問題,又拉拉衣擺,撣撣裙角,調整項鍊的角度,然後才抬頭挺胸,邁著一字步走向那間亮著燈的包廂。

  來之前她給自己做的人設是「正在考研的名校大四生,洗去高中時的浮躁衝動,儼然已經成了一個美麗端莊又熱情活潑的大人」。

  基本符合現實,沒有任何誇大——所以應該……不會崩吧?

  (她口袋裡還揣了一張小紙條,上面是發言稿……不是,是這幾天整理出來的,想在見面的時候和大家聊的話題——寫了滿滿一張便簽紙,手機備忘錄當然也沒落下,完全算得上是成竹在胸,有備而來。)

  於是李珍檬端起一個美麗端莊又熱情活潑的笑容,款款走進包廂。

  ——「元氣小檸檬!」

  美麗端莊又熱情活潑的笑容出現了一絲波動。

  緊跟著這聲招呼之後,一片笑聲像蒸汽似的騰起,彷彿拔了熱水瓶的塞子,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男男女女……幾十道目光同時投來,還有幾人高高伸長胳膊,朝她揮手。

  李珍檬被看得一愣,腦子裡的字幕頓時卡住,不動了。

  她看到屋子裡擺了兩張大圓桌;燈光下,酒杯旁,挨挨擠擠地圍坐著兩大圈人。

  (兩大圈……不知道是小豬佩奇,還是格子窗簾。)

  「好啦,你們不要這麼叫李珍檬嘛,」一個漂亮的女生出聲笑道,「小時候的Q名還給人家記得那麼久!」

  這是當年班上的語文課代表,她今天穿了一身淺灰色毛呢套裙,耳畔垂了兩粒渾圓瑩潤的珍珠,顯得淡雅又貴氣,儼然一副名門閨秀的派頭。

  「李珍檬來呀,我這兒還有空位,你坐我旁邊!」另一個女生朝她揮揮手。

  這是李珍檬高一的小組長,無數次幫她的拖拉作業找理由打掩護,在實戰中建立起來的革命情誼歷久彌香。

  「李珍檬真是一點都沒變啊,」旁邊位置上的高個男生說,「咧嘴巴笑起來跟隻猴子似的。」

  這是……算了,這是誰一點都不重要,想來也不會是什麼關鍵人物。

  李珍檬笑嘻嘻地應了一聲,走過去挨著小組長坐下,然後視線在兩張桌旁囫圇一掃——唐卿卿抿嘴含笑地坐在桌邊,輕輕朝自己揮手,文靜得李珍檬差點沒認出來;陳俊文換了副無框眼鏡,配著襯衣西服,顯得過於眉清目秀,竟然有些斯文敗類的調調;班長正在和旁邊的人說話,察覺到她的視線,他馬上轉頭朝她笑了笑,小圓臉雖然長開了許多,但紅撲撲的蘋果肌一鼓,還是當年的模樣。

  能叫得上名字的同學幾乎都在了。只是蔣雨辰今天有事不能過來——她已經從團裡單飛,正在奔波宣傳自己的首張個人專輯,手頭還有兩部網劇同時在拍,還有學校論文等著要交;李珍檬上周在網上和她聊天的時候,她半小時裡刷了四十多個小黃人,除了[暴躁]就是[心累]。

  不過,她的事業和學業眼下都在飛速上升階段……所以目前的這些「忙」,未來必定會有結果的吧——李珍檬是這麼想的。

  突然覺得被誰一盯,李珍檬下意識地轉過頭,看到對面的圓桌邊,有一對眯起的鳳眼正在打量自己。

  ……哦,這個人也來了。

  兩人上一次見面差不多是半個月前的事——和這一次(單方面)吵架的持續時間相同。

  哼。

  李珍檬立刻把腦袋一別,和旁邊的小組長說話了。

  稍微聊了一會兒之後,剩下幾個零零落落的空位也被陸續填滿,班上的大家都到齊了。雖然眼前這些年輕人和李珍檬記憶中的形象相比,有人胖了,有人瘦了,有人長高了,有人曬黑了,有人留了長髮,有人燙了小捲……但他們一說一笑一動起來,立刻被打回原形;李珍檬感覺自己像看到一群半大屁孩,穿著爸爸的西裝,塗了媽媽的口紅,正在認真地扮演大人。

  她忍不住就要「噗嗤」一笑,但又轉念一想——說不定別人看自己也是一樣。

  然後服務員開始上菜了,每個人的杯子都被倒入不同顏色的飲料,大家笑笑鬧鬧地準備開吃,彷彿回到7年前那次集中複習會。

  ——班長咳嗽一聲,站起來了。

  大家紛紛配合地住手住嘴,突然有人帶頭鼓掌,於是更多掌聲響起,弄得班長又紅了臉,蘋果肌閃閃發光。

  「好了好了,別鬧別鬧,」班長連連擺手壓下掌聲,然後抿抿嘴,開口。

  「當年同坐寒窗邊,如今共聚暖桌旁——這是咱們高一(18)班畢業後的第一次同學會,」班長說,「謝謝在座的各位老同學百忙之中抽出時間來和大家相聚。」

  這番發言實在是老氣橫秋得堪比結業大會,李珍檬措不及防地被嚇得手裡一抖,灑出幾滴可樂來。

  班長的開場白說了大約2分鐘,除卻最開始的臉紅之外,接下去的每句話都說得老練穩重,稿子也寫得面面俱到。李珍檬起先還有些意外,其他同學也在竊竊私語——這小圓臉竟然不是當年那個靠賣萌博取同情和支持的小圓臉了?

  她朝小組長投去一個疑惑的目光,對方立刻會意地點點頭,湊過來小聲說:「聽說班長畢業後就要繼承家裡的公司啦,不過他爸要他從最最基層的銷售崗幹起——所以他現在在各種意義上的鍛煉吧。」

  李珍檬「噢」地點了點頭——怪不得他在電話裡的語氣跟推銷員似的。

  再一想想,7年沒見,大家也確實該有些長進,有些變化了。

  連她的窗簾都不是小豬佩奇了呢。

  然後同學會正式開始,被班長這麼一帶,大家也像模像樣地互相碰杯,邊吃邊聊。雖然以前在校的時候,彼此之間可能並不是關係多緊密的朋友,但7年不見,就算是當年教室裡的一顆仙人球,看起來都能顯得格外親熱。

  桌邊「嘰嘰喳喳」地吵成一片,就像7年前的自習課。

  李珍檬瞄了一眼手機備忘錄——二十多個話題已經整裝待發,隨便哪一個都有實力掀起一陣熱議高潮;於是她微微一笑,直接開口:「說起來,大家還記不記得當年那個校園傳說——」

  「你還惦記校園傳說呀,都是騙人的!」出師不利,旁邊的人馬上拐了她的話頭,「李珍檬你大學是學什麼的?哎我那個倒黴專業,填志願的時候是大熱門,我走了狗屎運才擦著線進去,沒想到四年都沒學完,這玩意就成夕陽產業了!」

  李珍檬一愣,剛要回答,另一個人已經順著他說了下去:「那不如考公啊,旱澇保收!」

  「就算考上了,誰知道要在基層蹲幾年呢!」

  「你至少能考,我的專業還不對口,想進都進不了!」

  「我倒是拿到公司offer了,但是行業不景氣,不知道會不會實習完了就把我踢了……」

  「那你豈不是只能回家繼承萬貫家產?」

  ……

  李珍檬進門時的那股高興勁,夾在左左右右的討論聲裡,漸漸有些低落下來。身邊的人聊得越熱鬧,她就越有種擋不住的失落,彷彿自己和屋子裡的其他人坐在蹺蹺板的兩頭,他們在那一頭翹得越高,她在這一頭落得越低。

  ……沒意思,李珍檬想。

  她打扮得漂漂亮亮,捏了人設練了表情地跑到這兒來,可不是想和老同學們熱烈討論通貨膨脹,國考真題,還有社保校招公積金的。

  等到主菜上來的時候,李珍檬已經從背景音裡知道了唐卿卿馬上要作為交換生去美國,蕭雲拿到了世界Top2的音樂學院的offer,葉黛和門當戶對的豪門少爺訂了婚(這件事還短暫地上了一下微博熱搜),陳俊文在備考教師資格證,目標是高中老師,蔣子迪一邊死磕二級註冊建築師,一邊忙裡偷閒地開了自己的小公司——運營一年,沒有賠錢。

  大家都很好,也許就像7年前的他們所設想過的那樣好。

  李珍檬坐在快要沉到底的蹺蹺板上,高仰著脖子望著那一頭的年輕人們,這樣想道。

  她又下意識地轉頭,朝旁邊的桌子瞥去一眼。

  段響劍握著一個小杯,微微垂下視線,不知在看什麼。旁邊人和他說話的時候,他就抬眉輕笑,說上幾個字——反正不管他說了什麼,周圍的人只會高呼「大哥」。

  哼。

  ……不過,7年前的時候,他眼中的將來是什麼模樣?

  李珍檬忍不住這樣想。

  上一世的時候,他活過了數倍於此的時間,習慣了以十以百去計算歲月;相比之下,這寥寥幾年的學生生涯,實在是短得像兔子尾巴上的毛——才輕輕一碰,兔子就一溜煙地跑了。

  也許在他看來,凡人幾十年的生命也太過短暫倉促,一眼就能望得到頭。

  所以他從一開始,就沒有過年輕人的迷茫和猶豫——畢竟這一世太短,沒有時間猶豫,也沒有什麼可猶豫的。

  ……哼,老東西。

  李珍檬在對方轉頭之前飛快地收回視線,低頭吃飯。

  「李珍檬你呢,」旁邊的人突然問她,「你也要畢業了吧?畢業之後準備做什麼?」

  李珍檬筷頭一頓,仰起臉,朝剛剛問她的那個女孩子笑了一下,笑得有點卡幀。

  「就……考研吧,」李珍檬說,「暫時沒打算工作。」

  馬上有人很老練地接過話茬:「對嘛,現在經濟形勢不好,還不如多讀幾年書,躲過這一波,再作打算!」

  「那你考哪個學校啊?」又有人問她。

  考哪個學校?

  當然是……

  哼。

  「還沒想好。」李珍檬說。

  那一桌隱隱約約又投來兩束視線,反正李珍檬假裝沒看見。

  「說起來,為啥同學會不在扣扣群裡通知啊,」有人及時打斷話題,「那天班長打電話給我,還把我嚇了一跳。」

  「對哦,現在扣扣群都沒人說話了,」另一人說,「你們不會都屏蔽了吧?」

  包廂裡瞬間尷尬地靜了一下。

  「……沒有屏蔽啊,」班長解釋似的開口道,「反正我沒有。」

  「我也沒。」

  「我沒屏蔽啊。」

  既然沒有屏蔽,那就是單純的沒話說了吧,李珍檬想。

  當時新學期一開始,大家很快紛紛找到了新的朋友,融入到新的環境中,和舊日同學之間的感情雖然沒有變淡,但聯繫確實越來越少。

  李珍檬想起多年前在路上遇到的那個房東爺爺,他說他的學生沒有回來看他,這也未必是壞事——也許是因為他們遇到了更好的老師,有了更充實的生活,沒有時間來回望過去了。

  何況對於十幾二十歲的年輕人來說,身前的路比身後的路要長得多,更沒有太多時間留給過去。

  就算這一段大家共同經歷的過去……從任何意義上說,都是再也無法重現的奇妙回憶。

  李珍檬點開扣扣——「高一(18)班團結友愛大家庭」至今還在她的聊天列表上,高高置頂。

  從那天之後,這個群裡再沒有人說過話。

  最新的聊天記錄依然能停留在7年前的那一句——

  林落焰:大家看起來都很忙啊,加油![大笑][大笑]

  李珍檬抿抿嘴,用正好能讓所有人都聽見的聲音,自言自語似的念叨了一句:「真可惜,今天林老師不能來。」

  包廂裡剛剛開始回溫的氣氛又冷了一下。

  「……那也沒辦法啦,」唐卿卿說,「誰知道那個東西……居然,居然還真的有用呢……」

  7年前的那一天,第一個發現林落焰活了的是小結巴,當時距離林落焰本人發言已經過去整整一小時。小結巴被嚇得(據他自己說)大驚失色,他傻了兩秒之後,立馬對著群成員列表,一個個單戳過去喊人。

  但大家紛紛湊齊的時候,「林落焰」卻一聲響都不出了。大家又去私聊他,彈他戳他——那個傻不拉幾的自拍頭像始終是灰的。

  並且再也沒亮起過。

  那個「打開與異世界精靈的溝通之門」的儀式,在施法者的一生中,只能奏效一次,時長五分鐘。

  這是後來大家又去聯繫那個叫「池清」的編輯才知道的事。

  溝通之門確實一度打開——在所有人都沒發現的時候;他們想要聯繫的那個人也確實真的出現——然後五分鐘結束了。

  奇跡曾經發生,只是已經錯過。

  「往好處想想,至少這麼一來……阿林看到的是新學期第一天的我們……搞不好是我們最積極最陽光,最想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的時候」——後來有人這麼說過。

  大家紛紛表示他說得有理,畢竟當時那個群的聊天記錄裡,除了表達對群主的思念,剩下的都是對新學期的暢想,對未來的期許,以及各種「新學期一定要按時到校」「再也不拖拉作業了」「認真學習,消滅不及格」之類的flag。

  林落焰這一次上線,看到的是(正打算)好好做人的他們,真是太好了。

  只是事到如今,李珍檬又想起這句話來,卻已經變成了另一種意味。

  ——林落焰匆匆上線的那5分鐘裡,看到的是開開心心嘻嘻哈哈的十幾歲的大家……真是太好了。

  「都過了這麼久……林老師就算在,搞不好也不記得我們了。」隔壁桌的劉一墨說。

  ……也是,李珍檬想。

  細算起來,林落焰作為班主任和大家相處的時間,四捨五入,也只有短短一年。凡人眼中的一年都不算太長,更何況是壽與天齊的劍仙?

  對於林落焰來說,這一年的工夫,也許不過是打了個呵欠。

  而他們只是他打呵欠時從眼前飛過的小蟲。

  這片刻的安靜結束之後,周圍的人又一點點撿起之前的話題,包廂裡再度熱鬧起來;李珍檬卻覺得自己坐著的蹺蹺板快要落到海底,沉入地心。

  她也沒有生氣,只是有些失望。她還以為自己在參加一場集體過家家,和大家一起扮演大人——到頭來,只有自己不是大人。

  李珍檬眉頭一擰,小聲「哼」了下,點開手機備忘錄,把精心準備的小抄整個刪除。

  「……那你們為啥在我的群也不說話啊?」班長突然說道。

  包廂裡又靜了一靜。

  不單單是林落焰那個實名的班級群,連班長建的匿名群,也慢慢地冷清下來了。雖然大部分尋常班級群最後都會變成這樣……但至少李珍檬一度以為,這個群不會。

  畢竟,當時的18班可不能算是「尋常」班級。

  然而事實卻並非如此。也許年輕時的熱血終會冷卻,青澀的衝動終將平息——大家總得長大成人。

  也許林落焰走的時候,把大家最後那點「不尋常」也一起帶走了吧,李珍檬想。

  畢竟,他的出現,可能是他們一生中,所能遇到的「最不尋常」的事。他走了,他們就又回到「尋常」的人生。

  殊途同歸,也和其他「尋常」大人沒有區別。就像一塊石頭被丟進水裡,只能掀起片刻的波瀾,最終,水面還是歸於平靜。

  「我到現在都不知道那群裡誰是誰呢……」班長小聲嘀咕了一句。

  大家頓時面面相覷,彼此臉上都有些尷尬。

  班長熟練地把嘴角一扁,眉頭一垂,又要擺出那副賣萌博同情的表情。

  「以前不想寫真實姓名和學號,那也算了……現在大家都畢業這麼多年了,也不肯坦誠相待嗎?」班長說,一臉委屈,和當年一模一樣。

  「……說的也是哦?」馬上有人響應道。

  「班長你都這麼大人了,別哭嘛……」

  「那要不……大家一起爆馬?」

  這話一出,包廂裡又短暫地安靜了一下。

  「……我是『鋼鐵白兔』啊,我早就說了!」唐卿卿第一個撅嘴說道,「下一個!」

  「我是『布拉德汪』,」陳俊文冷靜地喝了一口飲料,「不過現在已經改名了。」

  「……哦,我是『微風泡泡』。」李珍檬左手邊的語文課代表小聲說,說完立刻低下頭,和剛才的名媛氣質截然不同。

  「『劍在匣中』。」段響劍淡淡接上。

  轉眼間,同學會已經變成時隔七年的網友見面會,在場同學一個接一個地自報id,每每有人說完,桌邊就會響起一片大大小小的議論——「原來是你?」

  「……竟然是你?」

  「嘖嘖嘖真是沒想到……」

  「說起來,有件事我一直十分好奇,」id都爆得差不多的時候,唐卿卿插嘴說了一句,「當年就很想知道,但一直沒有合適的機會,也沒能打聽到準確的情報。」

  「我也很好奇,這件事大概是當年我們班最大的謎團了。」小組長點頭道,她剛剛說了自己是「生魚片」。

  「大家說的應該都是一件事吧?」陳俊文鏡片後的視線左右一掃,兩旁的人不約而同地點了點頭。

  當年的高一(18)班,除卻班主任的事是大家都知道的秘密之外,還有一個人,始終藏身於黑暗中,潛伏在迷霧裡,天眼般俯視眾生,卻始終沒人看穿Ta的真實身份。

  「那……小福蝶同學在這兒嗎?」班長出聲道。

  沒有人應,所有人都在看自己旁邊的人。

  李珍檬都忍不住收起那點小失落小難過,認真觀察在場人的表情了。

  (她當初一度懷疑過,那個「小福蝶」搞不好會是林落焰另一個師弟,或者是在學校各處裝了竊聽器和攝像頭?要不他怎麼什麼都知道?)

  但截至目前,還沒有人站出來。

  又一分鐘過去,還是沒有。

  陳俊文咳嗽一聲,推了推斯文敗類的眼鏡。

  「今天到場的有28位同學,剩下有18人不在;根據我目前所掌握的情報,這18人裡,大約10人已經爆馬——也就是說,嫌疑人範圍非常小,可以用排除法一個個推測,」陳俊文又推了一下眼鏡,鏡片閃過一道狡猾的光芒,「那麼首先,我們來看看在場同學當中,還有誰沒有自報id——」

  「等等。」蔣子迪舉手打斷他——他是還沒爆馬的人之一。

  「……難道是你?」

  「不不不,我不是小福蝶。」蔣子迪慌忙擺擺手。

  「那你吵屁,別打岔!」

  蔣子迪有些尷尬地咂咂嘴:「我這不是……怕爆了馬嚇到你們嘛……」

  「能有多嚇人?」唐卿卿挑眉說道,「你講講看?」

  數十道目光頓時齊刷刷地轉向蔣子迪,還有幾人掏出手機,對著群員列表開始主動排查。

  「說吧,」陳俊文說,「就算你不說,我們最後排除下來,遲早也會知道的——那樣才比較尷尬。」

  蔣子迪咳嗽了一聲,臉頰泛紅。

  「我是……『甜甜甜桃子』。」

  這句話說得還沒中央空調的「嗡嗡」聲大。

  但在在場同學聽來,振聾發聵。

  甜甜甜桃子——當年在李珍檬心目中,可能是全班(群裡)最活潑可愛的小姑娘;說起話來嬌滴滴軟乎乎,還動不動就要用表情刷屏,實在是呆萌嬌俏,像一朵蜜桃味的棉花糖。

  然而。

  誰知。

  萬萬沒想到。

  蔣子迪畢業後好像又稍微長高了一些,加上鋼刷般的板寸頭,看起來整個人接近兩米。

  包廂裡十分安靜,彷彿不一小心碰到遙控器靜音鍵。

  「……我都說了怕嚇到你們……」蔣子迪滿臉通紅地說。

  第一個笑的是段響劍。笑聲朗朗,發自內心,十分真誠。

  「好了,我爆完了!」蔣子迪紅著臉使勁一拍桌子,「下一個!」

  下一個——

  「……『血之寫輪眼』。」

  「『毛毛醬』……」

  「『可愛的大寶』……不許笑!」

  「耳後刺青。」葉黛撩了一下頭髮。

  ……

  在場28名同學,其中27人已經自報id,剩下的最後一個——

  李珍檬抬眼望去,是剛才她進門的時候,說她像猴子的那個男生。

  他穿了一件街頭風格的花哨衛衣,肩膀又寬又平,胸口隱約能看出一片飽滿的肌肉弧度,四肢修長有力,身材體格矯健又勻稱,是個標準的衣架子;短劉海下的一雙眼睛黑白分明,在小麥色肌膚的映襯下,更顯得目光炯炯。

  ……等等,班上有這個人?

  李珍檬忍不住就皺了眉頭,和其他26個人一起。

  「這位同學……」班長眯了眼睛,朝他湊過頭來,「我記得你是……」

  那男生眉頭一擰,然後一扁嘴,一聳肩,下定決心似的吐了口氣,點點頭:「都到這份上,我也不瞞大家了——我是『小福蝶』。」

  所有人長長地「噢」了一聲:原來是小福蝶啊。

  「那麼小福蝶,你到底是誰啊?」唐卿卿說。

  「我也覺得沒見過這人,」李珍檬一邊盯著他,一邊說道,「是我們班上的?」

  那男生頓時皺了眉頭朝她一望:「李珍檬你不記得我了?」

  他的語氣似乎跟自己很熟,但李珍檬實在想不起來,班上有過這樣一個……呃,用時下網絡流行語來說,日燒系美少年?

  「這是周亮。」從旁邊桌傳來段響劍的聲音——說完他還淡定地喝了一口水。

  ……似乎也不是熟悉的名字,但隱約開始有些印象了。李珍檬在記憶深處使勁挖掘了半天,終於恍然大悟地「噢——!」了一聲。

  之所以一時沒有想起來,因為比起「周亮」這個大名,她當年更多稱呼他為——

  小結巴。

  「……騙人,小結巴有這麼帥?!」果然,唐卿卿也和她一個看法。

  「而且說話這麼……這麼流利了?」

  小結巴又「嘿嘿嘿」地笑,露出滿口白牙。

  他說高考結束那年暑假,他姐姐二話不說,直接把他拉去做了口吃矯正,終於把這十幾年的毛病給解決了;說話利索了之後,姐姐還給他買衣服,教他穿搭,讓他丟了老土的框架眼鏡,出門都戴隱形,她說這高高大大的骨架子,不好好收拾一下多浪費。

  (據說原話是——「我要是不管你,憑你這德行,還想找得到女朋友?!」)

  李珍檬想起來了,小結巴確實有個大他很多的姐姐——聽說還很喜歡看武俠小說。

  「我姐姐在淘寶上開了家個人服裝工作室,」不結巴的小結巴笑嘻嘻地說,「現在她一上新,就拉我去做男裝模特——雖然從來沒給過工資……」

  「那你當年怎麼什麼都知道,消息那麼靈通?」唐卿卿說,「而且連老師內部的事情都知道!」

  「哦,這個啊,」小結巴又笑,「我姐姐和楊老師是閨蜜啊。」

  一切的謎都解開了。

  李珍檬的感覺就像終於等到一部幾百集電視連續劇的大結局:《包青天》劇終了,《成長的煩惱》完結了,《老友記》散場了,新一和小蘭官宣了……7年前最大的謎團終於水落石出——只是還帶出了另一個問題。

  「那……楊老師現在怎麼樣了呀?」一個女生說。

  「哦,上周我看我姐跟她視頻,楊老師胖了點,臉圓了,還在計劃過年去迪拜玩,」小結巴說,「她們倆聊天的時候,她兒子一直在背景裡吵,特別鬧——可能下半年就要上幼兒園了吧,我猜的。」

  ……也好,李珍檬點點頭,和其他26個人一起。

  「一見楊過誤終身」什麼的,只在故事裡——尤其是別人的故事裡,才顯得動人罷了。

  (而且就那個直男……還能跟楊過比?)

  馬甲全部爆完之後,接下去的氣氛輕鬆了不少,大家順勢又說起了當年班上的事,比起剛才討論畢業,討論前路來,下半場的話題更讓人心情愉快。

  畢竟大家可能會有不同的未來,但在某一個時間節點上,他們有過一樣的過去。

  李珍檬伸手揣進口袋,摸了摸那張小紙條。

  上面是和手機備忘錄上一樣的內容——是她整理出來,想和大家一起討論的當年的事。

  雖然現在看來又傻又幼稚,但7年前的他們,確實對這些傻事熱衷過,投入過……認認真真地對待過。

  李珍檬又把那張便簽搓了搓,口袋裡發出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

  ——「話說李珍檬,你在生大哥的氣?」小結巴突然湊過來悄悄問她。

  「……怎麼你又知道?」李珍檬一時口快,說完才反應過來,「不是,什麼生氣?我跟他又不熟!」

  「大哥跟我說的。」小結巴一臉「少來」的表情。

  「……原來你們關係這麼好的嗎?」

  「那畢竟同桌呀。」

  李珍檬又瞥他一眼,張了張嘴,沒說話。

  原來那人都知道。

  原來對「單方面吵架」的認知……也是她自己單方面的。

  哼。

  然後菜都上完了,飯也吃完了,餐後水果也被瓜分乾淨,剩下兩桌光亮亮的空盤。

  高一(18)班的同學會要進入最後一項議題了。

  「那我們這就出發去絳陽山吧,」班長說,「挖盒子去!」

  ——但他的提議並沒有得到想像中的熱烈響應。這話說完之後又過了一會兒,才陸陸續續有人笑出聲來。

  笑得班長不知所措,臉上紅紅,蘋果肌僵硬地鼓起,像兩塊亮亮的小石頭。

  看來大家的想法都差不多,李珍檬想。畢竟這種類似公開處刑的事——

  「好呀,挖盒子去。」唐卿卿帶頭站了起來。

  「走走走,趁著大家都在,一起丟人。」陳俊文也跟著說道——雖然他的表情並不如語氣那麼灑脫。

  有人起頭之後,剩下的事就容易多了。於是二十幾個人又一起出發,前往本地中小學生春秋遊勝地。

  自從7年前那次春遊結束之後,這之中的許多人就再也沒去過絳陽山。李珍檬倒是幾度想回去看看,但不是沒有時間,就是事到臨頭,又「近鄉情怯」。

  七八輛小轎車組成的車隊浩浩蕩蕩沿路開去,又浩浩蕩蕩佔領了山腳停車場。二十幾個光鮮亮麗的年輕人齊齊下車,上山,一路「嘰嘰喳喳」吵個沒完,就像當年的春遊隊伍。

  但春遊隊伍才剛到了半山腰的景區門口,就被小屋裡的管理員攔了下來。

  「你們是哪個旅行社的團?」管理員大爺皺著眉頭問,「這山正在開發,那邊採石頭呢,很多區域都不開放了。」

  「……我們是本地人啊,就……放假了過來看看,」班長愣了愣說,「什麼時候開始開發的?」

  「前天,」管理員說,「前天開始炸山的。」

  聽見這個「炸」字,大家一下子圍了上去。

  管理員擰著眉頭把人打量了一遍:「你們是本地的,怎麼會不知道這裡要再開發的事?」

  班長扁扁嘴:「知道是知道……只是沒想到這麼快——那現在還能進去嗎?」

  「不建議你們進去,別去了,」管理員說,「太危險了,出事怎麼辦?」

  說話間,遠處又響起一片「隆隆」的炮聲,還有隱約的山石崩裂聲夾在其中。

  「開放的區域最遠到哪兒?」段響劍出聲問道。

  管理員大爺瞟他一眼:「你這小夥子怎麼不聽勸?我都說別進去了!」

  「我們就進去看看,不走遠,一會兒就出來了……」唐卿卿委委屈屈地皺了眉撅了嘴說,「就一會兒……讓我們去看看吧……」

  她的話剛說完,又是一聲炮響,嚇得她「啊」一聲勾起腦袋,腳下的地面都隱隱有些震動。

  沒什麼商量的餘地,管理員不由分說地把一群人趕了出去。

  從半山腰到山腳,上山只花了15分鐘的山路,下山卻變得格外難走——難走得都沒人說話了。

  李珍檬走著走著,在半路站住,轉頭朝著那邊的山坡望去。她看到一大片半禿的山崖,像被挖走一勺的蛋糕。

  就晚了兩天而已,採石炮轟起來了,山坡被炸沒了,她們年少時那點微不足道的小熱血小浪漫,想必也早就在炮聲裡灰飛煙滅了。

  ……也對,李珍檬想,7年前的那一次,也就只晚了一小時而已呢。

  「咱們把今天的照片發到班級群去吧,」陳俊文突然說道,「就林老師的那個班級群。」

  李珍檬下意識地轉頭朝他一望。

  陳俊文也沖她笑笑:「那群我沒屏蔽啊……我還把它置頂了。」

  「怎麼會屏蔽呢,」旁邊的蕭雲說,「我也時不時就要點開看一眼。」

  「今天出門前我還看了——群成員47人,一個沒少!」

  「阿林那個號我也沒事就看看,真怕什麼時候就被回收了……」

  「……那你們幹嘛都不在群裡說話呀?」李珍檬說,「冷冷清清的。」

  「因為……因為在那群裡說話的話,阿林的留言不就被刷掉了嘛,」小結巴說,「所以那時候我也是一個個敲你們,沒敢直接在群裡圈。」

  ……好吧,李珍檬抿抿嘴,自己又錯了一次。

  今天同學會的照片被發到林落焰的群裡了,緊挨著他7年前的那張傻笑的臉。這一段聊天記錄也許會一直停留到明年——然後被新的聚會照片刷掉。

  大家一邊慢慢聊著,一邊慢慢走著。身後突然傳來一陣「轟隆隆」的聲音,幾輛運著砂石的土方車從工地開出,顛簸著朝這邊過來。

  旁邊的人拉了一下李珍檬的袖子:「小心,站裡面點。」

  李珍檬朝他一瞥,對方也正好看他。

  ……哼。李珍檬抿抿嘴,把自己的衣袖扯回來。

  更多的土方車「轟隆隆」地從面前經過。大家就站在路邊默默地看著,目送這些滿載的大車慢慢開走。

  最後一輛土方車也從面前駛過去了,車隊即將消失在山路那頭。

  「咱們也回去吧,」唐卿卿說,「再過會兒就天黑了。」

  「……怪我,」班長說,「事先沒有仔細查清楚,結果浪費大家時間……」

  「不過也不一定,」唐卿卿說,「搞不好盒子其實還在呢?」

  「不可能吧,」李珍檬說,「山都快沒了,難道那盒子還能從天上掉下來——」

  「嘩啦!」

  從車隊離開的方向傳來一聲動靜,有什麼東西從最後一輛車的車斗裡掉出,摔到地上,又彈跳了幾下,正好落在大家面前的這段山路上。

  是一個方方正正的鐵皮盒子。

  盒蓋上生銹了,滿是塵土,根本看不清圖案——但李珍檬突然有種不祥的預感。

  蔣子迪幾步衝過去把那盒子撿起來,然後抓著盒子一晃,裡面立刻傳來「沙啦啦」的聲音——像是許多紙片碰撞摩擦發出的聲響。

  ……完了,李珍檬想,自己這隨口插旗的屬性是洗不掉了。

  「快!快把它打開!」班長也一邊叫著一邊跑了過去。

  蔣子迪把盒子撣了撣,吹了吹,然後用手摳著盒蓋使勁一掰——「嘩——」的一聲,滿是鐵銹的盒蓋被掰開了,一股煙塵從盒子裡冒出。

  頓時,所有人都圍了過去。

  盒子裡是一個老化發硬的塑料袋,袋子已經沒那麼透明了,但還是不難看出,裡面裝了一包紙條。

  大小各異,顏色不同,被對折,三折,風琴折……甚至折成千紙鶴的小紙條。

  「糟糕,那隻千紙鶴是我的……」語文課代表小聲嘀咕了一句。

  其他人也紛紛認出了疑似自己的手筆,人群裡頓時有些騷動。

  蔣子迪「哈哈」大笑著扯開塑料袋,伸手進去,抓了一張紙條,往空中一晃:「我們來看看是誰這麼幸運——」

  「不要念出來!」有人緊張地大喊。

  但那張紙上是大片大片的水漬,和斑駁的墨印。

  蔣子迪愣了下,又換了一張——還是一樣,每一張都是這樣,當年寫下的文字被糊成不同顏色的墨蹟,什麼都看不清。

  當初寫下這些東西的時候,大家只想著,也許因果線很快就會重啟,很快就要去把這存檔點挖出來,所以沒有考慮太多。

  沒有考慮天氣,濕度,時間……以及墨水本身的保質期。

  所以7年後的現在,盒子裡只剩了一包模糊不清的小紙片。

  「還行……也不是啥都看不清……」蔣子迪皺眉眯眼,對著手上的紙條仔細辨認了一會兒,然後開口大喊,「劉一墨!這張是你的!」

  劉一墨在人群裡「啊」了一聲,伸手把紙條抓了過來:「還真是……」

  「蕭雲!」

  「哦……是我的。」

  「這個……是小黃人的紙,是蔣雨辰的。」

  ……

  多虧當初少了個心眼,7年後的這番場面才沒有過於尷尬。大家很快各自找到了自己的紙條,還順帶圍觀了一下別人的。只是一直等到塑料袋被掏空,李珍檬還是沒有找到當年自己認真寫下的「重生備忘錄」。

  她記得自己把那張紙條折了四折,還用小豬佩奇的貼紙封上口子,生怕被人偷看。

  ……難道被誰拿錯了?李珍檬想,不過反正字都糊成這樣了,也不怕丟人。

  於是她湊過腦袋,悄悄去看旁邊唐卿卿的紙條。

  ——一片藍紫色的水漬中,只能隱約看到幾道歪歪扭扭的橫豎撇捺,就像被削下來的鉛筆屑似的。

  「……你這寫的什麼?」李珍檬忍不住開口問道,她只能勉強認出一個「清」字。

  唐卿卿沒有回答,只是又看了幾眼,然後突然把紙條揉成一團。

  再然後,她朝著天空仰起腦袋,張嘴大喊:「林老師——!」

  這聲音清澈嘹亮,驚起旁邊林子裡的一片山雀兒。

  其他人也是一愣,紛紛轉頭往這邊看過來。

  「林老師!」唐卿卿像沒注意到似的繼續大喊,「我沒考上清華!但是,我現在要去比那更好的學校了,學應用物理!你還覺得我在吹牛嗎!」

  ……這就是她在「重生備忘錄」上寫的東西?

  李珍檬正想問些什麼,下一秒,碧澄的天空突然風起雲湧。雲絮彙聚成雲朵,雲朵又從四面八方圍攏團聚,轉眼間,這一方天空被翻騰滾湧的雲海遮蔽。

  重重雲幕中,一個風眼旋轉著敞開。

  才不過下午三四點的時間,但天際竟然霞光四射,那些厚重的雲團被映成深淺不一的玫瑰紫,彷彿旭日初升之時,海面上起伏的浪花。

  「……怎麼了?」

  「什麼情況?」

  「……是那個儀式,」葉黛突然恍然大悟地說道,「當年那個儀式我們沒有完成——還差了最後一步,要叫出對方的名字!」

  「可是……那時候不是接通信號了嗎?」有人問她,「而且阿林還跟我們發了消息?」

  「可能是因為我們自作主張地改了很多東西,」葉黛說,「我和那個編輯聯繫的時候,她說我們胡來——本來那個儀式的效果就是5分鐘的溝通,但我們又是拼湊又是簡化,所以她也不知道會變成什麼樣。」

  「那現在這是什麼情況……」李珍檬說,風越來越大了,她的劉海被吹得撲在臉上。

  「……他在。」段響劍吐出這兩個字。

  他在……?李珍檬抬頭望向天空。那個巨大的風眼還在不停地旋轉,彷彿其中正醞釀著一個風暴。

  他在——他透過天空在看著這裡?

  他能看見,能聽見?

  7年前差了一聲呼喚,而沒有完成的儀式,在7年後陰差陽錯地收了尾?

  「林老師!」課代表突然也大聲喊道,「我沒給你丟人!我高考的語文成績是全校最高分!」

  又是一陣疾風貼地而來,在眾人的頭頂上方聚攏騰空,像龍一般盤旋而起,沒入那個旋轉的風眼。

  兩旁的樹木在風中一陣搖擺,枝葉颯颯作響,驚起成群的鳥雀。

  「林老師!」蕭雲把手攏在嘴邊,對著已經被染成絳紫的天幕高喊出聲,「你走了之後,我錄了首歌給媽媽聽——她終於誇我了!」

  「我現在會三步上籃了!我……我還長高了!」另一人緊跟著開口,「可惜不能和你打球!」

  「林老師,我也要做老師了,」陳俊文抬頭朝著天空喊道,「你當年雖然說了不少傻話……但是少數那幾句有道理的,我會教給我的學生!」

  「林哥,我現在自己開公司,雖然只有四五個員工,但是大家都願意跟我幹!」蔣子迪說,「你說得對,那些老師煩我厭我,只代表他們和我合不來——世界這麼大,總有人能跟我合得來,幹嘛非得討他們喜歡!」

  「林老師!我不口吃了!」小結巴眯著眼睛說,「我上周還做了學校晚會的主持人!」

  李珍檬突然覺得,這一段蜿蜒的砂石山路似乎獨立在當前的時空之外——頭頂的霞光也好,耳旁的松濤和鳥鳴也好,至少在眼下,都不屬於這個世界。

  而面前這些二十多歲的年輕人,似乎也只是藏在一具長高長大了的軀殼裡。

  「林老師……」班長伸手揉了揉眼睛,「我要繼承我爸爸的公司,要帶著幾千號人賺錢養家……我有點怕……但我會努力的!」

  「……我也沒有那麼想和那個人結婚,我還有些自己想要做的事,」葉黛說著,也抬起頭來,「我會再去爭取一下——就說是我們老師說的!」

  ……這還是一場過家家,李珍檬想。

  但不是扮演大人。

  這裡的每個人,都在扮演7年後的自己。

  確切地說,是7年後想成為的自己。

  在這裡的每個人也許長高了,長開了,穿上了成年人的衣裝——但這具軀體裡的內核,和7年前並沒有多少改變。

  雖然成長或許最終是一條殊途同歸的道路,年少時的短暫經歷或許無法改變註定的方向,某一人曾經來過的痕跡,也不過像石頭落入湖底——但即便只能掀起短暫的波瀾,這塊石頭也會一直沉落在那裡。

  只要有陽光落下,它就會在水面之下熠熠閃爍。

  他曾經來過,就不會再離去。

  「林老師!」李珍檬也抬起頭,對著天空大聲喊道,「蔣雨辰她現在可厲害了,又唱歌又拍戲,學校成績也非常優秀!就像你說的,她對得起自己的努力!」

  旁邊的人都笑了起來,還有人輕輕鼓掌。

  「……還有我,」李珍檬停了停,更大聲地說道,「我……之前有些想不明白的事,但現在……反正,我也要去更大的世界,看看更高的天空!」

  她吸了一口氣,直直地仰起腦袋,視線深深地望入那個翻湧的風眼。

  「林老師,我已經23歲了!」李珍檬說,「現在,要做個為自己而活的大人!」

  ——同一時間,所有人的手機同時震響。

  李珍檬一愣,抓起手機低頭一看——一條新信息。

  林落焰:[大笑][大笑]

  林落焰:加油

  當前時間是晚上6點,正在討論同學會是否需要續攤的晚上6點。

  雖然大部分同學都準備留下來繼續吃飯敘舊,但李珍檬說,來之前和家裡招呼過,要回去吃晚飯;其他人挽留了幾句,看她主意已定,也就放她回去了。

  7年後的李珍檬,不騎小電驢。她穿上外套提著小包徑直走到停車場,在一輛墨藍色的摩托車前站了站,然後一屁股坐下。

  「先起來,」段響劍說,「我還沒插鑰匙。」

  小車穿過傍晚的街道,在車流中穿梭前進,就像一尾逆流而上的遊魚。

  7年前的時候,李珍檬也坐過這個人的後車座——不過當時,還是一輛半新不舊的自行車。

  李珍檬想起剛才自己說要走,段響劍馬上拿了鑰匙站起來的時候,還有人後知後覺地一愣:「你們什麼時候……?」

  「當初高一的時候,不早就是『弄壞你房間的鬧鐘,所以賠你一個』的關係了?」馬上有人代替回答。

  ……哼。

  「現在不生氣了?」前面的人突然開口。

  「……你知道我為什麼生氣?」

  「你希望我知道還是不知道?」段響劍說。

  李珍檬想了想:「……不了吧,被你說出來的話,感覺很羞恥……」

  「哦,那我不知道。」

  摩托車拐了一個彎,駛上一條小路。這是當年李珍檬每天上下學的路;但她一連走了三年,直到有一次大學放假回家,才突然發現,這路兩邊種著的都是柚子樹。

  可能正因為太過熟悉,所以才沒有特意留心。

  現在,行道樹的枝頭已經掛滿了金亮亮的柚子。

  李珍檬想了想,還是開口:「當年填志願的時候,我一直很後悔沒填你的學校。」

  「我知道,」段響劍說,「但你現在那學校不是更好?」

  「所以這次考研,我也想去你的學校。」

  「我也知道。」

  「……那你還跟我說你不考了?」脫口而出之後,李珍檬馬上反應過來,臉上一紅,腦門一熱,「當我沒說,快忘記!」

  「哦,已經忘了。」

  摩托車在路口停下了,紅燈;很快就有車流在眼前魚貫而過。

  「你上次面試的那家公司怎麼樣?」李珍檬說。

  「比較湊合,」段響劍說,「我再看看。」

  李珍檬「嗯」了一聲,不說話了,默默等紅燈。

  生氣也好,彆扭也好,她這一回的小情緒,說來說去,不過是「我想去找你,你卻已經先走了」。

  就這麼簡單,簡單到她都不好意思跟人說。

  但今天鬧了一番之後,她有些明白——沒有誰找誰,誰等誰,誰為了誰;她的路是自己要走的,面前的這個人也是一樣。

  他沒有等她,她也不必去找他。

  同行並不是陪伴,而是「我正好也要去」。

  「那你就準備考我們學校了?」段響劍說。

  倒數結束,信號燈轉綠,摩托車轟鳴著竄過白線。李珍檬在他背後撅了個他看不見的嘴:「考啊,你們學校那個專業對我比較合適——不過也是湊合,我就一邊複習著,一邊看看有沒有更好的。」

  前面的人好像笑了笑。

  「雖然之前決定考研,是為了和你一個學校……不過現在,我想去看看更大的世界,」李珍檬說,「越學越覺得天地遼闊,還有那麼多有趣的未知的事……我想多看看。」

  摩托車突然「吱——」一個急剎車,李珍檬措不及防,一頭撞上前面那人的後腦勺,在頭盔上磕了個響。

  「……幹嘛呀你!」

  墨藍色的摩托在路邊停下了。段響劍也沒回話,直接跳下車去,轉身上了人行道。

  李珍檬幫他扶著車,看他進了路旁的一家小店,伸手從貨架上拿了個什麼,交給店員。

  粉紅色的,長條形的圓罐——綜合以上情況判斷,似乎是小豬佩奇的奶片。

  ……呵。

  「你醒醒!」,李珍檬對著他大喊,「雖然我已經不生氣了,但生氣也不是一管奶片就能哄好的!」

  聽到這句話,剛要出門的那人腳步一頓,然後轉身折回店裡,又拿了一管奶片。

  ……呵。

  兩管粉嫩嫩的小豬佩奇,一隻正在散步,一隻坐在地上看雲——7年過去,這豬精早成了過氣網紅,市面上很少再能看到它的吹風機臉了。

  「你先拿著,」段響劍說,「等會兒在你媽面前別說我壞話。」

  ……哼!

  然後他跨上摩托,重新發動,小車又沿著馬路「嗡嗡」地開去了。

  李珍檬信手晃了晃糖罐,覺得聲音聽著和當年似乎有些不太一樣。於是她拆了一罐,三兩塊雪白的那片一下子滾了出來。

  「現在別拆呀,」前面的人說,「車上晃。」

  「哦。」李珍檬一邊說,一邊就要擰上蓋子。

  ——「嘩啦」,一聲極輕極細的金屬聲突然從罐子裡滑出。

  是一條燦亮的手鏈,像水一樣滑落在李珍檬掌心。

  細巧精緻的銀色鏈子上墜了幾朵小花,幾粒愛心,還有一個銀光閃閃的……小豬佩奇。

  「都說了別拆,」段響劍說,「掉了可不好找。」

  李珍檬咧嘴「嘿嘿嘿」地笑,把鏈子套上自己的手腕,然後她把下巴往前面的人肩頭一擱:「怎麼,現在買奶片還能中獎的嗎?」

  《全文完
請注意︰利用多帳號發表自問自答的業配文置入性行銷廣告者,將直接禁訪或刪除帳號及全部文章!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4-4-28 17:27

© 2004-2024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