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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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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長(十級)

謝絕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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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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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0-26 00:01:19 |只看該作者
卷二 寒門書生 第二十章 舞弊

  官場裡有傳言曰——梟衛叼去的官兒,不啄得剩張皮,是回不來的。

  馮桂被抓之後,已投奔了左相的原蒙蔭派俱都慌了起來,他們自是顧不得馮桂殺人案是真是假,只覺得梟衛在追殺完刑部前尚書的餘孽後,終於要向他們這些殘黨開刀了。

  一時間京城內夜行馬車不斷,孔方兄如水般流入左相一脈的清流府中。

  兩日後,朝堂上便有御史台官員彈劾新科狀元亡父卻不上奏辭官丁憂,是為不孝。御史臺本欲借此淡化陳望苦主之態,卻教他當堂駁斥說亡父血冤魂未散,一日京中邪佞不除,誓不回鄉。

  御史台多少年來都是站著道德山尖上,上罵昏君下罵群臣,這一下卻是不小心栽了。若是陳父病逝還好,如今他是被殺,人家案子都沒定,就逼人辭官,不知是何居心。

  文武百官算是第一次領教了狀元郎的口舌之利,好事的武官幫腔嘲諷了御史台兩句,便將朝中清流點炸了。

  據陸爹回家後描述,陳望站出來接連舌戰御史台、大理寺、吏部三大朝中著名嘴炮,直說得幾個年紀大的當庭摸藥丸嗑了兩粒才沒倒下去,最後聖上都笑了說你等再吵下去是不讓朕用午膳了,兩邊這才收兵下朝。

  又次日,聖上下旨,翰林院編修陳諾之升吏部員外郎,暫代吏部侍郎行事。

  進士入翰林院後還不算安定,就像秀女入了後宮,是近中宮之側成青雲大道、或是居冷宮之遠蕭索度日,往往就在第一次出翰林院的時候。

  尤其是馮桂被關在梟衛府的時候,忽然下旨讓陳望代吏部侍郎之職,那就只有一個可能……馮桂已是君王棄子了。

  而棄子的下場……多半是有冤的報冤,有仇的報仇了。

  ……

  四月十二,陳父頭七之日,馮桂因當眾殺人,又被查出豢養買賣幼童、擄掠良婦等罪,流放塞北,永不赦歸,其三族廢族學、奪科舉之資。

  梟衛府是最先收到上面的判決令的,陸棲鸞連日在如山的密檔裡找尋馮桂罪證,終於有了成果,一收到消息,便想去找陳望。

  陳望自升了吏部員外郎,便搬去了吏部官邸,也正是因聖上有器重他的意思,府中儘管白綾飄飄,卻也是門庭若市。

  「……當心著點,裡面的物件可沉著呢。」

  陸棲鸞到時,大大小小的官員和他們帶來的隨禮裡,金銀器碰撞的聲音時不時飄進耳中,引得陸棲鸞心中升起一絲古怪。

  「請問……可是陸小姐?」

  府裡一個小廝見她來了,連忙迎上來。

  「我是,陳大人可在?」

  「在、在的,今日老太爺頭七,陳大人自然是在的。您家那位陸小公子也來了,好像正在後院與陳大人說話。」

  陸棲鸞點了點頭,握緊手裡發熱的判決副本,道:「外面賓客多,你先忙,我自己去後院找他便是。」

  府內烏壓壓的一片,大多是與陳望同屆的進士,涇渭分明地站在靈堂左右,彼此的眼睛裡大多數沒有致哀之色,唯餘對彼此的揣測與相輕。

  「那馮桂是自己作死,受賄又好玩狡童,前些年有個長得好的進士,險些被他收義子的名頭逼得病死了……這次收到陳諾之頭上,算他倒黴。」

  「……馮桂怕是起不來了,只是如此一來左相也算是斷了根指頭,這陳望真敢如此得罪座師?」

  「呵~左相若是在意,又何必派這些門生來上門弔祭?舊的不去新的不來,這就來找新的了。」

  「陳諾之倒是個狠角兒,第一個出翰林院,前途不可限量啊……」

  聽著這些進士的議論,陸棲鸞慢慢為逝者上完一炷香,暗歎朝中也不安定,轉身便往後院走,哪知剛轉過廊角,迎面便撞上急匆匆而來的秦爾蔚。

  「啊!」

  秦爾蔚嚇了一跳,霎時臉色便蒼白下來。

  「你……你怎麼來了?」

  陸棲鸞見他往邊上挪,一腳蹬在走廊的柱子上攔住他的路:「我記得去年走之前你還有精神跟我隔牆吵架來著,怎麼現在這麼慫?你是背著我做了什麼嗎?」

  之前有陸池冰在場還好,讓他和陸棲鸞獨處,哪怕只片刻,背後的冷汗都止不住地往外冒。

  秦爾蔚,目光慌亂地偏到一邊,抖著嗓子道:「我、我沒有,只……只不過最近犯了癔症,夢裡見你來索命……」

  陸棲鸞面無表情道:「我若是要索你的命,就不會等到夢裡了。也不知是誰那年看的汙糟本子,若不是我去幫你頂鍋,你爹少不得要打斷你的腿。」

  秦爾蔚家教極嚴,想起舊事,自知對陸棲鸞理虧,只得連連稱是。

  陸棲鸞見他仍是一副畏懼之態,又寒聲問道:「你摔我的那面玉佩呢?聽池冰說你找人黏好了,打算什麼時候還給我?」

  秦爾蔚的臉色又白了三分,連忙道:「那玉……那玉缺了角,給你也戴不了,我找人尋塊上品羊脂玉給你按原樣重新雕一個,改日便送到府上。」

  那玉佩是她從記事起便戴著的,菩薩蓮花座的模樣,上學的時候在一眾小孩兒裡算是獨一無二的,陸棲鸞雖喜歡,但也知道不過是外物,本就不打算追究。

  「這些閒事無所謂,這幾日顧不上,我有件事想問你,那日瓊林宴池冰回來就像鬥蔫了的公雞似的,你們一同去的,告訴我瓊林宴上到底發生了什麼?」

  秦爾蔚咳嗽了一聲,道:「這……說來不好意思,也都是文人相輕那一套,受了些風言風語罷了。」

  陸棲鸞盯著他的眼睛:「真的?」

  「是真的,就是左相那一脈,嫉妒池冰的文章寫得好,發生了些……口角。」

  ……說謊。

  陸棲鸞本也是想著陸池冰經歷了些文人爭執,但如果秦爾蔚拿這個當搪塞她的藉口,反推之說明實情怕是要比她想得嚴重許多。

  秦爾蔚見她不說話,慢慢往她後面走:「若沒什麼事的話,我便去前面會客了……」

  「給我站住。」

  陸棲鸞一把扯住秦爾蔚的衣領,神色淩厲地壓低聲音道:「別告訴我你帶著他舞弊了!那可是死罪!誅三族的!」

  「沒有沒有!不是我舞弊!」

  「那就是他舞弊了?!」

  「不是他、是陳諾——」見陸棲鸞的眼神一凝,秦爾蔚知道自己說錯話了,連忙捂住嘴,「你先別激動,冷靜點,我慢慢告訴你。」

  心底深處空白了一瞬,陸棲鸞啞聲道:「……你說吧。」

  她早就有一種不安定的感覺,但不知何時而起……亦或是,早在第一次見陳望的時候,那個人跪在雪地裡時,眼睛裡沒有對命途的仇視,而是寫滿了謊言。

  他給自己安排了一個為父正名、千里奔波考取功名的寒門學子角色,而她就剛好像是天真不諳世事的善心官家小姐一樣,走進了他寫好的戲文裡。

  陳望是長於扮演苦主的,寒門出身的苦主,父親被殺而青雲直上的苦主,一步一步……

  「……因科舉之事木已成舟,我見周圍的進士大約是知道的,便勸池冰忍一忍,好全了你這姻緣。」

  秦爾蔚顫聲說罷陸池冰的卷子被偷換前後事宜,見陸棲鸞仰頭看著漸暮的天色不語,便斗膽道:「科舉的試卷都是由吏部官員專職抄錄了再呈上評卷的,原卷和抄錄卷皆要保存,他們能模仿池冰的筆跡將原卷也一併偽造了,調得動此等手段,除左相外不做他想,你還是……啊!」

  話未說完,迎面便是一巴掌,秦爾蔚捂著劇痛的右頰,呆呆地看著陸棲鸞陰著臉,用一種令他發寒的語調道——

  「我謝你殷殷善意,教他少年意氣折盡。」

  秦爾蔚見她轉身朝陳望的書房走去,急聲道——

  「不可能的!這是京城,龍虎之地……你惹不起!別去!」

  「怕什麼?人這一輩子該屈膝折腰的時候太多了,這節骨頭,不該折亦不當折。我要把它抓出來見個分明,是虎就殺虎,是龍……就斬龍。」

  ……

  分明是初春的時節,這處新起的書房外卻僅有一脈伶仃春綠,俯首於泥瓦堅實的縫隙之間,艱難地攀爬著……

  「你那日說的,可還算數?」

  書房裡茶盞已冷了許久,陸池冰說出這句話時,喉舌裡都在發苦。

  其實比起這個,他更想問是——便是不屈從於這舞弊之事,他也有探花之才,這狀元之名,真值得他折節嗎?

  白麻繫於紫金蟒袍外,今非昔比的寒門書生,面對陸池冰幾乎可稱得上詰問的話,眼底一片淡然無波。

  「……我那日說的,不會娶宋明桐,算數。」

  「可你也不會娶陸棲鸞,是嗎?」

  陳望閉上眼掩去眼底的思緒,道:「家父身故,便是御史台不敢再以辭官丁憂之事逼我……可我,畢竟是儒門之人,需守儒禮。」

  陸池冰閉上眼道:「到底是毀諾了。」

  「抱歉。」

  陸池冰笑了起來,站起來將茶盞掃倒在地上——

  「我陸家,哪點對不住你?她……又是哪點對不住你?!」

  「……」

  「將你撿回來的是她!答應許給你的是她!你父親被狗官殺了,熬了數宿幫你找罪證將那狗官定罪的也是她!你憑什麼?!」

  陸池冰發紅的眼收在眼底,陳望抬頭看他,沒有辯解,只說了一句話——

  「望,欲做人上人。」

  「……」

  骨節顫抖著作響,陸池冰頭一次體會到何謂恨之入骨,幾乎是恨到要動手之事,身後的門開了。

  「池冰,你回去……我來跟他談。」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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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寒門書生 第二十一章 白衣皮下赤心毀

  「……我現在還能背得出你曾寫的那半闋薄命女,寧死不願為惡官織一尺布,不為財賄動半寸心。不知我現在,是否還能聽你作出下半闕?」

  「陳年舊作,早已淡忘了。」

  有時人眼非是你認真去看,才看得清、辨得分明的。

  是真是假,至少陸棲鸞此時無從判讀。

  昨日的陳書生,今日吏部的陳大人,分明不過幾壺更漏斷浮沉,卻恍若時節更迭,翻了二十辜春秋。

  「你可知,科場舞弊是重罪,首惡當三族盡夷?」

  一案相隔,陳望垂眸道:「望,已無三族可夷,成人上人,或是階下囚,願與一賭。」

  「好。」

  陸棲鸞平日裡也笑過癡男怨女的話本,可一旦落在自己頭上,卻發現恨怒多過怨氣,甚至可以用一種冷靜到異常的口氣直訴自己的想法——

  「陳望,你可知婦人最擅者為何?」

  「……不知。」

  「婦人擅柔亦擅仇,陸棲鸞,最擅記仇。」

  嘴上說著記仇,眼裡卻又清澄得坦然。

  「我討厭事後又查到你有什麼苦衷內因,不過即便是有,為你昨日之惡,為你今日之言,我也不會原諒你半分。」

  ——有內情也不原諒,所以你有什麼話,最好現在說。

  一如那日她說的讓他不必勉強,黑白分明,沒有半分猶豫。

  陳望閉上眼道:「此事背後之複雜非你所能想,莫要插手,待三五年後,雲破天青時……」

  「陳諾之。」陸棲鸞打斷了他,道:「三五日便物是人非至此,三五年後,昔年金州志學之士,初心可存?滄海之誓可在?」

  「……」

  她是說中了,教他狼狽得無處遁形,狼狽得……不能不直面己身之惡。

  「不能赦?」

  陸棲鸞搖了搖頭,道——

  「初見你時,你拿一個不諳世事的閨閣小姐的角兒套住我,拿當過戰俘的父親為自己爭一個為父立志的名聲,無可厚非,我不曾與你計較。」

  「我曾感念你元宵夜時,護我於身後,便想著這樣的人,多半不是壞的。過些時日,我能放心許了連理……」

  「而現在,一邊傷我家人,把我陸家的顏面踐踏至此,又一副背負痛苦的表情彷彿我做了什麼便是擾亂你的籌謀,給我扣了一個衝動行事的帽子……至於你是真情實意還是虛情假意,我不在乎,與你,也再無來日可期。」

  文人大多是有這樣的本能,把自己的人生繪製得彷如一台惡俗的才子佳人的戲碼,或是憑著高人一等的視線看待每一個有可能成為自己妻子的女人。

  腳步聲遠去,陳望撿起陸棲鸞扔在地上的定罪書,那上面看得出來,條條皆是熬盡了心血才為他報仇而找出的仇人罪名。

  「……到底是錯眼了。」

  ……

  「你要去查春闈?」

  「是啊。」

  「你腦子沒病?」

  「有一點,請幫我找葉扶搖開副薏仁湯醒醒腦子。」

  馬主簿覺得陸棲鸞確然是有毛病,熬了好幾宿為了給未婚夫報仇,一趟回來卻要重查案子幹死未婚夫。

  這麼想著,馬主簿甚是憂慮,去找了高赤崖,後者想了一會兒,問:「她是不是被陳望始亂終棄了?」

  「有道理,女人要殺人的時候,大多都是這麼個內情。」

  「那就沒啥好說的了,薄幸之輩人人得而誅之。」

  馬主簿:「她是你招進來的,就這樣放著她去撬左相家的門,是不是不太合適?」

  「不是不太合適,你看聖上直接就讓陳望調去吏部代侍郎行事了,意思就是這件事根本就不能查。」話鋒一轉,高赤崖又道:「不過嘛……梟衛府這邊只有備案,罪證什麼的還都放在刑部,她要是跟她爹撒撒嬌想折騰點什麼搞搞陳望,我們梟衛也很難插手你說是不是,畢竟家務事嘛……」

  ……

  當日放衙後,陸棲鸞回家,直奔逗醬醬玩兒的陸爹而去。

  「你看看這妮子,養了狗也不好好遛,今天吃了多少來著?」

  「大人,小姐不忙的時候一天遛兩次呢,今天餵了兩小盆兒。」

  陸爹抱著醬醬愁道:「還不如不養,你看這腿上都沒肉。一天比一天瘦。」

  「大人,這狗就這樣,不是瘦,是慢慢長大了。」

  「胡說,哪有吃不胖的狗,再給燒盆肉來。」

  從醬醬這件事上可窺見陸爹是個言行不一之人,家裡最嫌棄養狗的是他,遛狗遛最多的也是他,最近更是變本加厲,為了遛狗還特意提早放了衙。

  正揉著醬醬的耳朵絮絮叨叨,便聽見陸棲鸞沖進後院就是一聲吼:「爹,你最近案子的筆錄放書房哪兒啦?」

  「架子右邊第二個格子……哎你想幹啥?!」

  陸棲鸞跑進書房就打開了陸爹的筆錄仔細翻找起馮侍郎殺人案。

  陸爹有個好習慣就是沒辦完一樁案子就要把案情整理好寫一本筆錄,閒時翻來看看,增強一下辦案的閱歷。

  陸棲鸞本來是想翻到春闈前後的貪瀆案,卻一下子翻到了馮侍郎殺人案上,一條記載讓她疑惑起來。

  「這是……」

  案子也很是簡單,無非是陳父打上桃李堂說陳望不孝,考中了狀元卻不來接他,待打暈了陳望後,又與恰好在堂內喝酒的馮侍郎起了衝突,二人在樓上爭執起來,馮侍郎被陳父打傷了眼睛,惱怒之下將其推落。

  「案發前,陳望被其父用拐杖打傷頭、右手與後背,直至昏迷,桃李堂裡的人連忙將陳望帶到樓上,由一名侍女照顧。其他人知道這是新科狀元之父,不敢將他趕走,便把陳父領到陳望休息的房間隔壁勸導。」

  「接著,馮侍郎聽說陳望被他父親打了,便來見陳父,馮侍郎見陳父是個戰俘出身,十分瞧不起,便屏退左右鎖了門,試圖說服陳父,拿一筆錢讓他識相與陳望斷絕關係,叫陳望改姓馮,還拿出了陳望獻給他的詩說陳望已歸心,因此激怒了陳父。」

  看到這兒,陸棲鸞才有些奇怪,她記得梟衛府曾經給她一條情報,說是陳望在案發前一夜剛剛寫了一首藏頭詩諷刺馮侍郎,與其生隙。

  可馮侍郎看上去可並不像胸懷寬廣之輩,怎麼第二天就原諒他了,還要收他當義子?

  「你看看你,又把你爹的書房翻得一團亂,都這麼大的姑娘了,什麼時候能把東西都整整好?」

  陸棲鸞從小看書又快記得又牢,常常抽一本看一本,還不放回去,陸爹不知道嘮叨了她多少次,最後還只能歎著氣收拾。

  陸棲鸞看罷筆錄,忽然開口問她爹:「爹,文人寫賀詩的時候,做藏頭詩的多嗎?」

  「不多,藏頭詩因是要藏頭,有拘詩詞格律,在賀詩裡算是下乘。」

  陸棲鸞點點頭,又翻了一遍筆錄,疑道:「那您看這兒是不是寫錯證詞了?殺人的那間屋子裡只發現了一首寫著詩的紙,那首詩並非藏頭,而後面馮侍郎的證詞是,陳望給他寫過一首藏頭賀詩,還念給了陳父聽。」

  陸爹瞄了一眼,道:「哦,還真是,許是前一夜馮侍郎喝多了酒,宴上作詩的又不止陳望一個,記錯了吧。」

  「那首現場發現的詩寫的是什麼呢?」

  陸爹從另一本書裡抽了一張紙丟給她,道:「詩是好詩,但他自喻為漂泊旅人,求蒼天大樹遮風擋雨,倒是與陳望從前的反骨文風相去甚遠。」

  陸棲鸞接過來一看,是一首無題七律——

  倦讀詩書十四年,浪死虛生空度閑。

  拗蓮作寸絲難絕,興酣落筆搖五嶽。

  殘英雖亦妒我香,寸葉猶可慰悲懷。

  唯恐蕭殺秋風起。漂泊旅人覓蒼蓋。

  沒什麼毛病,只不過的確不是藏頭詩。

  陸爹見她皺眉一臉苦惱狀,哎了一聲道:「那馮桂早就伏法了,你又何必為了陳望這麼盡心竭力地追究呢。」

  陸棲鸞站起來道:「那馮桂是什麼時候流放?」

  「是今天吧……放衙的時候已經上了囚車,這會兒應該到城門口了。」陸爹說完,便見陸棲鸞往外走,連忙喊道:「你幹嘛?!別告訴你爹你要去找馮桂麻煩!人家都被流放了!」

  「不是,我只是有一句話想問問他,問完就散絕不糾纏。」

  待疾步走門口,陸棲鸞又忽然停住了步子。

  「對了爹,你誤會了,我不是為了幫陳望。」眼底寒芒微閃,逆著窗外漸暗的月光,陸棲鸞寒聲道:「我現在是要弄死他。」

  ……

  春四月,最是萬物繁盛的時節。

  城門前,七八歲的娃兒們拖著粗布做的飛不起來的風箏四處瘋跑,揚起的灰塵嗆了路邊一頂銀絲綢小轎旁的侍女一臉。

  這些侍女皆是一般的身長,一般如凝脂的膚色,舉止端雅俱不似常人。此刻被灰塵一嗆,拿帕子捂著口鼻靠近轎子細聲道——

  「殿下,陛下只允您出來玩一下午,還要將太子殿下提出來,再晚那大理寺便要放衙了。」

  轎子內有個稚弱的嬌聲哼哼了一會兒,道:「再給我買一串兒炸圈兒就走。」

  「殿下,民間的炸物多食不宜,還是回宮再……」

  「但是炸的好吃呀!我哥啥都不行就找吃的行!」

  磨蹭了一會兒,侍女也只好隨了貴人的意,待買了回來,便瞧見轎子裡的貴人掀開窗子看著街道另一邊。

  侍女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只見是一隊官差押解流囚等著出城門,便道:「這些都是罪人,不值得汙了殿下的眼。」

  「不,你們抬我過去,找那邊那個紮金翎髮繩的。」

  問罷了恨恨被帶走的馮桂,陸棲鸞知道恐怕事情要大了。因心裡過於沉重,走路都有些心不在焉,險些撞上一面轎子。

  「抱歉……殿下?」

  她與小公主一別已快三個月有餘,意外的是這小公主也不嬌蠻,被她賣了一道還不報復。此刻也只是撐著下巴問她——

  「我聽見你跟那犯人在談吏部那個陳望的事,宋明桐說的你被他拋棄的事兒是真噠?」

  「……公主,我被陳望拋棄這個事兒、呃這個事兒已經傳得這麼廣了嗎?」

  「是啊,宋明桐說的時候可開心了,我第一次見她笑得那麼燦爛。」

  陸棲鸞深吸了一口氣,道:「沒錯,我現在特別想找個官衙擊鼓鳴冤。」

  「你爹不管?梟衛也不管?」

  陸棲鸞歎了口氣道:「刑部管不了,若是翻案等同打梟衛的臉,他們不攔著我就不錯了。」

  小公主眼睛轉了轉,道:「那你跟我走吧,刑部和梟衛管不了,大理寺專管皇族和百官,還是可以管的。待把我家那蠢哥哥撈出來,讓他借你東宮印一用,逼大理寺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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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0-26 00:01:44 |只看該作者
卷二 寒門書生 第二十二章 書生寸筆亦可殺人

  宮裡宮外皆是一片喜人的綠,連東宮牆角的春草也早早地長了一茬。

  「……你是不是皮癢了?太子還沒被廢呢,就敢偷懶,宮門前的雜草長了這麼多也不知道拔!再教我看見,小心你的腿!」

  被訓斥的宮僕一面惶恐低頭,待老內監轉身走遠,便又恢復了一臉不屑的神色,坐回了牆角偷懶打盹。

  這樣的場景,在東宮已經上演了六年有餘。

  老資格的宮人還記得,太子年紀尚小時,與皇帝的矛盾還沒有現在這麼深,也曾勵精圖治想要做個賢君。

  只可惜他為人過於剛直,皇帝的帝王心術用得越多,越是教他失望,因此甚至有過數次爭執,再後來,竟索性丟下高貴的儲君身份,逕自如一個無拘無束的武人一般遨遊江湖去了。

  父子離心,太子無心政事,朝野非議紛紛,易儲的聲浪也是一年高過一年。

  「聽說了嗎?太子被放出來了……」

  「若非年前三殿下的母家出了那檔子事兒,我估摸著,今年就要換天了。」

  「說不好……」

  百官下朝,從東側門走的官員總是會瞧見東宮的,平日裡辦公枯燥,每每瞧見東宮那生了瓦松的琉璃頂,便拿這當了齒間老味,翻來覆去地嚼。

  「你瞧那刑部的陸胖兒,前日裡還對那吏部的狀元女婿噓寒問暖的,今日怎麼了?准女婿給他叉手彎腰,連理都不理的?」

  「你有所不知,這陸大人家的姑娘對那陳狀元有救命之恩,見他老父親被馮桂那孫子殺了,還幫忙查案。這陳狀元受了她再造之恩,還是一介寒門書生的時候便向她求娶,這陸家姑娘也答應了,可昨日裡又傳出來,這陳狀元反悔了……」

  「喲~金州小地方出來的書生還挑呢,那老陸家的閨女我瞧見過,笑起來像小妖精一樣,有倆小酒窩,簡直不像是老陸生的。這都不要,陳大人還想尚公主不成?」

  「公主還小呢,不是有傳言說宋相爺想把孫女許給他嗎?估計是想攀左相家的高枝呢。」

  「可不就是攀上了嗎,瞧這兩日,左相樹蔭大,刑部那裴尚書險些讓他給架空了一半,整個吏部以他為首插進來多少左相門生,年輕人啊……」

  有年歲的官兒雖不齒陳望這般為人,卻也沒那個心思去彈劾他,畢竟御史台那幫人壯烈在前,他們這般年紀大的誰也不想先去領教吏部員外郎的口舌之能。

  ……畢竟新科狀元,為官上是塊無可挑剔的好料。

  而輿論的中央,吏部陳大人,恍如一尊石像,絲毫不為外人論調所動,目送陸學廉的身影消失在宮門口後,忽而有人從後面拍了拍他的肩。

  陳望轉身低頭一禮:「座師。」

  「天下婦人多矣,何況吾聽聞他那女兒竟去做了女官,想來也並非良妻。男兒當以社稷為志,莫教兒女情事誤了前程。」

  「……學生受教。」

  「你知道便好,馮奎等人在你瓊林宴上鼎力相助,讓你安然過了帝眼。如今吏部尚書已近致仕,待老夫運作一二,教你得了吏部,就該是你提攜他們的時候了。」

  陳望點頭稱是,隨後又忍不住問道:「座師,學生有一事不明。」

  「說。」

  「座師當日也十分欣賞陸池冰策論,何以不索性收了他做門生?」

  「你倒是心寬,此子出身遂州儒門,學荀聖之道,非吾同路。再者過於年少,處事不如你手腕老道,給他個探花,已是抬舉他了。怎麼,你覺得老夫處事不公?」

  「座師志在天下蒼生,不拘小節,學生不敢相疑。」

  似是十分滿意陳望的順從,待出了宮城門,老者又道:「……今年那些冰炭孝敬老夫府上不缺,既然是你安排,午後便送到你府上,下個月吏部考評你就看著辦吧。還有,下旬休沐時,來府上見見明桐,這丫頭詩詞不精,早想給她找個老師教一教了。」

  陳望站著默然片刻,道:「學生謝座師厚愛,恭送座師。」

  風吹起袖角的羽禽暗紋,陳望轉身抬頭望向宮門上猙獰的龍紋,恍然覺得那些龍像是在看著自己。

  恍如在看一個跳樑小丑。

  「陳大人。」

  有一名陌生的官員忽然上前一拜,道——

  「……下官是大理寺長史劉德,敢問您可是與太子殿下有仇?」

  陳望微微回過神,道:「只有一面之緣,未曾結仇,劉長史何出此言?」

  「是這樣的,太子昨日思過畢,在後面與菡雲公主說了一會兒話,便要出來告您,傳了些……傳了些莫名其妙的謠言,又強令大理寺正蓋印受理,您……什麼時候有空,能來大理寺辟闢謠?」

  所謂權勢,就是這些理當執掌公義之人,明知自己有罪,卻不得不給他賠著小心。便是一個即將被廢的太子要審他,這些人都不敢直接動手,而是想敷衍了事。

  「是什麼樣的罪名?」

  「您別在意,那原告非說您……誣陷您父親之死是您所為。」

  「……原告是誰?」

  「是梟衛府一名八品小校書,待事後下官自會為您主持公道,治她個誹謗上官之罪……」

  「不必了,何時開審?」

  「明日未時。」

  「明日請寺正大人先審,我處理完公事自會去大理寺一辯究竟。」

  ……

  「殿下為何要幫下官?」

  「自古以來後宮爭寵,文人作亂,最是好看。我既噁心這些,有時又忍不住去看,幫你一把也無所謂。」

  「倒是你,想好了,若此案真叫你翻了,可就是致陳望於死地了。」

  「誰說不是呢。」

  陸棲鸞前一刻還在猶豫,猶豫是不是真要如此趕盡殺絕,待站上大理寺大堂時,便不這麼想了。

  她給陳望留下的話,縱然絕情,也感覺得到他的痛苦。

  ……既然生不如死,不如教她送上一程。

  大理寺正這兩日過得焦頭爛額,那陳望眼下是左相面前的紅人,又掌管百官考評,他若是一個處理得不好,說不得今年便要被放逐到哪個窮鄉僻壤做官。

  而這邊,太子縱然一直被非議,也還是儲君,加之證據十足,非是他能相抗。

  寺正緊張地看了一眼坐在一邊旁聽的太子,顫聲道:「殿下您是要旁聽?」

  太子點頭道:「本宮不好插手你大理寺的事,一句話都不會說的。這陸校書說證據在手,寺正秉公行事便是。」

  所以……罪魁禍首就是梟衛這個校書!梟衛如此猖狂,找麻煩竟找到他大理寺頭上來了!

  這麼想著,寺正便沉下了臉,對堂下喝道——

  「陸校書,馮桂殺人案是你梟衛處置,若要翻案,也是你梟衛的過失,你可想好了?」

  「下官想好了,還請大人傳人證物證吧。」

  桃李堂婢僕眾多,那日馮桂殺人時,樓上樓下不少人都聽到了,而在這之中,最近的便是在陳父打傷陳望後,留下來照顧陳望的侍女姚小梅。

  「民女那日,原本在房中照顧昏迷過去的陳公……陳大人,忽然聽見隔壁有爭執,便出去查看,見門鎖著,只聽到死者與馮大、馮桂吵起來了,接著便傳出馮大人的叫聲,多半是那時被死者拿筆戳了眼。」

  陸棲鸞問道:「也就是說,在你聽到慘叫之前,馮桂是看得見與他爭執的人只有陳父一個是吧。」

  姚小梅點頭道:「是的,先前便說了,屋裡只有兩人。」

  寺正不耐煩道:「陸校書,我看這案子便到此為止吧,房門緊鎖著,陳大人便是想殺人也是進不去的。」

  陸棲鸞搖頭道:「寺正大人是未去過現場,此案由梟衛府辦理,知道案發的房間和陳望休息的房間,其實是連在一起的。而桃李堂是會客所在,隔間為求通風,大多有一扇不常打開的窗戶連通。」

  姚小梅道:「是這樣的,桃李堂背靠南湖,若不通風便易生潮,但那窗戶只在每月灑掃時開,平時是不用的。」

  寺正哼了一聲,忽然又覺得胳膊發寒,扭頭一看太子正涼涼地看著自己,咳嗽了一聲立時坐直。

  「那下官便繼續說了。」陸棲鸞抖開一張畫著兩間房門的紙,道:「小梅聽見馮侍郎慘叫後,立即去樓下找管事上來,管事年邁,過了約四十息的時間才上來,等到了門前時,陳父已經從樓上跌落了下去,也就是說,在這四十息的時間裡,現場只有陳望、陳父、馮桂三個人。」

  寺正皺眉道:「陸校書,你說話可要放嚴謹些,就算有四十息的時間,你怎麼就知道陳大人翻窗到了隔壁殺人呢?本官醜話說在前面,你等小官胡亂誣陷上官,是要流放的。」

  「下官自然是有證據。」

  陸棲鸞又拿出兩張紙,道:「左邊這張《春夜送馮侍郎》是馮侍郎為嘲諷陳父,念給陳父的詩,右邊這張無題則是現場發現的詩。」

  寺正拿過去仔細審閱,那首《春夜送馮侍郎》,寫的是:

  倦讀詩書十四年,浪死虛生空度閑。

  拗蓮作寸絲難絕,興酣落筆搖五嶽。

  殘英雖亦妒我香,寸葉猶可慰悲懷。

  杯酒難敬識驥心。應報伯君愛逸才。

  馮桂的證詞是「背」給陳父聽的,實際上現場應該是沒有寫在紙上的,那麼這張專門獻給馮桂詩文是從哪兒來的?

  最耐人尋味的是,馮桂所背的與現場發現的詩文並不一樣,作為實證的《無題》最後兩句則是「一夜愁殺湘南客,白衣詩人烏髮霜。」

  寺正斜著眼看了半晌,道:「又如何?許是馮侍郎記錯了呢?就憑這兩句不一樣的詩,就能栽贓陳大人殺人?」

  「沒錯,第二首無題正是陳望殺人後在現場現寫的,之所以不一樣,則是他故意為之。」

  「什麼?」

  「大人還看不明白?」陸棲鸞將《春夜送馮侍郎》折了一半,將每一句詩文的第三個字都露出來:「馮侍郎之所以拿這首詩來炫耀,是因為此詩藏中,寫的是『書生寸筆亦可敬君』,同理而言,第二首詩,才是陳望想真正表達的,也是我之所以判定陳望乃弒父之人的主因——」

  寺正又將第二首詩看了一眼,駭然失色。

  倦讀詩書十四年,

  浪死虛生空度閑。

  拗蓮作寸絲難絕,

  興酣落筆搖五嶽。

  殘英雖亦妒我香,

  寸葉猶可慰悲懷。

  一夜愁殺湘南客。

  白衣詩人烏髮霜。

  橫著看,便是:書、生、寸、筆、亦、可、殺、人。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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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寒門書生 第二十三章 無諾有諾

  「不可能!」

  寺正這才真正慌了神,本以為聽說陸棲鸞被陳望拋棄,是怨婦之心作祟,沒想到她還真的找出了點什麼,這事兒怕是要大了。

  「再怎麼說,陳父也是他之生父,他為何要弒父?動機何在?」

  「只因為陳望之母,是被陳父生生打死的。」

  堂上一靜,寺正皺眉道:「你莫要血口——」

  「讓她說。」

  陸棲鸞朝太子微微一禮以表感謝,閉上眼回憶了一下梟衛府密檔閣中有關陳望的過去。

  「金州陳望,辛酉年七月初三生,幼時,其父入鳳台關參軍,曾任伍長,因在邊關蓄養小妾,此後便與家中斷訊。其母陳吳氏白日耕作,夜中紡織維持家計。」

  「如是十數年,因陳母貌美,常有惡鄰相欺。又曾為交陳望鄉試,委身惡鄰,儘管後來陳望一鳴驚人,其母卻落得鄉民口舌……」

  個中樁樁件件,雖是從昔日與陳望同鄉的國學寺學友處聽來,卻是一字一句,盡泣血之情。

  陸棲鸞曾聽爹爹說過,有鄉民善於聖人,亦有鄉民惡如凶虎。因而近來儒門擢拔人才,最是看重寒門學子,只因他們最是曉得世態炎涼,也最是狠得下心,動得了手。

  「……陳母心力交瘁,病臥在床。時陳望已成舉人,得鄉紳資助,終以為能盡人子之孝,可邊關戰事稍停,陳父從敵國歸鄉。因被俘虜關了數年,對朝廷滿腹怨懟,回鄉路上又聽鄉人嘲笑,大罵髮妻不貞,衝入家中,將臥病在床的陳母生生掐死……」

  堂上一片寂然,大理寺正覺得她說得遠了,咳嗽一聲,道:「金州歷來考評還算中品,本官還未曾聽說過有這般案子上呈京中,你怕是無憑無據吧。」

  「非是無根無據,只要朝廷願查,便能發現——在金州之地,男子殺妻從來無罪!」

  寺正一時間不知如何應對,這事不能查,至少不能讓他大理寺來查,一則金州路遙,拔起籮蔔帶出泥,不知會招來多少麻煩,二則此事傳出去不好聽,民間謠言一起,他們別想好過。

  「類似之事,本宮見過,你說後面的事吧。」

  陸棲鸞知道太子在提醒自己,現在不能在這一點上鬧得太大,點頭道:「陳望與文友歸家時,發現陳母已死,幾欲弒父,被其文友攔下,說此事傳出,勢必影響他之功名,教他為陳父瞞下此事。」

  寺正又懷疑道:「不對吧,本官所聽到的是,陳大人昔日遭金州學政迫害追殺,其父為救他被山賊砍傷,他才一路帶病父進京。」

  「大人居廟堂之高,難道真的以為我堂堂大楚,千里挑一考出來的舉人,能被一州六品學政迫害得連進京的路費都沒有?」

  撿到陳望的時候,在元宵節前、朱雀大街,這時候百官休沐,便是她不來,待下朝官員路過,怎麼說也好事的貴胄看得見。

  而陳父是怎麼一病至此的,細究起來怕是不能為外人所道。

  寺正稍加想像,便倒吸一口冷氣。

  「所以,你的意思是,陳望對其父懷恨,還忍下來帶他進京,就是為了博取寒門名聲?」

  「正是如此,用罷陳父後,陳望雖表面上待其父恭敬,實際上並未關心。待博取功名後,適逢春闈舞……」

  說到這,陸棲鸞一眼看見太子微微搖搖頭,便垂眸改口道:「適逢馮桂要強收他做義子,便設計了這套殺人謀算,既為母報了仇,又因此得聖目垂青,得登青雲之道。」

  寺正渾身冷汗如雨下,道:「你所言……句句屬實?」

  「句句屬實,得殿下相助,御史台已派人赴金州查辦陳父殺妻之事,一經查實,彈劾陳望包庇生父行兇的奏摺明日便會上呈御前,只差大理寺這邊是否願主持公道了。」

  陸棲鸞這裡說了個謊,御史台還不知道此事,但他們被陳望落了面子,正是恨他入骨之時,只要大理寺這邊受理此案,再通知御史台教他們去查,他們沒有理由不樂意。

  尋常官員遇上大案是絕不敢輕易受理的,除非他們知道其他衙門動了手,自己不是孤軍奮戰,才會有辦實事的意思。

  大理寺寺正顯然是被陸棲鸞拿捏住了心思,一時間面上陰晴不定。

  今天都說到這份上,大理寺知道了不該知道的,已經算是把陳望得罪死了,而官場的規矩猶如鬥雞,你碰我寸羽,我便要啄瞎你眼。

  這時候太子又說話了——

  「本宮能不能問句話?」

  「殿下請說。」

  「既然知道了陳望動機已存,我們還是回到剛剛的殺人手法上。本宮聽證人說,陳望被陳父打傷了右手……這個,既然右手傷了,又怎能在現場寫出這樣的殺人詩呢?」

  寺正彷彿一瞬間找到救命稻草了一般,忙道:「對,殿下明鑒!手都傷了哪有力氣寫詩?我可沒聽說過陳大人是個左撇子,定是馮桂記錯了!」

  陸棲鸞搖頭道:「不,陳望春闈前曾長住敝府之中,下官聽他說過,左右手都可寫字。」

  寺正心裡微微鬆了口氣,看來這陸校書也沒有別的證據,就算將案子動機手法都說清了,只要等下陳望來時堅稱自己左手不會寫字,此案便絕不成立。

  寺正這麼想著,一時間便彷彿找回了官威,拍了一下驚堂木道:

  「笑話!你不要拿不出證據便胡攪蠻纏……」

  正欲言語打壓陸棲鸞一番,寺正突然目光一凝,只見堂外一人,紫衣徐行而來,待入了堂上,神色淡然。

  「吏部員外郎陳望,見過太子殿下、寺正大人。」

  待太子說了一聲免禮,寺正咳嗽了一聲,道:「陳大人來得正好,事出突然,有人疑你殺人,還請陳大人一辨清白,本官自會主持公道。」

  陳望目光與陸棲鸞相觸,意外地一片平靜。

  「陸校書……有何指教?」

  兩日不見,倒真是應了當時陸棲鸞那句三日如隔三秋的話。

  當面逼死一個人是什麼感受,陸棲鸞不想細細體會,在見到他的瞬間便將自己放到一個陌路之人的位置上,冷冰冰地說道——

  「請陳大人,寫下當日桃李堂獻與馮侍郎之詩。」

  若他寫的是「敬君」,就是不在現場,若寫的是「殺人」,那就是認罪了。

  陳望聽到她這句話,慢慢地笑了笑,並未多言,接過紙筆,蘸滿了墨,待筆鋒在紙上懸停半晌,便將筆在寺正蒼白的臉色下換到了左手。

  「……一夜愁殺湘南客,白衣詩人烏髮霜。」

  陸棲鸞閉上眼轉身,不願再去細看。

  只聽得上方太子站起來肅聲道:「陳望,這可是弒父!」

  在儒門之天下,為搏功名弒父殺親,人人得而誅之,負萬世駡名。

  陳望收筆起身,分明已入歧途,脊背卻挺得筆直。

  「太子殿下,吏部員外郎陳望,有本要奏。」

  「……說。」

  「臣,陳望,啟奏殿下,一劾臣弒父、害母、忤逆師長、強奪友人功名,欺世盜名,罪不可赦。」

  「二劾臣在內,連同吏部、國學寺、翰林院今年進士,共計三十二人,犯春闈舞弊重罪,收受賄賂,偷換試卷,更意圖於端午節前糾結黨羽,設計萬民卷奏請聖上廢太子,染指國祚,證據俱全,望殿下代下官奏請聖裁。」

  「三劾天下讀書人,放眼麻木不仁,奏請殿下以臣為誡,昭告萬世讀書人,以文亂法當如吾之下場。」

  他瘋了。

  寺正十指顫抖,在他看來這個人已經瘋了。

  退一萬步而言,他殺人事小,借此直接揭發春闈舞弊,還名單俱全,待明日朝上得知,等同左相半壁江山被他生生挖去,更重要的是……

  縱然滿朝都聽到了左相一黨要圖謀廢長立幼的風聲,但他這麼堂堂正正地放在明面上說出來,帝國上下必然要迎來驚濤駭浪!

  完了……一切都完了。

  連同太子本人也不得不變了神色。

  「你想好了,若願在此時御前作證,即便如你所願還儒門朗日,也是誅九族的大罪。」

  陳望搖了搖頭,摘下頭上官帽,雖是答著太子的話,目光卻是望著陸棲鸞——

  「所幸臣無父無母,無友亦……無妻,無九族可誅。」

  ……

  四月十三,罕有的春雨之日。

  宮牆也攔不住泥土的芬芳之氣,順著半開的窗縫,悄然竄入皇宮正中央那座最為鼎貴的宮室。

  「……陳望,陳諾之,朕才第一次記住這個名字。」

  「陛下惜才?」

  「那春闈之卷朕也瞧過了,自然是喜歡他的詩文多一些,他們大約是看他詩文過於出挑,蓋過了策論,這才非得換了卷子。說到底,還是這群腐儒之輩好面子,狀元不是自己的門生便面上無光,可惜了這年輕人,宋睿這是多此一舉。」

  「那陛下的意思是——?」

  鼎貴的宮室,掌權的人,手指在那些扯進春闈舞弊案的發落官員的名單上點了幾點,又歎了口氣道:「明珠有瑕,斬還是要斬的。」

  梟衛府主趙玄圭明白了上意,道:「這番波折皆因我府中女官因私情擅自行事,使得陛下惱心,事後便重重懲她。」

  「誰年輕的時候沒闖過禍?還是別難為小姑娘了。」搖了搖頭,皇帝又似乎想起什麼,問道:「朕記得梟衛府裡有個女官試考的不錯的小姑娘,是她嗎?」

  趙玄圭道:「臣慚愧,未曾教導好,使得一眾女官裡唯她寫跑了題。」

  皇帝似乎是頗感興趣一般,叫人去取了女官試備份的卷子來,來回看了兩遍,忽然便笑了。

  「小姑娘不知天高地厚,瞎寫一氣,若教宋睿看了,你猜他會不會氣掉了頭髮?」

  趙玄圭道:「臣回去自會叫她反省一二。」

  「那倒不必,她也算是立了功,按理說你還得提一提她的官兒才是。不過你說的也有理,年輕人憑一腔熱血橫衝直撞這點該是改改了。」皇帝放下那張幾乎堪稱悖逆的策論,道——

  「待發落了春闈舞弊的那些個蠢貨,京中易儲之亂便起了。這小姑娘能把未婚夫都送進牢裡去,想來是個辦事利索的,正好最近菡雲母族老太君昨日過世,教她陪著去奔喪吧,若辦得好,回來朕自有他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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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0-26 00:02:07 |只看該作者
卷二 寒門書生 第二十四章 塵埃落定

  「陳望!你背信棄義!我便是做鬼也要生生將你生吞活剝!!!」

  「你不配作我儒門之人!儒門苗裔讓你一朝盡滅,你不得好死!!」

  「賊子毀我仕途!賊子毀我仕途!叫我生啖你肉啊!!」

  這裡是梟衛大獄,三層的地牢,僅是到了第一層,陸棲鸞便感到了徹骨之寒。

  而比之寒冷更可怕的,是牢中淒厲的叫駡之聲。

  他們大多數是左相一脈,陳望同批進士,苦苦研學十數年、有的甚至數十年,好不容易得登青雲,卻瞬間跌落地底,等待他們的,是嶺南的陰濕,或是塞北的苦寒……

  陸棲鸞心裡多少是有點怕的,捂著耳朵跟獄卒穿行過一扇扇緊閉的門,待看見牢中熟悉的人影時,才將手放下來。

  「這樣的重犯,只能勻給您一刻的時間,陸校書還請快些。」

  「多謝。」

  待獄卒走後,陸棲鸞才徐徐走近,看他靠著牢門靜靜坐著,小聲喊了他一聲。

  「你來了。」

  陳望的語氣好似久經奔波之後終於鬆了口氣的模樣,並未回頭,只問道:「地牢陰濕,不是女孩子家該來的地方。」

  聽到他這麼說,陸棲鸞反而有些不自在,道:「給池冰的仇報完了,我來也沒別的事,就在這兒待一會兒,有什麼薄情寡義的話,想罵就罵吧。」

  陳望仰起頭看著天窗處投下的薄光,輕聲道:「本就是寡義之人,又怎會說他人薄情。若說有何不滿,昨日我還想著你若是再給我個一年半載,我便有把握將朝政洗之一清……可今日不這麼想了。」

  「為什麼?」

  「誠如你那日所言,不知三年五載後,陳諾之一介弒父惡者,可還記得昨日發下之諾。人心易變,唯你這句,說盡我半生流離。」

  眼神微暗,陸棲鸞坐下來背靠著牢門道:「那些證言,我是從嫉妒你的同鄉那處聽來的,也曾想過你這輩子受盡苦楚,該是熬到頭了,我也該放過你才是。可諾之,對陸棲鸞而言,家人勝於一切,從你答應換了池冰心血的一刻起,錯便是錯了,我心裡縱然多有不忍,手上卻是不能不狠的。」

  「我知道,若是昨日換了別人來說我這罪名,我有把握脫罪。」

  「我不會讓你脫罪的,無論你自首與否。」

  ……可惜他心裡還存著不忍,沒有與她鬥到那份上。

  聽見她這話,陳望無聲地笑了笑,慢慢回憶起從前的事。

  「……昔日餓肚子時,想著那些戴著官帽的,定是世間頂輕鬆的人了。可等到高權在握,卻又嫌那官帽太沉,壓得人脊樑難直。」

  陸棲鸞聽他自嘲至此,忍不住問道:「倘若再來一次,你會如何做?」

  陳望沒有回答,似是看著天光出神,半晌,方答道:「倘若再來一次,陳諾之會找個不那麼掛心的姑娘家,奪她家功名,弒父晉位,寫詩時用右手,待權傾天下時,鐵石心腸,不曾後悔。」

  他說得明白,惡者便是惡者,生於惡地,長於惡庭,不知為善之幾何。

  「上面說,叫你秋後上路,我怕是再也見不到你了。你……有什麼話想給別人說,我可以帶個口信。」

  話一說出口,陸棲鸞便有些愧疚……她明知他早已無人可訴,無人可說了。

  片刻後,牢門中的人道——

  「我有個喜歡的姑娘,你代我告訴她,陳諾之疏情,比不得世間諸般情種,他年遇人如我者,莫耽兒女情長。」

  ……

  四月十五,朝廷清查春闈舞弊涉案之人,左相門生零落大半,告病歸家休養。

  四月十七,辛酉年探花郎陸池冰被竊取功名之案沉冤得雪,但因殿試之上屈於脅迫包庇舞弊實情,著令調任崖州縣令,留待後用。

  崖州乃窮山惡水之地,與南夷諸國接壤,地緣複雜,嬌貴的京官兒是從來不願去那兒的,一甲進士被發配到那種地方當縣令,陸池冰便成了開國以來最慘的狀元郎。

  「……秦爾蔚抱怨說說,我若不去把陳望告了,你還能留在京城做京官兒,不必去那苦寒地方當縣令,你咋看?」

  「話不能這麼說,崖州雖然苦,但占著邊貿糧道,在那兒歷練一年比得上在京城混吃等死十年呢。不信你看咱爹的肚子,來京城後一天比一天圓,我才不想變成他那樣。」

  陸池冰從舞弊案宣判後,整個人活跳跳的彷彿回了水塘子的魚一樣,真正的狀元郎被發配了也不要緊,反正他開心。

  陸棲鸞是瞭解他的,這小子心裡要是憋著事兒,遲早得憋出病來,秦爾蔚那種和稀泥的笨蛋再怎麼安慰也是對他雪上加霜。

  「對了,陳望去大理寺前一天差人送了件東西叫我轉交給你,這段時間忙忘了。」陸池冰放下收拾了一半的書匣,泛出一個浮著楊絮的布包,拆了開來,只見是一本題著《為官九疏》的簿子。

  「陳望走前給的?」

  陸棲鸞接過來翻開來,懶洋洋地看了第一頁,便瞪大了眼睛,隨後飛快地翻了幾翻,向陸池冰確認道:「是給我的?」

  「是這麼說的,裡面寫了什麼?」

  「陳侍郎的官場手段心得,盡是些卑鄙……不,匪夷所思的權宦之術。」

  陸池冰驚道:「那這不是應該給我看嗎?為啥給你?!」

  「因為姐比你聰明,你都被發配邊疆了,要啥權宦之術,去去去蕩鞦韆玩兒去。」

  「陸棲鸞我告訴你書生急了也是會咬人的!!!」

  聰明的陸大人嘲諷完隔日,風水便輪到她腦袋上了,一紙調令叫她陪菡雲公主回母家奔喪,搞得她莫名其妙。

  「……我記得,公主的母家,不是年前就都被抄完了嗎?」

  公主的生母慧妃如今乃是冷宮罪妃,膝下有一兒一女,據說平日裡對皇兒十分嬌寵,對公主卻管之甚少,是以公主從小便跟著太子玩,雖是異母兄妹,實際上卻比之親兄妹感情更為親厚。

  「楚律有云,罪不及古稀,何況公主母族那位老太君已有九十有餘,皇帝雖是抄了三族,卻也專門下旨放過了老太君這支。」

  陸棲鸞聽了葉扶搖的解釋,深以為然:「是這個道理,可既然是奔喪,為什麼三皇子不去呢?奔喪這種事,外人隨個禮金吃吃喝喝的,就能掙個孝敬的名聲,不好嗎?」

  葉扶搖將看罷的密檔一一放歸,抱起在腳邊轉來轉去追尾巴玩兒的釀釀,道:「這就怪不得別人了,皆是因你之故。」

  「我?」

  「若不是你去翻了陳望的案子,他便不會將宋睿打算易儲的事捅出來,也便不會逼得宋睿一黨提前發動易儲。在這種時候,三皇子怎能離京?自然是要交給公主。」

  陸棲鸞順著他的說法把思路繞了個彎,才想明白,愣道:「還真是,可三皇子應該是蒙蔭派支持的吧,那可是左相的政敵,怎麼現在突然想把他拱上位?」

  「不是突然,宋睿一黨雖與蒙蔭派針鋒相對,但兩邊還未曾撕到擁儲的份上,如今蒙蔭派失勢,連同三皇子的母妃涉謀逆案都是由他們自己招出去,內亂已深,宋黨想趁虛而入還不容易?」

  陸棲鸞搖頭道:「放著現成的東宮不扶,偏要扶一個罪妃之子,也不知怎麼想的。」

  「那也要東宮願意做太子才是。」翻開一本密檔攤在陸棲鸞面前,葉扶搖指了指右邊的一行字:「看見了沒,這邊這個國學寺的李學監。」

  「這人怎麼了?」

  「左相的侄兒,好飲酒滋事,一醉便找人鬥詩,人若比他寫得差,便要人跪他為師,比他寫得好,就私底下打斷人的手指。四年前,污蔑國學寺一生員竊他詩文,使得該生員自盡於門前。彼時皇帝出巡,太子監國理政,聽聞此事後,直接越過三司出動東宮侍衛判了李學監淩遲。」

  陸棲鸞忍不住啪啪啪地拍手:「這帥啊!」

  「年輕人自然會這麼想,可不問究竟,在證據不足的情況下越過三司對四品官員宣判,連皇帝都不敢輕易嘗試,恐遭百官非議。」

  「所以後來陛下罰他……坐牢了嗎?」

  「對,你不必對先前坑他那一記感到內疚,算算他已有三進宮了。」

  太子多半是從那之後便放浪形骸,行事越發變得江湖氣,再不管朝廷是非。

  而既然太子都撂挑子不幹了,下面的人,尤其是跟他有仇的那些勢力,心思就越發活絡了。

  陸棲鸞唏噓不已,片刻後又哎了一聲,瞪著葉扶搖道:「葉大夫,我怎麼發現您什麼都知道?您……真的只是幹仵作的嗎?」

  葉扶搖道:「慚愧,年輕的時候喜歡養花。」

  陸棲鸞:「那花呢?」

  葉扶搖:「被蛐蛐兒啃了,後來便只能養蛐蛐兒。」

  陸棲鸞心想這什麼老年人的愛好,接著問::「那蛐蛐兒呢?」

  葉扶搖:「教魚給吃了,無奈又移情養魚。」

  陸棲鸞明白了他的套路:「所以魚是被釀釀吃了,你就開始養釀釀了?你對得起一起你養過的小動物嗎?」

  葉扶搖正色道:「而今方知,釀釀以外,都是孽畜。」

  ……啊,好想打他怎麼辦。

  ……

  四月十九,陸池冰因朝廷調令不得不先行,在陸棲鸞離京前兩天便走馬上任去了。等到陸棲鸞離家時,陸母倍感孤獨,一邊抹著眼淚一邊往死裡在她車上塞吃的。

  「……池冰這個死孩子,連條棉褲也不穿,就要到崖州那種寸草不生的鬼地方受罪。」

  「娘,這已經是四月份了,再者崖州四季如春,你塞他十來條棉褲他真的穿不了!」

  「萬一倒春寒呢?!」

  「都四月份了倒啥春寒呀!我又不是一去不回了,您就當我陪公主殿下玩兒一圈兒就回來。」

  「好好好不說了,賀州那麼遠,萬一餓著怎麼辦,炸花生米兒多帶兩包。」

  一如既往地接受了陸母的愛,待到了公主出巡的車隊時,發現就自己一個人帶了一車吃的,就在陸棲鸞略感尷尬時,一個粉嘟嘟的女孩從後面撲住她的腰,隨後就紅著眼睛到處聞。

  「哎哎哎殿下您這是?」

  「你是不是帶花生米啦,給我一點,我都三天沒聞油腥了QAQ!」

  緊接著前面的雕鳳大車上急急跑過來兩個侍女企圖把公主從陸棲鸞身上揭下來:「公主殿下,三天都忍過來了,就再忍小半個月吧,不然讓百姓瞧見了,說您母家喪期不茹素是要遭閒言碎語的!」

  小公主:「我不管!我正在長身體的時候,每天就一頓清粥小菜怎麼活得下去!我一定不是親生的!」

  眼見堂堂皇女要在大街上滾地求食,陸棲鸞咳嗽一聲,道:「幾位宮女姐姐,殿下還小,受不得餓,我看不如就速速啟程,待出了京城讓殿下用餐如何?」

  「這……不是奴婢刻意為難,這是規矩,若是今日由著殿下去了,待回去後我們便要受罰的。」

  她們說話間,陸棲鸞悄悄從背後遞給小公主一小包花生米,後者也是愛演的,把花生米揣好,接著表情不變地怒道:「哪個狗官定的規矩?!」

  「是……是宋相爺六年前定的。」

  小公主繼續怒道:「又是宋家的,那誰!給我扛隻豬腿,我要上左相府門口啃!」

  只見小公主指著的方向,有個勁裝少年人轉過頭來,面無表情地看了小公主一眼,沒有聽命的意思,淡淡道:「時辰到了,請帶公主上車。」

  因是奔喪,按大楚的習俗,即便是公主出巡,車隊也不宜鋪張,只排了十輛馬車,四五侍女及二十護衛。陸棲鸞本以為梟衛這邊她代表了,沒想到上面還指派了專門的人來。

  「……蘇校尉,你怎麼也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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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0-26 00:02:19 |只看該作者
卷三 遊方鬼醫 第二十五章 公主出巡

  南方的四月並不都是溫煦的。

  越是往南,丘陵山脈越是起伏不定,一到賀州地界,氣候便更是詭異,往往是山陽處放晴,山陰處有雨,偶有雲起時,二者便纏夾在一起,一連數日濃霧難散。

  「……照這般趕路,怕是趕不上任老太君的二七了。」

  賀州多雨難行,車隊趕了十天才剛剛到邊境。陸棲鸞算了算,也曉得來不及了,可回頭看看,小公主年紀小,一路顛簸下來小臉慘白,再快的話怕是要病倒了。

  陸棲鸞只得去找宮裡隨行的女官商量:「尹姑姑,這天有不測風雲,左右『二七』是趕不上了,索性便順延到『三七』如何?」

  人逝世七日為頭七,乃出殯下葬之日,此後第二個七日、第三個七日……直至第七個七日,逢七要聚集族人去祖墳燒紙,如是做足七七四十九天,喪葬方才結束。

  任氏一族先前獲罪,公主又為天家貴胄,至少在陸棲鸞看來,二七與三七並無不同。

  可宮裡的女官向來是重規矩的,聽得直皺眉:「陛下的恩令已發去了賀州任家祖宅,若是不能按期抵至,我等皆無法交代,陸典書想想辦法,三日內須得趕到賀州府。」

  陸棲鸞歎了口氣,下馬向旁邊的茶棚走去,問當地的人有沒有捷徑。

  「……此地山多,捷徑自然是有的,您要去都府的話,從前面的柳陰山拐上去,待到了一個叫柳西村的地方,住上一夜,再順著山路下山,最晚明日日落前便能看見都府了。」

  陸棲鸞又細問道:「那這附近可有盜匪?」

  「前兩年是有,今年沒聽說了。」

  陸棲鸞心想這不行,趕不上奔喪事小,萬一公主有什麼閃失事情就大了。

  「陸大人,還沒問好嗎?」

  那姓尹的女官彷彿有些不耐煩了,下車走過來道:「耽誤了公主奔喪的時間,可是有損至孝名聲的,若是因此叫京中對公主風評有損,你我擔待不起。」

  小公主還好,只要給好吃的其他什麼都不挑,唯有這姓尹的女官,一路上各種麻煩不斷,昨日在行宮裡因沐浴的水是用的井水而非宮裡慣用的泉水,便訓斥了行宮的人足一個時辰,小公主發了三次火才停下。

  只是尹女官不敢對公主如何,見行程拖得滿了,路上沒少向陸棲鸞抱怨。

  宮裡的女官升品無需考試,按品階算,這尹女官乃是正四品的司儀,陸棲鸞面子上還得捧著她。

  「尹司儀見諒,下官問過了,去都府路上雖有捷徑,但唯恐有山匪出沒,傷及公主玉體,我們還是走官道保平安為上。」

  尹司儀冷哼一聲,道:「你可莫騙我,我又不是聽不懂漢話,別人說的是今年已無山匪了,還是快趕到都府行宮吧,這地方天氣陰濕,一天不洗乾淨還不知怎麼過,我怕公主髒出病來。」

  陸棲鸞還想爭取一下:「尹司儀,山路不比官道,不說山匪如何,這時節正是野獸出沒覓食的時候,還是太危險了,我還是——」

  「陸大人的意思,是皇帝陛下派出雁雲衛和梟衛的勇士,還保護不了我們幾個女人嗎?」

  ……不,雁雲衛那個確實是勇士,梟衛這邊的就她一個打架只會跑的柔弱文官。

  陸棲鸞一時無語,這會兒小公主拿著朵蔫花,噠噠地跑來,拽得她彎腰,在她耳邊小聲道:「別跟這尹妖婆爭執,她跟著去年和親的百濟王女來的,因為提了她當女官,自以為高人一等,罵架的功夫比個子都高。」

  「但她總要講道理吧……」

  「她才不講道理,我要是能罵得過她,才不答應到賀州來呢。我沒事,爬山就爬山,等到了山上的村子裡,我看這妖婆那潔癖還作不作得出來。」

  陸棲鸞無奈,又問了問蘇閬然若遇上山匪能殺幾個,後者直接就回了一句——

  「沒滅過賀州的賊寨,不清楚。」

  ……嗯,人家殺人不是論個兒算的,是論賊寨算的。

  無奈之下,又見天色漸暗,陸棲鸞只得聽了他們的意思,折向山路。

  賀州這兩年與接壤的鬼夷國貿易頻繁,大楚的瓷器絲綢茶葉流向鬼夷,而鬼夷的藥材、異獸流向楚境內,賀州慢慢便富了起來。

  找來的嚮導說,柳西村是兩國貨郎時常落腳的地方,在方圓數十里算是最富庶的村子,一般的大戶人家出來郊遊,也會到柳西村嘗一嘗他們那兒的碧玨酒。

  聽嚮導描述,本來還擔心山村住宿簡陋的陸棲鸞放了一半的心,約走了兩個時辰,天色漸漸轉入深藍,遠遠便看見一棵巨大的老槐樹下,一座石碑上寫著「柳西村」三個字。

  看上去倒是個乾淨漂亮的村子,高腳竹樓錯落有致地排列著,村中一條清澈小溪穿過竹樓下,偶有魚蝦躍起,意趣盎然。

  「平日裡村口應該是有人的,今日不知怎麼了。各位官爺等一等,小人這就去找村長……」

  嚮導走後,那尹司儀便換鞋下了車,不願意走沙地,嫌惡地找了塊乾淨的石頭站著,掃視了一圈,問道:「今夜公主便住這兒?」

  陸棲鸞點頭道:「剛才問過嚮導了,這地方時常接待往來柳西山上的遊人貴客,客房一應俱全,打掃一番應當能讓公主下榻。」

  「都到窮鄉僻壤來了,還有什麼不能委屈的?」尹司儀望了幾眼,道:「等下你去那間有炊煙的兩層樓去,我看那間就不錯,讓裡面的村民讓出來給公主下榻。」

  「……」

  陸棲鸞翻了個白眼,退了兩步走到蘇閬然身邊:「蘇校尉,你會打女人嗎?」

  蘇閬然一句「殺過女欽犯」到了嘴邊,又覺得不太好,改口道:「我不打你。」

  本來想跟同僚處好關係的陸棲鸞默默地遠離了他兩步。

  蘇閬然:???

  不一會兒,那尹司儀似乎發現了什麼,找人拿了一面細白布,在柳西村的清溪裡蕩了蕩,讓人展開,隨後就彎著腰似是要把那面濕布盯穿似的看個遍。

  陸棲鸞:「她這是?」

  蘇閬然:「看水是不是乾淨。」

  等她看完後,又拿指甲刮了一點水送到鼻尖下聞了聞,最後勉強點了點頭,道:「水倒是尚可,但要給公主喝,還要去源頭處取……這是什麼?!」

  尹司儀尖叫一聲,整個人像是彈開一般退了數步,只見清溪上游漂下來一張土黃紙片。

  蘇閬然從尹司儀身邊走過去,蹲下身撈起來,抬頭看向上游,上面漸漸漂來更多的……紙錢。

  「怕是不巧,這村子裡剛死了人。」

  ……

  「……說來慚愧,從今年春後每隔三五日便要死一個人,一開始是病弱的老人家,後來村裡的壯勞力也開始發病死了。」

  「可是鬧瘟疫?」

  柳西村的確是在辦喪事,而且一辦就是兩個,都是病死的,死前痛苦非常,屍體僵硬後口舌發青張開,形容可怖。

  陸棲鸞與村長瞭解了情況後心裡發沉,若是瘟疫,今夜無論如何不能讓公主在這村子裡待著,要想辦法快些到都府,再請地方官派大夫仵作來此地治疫。

  「像是瘟疫,可村裡的身體弱些的孩子女人都還好好的。那些死的人裡,還有剛剛從外地回來的青壯,連王大夫都找不出原因。」

  「王大夫是?」

  「是縣令聽說了後,派來的名醫,有大夫在,原來一個月死十來個,現在已經好多了。」村長見陸棲鸞這群人氣度不凡,便殷勤道:「貴客不如先用一碗王大夫熬的湯藥,一來防病二來暖身,以防萬一嘛。」

  「也好,那王大夫呢?」

  村長便帶著陸棲鸞走到了後堂一處藥棚,只見藥霧蒸騰而起,隱約看見一個青衣大夫剛收拾好桌上金針等物,提著藥匣子正要去出診,忽聞村長喚他,轉過頭來。

  「何事?」

  那青衣大夫剛轉過頭來,陸棲鸞作為一個女人,本能地感到了眼前一亮。

  ……哎呀,這大夫長得真是好看啊。

  單是遠遠看著,便已十分清俊秀致,最出奇的是那雙眉眼,望過來時像是把人浸在溫水裡,柔和得如同天邊一朵雲。

  「這位是京裡來的貴客,想在村裡借住一晚,明日就走,王大夫請多勞勞神,給貴客們用些防病湯藥。」

  「可以倒是可以……」那王大夫說話聲音溫溫柔柔的,見陸棲鸞盯著他看,似有些不太好意思地移開目光,道:「只是藥材缺乏,都府裡怕是供應不足……嗯,也無妨,到時我再去都府跑上一趟便是了。村中飲水是乾淨的,這兩日我讓人在客房灑了硫黃等物驅疫,貴客大可放心休息。」

  ——真是好,長得好,人也好,同樣是大夫,跟葉扶搖那等喪心病狂的貓奴之輩全然不是一個品種。

  陸棲鸞對葉扶搖積怨已深,每每一見只覺得這廝面目可憎,是以見到別人家的大夫,便覺十分動心,甚至於想把他直接鏟到梟衛府去。

  「這多不好意思,缺什麼藥材,我們在此打擾的時間不長,有什麼地方需要幫忙的,請王大夫只管吩咐吧。」

  「多謝姑娘好意,棚裡都是些粗活,不便沾了姑娘的手。忘記說了,在下王師命,賀州遊醫,姑娘從北方來?」

  「我名陸棲鸞,梟……剛從京城來,您這是要去看診嗎?」

  王師命好似頭一回被女孩兒這麼盯著瞧,一時不知如何是好,連連點頭:「例行巡診罷了。呃……我見姑娘氣血兩虛,我這裡有丹丸兩粒,不嫌棄的話——」

  陸棲鸞再次感慨這大夫真是好人,珍而重之地接過來一看,只見藥瓶上寫著益母丸三個字,沉默了片刻,道:「王大夫。」

  「嗯?」

  「您……果然醫術通神,一眼看出來我最近有血光之災,佩服佩服。」

  空氣凝固了片刻,王師命慢了半拍,反應過來,耳朵瞬間紅了,連連告罪道:「在下、在下不是有意輕薄!」

  ——好看的小哥連害羞尷尬都好看。

  他沒有什麼輕薄之意,反而陸棲鸞有輕薄他的意思了:「沒事,我不在乎這些,倒是大夫您照顧這麼一村子人想來十分勞累了,我幫您拿藥匣?」

  「不必,我自己來便是……陸姑娘既然熱心至此,不嫌藥棚雜亂,便請幫我拿些爐子上的魚乾餵一餵我友人的貓兒吧。」

  「放心,照顧貓貓狗狗的我十分擅……哎?那隻黑貓,怎麼看著那麼像我們家釀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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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0-26 00:02:30 |只看該作者
卷三 遊方鬼醫 第二十六章 鬼女花

  釀釀在小黑貓裡面也是頂好看的,玻璃球似的眼睛幽藍幽藍的,一看就是貓中仙女。不過此仙女睡姿十分霸氣,往往是肚皮朝天,四肢大敞,有時做夢了還會躺著撲騰兩下,十分有辨識度。

  陸棲鸞拎起釀釀走進後堂門裡,果不其然發現了在搖椅上閉目養神的熟人,面無表情地看了他片刻,不由分說,一腳踢在椅背上。

  「賀州這麼遠,你跟蹤我們有何企圖?不說個明白,我就得抓你去審一審了。」

  葉扶搖悠悠醒過來,半眯著眼看過去,看見陸棲鸞,先是意外了一下,隨後道:「冤枉,在下是應友人之邀來此救死扶傷的,怎知道與你撞上了。」

  陸棲鸞一臉懷疑:「高都尉現在批假批得這麼鬆?你假條兒呢,拿出來本官查查。」

  此時王師命也跟進了屋內,看了看情況,問道:「葉先生和陸姑娘認識?」

  陸棲鸞:「我跟他不熟。」

  葉扶搖跟著點頭:「泛泛之交。」

  陸棲鸞白了他一眼,問王師命道:「王大夫和這傢伙是朋友?」

  王師命好像感覺不到氣氛似的,喜道:「柳西村數月前疫情嚴重,在下醫術有限不得不向葉先生求救,一直書信往來這才抑下疫情。這個月染病之人又增多了,這才力邀葉先生來此,沒想到大家這般有緣。」

  陸棲鸞:「可他不是幹仵作的嗎?」

  葉扶搖捏了捏右臂活動了片刻,站起來道:「治活人跟治死人總歸還是有聯繫的,人切得多了,醫術自然就好了。你又不關心我,自然不知道。」

  陸棲鸞扭頭瞪他:「千里迢迢只為驅疫,你有這麼高風亮節?那我上個月落枕你怎麼連塊膏藥都不開給我?」

  葉扶搖道:「是藥三分毒,膏藥是我等年紀大的人用的,你年輕,多吃點總會好的。」

  三人沒說兩句話,忽聽院子外遠遠傳來一聲尖厲——

  「胡說!你明知這村子裡有瘟疫,還帶我們來這毒地,分明是想置我們於死地!蘇校尉,還不快拿下他!」

  陸棲鸞連忙快步走出去,便見前堂上停著的柳木棺前,尹司儀正神色扭曲地大罵著嚮導,待看見陸棲鸞出來,矛頭便對準了她。

  「陸校書,這嚮導是你找的,連要到的村子出了瘟疫都沒問清楚便敢帶我們來,你是何居心?!」

  陸棲鸞還沒說話,劈頭就挨了一句居心不軌,只得按著脾氣跟她講道理:「尹司儀,我剛剛已問過了,村裡主治疫病的大夫說只要我們服了他們的湯藥,晚上再住到離村民較遠的客房,明日一早便啟程去賀州府,當是無礙的。」

  尹司儀此刻只覺周圍空氣裡都是疫毒,渾身發麻,又哪裡聽得進去,尖聲道:「誰知這庶民的土藥乾不乾淨!陸校書,現在馬上啟程,一刻都不准在這兒多待!」

  陸棲鸞閉了一會兒眼,深呼吸了一口氣道:「尹司儀,天已黑了,現在下山怕是要到天亮才看得見官道,再者賀州多猛獸毒蟲,夜中行進,只會比瘟疫還危險。」

  尹司儀厲聲道:「剛剛聽你的就來了瘟村,還想存心讓我們留在這兒染病?!」

  蘇閬然聽得直皺眉,剛剛這尹司儀叫他把不知情的嚮導抓起來他沒聽,這會兒見她又開始找陸棲鸞的麻煩,正覺得要出聲管一管時,便聽陸棲鸞忽然冒出來一句話把尹司儀說愣了。

  「老娘一路上說了十來次走官道你不聽,現在反過來怨我沒找好路?你是年紀大了聾了還是聽不懂漢話?聽不懂就滾回百濟學到死再來上國,帶你出來皇家都嫌丟人。」

  我們再次回憶一下。

  陸棲鸞,遂州人氏,幼時私塾求學十年,有九年是在疑似兼職地痞,人稱遂州甜水巷一姐。

  眼見得尹司儀的眼睛瞬間便紅了,陸棲鸞正要擼袖子迎戰,忽見蘇閬然走過來便是一個手刀,劈得尹司儀軟倒在地上。

  陸棲鸞:「……」

  蘇閬然:「請大夫開一劑安神湯灌下去,讓她這麼睡一夜,明日再說。」

  嗯,雁雲衛的作風挺好,能動手絕不逼逼,效率高。

  折騰完了尹司儀的事,車隊便安生下來。陸棲鸞挑了間離病人聚集的祠堂最遠的客房竹樓,又讓宮女用從京城帶來的藥砂把客房重新熏過,才讓公主住下來。

  小公主第一次住南方民間的竹樓,只覺得竹床吱吱呀呀的十分有趣,換了寢衣後便在竹床上滾來滾去,宮女哄了好一會兒也沒把她哄睡著,直到外面有人敲門,送了避疫的湯藥來,小公主才裝死睡著了。

  陸棲鸞跟著安排人入住,忙到夜霧起時,才暫時歇下來,待回房時,瞧見王師命正提著一壺湯藥坐在自己門前的竹梯邊,抬頭看著霧濛濛的月色。

  「王大夫,白日裡忙了一整天了,怎麼不去休息?」

  王師命見她來了,輕咳了一聲,道:「我已是忙慣了的,今日見陸姑娘才是真的忙,想著你還沒用過湯藥,便在這兒等了一會兒。」

  簷下風鈴細細作響,一襲青衣恍如幽幽夜中走出的竹骨化形之人。

  陸棲鸞被他如是溫善的一雙眼看著,不由便半醺了。

  「王大夫,等了多久?」

  「不算久,藥快冷了,陸姑娘還是快用吧。」

  活這麼大,陸棲鸞還是頭一次不覺得藥苦,待喝下後才發覺這藥苦得驚人,不禁咳嗽了兩聲,卻見王師命在她喝藥時便遞來了一塊梨糖。

  ……簡直比她娘還體貼。

  陸棲鸞道過謝,又問道:「王大夫這便回去休息了嗎?」

  王師命看著她把湯藥喝完,收過藥碗,搖了搖頭,道:「陸姑娘這裡是送的最後一處湯藥,接下來我還要去取一味藥材,待取完藥,方可休息。」

  「去哪兒取,可要我幫忙?」

  王師命本來是想拒絕的,但見姑娘家澈然的一雙眸子倒映出自己的臉,面上便莫名燒得慌,改口道:「陸姑娘遠道而來,還不知柳西村夜中有流螢盛景,正好取藥之處也有流螢出沒,如若姑娘有空……」

  「求之不得。」

  入了夜,柳西村便寂靜下來,偶有遠山處傳來的狼嗥,待抬頭望去時,又似乎幻覺一般迷失在重重霧氣裡,唯餘下淙淙溪流伴人入眠。

  「小心腳下。」

  扶著陸棲鸞過了一條淺淺的支流,眼前便出現一片綠竹,這片竹子的竹節發紫,卻是一片罕見的紫竹林,而更值得一觀的,便是紫竹後一小片繁茂的花海。

  那些粉紫色的花朵細細貼服在莖葉上,在夜風下泛起細微的波紋,待陸棲鸞伸手去碰時,似乎驚擾了花叢中的流螢,紛紛從黑暗處顯現了身影,閃爍著曼妙的熒光從她手心飛過,相互追逐著又落回花海裡。

  陸棲鸞看得呆了,一時沒注意,手指讓花下的小刺紮了一下,嘶地甩了一下手。

  「……花下有刺,注意些。」王師命拿出一小瓶藥膏,說了一聲失禮,便拉過陸棲鸞的手上好藥,又規規矩矩地放開,道:「這一叢皆是朝顏葵,生於鬼夷國,在楚境內罕有所見,整株可入藥,有安神驅邪的奇效,只是不便保存,我便每日來此採些新摘的用以熬製湯藥。」

  「原來湯藥那麼苦都是因為它?我還當是黃連呢。」

  王師命笑了笑,道:「確是如此,食之奇苦,紮人又疼,鬼夷國人又叫它鬼女花。」

  陸棲鸞不知為何今夜心情很是愉悅,大約是王師命給她的印象實在太好的緣故:「我倒是也學到不少,不知王大夫治完疫病後想去何……小心!」

  正說話間,王師命背後不遠處有個身影一閃,一聲硝石擦動響,接著便是一把火炬朝王師命扔了過來。

  陸棲鸞動作快,直接將王師命撲倒在地,那火把準頭不足,直接落在朝顏葵花叢裡,而花叢中似是有火油,一燎便燒了起來。

  「誰?!」

  陸棲鸞爬起來就急聲道:「王大夫你滅火,我去追!」

  言罷陸棲鸞便追了上去,那作案的人好像體力不足,不多時便近在眼前。

  「藍衣!皂巾!禿頂!絡腮鬍子!本村的人吧!就算你跑得了明天我問村民一樣知道你是誰!」

  陸棲鸞一邊跑一邊把這人的特徵喊出來企圖亂其心志,果不其然那人便惱了起來,一聽是個女子,站住打算反擊回去,剛揮起拳頭,手腕便在後面被人抓住就是一折。

  「啊!!!」禿頂男人痛呼一聲,便被按在地上。

  「蘇校尉,這麼晚了你沒休息?」

  蘇閬然也不像是專門出來巡夜的,頭髮未束搭在肩側,甚至有幾分睡眼朦朧,說話間扯了根旁邊籬笆上的樹藤將那男人的手腳反捆起來,道:「你一路跑一路喊,我便聽見了,這人是賊?」

  陸棲鸞回頭看了一眼,遠遠看見王師命也快步跑了回來,便道:「不,這人想燒掉村子裡救命的藥材,我跟王大夫在那邊看花的時候差點被他砸到。」

  蘇閬然忽然僵硬了一下,眼神瞬間清醒了:「……你和王大夫看花?」

  陸棲鸞沒空跟他解釋,連忙問王師命道:「那些藥材還好嗎?」

  「下面早有火油,燒了一小半,但願餘下的夠撐到疫病根除。」

  陸棲鸞聽得惱火,問那被抓的禿頂男子道:「你這人明知村裡有疫病需要這藥,為什麼還故意去燒?」

  那禿頂男人眼神驚慌過後,便浮現出痛恨與恐懼交錯的情緒。

  「那……那才不是藥!是鬼女化成的,要害死我們全村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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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0-26 00:02:44 |只看該作者
卷三 遊方鬼醫 第二十七章 山中舊事

  賀州山多耕地少,因土質太軟,梯田也不好開,是以柳西村裡的人有三分之一是在外面走貨的。

  柳四便是村裡貨郎的頭頭,人雖然長得醜,但生意做得精,慢慢地便做大了。

  人賺了錢,就想著賺更多的錢,柳四與村裡其他的貨郎合計了一番,決定組個商隊去附近的鬼夷國販藥材。村裡人也不古板,能讓大家過得好,自然也便同意了。

  商隊去了鬼夷國足有四個月,販去的絲綢粗瓷十分受歡迎,便滿載異國的香料藥材回了村子。作為商隊的頭頭,柳四家足足淨賺了有二百兩銀子,看得鄰人十分眼紅。

  成功了第一次,柳四便再接再厲,又跑了兩次商,漸漸村裡的青壯都加入了柳四的商隊,隨著跑商順利,村裡也越來越富。

  直到三年前,一個雨夜,柳四的商隊回到柳西村,商隊的人都傷痕累累,而商隊中,還帶回來一個十分美麗的女人。

  女人是柳四從鬼夷國帶回來的,不會說中原話,受了傷昏昏沉沉地睡著。

  柳四讓村人燒水煎藥,說在鬼夷國邊境遇見了山匪搶劫,商隊裡的青壯奮起反擊,雖然擊退了山匪,卻也傷了不少人,這個鬼夷女人是他們從土匪窩裡救回來的。

  村裡的老人心善,讓柳四好好照顧她。隔天,女人醒過來,說了一些鬼夷話,村裡的人都聽不懂,便去問懂一點的柳四。

  柳四笑著說這姑娘想謝謝他的救命之恩,要嫁給他。

  村裡人都說柳四因禍得福,白撿了個漂亮媳婦。但村裡人很快發現,這個女人有瘋病,時常夜裡撞門,還魔怔著畫一些鬼夷宗教的符文,但次日便清醒了。

  村民以為女人發瘋的時候在做什麼厭勝之術,勸柳四快把這女人送走,柳四卻不願意拋棄她,每日魚肉湯藥伺候著,還買了個丫鬟侍奉她起居,兩個月後,便與女人拜了堂成親。

  婚後二人過得十分幸福,很快女人便懷孕了,過了七個月,女人在一個雨夜裡破了羊水。

  柳四沒想到女人會早產,十分著急,衝出去淋著雨把村裡的穩婆背到家裡。但女人骨盆太小,孩子又大,穩婆縱然是熟手,也救不了她。

  待天亮時,女人抓著柳四的手說了句什麼話,柳四哭著說,她是叫他把她的肚子剖開保住孩子。

  穩婆無奈,再拖下去孩子便要夭折了,只得忍痛拿刀子把女人的肚子劃開,取出了一個男嬰,又將女人的肚子裡填了絹布縫好,穿上壽衣,為她辦了喪儀。

  柳四抱著孩子悲痛欲絕,請了山下廟裡的大師上山做七天的水陸道場,不止村民對他的深情交口稱讚,借住在柳西村遊玩的文人墨客還寫了詩頌揚這段異國悲戀,甚至於傳唱到了賀州府。

  但怪事很快來了,在女人頭七的一早,人們準備抬棺出殯時,忽然棺材沉重抬不動,村長怕昨夜多霧,棺材裡積了水,叫人把棺材打開。

  棺材一開,人們卻發現女人的屍體高了許多,幾乎碰到了棺材蓋。

  大家十分奇怪奇怪,有人湊近看了一眼,當場嚇得魂飛天外,只見女人的身子下面,躺著一個渾身刻滿了鬼夷國咒符的死人。

  正是柳四。

  村長連忙請了官府的人來,官差查來查去,也不知道柳四是怎麼在有人守夜的情況下進了棺材裡的,便只能報了懸案處理。

  村長又去請做法事的大師,大師估計此女身上有邪祟,拿抄了佛經的黃紙燒給女人企圖鎮邪,沒想到燒出來的火卻是綠色的。

  人們不敢去碰屍體,大師又說這是妖孽作亂,需得將女人埋在一塊無人的空地,不要立碑,撒上佛香的香灰鎮邪即可。

  村民一一照辦,將女人和柳四分別下葬。

  本來事情似乎已經結束了,但過了些時日,那塊埋著女人的空地裡竟開始生了些草葉,村裡人也未在意,慢慢地隨著春色愈深,那些草葉便都開了花,花色粉紫,像是柳四家媳婦頭上時常戴的一般。

  村裡的老人害怕,囑咐小娃兒們別去那塊埋了屍體的竹林。可很快,村裡便出了瘟疫。

  一開始是柳四家剩下的那個照顧柳四遺孤的丫鬟,白天咳嗽,昏昏欲睡,夜裡便抓撓門框,沒兩日便死了。

  接著村裡其他人也開始染了如那丫鬟一樣的病,死的人越來越多,村長感到事態不妙,便急著下山去了賀州府,府裡便派來了王師命。

  王師命來了後一開始用盡辦法也無能阻止村裡的人陸續染病,直到發現了那女人埋骨處的花是一味罕有的藥材朝顏葵,將之入藥後,村裡染病的人大大減少。

  可仍有村民覺得女人埋骨處生出的花邪異,便試圖將之毀掉。

  陸棲鸞抓到的禿頂男子便是其中一個。

  審過之後,陸棲鸞跟其他人一樣覺得這人可笑,訓道:「那鬼女要是真能作祟,何必又在墳頭上長一片救命的藥材給你們?我猜那些人就是不喝藥才會染病,還怪到鬼身上,簡直不可理喻。」

  禿頂男子咬牙切齒道:「你一個外地人懂什麼!這村子都被鬼女詛咒了,我們早晚都要死!」

  陸棲鸞打了個哈欠,道:「別的我也不多說了,人家王大夫勞心勞力地在這兒熬到半夜救死扶傷,你往人頭上扔火把,我看你這讓鬼女撈走也不虧。等下村長來了,就把你關祠堂去好好反省一下。」

  王師命在一邊聽著,老好人心態又犯了,勸道:「在下並未受傷,祠堂太冷,還是算了吧。我看今夜大家都累了,還是早早休息的好,我還要與葉先生討論討論藥方的事,陸姑娘……」

  陸棲鸞白天趕了不少路,這會兒是真的睏了,便道:「那我就先去休息了,大夫也莫要熬得太晚。」

  告別他後,陸棲鸞走出門,發覺蘇閬然從剛剛就一言不發地跟在自己身後,不禁疑惑道:「蘇校尉,你有什麼事嗎?」

  「我……」蘇閬然抿著嘴似乎憋著什麼,片刻後,鄭重道:「陳望之事,勿要掛懷。」

  「哈?」

  陸棲鸞愣愣地看著蘇閬然扔下這句話離開,一時間有點懵,直到背後悠悠飄來一句——

  「蘇校尉是覺得陸大人柔情如水,怕是因陳望之故傷情不已,一時見到野花兒香,便心中空虛,忍不住『半夜思春起,窗外一聲汪了』。」

  陸棲鸞:「……」

  陸棲鸞:「府主跟幾個人說過這首詩?」

  葉扶搖爾雅道:「陸大人放心,梟衛府的狗都會背了。」

  陸棲鸞想自己一世英名多半毀了,抽了抽鼻子傷懷道:「不然你們想我怎麼樣?給朝廷重犯立個牌位日日抹眼淚?我才十七好麼,又不是廟裡的尼姑,撩個小哥哥有錯了?」

  葉扶搖笑著搖搖頭道:「陸大人英明神武自然不會有錯,只是師命為人單純,不知人心之險惡。」

  「你他娘的說誰險惡?!」

  「不敢不敢,既然陸大人自信滿滿,那在下便祝陸大人……情場得意了。」

  陸棲鸞氣得心裡梗,回到房間便滾到榻上,本以為還得想想明天怎麼對付一個發狂的尹司儀,沒想到剛一沾枕頭,腦袋便混沌起來,很快進入了深眠……

  ……

  次日,天光從竹窗紙間漏下來,陸棲鸞先是眼皮動了動,等到瞳仁接觸到外面大亮的天光,想起今日便要啟程去賀州府,便猛然坐了起來。

  完了完了……起晚了。

  陸棲鸞連忙穿起鞋,隨便洗漱了一下衝出門,卻發現一群人從竹樓下飛快地跑過去,每個人臉色都十分難看,不像要出發的樣子。

  陸棲鸞心裡一沉,快步下了樓,直奔公主所在的竹樓,抓住正往外走的蘇閬然問道:「怎麼了?」

  「公主不見了。」

  「……」

  陸棲鸞僵硬了片刻,強行冷靜下來道:「什麼時候不見的?宮女不是陪著的嗎?」

  蘇閬然向身後看去,一個宮女正跪坐在地上擦著眼淚。

  「昨夜……昨夜奴婢不小心睡著了,等到醒來的時候,公主就不見了。」

  陸棲鸞半蹲下來細問道:「你等下再哭,先說清楚,你是什麼時辰醒來的?當時門窗是開著還是關著?」

  那宮女抽泣了一下,顫抖道:「奴婢不知道是什麼時辰,那時天好像……剛剛亮,窗戶都是閉著的,門也是關著的。」

  陸棲鸞回頭望向蘇閬然,後者點頭道:「四面窗上沒有腳印,屋子裡也沒有能打開的地方,屋頂也去了,一樣沒有人來過。而且……門是從裡面打開的。」

  ……那意思就是小公主自己出去的?

  蘇閬然又道:「昨夜山裡有狼群,夜裡出村子是送死,偷了公主的賊人多半沒出村,我叫人守住村口和上下山的路,又派人去賀州府找縣令去,最快明日日落前就能到。」

  陸棲鸞見他辦事俐落,放了一半的心,沉思片刻,道:「丟了公主是死罪,無論如何要找回來。只是這裡離南夷諸國太近,皇女走失不宜聲張……」

  話剛說到一半,外面便傳來一聲抓狂的尖聲——

  「你們竟敢把公主丟了?!」

  是尹司儀。

  蘇閬然望向陸棲鸞,後者整理了一下袖口,道:「我要急著去找公主了,沒空跟她吵,請蘇校尉……再讓她多睡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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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0-26 00:02:58 |只看該作者
卷三 遊方鬼醫 第二十八章 柳家老宅

  儘管京城來的人手多,但畢竟人生地不熟,陸棲鸞思量再三,還是要找個當地人,至少是熟悉這兒的人做嚮導,便直奔祠堂的藥棚去找王師命。

  「王大夫在嗎?」

  「不巧,昨夜王大夫和葉大夫討論了一夜防疫的方子,早上又多了兩個染病的,一大早便出診去了。」

  啊?

  陸棲鸞本以為疫病已經抑制住了,沒想到今日又多了兩個,猶豫了片刻,便折去敲葉扶搖的門。

  「你起來了嗎?我有事想找你談談。」

  葉扶搖房內傳來兩聲輕咳,並未開門,只聽他啞聲道:「別進來,就在門前說。」

  陸棲鸞怔住了,一時間有些慌亂道:「你……你別、別是得了疫病吧?」

  房內的聲音安靜了一會兒,慢慢回道:「不,尋常的風寒罷了,但若是去了外面,怕會染上疫病,你先說你的事。」

  「真的?」

  裡面的人似乎笑了笑,道:「陸大人對同僚拳拳關愛之情,在下不勝感激。」

  陸棲鸞鬆了一口氣:「禍害遺千年這老話竟然是真的,我還擔心回京路上得多背個骨灰罐呢,嚇了我一跳。」

  「慚愧慚愧,若真有那麼一日,還請陸大人不要忘記代我照顧好釀釀……對了,早上的小魚乾還在爐子上,麻煩陸大人了。」

  陸棲鸞早上沒吃飯,餓得胃裡發疼,拿過小魚乾先塞了一片,一邊嚼一邊道:「你就先放下貓吧,上面那位大老爺的掌上明珠丟了,我這麼一如花似玉的大活人快急死了都,你比我來得早,知道這地方有什麼人販子或者熊孩子愛藏的山洞嗎?」

  葉扶搖在裡面道:「丟了?那倒真是個大事。人販子哪兒都有,至於小娃娃們愛玩的地方……這村西邊有不少舊宅,你可以去瞧一瞧。那明珠可是殷老爺的心尖肉,為梟衛上下項上人頭計,還請陸大人多勞神了。」

  陸棲鸞沒再跟他多話,又抓了一包茯苓餅,出門見蘇閬然處理完尹司儀過來了,分了一半遞給他,道:「葉扶搖說了,西邊有幾間廢宅,先去那邊看看。接著,吃飽才有力氣幹活,你少吃一頓腦袋也是一樣掉。」

  蘇閬然畢竟還是個少年人,辦案雖多,但公主丟了這還是頭一次遇上。

  「你不怕?」

  「我小時候淘氣出去玩,被一頭小野狼追過,我也怕,跟現在一樣怕。」顫抖的拇指抹去唇邊的茯苓碎,陸棲鸞的雙眼沉靜下來:「我跑了很久,沒有看到人來幫我,就知道怕也沒有用。

  「……後來?」

  「後來,我就把狼咬死了。」

  ……

  村西頭的水流漸緩,順著流向往林深處五百步遠,便能從竹林的縫隙見隱約看見一座宅院。

  灰白色的牆皮已經剝落,縫隙裡爬滿了枯朽的藤蔓,遠遠看著彷如鬼屋一般。

  「先別動。」

  蘇閬然讓陸棲鸞站到一邊,自己俯下身來,用刀柄掃去地面上枯朽的落葉,只見宅院門前的泥地上,出現了許多腳印。

  「有公主的嗎?」

  「太雜了,一時分不清。」

  此時天色又陰沉下來,陸棲鸞又沒帶火摺子,只能先繞過這片腳印,走進宅院裡一探。

  裡面與尋常宅院並無不同,只是荒廢已久,庭院的水池與門窗前早已落滿了枯葉,門前兩面只剩下竹架的魂幡倒在地上,門裡的香燭和白綾已經泛黃。

  「這……就是那個柳四的家?」

  蘇閬然點了點頭,推開半扇門先走了進去。

  「這家人死後,家裡都被搬空了……」

  牆上掛飾、桌上的瓷器都已經被搬走了,連廂房裡的櫃門都是大開的,想來是柳四家絕戶後,村裡的人都把東西拿走了。

  奪人妻女的都有,何況財物,陸棲鸞在遂州也見得不少,只是眼下無暇計較,二人來回找了一圈,並未發現公主的蹤跡。

  陸棲鸞不死心,去了後院,推開後院的廂房門,一樣也還是什麼都沒發現,一時有些沒頭緒。

  「咱們昨夜是誰在守夜?可有發現什麼?」

  蘇閬然搖頭道:「我御下不嚴,守夜的人昨夜睡著了,待回去自會罰他。」

  睡著了?雁雲衛的?

  陸棲鸞有些不可思議,和那些二世祖滿塞的金門衛和虎門衛,不一樣,雁雲衛治軍嚴明,便是尋常練兵時,晚了片刻馬上就是軍棍招呼,不可能在值夜的時候睡著。

  陸棲鸞捏著下巴想了一會兒,忽然問道:「蘇校尉,你有沒有覺得,咱們昨天都特別睏?」

  顯然蘇閬然和她想到一處了,道:「賊人對我們下了藥?」

  陸棲鸞又道:「也不對,有好一會兒我是沒有和你們在一起的,你看昨夜你都睡了我還醒著呢,可回去還是一樣睏。」

  蘇閬然:「你去和王大夫看花看太久了。」

  「不至於吧就看個花……」陸棲鸞說著,臉色慢慢變了。

  蘇閬然顯然也和她想到一處去了。

  「……我們都喝了王大夫的藥。」

  蘇閬然提起刀就走,陸棲鸞在後面又喊道——

  「你等下,一般湯藥大多有助眠的……哎呦!」

  陸棲鸞走得急,一下子被地上一條灰撲撲的鐵鍊絆了一下,好在蘇閬然反應快,轉身就扶住了她的肩。

  「嘶……廂房哪兒來的鐵鍊。」

  雖是沒摔著,但小腿還是磕在門檻上了,陸棲鸞揉了兩下,低頭一看,只見是一條細長的鐵鍊,另一頭栓在木床床腳處,似乎是別人進來搬東西時,不小心給踢了出來。

  蘇閬然剛才沒注意,現在看見了,面上疑惑起來:「好奇怪,百姓家怎麼會有這種鏈子。」

  「什麼鏈子?」

  蘇閬然把鐵鍊收回來,提起有鐵銬的一頭給陸棲鸞看:「這是栓人的鏈子,鐵銬剛好用來銬住人的腳踝,犯人或是奴隸就跑不了。」

  二人對視一眼,都覺得這柳四家有什麼不可告人之事。

  「……現在沒時間查,以公主的事為上。」儘管這麼說著,陸棲鸞仍然覺得,一個村子出了兩件怪事,這二者之間,說不定有什麼聯繫……

  「那先去找王師命?」

  「不,先去找葉扶搖,早上我聽人說他和王師命談了一夜藥方的事,如果王師命沒有一夜都待在祠堂……就直接去抓了他。」

  ……

  祠堂還是一如之前那般,下午時分,釀釀意外地沒有躺在地上睡懶覺,而是坐在臺階前,一雙藍汪汪的眼睛盯住房門的方向。

  陸棲鸞來得急,一進祠堂便先找灑掃祠堂的村民。

  「王大夫回來了嗎?」

  「還沒呢,」村民一臉苦色,「下午又多了一個染病的,就是昨夜那燒墳地的柳柱,王大夫怕是要到夜深才會過來了。」

  又多了一個?

  陸棲鸞隱約有些不祥的預感,快步走進後院,上來就猛敲葉扶搖的門。

  「喂喂喂喂喂賊醫!你還活著嗎?!活著就吱個聲!」

  門裡的人似是剛醒,啞聲回道:「小點聲,前堂都是死人,你這麼吵,小心晚上鬼就該來找你了。」

  「說啥呢,沒死的話我有點事兒想問你。」

  「嗯……也是,陸大人若無事也不會專程來關心同僚,說吧。」

  「昨天夜裡,你跟王師命做了什麼不可告人之事?」

  這問法十分古怪,加之陸棲鸞語氣十分認真且憤怒,裡面陡然沉默了一會兒,大約是組織了片刻語言,方才徐徐回道。

  「陸大人明鑒,葉某身患潔癖,無藥可醫,萬萬無有與他人抵足相眠的癖好。」

  哦,難怪聽馬主簿說你這麼大了還沒成家,真是該。

  陸棲鸞跑了一瞬間的神,猛搖頭道:「不是這個,我是想問,昨夜王師命是不是一整夜都在你這兒?沒有去別的地方?」

  房內又是一陣咳嗽,道:「那是自然,也正是因昨夜談了通宵,待今晨天亮時,我便患了風寒。」

  是嗎?

  陸棲鸞問過之後,仍然放不下心中的疑慮,又問道:「那……你昨天有沒有喝過王大夫防疫的湯藥?難道不覺得睏倦嗎?」

  「湯藥裡加了一味安神草,好讓藥力發散開,尋常人初用此藥自然是會睏。只不過在下體弱多病,常年服藥,有些藥或……毒,已對我無用了,些許安神草亦不在話下。」

  是這樣……

  陸棲鸞問罷後,讓葉扶搖好好休息,便出了祠堂的門。

  等候在外面的蘇閬然見她一臉沉思,問道:「可有問到什麼?」

  「沒有,他說王師命一整夜都待在祠堂,絕無可能出來擄走公主。」

  「那接下來是要直接去問王師命嗎?」

  陸棲鸞抿了抿唇,道:「這樣吧,按我的法子來,若無意外,今夜就能知道這村子裡的古怪……」

  ……

  柳四山的夜霧總在日頭落下時便起了。

  山間的水汽彷彿溪流的靈魄一般,從幽謐的山林深處,自淙淙的溪流間蒸騰而起。

  陸棲鸞找了半日,一無所獲,夜裡站在窗前,向外看去,遠處的燈燭依次模糊起來,同時雨水打在房檐上的聲音響起,掩蓋了窗前細細的風鈴聲。

  陸棲鸞坐在榻上未動,閉目等著什麼。

  待到窗外的燭火被雨水打滅了,門外便有人踏上竹樓的響聲傳來。

  陸棲鸞睜開眼,只聽三聲敲門響,一個清俊修長的人影映在門上。

  深吸一口氣,陸棲鸞慢慢打開門。

  「……王大夫,你回來了?」

  醫者撐傘而來,待傘沿抬起,浸得半濕的髮絲貼和在他臉側,露出那張過於溫和秀美的面容朦朧得不似人間人,宛如夜霧裡走出來的魑魅。

  「陸姑娘。」

  好看的唇角微微揚起,看著陸棲鸞的目光浮現一絲恍如用情已深的柔色。

  「我來給你送藥。」

  陸棲鸞不著痕跡地退了半步,忽然想起葉扶搖的話。

  ——小心晚上鬼該來找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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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0-26 00:03:15 |只看該作者
卷三 遊方鬼醫 第二十九章 是藥是毒

  陸棲鸞小時候三觀曾經極度扭曲。

  有一段時間,跟陸母去看戲,戲裡有個配角,演的是一個小國的王子,他通過篡位當上國王,荒淫暴虐無惡不作,但因為演王子的伶人長得玉樹臨風一少年,陸棲鸞便只顧著舔顏其他啥都顧不得。

  陸池冰十分鄙視他姐:你光瞧著人好看了,沒看他殺人放火嗎?

  陸棲鸞當時十分果決地表明了她的態度:他長得好看幹什麼我都原諒他!

  正所謂三歲大七歲看老,眼下陸棲鸞顯然是又回到了小時候。

  「……賀州潮氣盛,你從北方來,怕是不適應此地氣候。我熬藥時,便又專熬了一罐,添了幾味蒼術、綿茵。」

  陸棲鸞盯著棕紅色的藥湯片刻,喝了幾口,咦了一聲道:「這藥……好像沒有昨日那麼苦。」

  王師命垂眸道:「昨日見你怕苦,便用甘草調過了,不苦的。」

  ……簡直了,除了她爹娘,還沒人待她細緻到這份上過。

  不,小時候她娘還會捏著她的鼻子灌過她苦藥呢,這人簡直比她親娘還像親娘。

  「這也太不好意思了,有什麼能幫忙的就交給我吧,待過兩日我走了,便幫不上你了。」

  王師命眼底似是閃過一絲失落,道:「也是,過兩日陸姑娘便走了……」

  「王大夫在這裡待得這麼久,有想過此間事罷去何處嗎?」

  王師命斂眸道:「我本是一遊醫,恰好到了賀州,官府有召,我又對疑難雜病有些興趣,便來了,以後的事……並未想過。陸姑娘是京城人氏,想來總是要回去的,還未問過你打算在賀州待多久?」

  「我……」陸棲鸞頓了頓,道,「這兩日你也聽說過了,我是京城的一個小衙門的女官,京裡一個郡王的縣主要來賀州出巡,我便跟著來護送,要回去的時候自然是要走的。你醫術這般神妙,可有意願上京一遊?」

  王師命笑了笑,道:「京中也並非沒有去過,只是昔時遭過權貴糾纏,心灰意懶,那之後便再沒有去過,偶有杏林之友相邀,也只約是京郊。」

  「杏林之友……葉扶搖?這人三天兩頭在停屍房熬藥,還真是久病成良醫了?」

  「葉先生乃是我之前輩,雖並未深交,卻也互相學到不少。說實話,之前只是書信相交,今次還是頭一回見到本尊。」

  陸棲鸞看他神色如常,心想這兩人交情多半也是爾爾,便道:「若他日你有暇來京城,可以順道來找我,我……」

  「陸姑娘。」

  「怎麼?」

  「在下並非有意,昨夜聽葉先生提起,你在京城時……」

  陸棲鸞瞬間就明白了他想說什麼,面上盈盈笑意消失,道:「我素來便是石頭做的心腸,記不得事的,過往之人如是,過往之情亦如是。葉扶搖所言句句屬實,我不諱言,也不在乎他人如何看我。」

  「我不是這個意思……」

  陸棲鸞站起來道:「夜深了,王大夫昨日熬了一通宵,明日還要為病患奔波勞碌,請吧。」

  王師命急於解釋,動作有些大,不慎碰翻了桌上的藥碗,半碗藥淋到陸棲鸞腿上,燙得她往後一退,絆著了椅子,直直摔了下去。

  「陸姑娘!!」

  陸棲鸞這下實在倒黴,腦後撞著了後面的桌案,眼前瞬間便是一黑。王師命連忙過來托著她的頭查看,好在陸棲鸞腦袋結實,沒出血,眼前黑了一會兒便清醒過來,見王師命一臉緊張,幽幽道——

  「……你想解釋我又不是不聽,何苦還燙我一下,燙壞了以後誰娶我?」

  王師命被問怔了,片刻後,毫不猶豫道:「我娶。」

  陸棲鸞:「……」

  陸棲鸞不知為何忽然有一股想瞑目的衝動。

  ——爹、娘,要不就他算了,光看他這張臉我能活一百歲。

  思維還沒有發散到將來生個男球還是女球時,忽然門哢地一聲被踹飛了進來。

  陸棲鸞還沒反應過來,便見一道寒芒直接就架在王師命頸側。

  「放開她。」

  陸棲鸞捂臉……蘇小哥兒你進來早了啊!!!

  蘇閬然看著這情況,慢了半拍,對上陸棲鸞的眼神,才反應過來。

  ……哎?不是她拒絕喝藥套出王師命的真面目,等到王師命惱羞成怒動手的時候他進來抓人嗎?不是這個情況嗎?

  王師命被拿刀一指,整個人便愣了,呆呆問道:「蘇公子,這是……?」

  蘇閬然凝固了片刻,道:「巡夜的時候看到路上有老鼠,逃到這兒來了。」

  ……那老鼠也真能跑。

  王師命小心翼翼地問道:「那老鼠呢?」

  蘇閬然:「剛剛已經伏法了,我懷疑房內有同黨,下手重了些,對不住。」

  由於陸棲鸞的門被慘無人道地破壞,她又負傷在身,不得不換了間屋子搬到了尹司儀隔壁去,腦袋上纏了一圈兒繃帶睡了一夜。

  這一夜遠不如前夜睡得香,儘管敷了藥,腦仁還是一直在隱隱作痛,半夢半醒間,陸棲鸞隱約聽見柳西村周圍的狼嗥變成了淒切的塤聲……

  ……

  「陸校書,你醒了嗎?」

  次日一早,陸棲鸞意識回歸時是拒絕醒來的,因為這段時日每天早上都能聽見尹司儀逼逼,現在搬到了她隔壁,耳朵多半要遭個狠罪。

  磨磨蹭蹭地起來,揉著頭打開門,見蘇閬然神色凝重。

  「怎麼了?尹司儀又在鬧了?」

  「不,」蘇閬然道,「尹司儀也不見了。」

  ……

  尹司儀房裡一如前日小公主失蹤一般,沒有人來過的痕跡,就像是她自己半夜起了床走出去一般。

  衛隊在村內四處搜尋,一樣毫無所獲。

  陸棲鸞再一次把宮裡帶出來伺候公主和尹司儀起居的宮女叫出來盤問。

  「這一次還是如昨夜一般睡得很沉嗎?」

  宮女們惶惶然點頭:「是……睡得很沉,什麼都不知道,早上醒來司儀便不見了。」

  陸棲鸞又問道:「那昨夜尹司儀有什麼不正常的舉動嗎?」

  專門侍候尹司儀的宮女答道:「也沒什麼……司儀醒來後本來想出去找大人質問,但嫌身上有汙塵,讓奴去燒水為她沐洗。」

  「然後呢?」

  「司儀沐洗完便睏了,奴勸她明日再找大人說話,司儀便答應去休息……哦,那之前王大夫來送過一次藥,奴端來時,尹司儀怕土藥不乾淨,讓奴去把藥倒掉。」

  陸棲鸞眼睛一亮:「所以你們都喝藥了,是尹司儀沒有喝藥?」

  宮女們連連點頭,陸棲鸞又讓伺候小公主的宮女過來,問道:「小公主那頭夜裡,喝藥了嗎?」

  「喝了,雖然喝得不多,但奴婢是看著公主喝下去的。」

  喝了?

  蘇閬然沉吟了片刻,道:「若公主喝了藥卻還是消失了,想必與藥無關。」

  陸棲鸞眯著眼想了想,否決道:「不,這藥那麼苦,我像公主這麼大的時候,肯定會想方設法地吐出來。」

  「能吐到哪兒去呢?」

  陸棲鸞站起來在公主房內四處環視了一會兒,忽然目光掃向床邊的花瓶,走過去將裡面的花抽出來一支聞了聞,面上浮現出一絲恍然。

  「我猜對了……並不是喝了藥的人被迷了,是沒喝藥的人才被迷了。」

  蘇閬然接過來,果然聞到那枝花上有明顯的藥味,目光一凝道:「所以還是他……」

  「不一定,單憑這個不好定論……」

  腦海裡什麼一閃而過,陸棲鸞掐了一下手心,問道:

  「蘇校尉,你覺得,在這個村子裡,是什麼樣的人才會拒絕喝王師命的藥?」

  「知道藥裡有朝顏……不,是鬼女花的人。」

  ……

  柳柱感覺得到,自己的命要走到頭了。

  「大夫,我是不是、是不是沒救了?」

  肺臟裡像是有什麼不知名的蟲子在慢慢蠕動著,吞吃他的血肉,幾乎要順著經脈去咬食他的心臟一般。

  一側,青衣醫者徐徐攪動著藥罐裡濃稠的藥汁,霧氣蒸騰而起,使得他的面目分辨不清。

  「醫者父母心,不會放棄任何一個病患。」

  「王……大夫,我既後悔沒吃你的藥,又後悔……吃了你的藥。不、我應該早早離開這個鬼地方……離開這個鬼地方,就不會被牽連……」

  王師命淡淡道:「還是少說些話吧,你的五臟受不住。」

  柳柱呵呵地笑了起來,他無法笑得太大聲,否則腹中那些潰爛的血水便會從喉嚨裡吐出來。

  「不,你不知道,我們商隊已經沒剩下幾個了……朝顏她、朝顏她會把我們剩下兩個都殺掉,為她……為她報仇,她在等我死、等我死了,她就瞑目了……」

  說到這,似乎身體上的痛苦再也不能承受,死亡的恐懼超過了對過去的自嘲。

  「大夫、大夫我好疼……我的肚子好疼!殺了我……不,救救我!救救……」

  藥汁已濃,王師命手上動作一停,將瓷蓋蓋好,十指交錯放在膝上,忽然淡淡道——

  「你可知,婦人懷孕生子,便是這般感受。」

  柳柱已聽不到他說話了,只一味地呼痛。

  王師命出神地凝視著窗外,待到柳柱呼痛的聲音漸漸弱下來,方才將一側乾淨的布巾疊起來搭在藥罐柄上,滅了火,拿著已滾燙的藥罐站起來,慢慢走到柳柱床前。

  「……是不是,很想讓別人,將肚子剖開,把裡面作亂的孩子拿出來?」

  柳柱發不出聲音,充血的雙目倒映出那人淡漠地將滾燙的藥汁朝他臉上倒下來……

  「良藥苦口利於病,來,喝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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