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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李洪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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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雲上淺酌] 快穿失敗以後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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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28 10:07:14 |只看該作者
番外二6 玄衣番外6

  小孩子還沒消停,又接二連三地補起了刀來,懷疑道︰「玄衣哥哥怎麼會看上你這種醜八怪?」

  醜、八、怪……

  簡禾眉毛跳了跳。

  她皮膚上的紅斑還沒消退,自己是看習慣了,不覺得有什麼,莫非她真的醜到了這麼難以忍受地步?

  話又說起來,玄衣和她挨得那麼近睡了一晚,居然沒有流露出什麼異樣的神情,忍受力真是好得出奇。

  不過,這小孩也太沒禮貌了,初次見面就攻擊人家無法改變的弱點,已經不算是「童言無忌」了。如果站在這裡的人不是她,而是個天生面帶胎記的自卑姑娘,那就太傷人了。

  既然撞到她手裡了,不嚇唬嚇唬他,她就把名字倒過來寫。思及此,簡禾十分痛快地承認道︰「你說對了,你的玄衣哥哥就喜歡我這種女人!」

  「……」小孩子明顯不信,咕噥道︰「怎麼可能,你長得這麼……」

  「我長得這麼——什麼?這麼醜是吧?」簡禾嘖了一聲,慢悠悠地繞著他走了一圈,壞心眼地道︰「那你就太不瞭解你的玄衣哥哥了。沒聽過一句話嗎?蘿蔔青菜各有所愛,你玄衣哥哥的口味呀,就是這麼地特別,只愛我這一款。」

  小孩︰「……」

  簡禾得意洋洋道︰「昨天他對我一見鍾情後,不但親自餵我吃飯,還抱著我睡了一晚上……」

  小孩道︰「你……你騙人。」

  「我沒有騙人,還有更多細節講給你聽呢。」簡禾嘻嘻道︰「你的玄衣哥哥誇了我一百遍『美死了』,發誓這輩子非我不娶,連做夢時也在喊我的名字,說要送我禮物……」

  越聽,小孩越是搖搖欲墜,一臉慘不忍睹。

  小小地報復了一下,簡禾得逞了,忍住了捧腹大笑的衝動,深吸口氣,緩了緩,繼續起勁兒地編。才剛捏造到玄衣和她的「生子大計」時,小孩突然往她身後一看,如同見到了救星,猛地跳了起來,撲了過去︰「玄衣哥哥!你回來了!」

  簡禾笑容一僵。

  回過頭去,玄衣就站在她身後的兩米處,不知道把她自吹自擂的話聽進去多少了。

  終於不用受簡禾的魔音荼毒,小孩兒躲在了玄衣的身後,衝她做了個鬼臉。

  簡禾不願面對現實,更不願讓玄衣有機會提起剛才的話,迅速調整了狀態,搶先道︰「玄衣,這孩子是誰啊?」

  經玄衣解釋,簡禾才知道,這孩子叫做蘇棠,生父居然就是蘇因那個色老頭。

  也是,一個私生活這麼風流、女人一大堆的男人,怎麼可能只搗鼓出一個小孩……怪不得瞧著眉眼有點眼熟。至於其生母,估計是某個寵妾吧。

  總覺得有點怪怪的。坊間的人都只知道蘇渭的存在,從未聽說過他還有個弟弟。再往前推推,昨晚的宴席,就連那些雜七雜八的寵姬都來了,唯獨這個流著蘇因的血的孩子沒份兒出席。

  這有點不合常理吧?那句話怎麼說來著,不要把雞蛋裝進同一個籃子裡。蘇渭這遠近聞名的紈褲,顯然就是一個「破籃子」。而蘇棠年紀還小,尚算天真,又沒有染上什麼惡習,比他哥哥要好教多了。正常人都會考慮培養一下小兒子吧。怎麼感覺蘇棠似乎不太受父親待見?

  蘇棠與玄衣無血緣關係,但是彼此父親是義兄弟,所以,他喊玄衣一聲「哥哥」也不過分。

  他一進門就追問道︰「玄衣哥哥,你這次要在這邊待到什麼時候啊?」

  玄衣坐下來︰「比上次久一點,至少半個月吧。」

  「好耶!那我就可以經常來玩啦。」蘇棠歡呼了一聲,又神神秘秘地道︰「玄衣哥哥,我聽那些僕人說,最近城中有鬥獸的比賽,來了一隻百戰百勝的獸王,我好想看看是什麼魔獸這麼厲害,能不能帶我去看?」

  簡禾好奇地插嘴道︰「什麼是鬥獸比賽?」

  玄衣輕輕地抿了一口茶︰「在很久以前剛興起的時候,參與的雙方會將各自豢養的魔獸困在籠中,讓它們廝殺,直到其中一隻倒下為止。贏了的魔獸主人可以獨享十之七八的賭注,剩下的就由贏了的圍觀者來分……雖說如此,從這兩三成裡獲利,已經是十分可觀的報酬了。所以,參加的人越來越多,鬥獸比賽也不僅僅只有比賽了,還衍生出了很多熱鬧的活動,能買到很多平時少見的珍品。」

  光是聽描述,就覺得挺血腥的了,但玄衣似乎很習以為常的樣子,蘇棠一個小孩兒還一臉躍躍欲試。魔族人的文化可真的比他們凶殘多了……至少在人類的世界裡,她就只見過鬥蟋蟀,和魔獸根本就不是一個量級的。

  不過,玄衣最後說的話也勾起了簡禾的一絲興趣,就算不進去看鬥獸,下山去溜溜彎也不錯,總比一天到晚待在這裡舒服得多了。她也提議道︰「玄衣,要是今晚沒事,我們也去看看吧。」

  玄衣道︰「也行。」

  蘇棠的手肘支在了桌子上,頭髮沒有束好,落了一縷在茶中。簡禾眼疾手快,替他撈了出來︰「你頭髮掉進去了。」

  他的頭髮綁得鬆垮垮的,簡禾送佛送到西,摸出了一把梳子,道︰「好了,反正現在我有空,就替你梳起來吧。」

  蘇棠掙紮了一下︰「你別踫我!」

  有玄衣在這裡撐腰,簡禾料他也不敢亂來,強行地將他的肩膀扭了過去︰「老老實實坐好了。」

  這小屁孩說話難聽,但頭髮還挺軟的,髮質很好,和玄衣的有得一拼。不過才梳了兩下,梳子就卡在裡面了,簡禾納悶地摩挲了一下,發現頭髮裡面打結很嚴重,就算很乾淨,也根本梳不開來。

  蘇棠嚷道︰「好疼啊,你會不會梳頭的?!」

  「這可不是我故意的,是你底下的頭髮打了太多結。」簡禾說罷,問玄衣︰「你說是不是?」

  玄衣點了點頭︰「是。」

  蘇棠茫然道︰「有嗎?但我每天都有梳起來啊。」

  「你一定是隨便一抓就紮起來了吧。」堂堂一個小公子,雖說存在感不高,但好歹也流著蘇因的血,居然會邋遢成這樣,難道沒有人照顧他麼?

  簡禾隨口道︰「你娘不管你的嗎?」

  話音剛落,蘇棠就臉色一變,忽地打開了她的手,頭也不回地跑掉了。

  「喂,還沒梳好呢。」簡禾莫名其妙道︰「他怎麼了?」

  玄衣在她身後站定,若有所思了一陣,道︰「蘇棠不喜歡別人提他的娘親。他娘親是個人類,在蘇棠很小的時候就被處死了。」

  簡禾難以置信道︰「什麼?處死?為什麼?」

  「我也不是很清楚,只聽父親說過幾句,似乎動手的人就是蘇渭的母親。」

  簡禾頭皮發麻,脫口道︰「她憑什麼說殺就殺。那可是他兒子的母親,蘇因完全不管的嗎?」

  玄衣沉著臉,輕微地搖了搖頭。

  蘇棠的生母本就不是自願來覓隱的。在魔族人的世界中,人類的性命遠比同族低賤,從蘇因對待兩個兒子的態度,也料到了這件事最後會不了了之。

  也正因為他母親是個人類,所以蘇因未曾將他當成繼承人看待過。

  下僕看主人的面色行事,既然親爹也不關心,他們的伺候也懈怠了起來。蘇棠會那麼喜歡玄衣,大概是因為行宮中沒人是他玩伴,而玄衣是唯一一個會陪他玩、不會因為他流著一半人類的血而瞧不起他的魔族人了吧。

  蘇棠一走就沒了影子,據玄衣說,從前有人當著他的面提到他娘親時,蘇棠就會躲起來發脾氣。故而,到了晚上下山,他沒有跟在兩人身後了。

  自從得知自己無意中踩到了對方的痛處,簡禾心情一直很沉重,再回想起蘇棠說自己是「醜八怪」,心境大變,一點也不覺得他討厭了。

  夜幕降臨,覓隱城中,夜蔓盛開,玉壺光轉,大街人流如梭。

  簡禾一個人類混在群魔亂舞的人裡,因為有了玄衣的氣味繚繞在身上,其實不算很顯眼。不過還是會有人怪異地往她臉上看,估計是因為魔族人不會長這種紅斑吧。

  城中來了一頭「獸王」的消息早就傳遍了大街小巷,今晚又有鬥獸比賽,人潮都是往西邊湧去的。越是靠近那兒,街上就能見到越多兜售與鬥獸有關的小玩意兒的商販,甚至出現了一些扭成了魔獸形狀的糖——估計也是從人類那邊學來的工藝。

  被這樣的熱鬧氣息感染了,簡禾的心情才慢慢好轉了,用手肘懟了懟玄衣,嘻嘻道︰「快看快看,這裡居然也有糖人……不,糖獸!大方慷慨又善解人意的玄衣公子,請我吃一個唄。」

  玄衣手指一動,竟然有點兒手癢,想掐她的臉。他輕咳一聲,輕抬下巴道︰「請你也行。不過裡面人多,你要跟好了。」

  「多謝多謝!」簡禾抓住了他的袖子,同時腹誹——玄衣也太囉嗦了,一晚上叮囑了好幾次「別走丟」這樣的話,真以為她是三歲小孩,這麼大個人了還會突然不見嗎?」

  匆匆行過的人海中,矮小的攤販前,玄衣身姿頎長,幾乎可以說是鶴立雞群。打糖烤火時,璀璨的火光在他微微低垂的眼中明明滅滅。簡禾用餘光看他,忍不住羨慕道︰「他的睫毛可真長啊,不知道今晚能不能趁他睡著了,偷偷拔一根下來?不對,他今晚可能又要用被子捲住我了,手根本就伸不出來……」

  除了她在偷看,連這小販的女兒也在好奇地盯著玄衣。很快,兩隻形態可掬、微微透明的魔獸糖就遞到了玄衣手中了,透過糖身,還能看到裡面微微流動的糖汁。簡禾看得口水直流,正要伸手接過,玄衣看了她一眼,忽然將手一縮,舉到她踫不到的地方了。

  簡禾︰「……?」

  玄衣就將糖枝橫放到了她的唇邊,屈尊降貴道︰「吃吧。」

  小販的女兒托腮,看得津津有味。簡禾有些窘迫︰「我自己吃就好了,幹什麼呀你?」

  玄衣挑眉,揶揄道︰「你今天不是說我親自給你餵飯了嗎?」

  簡禾︰「……」

  她痛苦地一閉眼。

  玄衣果然聽到了她和蘇棠吹的牛。

  而且,原來他這麼早就站在那裡了嗎?那她後面吹的那天花亂墜的部分,豈不是一字一句都沒漏掉,全落進他耳朵裡了……

  她還提議要出來,根本就是挖了個坑給自己跳。

  簡禾倍覺丟人,偏偏,玄衣還要一邊欣賞她抽搐的臉,一邊慢條斯理地補充道︰「我思來想去,好像昨晚沒發生過我餵你這一齣。但是,既然你這麼希望我親手餵你,我就現在補上好了。對了,你好像還說過……」

  不想讓他翻出更多的舊賬,簡禾崩潰道︰「好了好了!你別說了,我吃我吃!」

  她張嘴將竹籤上的糖咬了下來,擦哢一聲清脆的裂聲,糖就碎了。好在,玄衣早就用手在下面接著了。他心情頗好,十分自然地將落到掌心的半塊糖吃掉了,道︰「走吧。」

  簡禾提心吊膽地含著半塊糖,心中浮現出了一股不好的預感——總感覺今晚的「清算」,才剛開始。

  走了一路又吃了一路,兩人停在了一個賣飾品的地方,木欄杆上掛了很多鏤空的金屬小球掛墜,還有小陶瓷掛墜,裡面都了一些藥草,據說可以寧神安心。

  玄衣心裡剛浮現出了一個未成形的想法,就聽見簡禾提議道︰「玄衣,我想買個小禮物回去給蘇棠。」

  玄衣的面上湧動著幾分驚訝——他們居然想到了一塊去。

  「你看,我今天不是提了他娘親的事嘛,雖說不是故意的,但是……他一定很不開心,小孩子不都喜歡這種叮叮噹噹的掛墜嗎,就買個回去,哄哄他開心好了。」付錢的人才是大爺,簡禾連忙補充了一句,徵求他意見︰「你覺得呢?」

  「我也有這個意思。你來挑吧。」

  「真的?那就說明我們很有默契啦,嘿嘿。」說罷,簡禾低頭,認認真真地在叮叮噹噹的掛飾中選了起來。最後選了一隻深藍間墨綠的陶瓷小獸。腹部下綴著金色的鈴鐺,頭頂有三道小縫隙,讓安神的香氣飄出來,十分別緻。

  攤子的木架後,兩顆圓滾滾的小腦袋伸了出來。這看攤的大娘生了一對龍鳳胎,連犄角都還沒能收得很好。第一次見到人類,這對姐弟頂著兩張一模一樣的臉,好奇地望著簡禾。

  「我挑好了,他應該會喜歡吧?」簡禾直起身來,晃了晃手中的小掛飾,就感覺到耳朵被人踫了踫︰「……玄衣?」

  自從被蘇渭的家奴逮住、收繳了身上一切飾物後,她的耳朵已經很久沒有戴過耳墜了,就這樣一直空著。這一晃神,一雙漂亮的耳墜已經穿進去了,沒有弄疼她。

  簡禾摸了摸,茫然道︰「為什麼送我東西?」

  玄衣收回手,壓下唇邊的笑意,板著臉道︰「不是你自己說的嗎?我要送你禮物。」

  簡禾︰「……」

  感覺這個坎兒一輩子都跨不過去了。簡禾臉皮抽搐,又摸了摸耳朵,茫然道︰「好看嗎?」

  她白皙的耳垂微微地泛著粉,火紅色的珊瑚珠被襯得極為可愛。但是太直白的誇讚,他又說不出口,只哼道︰「勉勉強強能看吧。」

  兩個魔族小孩卻在這時糯糯地異口同聲地道︰「很好看呀。」

  簡禾誠摯地道︰「謝謝你們捧場。」

  她現在的尊容堪比夜叉,跟「好看」兩字絕不沾邊,也難為這兩個孩子說得這麼真誠。

  玄衣也轉向了她,微微一愣,隨即拿起了台上的一面小鏡子,道︰「你自己看看。」

  簡禾定睛一看,驚訝地「咦」了一聲。她身上的紅斑居然已經開始消退了,臉上的斑駁痕跡都不見了,露出了她原本的容顏。

  拉起袖子,手臂上的紅斑也消得差不多了。

  難道魔族的水土跟外面有點兒不同?紅疹不僅起得慢,還消得比外面快。

  微微側過頭,鏡中映出了她耳垂上綴著的一顆精緻的珊瑚珠。

  在外面時,簡禾便是弁州頗為有名的美人。來到覓隱中,也依舊出彩,不會被滿大街的人比下去。兩個小孩子興奮道︰「好美呀。」

  「你們說錯了,不是『好美』。」玄衣勾唇,蹲下身來,一本正經地糾正道︰「要說『美死了』。」

  簡禾︰「……」

  兩個孩子不懂其中的機鋒,只知道這個好看的哥哥說什麼就跟著學,乖乖地改口道︰「姐姐美死啦。」

  「美死啦。」

  簡禾︰「…………」

  啊啊啊啊啊真是夠了!求你的記性不要那麼好,快點把這一頁揭過去吧!

  被公開處刑了一個晚上,簡禾的羞恥心已經被碾壓得七零八落了,最後彼此都很盡興(?)。她也看到了那隻傳聞中百戰百勝的獸王,果然是比尋常的魔獸都龐大很多,長齒外翻,十分威武。之後的困獸鬥局,簡禾就沒有看了,拉著玄衣走了。她想,她還是不太適應這樣的場面。並不是畏懼鮮血和鬥爭,只是不喜歡這種為殺而殺的比賽而已。

  回到行宮中,已經是半夜時分了。簡禾洗漱過後,小心翼翼地將耳墜摘了下來,放在了盒子裡。今晚走馬觀花,很多精彩的景象還在她腦海裡回放,簡禾又睡不著了。

  玄衣道︰「你怎麼總在這種時候最精神?」

  簡禾辯解道︰「這不能怪我。誰讓你們魔族人和我們的作息是倒過來的,晝伏夜出,天亮才睡覺,特沒有氣氛。」

  玄衣︰「……」

  「況且啊,我又不會在這裡住一輩子,以後肯定是要回到人類中去的。現在改了,以後還得變回去,多麻煩……」

  玄衣靜了靜,再一次問道︰「你真的睡不著?」

  簡禾搖頭,開玩笑道︰「要不然你給我唱首歌,說不定我聽著聽著就睏了。」

  下一秒,悉悉索索的聲音傳來。玄衣翻身坐起,簡禾正以為他被自己吵得要去別的地方睡覺時,就看見他倚坐在了床頭上。一簇黑霧自指尖繚繞而出,在空氣中成形,化作了一桿縴長的黑簫。

  簡禾眨眨眼睛,歪頭道︰「原來你會吹簫。」

  「我父親教的。」玄衣輕吸一口氣,將簫抵在唇邊,清冽而悠揚的樂聲越過了漫山沉寂的行宮,與明月遙遙相寄,彷彿展開了一副靜謐的圖卷。

  等他吹完了,簡禾感嘆道︰「好好聽啊。」

  玄衣︰「……」他咬牙道︰「你、還、沒、睡、著?」

  「哈哈哈哈哈哈哈!」簡禾笑到捶床,滾來滾去,毫無誠意地道︰「不好意思,雖然聽得出你很想催眠我,可是你吹得太好聽,我越聽反而就越精神啦。」

  玄衣︰「……」

  他長嘆一聲,又一次體會到了深深的——拿她沒轍的無力感。

  簡禾笑到肚子痛,滾到了他那邊去,道︰「玄衣,等當年的事了結以後,你打算怎麼辦?離開覓隱嗎?」

  玄衣摩挲了一下簫身,點頭︰「不錯。」

  「那不如考慮一下跟我一起去遊歷九州?我在外面玩了半年,特別有意思。」簡禾拍著心口,保證道︰「有我這麼可靠的人領著你,保證好玩。」

  「可靠?」玄衣嘴角輕輕一彎︰「你不是被抓住了嗎?」

  簡禾︰「……」哪壺不開提哪壺!

  輪到她無力反駁,玄衣的心情頓時好了不少。他清脆地彈了下響指,成型的簫身潰散成了煙氣,被風吹散了,才矜傲地開了尊口道︰「也行,那我考慮考慮吧。」

  簡禾笑眯眯道︰「好呀。」

  翌日,小屁孩蘇棠又上門來了。看到簡禾臉上的紅斑不見了,他驚掉了下巴。借此機會,簡禾將小禮物送給了他。

  他臭著小臉,坐在椅子上擺弄禮物,挑這挑那,左嫌又嫌的,轉過身卻很寶貝地把它收進了懷中的小布包裡。簡禾一笑,轉過身去,假裝沒看見。

  這孩子其實還挺好玩的。在這之後的幾天,玄衣都有事,長時間不在房裡。蘇棠每天都會來踫踫運氣,一開始見到玄衣不在,他就會轉身走人。慢慢才願意和簡禾玩耍。

  這天,他又噠噠噠地跑來了。簡禾笑眯眯道︰「怎麼了,今天又無聊了來找我玩了?」

  蘇棠強調道︰「我一點也不無聊,只是順路經過。」

  簡禾摸了摸下巴,覺得有點有趣。

  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麼……這小屁孩的神態和說話的語氣,和他的「玄衣哥哥」真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大概是熟悉了的緣故,今天蘇棠特地邀請簡禾去他住的地方玩耍。簡禾欣然同意了,抓過玄衣給她的那隻鳥獸糰子就出了門。

  雖說身上已經沾了不少玄衣的氣味,但在大小色鬼的地盤,簡禾仍沒有掉以輕心,都揀著玄衣說過的安全的路走。蘇棠住在了這座行宮一個很不起眼的角落裡,孤零零的一條路通向了一座獨門獨院的行宮。

  這條路平時很少人走,兩人有說有笑地走著去時,迎面走來了一個侍從。蘇棠再不濟也是個小主子,侍從避讓到了一旁,飛快地抬眸看了簡禾一眼,面露詫異。

  這侍衛似乎有點眼熟?

  雙方擦肩而過,這個念頭沒有在簡禾心中留下太多波瀾,她的注意力就被蘇棠帶跑了。

  房間還挺寬敞的,床鋪亂糟糟的。一個侍從也沒有。對於一個孩子來說,獨自住在這樣的地方未免太過清冷。

  蘇棠將自己喜歡的東西如數家珍地給了簡禾看,都是些十分奢華精緻的擺飾。

  簡禾十分捧場︰「嗯嗯,好厲害。」

  目光被一排裝在錦盒裡的金燦燦的小珠子吸引了,她問道︰「這又是什麼?」

  蘇棠一頓,語氣低落了一些︰「我生辰的禮物。」

  蘇棠與蘇渭相差了十多歲,生日卻那麼湊巧在同一個月。別以為有金珠子收就很受寵,凡事對比才出真知。每一年的生辰,蘇渭都會大肆鋪張,慶祝生辰。蘇棠只不過是順勢被捎帶上,從禮物裡撿點兒邊角料而已,寒酸得很。

  簡禾抱膝,數了起來︰「一二三四五六……原來你今年六歲了啊。」

  蘇棠糾正道︰「我七歲了!」

  「那怎麼只有六顆珠子?」

  蘇棠抿抿唇︰「有一年,因為那個月,剛好是玄燁叔叔的……」

  未盡之意簡禾聽懂了——他們都在八月出生,就那麼湊巧地撞上了玄燁身亡、玄衣失蹤、覓隱一團混亂的那段時間,自然就沒有閒情逸致去慶祝生辰了。

  四年多之前的事情,蘇棠居然還記得那麼清,比一般孩子的記憶都好多了……

  不知為何,簡禾心中動了動,道︰「你沒有辦生辰,那蘇渭也沒有吧?」

  蘇棠嗤了一聲,道︰「他?他那個月半死不活的,別說辦生辰了,根本就沒出過房門。」

  半死不活?

  簡禾一愣︰「他怎麼了?」

  「不知道。我在假山後聽到伺候他的人說的,哼,活該。」

  簡禾追問道︰「這是在玄衣的爹遇襲前還是遇襲後的事?」

  「我不知道,只記得聽到那兩個侍從的話時,玄燁叔叔都去世半個月了。」提起這個人,蘇棠就討厭。他將盒子一蓋,嫌惡道︰「我不想再說這個人了!你到底是不是來跟我玩的?」

  「是是是。」

  簡禾待了一個時辰後告辭了,在回去的路上,她的腦海裡仍在回想蘇棠說的話。

  魔族人自癒能力如此之好,幾乎沒有生病的可能。蘇渭又是這種金貴的公子哥兒,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讓他半死不活地在房間裡賴一個月?

  而且,世界上會有那麼湊巧的事嗎?玄燁那邊出事,他這邊就倒下了……

  玄燁的實力可與蘇因齊平,蘇渭應該沒那個能力可以偷襲他,更沒有那個本事去封住幾個侍衛的神識。故而從一開始,她一直將懷疑的矛頭對準了蘇因。

  但在綜合了蘇棠的話後,那蘇渭似乎也有點古怪。莫非,她和玄衣一開始就踩進了盲區?

  簡禾重重一嘆,還是回去和玄衣說說看吧。

  突然之間,那隻一路尾隨著她的小鳥獸尖銳地叫了起來,簡禾感覺到了身後有東西在靠近,猝然回頭,就被人重重地擊打了一下後頸,軟倒在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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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28 10:07:39 |只看該作者
番外二7 玄衣番外7

  昏天暗地了不知道多長的時間,簡禾才半死不活地睜開了眼睛,稍一牽動脖子,就是一陣酸到了骨頭裡的麻僵。

  簡禾齜牙咧嘴,倒吸一口涼氣——到底是哪個殺千刀的混蛋在花園偷襲她?她的脖子不會已經被劈成歪脖子樹了吧。要不是現在還能呼吸,她都要懷疑下手那人的本意是想取她的命了……

  就在這時,餘光忽然望見一個人影隔著紗幔悄無聲息地欺身上前,像鬼一樣,走路一點聲音也沒有,簡禾被嚇得一下滾到了地上。

  她方才躺著的地方,是一張矮腳貴妃椅,地磚上鋪了一張柔軟的毯子,摔下去一點聲音也沒有,但卻把她徹底摔清醒了。

  身上的衣裳倒還是完整的,不過她的雙手卻被一道摸不到實體、卻也掙不脫的黑霧束在了前頭,不是魔牽索又是什麼。

  垂落飄舞的紗幔後浮出了一個黑影,與此同時,一個有點耳熟的聲音幽幽響起︰「你終於醒了呀。」

  簡禾腦子「嗡」的一聲。

  艸,這個聲音,不就是那個有施虐癖好的小變態嗎?!

  如同印證她的猜測,一隻蒼白的手故作風流、慢條斯理地掀開了紗幔,探進了一張油膩十足的臉。

  簡禾︰「……」

  哦擦,還真是!

  紗幔打開後,簡禾才看見,這是一個金碧輝煌的房間,奢華程度比起玄衣的房間有過而無之不及。繡金絲的紗幔,四處都是鏡子,空氣飄著甜膩的氣息,騰騰的煙霧從金爐中滿溢出來。

  這香氣與玄衣房間中燃燒過的不一樣,但是想也知道這不會是什麼好東西,不知道剛才已經吸了多少進去了。簡禾強行將呼吸減緩,儘可能地不大口呼吸。

  往遠處看去,高牆上繪滿了深紅魚鱗一樣的朱色水紋,泛著深淺不一的光。牆上似乎還掛了不少東西,但是距離太遠,根本就看不清。

  蘇渭放肆地半眯著眼,不壞好意的目光一寸寸地滑過簡禾的身體,猶如滑膩的蛇信子在身上舔舐,讓她一陣惡寒。

  蘇渭他爹蘇因,雖然稱不上俊美,但起碼五官粗獷中帶著端正,還有氣勢來湊。再說,按照他挑剔的品味,老婆應該不會醜到哪裡去,怎麼偏偏就生出了這麼一個賊眉鼠眼又猥瑣的後代來?這算是蘇渭相由心生嗎?再看蘇棠,明明是同一個老爸,他就長得挺好看的,莫非跨了種族的孩子會長得比較好看?

  簡禾︰「……」

  她滿頭黑線。

  不對,都已經這種時候了,她怎麼還有閒功夫去琢磨蘇渭他媽美不美、人魔兩族的後代好不好看的問題,她又不會跟魔族人生孩子……

  「這都大半天了,你可算醒了。」蘇渭色眯眯地欣賞了一會兒,才陰惻惻地湊近了她︰「哼,幸好我的手下今天在花園裡看見了你,馬上來稟告我說你身上的紅斑早就消退了。否則,本公子還說不定要被你騙到什麼時候呢!」

  手下?今天?

  簡禾一愣,反應很快——沒錯,她今天與蘇棠經過花園時,的確是踫到了一個用奇怪的眼神打量她的侍衛。他居然是蘇渭的爪牙嗎?!

  簡禾往後躲開了蘇渭想踫她的手,脖子一動,她又忍不住「嘶」了一聲,怒道︰「是你把我打暈的?!」

  「當然不是我,要是本公子親自下手,一定不會讓你暈那麼長時間。」蘇渭不滿她躲避的態度,再一次伸手,死死地捏住了簡禾的下巴,力氣大得彷彿要把她的骨頭捏碎,強行將簡禾的臉掰正了,下巴的皮膚立刻就紅了。他哈哈大笑起來︰「姦屍又不好玩,比起躺在那裡一動不動的女人,還是會反抗的有意思多了。」

  簡禾︰「……」

  她頭皮發麻,險些破口大罵。

  這個死變態!早知道這樣,她還不如一直裝死比較划算!

  奉玄衣的命令跟著她的那隻毛團鳥獸已經不知所蹤了。萬一它也被抓住了,那她就叫天不應叫地不靈了,還不如一頭撞死來得快。但如果它是飛走了,就一定會去通風報信,還是可以搏一搏的。

  「你……」簡禾飛快地轉動著腦子︰「我的寵物怎麼不見了?!」

  蘇渭茫然道︰「什麼寵物?」

  他的表情不像是在騙人,看來那隻小肥鳥沒被逮住!

  簡禾鬆了口氣,暗自祈禱它聰明點兒,趕快去找它主人幫忙。偌大的一座行宮,也只有玄衣可以出面制服這個傢伙了吧。

  「還要什麼寵物。只要你把本公子伺候開心了,想要多少東西我都送給你。」蘇渭明顯是曲解了她的意思,用手指搔了搔她的下巴,用一種看獵物的眼光,邪氣地道︰「你本來就是本公子找回來的人,只不過陰差陽錯讓玄衣搶先一步,嘗了鮮,便宜這小子了。我今天就要看看,能在床上打動他的女人有什麼過人之處。」

  要是說她和玄衣這段時間雖然天天一起睡,但是什麼也沒發生,這個變態應該也不會信的吧。簡禾冷汗狂流,拖延時間道︰「不了吧,你還真誤會了,我這人很蠢,一點都不會伺候人,到時候鬧得你不開心,就不好了對吧……」

  「是嗎?說實話,我本來對你的興趣不大,可你身上有這麼濃重的玄衣的氣息,可一點也不像沒經驗。」蘇渭像是抓小雞一樣,捏住了她的手腕,淫邪道︰「要是等會兒不小心玩死了你,我真是迫不及待想看看玄衣會是什麼表情了。」

  簡禾根本掙脫不了,被他拎著往紅牆的方向走去,扔到了地毯上。

  與臉頰相觸的毯子是乾淨的,饒是如此,簡禾仍是嗅到了一陣經年的血腥味,從牆壁的角落裡滲出來,彷彿是經過了很多年的鮮血噴濺,清洗了又弄髒,才會留下這樣洗不去的味道。她抬起頭來,這才看清楚了紅牆上放的是什麼東西——那是一整排的櫃子,放著很多刑具。其中一個便是帶鐵鉤子的軟鞭,輕輕一打,就能鉤下人身上無數的皮肉,幾下以後,足以讓人體無完膚……

  目光轉移到了櫃子上一個透明的水缸裡,猝不及防地,她與一雙無神的眼睛對上了,瞬間毛骨悚然!

  水中靜靜地漂浮著一顆頭。那一張臉,正是那天在宴席前,在等候的大廳裡與她搭過話,說自己要被送去蘇渭身邊的魔族女孩。

  簡禾摀住了嘴巴,胃部一陣翻滾。

  蘇渭似是很滿意她的反應,也不急著做什麼,在她耳後嘻嘻道︰「看見那顆頭了沒有?她就不太乖,在床上咬了我一口。但是我又很喜歡她,所以就將她的牙齒拔掉了,頭收在這裡,天天欣賞了。你一會兒也要乖乖的,不然就要去和她作陪咯。」

  這麼多年過去了,這個房間已經積累下了多少無辜少女的白骨了?簡禾既驚且怒道︰「你要是不喜歡她們了,趕走便是,為什麼一定要殺人?為什麼要這樣折磨人?」

  「我每次看到你們又害怕又痛的表情,就會覺得特別好玩。」蘇渭興奮地介紹著牆上的刑具,道︰「我會為你好好挑一件的。」

  不可坐以待斃,就在他靠近時,簡禾飛起了一腳,狠狠地踹向了他的下腹。雖然被察覺到了意圖的蘇渭躲開了目標,但還是踢到了他的肚子。

  趁著他弓下了身子、一愣神的那一刻,簡禾從地上彈了起來,沒命地往門外飛奔而去。

  沒跑多遠,她的足踝就被魔牽索拴住了。蘇渭走近了她,陰聲道︰「門外設了結界,你又吸了那麼多的催情香,真以為自己跑得掉嗎?」

  隨即,他就伸手來抓簡禾縴細的頸部。千鈞一髮之際,蘇渭的身體卻如同突然被抽走了所有力氣,晃了一晃,朝前一趴,軟倒在了簡禾的腿上。

  與此同時,受他所控的魔牽索也潰散了。

  手腳得了自由,簡禾想也不想,就一腳踹開了他,閃得遠遠的。被推得在地上滾了幾滾,蘇渭都沒有反應地昏死著,臉上浮現出了一抹不太健康的青白之色。

  四周靜悄悄的,什麼動靜也沒有。

  他這是怎麼了?

  簡禾環顧了一週,看到了空氣中繚繞的煙氣,頓時反應過來了——對了!玄衣說過,這些催情香的味道,魔族聞多了也沒有半點好處。蘇渭成天都浸泡在這些東西里,經年累月地腐蝕著他的身體,才會突然在這時候發作倒下,不知何時才醒。

  門就在身後,在他倒下以後,外面的結界就如魔牽索一樣,同時失效了,現在就是逃跑的最好時機!簡禾揉著摔疼了的肩胛骨,手已經摸到了門,腦海裡突然閃過了蘇棠說過的話,她嚥了口唾沫,遲疑地頓住了。

  在玄衣父親過世的那一個月裡,蘇渭因某個緣故,半死不活地在房間裡躺了半月。且這個消息沒有聲張出去。直覺地,簡禾總覺得他和玄衣父親的身亡有關係。

  當年照顧他的人的神識,也有可能被遮擋住了。若是想知道當年發生了什麼事,有一個最直截了當的辦法,就是進入蘇渭的神識。然而平時的他這麼警惕,身份又是覓隱的少主,玄衣壓根兒無法接近他的身,就算接近了,也找不到機會探他的神識。

  好巧不巧,他正值意識不清,或許就是一探究竟的最好機會!

  如果她從這扇門跑出去,之後蘇渭醒過來了,就沒有這麼好的機會接近他的身了。

  以上的思索都在電光火石之間,簡禾做了一個很大膽的決定。她靠牆慢慢地摸了過去,用牆上的東西戳了他的臉一下,確定沒有反應後,她飛快地用落在地上的那根掛滿細釘的長索將他綁住了。

  就算他醒了,一時之間也是掙不脫這東西的,這樣就安全了。

  隨後,簡禾忙不迭捏住鼻子,將屋中所有的香爐都弄熄了,開窗散味。

  回到蘇渭身邊,簡禾惡向膽邊生,先左右開弓地掄了他十多個響亮的耳光,打到他兩邊臉高高腫起,自己的手也打得火辣辣的,才舒爽了點,算是出了口惡氣。

  魔族人若要看同族的神識,簡單得很,只要對方比自己弱就行了。要是玄衣在這裡就好了。她是人,沒辦法直接去探,只能用最簡單粗暴的法子——讓蘇渭重傷,在他吊著一口氣的時候,神識的壁壘就會減弱,將她吸納進去。

  牆上就有很多刑具了,但是殺傷力太大。雖然很想弄死這個人渣,但還要留著他的命來看神識。

  簡禾最終挑了個花瓶,在蘇渭的旁邊蹲下。她這一輩子,雖然愛捉弄人,也不安分,但其實是個十分心軟良善的人,手上從沒有沾過誰的血。今天就要在這裡破戒了,簡禾心臟狂跳,猛地掄起了花瓶,朝著他的頭砸下去——

  「框當。」

  花瓶終究沒砸到蘇渭的頭上,而是滾到了一邊去。

  這是因為,有人從身後抱住了簡禾,將她抱離了蘇渭的身邊。簡禾以為是蘇渭的侍衛來了,手腳並用、瘋狂地掙扎了起來。就在這時,她的耳後響起了一個聲音,猶如在渾濁的水中漏入了一線光︰「簡禾,別怕,是我。」

  簡禾眼睛微微睜大,痙攣的肌肉陡然鬆弛了下去,跌坐在了玄衣的雙腿之間。

  被她一帶,玄衣也坐到了地上去。他攬住了簡禾的頭,聲音微微發啞︰「我差點來晚了……你沒事吧?」

  他胸膛中的急促心跳,彷彿通過緊貼的身體,直直地敲到了她的心上去,一下一下,越發激烈。

  簡禾垂落在兩邊的手,不由自主地換了個方向,用力地回抱了玄衣一下,使勁地搖了搖頭︰「沒事,不晚,你來得一點都不晚。」

  方才掙扎過,她的頭髮亂七八糟的,除此以外,倒沒有什麼不適——全身最痛的地方,就是搧耳光扇到發紅的手了。

  半空中,一隻圓滾滾的鳥獸正急速地撲扇著翅膀,小爪子中還勾著她一隻紅珊瑚耳墜,繞著他們飛來飛去。

  在被打暈的時候,她的耳墜因為拉扯而落到了泥土中。這鳥獸還挺聰明,知道自己不是人的對手,又口不能言,轉頭就叼著耳墜,躲進了蘇棠的行宮中。那侍衛原本想順手抓住它的,見狀就不耽擱了,直接帶著簡禾回去覆命了。

  蘇棠見到簡禾的鳥獸去而復返,正有點奇怪,就看到它爪子上勾著的紅珠子,頓時知道發生了不好的事。在鳥獸的帶領下,他迅速找到了玄衣所在的地方。

  幸好鳥獸先找了他,那種地方有結界,尋常的魔獸無法進入。若非有蘇棠在,不知道玄衣要多久才會出來聽到這個消息。

  嘴上說著一點都不怕玄衣,但蘇渭估計還是有點心虛的。再說,他知道蘇因看不慣他這樣的怪異癖好,所以一直都將女人秘密地運到行宮外「享用」。這裡就是他在覓隱中的另一個隱秘的住所,除了他和心腹之外,沒有人知道。用盡辦法讓他的手下吐了實話後,才找到了路。

  還沒進門,他就已經嗅到了十分淆亂的腥味。一進門,滿牆是觸目驚心的刑具,翻滾的殺意更是暴漲到了極點。他不敢想像,簡禾是否已經凶多吉少,是否又已經遭遇了她說過的折磨。

  是他太自大狂妄,低估了蘇渭對他的敵意,以及他對簡禾的渴求心。還以為只要留下了氣味,就不會有人動她了,差點就釀成了不可挽回的後果。

  「以後……」玄衣的指骨微微發白,一字一頓道︰「一定不會再發生這種事了,我……」

  「玄衣,這裡這麼難找,你還是千方百計地找到我了,謝謝你。」簡禾打斷了他的自白,捧著他的臉,笑眯眯道︰「況且我也沒什麼損失,你不要用這麼自責的語氣跟我說話呀。」

  話音剛落,她的手就被玄衣抓住了,他盯著她的手掌道︰「你的手怎麼腫成這樣了?」

  簡禾︰「……」

  看出了他臉色中的一點心疼,簡禾既開心,又莫名有點心虛。她抽出了一隻手,指了指地上那個臉已經腫成了豬頭的蘇渭,乾笑道︰「沒事啊,他比較慘。」

  剛才蘇渭的頭沒朝向這邊,這時才看清了其慘狀的玄衣︰「……」

  「好了,先不說這個了!玄衣,我有件很重要的事要跟你說。」簡禾迅速把蘇棠的話轉述了一遍︰「我剛才之所以想用花瓶砸他,就是不想放過這個機會。玄衣,你快摸摸看他是不是有兩顆元丹!」

  玄衣閉目一探,搖頭道︰「沒有。」

  「那就快進他的神識裡看看,這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說罷,她想去拾起那個滾開了的花瓶。玄衣卻按住了她,有幾分好笑地道︰「不用這麼麻煩。」

  他以五指扼住了蘇渭的脖子,慢慢加大力氣。簡禾在他的身邊,即便是在昏迷中,也能感覺出蘇渭的痛苦,微微掙扎,甚至手腳抽搐。

  從頭到尾,玄衣的面色都極為平靜,平靜得有點冷酷。只看他的上半身,根本不知道他在殺人。這是簡禾從沒見過的玄衣。直到聽見蘇渭的喉頭傳來了一聲輕微的喉骨裂開的脆響,他的嘴角溢出了些許暗紅的血,玄衣才鬆開手來。

  簡禾心驚肉跳︰「他不會死了吧?」

  「不用擔心,我說弄到半死,就只會弄到半死。」玄衣抬手,摀住了簡禾的眼睛。

  一眨眼,身畔的環境已經大變,奢華的行宮,明亮的水晶燈,全都不見蹤影,這是一片無盡的黑。

  二人自然而然地手牽著手,往前踱步。不論前面會看到什麼,簡禾都做好了心理準備,一定要睜大眼睛,陪玄衣一起看。當年的事,封家也有參與,她也想知道真相。

  忽然,百米外的混沌中,出現了一道熹微的亮光,遽然擴大,將兩人吸納了進去。

  緊握的手不曾鬆開過,簡禾深吸一口氣,夏日時特有的蟬鳴夾雜著風聲潮水一樣灌入了她的耳中,甫一睜眼,便是銀白色的月光,以及一望無際的山林松濤。

  這裡是——近五年前的西朔山!

  在明面上未曾出現過在西朔山的蘇渭,記憶中竟然有西朔山的那一夜。他果然與這件事是有關係的!

  前方的山谷中有些怪聲,玄衣與簡禾對視一眼,飛身過去。

  看清了眼前的景象,簡禾的心臟瞬間被一隻無形的手捏緊了,忘記了跳動。

  偌大的山地中,躺著坐著許多還在喘息的魔獸,似是才經歷過一場激烈的戰鬥。一頭玄色鱗片的巨獸正躺在了懸崖邊,虛弱地喘著氣,正是惡戰以後,暫時無法維持人形的玄燁。

  玄衣的瞳孔一縮,搖搖晃晃地走近了兩步,顫聲道︰「……父親。」

  這個時候的玄燁尚算清醒,只聽他聲音低沉道︰「蘇渭,你為什麼要跑來西朔山這邊闖禍?若非我就在附近,收到了你的求援,恐怕你此時已經身首異處了。」

  樹下的陰影中,坐著一個渾身是血的人。他也受了不輕的傷,但總歸還是比玄燁要輕的,起碼還能維持人形——正是蘇渭。他抖著道︰「我怎麼知道那個女的會是仙門世家的獨女,沒人跟我說……我什麼也沒做過,我只是在玩鬧時,錯手殺了她。就是這樣了,別的沒有了……」

  玄燁睜開眼睛,犀利地盯著他︰「真的只是這樣?」

  蘇渭一臉萎靡不振,閃爍其詞︰「這……」

  「罷了。這件事等你父親來了,你再如實向他交代。」或許是覺得自己不便代兄教子,玄燁不再多言,望了望天,道︰「我已經向你父親送去了求援的信,我的部下去了前方探路。在他們回來之前,你不要四處亂跑,就在此處替我守著。我需要時間調息,慢慢恢復傷口。」

  旁觀的簡禾死死地握緊了拳頭。

  原來如此!

  和她猜測的一樣,玄燁並不是無緣無故就來西朔山送死的。同樣地,遭到仙門圍困的人,也根本不是他。

  他只是因為收到了義兄之子的求援,才會趕來這裡,將真正犯了事的蘇渭帶出重圍。

  甚至於,在救出蘇渭後,他也只是受了傷,只要保有元丹,過一段時間就可恢復,本來是不會死的。

  至於仙門為何要圍困蘇渭……從他剛才說的話,再結合他施虐的癖好——可知他一定是對那位仙門世家的姑娘做出了極其殘忍之事,才會像過街老鼠一樣,被震怒的仙門圍困。這個渣滓!

  不曾懷疑過蘇渭會做什麼,玄燁力氣不支,說完那些話,已近乎於半昏迷狀態。他閉上眼睛,靜靜地等候傷口癒合。就算聽見了蘇渭走近的聲音,也沒有回頭去看。

  直到——一把銀光閃爍的劍扎進了他的下腹。

  玄衣的心臟驟停,怒吼道︰「父親!!!」同時,不顧一切地伸手去擋,想推開行兇的人。可是,他身體的虛影卻穿過了刀刃。

  這荒誕的一幕,在無情地嘲笑著他的努力——畢竟,在神識中流淌的記憶,是不可被改寫的。無論殘酷還是美滿,都只能旁觀。

  鮮血漏過了玄衣的手,卻切切實實地濺在了蘇渭的臉上。

  像是鬼迷心竅了,直到這一剎那才回過神來,蘇渭白著臉,抖著手,握住劍柄,喃喃自語道︰「不能怪我,你不能怪我,是你自己背對著我的。我太疼了,死兩個不如死一個……反正你也不行了,還不如把元丹留給我……」

  換了是平時,十個蘇渭也不可能剖下玄燁的元丹。可若是為了護住義兄之子而經歷了一場激烈圍攻的玄燁,那就不好說了。

  將同一句話叨念了好幾次,蘇渭找回了信心,臉部表情微微扭曲,將短劍拔了出來,又一次紮了進去。

  一直扎,一直扎,血滴飛濺,瘋狂地將無法反抗的玄燁下腹紮成了一個血肉模糊的血洞,袒露出了一顆閃爍著微光的元丹。

  玄衣周身都漫出了濃郁的黑霧,眼眶猩紅得嚇人,卻礙於自己只是一抹虛影,根本攔不住蘇渭的暴行。

  目睹至親在眼前遭到殘酷的對待,明知自己無能為力,卻無法錯開目光,只能眼睜睜地受著。紮在上面的每一刀,都彷彿紮在了他的身上,痛得渾身都在打顫。

  終究只有十九歲,玄衣受不住這樣的凌遲,手背青筋爆凸,跪在地上,崩潰且癲狂地道︰「找死!你找死!我要殺了你!」

  明明只是旁觀者,不知為何,簡禾也感受到了那種錐心的無力感。她恐懼地看著玄衣,臉上也不知不覺淌滿了淚水,既有憤怒,也有悲傷,更多的是心痛。她哆哆嗦嗦地撲在了玄衣的背上,摀住了他的眼睛,道︰「玄衣,不要看了,求你!」

  在他們的眼前,玄燁最終睜著眼睛,停止了抽搐。

  元丹一旦離體,魔族人的身體就會立即灰飛煙滅。蘇渭捧著那顆元丹,呆滯地坐了沒多久,蘇因就領人來了。

  在得知他殺了玄燁以後,蘇因屏退了其他人,氣得發抖,揚起手來,狠狠地甩了蘇渭一個重重的耳刮子,將他整個人都打飛到了數米之外的樹樁上,爆喝道︰「你這個……這個混賬!」

  「爹,爹……」蘇渭口角流血,膝行爬向了蘇因,跪下來哀求道︰「我知道錯了,你不要殺我……我在西朔山巧遇到了玄燁被仙門追擊,我也不知道他做了什麼,我只是被他連累了!」

  「你為什麼要殺他?!」蘇因拽住了的衣領,又是兩個重重的耳刮子︰「你讓我如何跟玄衣交代?!」

  「我太疼了,又怕死,怕活不到你來,才會一時鬼迷心竅,要了他的元丹的,我真的是鬼迷心竅!」蘇渭捧出了元丹,涕淚橫流道︰「爹,你一定要幫我。這件事一定不能讓任何人知道,一定要瞞好,我可以將這顆元丹獻給您……」

  蘇因看向那顆流光四溢的元丹,喉嚨微微發緊。

  旁觀的簡禾噙滿了悲憤的淚水,一瞬不眨地盯著這一幕。

  玄衣的嘴裡溢出了一陣輕微的鐵銹味,他抬起手來,眼珠隱隱浮出了一層可怖的血色,慢慢地將簡禾摀住他眼睛的手給拿開。

  他必須——親眼看到最後。

  之後的神識,便是斷斷續續的了。玄燁已死,在剩餘的選擇中,他最終選擇了保護自己的兒子。任何人都敵不過強大力量的誘惑,尤其是像他這樣的、力量已經快要到頂的一方霸主。最終,他接受了蘇渭奉上的元丹。

  玄燁的手下回頭來找時,發現主人已死,自然會驅動魔獸與之抗爭,結果也被收拾了。沒想到這些餘留下的魔獸屍身,會成為一個破綻,並被簡禾發現,最終傳到了玄衣的耳中。

  ……

  猶如經歷了一場漫長的噩夢,淚水是在夢裡流的,但簡禾醒來的時候,還是覺得雙眼腫痛,連神識是什麼時候結束的也不知道。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看清了——此處已不是蘇渭自己的行宮了,而是一座十分整潔的小木屋。

  衣裳已經換了一套乾淨的了,不過比她慣常的尺寸要大一些。簡禾摸了摸,才發現這是男式的衣裳。

  那隻鳥獸糰子在枕邊蹲著,難道說……這裡是玄衣自己住的地方?這衣服是他以前穿過的?

  簡禾不假思索,跳下了地,跑到了外面去,看到草地上的一條清澈的溪流邊,坐著一個人。

  玄衣漠然地盯著溪水,不知道在想什麼。

  雖然玄衣的年紀比她大,但是,在看見他這個模樣以後,簡禾居然油然而生出了一種十分強烈的疼愛他、保護他不受傷害的衝動。她咬手指,躊躇了一會兒,也不知道該怎麼去安慰他。

  在娘親過世時,她很難受,她爹陪她在娘親住過的地方坐了一夜,讓她感到了一絲安慰。後來她爹急病去了,她甚至沒有多少悲傷的時間,只能自己整理好心情。

  雖說她兩位至親的離開都不像玄衣的父親這麼慘烈,不過,這種時候,任何安慰都是蒼白的。

  簡禾也一屁股坐在了石頭上,握住了玄衣搭在膝上的冷冰冰的手,陪他坐著。離得近了,簡禾聞到了一陣輕微的鐵銹味。

  玄衣還穿著昨日的那一襲黑衣,衣裳的邊緣繡了一圈精緻的銀絲的。在燦爛的日光下,簡禾才看到,他長袍末尾那一圈銀亮的繡紋已被染成了不詳且濃郁的烏黑色。

  那是從血流成河的地方拖曳過後,所留下的證據。

  透過這觸目驚心的血跡,簡禾的眼前彷彿出現了這樣的情景——苟延殘喘的蘇渭身上綻開了一朵朵血花,向四周流淌開來,逐漸攀上了玄衣的衣角。

  第一眼就看到了痛恨的人,只要是血性尚存的人,都會當場為父報仇。蘇渭這個人渣,估計不僅死了,還死得極為痛苦。

  心中已有了揣測,簡禾卻沒有問。從中午坐到了夜深,直到露水蒙上了眉梢。玄衣慢慢地吐出了心間的濁氣,側頭看向他身旁打瞌睡的女孩。

  餓著肚子的簡禾已經坐睏了,不知不覺中挨著他,委委屈屈地縮成了一團,連在夢中也不放開手,像是某種可以讓人安心的儀式,帶著孩子氣的執拗。

  他全身都是冷的,唯一有溫度的部位,就是被她握住的手,捂得都有點熱了,沁出了汗水。就是這一簇小小的火種,讓他在漫長的黑夜不至於真的凍僵。

  玄衣以十指相扣的姿勢,將她的小手放在了心口上——這個人,他一定要守好,不能弄丟給其他人撿了去。

  簡禾覺得自己真的挺有出息的,餓著肚子也能打瞌睡,好在沒有睡死。在玄衣打算將她抱回房間時,簡禾就醒了。

  在木屋的桌子上,擺著一直用火焰溫著的食物。簡禾飛快地喝了碗粥,擦了擦嘴,道︰「玄衣,這裡是你自己的家嗎?」

  「是我一個沒有人知道的落腳處,已經離開覓隱了。」

  原來已經回到人間了,簡禾忍不住把身子探前了些,忐忑道︰「蘇渭他……」

  「死了。」玄衣擱下了碗,彷彿看出了簡禾想說什麼,道︰「不過,你還是別知道怎麼死的比較好。」

  聽這意思,應該是死得很不舒坦了。簡禾鼓了鼓腮幫子,道︰「我其實不是真的好奇過程,就是不想便宜了那個人渣而已。那你爹的元丹怎麼辦?」

  「放心。」玄衣漠然地垂眸︰「我今天就會去要回來。」

  簡禾脫口而出︰「今天?!這麼快?!」

  「此事宜早不宜遲。這也是我將你帶離覓隱的原因,一旦我動手了,覓隱必將大亂。」

  「等一下,你別鬧得像在跟我交代遺言一樣啊。」簡禾忍不住坐近了些︰「我知道你報仇心切,又吃了蘇渭的元丹,可他爹都修煉那麼多年了,你單槍匹馬過去,怎麼會是他的對手,這樣也太冒險了吧?有難處說出來,我一定會幫你想辦法的啊。」

  玄衣出神了片刻,眼底閃過了一絲奇怪的光澤︰「世上沒有不用冒險的事。不過,有一件事,你的確可以幫上我的忙。」

  簡禾小狗兒一樣猛點頭︰「什麼?你說!」

  話剛說完,她就感覺到後頸微微一酸,兩眼一黑。隔了不知多久,她才醒來,天都亮了,玄衣早已不知所蹤。桌上留有紙條,叮囑她——若在三天以內沒見到他回來,不管聽沒聽到任何消息,都要有多遠跑多遠。

  雖然明白玄衣是為她好,她去了也就是個累贅,但在關鍵時刻被扔下,簡禾還是氣得直跳︰「喂!豈有此理!!!」

  小鳥獸繞著她飛來飛去,嘰嘰亂叫。氣暈頭的簡禾逮住了它,搓圓按扁了一頓。

  沒有玄衣的帶路,根本找不到覓隱的入口,自然,也無從得知裡面的情形。將她扔下後,玄衣沒有限制她的行動。不過,簡禾有種預感,若是現在轉身就走,她和玄衣的緣分就到此結束了。

  忐忑又焦躁地等到了第三天的傍晚,簡禾正蹲在溪邊餵魚,忽然聽見了那隻小鳥獸在啼鳴。她精神一振,忙不迭扔下了魚糧,追著它往樹林的深處跑去。

  西斜的陽光穿透枝丫的縫隙,整片山野籠罩在了一層昏黃微紅的夢幻光暈中。遠遠地,簡禾就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扶著樹,晃晃悠悠地朝這邊走來。她大喜道︰「玄衣!!!」

  和三天前相比,玄衣的臉色要差很多,衣衫上暈染了斑斑點點的血跡,自然下垂的手中執著一支滴血的長簫。

  簡禾三步化作兩步,撲到了他面前︰「你沒事吧……」

  突如其來地,她的眼前投下了一片陰影。

  長簫落地,消散成了雲煙。

  玄衣低下頭來,溫熱的舌頭頂開了她的唇縫,飛快地將一顆微涼的東西推了進來,這才鬆了口氣。

  簡禾一不留神,就將它咽進喉嚨裡了。顧不得羞澀了,她摀住了還涼颼颼的喉嚨,不可思議道︰「你餵了什麼給我吃?」

  玄衣輕喘了一聲,道︰「是元丹。」

  上一輩子的玄衣,其實從未計較過父親的元丹不歸他所有,也從未吝嗇於付出。

  他無法接受的,是被最喜歡的人欺騙的事實。在極度的失望和憤怒中,聽不進任何解釋的他,最終打出了不可挽回的一掌。

  在無望等待搜魂陣起反應的十年裡,他不止一次想過,假如在一開始,那顆元丹就在他手中,而簡禾又有需要,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地餵她吃下去。額心的鱗片都可以拔給她,身外物又算什麼?

  時間流轉,本心卻沒有改變。這就是上輩子幻想過的情景,隔了一世還是成真了的原因吧。

  只不過,接受的人的反應,卻和他想像的差很遠。簡禾臉色大變,想也不想就拒絕道︰「我不要!你怎麼可以給我呢?!」

  這唯恐避之不及的反應,和預期差太遠了,玄衣眉毛一跳,有點不爽,道︰「為什麼不行?你都要耗上幾十年帶我遊歷九州了,這就當作是定金吧。」

  一時之間竟找不到理由反駁,簡禾結巴了一下,道︰「可、可是,你給了我也是浪費啊,我是人,吃了元丹,最多可以百毒不侵、傷口快速痊癒,根本沒法調動裡面的靈力,不是暴殄天物麼?它在你手上才可以發揮出最大的力量。」

  玄衣輕扯了一下嘴角︰「我沒想過依靠吃別人的元丹來提高修為。就算沒有任何元丹的加持,我照樣會比很多人厲害。」

  自然,在手刃了殺父凶手後,他也沒有放過幫凶。不過,在取回了屬於自己的東西以後,玄衣並沒有吞下蘇因的元丹,而是將它餵給了一個更適合的人——蘇棠。本可能延伸下去的仇孽、接踵而來的紛爭,就這樣被終止在了今天。

  玄衣和蘇因,終究不是同一類人。

  「你知道蘇因在臨死前,和我說了什麼嗎?他說︰『我等了這天很久,終於將你父親的東西還給你了』。我回答他——」玄衣用額頭抵住了簡禾,傲然地道︰「『不是你還給我,是我自己要回來的』。」

  簡禾用力地點了點頭︰「嗯!」

  話已至此,支使的力量終於耗盡,玄衣微微晃了晃,疲憊地倒在了簡禾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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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28 10:08:02 |只看該作者
番外二8 玄衣番外8

  覓隱一夜驚變,隨著蘇氏父子相繼身亡,西朔山的那樁相戕的舊事的來龍去脈,終於昭告了天下,在坊間引起了一片震盪與嘩然。人們未必能窺見其中的暗湧,不過,這不妨礙他們拍手稱快——畢竟,失人心者,失其民也。蘇渭仗著有個爹在頭頂罩著,荒淫擄掠、胡作非為了那麼多年,人們時刻都在擔心自家的女眷被他盯上,早就積了滿肚子的怨言了。

  試問在他爹還活著的時候,這小子就這麼猖狂了。若干年後,唯一能管束他的人不在了,他豈不是會更加無法無天、為所欲為了?

  好在,今天終於有人把這個禍害收拾掉了,消息一傳開,坊間普天同慶。玄衣的作風沒有蘇氏父子高調,但是風評一向很好。成王敗寇,由他來坐那個位置,主宰這片幻象河山,是最讓人放心的、眾望所歸的結局了。

  不到三天時間,覓隱的禍亂就平息了下來。曾效命於蘇因的人在瞭解前因後果以後,都放下了武器歸順。玄衣出面,果決地遣散了所有被囚禁在蘇氏父子後宮中的女人。

  這一切都完了後,出乎眾人的預料,玄衣沒有順勢登頂,而是決定離開這裡。

  環境發生了這麼大的變動,陌生的人在行宮進進出出……這一切,都瞞不住蘇棠的耳朵。玄衣也從未打算以蘇棠年紀小為由欺騙他。在某一天的午後,他就平靜而不偏頗地將這件事的仇起緣滅都告知了蘇棠,沒有故意美化或醜化誰。

  蘇棠怔怔地聽完,張了張嘴巴,大概想說點什麼,可舌頭最先嘗到的卻是鹹味的液體。

  雖然一直怨恨著在母親落難時選擇了袖手旁觀的父親、一直痛恨著他同父異母的兄長,但他的年紀還是太小了,需要更多的時間去消化事實。

  玄衣直視著他︰「你應該還記得你娘親的故鄉在什麼地方。如果你不想待在覓隱,我會將你送回到那裡。當然,如果你想留下來,我也會讓我父親的好友照看你。是去是留,但憑你意。」

  一碼歸一碼,蘇棠的身上是流著蘇因的血,可玄衣始終沒有將仇恨移情到他的身上。

  魔族人不會讓一個人魔混血兒去接任蘇因的位置,所以,就算蘇棠留下來,也不會被推上風口浪尖。再加上,玄衣是秘密地將蘇因的元丹交給他的,沒人會把主意打到這個孩子身上。

  蘇棠捏緊了拳頭︰「我……」

  玄衣抬手,想摸摸這個黏人又孤單的弟弟的腦袋,最終,還是落在了孩子瘦削的肩上。他輕嘆一聲,溫和道︰「不用急著回答我,我後天就走了,這兩天你自己考慮一下吧。」

  蘇棠擦乾了眼淚,使勁地點了點頭。

  從蘇棠的住所離開,在外面等候的簡禾沒了人影。玄衣一愣,就聽見了「嗖」的一聲破空聲,有什麼東西在後方朝著他的肩膀飛來。玄衣眼疾手快地接住了,發現是一顆果子︰「……」

  「你背後是長了眼睛嗎?這都能接住。」簡禾嘻嘻一笑,沿著樹幹滑到了地上,袖子裡已經裝了十多個圓滾滾的果子了。

  她拎出一個最大最圓的,用衣服擦了擦,脆生生地咬了一口,含含糊糊道︰「我發現你們這裡總會長些奇怪的果樹。比如這種水果,我在人類的世界就沒見過,怪甜的。」

  「那是當然。」玄衣的口吻不自覺就帶上了幾分驕傲︰「這是魔族獨有的水果。」

  什麼?這原來是魔族的特產?怪不得她從來沒見過了,因為特殊的東西只能在特殊的環境生存啊。

  說起來,她還挺好奇,擁有那麼多神奇之物的魔族人的故鄉是什麼樣子的。據說,在兩百年前,被封印過的魔界之門發生過一次鬆動。仙門宗派及各大世家聯手將它二度封印以後,就再沒聽過什麼風吹草動了。玄衣這一代的魔族人,應該也不知道故鄉長什麼樣吧,除非有朝一日魔界大門重開。

  不過這樣的話,九州必將再度掀起一陣腥風血雨。簡禾覺得,自己寧可犧牲一下旺盛的好奇心,也不想在有生之年看到烽煙再起了。

  她的表情變來變去,一下子捧臉一下又惋惜,玄衣挑挑眉道︰「你在想什麼?」

  簡禾道︰「沒什麼,就是在想,你的故鄉是怎麼樣的。」

  玄衣的口吻很不以為意︰「故鄉?我在九州長大,那一邊對我來說,只是一個陌生的地方,僅此而已。」

  「不過。」玄衣又揚了揚下巴,傲慢道︰「覓隱的書房中,應該可以找到相關的圖卷。你要是感興趣,我也不是不能考慮帶你進去。」

  「好呀!」簡禾拍乾淨手,問道︰「對了,你剛才和蘇棠談得怎麼樣了?他這麼小,能接受嗎?」

  「與其讓他今天聽一個流言,明天又聽一個小道消息,還不如開誠布公地和他談談。」玄衣若有所思︰「有時候,自以為善意的欺瞞,反而會徒增許多不必要的誤會。」

  簡禾眨了眨眼睛。

  不知為何,她突然冒出了一個想法——玄衣似乎有種和孩子打交道的天賦。就算對方年紀很小,他也不會像某些大人一樣,自以為是地去敷衍小孩,而是願意將小孩當做與自己平等的對象來交流……他以後一定會是個很好的父親吧。

  兩日匆匆而過,出發那天,在繁花似錦的山谷中,兩人牽著馬,等來了蘇棠的赴約。

  蘇棠的娘親本姓祁,故鄉位於九州汾嬰。祁家當年以織染起家,這兩年家業迅速擴大,開設的布莊遍及了汾嬰及周邊地區,是汾嬰當之無愧的大財主。進了城門後,根本不用打聽方位就能找到祁宅了。

  還在覓隱時,蘇棠一頭半個月也出不了一次行宮的門,此時看到了繁華的街景,他興奮又好奇。天色已晚,飯館中飄出了勾人的燒雞味,簡禾眼前一亮,拖著一大一小進去了︰「什麼都沒有餵飽五臟廟重要。」

  仙魔大戰已是古早的歷史,當今世道,入世的魔族人比過往多了很多。這一路,他們偶爾會見到在人類的城鎮中安分守己地生活的魔族人。人們對魔族的厭惡現在已經不會流於表面了,至少不會衝他們喊「魔狗」之類的稱呼,只不過,態度依然是躲避而拒絕的。故而,三人選了個邊角位,叫了一隻燒雞、架了口小鍋,以及冰鎮的鮮肉、蔬菜。

  蘇棠一坐下就嚷著要去茅廁,簡禾回頭,確定他走遠了,這才在桌子底下輕輕用腳踢了一下玄衣︰「萬一待會兒祁家不認蘇棠,或者說些難聽的話,我們怎麼辦?」

  玄衣向來十分護短,聞言,語氣一冷︰「我稀罕他認?大不了讓蘇棠跟我們走。我看誰敢胡說八道。」

  「是啊……不能丟下他。」簡禾撕下了一隻雞腿,搖搖頭︰「就怕蘇棠會難過,畢竟是滿懷希望地來的。」

  玄衣嗤笑一聲︰「說是親人,其實關係比陌生人還疏遠……蘇棠拎得清,放心吧。」

  三人飯飽茶足地離開時,天已經徹底暗下去了。

  夜幕下,祁家牆內燈火通明。玄衣讓簡禾與蘇棠站遠點兒,上前去敲門。祁家的家僕開了道門縫,定睛一看,幽幽的夜霧中,現出了一雙漂亮驚人的赤紅色眼珠。

  家僕驚得幾乎摔在地上︰「魔族人?!」

  他手一抖,條件反射就想關門,請玄衣吃閉門羹,玄衣卻早已有所預料,眼疾手快地用手肘抵住了門。古樸沉重的大門「吱呀——」一聲,僵在了一半,紋絲不動。

  「你急什麼。」玄衣輕嘲︰「以為關了這道門,我就進不去了嗎?」

  家僕︰「……」

  簡禾︰「……」雖然說的是實話,但怎麼聽起來怪怪的,像是要踢館一樣啊喂!

  她哭笑不得,拉著近鄉情怯、躊躇不前的蘇棠上了石階,對家僕直截了當地說出了蘇棠娘親的名諱,稱是她的朋友。

  乍聽到這個多年沒聽過的名字,家僕也是一呆,反應過來後,他就忙不迭地跑回去通傳了。

  不多時,一對穿著單衣、略有些蒼老的夫婦就互相攙扶著,急切地跑了出來,一看就是剛從床上爬起來的,連衣服也來不及穿。這個態度,讓簡禾看到了一絲希望。

  當年,女兒執意毀了一樁門當戶對的婚約,要跟魔族人走,祁家老爺與夫人一氣之下就與她斷絕了關係,鬧得很不愉快。等氣消以後二人才後悔,但已經不知往哪裡去找女兒了,更沒想到,那就是他們此生最後一次相見。

  祁家夫婦激動地把簡禾三人請進了花廳。聞及女兒過世的噩耗後,祁家夫婦泣不成聲,蘇棠的眼眶也紅了。過了好久才平復了情緒,仔仔細細地把蘇棠拉到面前來看。

  這小豆丁的長相完全隨了娘親,根本無須懷疑他是不是祁家的血脈。因前一個噩耗而起的悲傷,因蘇棠的存在而沖淡了很多。

  簡禾鬆了口氣,很為蘇棠開心,又悄悄地拽了拽玄衣的袖子,努了努嘴——看來他們可以放心離開了。

  對於一路將蘇棠護送來的簡禾與玄衣,祁家夫婦千恩萬謝,得知他們此行沒有確切目的地,便極力邀請他們在汾嬰住一段時間,也可以給蘇棠一個緩衝期。恰好,再過一個月就是蘇棠的生辰,陪他過完這個生辰才走,就最有意義不過了。

  有吃有玩有住還有錢花,簡禾笑眯眯地答應了下來,玄衣也沒意見。當晚,家僕手腳很快,收拾出了兩間客房,被縟也用燻香燻過了,比雲絮還軟。簡禾暢快淋灕地泡了個熱水澡,早早把自己摔在了床上,結果後半夜了都沒有睡意,頂著亂糟糟的頭髮坐了起來。

  這可真是見鬼了。這一個多月來,他們住的客棧雖說挺不錯,但是環境遠遠不能和祁家這裡比較。怎麼之前睡得那麼香,來到舒服的地方反而就睡不著了?

  簡禾在房間裡來回踱步。

  是太安靜了嗎?有可能。在覓隱時,她一直是聽著玄衣平穩的呼吸聲入睡的。也有可能是枕頭不合適,她習慣了被裹成蠶蛹的睡法,一下子沒了束縛,真的不習慣。

  簡禾︰「……」

  她痛苦地一抱頭——難道她今後沒了玄衣就睡不好了嗎?可是,沒有名正言順的關係,誰會天天睡一起啊……

  翌日,祁家很貼心地給玄衣準備了魔族人才吃的東西。

  祁家老爺一大早就去布莊了,祁夫人想多瞭解自己的孫子,在飯桌上詢問起了蘇棠小時候的事。看得出她對蘇棠的重視,玄衣對這個老夫人的印象很不錯,態度也緩和了很多,挑了一些輕鬆的趣事與她分享。

  簡禾也津津有味地聽著。

  玄衣飲了口豆漿,忽然皺了皺眉。簡禾順手將桌子上的白糖取了過來,往他的碗裡灑了幾勺,並未察覺到這動作看上去多麼默契。祁夫人看在眼裡,對他們的關係也有了些猜測。

  還沒出口詢問,就有個人從外面跨進了花廳。未見其人,已聞其聲︰「娘,我回來了。」

  這是個十分年輕的聲音,簡禾訝然回頭。門邊站了一個比她年長一些的白衣少年,眉清目秀的,與祁夫人有八分相似。昨天就聽說了,蘇棠的母親有個親弟弟,叫做祁君元,即是蘇棠的舅舅。昨晚因為布莊的貨出了些問題,他留在了那裡處理。看來就是這位了。

  祁君元一眼就看到了蘇棠,好奇道︰「娘,這就是姐姐的孩子嗎?」

  祁夫人把蘇棠拉到了身前,高興道︰「小棠,這是你舅舅,你娘親的弟弟。」

  蘇棠抿抿唇,小聲道︰「舅舅。」

  祁君元揉了揉蘇棠的腦袋,懷念地道︰「你和你娘親長得真像。」說完,他才留意到了一直站在邊上的簡禾,忽然一怔,不可置信道︰「你……你是封姑娘嗎?」

  在父親也離世後,世上已經不會有人再用「封嫵」這個名字稱呼她了。簡禾剛聽見時,還反應不過來。

  難道祁君元以前在弁州見過她?怎麼一點印象也沒有?

  玄衣慢慢地皺起了眉,審視起了這個不知從那個旮旯冒出來的傢伙。

  簡禾思來想去,仍記不起這位仁兄是誰,只好道︰「我確實是封嫵。請問你……」

  「果然是封嫵姑娘,我就知道沒認錯。」祁君元如釋重負,靦腆地一笑,道︰「幾年前的弁州秋宴上,我們有過一面之緣,你不記得我也正常。我那時第一次出席那種場合,在眾目睽睽下摔了個大跤,封姑娘你不但扶了我一把,還給了手帕我擦臉。從那時起,我就一直想與姑娘再見一面,歸還手帕,並當面道謝。」

  簡禾︰「……」

  當年發生過這樣的事嗎?

  玄衣越聽,眉頭越擰越緊,冷哼一聲。

  可笑至極,一塊手帕有什麼好歸還的?此人分明就是唸唸不忘,才會找這麼個俗套的藉口來搭話。

  祁家是這兩年才做大的,在秋宴那年,還是名不經傳的小商戶。在那種遍地是世家貴公子的場合,祁君元大概只是個灰撲撲的、不起眼的少年。不過,不管家世貴賤,簡禾向來一視同仁。當年的一扶,不過是舉手之勞,轉頭就忘了。

  沒想到,他會清晰地記到了現在。

  要是當著他面說自己不記得了,似乎有點不好意思……思及此,簡禾笑了笑,道︰「原來是你啊。」

  祁君元驚喜萬分︰「你還記得我?太好了!」

  玄衣︰「……」他眯起眼睛,越發不爽了。

  聽說他們要在汾嬰待一段時間以後,祁君元的眼睛都亮了。

  簡禾並未婚配,又與玄衣分住兩個房間,很自然地,他就將兩人看待為因蘇棠結緣的朋友。也許是將這次的重逢當做了天賜的緣分,此後的一段日子,祁君元每日都含蓄而點到即止地向她表達著好感。

  來自於不喜歡的人的慇勤,對她來說從來都不是享受,而是一種負擔。可祁君元到底沒有說什麼板上釘釘的話,若是開口拒絕,未免太自作多情。簡禾叫苦不迭,乾脆天天和玄衣到汾嬰街上晃,只能盼著蘇棠的生日快來,結束這不尷不尬的境地。

  當然,再怎麼躲,偶爾也會有踫見的時候。

  這天大清早,簡禾在花園裡活動身體。

  聽說汾嬰最近來了幾艘藝人的畫舫,長長的堤岸旁,每天都擠滿了圍觀的人。簡禾心血來潮,提議去看。

  魔族人晝伏夜出的作息很難調過來,雖然玄衣已經在慢慢習慣在白天行動了,但是要他清晨就爬起來,也太強人所難了。

  就是那麼湊巧,在這個花園裡,她與祁君元踫上了面。

  祁君元關切道︰「封姑娘,你的身體好些了嗎?」

  「……」前天,她以身體不舒服為藉口婉拒了他一起上街的邀約,簡禾嘗到了大約半秒的尷尬︰「挺好的,謝謝關心。」

  「那就好。對了——」祁君元從袖中取出了一個盒子,笑了笑,道︰「封姑娘,你打開看看。」

  簡禾一愣,依言打開,盒中躺了一支造工十分精細的簪子。

  祁家財大氣粗,買這種東西自然不在話下。問題是,只有關係十分親密的人,譬如姐弟、父女、夫妻、至交好友,才會互送隨身攜帶的飾物。

  「昨日在一個首飾鋪子裡看到了它,就覺得很適合封姑娘。要是封姑娘不嫌棄的話……」

  簡禾深吸口氣,正在斟酌語言拒絕,就聽見了身後傳來了一個不悅的聲音︰「她不要。」

  祁君元捧著盒子,一臉懵地被留在了原地。

  「玄衣?喂……」簡禾被玄衣拉著,直出了祁府,來到一處沒人的牆邊,才停了下來。

  茂密的綠蘿斑駁在白牆上,燥熱的風拂得影子微微晃動著。玄衣鬆了手,就背對著她,好半晌都沒說話。

  「你拉我到這裡幹什麼?」簡禾揉著自己的手腕,試探地繞到了他跟前︰「你在生氣嗎?」

  玄衣側過了臉,硬邦邦道︰「誰說我生氣了,我只是看不慣他黏黏糊糊的樣子。」

  還說沒生氣,都能看見黑霧從他髮梢處溢出了,口不對心啊口不對心。

  「真的沒生氣?那你怎麼不看我呀。」簡禾彎下腰去,非要去看他的表情,突然醍醐灌頂,脫口道︰「莫非你在吃醋?!」

  玄衣︰「……」

  簡禾興奮地竄到了他面前︰「快說快說,是不是在吃醋,讓我高興一下嘛。」

  被說中了心事,玄衣的耳根微紅,嫌棄道︰「你是傻子嗎?這有什麼好高興的?」

  「當然值得高興啦,吃醋就說明你緊張我,你喜……」簡禾忽然噤聲了,她拽住了玄衣的衣襟,逼近了他︰「不對,慢著,你好像還沒親口對我說過那句話!」

  玄衣︰「……」

  「不數不知道,一數嚇一跳。」簡禾列著他的罪狀︰「親也親過了,睡也睡過了,居然連那幾個字都沒說過,太過分了,太狡猾了。」

  「……」玄衣攬著她的手越發收緊︰「就算我沒說出口,你也早就明白了吧?」

  簡禾當然明白。如今在她身體中散發著光芒的那顆元丹,已經是比世上任何語言都珍貴的態度。可女孩子就愛聽好聽的話,有些時候,還喜歡使壞,以憑藉對方為難的程度來判斷自己在他心目中的位置。

  「我不明白。」簡禾仰頭,嬌蠻道︰「我很笨的。你要是不說出口,我就永遠都不明白。我永遠都不明白,就……」

  話沒說完,她就被人攬進懷中了,下巴抵在了他的身上,從這個角度,可以看見他藏在黑髮下,紅得像是要滴血的耳根。

  玄衣深吸口氣,閉上眼睛,在她耳邊,輕輕而鄭重地說了她最想聽的幾個字,將心意毫無保留地告知給了她。

  ……

  雖然也差不多是那麼回事了,但是捅破窗紙後,二人的氣氛明顯不一樣了,偶爾對視一眼,還會傻笑(……),讓旁人覺得無法插入其中。

  祁君元感到十分遺憾,不過,在蘇棠生辰過後,簡禾與玄衣離開汾嬰時,他還親自出來送了行。

  簡禾兌現了她的諾言,與玄衣一同遊歷九州,足跡踏過了或風流或蒼茫的群山碧海,甚至南至一望無際的大海、汪洋中的海上仙山,北至偏遠的古戰場,攜手看過大漠的落日與風沙,已經無憾了。

  在這幾年裡,他們與蘇棠也一直保持著書信聯繫,得知他在祁家過得很好。

  倦鳥知返,漂泊而又自在的日子過多了,總會有想安定的一天。五年後,二人兜兜轉轉,回到了汾嬰定居,並在此地誕下了第一個孩子,為她取了個小名,叫「小桃子」。

  這個讓人不忍直視的小名是簡禾親自取的——原因是她在孩子發動前的那個夜裡突然很想吃桃子……

  不管她說什麼,玄衣都會說面不改色地說「好」,於是就這樣簡單粗暴地定下來了。

  人魔兩族鮮有結合的例子,所以也沒有先例可以參考。但是,二人幾乎夜夜笙歌(……)的頻率來看,卻到了第五年才懷上第一個孩子,可見跨族結合,並不容易懷上小孩。

  他們的住所與祁家一個在城北一個在城南,但蘇棠還是會經常來找他們玩,逗逗這個小妹妹。

  小桃子一天天長大,可人又活潑,從相貌上來說,她更像簡禾。不過,一雙眼珠倒是遺傳了玄衣的魔族血統,是深紅近黑的。

  簡禾原本想著人魔兩族孕育後代比較困難,這輩子大概只會生一個了。誰知道,在小桃子五歲時的某一天,簡禾某天起床晃了晃,失去了意識。再醒來時,她先看到了坐在床頭牽著她手的玄衣,後面站著個花白鬍子的大夫,一臉喜色地恭喜她又中獎了。

  一回生,兩回熟,有了第一次的經驗,簡禾這一次淡定了很多,肚子一天天地大了起來,轉眼間,便是九個月的光陰。

  這天,他們家裡迎來了一位客人。

  當年還矮墩墩的蘇棠,如今已出落成了俊秀的小少年。大概是人與人的差別,雖然蘇棠可以化作獸形,可魔族人的血統卻沒有太多地在他外表上顯現,眼珠呈現的是清透的茶色。

  相信再過幾年,這又會是一個迷倒汾嬰少女的翩翩小公子了。

  簡禾揚眉︰「咦?稀客啊,今天怎麼這麼早,不用跟先生學功課了嗎?」

  在回歸祁家後,蘇棠並沒有被強迫改姓,由外公外婆親自撫養。對於親姐姐留下的血脈,祁君元也是疼愛得不得了。到了上學的年紀後,祁家請來了先生為蘇棠授課,希望他長大以後,能協助舅舅管理家業。

  「這什麼難的,我早就寫完了。我給你們帶了東西。」蘇棠串門習慣了,放下了禮物,就毫不客氣地給自己倒了杯茶,開口道︰「玄衣哥哥呢?」

  看出了他醉翁之意不在酒,簡禾揶揄道︰「他出去買菜了,你有事找他的話,去街角菜攤比較快。」

  「外面這麼熱,你還趕我出去,要熱暈我嗎?」蘇棠重重地哼了一聲,這才輕咳了一聲,道︰「那……小桃子在不在?」

  簡禾露出了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她還沒說話,屏風後就傳來了一陣歡快的腳步聲。一個小小的女孩一陣風似的撲了出來,興高采烈道︰「蘇棠哥哥,我聽到你聲音啦,你又來找我玩了嗎?」

  小丫頭長到了五六歲,臉頰白裡透紅,手臂肉墩墩的,正是最可愛的時候,當初的乳名還真的沒取錯。不過這孩子只是表面看著乖巧,實際上,性格和小時候的簡禾像了十足十,小小年紀,就精通了爬樹、掏鳥蛋等亂七八糟的技能。

  「順路來看看你。」蘇棠捏了捏小丫頭的臉,輕描淡寫道︰「我家最近修了個新魚池,有很多錦鯉。你要來餵魚麼?」

  「餵魚?我想去!」小桃子回頭,期待道︰「娘,我可以去嗎?」

  簡禾忍笑,故作猶豫道︰「這個嘛……」

  「讓她去吧。」蘇棠牽住了小桃子的手,認真道︰「我一定會照顧好妹妹的,今晚把她送回來。」小桃子也挺胸收腹,連連點頭。

  簡禾終於笑了起來,道︰「去吧。」

  兩個孩子歡呼一聲,手牽著手走了。小桃子腿短,走得慢,蘇棠嘴上嫌棄,但還是放慢了腳步在遷就她。簡禾覺得真是太有意思了,搖搖頭,回花園去看書了。

  臨盆在即,她最近很容易感到睏倦。小桃子離開後,家裡只剩下玄衣留下看護她的幾隻小魔獸,安靜得很。在花園的吊椅上吹著風看書,不知不覺,她就睡著了。

  不知怎麼的,她做了一個很奇怪的夢。

  在夢中,她看到了玄衣。或者說,是一個與玄衣長得一模一樣的人。他穿著她沒見過的一襲煞氣而冷硬的黑衣,靜靜地站在了她面前,似有說不出口的千言萬語,全積攢成了眼底的淚光。這樣的目光,深重得讓她無法承受。

  一縷明艷的鮮血從他的額心流下。一張俊美的臉上,既有淚,又有血,看得簡禾心裡一顫,夢就醒了。

  她睜開眼睛,就看到了夢中的那張臉出現在她眼前,一時之間還有些恍惚︰「玄衣?」

  玄衣單膝跪在了吊椅旁,包著她微微發涼的手搓著,鬆了口氣,這才輕斥道︰「怎麼在這種地方睡著了,也不怕著涼。剛才是做噩夢了嗎?怎麼喊你都不醒。」

  從畫面上說,這的確是個噩夢。可她也只在夢中驚了一驚。醒來後,就一點也不覺得害怕了,反而覺得十分憂傷。

  「不是噩夢,我是夢見你啦。」簡禾與他十指緊扣,這總能讓她感到很安心。

  一五一十地聽完夢中的情景後,玄衣開玩笑道︰「說不定我們前世見過,你夢見的是前世的我。」

  當然,他們都知道這只是戲言。且不說魂絲與投生盤的事兒了,一個人怎麼可能兩輩子都長同一張臉?

  「不是前世的你才好。」簡禾望著暮色的天空,喃喃道︰「雖然他一句話都沒跟我說,但是總覺得他過得很不開心,額頭還缺了鱗片……我希望前世的你也能開開心心的。」

  玄衣心軟成了水,莞爾道︰「嗯。」

  時間晚了,玄衣以路太黑了為由,將她抱回了屋子裡。

  簡禾斜睨他,調侃道︰「你說你啊,我又不是第一次懷了,還天天抱來抱去的,你緊張過頭啦。」

  玄衣不以為意。

  她的事,怎麼緊張也不會過頭。

  簡禾揪他的頭髮︰「幾十年後,我們老得滿臉皺紋、滿頭白髮,你就抱不動我這個老太婆了。」

  玄衣小心地將她放回床上,坐在床沿,柔聲道︰「就算你長滿皺紋和白髮了,在我心裡,也還是當年那個小姑娘。」

  簡禾感慨道︰「唉,感覺一眨眼,就好多年了。」

  「嗯,當年的你摔斷了腿,還哭著問我『會不會殘廢』,還記得嗎?」

  「喂!」簡禾牙癢癢,打了他一下︰「你就不能記住我一些可愛的事情嗎?就光會記得我哭鼻子啊、耍賴啊那些場景。」

  玄衣笑著問︰「哭鼻子,不也是可愛的事嗎?」

  簡禾吶吶。在成親初期,玄衣還是一副經不起她逗的模樣,不知不覺,這情況就顛倒了過來。現在經常被他鬧到說不出話來的,反倒是自己……風水輪流轉啊。

  玄衣掀起了她的裙子︰「腳今天酸不酸?」

  懷孕以後,玄衣每天都會以不傷害到她和孩子的方式,給她輕輕揉捏水腫的手足。

  「不酸。可是我腰酸了,快過來。」

  玄衣連忙讓簡禾靠在他身上。

  「說起來,蘇棠剛才來過,又把你女兒拐跑了。」簡禾依偎在玄衣懷裡,哈哈笑道︰「你信不信,再過十年,他可能會改口叫你岳父了,哈哈哈哈!給你平白升一個輩分。」

  玄衣︰「……」

  俗話說,丈母娘看女婿是越看越喜歡,岳父看女婿,則是怎麼看怎麼不順眼——不管對方是否優秀。

  這個定律古今通用。故而,明明是十畫都還沒有一撇的事兒,玄衣眉頭一跳,已經有點不高興了,輕哼道︰「再說吧。」

  想娶他的女兒,可不是那麼容易的事。

  「哎,對了,蘇棠今天給我們帶了東西。拿過來看看吧。」

  玄衣百依百順,替她將東西拿了過來。

  蘇棠這孩子還挺有心的,時不時就會送一些小桃子可以用的東西來,比如小撥浪鼓、軟陶玩偶、小骨鐲等……不貴重,但都很有心思。這一次,有個小小的正方形盒子混在裡頭,簡禾隨手一開,「咦」了一聲。

  這盒子裡放了一對耳環,簡簡單單的款式也可以看出來價格不菲。

  簡禾剛要伸手拿起來,玄衣已經一把奪過去了,一本正經道︰「這個就別戴了,不好看。」

  簡禾︰「……」

  蘇棠那孩子肯定不會送這種東西,他又是從祁家過來的,想也知道,這應該是另一個人的禮物。

  「上個月祁君元的孩子不是滿月麼?我們還送了禮物過去,那麼他夫人托蘇棠回個禮,也不算過分吧。」簡禾盯著玄衣微紅的耳根,笑到打跌︰「人家都成親這麼久了,孩子都生了,哪裡還會惦記我嘛。」

  「那可未必。」玄衣將耳環拋回了盒子中,打算明天就處理了它,冷哼一聲。有了先入為主的印象,他怎麼看那個姓祁的都覺得他賊心不死。

  當然,這些話他不會當著簡禾的面說出來,不然吸引了她的注意力,還得不償失。他不願讓簡禾的心神被閒雜人等佔據,她只要想著他一個人就好了。

  這一天注定很不平靜。後半夜,或許是被下午的夢所驚擾了,簡禾的腹部隱隱作痛,孩子提前發動了。

  上一次也是玄衣親自給她接生的,魔族人的孩子生出來時,形態會比普通嬰孩更小一點,所以生產也相對容易。天明時分,第二個孩子有驚無險地呱呱墜地,是個小男孩。

  在燭光下,簡禾蜷縮在了被縟中,玄衣仔細溫柔地替她擦掉了汗水。

  已經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了,但大概是因為腹中元丹的加持,她的模樣與從前相比,沒什麼變化,只除了變得更溫柔了的眉梢眼角。每一次凝視,都會讓他怦然心動。

  十年前,在西朔山封家的獸牢中,她揣著一塊肉,兩股顫顫地闖進了他的生命中。四年後,又猝不及防地在覓隱中重逢。可能從很早前開始,這個人就在他心裡種下了一顆種子。生根發芽,迎風抽枝,佔滿了他的心房,再也拔除不掉了。

  玄衣輕輕一笑。

  不知為何,他忽然想起了她今天說的那個奇怪的夢。

  如果魂絲可以不散,如果他們真的有前世,不知道前世的自己是否也愛上過她。若如她所言,夢裡那個「前世的他」過得很不開心,那麼,他看到今生的結局後,大概也會為這遲來的、圓滿的結局感到安慰吧。

  簡禾休息了一會兒,玄衣耐心地一勺勺餵她喝了一碗易消化的粥。小桃子看完弟弟,已經先回去睡覺了,簡禾抱著孩子,忽然道︰「對了,我們還沒有給他取小名呢!」

  玄衣︰「……」

  「叫什麼好呢?」簡禾興致勃勃道︰「今晚我吃過燒雞,不如就叫他『小燒雞』好了。」

  玄衣︰「…………」

  簡禾的話他一向都說好,不過這個名字,實在是太過一言難盡了。為了兒子的面子著想,玄衣艱難而委婉地反對道︰「不了吧。」

  簡禾不服氣道︰「有什麼不好,小桃子的名字就是這麼來的啊。」

  「唔……」玄衣十分巧妙地道︰「我覺得,你還能想到更好的名字。」

  「那行,換一個。我們今天中午吃了什麼來著?」

  玄衣回憶了一下,頓時湧出了一種不好的預感。

  簡禾道︰「我記得了。吃的是田雞,『小田雞』?」

  玄衣︰「……」

  簡禾︰「……」

  玄衣失笑道︰「怎麼都是雞字結尾的?」

  「我也覺得不好聽。」簡禾也忍不住笑了,連想了好幾個小名,都不滿意,反而慢慢把自己說睏了。

  玄衣輕輕地揉捏她的後頸,道︰「別想了,先睡一覺吧。」

  簡禾打了個呵欠︰「唉,不行……太睏了。明天再想好了。」

  「好,明天再想。」玄衣輕輕地拍哄著她的肩,直到她睡著了,才輕輕地在她的眼皮上印下了一吻︰「還有很多時間,我會陪你一起想的。」

  確實,這一生還很長。

  二百年前,那段或遭人唾罵、或惹人唏噓的曠世艷情,已隨著長簫馭獸的魔族少主身亡而湮滅。

  所幸的是,這一世,無盡的未來裡,將不再有錯過和悔恨、遺憾和離別。

  他們會手牽著手,一路走到紅塵的盡頭,迎來又一灣的春水天涯。

  ——玄衣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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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28 10:08:17 |只看該作者
番外三1 現代腦洞番‧仙途幼兒園

  【閱前須知】此為架空現代腦洞番外,與正文劇情及結局無關,純屬虛構,請不要代入現實或考據。

  ——

  十八歲的簡禾被A國一所知名州立大學的教育學系錄取,將在來年的春季入學。恰好,待在國內的最後三個月,舅舅所開設的私立仙途幼兒園在她家所在的九州小區中建了一所分校。

  九州小區是浣市的新開發區、城市之肺。綠木森森中,高端商品房鱗次櫛比。天然清澈的碧湖邊,坐落著一排排漂亮的白色別墅。為典型的富人區。

  此地距離繁華喧囂的市中心很遠,已經屬於郊區了,周圍還沒發展出成熟的商圈,也未開闢出足夠的公共交通線,出入都得自己開車。房價高昂,所以入住率也不高,天黑之後,黑黝黝的像座鬼城,也就別墅區的亮光多點。

  晚上過了九點出門,走遍整個小區,連個跳廣場舞的大媽也找不到,荒涼得一批。往好聽了說,這叫做環境幽美、療養身心。說直白些,就是生活不便。

  便是由於這種種原因,儘管仙途幼兒園的分校環境好、酬勞豐厚,也改變不了招聘啟事掛了幾個月還在拍蒼蠅的事實。

  ——廢話了,住別墅區的人非富則貴,都有自家幾百億的公司管理,誰會來應聘?外來的人員被薪酬吸引,來現場一看,也打退堂鼓了——誰會願意每天下班後坐/開兩個小時的車回家?

  這頭招不到足夠的教師,學生倒是很快滿員了——仙途幼兒園的口碑一直都很好,在浣市城區的本校,都得擠破了頭才進得去。為瞭解決這個現狀,經過協商,好說歹說從本校暫時調了幾位經驗豐富的班主任過來。

  簡禾閒賦在家,她老媽義不容辭地把她打包送了過去,無證上崗去兼職一下保育員,協助老師們的教學,主要工作是陪一群五六歲的小豆丁玩遊戲,看著他們吃午飯、睡午覺,以度過這人員空缺、手忙腳亂的時期。

  時已九月,秋日晴空,高遠遼闊,見不到一點陰霾。這是簡禾最喜歡的季節。

  清晨,簡禾踩著自行車,在整齊寬闊的環湖公路上疾馳而過,車輪碾壓過紛飛的黃葉,發出了「哢擦哢擦」十分悅耳的聲音,短短十分鐘,就到達了別墅區的入口。仙途幼兒園就在墅園的深處。

  此地的安保十分嚴密,雖然同處九州區,但是具體到不同的區域,會發放不同的身份標識卡。簡禾掏出了舅舅給她準備好的墅園ID卡,隨手一刷,門閘打開,她就風馳電掣地蹬著腳踏,一騎絕塵,震掉了站崗的保安的下巴。

  保安大哥︰「……?」

  林子大了果然什麼鳥都有(?),他在這裡當值了大半年,各種名車豪車見怪不怪,還是第一次見到有人騎單車進來的……

  八點整,簡禾將單車扛進了幼兒園中,順利報到。

  這園區嶄新又漂亮,設備完善,有小足球場、游泳池,教學樓的裝修也很豪華,有點兒像日式學校,地板一塵不染的,進出要換鞋。

  舅舅早已通知過內部的人員,一位面容和藹的中年女教師領著她穿過明亮的走廊,往二樓走去,一邊介紹情況——一般每個班級會配備兩位教學老師和一位保育員。

  「不過……」周老師輕咳一聲,眼鏡片一閃︰「你要去的大(2)班比較特殊,二十個同學,有兩位保育員。」

  簡禾連連點頭︰「嗯!」

  奇怪了,為什麼這個班級這麼特殊?

  難道說是擔心她搞砸事情,才特意安排一個「前輩」與她一起工作?如果是這樣的話,她的心裡就有底了,看來也不會太難嘛。

  「我們到了。」

  周老師推開了眼前虛掩著的門,被堪堪掩蓋著的喧鬧聲沒了阻隔,撲面而來。寬敞的教室中,圓角木桌推得亂七八糟的,鬧哄哄一片。

  簡禾慈愛的笑容僵在了半空。

  正是派早飯的時間。昏昏欲睡的小豆丁趴在桌子上流口水,不知夢見了什麼。有頑皮的小孩搶了別人的故事書,與後者繞著圈在教室裡追逐打鬧,嘻嘻哈哈。還撞散了一座用積木砌好的塔,它的搭建者——一個紮著羊角辮的小女孩立即扁嘴嚎開,魔音灌耳︰「哇!!!」

  另一位有資格的保育員是個大學剛畢業的女孩,正在分裝早餐,見到了跟在周老師後的她,喜出望外,猶如看到了失散多年的姐妹︰「你終於來了!」

  簡禾︰「…………」

  她總算明白這個班有兩個保育員的原因了——熊孩子太多,一個人根本就管!不!過!來!啊!凸(⺪皿⺪ )

  周老師匆匆地將簡禾介紹給了她的「前輩」,就有事離開了。

  這裡的早飯十分豐富,有熱牛奶、心形荷包蛋、酥軟南瓜餅、早餐粥……每一樣都製作得很精緻,小小的一份,分門別類地裝進盤子裡。

  初次上崗的簡禾也做得有模有樣,洗淨了手後,協助前輩把早餐派發完畢。小孩們似乎也餓了。總算停下打鬧,坐回了原位上,教室安靜了很多。

  簡禾鬆了口氣,在教室中巡視著他們,以防有孩子弄髒衣物或是噎到。路經過第三列最後一排時,簡禾的目光一停。

  這張桌子後坐了個五六歲的小男孩,一頭黑軟的小捲毛,膚色很白,俊秀文靜,穿著卡其色的背帶名牌小西褲,卡通圖案的黑白色T恤,儼然是朵乖巧的小白花。

  之所以注意到他,是因為他正快又準地將粥裡面的所有素菜都揀到空碗裡,什麼菇類、香菜……無一倖免。

  簡禾︰「……」

  這挑食程度也太離譜了吧?

  視線朝下一落,簡禾又發現了新大陸。和那些還在砌積木的同齡人截然不同,這孩子的膝上放著一個組裝了一半的機器人,抽屜裡還有類似於遙控器的物體,一看就知道逼格高。

  在簡禾感慨「這孩子有前途」時,這小孩兒就似有所覺地仰起頭了來,兩隻黑漆漆的眼珠盯簡禾︰「幹什麼?」

  「我覺得你這個機器人很好看。這麼多配件,你會組裝可真厲害,我就沒裝過。」簡禾蹲了下來,往他衣服上貼著的便條一看︰夜闌雨。

  「我還組裝過更難的呢。」夜闌雨用同情的眼光看了眼簡禾的頭,勺子敲了敲碗︰「這只是入門級的。」

  簡禾︰「……」媽蛋,她是被鄙視了嗎?!

  簡禾決定換個話題,她指著被單獨挑出來的素食,道︰「你為什麼不吃它們?」

  「我不喜歡香菜的味道。」夜闌雨嫌惡道︰「難吃。」

  「那其餘的呢?」

  「泡過香菜了,肯定也難吃。」

  這算是「潔癖」還是「強迫症」?

  簡禾隨口道︰「照你這麼說,整碗粥都不能喝了吧。」

  夜闌雨理所當然道︰「那就整碗粥倒掉好了。」

  「打住打住,當然不行。」簡禾怪叫一聲,嚴肅道︰「你聽過一首古詩沒?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

  夜闌雨︰「……」

  簡禾道︰「別以為我們天天吃的糧食很容易得來,其實每一棵菜、每一粒米都來之不易。你今天不吃,它就會被倒掉。這些白白浪費的糧食是很多餓肚子的小朋友們夢寐以求的東西。」

  夜闌雨垂頭,似乎在「回味」她的教誨。簡禾期待地等著,半晌這小屁孩抬頭,古怪地吐出了一句話︰「你好多話,比我爺爺還能嘮叨。」

  簡禾︰「……」

  啊啊啊,太可惡了!

  雖說對她的「教誨」一點也不領情,可夜闌雨還是將和香菜無關的食物都挑了回來,捏著鼻子吃了進去。大概是意識到味道還不錯,他終於放下了勺子,捧著碗大口喝起粥來了。簡禾被戳得蔫了吧唧的心臟這才恢復了點活力。

  早餐時間過後,白天前半段的時間,是領著這些小朋友參觀幼兒園,教他們哪裡是洗手間、哪裡可以裝水喝,哪裡是運動場。

  幼兒園的足球場是為小孩子而備的,當然沒有正常的那麼大。小豆丁們七嘴八舌地討論了起來︰「這就是足球場嗎?原來比電視上的小那麼多。」

  「還沒有我家的高爾夫球場大呢!」

  「和我家泳池差不多大。」

  大家都在新奇地擺弄著龍門的網,夜闌雨抱著他的機器人,找了塊乾淨的石頭坐著,繼續組裝,根本不搭理人。

  就在這時,一個十分有活力的聲音打斷了他們︰「不對,真正的足球場比它要大得多了!」

  簡禾驚訝地朝那邊看去,叉著腰站在眾多小豆丁面前的是一個四肢修長、穿著球衣的男孩。小小年紀就生得眉骨立體,濃眉大眼,目光炯炯,頭髮還剃得很短,笑起來時明朗又帶著幾分城市孩子少見的野氣。

  他的球衣一看就是舊的,但卻洗得很乾淨。衣領上黏著他名字的布條——玄衣。

  大家都仰起頭看他,玄衣得意一笑,張開雙臂,道︰「以前我爸爸經常帶我去踢球,真正的足球場有一百米那——麼長!」

  「真的嗎?九州小區哪裡有足球場?我也要我爸爸帶我去!」

  「我也要!」

  「這個嘛。」玄衣摸了摸腦袋,嘿嘿笑道︰「我是今年才跟著爺爺奶奶搬來浣市九州小區的,所以我也不知道這邊哪裡有足球場。我爸爸帶我去的是大山裡的露天球場,以後你們來我家玩,我帶你們去呀!」

  簡禾莞爾。原來如此,難怪覺得他說話的口音有點特別,因為才來不久啊。

  正這麼想的時候,就有個傲慢的聲音打斷了玄衣的陳述︰「哼,誰要跟你去那種鄉巴佬地方啊。」

  簡禾︰「……」

  哪個小子說話這麼拽?

  簡禾轉頭,頓時被說話者渾身上下的名牌閃瞎了眼!

  這出言不遜的男孩,比玄衣矮大概半個頭,膚色白皙,面容精緻又驕矜,一雙淺灰色的眼珠彷彿暗示著他有異國血統。

  他與玄衣面對面站著時,對比實在太明顯了——一方是養尊處優的小牡丹,一方是野蠻生長的雜草……畫風完全是兩個極端啊喂!

  第一天來上學,每個小朋友都精心打扮了自己,但只有他是穿著一套小西服來的,一絲不苟的小領結,不染塵埃的西裝短褲,儼然一位英倫小紳士。衣領上也黏了名字︰姬鉞白。

  說起來,就連不關注名牌的簡禾,也對他衣服的商標有點印象,當時在雜誌看過,一件絲質襯衣也要幾萬塊。

  再往下看,簡禾嘴角一抽——居然連襪子也是名牌……這孩子的家裡是有礦嗎?

  聽到這憑空冒出來的小子詆毀自己家鄉是「鄉巴佬的地方」,玄衣惱羞成怒,氣勢洶洶道︰「你說什麼?!」

  「說你們都是土包子!」姬鉞白摀住了鼻子,敏捷地倒退了一步,警覺道︰「你別靠過來!我不喜歡被土包子踫到!」

  玄衣本來就不太熟悉浣市的語言,一著急起來,話都不會說了。簡禾適時地插了進去,打斷了劍拔弩張的狀態,溫柔道︰「玄衣,你爸爸總是帶你去踢足球,那你的足球一定很厲害了?」

  玄衣一愣,忘記了生氣,轉向了她。

  簡禾稍稍彎膝,微微笑道︰「我們班以後有足球比賽,那時候就要靠你帶著大家了。」

  孩子的怒意來得快去得也快,玄衣露出了一個明亮又有些羞澀的笑容︰「我、我會盡力的。」

  簡禾笑眯眯地揉了揉他的頭,以示嘉許。玄衣的頭髮太短,一根根的像小刺蝟一樣,其實摸起來手感很軟,還有點兒癢。

  等別的小孩都散了,簡禾才柔聲道︰「小白,有些事情,或許是你不喜歡的,但也會是別人心裡的寶貝。將心比心,你也一定不喜歡聽人家說你喜歡的家不好,說你喜歡的爸爸不好吧?所以,不可以隨便攻擊其他小朋友哦。富有並不意味著比貧窮的人高貴,只有尊重別人的人,才是真正的高貴。」

  在聽到「將心比心」那一句時,姬鉞白的臉色微微一變,彷彿閃過了幾分難堪,不自覺地捏了捏拳。

  然而簡禾沒看見,才說完,姬鉞白就衝她做了個鬼臉,呸道︰「不許你叫我小白!囉囉嗦嗦的土包子二號!」
  簡禾︰「……」

  她笑容依舊,額頭卻爆出了一道猙獰的青筋。

  這個臭小子,真的太拽了,比早上的那個還熊十倍。好想打他屁股啊……

  幼兒園很快就參觀完畢了,隨大流走回教室時,簡禾的前輩保育員好奇道︰「你剛才是不是跟穿西服的那個孩子說話了?你知道他是誰嗎?」

  簡禾開玩笑道︰「誰?難不成是名人?」

  「說對了。」前輩八卦道︰「知道蝶澤集團不?我們九州小區的這片樓盤都是他爸爸旗下的子公司開發的。」

  簡禾︰「……」

  我了個去,原來家裡是真的有礦……慢著,不對勁。這種家庭資料,就算幼兒園真的收集過,也一定會進行保密。怎麼一個無關的人也瞭解得這麼詳細?

  簡禾不解道︰「你是怎麼知道的?」

  前輩拍拍她的肩,悄聲道︰「你一定不愛看娛樂報導的花邊新聞吧,有空上網搜搜吧。」

  一個早上已經過去了大半時間,後半段是輕鬆的畫畫課。小豆丁們對可以動手的課程顯然更感興趣,儘可能地發揮了自己天馬行空的想像力。夜闌雨壓根兒不動筆,正在試驗自己的機器人,無奈,才走兩步就摔倒了。他也不氣餒,拾了回來,又拆開重新搗鼓。

  姬鉞白大概是在家裡學過畫畫,坐得端端正正的,板著臉畫得像模像樣的,色彩大膽豐富,是一幅風景畫。雖然這小孩說話欠揍,但不可否認的是,畫工不錯。

  「看什麼看,土包子二號。」

  不要跟小孩計較——簡禾在心底默念兩遍,道︰「我覺得你畫得很好看。」

  被土包子誇一點也不值得開心,可姬鉞白的表情還是緩和了點。他煞有介事地摸出了鉛筆,在畫的一角一筆一劃地簽下了大名。

  ——他的字寫得不比畫畫差,土包子二號這次應該也會誇他。

  就在這時,一隻熱乎乎的小手拉了拉簡禾的衣袖,用獻寶一樣的語氣道︰「簡老師,我畫好啦,給你看!這就是我的家鄉!」

  剛才簡禾幫了他,玄衣現在對這個大姐姐的印象特別好,剛畫好大作就忙不迭地拿來給她過目了。

  與姬鉞白的沒得比,玄衣的畫一看就沒有學過,有些粗糙,就是這個年紀的孩子的正常作品。簡禾順勢誇了他幾句。

  一旁的姬鉞白撇了撇嘴,從口袋裡掏出了香噴噴的濕巾,擦乾淨了自己的手掌。玄衣恰好看到了這一幕,驚恐道︰「你、你好娘娘腔啊!居然隨身帶這種香香的東西!」

  簡禾︰「……」

  這擦手紙居然也是大牌……她決定了,問鼎今日最壕寶座的人就是他了!

  姬鉞白惱怒道︰「這不叫娘娘腔,叫愛乾淨!你這土包子,居然連紙巾也不帶。」

  「誰說我沒有,我只是不用你那種香噴噴的。」玄衣在球衣的褲兜裡掏啊掏的,豪氣十足地拍出了一卷……捲得很整齊的衛生紙︰「拿去!」

  姬鉞白嫌惡道︰「拿開!!!」

  忽然,後排傳來了一陣大哭聲︰「蟲子!」

  「老師!他把蟲子扔到我的衣服裡啦!」

  這幾聲尖叫,瞬間驚動了幾個巡視的老師。將扭打在一起的兩個孩子強行分開後,周老師頭疼地將其中一個單獨拎了出來。這是一個相當瘦弱的男孩,穿著皺巴巴的舊衣服,額頭有一道暗紅色的胎記。

  若要用一個詞來形容,應該說他長得很「俏」,不似夜闌雨的無害,更不似姬鉞白的貴氣。一雙璨亮而略有些陰暗的雙目,讓他的漂亮蒙上了一層讓人不怎麼舒服的氣息。

  別的孩子都好奇地圍了過來,簡禾一路倒退,被擠到了後排,膝蓋忽然一軟,一屁股坐到了夜闌雨剛艱難地支起身的機器人身上。

  夜闌雨︰「……」

  輕微的「嗞」一聲電流聲,頑強抬了半個身的機器人壽終正寢,趴倒了。

  這下糟了!簡禾忙道︰「對不起對不起,我會替你修好的。」

  夜闌雨皺眉,扔下了遙控器︰「算了,我就是拆著玩,就算砌好了這也是個瑕疵品。」

  「那我給你買一個新的吧。」

  夜闌雨依然一口回絕了,高冷道︰「不用了,我要多少有多少。」

  簡禾茫然。

  直到今天放學時,她才明白夜闌雨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回到了鬧哄哄的那邊,周老師皺眉,點名批評道︰「賀熠!你又搗亂了,到走廊外面去罰站!」

  賀熠「呸」了一聲,大搖大擺地走了出去,靠牆站著。

  周老師嚴肅道︰「不許靠牆,好好反思一下自己為什麼要和同學打架!」

  簡禾走到了前輩的身邊,疑惑道︰「剛才周老師好像問都沒問就讓他出去罰站了,為什麼?」

  前輩道︰「正常!這小孩之前在別的幼兒園也是成天犯事的問題兒童,今天就揪女孩子的頭髮,明天就拔光花叢裡的蘭草……劣跡斑斑,沒想到大班開學第一天就又搗亂了!」

  簡禾若有所思。

  差不多到午飯時間,裡面的孩子也陸陸續續地畫完畫了。簡禾幫忙將打架弄翻了的桌椅都擺正,忽然在抽屜裡發現了什麼。

  空蕩蕩的走廊裡,賀熠搖搖晃晃,站沒站相。簡禾背著手,慢吞吞地走近了他︰「嗨。」

  賀熠先發制人,惡狠狠道︰「看什麼看,沒見過人罰站嗎?!」

  如果他是隻貓,可能已經炸毛了。簡禾開門見山道︰「你剛才為什麼要扔蟲子進那個小孩的衣服裡?」

  賀熠滿不在乎道︰「還用說!我討厭他唄!」

  簡禾歪頭︰「裡面都開始交畫了,你的畫呢?」

  賀熠道︰「畫畫這麼無聊,我才懶得畫!」

  「是嗎?」簡禾將手從背後伸了出來,手裡拿著一張被惡意撕掉了一個角的畫︰「這是你的吧,在你抽屜看見的。」

  賀熠猛地抬頭

  「是他有錯在先,撕了你的畫,你才會扔蟲子。」簡禾一嘆︰「剛才為什麼不解釋?」

  賀熠怒道︰「她又沒有問我!再說,解釋了沒人會相信我的話!我……」

  「我信,也會幫你查監控。」

  賀熠嘴唇動了動,懷疑而又略帶希冀地看著她。

  簡禾低頭將畫折好,摟住了他的肩,道︰「來,跟我走。」

  賀熠不知所措地跟著她。

  與舅舅打了聲招呼,簡禾說動了周老師,和她一同去看了監控,證實了賀熠的話是真的。雖然扔蟲子的手段帶著一股孩子氣的惡劣,但歸根結底是對方撩架在前。最終,簡禾讓那孩子老老實實地對賀熠道了歉。

  賀熠抱著自己的畫,恍恍惚惚地坐回了原位。

  到了午休時間,忙碌了一個早上的簡禾才終於有時間坐下休息。

  腦海裡想到了前輩的話,她打開了手機瀏覽器,想了想,輸入了「蝶澤」兩個字,輸入框立即就跳出了好幾個聯想詞,都是與這個集團的CEO桃色緋聞有關的,三任妻子、疑似情婦、影后自殺風雲……

  某些捕風捉影的報導,還提到這位年少有為的CEO有個孩子,是一個外國名模情婦所生的。二人分手後,模特拿了一大筆分手費,就再沒踏足過華國。

  簡禾抱著午休的枕頭,草草瀏覽了幾遍,就關掉了屏幕,趴在了桌面上。

  唉,她現在覺得,姬鉞白喊她多少句「土包子」,她都不會有打他屁股的念頭了。

  幼兒園老師的工作壓根兒沒有她想像得簡單,一天下來,簡禾已經累得肌肉有點兒痠疼了。下午五點鐘是放學時間,門口的長路上,豪車排成了長龍。

  周老師等好幾個從本院調配過來的老師的家都在市區,簡禾提議讓她們先離開,她與另一個住在這附近的保育員會負責核對接送卡,以及登記離校的人的名單。這是個很簡單的工作,周老師感激地一點頭,叮囑了幾句,就放心地拎包走了。

  孩子一眼就認出了自己的監護人,或是保姆、司機。在簡禾核對好身份後,他們就興奮地背起書包,衝了過去。

  姬鉞白是被一輛加長型的豪車接走的。車頭坐了一個司機,一位保姆模樣的中年婦女想替他背書包,被姬鉞白酷酷地搖頭拒絕了。

  玄衣沖簡禾揮手,朝氣十足地道︰「簡老師,明天見!」一個精神矍鑠的老爺子背著手,慈祥地看著他。應該就是玄衣的爺爺。

  夜闌雨走得比較晚。可和別的急躁的孩子不同,他一直安安靜靜地縮在了圖書角看書。等到了五點半,人走了一大半後,才駛來了一輛不遜色於姬鉞白家、更低調的豪車。

  夜闌雨跳了下地,經過簡禾身邊時一停,道︰「拜拜!」

  「明天見。」

  目送著他跑到了車旁,車窗搖下來,後座探出了一張花白大鬍子的老頭臉。

  簡禾︰「……」

  前幾年,放暑假的時候,她曾經在一家全國知名的玩具連鎖專賣店的浣市某分店裡做過兼職。在內頁的說明書上,有一欄企業介紹,就印著這位老爺子的臉,簡禾已經看得閉上眼楮都記得了……他是位有「玩具大王」之稱的傳奇企業家。

  簡禾︰「……」

  臥虎藏龍,原來夜闌雨家裡也是有礦的。怪不得今天坐壞了他的機器人,這小屁孩說自己「要多少有多少」了!

  真不是人家裝逼,是他家裡就是幹這個的啊!

  一直等到了天快黑了,零星的幾個孩子也被接走了,只剩下了一個賀熠。他背著書包,正襟危坐地看著門口。

  六點出頭,幼兒園門外傳來了一陣剎車聲,一輛中巴停在了外面。

  簡禾一怔。

  只因中巴的車身上印著幾個碩大的字——聖瑪利亞福利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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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28 10:08:36 |只看該作者
番外三2 足球賽‧生日會‧秋遊

  轉眼間,簡禾就在舅舅的幼兒園「兼職」了五天。每晚洗完澡倒在床上時,她就會生出一種深深的怨念——分明自己正處於風華正茂的時期,怎麼就被這些難搞的小惡魔榨乾所有精力了……

  不過,她向來是越挫越勇的小強型性格,堅持天天蹬著小破車,準時去報到,連簡媽媽也對她刮目相看。付出是有回報的,很快,她就獲得了班裡大部分小豆丁的信任和喜愛——只除了幾個小刺頭。

  九月中旬,大(2)班要選拔一個小班長。玄衣年紀雖小,可天生就有一種讓人信賴、很安心的氣質,最終憑藉這半個月積累下來的好人緣高票當選。

  與此同時,體育課也開始分方向了。

  原先體育課是有三個方向可選的,它們分別是游泳、足球、趣味跳皮筋。由於秋季天氣轉涼,游泳課暫停了,在剩下的兩個選擇裡,女生不約而同都選了跳皮筋,男生則一窩蜂地湧到了足球班去。十二個男孩,剛好可以組成一支足球隊,外加一名小替補。

  玄衣是班長,體能又好,又有踢足球的經驗,就順勢擔任了這支足球小隊的隊長。

  另一邊廂,大(1)班也組成了一支班級足球隊,兩隊約定了在十月中旬進行一場友誼賽。

  在大人看來,一群小豆丁踢球,無非就是玩鬧。責任感十足的玄衣,卻是在十分認真地在「訓練」自己的小隊員的球技,不厭其煩地糾正他們的傳球方式。小豆丁們的進步顯著,已經有了團隊的模樣了。

  姬鉞白從小就有營養師跟隨,也會做一些簡單的鍛鍊,體能出乎意料地很不錯,也很能跑。賀熠就比較讓人頭疼了,他不是不懂規則,而是太會了,總愛撩襠耍陰下三路,搶球比誰都快。

  於是,小球場時不時就會聽到玄衣氣急敗壞的訓斥聲——

  「賀熠!說了多少次,你這樣是犯規的!」

  「紅牌!紅牌!」

  ……

  在綠茵場邊上,看一群球衣小豆丁奔來跑去,是簡禾難得的休息時間。

  夜闌雨是個不愛運動的小孩,別的孩子都搶著上場,他就樂得當替補,最好沒人來吵他。眾人訓練得熱火朝天,他就坐在單雙槓的石頭上,要麼是在看機械圖畫書,要麼就是在悶頭搗鼓玩具。

  「呼,呼……」休息時間,玄衣氣喘吁吁地下了場,刺蝟似的短髮都被汗水打濕後,軟趴趴地趴倒了一片︰「簡老師,我的水壺呢?」

  簡禾笑著指了指樹下的礦泉水壺。玄衣撿了起來,擰開蓋子,咕嚕嚕地灌了幾口,把空罐一扔,命令道︰「夜闌雨,你一會兒也上來踢。」

  夜闌雨皺眉,滿臉不樂意︰「我是替補,又不是隊員。」

  「替補也要練習,萬一到時候要你上場,你怎麼跟我們配合?」玄衣撩起衣服,擦了擦頭上的汗,道︰「一天到晚看機器人有意思嗎?來跑跑步,才不會變成書呆子。」

  夜闌雨挑了挑眉毛,忽然道︰「你聽說過足球機器人嗎?」

  玄衣一呆︰「什麼?」

  「無知真可憐。足球機器人不會疲勞,不需要喝水,可以互相配合踢好久。我在電視上看過它們的比賽。」夜闌雨上下打量他,同情道︰「像你這種四肢發達的笨蛋,踢得肯定還沒有機器人好呢。」

  涉及到了未知領域,玄衣鼓了鼓腮,不太有底氣地反駁道︰「胡說,世界上怎麼可能有會踢球的……」

  「你要是不信,我也沒辦法。」夜闌雨合上了書,忽然淺淺一笑,恐嚇道︰「說不定,以後會出現一個機器人,不但球踢得比你好,還能把你整個人都踢飛。」

  簡禾︰「……」

  媽蛋,夜闌雨這小鬼頭,哪兒是書呆子,根本就是隻狡猾的小狐狸嘛!

  玄衣一驚,捏拳強撐道︰「我不信!」

  「哦。」夜闌雨不為所動,重新翻開了書,淡淡道︰「走著瞧。」

  被夜闌雨一番打擊,之後的二十分鐘,玄衣的精神顯然萎靡了很多,估計在分神去思考「世界上有沒有會踹飛自己的機器人」這種問題。

  每日放學,小豆丁們都會踢上半個小時的足球,直練到汗流浹背,臉頰紅撲撲的。為了不染上感冒,簡禾和保育員前輩一散場就會催促他們回教室擦汗,換下濕透的衣服才離開。

  星軌偏移,日暮深秋,太陽一天比一天早下山。六點整,天色已經全黑了。保安室的白熾燈為小幾米的石地都蒙上了一層蒼白的光暈。這天落到最後也沒人來接的小朋友,恰好又是賀熠。

  別的班級的保育員已經下班了,偌大一個寂靜的園區,就只剩下了簡禾、保安與坐在角落玩魔方的賀熠。等到了七點半,還見不到那輛中巴。保安已經想下班了,頻頻透過傳達室的玻璃往外看。

  賀熠雖然沒作聲,但是每隔幾分鐘,他就會往門口望一眼,顯然也有些不安。

  簡禾到辦公室查到了聖瑪利亞福利院的聯繫方式,那是福利院門崗的電話。撥過去後,響了很久都沒人接聽。

  聖瑪利亞福利院就在九州小區,不過,是在與住宅一湖相隔的地方,不到兩站路程。

  簡禾一邊按手機,往這個電話上發送了條信息,一邊道︰「賀熠,已經很晚了,不要坐在這裡等了,我騎車送你回去吧。」

  第一次坐自行車後座,賀熠覺得特別好玩。簡禾把背包扔進了前筐,跨到座位上,深吸口氣,道︰「走吧!」

  秋風迎面,環湖公路一輛車也沒有,明亮的暖黃色路燈從兩旁飛馳而過。像極了星光,在賀熠晶亮的眼中聚散。他在半空伸出了一隻手,虛握成拳頭,興奮道︰「快看!我抓到風啦!」

  他們正在一段平整寬闊、一望無際的筆直公路上,沒有一輛車。簡禾被賀熠充滿想像力的話逗笑了,嘿嘿道︰「想不想玩點開心的?」

  「想!」

  「你把手收回來,先扶好。」

  賀熠聽話地扶穩了,車身忽然一轉,車子在寬敞的公路上沿著S型前行,又穩又快,變了方向的風將二人的頭髮吹得亂糟糟的,一路灑滿了賀熠的歡呼聲。

  玩了一段路,簡禾也累了,前面轉出去,便是有車的路,簡禾收了玩心,叮囑道︰「你自己一個人的時候,或者和朋友在的時候,不可以學我這樣玩,知道嗎?」

  賀熠不以為意地晃了晃腿——反正想玩的時候,再找她就行了。

  聖瑪利亞福利院坐落在了一個葡萄園後,是一所規模頗大的洋樓,環境不錯。

  適齡的孩子們都會被安排去唸書。賀熠原本是與另外五個同齡人去同一所幼兒園的,無奈太頑皮,才會被單獨送到這邊。

  簡禾把單車一停,用力將賀熠抱了下來,進去找到了負責人一問,才知道今天的中巴司機是新上崗的,交接工作沒做好,以為所有孩子都在同一所幼兒園,車子又在路上拋錨了一次,也才剛帶著孩子們回到福利院,還沒來得及發現少了一個。

  簡禾嘆了口氣,也不知說什麼好了,只登記了新司機的號碼。這次波折以後,大概賀熠再也不會被他們落下了。

  「好了,快進去吧。」簡禾揉了揉賀熠的腦袋︰「明天要準時上學。」

  賀熠孤零零地站在了大鐵門的後方︰「哦……簡老師,你什麼時候再帶我玩自行車?」

  簡禾隨口道︰「總有機會的。」

  經此一役,賀熠雖說依然會捉弄同學,偶爾使壞,但已經比以前少搗亂了很多,連踢足球也聽指揮了。若是讓他以前的幼兒園班主任見到這個混世魔星轉了性,準會大跌眼鏡。

  還有一週就是足球友誼賽了。經過這段時間的磨合,豆丁小球隊越發有模有樣,不知不覺,也萌生出了可貴的友情。在開學時還一直想和「土包子」劃清界限的姬鉞白,如今在訓練結束後,也不再抗拒和其他孩子身體接觸,還把自己香噴噴的濕巾派到每個人手上。

  當然,玄衣一直不領情,堅決抗拒姬鉞白的「娘娘腔」紙巾。

  說起來,自從被嚇唬過後,玄衣連續幾天,都用「→_→」的表情,躲著夜闌雨和他的機器人,也沒有再拽他去訓練了——反正現在人數夠了,只要別有意外情況,替補是不用上場的。

  ——不出意外地,他立下的這一支飄搖招展的Flag,在球賽前的週末倒了下來。[蠟燭]

  守門的小朋友在星期天吃了太多蟹肉,星期一一大早就到兒童醫院掛水去了。懵然的夜闌雨被架上了缺席的位置。賽前二十分鐘,幾個骨幹隊員在教他簡單的規則。

  玄衣手舞足蹈地教他︰「很簡單的!只要看到球飛來,你就撲上去,別讓它進。」

  姬鉞白繞著他走了兩圈,將夜闌雨的手拉起來量了一下︰「手還挺長。」

  賀熠嘟囔道︰「他看起來好傻啊,行不行啊……」

  夜闌雨耳朵很靈,立即瞪了他一眼。

  姬鉞白撇嘴︰「你顧好自己再說,犯規王。」

  賀熠抱頭,得意洋洋道︰「我早就不犯規啦,簡老師也知道的!」

  被三個小夥伴交替著訓得暈乎乎的夜闌雨,就這樣被無情地趕鴨子上架了。

  場邊已經坐滿了家長。玄衣的爺爺奶奶,夜闌雨的奶奶、外婆和媽媽都在列,正在交頭接耳。夜媽媽是位很有氣質的女性,察覺到自己兒子的目光,她笑眯眯地招了招手︰「小黑,好好踢。」

  一個小朋友搭著他肩,打趣道︰「哇!原來你也叫小黑?我家的貓也叫小黑耶。」

  「……」夜闌雨惱道︰「不許你也喊這個名字!」

  「為什麼不行,小黑?」

  「小黑黑?哈哈哈哈哈……」

  姬鉞白茫然地掃視了一圈家長區,看到了保姆,飛奔了過去,二人交談了幾句,姬鉞白忽然甩開了保姆的手,怒氣衝衝地走了。

  簡禾看到了這一幕,忙不迭追在了他身後,最後在操場的滑滑梯邊找到了人。

  姬鉞白抱著膝,在揉眼楮。簡禾踩過了落葉,揚眉道︰「發生什麼事了?」

  姬鉞白將手背在褲子上擦了擦,倔強道︰「不用你管,土包子二號。」

  「球賽快開始了,你不想踢了嗎?」

  「踢了有什麼用!」姬鉞白肩膀微微聳動,憤懣又委屈地道︰「他一個月前就答應我要來看比賽!現在又說有事,既然有事,為什麼答應我!憑什麼每次都騙人……」

  雖然那不是一個稱職的父親,但姬鉞白對他的期待還沒有徹底被磨滅,再怎麼嘴硬,也會渴望得到父親的關注。當希望落空的時候,自然會很難受。

  簡禾拍了拍他的肩︰「明明答應了你還毀約,太壞了。聽過一句話嗎?食言而肥,你爸爸以後肯定會變成三百斤的大胖子。」

  「噗……」姬鉞白被她逗笑了,揉了揉通紅的眼楮︰「土包子二號,你好奇怪呀。人人都說工作最重要,都讓我體諒他。只有你說他不對。」

  簡禾撇撇嘴。

  聽他的語意,他那不負責任的花心老爸失約的次數,估計一隻手都數不過來了。

  用腳指頭想也知道,怎麼可能每次都有「恰好撞期又推不掉的工作」,歸根結底,就是不重視這個兒子罷了。

  「毀約就是毀約,和什麼理由沒關係。」簡禾彈了他的額頭一下,鼓勵道︰「不過,就算沒有加油聲又如何,你也可以踢得比任何人好,這不是證明了你比其他孩子更厲害、更獨立嗎?今天我就當你的頭號球迷了。」

  「誰說我要放棄了。」姬鉞白深吸口氣,站了起來,哼道︰「而且,我才不要你這種土包子球迷呢。」

  簡禾︰「……」

  好生氣,她又想打這臭小子的屁股了!

  「不過,看在你安慰我的份上,僅限今天——」姬鉞白站到了簡禾眼前,拍了拍她的頭,驕傲道︰「就讓你當我的專屬球迷吧,我只贏給你看。」

  簡禾虎軀一震,居然小小地感動了一下。

  孩子們踢的足球不是成人用的,輕軟很多。比賽的哨子一響,玄衣的小隊訓練的成果展示得淋灕盡致,輕而易舉就攻破了對方的防線,冠軍來得毫無懸念。

  友誼賽,輸了的一方也有安慰獎。贏家則能獨享好幾箱的零食!分發食物之後,大(2)班的十一個男孩一排坐、一排站,以球門為背景,興奮地拍了大合照。

  簡禾負責掌鏡,指揮道︰「挨得近一點!來來,都挺胸抬頭。呃,也不用抬那麼高……」

  周老師知道簡禾還有兩個月就出國了,拍拍她的肩膀,道︰「小簡,你也去留個念吧。」

  簡禾跑到了小豆丁們的身後,道︰「來來來,都看鏡頭了!」

  玄衣的手臂上掛著兩個皮猴似的缺牙小子,賀熠在做鬼臉,夜闌雨抱著薯片面無表情地比著「耶」,姬鉞白雙眼亮晶晶的,被「土包子」們挨挨蹭蹭,笑得比每一次都開心。

  「三、二、一!茄子!」

  時間被永恆地定格在這一瞬。就算今後分離,這段美好的回憶,也永遠不會磨滅。

  散場以後,姬鉞白扭扭捏捏地招了簡禾過來,湊到她耳邊說了幾句話。

  下一個週末是他的六歲生日,以前都只有傭人和司機陪他過,今年,他想邀請幾個人回自己家裡過生日會。入了他法眼的,都是在這個月裡和他玩得比較好的三個人——玄衣、賀熠,以及坐在他後座的夜闌雨。除此以外,還有他的「專屬球迷」簡禾。

  三個孩子肯定不會拒絕。敲定了時間地點並取得了大人同意後,週六,簡禾按姬鉞白所說的,九點鐘下了樓,花壇前的公路上已經停了一輛豪華長車了!

  簡禾︰「……」

  她背好了書包,上了後座。不一會兒,車子就停在了一座漂亮奢華的三層白色大洋房前。

  簡禾看過這片別墅區的樣板房,採光極好、富有空間感的室內設計,室內泳池、健身室、檯球室、家庭影音室一應俱全。才剛下車,一條漂亮的阿拉斯加就從花園裡撲了出來,撲哧撲哧地伸著舌頭,差點把她撞散架。

  管家立刻呵斥了一句,這條熱情得過剩的狗才終於乖乖地從簡禾身上爬了下來。

  一進門,屋子裡裝飾了很多彩色的氣球和絲帶,長餐桌上擺好了精緻的碗碟。保姆指引簡禾往前走,幾個孩子正在客廳的大電視前赤著腳玩遊戲。

  簡單地吃了午飯以後,姬鉞白帶他們參觀自己家的房子。

  玄衣十分羨慕地道︰「你家好大啊,一個客廳比我家還大!居然還有燒烤場,豈不是可以天天烤雞翅了?」

  姬鉞白摸著阿拉斯加的頭,毫不留情地道︰「就算有燒烤爐,我也不會天天烤雞翅啊,你是白痴嗎?」

  「我家沒有燒烤爐嘛,哪裡有經驗。」玄衣嚥了口唾沫,又推薦道︰「不過,烤雞翅真的很好吃。」

  夜闌雨不以為意︰「我家也很大,也有燒烤爐。」

  賀熠︰「真的?那下回我們到你家玩吧。」

  夜闌雨拒絕道︰「我又沒說請你們來!」

  玄衣還惦記著夜闌雨的家裡有很多機器人,頓時蔫了。

  賀熠一口歪理︰「雖然你沒說出口,但是從你的眼神,就能看出你渴望我們去你家玩!」

  ……

  在玄衣的強烈要求下,下午,他們乘著涼快的秋風,在頂樓花園中來了一次BBQ,直到天色變暗才回屋。

  廚師將蛋糕推了出來,生命中第一次有朋友陪自己過生日,姬鉞白在走調的生日歌中,雙手合十,嚴肅地許下了心願,吹熄了蠟燭。

  玩鬧到了九點多,幾個孩子轉戰到了姬鉞白的房間看他私藏的模型。簡禾接了個電話,回來的時候,悄悄推門,發現四個上了發條一樣的豆丁,都倒在床上呼呼大睡了,手足相疊,發出了微微的鼾聲。

  沒有吵醒他們,簡禾對保姆比了個「噓」,悄悄地掩上了門。告知了三方的大人說孩子要留宿後,時間已經快到十點了,簡禾收拾好了書包,準備離去。

  結果剛到了門口,她就聽到了花園外傳來了一陣汽車停下的聲音。

  簡禾眼睜睜地看著門鎖朝下旋動,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走了進來,正是姬鉞白的父親!

  大概是生活習慣不規律,近距離看,他的真人比報章上的照片更滄桑一些。這對父子的容貌並不相似,大概姬鉞白更肖似他那位有外國血統的母親。

  打一看到了簡禾,姬父還以為她是新來的保姆。幸好保姆阿姨快步跑了出來,解釋了幾句。

  一對話,簡禾才知道這個爸爸居然把兒子的生日也記錯了,記成了明天。

  姬父客氣地送簡禾出門,簡禾換好了鞋子,手扶在了門把上,忽然又縮了回來,轉身道︰「姬先生,那天的足球賽,小白知道您臨時失約後,非常難過。您知道嗎?」

  姬父隨口道︰「是嗎?小孩子嘛,正常……」

  雖然她只是無證上崗的兼職人員,再過一個多月,她出國後,這幾個孩子就和自己沒什麼關係了。有些話也不該由她來說。但是,有些事情,保姆不說,司機不說,姬鉞白自己也不說,那就由她來多管閒事一次吧。

  簡禾不卑不亢地打斷了他︰「姬先生,如果您不能履行說過的話,請不要隨便向小孩子許諾。不要以為他們年紀小就容易忘事。重視的親人每一次失約所帶來的失望和難過,他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姬父無奈一笑︰「看來你對我的教育方式有很多不滿。」

  你知道就好!

  「『不滿』不敢當。我只是想說,每個孩子都只有一次童年。父母的陪伴,家庭的氛圍,您以身作則的教育,這些東西帶來的影響會伴隨他們的一生。」簡禾輕聲道︰「希望您在繁忙的工作中,也能抽取一點時間陪伴小白。至少下一次,不要記錯他的生日了。」

  姬爸爸若有所思地看著空蕩蕩的飯廳中餘留的氣球,似乎有些動容。

  要說的已經說完了,但願有一點作用吧。簡禾微一鞠躬,轉身走了。

  足球賽後,天氣一天比一天寒冷。大(2)班的班級氛圍卻一天天地在變好。

  十一月末,仙途幼兒園的大班組織了一次秋遊,目的地是浣市郊區的一座森林公園,計畫在那裡進行野餐,並參觀動植物博物館。

  簡禾來年春季開學,為了熟悉環境,十二月的中旬便會提前飛到A國。如無意外,這就是她與這些小屁頭的最後一次集體活動啦,想想還是有點不捨得的!

  大清早的,兩輛豪華大巴將孩子們載到了森林公園的入口。四十個小豆丁,一共有八個大人跟隨。

  這座森林公園新開發了不到三年,雖然有各種基礎設施,不過從市區過來時交通有點不便,也就是週末時的遊人才多點。眼下是週一,走上十分鐘,也未必能見到其他遊客。

  小糰子們戴著統一的黃色漁夫帽,先參觀了山頂的動植物博物館,下午三點多才往山下走,在一處平坦的草地上野餐。孩子們五人分一個小組,四下散落。

  簡禾剛吃了個麵包,擰開礦泉水,喝了一口,就有個焦急的聲音在她耳邊炸開了︰「簡!老!師!!!大事不妙了!!!」

  簡禾︰「……」

  她嗆了一口,震天動地地大咳了起來。

  這個來報信的小豆丁,是與玄衣四人一個小組的男孩子。他急得像熱窩上的螞蟻︰「我剛剛去了廁所尿尿,一回來,他們四個人就都不見了!書包只帶走了一個,我找遍了這裡,都沒有他們的身影!他們會不會被狼叼走了?」

  簡禾︰「……」

  應該不會吧?

  雖然覺得是小孩子貪玩跑遠了,但她還是立即把這件事告知了其他老師,商議之後,留下了四人看管剩下的孩子們,較為年輕的四人,則帶著擴音器,分成四個方向去找。

  簡禾走的是一條石子小路,平時沒幾個人走。晚秋的天黑得越來越早,才四點多,已經昏暗不已了。前後都沒有一個人,她心裡面也有些害怕,但是,想到那四個豆丁或許現在比她更害怕,她就覺得自己有責任找下去。

  不知走了多久,簡禾終於聽見了斜前方有幾聲微弱的呼叫聲。

  「我聽到聲音了……」

  「簡老師,救命!」

  簡禾精神一振——還好,不是她想到的最壞情況,終於找到人了!

  她撥開了枝葉,定楮一看,瞧見四個小屁孩正縮成了一團,無辜地坐在了一個土坑裡。唯一帶走了書包的夜闌雨,已經將零食都分給另外三人吃了。看到簡禾從天而降,他們猶如看到了救星,嚎了起來︰「簡老師!我們迷路啦!」

  「玄衣的膝蓋磕破了皮了!」

  簡禾關心則亂,鬆了口氣之餘,怒氣也上湧了︰「說了多少次不能亂跑,你們怎麼不聽話?」

  「簡老師,對不起。」出乎意料,認錯的人是玄衣,他羞愧道︰「我書包上的一個掛飾不見了,那是我媽媽送給我的。我覺得是從博物館下來的路上弄丟的,怕你們不願意陪我找,才想偷偷找回來。結果就……迷路了。」

  確實,如果只是為了一個掛飾,周老師她們肯定不會勞師動眾地往回搜山。

  簡禾嘆了一聲,也罵不出口了︰「先上來吧。」

  她將四個孩子從下面抱了上去,這坑確實有點深度。就算爬上來了,天都黑了,他們也不敢亂走吧。

  她掏出手機,想先給周老師打個電話,結果一格信號也沒有。山裡的溫度越來越冷,玄衣的膝蓋破了皮,不能久留。既然聯繫不到,那就原路返回,走出去再說吧。

  簡禾彎腰,將玄衣背了起來,回頭道︰「你們三個都跟好了!」

  賀熠、姬鉞白、夜闌雨三人點頭如搗蒜,亦步亦趨地抓住了她的衣角,小心翼翼地踩著山路往前走。

  十分鐘過去了。

  二十分鐘過去了。

  半小時過去了。

  「簡老師。」賀熠指了指前面的坑︰「那個是不是我們爬上來的坑?」

  手機沒信號,拖著四隻小拖油瓶的簡禾︰「……」

  臥槽!完蛋了!

  她也迷路了啊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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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28 10:08:54 |只看該作者
番外三3 迷路‧夜話‧後會有期

  晚秋的深山,入夜以後,陰風陣陣,簡禾打了個冷戰,腦海裡不受控制地浮現出了「荒郊野嶺搶劫殺人犯」、「驢友探險遇害」之類的社會新聞。

  簡禾︰「……」

  擦,這種時候,她的聯想能不能收一收?!

  四隻小鵪鶉緊巴巴地黏著她,簡禾將玄衣往上託了托,呼了口氣,振作起來。

  在迷路又光線不好的情況下憑著直覺亂走,搞不好會越走越遠。說起來,這座森林公園當初是作為教育基地開發的,山頂不僅有動植物博物館,還修建了露天觀星台。在罕見天象出現時,不少天文愛好者和大學社團都會前來觀星。

  在觀星結束以後,早就沒車回市區了。春夏蚊子多,秋冬天氣冷,天又黑,這些人總不可能大半夜扛著昂貴沉重的器材下山,更不可能打地鋪,總要有個休息的地方。換言之,山上很大幾率能找到旅館!

  有旅館,就可以充電、可以吃飯,搞不好還有固定電話!

  就算沒有,動植物博物館六點就開館了,在門口湊合著坐一下,也比在山裡亂晃好得多。

  簡禾打定主意,雄糾糾道︰「我們別下山了,都往山上走。」

  四個孩子連連點頭。

  森林公園分了東西南北四個大門,下山的沿途還有若干個景點,九曲十八彎,十分複雜。反之,越往山頂走,小路會逐漸匯合成一條。五人打著手機自帶的手電筒,摸黑前進,叢林的小路漸漸變寬,半小時後,呈現在又餓又累的他們面前的,是一座陰森的仿歐式三層小公寓,不倫不類的捲閘門關了一半,裡頭黑漆漆的,彎腰下去,隱約能看到黑暗中空無一人的前台。

  做舊的木質招牌懸掛在黑色的鐵枝下迎風晃動,「旅店」暗紅色的兩個花體字微微掉色,在昏暗的光線下,既像斑斑的銹跡,更像是噴濺的血液。

  眾人︰「……」

  夜闌雨嘀咕出了其他人的心聲︰「好像鬼屋。」

  姬鉞白仰著脖子,皺眉︰「沒有燈,裡面沒人吧?」

  玄衣從簡禾背後探出頭來,小心翼翼地提議道︰「簡老師,要不然,我們今晚就去博物館門口坐著聊天吧。」

  賀熠嘲笑道︰「你不會是害怕了吧?」

  大概是注定要與這裡結緣,還在躊躇不定時,天空就紛紛揚揚地飄起了雨霧。山頂風大,蒼白的路燈下,雨水捲著樹葉斜飛打來。不想被澆成落湯雞的五人硬著頭皮往前。簡禾將玄衣放了下來,抖了抖痠軟的手,一邊拍卷閘門,一邊叫道︰「你好!請問有人嗎?!」

  賀熠和夜闌雨都彎下腰,好奇地往裡面探望。

  忽然,捲閘門後發出了一聲尖銳的「吱」聲。正偷看得起勁的賀熠與夜闌雨一步三.退,尖銳而口齒不清地道︰「有!有……來了!」

  轉瞬,捲閘門升了上去。近在咫尺的慘白電筒光中浮出了一張僵硬的臉,皺巴巴的衣服結滿了暗紅色的不明液體……

  靜止兩秒,一陣高低不同的慘叫聲直衝雲霄,震飛了樹林中的若干鳥兒。

  幾個嚇得魂飛魄散的孩子手腳並用,死死地纏著汗毛倒豎的簡禾。剛才還在嘲笑玄衣膽小的賀熠,更是像樹袋熊一樣,圈住她的身體死活不放。

  簡禾如臨大敵,如同護犢子的母雞︰「你、你……!」

  還沒「你」完,天花板的暖黃色燈就閃了一下,大亮了,展露出了寬敞的一層。森林屋特色的壁爐,深褐色樹幹狀的前台,背後掛著異國色彩的太陽神木頭面具。

  五人︰「……」

  「剛才停電了,我在修。」來者是個四五十歲的男人,啪地關掉了手電筒︰「平時也沒幾個人……你們是遊客?」

  簡禾大著舌頭道︰「你的衣服……」

  「停電的時候打翻了番茄醬。」男人轉身走向前台,一邊道︰「過來辦理手續。」

  忽然覺得自己有點傻逼,簡禾無力地掏出了身份證,男人登記到電腦裡,把身份證遞回給她時,意味不明地咧嘴一笑︰「第一次有人這麼晚才過來。今晚的客人只有你們了。」

  簡禾眼角一抽︰「……」次奧,雞皮疙瘩又冒出來了怎麼破。

  男人道︰「你們要幾個房間?我們只有雙人標間,1米2的床。」

  四個孩子前所未有地堅決,異口同聲道︰「一個!!!」

  男人遞給了他們一張房卡︰「十二點退房。」

  五人火速竄了上樓。二樓也是同樣的森林風設計,轉角處見到了一個自動售賣機,順便買了幾包泡麵。房間很小,除了兩張床外,只有兩把椅子和一張長桌。一進門,簡禾就將防盜門閂弄上了,姬鉞白和夜闌雨拖著比自己沉重許多的凳子,頂在了門扉後。一個把耳朵貼到了門板上︰「報告!現在門外聽不到聲音!」

  一個趴在地上,往門縫外看︰「報告!也看不到鞋子,沒人!」

  簡禾哭笑不得︰「你們在拍電影嗎?」

  幾人都打濕了身體,房間裡有浴室,浴室還連了一台烘乾機。簡禾催促他們進去沖澡,門留著一條小縫,以便有急事時她可以進去。

  趁這段時間,簡禾給手機充上電,在屋子裡走來走去,終於逮住了某個有信號的幸運方位,聯繫上了周老師。

  前有四個孩子失蹤,後有簡禾失聯,周老師在那頭都快急瘋了,已經在去警察局報案的路上。聽到簡禾報平安後,她大大地鬆了口氣,叮囑道︰「你們今晚就住在那兒,別亂走了。天氣預報說今晚會有雷暴雨。明天中午我安排人上來接你們下山。」

  幾個孩子洗掉一身泥漬後,搭在烘乾機上的衣服也乾了。雖然只是隨便用清水沖沖,但起碼汗味沒了,十分清爽。玄衣膝蓋上蹭破皮的地方也貼了塊小創可貼。

  快八點鐘,簡禾煮開了幾包泡麵,五人坐在床上悉悉索索地吃著麵,姬鉞白離床頭櫃最近,隨意瞥了一眼水壺內部,嫌惡道︰「好髒啊。」

  和「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姬小少爺不同,玄衣家境普通,接觸過這種水壺,科普道︰「那叫『水垢』,水壺用得久了就會有的。」

  簡禾笑著讚他︰「玄衣懂得真多。」

  玄衣被誇了,害羞地摸了摸頭。

  夜闌雨吸了一柱泡麵,幽幽道︰「可是,剛才那個男人說過這裡平時沒什麼客人,水壺裡為什麼會有水垢?難道這個房間其實住過很多人?」

  稚嫩的童語,生生讓房間的溫度低了幾度。

  賀熠眉飛色舞︰「也不一定嘛,我聽說,有些人會用公用的水壺煮內褲!說不定這個水壺……」

  吃得正香的眾人︰「……」

  五桶已快見底的泡麵,瞬間無人問津,被扔到了垃圾桶裡。

  九點多,如周老師所言,天邊悶雷隱隱,轉為了狂風驟雨,縴細的樹幹幾乎彎折。玻璃窗外鬼影幢幢。房間的這一方小天地,彷彿成了世界上最溫暖最安全的窩。幾人分床不得,誰都想黏著大人睡,最後,只能將兩張床拼在了一起。

  他們分了幾袋果凍,一邊喝一邊看電視。

  簡禾問︰「對了,玄衣,你說你今天迷路是想找掛飾,找到了嗎?」

  玄衣一頓,失落道︰「找不回來了。」

  賀熠隨口道︰「那個鑰匙扣很貴嗎?」在他心裡,只有昂貴的東西才會讓人失魂落魄。

  玄衣吸了吸鼻子︰「貴倒是不貴,不過,現在已經買不到了,那是我媽媽買給我的,那次她帶我去遊樂場玩了一天。不久後,她就和一個叔叔走了……媽媽總是說爸爸窮,還問我要不要跟她一起走,但我沒答應。之後她換了電話,我已經好久沒見過她了。」

  簡禾︰「……」信息量太大了,這意思是拋夫棄子了?

  大概是因為有著相似的經歷,姬鉞白垂眸,恨恨道︰「連自己兒子也能拋棄的人,走了就走了,有什麼大不了的,有她沒她不都一樣。」

  「雖然他們老是吵架,不過,媽媽她在走之前,其實對我很好。那個鑰匙扣我已經掛了好久了,突然間沒了,覺得挺不習慣的。」

  簡禾將他的小腦袋按在了自己的肩上,拍了拍,無聲地安慰他。

  全程一聲不吭的夜闌雨終於把果凍都吸光了,打了個飽嗝︰「你的鑰匙扣是什麼樣子的?有照片嗎?」

  「有是有,怎麼了?」

  夜闌雨平淡道︰「我可以讓我爺爺重新做個一模一樣的給你。」

  簡禾︰「!」

  對哦,她居然忘了,夜闌雨的爺爺是「玩具大王」。就算一個東西絕版了,他也一定有技術復刻出來吧,真了不起。

  玄衣雙眼發亮,跳了起來︰「真的可以嗎?!」

  夜闌雨想了想︰「不保證一定能一模一樣,我爺爺……」

  話沒說完,玄衣已經飛撲過去,高興道︰「你真是我的好朋友!」

  坐在他們中間的姬鉞白被玄衣一腳踩到,忍無可忍,怒吼道︰「土包子,你給我滾開!」

  ……

  當夜,幾個孩子都不肯睡覺,信誓旦旦地說這是「鬼屋」,他們要守著這片陣地。結果熬到了十二點,就一個接一個地睏倒了,肩並著肩,流著口水,打橫睡在了合併起來的床上。

  簡禾含笑調暗了檯燈,給他們掖好被子。

  翌日,秋光明媚,雨後空氣分外清新,在「鬼屋」的一夜平安地度過了!

  下山以後,氣急敗壞的周老師瞭解了情況,對四個不聽話的小孩進行了批評教育,還驚動了家長。這一次,不僅玄衣的爺爺奶奶、福利院的負責人、夜闌雨的媽媽來了,連一直「查無此人」、只在花邊雜誌上現身的姬父,也罕見地出現了——或許是終於明白了自己該擔起父親的責任了吧。

  簡禾也沒料到她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和這些小豆丁出遊,會橫生出這麼難忘的一段枝節。待風波平息以後,周老師才將她即將出國的消息告知了班裡的孩子

  孩子們還不太明白A國在什麼地方,但都知道他們最喜歡的溫柔又漂亮的簡老師要走了,大概以後都沒法見面,自然都很不捨得,還辦了一場小小的餞別大吃會。

  簡禾乘飛機的日子恰好是週一,在前一個週末,她特地抽出時間,請四個和她「患難與共」過的小朋友到外面去,吃了一頓日料,權當告別。

  玄衣吃得心不在焉的,苦著臉問︰「簡老師,你還會回來嗎?」

  簡禾揉了揉他的刺蝟似的小髮樁,笑道︰「說不準,有可能會留在那邊發展。但是肯定不會一去不回,這幾年裡,只要放假都會回來。」

  賀熠咬著筷子,追問道︰「你會記得我們嗎?」

  簡禾點頭︰「我會的,我可教過你們幾個月啊。」

  夜闌雨很較真,板著臉道︰「周老師說你以後也要做老師,你還會有很多學生!」

  簡禾放輕了聲音,真心道︰「就算我有很多學生,你們也是我第一次遇到的呀,肯定會比較難忘。」

  反倒是這幾個小豆丁,年紀太小,也沒有手機、社交軟件等東西來維繫關係,過幾年,他們會飛快地長大。升學、成長、唸書、煩惱、新的環境、新的同學……會佔據掉他們所有的注意力。

  屆時,在他們更年幼的時期存在過的「簡老師」,被想起的次數會越來越少,越來越少……直至消失在記憶深處。

  而他們四人,或許會一直成為很好的朋友,又或許會在幾年後疏遠。

  不過,這都沒關係。只要偶爾憶起彼此時,都能會心一笑,那就足夠了。

  幾個孩子尚沒想到那麼長遠的事。在目前的他們心裡,沒有什麼是不能維繫的,都在七嘴八舌地展望未來。

  賀熠嚼著三文魚,晃著小短腿︰「到時候你回來了,我們可以去騎自行車!」

  「簡老師,我家裡的電話號碼你已經抄了吧?到時候我們一起去夜闌雨家裡烤雞翅吧。」

  ——這句夾帶私貨的話,不用想也知道是誰說的。

  姬鉞白︰「A國我去過,我以後可以去找你玩。」

  夜闌雨︰「我也去過。」

  「真好呀。」玄衣由衷地羨慕,突發奇想︰「不如等我們長大了,就一起去A國旅行,找簡老師玩吧。」

  簡禾笑道︰「隨時歡迎。」

  ……

  天空正晴,雪白的飛機雲劃過天際,帶著他們對明日的暢想,衝向了無垠的未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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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四1 姬鉞白番外1

  (閱前提示︰簡禾這一世的名字叫「喬邇」,喬邇=簡禾,簡禾=喬邇。)

  ——

  【姬鉞白番外】

  這一年的雪下得比往年都早。蝶澤城郊,星河天懸,寥落的林間長道上,鵝毛大雪絮絮飛落,猛烈地拂動驛站酒館捆緊的竹簾,木窗結出了霜花,顫抖的窗紙透出了些許微暖的光暈。

  這樣天寒地凍的時節,在外面多站一會兒,兩隻腳都彷彿要凍在雪地裡拔不出來。走進小酒館,卻彷彿走進了別的世界。雖說沒有地暖,只有幾個火爐,也足以和外面拉開一大截溫度。風雪之夜,能在這裡喝小酒、烤火爐,是最愜意不過的事了。

  入夜後,不大的小酒館更是坐滿了人,小二忙得熱火朝天,忽然聽見門口銅鈴叮響,寒風冷雪嗖嗖灌入,台階上已立了一個戴著笠帽的人,雪地上還站著一馬,忙不迭笑著迎上去︰「客官您好,裡面請!」

  喬邇將馬匹的韁繩交與了小二,抖落了披風上的碎雪,撩開簾子,就有一股混雜了酒氣和火炭氣息的熱意撲面而來。五湖四海的人聚集在這裡,高談闊論、吹噓打鬧聲,讓這裡吵雜得像是市集。

  在小二的引路下,喬邇在掛滿麥穗的樓梯下的方桌坐下,摘掉了笠帽,露出了一張清艷獨絕、輝光映雪的容顏。

  小酒館中坐的都是些粗鄙的漢子,生平所見都是村中婦人,一剎那的震動以後,嗡嗡的竊竊私語在四座響起。興許是看這姑娘生得貌美,又年紀小,也就十五六歲的年紀,角落一桌喝得醉醺醺的漢子不住用曖昧的眼光打量她,湊在一起小聲說,又放聲大笑,在談論什麼,不言而喻。

  「啪」的一聲悶響,一柄通體銀白的長劍被她拍在了檯面上,劍身狹長,節斷柔軟,乃是一把軟體劍。喬邇頭也不回,左手拿著茶杯,右手的指甲慢條斯理地敲了敲劍柄。無聲無色地示威後,四周的放肆的目光頓時收斂了很多。

  溫熱的清酒送來了上來,酒面飄著雪白的霜花,喬邇後方的一桌貨商的談話聲傳到了她耳中。

  「今個兒趕路,我居然見到了很多不同家徽的馬車往蝶澤趕去,少說也有百餘輛,還真稀奇,難不成蝶澤要舉辦什麼盛事嗎?」

  「蝶澤姬氏的二公子婚期臨近,還有半個月就要舉行了。你撞上的估計是去赴宴的貴客吧。」

  「姬氏?就是那個很有名的仙門世家嗎?」

  「新娘子是誰?應該是位門當戶對的世家之女吧?」

  「嘿,這個你就沒猜對了。新娘是玉柝喬家之女喬邇。」

  酒館一角,正在偷聽得起勁的喬邇險些噴出來。

  那個要嫁到姬家去的喬女,名字唸起來與她居然是一模一樣的?

  「玉柝喬家?我怎麼從沒聽過有這個家族。」

  「你不知道也很正常。據說這喬家早年是個挺風光的煉藥世家,怎料近二十年,家道中落,如今就是個實打實的窮酸世家。若不是祖上定了婚契,喬家八輩子也攀不上這棵大樹。」

  ……

  喬邇一邊咯吱咯吱地嚼著鹽花生,一邊輕輕地挑了挑眉。

  「客官,您的菜到了。」酒館的老闆往她眼前放了兩個盛著下酒菜的小瓷碗。喬邇招了招手,道︰「掌櫃,借問一句,這條路應該是去歲邪台的近路吧?」

  掌櫃道︰「不錯,可以多省下兩天的路程。只不過,我聽說大雪封山以後,這條路夜裡不安全,有魍魎攔路。若姑娘孤身一人,最好還是不要貪這幾天的快。」

  喬邇將酒飲完,笑眯眯道︰「多謝提醒。」

  可惜了,她就是要貪這幾天的快。

  她千里迢迢來到蝶澤,就是為了去姬家找一樣東西。姬家哪個公子娶妻,都和她沒關係,重要的是,越是臨近婚禮,姬家上下就越是最忙碌,下人賓客在歲邪台頻繁進出,正是最容易以僕人身份混進去的時候。要是等婚禮結束了才去,那就黃花菜都涼了。

  天越發昏暗。喬邇整頓好行裝,放下酒錢離去。路過方才那幾個醉漢,其中一人色眯眯地衝她吹了聲口哨。

  喬邇仿若沒有聽見,衣角輕輕擦過了醉漢的杯子,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醉漢意猶未盡地拎起了酒杯,喝了一口,忽然感覺到喉嚨有點癢癢的,他猛地一咳,卻還是將一半吞進了肚子裡,一半嘔回了杯子裡——那赫然是半截尾指粗細的黑褐色千足蟲,銳利縴細的足節,猶在微微蠕動!

  醉漢撕心裂肺地尖叫一聲,打翻了滿桌的酒盞,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指著酒杯,鬼哭狼嚎道︰「掌櫃!掌櫃!你們怎麼做生意的!酒裡有蟲子啊!」

  眾人圍了上去,面面相覷。酒杯裡分明乾乾淨淨,哪裡有什麼蟲子?分明就是喝醉了鬧事罷了。

  醉漢在地上坐了片晌,臉色忽然一變,痛苦地摀住了肚子,朝酒館後的茅廁飛奔去了。

  ……

  夜裡的雪路散發著幽幽的藍光,瘦長的樹影不斷掠後。駿馬躍過了一株倒下攔路的死樹,餘光瞥見了什麼,喬邇一驚,猛地拉住了韁繩,馬匹噴著粗氣,蹄兒重重地落下,踏飛了滿地枯枝。

  喬邇摘下了笠帽,抬起頭來,目瞪口呆地看著在她頭頂上的樹枝吊著的十多個晃晃蕩蕩的死人。以及二十多米以外的雪地上翻側的馬車、貨物,和橫七豎八的屍首。

  酒鋪老闆的消息也太不靈通了。攔路的哪裡是魍魎,魍魎又不是賣大閘蟹的,淨會綁人不吃人。這分明就是窮凶惡極的劫道所為啊!

  賊人似乎已經跑遠了,馬匹的韁繩也都被斬斷,全放跑了。

  馬車的輪子前,一個垂死的男人猶在痛苦地呻吟。看見了有人前來,他蒙上了死灰之色的眼中,忽然洩出了一絲亮光,抓著一塊破碎的藍色布巾,嘶啞道︰「是……藍、藍巾賊,救……」

  話沒說完,最後一口氣已經用盡。他的腦袋無力地垂到了一邊,再也不動了。

  喬邇支著下巴,伏在了馬背上,暗自琢磨︰「藍巾賊?」

  她的確聽聞過,在這兩年,有一窩臭名昭著的賊人,經常在九州的各地流竄作案,手段凶殘。每次犯事,他們都會在手臂上綁一條藍色布巾,故被稱作「藍巾賊」。

  喬邇拉了拉韁繩,繞著馬車一轉,忽然看到了車頂凍住了的幾簇紅纓——這居然是一支送親的車隊!

  蝶澤,婚禮,送親……幾乎是馬上,喬邇就聯想到了什麼,不再猶豫,翻身下馬,一腳深一腳淺地踩著沒過靴面的積雪,掀起了那張破破爛爛的捲簾。

  瞬間,一股濃郁的血腥味撲鼻而來。月光照入,喬邇瞳孔微縮。

  車廂的一角,一個不成人形的姑娘歪倒在那,素色的衣裳被血染成了紅色,臉被銳器劃得血肉模糊,死不瞑目,實在是一幅讓人不寒而慄的情景。

  到底是多深重的仇怨,這凶手不止劫財殺人,還非得把人毀容。藍巾賊無非就是劫財,最多加個劫色。可這少女,衣裳完好,只有容顏被毀……

  這似乎,不太符合普通賊人的所為。

  喬邇狐疑地捏著鼻子,忽然瞄到這具屍身的腰上,繫著一枚薄玉銀鈴。

  無聲地把它摘了下來,她退回了雪地上,捧了一捊雪,將銀鈴表面的血跡洗掉。

  微光閃爍的鈴下綴著幾枚碎玉,銀身鐫刻著古樸的「喬邇」二字。

  喬邇︰「……」

  這是喬家的信物……不是吧,居然這麼巧合——這個慘死的少女,就是那個與她同名同姓、即將嫁入姬家的喬家小姐!

  她用指甲輕輕地刮了刮銀鈴。

  雖然一時之間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但是直覺地,她還是嗅出了一些不對勁的意味。

  神出鬼沒的藍巾賊將喬家人全員滅口,偏偏要百密一疏地留下了一個最直接的證據——一塊藍巾。被劫殺的是姬家的新娘,不合常理的毀容,時間還剛好卡在婚禮的前夕……

  恐怕,這不僅僅是一次意外之災。

  林風穿衣,一陣遙遠的犬吠之聲順風傳到了耳中,驚動了在默默思索的喬邇。回頭一看,枝葉之後,已經透出了明亮的火把光芒……有大批的人馬正在往這邊趕過來!

  喬邇的心臟一動,猶豫了那麼一瞬間,她就下定決心,飛快地將手指置於唇上,吹了聲哨子。她的馬抬起頭,尖耳一動,噴了口熱氣,就機靈地往密林深處跑去了。

  喬邇補充道︰「小心藏好!」

  喬家的銀鈴被她繫到了身上,喬邇蹲下,往自己身上撲了些污泥和血漬,把自己的臉抹成了花臉貓。

  僕人的地位低微,難以行事。若想快點找到「那個東西」,那麼,如今擺在她眼前的,就是一個千載難遇的機會,她絕對不能放過——「玉柝喬家小姐」這個身份,她得借用一段時間了。

  當然,她不會白白佔用這個名字。在離開蝶澤、歸還身份之前,她一定會找出害得喬家小姐慘死的真兇是什麼人,讓兇徒以命償命,就當做是借用這個名字的還禮。

  不多時,十多個騎著駿馬的弟子穿林而出,火把的光芒一下照亮了這片雪地,讓滿地屍首無所遁形,自然也映亮了縮在了破敗的馬車前的唯一一個活人。

  「喬家的求救煙花,就是從這裡放出的。」

  「這、這是怎麼回事?!」

  為首的男人目光落在了喬邇身上,望見她的相貌時,先是一怔。再瞧見了她繫在衣帶上的信物,立即反應過來了︰「您可是……喬小姐?」

  喬邇點頭,用驚魂未定的口吻,稱他們路上遇上了藍巾賊攔道,忠心的侍衛和侍女拚死掩護她逃跑,等天黑後找回來時,已經沒有一個活口了,編得也挺像那麼回事。

  她的模樣和信物都很有說服力,就這麼矇混過關了。為首的弟子抱拳,道︰「原來如此,讓您受驚了,請上馬吧,我們這就送您回去。」

  蝶澤,古為雲煙浩瀚的大海,今為天下第一仙府。規模之龐大堪比小國。八街九陌,軟紅香土,集人間所有的繁華奢靡、風流雅恣於一城。入夜以後,滿城的燐火明燈可讓皎月失色,與烈陽爭輝。鎮守此地的姬氏,仙府就在蝶澤的歲邪台上。

  姬家二公子姬鉞白要成親,注定了會是一場舉世矚目的盛事。

  被人從山上接回來後,喬邇暫住在了歲邪台的一個雅緻寬敞的房間裡。

  歲邪台雖然只是一座府邸,但它是以整座山巒為根基的,望不到頭的迴廊九曲,綿延起伏的金鑾屋頂,從不重複的食物,數不清的侍女,燻過香的錦衣華服,永遠溫暖如春的臥室,玉石所砌的浴池……這熊熊的財力,不禁讓人感慨,真不愧是蝶澤出來的家族。

  只不過,來到這裡快五天時間了,喬邇都沒見過自己未來的夫君一面。倒不是有什麼遐想,反正她遲早要走的,姬鉞白是美是醜,又跟她有什麼關係。

  她只就是想知道,姬鉞白這個人好不好相處,容不容易糊弄——畢竟,成親以後,他們還得共處一段時日。她的行為舉止可比普通的貴小姐粗魯多了,萬一不小心露出了馬腳,那可就麻煩了。

  還有,洞房的時候可怎麼辦。她可不想跟一個陌生人……要是裝作是來了月事,姬鉞白那種見多識廣的貴公子,應該不會急色到霸王硬上弓的吧?

  在水蒸氣瀰漫的浴室中,喬邇昏昏欲睡,貼身侍女小瑩正在替她揉捏手臂。幾天相處下來,二人已經熟悉了,小瑩嘻嘻地讚道︰「喬小姐,您不僅人長得美,連肌膚也這麼漂亮。二公子見了你,一定連眼睛都會發直!」

  喬邇眼角一抽,想了想,她佯作不經意地道︰「對了,你們的二公子最近都在歲邪台嗎?」

  小瑩搖頭︰「二公子的行蹤,向來不會與我們這些下人交代。聽說……最近是見不到他,也許是外出獵魔了。」

  喬邇「哦」了一聲。

  後天晚上就是婚禮了,姬鉞白還能若無其事地跑出去玩,可還真浪蕩。看來他是真的一點也不在意這門婚事。

  不過,這樣才好,最好別對她產生興趣。

  沐浴之後,小瑩還往她的脖子、手臂和後背都塗了層薄薄的香乳,稱這是蝶澤的貴小姐流行的保養方法。

  喬邇坐在床上,拎起衣服嗅嗅,略感鬱悶——這味道越聞就越膩,總感覺自己成了一塊正反面塗滿了糖漿的黏糕,老想打噴嚏。唉,看來以後還是不要輕易嘗試這些奇奇怪怪的東西了。

  若有條件,不少會都選擇留個侍女在房間裡伺候,在起夜喝水等時候可以讓對方把水端到床頭。喬邇沒有這種習慣,小瑩點好安神香後,早早回去休息了。夜深人靜時,屋內蠟燭已熄,銀白的月光透入室內,窗花的影子斑駁了一地。

  喬邇半夜嘴唇發乾,起來喝茶。地暖的溫度適宜,赤腳走動也無妨。剛將長髮從衣裳裡撩出來,就有兩道黑乎乎的影子從窗檯邊輕輕走過,最後停在了擋風的拐角位,看樣子,是兩名提著燈籠夜巡的侍女,在這裡偷懶避風。

  「……生得這麼美,玉柝那邊居然連半點風聲都沒傳出來,喬家是把她藏得多好呀。換了是我,肯定巴不得全九州都知道呢。」

  「要我說,喬小姐不光人生得美,運氣也是頂好的,不然她嫁的人可就是大公子了。」

  聽到了意料以外的話,喬邇一怔。

  從小瑩那兒知道,姬鉞白與他兄長年齡相差五歲,是一母所生的兄弟。大公子已於三年前成親。可惜,成婚不到一年,他就意外過世了。

  「這話怎講?」

  「據說,當年立下婚契時,誰也沒有考慮過出現一對兄弟的情況。大公子少年時就傾心於庾家的小姐。再加上,二公子只比喬小姐年長五歲,年紀上更相配,這樁婚契才會轉而落到了他的頭上。」

  喬邇︰「……」怪不得兩個侍女說她走運,畢竟嫁給大公子是要做寡婦的……

  話又說起來,姬鉞白的態度,越想越覺得耐人尋味。

  兩家的婚契歷經了三代,早就沒有當初那麼有威懾力了。如今,喬家勢單力薄,姬氏如日中天,姬鉞白要是真的不想娶她,這紙婚契,便是一張廢紙。

  再往近了說。喬家車隊才剛遭到藍巾賊劫殺,出了這麼大的事,若姬鉞白對她這個未婚妻有一星半點的好感,就絕不會是現在這種不聞不問的漠然態度。

  分明毫不在意,為什麼要娶她呢?天天對著個不喜歡的人,難不成姬鉞白是自虐狂?

  喬邇︰「……」

  兩個侍女跺著腳,終於偷完懶了,正要折身巡完剩下的路。這一瞬間,走廊陰風吹過,燈籠中的燭火忽地一閃,熄滅了。方才還在談笑風生的二人彷彿被什麼刺了一下,一前一後地倒在了地上。

  在蠟燭熄滅時,喬邇已察覺出問題,想也不想,就地一個打滾,自枕下抽出了軟劍。劍身輕微地顫動嗡鳴著,她以二指一夾,嗡聲驟停,如臨大敵地盯著門邊。

  這柄軟劍的殺傷力不足,只以輕靈取勝,劍刃材質特殊,當覺察出邪祟之氣時,會輕微發燙。只有遇到了極端凶惡、難以對付的東西,才會嗡動。

  堂堂一個仙門世家,結界高豎,戒備森嚴,為什麼牆內會有極端凶惡的魍魎之物?

  這和她要找的東西,會有關係嗎?

  喬邇屏住呼吸,眼睜睜地看原本倒在地上的兩個黑影,已經晃晃悠悠地「站」了起來,仔細一看,姿勢略微怪異僵硬,猶如一具提線木偶。

  當然,以喬邇看來,此人的動作,更像是已經被蠱蟲控制的屍身。

  飛快地穿好了禦寒的衣裳,喬邇反手持劍,躡手躡腳地追出了門。落雪的天,冷得要命。她以劍身指路,循著邪祟的氣息,在歲邪台翻牆越級,追到了一片梅樹林中,還是跟丟了。

  在梅林中站了片刻,被寒風一吹,喬邇的頭腦清醒了不少。

  她千辛萬苦地潛入姬家,就是為了尋找一條血蠱母蟲。本來已經做好準備,得留一段時間才找得到線索。豈料,這麼快就看到了疑似縱蠱的痕跡。

  原本還以為追著子蟲可以找到母蟲所在地。如今想來,是她太衝動了。軟劍嗡鳴,證明現在控制著這條母蟲的,是一隻十分凶殘的東西。連它在做什麼也沒查清,貿貿然跑來,指不定會把自己陷入危險境地中。

  銀白色的軟劍溫順地捲回了小臂上,喬邇環顧一圈。這是一片雪白的梅海,浮動著幽幽的暗香,幾乎將視線完全遮擋,看不到邊界,也分不清哪裡是回她房間的路了。

  漫無目的地走動,剛掠過了一株梅樹,她忽然察覺到了背後有人!喬邇心臟漏跳了一拍,冷汗直冒,一道暗光四溢的金弦,已攔在了她的咽喉前。身後已經站了一個人。

  要命了,這人走路時怎麼一點聲音也沒有,甚至連氣息也完全收斂了起來……幸好,她纏在手上的劍沒有嗡鳴作響,這不是什麼亂七八糟的魍魎,而是一個活人。

  正混亂地思索著,一道十分性感的聲音就在她頭頂響起了︰「在想什麼?」

  這聲音太過好聽,華麗中略有些陰鷙,彷彿小鉤子一下一下地搔她的耳膜。貼得太近,讓聽者也不由自主地輕微顫慄。

  喬邇脫口道︰「在想你是誰。」

  對方漫不經心地道︰「我和你一樣。」

  喬邇定了定神,反問道︰「和我一樣,都是睡不著才出來散步的人嗎?」

  「散步?」

  明明沒看到臉,可她就是感覺,背後的人在說這句話時,挑了挑眉。

  「不可以嗎?我記得,姬家好像沒有一條規矩是不讓人在晚上出來散步的吧?我不過就是走得有點遠,不知道怎麼回房間而已。」

  「你房間在何處?」

  「在歲邪台東南角,一株大榕樹下。」剛說完,喬邇就有些後悔了,她為什麼要這麼誠實地交代老底啊。

  對方一頓︰「那你這步,散得還挺遠。」

  摸不準對方的喜怒,小命在他手上,喬邇只好很誠懇很狗腿地解釋道︰「當你孤枕難眠、輾轉反側、深夜寂寞的時候,也會想走遠一點,轉換心情的。」

  「……」不知為何,背後的人輕輕地笑了一聲,道︰「你想離開這裡,往前一直走便是了。記住,不要回頭,不然,我就挖了你的眼珠。」

  「不看就不看。」喬邇有些發虛,不甘示弱地嘟囔了一句︰「你又不是天仙,我才懶得回頭看你呢。」

  「嗡」一聲細微的彈響,喉嚨前的金弦果真被他收回了。

  喬邇如蒙大赦,摸著劫後餘生的脖子,按他所說的方向,直出梅林百餘米,才猶疑不定地回過頭去。

  雪白的花海中,哪裡還有那人的蹤影。她連他一根頭髮絲也沒看到,只記得那個讓人想入非非的聲音了。

  一直不讓她看臉,難道他是個醜八怪?

  -------------------------------------

  姬鉞白:聽說夫人在嫁給我之前,孤枕難眠、輾轉反側、深夜寂寞?:)

  喬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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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28 10:09:26 |只看該作者
番外四2 姬鉞白番外2

  喬邇輕手輕腳地回到了所住的地方,房間暖融融的空氣撲面而來,她飛快地蹬掉了靴子和凍得冷冰冰的衣服,鑽進了被子裡。

  夜已過半,喬邇蜷縮成了一團。這個晚上,接二連三地發生著許多不可思議的事。半夢半醒間,她的身體微微抽動,夢見了自己在某處不斷墜落,又一次摔入了那個夢裡。

  ……

  夢境中,四面皆是陰森的瓦罐,中間是一個約有半米深的煉蟲池。水被抽乾了,池中密密麻麻地湧動著油光發亮、翹著尖尾的蠱蟲,扔一隻羊下去,怕是不到半息就會被啃光血肉。

  在鬼哭狼嚎聲中,一個身著外疆服飾、看不清臉的男人,像是拎著小雞一樣,將六歲的她從一群同齡的孩子中拽出來,提到了池邊︰「到你了,下去看看。」

  她一邊哆嗦,一邊驚恐地搖頭︰「我不要!」

  男人森森道︰「不下?也罷,那就讓你的弟弟代你下去吧。」

  「不要。」喬邇縮了縮肩膀,囁嚅道︰「不要找我弟弟,我下,這就下。」

  她脫得只剩下褻衣褲,啜泣著坐進了蠱蟲之中,半柱香時間才被提上來。哭得差點兒暈厥的她被面無表情的男人拎起來,察看貨物一般,數著身上被咬了多少處。

  她與弟弟,原本是兩個在街頭沿路行乞的小孩,有乞丐頭子壓榨,吃了上頓就沒下頓的那種。某日,一個來自於外疆的怪人從乞丐頭子的手上挑走了十多個孩子,將他們帶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

  男人給他們飽飯吃,卻不教他們讀書寫字,也不打算讓他們為奴為僕,而是教他們防身的仙功,教他們如何縱蠱辨蠱,似乎想將他們訓練成某種工具。

  在最初的一年,每三天,她就被迫浸泡一次外疆奇藥,每次泡完,都冷汗直冒,皮膚又麻又疼,得緩一個晚上才緩得過來。經年累月,即可改變體質,蠱蟲也會對他們視若無睹。

  為了觀察浸泡的效果,每十五天,她都會被扔進蟲池中。不管是撕心裂肺地大哭大鬧,還是哀求他放自己和弟弟回去行乞,都沒有用。

  長大後的她學會了很多本領,但是,幼時的這段記憶早已深入骨髓,刻在了腦海裡。儘管煉蟲池已經空了,再也沒有人會把她扔進去,但她還是一看到那個密室就腿軟。

  六歲時,被潮水一樣的蟲刺鑽入肌膚的鑽心恐懼,一邊抽噎一邊被按在藥液中,全身猶如火灼滾油的滋味,此生此世都無法淡忘。

  ……

  「……喬小姐,喬小姐?」

  喬邇的心臟遽然收縮,眼睫一顫,驚醒過來。

  窗外日光燦爛,一個晚上已經過去了。

  一張圓臉立即從上空縮開,小瑩鬆了口氣︰「喬小姐,您終於醒了。我剛才敲了好久的門,您都沒應,又聽見了裡面有怪聲,還以為您出了什麼事呢。」

  喬邇一怔,警惕道︰「怪聲?我說了什麼夢話嗎?」

  小瑩搖頭︰「這倒沒有。我進來就看到您皺著眉頭,滿頭是汗,手腳也在抽動,像是在做噩夢。」

  「的確是做了個噩夢。」幸好沒有在睡著時胡說八道,喬邇支起一條腿,揚了揚被汗浸濕的衣襟,接過小瑩遞來的水,喝了一口,才狀似不經意地道︰「對了,小瑩,平時姬家的僕人變動得多不多?」

  小瑩想了想,道︰「這個嘛,每隔一段時間,歲邪台都會招攬新的侍女。既然有人來,那就肯定有人走了。只是,一時之間,您要我說出是誰不見了,我也說不出來。」

  喬邇托腮︰「哦,沒事,我就隨口一問。」

  依昨晚所見,縱蠱者應該是一隻裹著人皮、極其凶殘的魍魎。它一出手就連害兩人,也足以印證其凶悍。歲邪台的侍女那麼多,偶爾消失幾個,再捏造好請辭的信件,是不會惹人懷疑的。怪不得這東西會這麼有恃無恐。

  這個姬家,遠沒有表面看上去那麼太平。

  而且,她剛才問的是「僕人變動」,小瑩說的卻是「招攬新的侍女」。這變相說明了,只有女人的數量在減少。即是說,那隻魍魎一直以來都專挑女人下手。

  這是為什麼?

  還有,玉柝的喬家小姐慘死一事。碩大一塊藍巾被丟在了現場,是很直接的提示,也因為直接而顯得太過刻意,不禁讓人懷疑這是真正的凶手故意留下的線索,為的就是讓後來者把懷疑的目標鎖定為劣跡斑斑的藍巾賊。反正他們犯的事夠多了,多背一口鍋也沒什麼。

  若這個猜測是真的,這躲在背後的凶手,不僅提早知道送親會走哪條路,還早不動手,晚不動手,偏偏選在婚禮前夕下手,恐怕一開始就是抱著破壞這樁婚事的目的的,而且,還採取了最極端的方式。

  玉柝的喬邇好好的一張臉,被刀子劃得面目全非,凶手對她的恨意之濃烈可見一斑,簡直讓人不寒而慄。

  若這是男人求而不得的情殺,那麼,凶手多半是玉柝喬小姐認識的人。若是女人嫉妒成狂的仇殺,那麼,凶手必然見過姬鉞白。結合此人提前知道送親的路線,可知她很可能就是姬家中的某個女人。

  在姬家作惡的魍魎,與這個凶手,會有聯繫嗎?

  如果這個凶手真的藏身在姬家中,那麼,現在冒充新娘的她,恐怕已經處在了危險的境地裡。

  喬邇低低一嘆。

  說到底,再怎麼推論,沒有真憑實據,也都是空想。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她越是在姬家晃,凶手說不定就會越著急,越容易露出馬腳,也一定能找到縱蠱者留下的蛛絲馬跡。她就不信自己揪不出這二者的身份來。

  翌日,便是婚宴正式舉辦的日子。

  寅時,天亮前最冷的時刻,睡得正酣的喬邇就被幾雙手從被窩裡硬生生地挖了起來,神志不清地喝了碗口味奇怪的粥後,便是沐浴更衣,抹粉、描眉、畫唇、梳頭。

  侍女們魚貫而入,合力將五六個箱子抬入房間。箱蓋一開,滿是深深淺淺、不同顏色的婚衣。喬邇眼角一抽。她是聽說仙門婚禮從流程到服飾都很繁瑣,但是光衣服就這麼多……

  喬邇乾笑道︰「這些——全都要穿?」

  「當然不是。」一名年長的侍女笑容滿面地回答了她,喬邇鬆了口氣,侍女又接著說︰「最外層還有一件紗衣,最後還要加上紗蓋頭呢。」

  喬邇無奈地說︰「好吧。」

  她放棄了抵抗,昏昏欲睡地任侍女們擺弄了好長時間,終於大功告成,妝娘掩嘴笑道︰「夫人,可以更衣了。」

  窗外的天色一點點地亮起來,她頂著沉重的頭飾,立在了鏡子前。婚服被輕輕抖開,沉沉地落下。束腰帶,披紗衣,紅衣層層加疊,外層罩上輕軟飄逸的紗,流甦綴著碎玉,金璨的絲線細密精緻。這麼價值連城的隆重服飾,卻沒有壓下她的半分顏色,反襯得她鮮艷如花,曄曄照人。

  小瑩紅著臉,讚道︰「少夫人,您真好看。」

  「謝謝。」喬邇湊近鏡子,忍不住數了數頭上插了多少根簪子。一二三四五六……怪不得還沒開始脖子就酸了。這些東西加起來得有十幾斤重了吧?

  據說婚禮要從天亮一直進行到天黑,難道她要頂著這堆東西一整天嗎?救命啊!

  侍女們掩嘴笑,一一退出去了。喬邇眼珠一轉,找了個藉口支開了小瑩,待房中無人時,她低聲念了道法訣,被藏在被縟下的軟劍飛了過來,從裙襬下鑽入,柔若無骨地捲住了她的小腿。

  今天的婚禮,可以見到非常多的人,說不定有機會接觸到那隻魍魎。

  從清晨開始,她就與姬鉞白分開在宗祠祭祀祈福,之後是一環環的繁瑣儀式,根本沒有閒下來的時候,肚子一直餓到了晚上。

  唉,豪門媳婦真不好當,雖說這婚禮是挺有排面的,但也太折磨人了。換了是個體質孱弱的姑娘,恐怕連儀式一半都撐不下來,就要當場暈倒了。

  天色變暗,冬雪飛舞。蝶澤的人們跑到街上,趴在窗檯,一邊議論二公子的婚事,一邊憧憬地朝夜幕下發光的歲邪台望去。至於歲邪台上,行禮的大廳早已人聲鼎沸。

  原裝的喬邇的父母不在世了,弟弟今年才七歲,爺爺奶奶又年邁,經不起舟車勞頓的顛簸,所以,不會出席這次的婚宴。成百上千名在座的賓客,皆來自於蝶澤姬氏所結交的不同家族。

  這些人中,不乏抱著好奇或看好戲心態的人。玉柝喬家敗落多年,那位新娘喬小姐又無才名或美名在外,猶如遍地的明珠中最不起眼的砂礫,三個字︰不相配。他們還真想看看她的廬山真面目。

  吉時已到。喬邇被兩位喜娘引著走到了大廳前,兩邊坐著或站著黑壓壓的賓客,無數目光聚於她的身上。賓客間泛起了一陣輕微的騷動,各懷的是什麼心思無從得知,只有一點可以肯定——這一夜後,玉柝喬家之女的艷名,恐怕會傳得天下皆知了。

  喬邇並不在意他們,只一眨不眨地看著紅毯盡頭的人。

  來到這裡這麼久,這還是她第一次見到自己的「夫君」長什麼模樣。

  高燒的紅燭前,姬鉞白玉冠束髮,華衣若楓,身姿挺拔,正靜靜地等她走近。

  無雙的風華與淡淡的風流,於他身上繚繞相融,那樣的艷麗,彷彿能踐踏世間一切的風霜。柔情蜜意的盡頭,又暗藏著刀刀見血的冷冽鋒芒。

  迎著他的目光,喬邇不閃不避地執起了紅綢的另一端,鎮定地與姬鉞白比肩而立,心底卻泛起了濃重的不安,甚至汗毛都豎起了一小片。

  為什麼她突然會一種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的感覺?姬鉞白看起來,可一點也不好糊弄。

  冒充他的新娘,和他朝夕相處,她真的能瞞住這個人嗎?

  喬家的先祖,是從外疆遷徙到九州玉柝的,經過好幾代,從毒藥生意混著做,演化為了世代以煉藥為生,是仙門中一支特殊的派系。雖然敗落了,但是根基底蘊還在。子孫只懂歧黃之術,家教甚嚴,人人循規蹈矩,壓根兒不會舞刀弄槍。

  姬鉞白一定也聽過喬家的家風。看來,為了不惹他懷疑,這段時間,她只能盡己所能,收起動輒就支腿叉腰的歹氣,儘可能裝得像名門淑女一點了。

  三拜禮成,喬邇鬆了口氣,姬鉞白也直起身來,不偏不倚地望著她。於一眾或驚艷不已、或心懷鬼胎的客人之中,他由始至終從容至極,沒有新郎官該有的激動,更辨不出喜怒,讓人猜不透他在想什麼。

  喬邇手指微微一蜷,衣裳輕擦的肌膚泛起了一陣輕微而古怪的熱度。

  三拜以後,就是進入後廳,給族中長輩行禮敬酒的時間了。

  姬家的上一任家主有二位夫人。大夫人姓鍾,出身名門,端莊穩重,早年也是因為一紙婚契嫁入姬家的。可惜強扭的瓜不甜,對這位夫人,前任家主始終喜歡不起來。在二人的第一個孩子——即是姬大公子出生後沒多久,家主就從歌伎坊帶回了一個女人,即是後來的二夫人。

  二夫人的出身不光彩,沒讀過什麼書,可嬌烈刁蠻的性情,卻很合前任家主的心意。自從她來了,前任家主就更加冷落大夫人。直到五年後,大夫人又懷上了一胎,即姬鉞白,夫妻感情才有所回暖。

  大夫人出身好,又有兩個兒子。無論怎麼看,姬家主母的位置都是她的。只可惜,在姬鉞白出生後不久,這位大夫人就染上了怪疾,此後就一直瘋瘋癲癲的,很少出門見人。某次異常凶險的除祟中,她的夫君與長子雙雙意外身亡,大抵是受不住刺激,這位大夫人徹底嚥了氣。

  就這樣,原本不具任何優勢的二夫人頂了上去,成為了姬家的主母。

  由於不喜歡被人在稱謂上壓一頭,在大夫人死後,這位原本的二夫人,就讓其他人一起改口,換成用她原本的姓氏來稱呼她——聶夫人。

  今日一看,這位聶夫人果然十分貌美豐滿,算算年紀,也有近四十歲了,外表看上去卻像二十出頭。可惜,美則美矣,終究少了些底蘊,端坐在高位上,也沒有世家主母的雍容氣度,略有些跋扈淺薄。

  喬邇藉著喝酒的動作,飛快地偷看了一眼,這才屈膝,低頭行禮。

  一天下來,她都沒吃過幾樣東西,這一低頭,被沉重的頭飾一墜,喬邇忽然眼冒金星,眼前黑了黑,暈乎乎地晃了一下。失衡是一瞬間的事兒,還沒跪倒在地,喬邇已經警鈴大作,意識到不妙了。

  好在,千鈞一髮之際,從旁伸來了一隻修長有力的手,不動聲色地扶住了她,止住了她身體前傾,總算不必跪倒在地,當眾出醜。外人根本察覺不到其中的驚險,一場風波就這樣化解了。

  喬邇一個激靈,鼻端擦過了姬鉞白的袖子,她忽然嗅到了一陣幽幽微澀的梅香。不是她這幾天聞過的那種蝶澤甜膩奢靡的燻香,倒像是在梅花中待久了,才會染上的微醺的香氣。重新站穩後,她抿了抿唇,抬頭看了他一眼。

  姬鉞白已經將手收了回去,神色淡淡地目視前方,彷彿剛才那個動作,是再理所當然不過的了。

  喬邇的心裡暖了暖,對這個陌生的人的親近之意,忽然多了幾分。她低頭,小聲而不含糊地衝他說了今晚以來的第一句話︰「謝謝你。」

  她根本沒指望姬鉞白會回答。誰知,他卻瞥了她一眼,輕笑道︰「不客氣。」

  喬邇︰「……」

  這個聲音……這個聲音!

  她好像感覺到有什麼從腦子裡飛出去了……

  這他媽不就是前天晚上,在梅林裡那個死活不讓她看臉、還說要挖她眼睛的男人嗎?!

  完了,她那天為了脫身,還對他胡說八道了一通,什麼「孤枕難眠」、「深夜寂寞」……完犢子了,這下她還要怎麼繼續裝,世上根本不會有她這麼口無遮攔、這麼奔放的「名門淑女」的吧?

  喬邇欲哭無淚。第二杯酒遞到了跟前,她機械地接了過來,機械地低頭行禮。聶夫人身旁一位作已婚打扮的女子就溫聲道︰「好了,快起來吧,你也累了。」

  喬邇一頓,好奇地抬眼。

  這個說話的女子,年約二十三四歲,五官清雅,眼若秋水,氣質溫婉。想必就是姬大公子的夫人,寶山靈定的衛家小姐了。

  如今世道民風開放,她這樣家世好相貌好,丈夫早亡、膝下無孩的女子,是很容易改嫁的。她卻謝絕了旁人的勸說,選擇了留在姬家,足見對大公子用情之深,夫妻感情甚篤並非傳聞。

  當年的大公子是姬家少主,這位衛小姐也被喚作「少夫人」。如今少主已經易了位,「少夫人」這個稱呼是喬邇的了。於是下人都學著那位聶夫人的叫法,喚她為「衛夫人」。

  聶夫人站起來說了幾句場面話,無非是讓喬邇盡快為他們家「開枝散葉」、「三年抱倆」之類的詞。禮成後,姬鉞白還得留下待客,喬邇先行被送到了新房。

  既然是新婚夫婦,就不可能住在兩處。歲邪台的房間沒什麼特色,就是大。故而以後她就要住到姬鉞白的房間裡了。

  到現在她才知道,原來姬鉞白所住的地方,就是在前天晚上的雪白梅林之中,是一座獨門獨院的宅邸,周邊很空曠,屋與屋間離得很遠。也就是說,那個晚上,她是撞到人家的花園裡了……

  不過,話又說回來,她那天晚上明明是追著被下了蠱的兩個侍女跑的。為何她的劍會將她引到姬鉞白那邊去?就算是偏差,也偏差得太過了吧,奇也怪哉。

  姬鉞白的房間十分寬敞,簡潔而雅緻。香爐的所散發的是淡淡的檀香氣。若是沒有窗戶上的「囍」字的剪紙和紅燭,她還真看不出來這是個婚房。

  下人都不會進屋,給她關好了門。離開前,一個侍女微微躬身,道︰「少夫人,二公子方才在去喝酒前吩咐下來,讓少夫人您不必等他用膳。」

  喬邇一愣,那侍女就走了。

  既然姬鉞白都這麼說了,喬邇也不客氣了。先將滿頭叮叮噹噹的東西都摘下來,再把纏在腿上的軟劍抽出,念了句法訣,將它藏在了房樑上。

  這劍一天下來也沒反應,但也很正常。畢竟,在這種遍地是修士的場合,那隻東西一定會好好地穿著人皮。當魍魎有皮囊偽裝時,洩露出的邪氣是微乎其微的。

  把劍藏好後,她就一屁股坐在了矮幾旁,大快朵頤。吃得差不多時,就聽見了開門的聲音。姬鉞白回來了!

  下人們退走,雕花大門在背後合上了。姬鉞白還站得穩,卻像是有點醉了,立在月下,眼眸中氤氳著醉人的朦朧之色。

  應該沒人敢灌姬鉞白的酒,但是賓客那麼多,就算每次只沾一點,都喝進去不少了。

  今晚承了他兩次的情,發現他準備脫下外衣時,喬邇十分主動地道︰「你喝醉看不清了吧?我來幫你脫吧。」

  這可是她挽回奔放的形象,表現自己的賢淑的好機會。

  沒料到她會這麼說,姬鉞白一怔,眼眸閃了閃,微微一笑︰「也好……那就有勞夫人了。」

  「沒問題,這些事我最會了。」喬邇說完,定睛一看,就有點後悔了。

  男式的婚衣和普通衣服不一樣,衣帶又細又密,不知道今天是誰幫姬鉞白穿婚衣的,那結打得很死,喬邇掐得指甲發白也掐不開,一下用力,只聽一聲「刺啦——」,兩條打了結的繩索已被她硬生生地撕了出來。

  喬邇︰「……」

  姬鉞白挑了挑眉,揶揄道︰「夫人的手勁兒,還真不小。」

  喬邇辯解道︰「我不是故意的,其實我平常的力氣沒這麼大,剛才只是激動過了頭。」

  話音剛落,她後知後覺地發現,這話還是有歧義——怎麼說得自己好像很猴急、很期待脫他衣服一樣?

  姬鉞白卻沒有給她重來的機會,低低一笑︰「我知道。」

  喬邇︰「……」不是這樣的!

  欣賞了她無地自容、窘迫的神情須臾,姬鉞白眼中閃過了幾分玩味,大發慈悲放過了她,於屏風後換下了衣服,這才轉頭道︰「我們休息吧。」

  -------------------------------------

  【腦洞小劇場】

  1、姬鉞白:夫人從今晚開始,就不用孤枕難眠,輾轉反側,深夜寂寞,所以很激動,我知道。

    喬邇:我不是,我沒有,你不要瞎說啊!w(゚Д゚)w

  2、喬邇:我一定要藏好我那脫韁草泥馬一樣的諧星本質……藏好,藏好……

    姬鉞白:這個女人~因缺思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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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28 10:09:42 |只看該作者
番外四3 姬鉞白番外3

  「休息」這個曖昧的詞兒,一下子就觸中了喬邇敏感的神經。她硬著頭皮,道︰「啊?這麼早睡覺?」

  姬鉞白失笑道︰「早?現在已經是子時了。」

  喬邇又何嘗不知道時間很晚了,掰掰手指頭,她都快一天一夜沒闔眼了。

  其實,在披上嫁衣的那一刻,她就預料到了這一關的考驗。蝶澤是九州民風最開放的地方,外疆卻有過之而無不及,崇尚及時行樂的生活方式,只要真心喜歡彼此,姻親不過是可有可無的儀式。喬邇被耳濡目染著長大,九州之人慎重對待的姻親關係,對她來說,根本不代表什麼,所以她沒怎麼猶豫,就決定了要冒充新娘。

  不過,她還是有自己的原則的,只願與真正的有情人做快樂事。

  就算姬鉞白長得美,就算他們已經是名義上的夫妻了,可對她來說,他只不過是一個陌生男人而已,至多半年就不會再見面了,她才不願意失身給他。

  要是他想硬來,她也不是吃素的,不會讓自己真的吃虧。但是,那樣做了,勢必會暴露出她的底牌和身份——真正的喬家是醫藥世家,喬家小姐更不可能接觸外疆的邪門蠱毒之術,更別說是精通此道。一旦身份被懷疑了,她在姬家就待不下去了,今後想混進來,也會難上加難。若非萬不得已,還是用拖字訣比較合適。

  反正姬鉞白喝醉了,看誰耗得過誰。

  一念千轉,喬邇強忍著打瞌睡的衝動,道︰「可我還不睏啊,不如我們聊會兒天再睡吧。」

  姬鉞白從善如流︰「好。」

  太好了,他同意了!喬邇繃緊的神經鬆弛了不少。看來,姬鉞白真不是她想像中那種色中餓鬼啊。

  姬鉞白解下了髮冠,墨髮傾瀉而下,他坐到了床頭,隨意道︰「坐上來說吧。」

  這張床又寬又大,在上面打滾都綽綽有餘。如果這也拒絕,未免太不自然。喬邇鎮定道︰「好啊!」

  生怕他反悔,喬邇在屏風後把那件沉重的婚衣脫了下來,頓時成了出籠的小鳥。漱口並把臉洗乾淨後,她小心翼翼地掀開了一角,從床的另一邊爬了上去,縮在了邊邊。

  這床被縟比雲霧更輕軟,辨不出材質。喬邇忍不住在心底納罕地喟嘆了一聲,有錢有勢就是好!在外疆,她睡慣了木板床,還得與同住一屋的其餘姑娘擠著睡,從來沒享受過這樣的待遇。光是在這坐著,就有種隨時要見到周公的感覺了。

  屋中燭燈只剩下了一盞,姬鉞白的衣襟微微敞開,慵懶地倚在床頭,揶揄道︰「夫人,你躺得那麼遠,我擔心你半夜翻身時會摔到地上。」

  「這個你不用擔心,我睡相很好。」喬邇強行打起精神來,擔心自己回答不上來他的問題,搶先道︰「對了,藍巾賊有消息了嗎?」

  「尚在追捕中。」姬鉞白眼底閃過了一簇古怪的火苗,忽然以自責的口吻道︰「你那時一定很害怕吧,對不起。」

  雖說理不清姬鉞白為何同意這門婚事,但是,喬邇相信,他是沒有參與此事的。否則,何必大費周折地先同意聯姻,等賓客都到齊了、無數雙眼睛都盯著看的時候才動手。這不是自己給自己找麻煩嗎?

  唉,姬家這個大泥潭,不但藏了一隻難纏的魍魎,還可能有個對她磨刀霍霍的凶手,在這種腹背受敵的環境中,不論姬鉞白在想什麼,最起碼,她都沒有感覺到生命威脅。在所有人中,姬鉞白竟然是她最可以信任的選擇。

  這樣也好,若是連枕邊人也要防備,那她就沒有一口氣可以喘、沒有一個樂安覺可以睡了。

  「你又沒有錯,不用道歉。」喬邇輕快地道︰「我當時是很害怕,不過以後都不會了,因為我們已經成親了,你會保護我的,對嗎?」

  保護她?姬鉞白眼眸微微一暗︰「當然。」

  唉,都大半夜了,姬鉞白明明喝了酒,為什麼看起來還這麼精神?喬邇忍著想打哈欠的衝動,眼眶乾澀得發紅,盈上了一層水光︰「不如你說說自己的事吧?」

  「我的事?」

  「對呀,比如說,你的生辰是什麼時候,最喜歡吃什麼,平時有空時會做些什麼……」強撐了一夜,喬邇一句話說得越來越慢,腦袋歪了一下,順著枕頭滑了下去,又馬上睜眼清醒了,想要爬起來。

  姬鉞白似笑非笑︰「夫人若是累了,就早些休息吧。」

  頂不住了,喬邇沒有再推托,反正姬鉞白今晚肯定不會做什麼了,她一捲被子,模模糊糊地說了句「晚安」,就立馬見周公去了。

  姬鉞白捻滅了燭芯,最後一縷光輝消散,房間被一片黑暗籠罩,靜得落針可聞。二人的烏亮的長髮於被縟上交纏,像極了梅枝上的藤蔓。

  他靜靜坐了片刻,才低喃道︰「晚安,夫人。」

  這聲音溫柔似水,可如果喬邇能睜開眼睛,便會看到一張面無表情的臉。方才出現過的自責、憐惜、笑意,都已經消散,唯有淺如琉璃的眼珠發著幽幽的光,有些人。

  快天亮的時候,姬鉞白的烏鴉嘴靈驗了。喬邇睡得太舒服,在外疆時她睡的是最左邊靠牆的位置,習慣性地一翻身,突然就踏空了,「哎喲」一聲還卡在喉嚨裡,人就已經滾到了地毯上去,沒發出什麼聲音,但實打實地撞到了額頭。

  室內還是挺暖和的,但與被窩裡的溫度沒法比,喬邇打了個哆嗦,睜開了眼睛。

  窗外已微微有了光,姬鉞白側臥而眠,呼吸均勻,應該沒有吵醒他。本能地覺得這麼丟人的事決不能讓他發現,喬邇一翻身,就迷迷瞪瞪地鑽回了被窩裡,這一次還未雨綢繆地往床中央躺了躺。

  翌日,天光大亮時,喬邇發現自己已經滾到了姬鉞白那邊去了,捲著被子,斜躺在了床上,額頭抵住了他的手臂,睡得安安穩穩的。

  和人擠床搶被子多了,她睡覺時就是有這個毛病,要麼得靠牆,要麼就得貼著人。她揉了揉眼睛,在被下的手不慎摸到了姬鉞白的手背,頓時一怔——他的手好涼,難道他是體溫偏涼的類型?

  她懶洋洋地支起身來。身邊人一動,淺眠的姬鉞白也醒了過來。喬邇伸了個懶腰︰「早啊。」

  「早安。」姬鉞白定睛在她臉上,忽然一怔。

  喬邇隨口道︰「看什麼,我臉上有花?」

  「夫人昨晚……」姬鉞白的嘴角洩露出了一絲促狹的笑意︰「摔疼了嗎?」

  喬邇瞪直了眼楮︰「你怎麼知道的?你裝睡?!」

  「沒有,是你自己告訴我的。」

  喬邇愣了一下,意會過來,光腳跳下了地,飛撲到了鏡子前,就望見了自己的額角多了一小塊淤青,這一定是摔下地的時候撞到了。

  「沒關係,塗些藥就好了。」姬鉞白不知何時走到了她身後,從櫃中取出了一盒淡淡香氣的脂膏,笑道︰「坐下來,我替你塗點,下午就消了。」

  喬邇︰「……」

  仙門世家一般沒有嚴苛的規矩,就算成了親,也不必每天都去請安。不過今日比較特別,畢竟成親後的第一天,於情於理,他們這對新婚夫婦都需要和家人一起吃頓飯,就當是正式讓未來的家主夫人和姬家的人見面。

  姬鉞白一到,便有五六個少年眼前一亮,嘰嘰喳喳地圍了上來,這些人都是與姬鉞白沾親帶故的遠房弟弟。明明和喬邇差不多大,卻都乖乖地向她行禮,老老實實喊「少夫人」。

  正說起昨日婚宴的事,姬鉞白忽然道︰「對了,硯奚昨日怎麼沒來?」

  一個少年道︰「硯奚?唉,別提了,他前段時間瞞著他爹去獵魔,被他爹用家法伺候了一頓,現在還躺在床上起不來呢。」

  眾少年聞言,紛紛道︰「硯奚真是太慘了!」

  「慘無人道!慘絕人寰!」

  喬邇︰「……」姬家的家法是什麼變態的東西嗎?

  歡樂的時光很快就終止在了入席的時間。這頓飯,喬邇吃得味如嚼蠟。不是說味道不好,畢竟姬家的廚子都是萬裡挑一的,而是因為席間的氣氛太差。

  那位聶夫人今日也坐在了主位上。不知是否因為昨日有一塊蓋頭遮擋視線、看不清晰,還是因為妝容關係,昨天在華燈之下的聶夫人,明明就是個輕塗脂粉、嬌艷不已的女人。才過了一夜,她今日的氣色明顯差了些,臉上的妝容也厚得很,彷彿戴了層面具。要是把臉泡進盆子裡,指不定會掉個色。

  而那位衛夫人,即是她如今名義上的嫂子衛襄,也伴在了聶夫人的身邊,一襲水洗般色澤的藍衣襯得她溫柔又可親。她席間從不主動說話,只沉靜地默默夾菜。

  察覺到了喬邇的視線,她抬起頭來,愣了愣,沖喬邇善意地笑了笑。

  除此以外,人人都板著臉,如喪考妣。莫說歡聲笑語,除了碗碟相觸的聲音,一點聊天聲音也沒有。幾個小輩也鵪鶉一樣縮著。

  逡巡一圈,喬邇心道︰「這姬家人的氛圍也太壓抑了吧,比三杯酒下肚後稱兄道弟的陌生人還不如。要是天天都得跟這麼一群人吃飯,我肯定胃口全無。幸好只用今天來露一次臉就夠了。」

  突然之間,她敏感地察覺到了有人在盯著她。不動聲色地靜一會兒,她忽然抬目,那種熾熱而悚然的感覺就消失了。

  剛才是她多心了嗎?

  席間,姬鉞白似乎早已習慣了這樣的用餐氛圍,全程面不改色。喬邇望著他,忍不住漏出了一句嘆息︰「唉。」

  似乎是覺得她很好玩,姬鉞白含笑托腮,也學著她的語氣幽幽道︰「唉。」

  喬邇︰「……」學得還挺像,她一下子就破功了。

  姬鉞白道︰「沒胃口嗎?」

  「是,也不是。我說了你可不許生氣。」喬邇鬼鬼祟祟地湊近他耳邊,嘰裡咕嚕了一通,才訕訕道︰「我說這裡無聊,你沒有生氣吧?」

  「為什麼要生氣?」姬鉞白眯了眯眼睛︰「只要不是撒謊騙人,不管你說什麼,我都不會生氣。」

  這話無意間踩中了喬邇最心虛的地方,她幹笑了一聲——現在,她可不就是在撒一個彌天大謊,在冒充一個和自己完全沒有關係的人嗎?

  唉,等拿到血蠱的母蟲,把這錯誤的關係撥亂反正後,她一定要神不知鬼不覺地逃掉。萬一讓姬鉞白知道自己被她騙得那麼慘,麻煩可就大了,她恐怕得脫層皮才走得成。

  猶豫了一下,她又實在心癢癢,想知道他底線在哪,不死心道︰「那我究竟要做什麼事才會惹你生氣?」

  姬鉞白反問道︰「夫人為什麼對『如何惹我生氣』這件事這麼執著?」

  「不為什麼,就是好奇,因為我完全想像不出來你生氣的樣子。」

  姬鉞白將一碗剝好的蝦肉放到了她面前,考慮道︰「唔……既然夫人好奇,那麼,若我哪天生氣了,我會把你叫到面前來,讓你知道的。」

  「啊?」喬邇嘴角一抽。誰要專門趁他生氣時湊上去啊,這不是討打嗎?不是明擺著給自己找罪受嗎?她嚼著蝦肉,拒絕道︰「這個,不用了吧,其實我也不是那麼好奇。」

  「夫人變卦也太快了。」姬鉞白佯裝可惜,忽然道︰「可我方才聽完你的話後,又特別想讓你見見我生氣的樣子了。」

  喬邇整張臉皮都開始抽搐了︰「喂,你……」

  看到她一張鬱悶成苦瓜的臉,姬鉞白忍了一下,肩膀輕顫,終於笑了出來。

  喬邇︰「……」為什麼他笑得這麼開心?這是什麼惡劣的愛好!

  他們在這頭將動靜壓得很低,宴席上人人埋頭苦吃,沒人留意到這邊。一炷香後,這頓飯沉默地結束了。聶夫人擦擦嘴,揚了揚下巴,宣佈道︰「這幾日,我要到揚善堂靜靜心,沒有要緊的事,就不要派人來打擾我。」

  在魔族橫行九州、民不聊生的數百年前,神佛之道曾一度非常盛行,後來都隨著仙道的崛起而衰落了,只有少部分民眾還堅持供奉神像。姬家是仙門世家,對這一套自然是嗤之以鼻的。

  只不過,聶夫人在嫁入姬家前只是一介歌伎,非常篤信神佛的東西。五花八門的神將和佛像她都一併供奉。前任家主默許了她在歲邪台的僻靜處建一座揚善堂,裡頭供了她信奉的神像。除了她之外,也沒人會對那裡感興趣。

  以前她也只是定期去。最近一年卻去得很勤,每一次進去,沒有五六天是不會出來的,有時更會待上十天。姬家眾人已經習以為常了。

  等宴席散時,都午時有多了。聶夫人急匆匆地走了。喬邇兩條腿跪得發酸發麻,齜牙咧嘴地起了身,總算是重獲自由了。

  相安無事地過了幾天,什麼異象也沒發現。這天的傍晚,姬鉞白說蝶澤最近來了一支異域的馴獸戲班,天黑以後就帶她下山看,只有他們兩個人,不帶隨從。

  他一走,小瑩就鼓催著要給喬邇打扮,比她自己嫁出去了還激動。可是,一看到小瑩端出來的金飾,喬邇就覺得剛養好的脖子又開始隱隱作痛了,連忙拒絕道︰「不用了吧,我今天什麼都不想戴,隨便扎個頭髮就好了。」

  小瑩急道︰「這怎麼行?這可是您第一次和少主下山呢。」

  「為什麼不行?」喬邇把腿搭在了另一張凳子上,懶洋洋道︰「醜媳婦終須見公婆嘛,我什麼樣子他又不是沒見過。你不懂,姬鉞白就喜歡我這種不做作的女人。」

  小瑩︰「……」

  「嘿,再說了。」喬邇的嘴巴開始不正經了,手指捲著頭髮,道︰「你不是說過嗎,本姑娘——本夫人,就算素面朝天,也能讓他神魂顛倒。萬一精心打扮,豈不是會嚇得他魂魄出竅?」

  「不錯。」一個熟悉的聲音從門邊傳來,正浪著的喬邇嚇得一個趔趄,差點滾下地。

  門邊,瑰麗的晚霞拖長了姬鉞白的影子,淺灰的雙眸被映成了兩處黯淡的潭水。

  自吹自擂的時候被聽見了,喬邇尷尬得想找條地縫鑽進去︰「你什麼時候來的?」

  姬鉞白倚在門邊,揚眉道︰「從你說『醜媳婦終須見公婆』開始。」

  小瑩已經偷笑著退出去了。

  「呃,我隨便說說的,你快忘記。」喬邇抹了把臉,扒著他的手臂,把他往門外拖,強行轉移話題︰「好——啦,我們下山吧,趕快下山吧!」

  兩人踏著暮色下了歲邪台,一進城門,熙熙攘攘的氣息撲面而來,喬邇眼前一亮。

  歲邪台再好,也是雲間瓊樓,高處不勝寒。唯有置身於城中,方能感受到天下第一仙府的魅力。由於人多,在城中驅車須得慢行,速度還不如小童跑步快。

  「我們要去哪裡看戲班?」

  「不急,先去用膳。」姬鉞白道︰「你想吃什麼?」

  難道他是注意到她下午沒吃什麼東西,所以晚上特地帶她下山打牙祭?既然要在這裡待一段時間,吃的方面就不必委屈自己了,喬邇老實道︰「我喜歡吃辣的東西。」

  「好。」

  姬鉞白帶她步入了一家辣菜館,空氣中飄舞著讓人食指大動的香氣。這兒果然什麼菜都帶辣,連湯汁也飄著紅油,臨街的風景還很好。吃著吃著,喬邇發現了下面的街上,有幾個小孩在玩遊戲,一個小姑娘頭上綁著草結成的草環,抱著幾塊小木板,在人群中歡呼鑽動。

  「他們在玩什麼遊戲?」

  姬鉞白望了一眼︰「應該是在假裝玉花神女節的神女吧。」

  喬邇好奇道︰「玉花神女節?」

  姬鉞白耐心解釋︰「那是蝶澤每一年的冬季都會舉辦的一次花車遊|行,借此驅邪避害,祈求明年風調雨水。不過,今年夫人來得太遲,玉花神女節已經結束了,只能等明年再看了。」

  喬邇面不改色道︰「好啊,明年就明年。」

  其實哪有什麼明年,明年今日她早不在蝶澤了。

  飯後,二人一邊散步一邊往那個馴獸戲班的落腳地走去。據說這戲班所馴之獸,都是些罕見的猛禽猛獸,難以馴服,只聽從小餵養它們長大的人的話。來到九州後,這個戲班在各地流動表演,每到一個地方,都座無虛席,名頭就是這樣被打響的。蝶澤已是他們來到的第七站了。

  現場人滿為患,入場以後,座位都是先到先得的。喬邇拽了拽姬鉞白的袖子,道︰「我們別擠進去了,就坐在這裡看吧,反正位置夠高。」

  姬鉞白爽快道︰「好。」

  表演果然十分驚險,既有走鋼絲,也有鑽火圈。其中有個環節,是一種通身黑紅發亮的猛禽的飛行,據說這種猛禽叫做焰隼,平時極難捕捉,羽毛十分絢麗。在散場後,人們意猶未盡地走出了戲班的木樓。

  「果然很了得。」喬邇將一根羽毛從自己頭上拈了下來,感慨道︰「只是,這些猛禽如果能放歸自然,應該會比現在更開心。」

  姬鉞白道︰「馴養也不一定是壞事。因為太過罕見,它們在野外極容易被獵戶所殺。被人圈養,反而能活得更長久,也更容易留下後代。」

  「怪不得剛才看到的猛禽每種都有好幾隻。」喬邇回憶了一下︰「不過,我記得最後的焰隼只有孤零零的兩隻,我還挺喜歡它的模樣的。」

  「若你知道焰隼是怎樣的習性,便未必會喜歡了。」

  「怎麼說?」

  「我從前聽人說過,焰隼是雌鳥孵蛋,雄鳥負責捕食來餵養雌鳥。直到幼鳥孵出,雄鳥才會離開。可是,焰隼的蛋天生就很難孵出來,如果蛋在幾天之內就死了,雄鳥就會離開。雌鳥身體又虛弱,無法自行捕食,很快就會死亡。萬一自己的蛋死了,或者有個什麼意外,為了留住雄鳥,雌鳥會偷偷搗毀其它鳥窩,從中挑選幾枚相似的蛋,帶回自己的巢穴裡,裝成什麼事也沒發生。」姬鉞白轉了轉那根漂亮的羽毛,雙眸暗沉︰「這樣,無論它真正的孩子還是否活著,雄鳥都會一直供養它,不會忘記它。」

  簡直是惡魔一樣的動物本性,喬邇皺眉︰「難道說,雄鳥不會發現孩子被掉包了嗎?」

  「蛋怎能看出差別。」 姬鉞白鬆開手,那根羽毛就飛走了︰「夫人,現在可還喜歡焰隼?」

  喬邇搖頭,厭惡道︰「為了一己私欲,居然把人家整個鳥窩都踹了,這也太……」

  「歹毒嗎?可怕嗎?」姬鉞白漫不經心道︰「不過,再如何歹毒,它也是等自己的孩子死後才另尋替代品的。世上有些人,為了私欲,可比它們歹毒多了,連親生孩子也可以犧牲。」

  喬邇微微一顫,脊背不由自主地冒出了一股詭異的寒意。雖然姬鉞白是在說焰隼的故事,可他的語氣又這麼奇怪。

  姬家的謎團已經夠多了。兩年前,姬鉞白的父母兄長又都一次全掛了。再怎麼遲鈍的人,也沒法子不多想吧。

  他在暗示什麼?

  「為了私慾而犧牲孩子的人」——到底是誰?

  夜晚下起了雪。在雪勢轉大前,二人及時回到了歲邪台上。剛踏入大門,他們就察覺到今晚有點不對——雖然姬家沒有宵禁,只設巡查,但也很少會在這麼晚了還這麼吵鬧。山門後的石地上聚集了一大幫人,其中就有早上才見過的幾個姬家的少年。

  兩人均是一凜,走上前去。一個少年眼尖地看見了他們,叫道︰「是少主回來了,都讓一讓!」

  鑽進人群裡,粗略一看,空地上放了好幾個陶瓷娃娃,都栩栩如生,十分逼真。有一個似乎砸到了地上,眼角那兒裂了一塊。喬邇與它對視了兩秒,頭皮忽然炸開了一片悚然的麻意——這陶瓷,似乎不是空的,裡面藏著不得了的東西!

  一籌莫展的管家急急地解釋道︰「少主,我真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歲邪台的雜物房中鬧鼠,我打算先把裡面一些積灰的東西都清理走,再治鼠。雜物房的地窖裡放了好幾個陶瓷人,也不知是誰的,已經爬滿蜘蛛網了,我就叫人去搬,沒想到死沉死沉的。搬到山門口就砸到地上了……這才看到,那個缺口似乎有古怪。」

  姬鉞白道︰「都砸開看看。」

  「是!」

  沒幾下,陶瓷人就全被砸碎了。喬邇也急哄哄地圍上去看,果然沒看錯,填在裡面的都是貨真價實的屍身!大概是與空氣隔絕得太好,屍首都是半乾的,尚能看出原本的毛髮。唯獨看不出誰是誰——只因屍首並沒有臉皮,而且……身上還佈滿了銳利的東西扎出來的洞眼,血早已流乾。

  七具屍首,一字排開,都是女人。焚燒其頭髮,尚有濃烈的紫煙冒出。

  很多人都捂著鼻子,倒退開來。一些膽小的侍女立即就暈倒了。聞訊而來的衛夫人,也都嚇得臉色發白,搖搖欲墜。

  喬邇︰「……」

  和真正的世家小姐比,她剛才的表現似乎太大膽了。不過,她那天果然沒看錯。有魍魎藏在姬家中,以蠱蟲殺人,取血取皮。

  受害人已經出現了,只要逮住那隻魍魎,就能找到血蠱的母蟲。

  唯一奇怪的是,魍魎殺人一般就是為了滿足食慾。怎麼這東西偏偏會看上臉皮和人血?

  既是魍魎作案,姬鉞白命人焚葬了這幾具辨不出身份的屍身,此後,接連幾日都是宵禁,巡邏者換成了有仙功在身的門生。因為意外發現的屍身都是女人,現在姬家上到五六十歲的廚娘,下到十多歲的小侍女,都人人自危,去哪裡都結伴。

  但是,除卻一開始發現的屍身外,之後搜遍了姬家,也再沒看到類似的陶瓷人,暫時沒有新的線索。

  三天後。這一夜格外幽暗,月色極暗,幾乎等同於無光。姬鉞白今晚有事處理,已說過不會回來。喬邇獨享一個房間。

  這段時間她每次睡著,都會擠到姬鉞白那邊去。今天突然少了個人,她居然有點不習慣。到半夜好不容易睡著了,她又被一陣尿意憋醒了,只好披上了衣裳,將軟劍纏在手臂上,走出門外。

  茅廁就在這座院落的最邊角,她去完茅廁,反倒清醒了,打算在梅林中散散步時,臂彎上的劍,忽然發出了一陣極為輕微的嗡鳴聲。

  喬邇的睡意幾乎在頃刻間消散。

  那天晚上出現過的子蟲,就在梅林附近!

  這一次發現了它若是不追,下一次是什麼時候,就很難說了。喬邇當機立斷,抽出軟劍,追在了那邪祟之氣的身後,這一次追得遠多了,一路跑到了歲邪台一個僻靜的角落,才沒有了聲音。

  這裡是什麼地方?

  喬邇轉過了廊角,只見前方的幾株槐樹之下,佇立了一座陰森昏暗的建築。牌匾上書揚善堂三字。

  喬邇蹙眉。軟劍已經沒有嗡動了,或許是她又一次追錯了地方,或許是那東西已經得手,並將蠱蟲收了回去,所以她感知不到了。但是,左看右看,眼前都是唯一的一座建築,也是唯一的線索了。

  是該明天再來……還是一鼓作氣,闖進去看看?

  那東西喜歡用蠱蟲來殺人,而她最不怕的——就是蠱蟲。

  喬邇捏緊了劍柄。揚善堂的門打開了一條小縫,一個侍女走了出來,冷冷道︰「什麼人?」

  「是我。」喬邇將劍藏起,思索片晌,決定賭一把︰「我迷路了。」

  「少夫人,這裡是聶夫人的揚善堂,若無傳召,不可亂闖。」侍女一頓,忽然回過頭去,似乎裡面有人在和她說話,片晌後,她回過頭來,道︰「聶夫人請你進去喝杯茶。」

  喬邇扯出一個若無其事的笑容︰「好啊。」

  侍女做了個「請」的姿勢,喬邇與她擦身而過,踏入了揚善堂中。這地方果然是個供奉之地,四面八方都擺滿了或大或小的神像,點著燭燈。

  那位聶夫人,就坐在了正中心的一張躺椅上,直勾勾地盯著她的臉︰「你怎麼會來這裡?」

  「我迷路了。」喬邇一說完,心跳忽然加快——她能感覺到,纏在她臂上的劍刃正在發燙,而非嗡鳴。

  聶夫人除了髮髻散亂了一些,還是平時的模樣,也不存在「褪下人皮瀉出邪祟之氣」的可能。這麼說來,劍刃之所以有了輕微的反應,很有可能是因為這座揚善堂有古怪。

  「迷路了?」聶夫人坐直了身子,忽然笑了起來︰「不要光站著了,坐過來和我喝杯茶吧。」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如果聶夫人不是,就可以洗清她的嫌疑。如果聶夫人真的有古怪,她就不信自己一身本領,還對付不了一個老妖婆。喬邇鎮定自若道︰「好啊。」

  就在她即將撩開衣擺落座到聶夫人前方時,揚善堂外忽然傳來了幾聲阻撓聲。喬邇訝然回頭,便看見兩扇門被人推開了。月影黯淡,看不清姬鉞白的表情,只聽見他冷靜的聲音︰「邇邇,你怎麼走到這裡來了?還不過來。」

  聶夫人的臉色有些不自然,瞥了一眼喬邇。

  有人來了,這次試探只能終止。喬邇猶豫了一瞬,還是站了起來,跑到了姬鉞白那邊去。剛一站定,她的手立即就被捏住了,她臉色一變,差點「哎喲」出聲。

  姬鉞白低聲道︰「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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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28 10:10:01 |只看該作者
番外四4 姬鉞白番外4

  將那座陰森的揚善堂遠遠地拋在了身後,姬鉞白一言不發地拉著她往梅林的方向走,步履顯然比平時要急。

  僅剩不多的月色已被烏雲徹底遮蔽,今晚宵禁,空蕩蕩的長廊一個人也沒有,連燈盞也熄滅了。於無邊無際的黑暗中,姬鉞白只是一抹模糊的影子。喬邇真不知道他為什麼能走得那麼快還不跌倒,只感覺到他的手比平時任何時候都要冷,冷得就像沒有溫度的死人。

  姬鉞白將她拉回了他們二人的臥室裡,將她推到了椅子上,喬邇跌坐在上面,手腕已經被捏到通紅了。

  姬鉞白站在陰影中,盯著她︰「宵禁時間,你為什麼會在那裡?」

  喬邇垂眼︰「我……隨便走走,她請我進去喝茶。」

  「夫人似乎總是喜歡半夜在歲邪台亂走。」姬鉞白涼涼道︰「這個習慣應該改了,否則,終有一日只會害了自己。」

  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彷彿蘊含了無盡的深意,這是一次來自於他的通牒。

  喬邇的心臟直打鼓,嘀咕——莫非,姬鉞白也懷疑聶夫人有古怪?此話是在提醒她,不要接近聶夫人,否則會招致殺身之禍?

  還是說,他不是最近才猜的,而是一早就懷疑了,一直在密切關注著聶夫人,所以今晚才會出現得那麼及時。

  這下該怎麼辦?

  要是順著姬鉞白給的台階退一步,打個哈哈,那麼今晚的事,興許就能無驚無險地揭過去。

  可是,她兩次追蹤邪祟,都被姬鉞白當場發現了。一回可以放過,兩回必會有所懷疑。只要他有了戒心,那麼,像現在這樣可以揪住他漏出的口風而刨根問底的機會,只會越來越少。

  她的時間不多了……不管了,你退我進,死就死吧!

  喬邇騰地站了起來,試探道︰「姬鉞白,你……知道什麼?」

  「知道太多也未必是好事,夫人還是收起好奇心比較好。」姬鉞白停頓了好幾秒,轉過身軀︰「早點休息吧。」

  「喂,你別走,把話說清楚。」意識到話題要終結了,喬邇一跺腳,著急地追了兩步。忽然一拍腦袋,發現了他們進屋那麼久都沒點燈,一直站在伸手不見五指的環境裡說話,連忙探手去摸燭台。

  剛擦亮了火摺子,微弱的火苗閃了一閃,就有一隻冷冰冰的手從旁伸來,將火苗掐滅了。姬鉞白用前所未有過的厲聲道︰「不要點燈!」

  沉重的燭台「咚」一聲掉在地上,滾到了床底去。一陣飄著幽幽梅香的風迎面襲來,喬邇睜大眼睛,姬鉞白悶哼一聲,已經倒在了她的身上。喬邇比他嬌小得多,根本就接不住他,雙雙地倒在了地上。

  喬邇後腦勺一下子就撞到了地上,懵好一會兒,才恢復了神智。心口沉甸甸的,壓著一顆頭,喬邇呼吸不暢,支起了身子來,這一推,就摸出問題來了。

  無他,只因姬鉞白的身上太冷了。

  雖說他平時體溫偏涼,但也沒到這麼離譜的地步,如果不是剛才兩人還在說話,她真懷疑壓在自己身上的是個剛從冰窟裡挖出來的死人。

  「姬鉞白?!」喬邇嚇了一跳,心底閃過了一些不好的猜測,慌忙去摸他的頸側,探到了微微跳動的血脈,鬆了口氣——還好人還活著。

  對了,今晚姬鉞白把她拖回來這裡時,她就感覺到他的手冷得異於常人,這一定有哪裡不對勁。

  喬邇用盡全力從姬鉞白的身下掙了出來,撩起了衣袖,劍刃發出了幽幽的亮光。千辛萬苦地鑽進床底,摸出了那個燭台重新劃亮,室內被一片溫暖的光暈所充盈。

  眼睛從黑暗到明亮,用了好一會兒才適應過來。喬邇這才快步跑回姬鉞白身旁,定睛一看,一下子就呆住了。

  姬鉞白伏在了地上,烏髮鋪滿一地,那張俊美的容顏上爬滿了駭人的青絡,如同刺青,此刻正因痛苦而扭曲成一團,彷彿有活物寄生在下面,在活動著。曾經是多優雅的貴公子,因為多了這張「假面」,此刻就有多恐怖不堪。若是讓普通人看見,怕是會嚇得不輕,再也不敢對他有遐想了。

  喬邇的頭腦嗡嗡作響,抖著手,伸向了他眼角的那縷糾纏得最厲害的烏青色血烙。皮下的東西彷彿感知到了她的血中那一絲讓它們畏懼的氣味,一下子就躲了回去,那一塊血絡驟然消失了。

  喬邇收回了手,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這是——血蠱的子蟲。

  蠱毒之術原先是兩種不同的東西,之所以常常並用,是大多數的蠱,都是用來殺人的,或是簡單地控制一個死人的動作,比如說,讓人抬抬胳膊、動動腿。

  血蠱之罕見,就在於它的母蟲和子蟲都只能寄生在活人身上。

  子蟲平時都是潛伏著的,每逢無月之夜,才會在細細的血絡中躁動亂竄,引來莫大的苦痛和麻煩。

  每隔三個月,受制的人都需要飲下控制者的三滴血,才能避開這樣的折磨。一旦後者身亡,在前者血絡中的子蟲也會死亡,就這樣留在了血絡裡,無時無刻不在流動,壓根兒弄不出來。這是比「繼續被人控制」還可怕的情況,不死也會變成廢人。

  每一次的發作雖然不會致死,但至少會持續一兩個時辰。極少有人能抗住這樣的考驗。大多數的人,都會選擇屈服與求助。

  故而,血蠱經常是某些組織用來控制人心,使人為它賣命所用的東西。

  姬鉞白這個癥狀,顯然就是已經很長時間沒有接受過控制者的幫助,才會發作得那麼厲害。

  喬邇喃喃︰「原來是這樣……」

  她曾覺得匪夷所思的一切,這下子都串聯起來,徹底明了了。

  血蠱每一次的發作都是有過程的,先是體溫變化,隨後是外貌變化,最後才有肉體上的痛苦。等熬過去後,外貌上的異常還得持續一段時間才會消退。

  為何第一次見面的夜裡,他死活都不讓她看臉?那是因為那天晚上,也是一個無月之夜,正是血蠱最為躁動的時候。那個時候的姬鉞白既然能在梅林中透氣,就應該不是發作的最高峰期。可他的臉上一定有怪異之處,所以才不讓她轉頭。

  為何那天的劍氣會把她引到了梅林裡?那是它在途中嗅到了姬鉞白身上有血蠱的子蟲的氣息,而不是她以為的「出錯」。

  而今天晚上,姬鉞白所謂的「有事不回來」,應該就是打算找個地方躲著,熬過這一次的考驗。結果途中生變。將她從揚善堂拖走後,還在這兒耽擱了一點時間,才會掩飾不住。

  至於他履行這樁婚契的原因也浮出水面了。喬邇可沒忘記,被她所冒充的那個真正的喬家小姐,家裡是做什麼的。

  只要利用好這個夫人,不愁利用不了她背後的喬家。

  可惜了,如果現在坐在這裡的是貨真價實的喬小姐,那麼,姬鉞白的算盤一定會落空。術業有專攻,管你是多高明的醫者或是多傳奇的世家,沒有涉獵過就是沒有涉獵過,玉柝的喬家在血蠱這種特定的玩意兒面前,也是束手無策的。

  其實解開血蠱,無非兩種辦法。其一,就是血蠱的母蟲的宿主自己主動解除控制,召回子蟲。其二,就是讓子蟲自己跑出來。

  姬鉞白今天晚上,或許是真的以為她會遭到聶夫人的毒手,才會從躲著的地方現身,把她帶走的。或許他的出發點是喬家,但他終究還是來了。

  於情於理,她都不會對這件事袖手旁觀。

  喬邇哼哼道︰「算你走運了。」

  她從小的苦可不是白受的,在成分不明的藥汁長年累月地浸泡,讓她的身體和血液產生了潛移默化的改變。只要是蠱蟲,就沒有不害怕她的。喬邇抽出了劍刃,用指甲輕輕地敲了敲,狠狠心,在手上開了一道口子。

  殷紅近黑的血從那道狹長的傷口中滲了出來,可以明顯看到姬鉞白身體中的蠱蟲在驚懼地鑽動,他的長眉也擰了起來。喬邇扶住了他的頭,將他上半身抱在懷裡,把傷口遞到了他的唇邊︰「快喝。」

  無奈,姬鉞白的牙關一直緊咬,警覺性還挺高。喬邇只好把他放下來,自己抬頭飲了一口血,俯下身去,托住了他的下頜,把口中含著的東西,絲絲縷縷地渡進他的口中。

  雙唇緊貼的觸感,冰涼又柔軟,熾熱又陌生。

  鮮血從姬鉞白的唇角拖曳而出,襯其烏髮雪膚,艷麗眉目,讓人想到了在地獄中舐血的修羅,虛弱之中,猶帶著幾分凌厲。

  喬邇舔舔嘴唇,緊張地盯著他。

  姬鉞白眉頭擰起,忽然一震。顯然是體內的蠱蟲已經嘗到了被驅逐的滋味,連帶讓姬鉞白也受到了影響,不斷地冒出熱汗。

  這是最愚蠢,可也最有效的辦法。喬邇跪在地上,斷斷續續地餵他喝了七八口血,終於看見了他身上的青絡在緩緩消退,修長的指節盡頭,正在往外滲出黑得像濃稠墨汁一樣血。圓滾滾的血珠落在地毯後根本不化開,而是互相黏合成一起,變成了一條在蠕動的長蟲!

  「終於讓我逮到你了!」喬邇一轂轆爬了起身,將這東西挑到了燭台上,看著金紅的火光將它劈裡啪啦地燒成了灰燼,這樣才能徹底解除姬鉞白的禁錮。

  果然,姬鉞白的眉頭舒展開來,彷彿一隻捏住他咽喉的手被人拿開了。喬邇這才想起了要給自己裹傷。她在衣櫃中找出了乾淨的布條,將手腕纏了幾下。

  以喬邇的力氣,根本拖不動姬鉞白。她小心翼翼地趴下來,用額頭踫了踫他的額頭,體溫還是很冷,估計得有一段時間才能正常。雖然有地暖,不過在這裡躺一個晚上也不是事兒。喬邇把床上的被子拖下來,蓋在了姬鉞白的身上,這才精疲力竭地側躺在他旁邊。

  原本打算只躺躺,但這怎麼說都是半夜了。不知不覺間,她就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她就已經躺在了床上了,映入眼簾的是這段時間天天睡醒都會看到的簾帳。她抬起了手,那綁得歪歪扭扭的布條已經被解開了,上了清涼的藥,包紮得很好,看不出一點滲血的痕跡。

  床榻微微下陷,姬鉞白坐在了床邊,複雜地看著她,沉聲道︰「你醒了。」他的面上已經不見了血蠱的痕跡。

  喬邇用沒受傷的那隻手揉了揉眼睛︰「醒是醒了……不過我怎麼覺得那麼餓,什麼時候了。」

  沒有被岔開話題,姬鉞白沉沉地盯著她,忽然道︰「你是怎麼做到的?」

  在娶她時,他確實是打算利用她,一步步地滲透入她背後的喬家,徐徐圖之。他知道身上的血蠱有多難解決,本來也沒有抱十成十的希望。但這一次一醒來,他就發現自己苦苦掙扎了多年也沒弄走的禁錮,一夜之間消失了。這一定與她有關。

  喬邇的手一頓,想了想,決定不裝傻了︰「你是想知道——我是怎麼弄走你身上的血蠱的嗎?」

  姬鉞白目光一暗。

  「對你來說是比登天還難,對我來說卻很簡單。」喬邇若無其事道︰「大概很少有人知道,我喬家的先祖,是從外疆遷徙到玉柝的。在煉藥生意之前,也曾經做過蠱毒生意。雖然在很多人看來是旁門左道,但我從小就很有興趣,讀了很多這方面的書,自然就知道引出來的辦法了。」

  她這話純粹渾水摸魚。喬家祖先剛開始的確沒有把藥毒分家,但也沒有沾染過偏門的「蠱」。希望喬家的先祖聽了,彆氣得從棺材裡蹦出來敲她的頭。

  姬鉞白眯起眼睛︰「這個辦法,就是餵我喝你的血?」

  「不僅如此,我的血只是引子,之後你還得喝藥調理。」喬邇瞎編了幾句,轉移話題道︰「我已經告訴你這麼多了,禮尚往來,你也該告訴我了,你身上的蠱到底是誰給你下的?」

  只要知道血蠱的母蟲在哪裡,她的任務就……結束了。

  姬鉞白臉上泛起了一絲奇異的笑容︰「夫人,你還記得我說過的那個焰隼的故事嗎?」

  喬邇回憶片刻,心裡咯 了一下。

  那個故事是說,焰隼的雌鳥把其它鳥蛋帶回自己家中,偽裝成自己的,討雄鳥的歡心。姬鉞白當時還意味深長地說過,焰隼是等孩子死了才抱別家的回去的,而人可未必。

  一團亂麻似乎快要找到出口了,喬邇倒吸了一口氣︰「你不是姬家的……」

  「其實那個故事還有另一個版本。」姬鉞白打斷了她,輕笑一聲︰「從前,有一雙被強行撮合的焰隼,雄鳥對雌鳥一向不怎麼樣。為了奪回雄鳥的注意力,雌鳥聽信了一位外疆人的說法,用了些旁門左道的法子,懷上了孩子。」

  「這招數不錯,那隻愚蠢的雄鳥真的被引了回來,重新關注起了雌鳥。然而在孩子出生後,雌鳥卻發現,大概是因為當初用了不當的法子,這個孩子天生就是個畸胎。」姬鉞白的唇邊泛起了一抹冷笑︰「如果被雄鳥發現了,他一定會懷疑到源頭去。雌鳥只好狠心掐死了自己的孩子,趁著月子期間,在附近的村落找到了一個漂亮而又肖似她第一個孩子的嬰兒,充當成自己的。」

  喬邇的嘴唇動了動。

  「只可惜,抱回來的,終究不比親生的讓自己放心。雖然雌鳥找辦法除掉了見過那個畸胎的僕從,可有些人,她是不會除掉,比如那個在她月子期間替她找尋嬰兒替代品的奶娘……唯恐年老以後,事情敗露會招致報復,更擔心這個抱來的小孩會威脅她親生兒子的地位,她聽從了那位外疆術士的建議,在這個孩子的身上,下了一道禁咒。」姬鉞白托腮,玩味道︰「這個故事精彩嗎?」

  「故事裡,那個被抱來的孩子,從小就為自己身上的禁錮而迷茫,長大以後,他找到了白髮蒼蒼的奶娘,撬開了她的嘴巴,還原出了真相。是這樣嗎?」喬邇一頓,深吸口氣︰「我唯一不明白的是,雌鳥死了後,為什麼那個孩子沒有被牽連,還能活著?」

  「夫人覺得是為什麼?」

  喬邇一拍大腿︰「我想,是因為鐘氏死前,血蠱就已經被人轉移了。現在持有血蠱的人,並不知道鐘氏在你身上下了蠱,即是不知道自己的手上有一個可以拿捏你的把柄。」

  鐘氏,就是姬大公子的生母,即是這個故事中,焰隼雌鳥的化身。

  怪不得姬鉞白寧可忍受每個無月之夜的煎熬,也不去求那三滴血。因為他已經嘗夠了受制於人的滋味,一旦開始接受新宿主的「滋養」,他就會產生依賴感,然後再一次受制於人。

  「鐘氏?血蠱?」姬鉞白彈了彈衣襟上的灰塵,波瀾不驚道︰「夫人,我只是在說焰隼的故事罷了。」

  「不管是焰隼還是人,我都謝謝你願意把這個故事告訴我。」喬邇下定了決心,道︰「那我也實話告訴你吧,我昨天晚上,不是因為迷路才找到揚善堂去的。我懷疑躲在歲邪台上的魍魎……是縱蠱殺人的,而且,它現在就附身在聶夫人的身上。」

  說罷,她飛快地將自己發現的蛛絲馬跡告知了他,還小心地省略了不該說的內容。唯獨沒有提到對藍巾賊的懷疑,畢竟這就牽涉到了喬小姐被毀容的細節。

  這件事,她還是想自己去查。

  聽完,姬鉞白並沒有露出很詫異的表情,喬邇忍不住道︰「你是不是早就猜到了?」

  「我也只是懷疑。」姬鉞白看向她,深深皺起了眉︰「既然已經有所懷疑,你就更不該私下接近她。」

  喬邇張了張嘴,不敢說自己會仙功,只好道︰「好吧,我下次一定會和你商量的,同理,你有什麼也要和我商量啊。」

  姬鉞白忍俊不禁︰「為何?」

  喬邇嘿嘿一笑︰「還用說,我們是夫妻,也是盟友啊。」

  盟友……

  姬鉞白的唇邊泛起了一絲淺淺的笑容,凝視著她。淺灰色的眸子映著日照的光,蘊含著某種難以言喻的光輝︰「好吧。」

  如今歲邪台人人自危,那東西害人時,應該會有所收斂。但也說不準哪天又會憑空消失幾個人。為此,姬鉞白下了命令,每日都要點清下僕的人數,一旦少了人要立即上報。

  他們重點懷疑的對象是聶夫人,但是若沒有真憑實據,反而驚動了它,那東西說不定會轉移宿體,那就更難抓住了。除非讓它自己現出真身來。為了應對那一天,從它身上偷走血蠱蟲,喬邇必須早點養好手臂上的傷。

  幾日後,她正盤著腿,坐在梳妝鏡前看書,頭上忽然多了片陰影。

  一襲紅衣的姬鉞白站在她身後,俯下身來,手撐在了她眼前的桌子上,低下頭道︰「夫人,我要與硯奚下山一趟,今天下午就回來。」

  那陣幽幽的梅香味飄入了她的鼻腔中,喬邇莫名有些不好意思。最近姬鉞白好像轉了性子一樣,以前分明去哪裡都不說,把她當成空氣,現在出個門、做什麼事都跟她匯報。就像是普通的丈夫在出門前,擔心妻子擔心,而特意給她吃定心丸一樣。

  「哦……」喬邇從書本後漏出了兩隻眼睛,嘀咕︰「你也不用事無鉅細,去哪裡都跟我匯報啊。」

  姬鉞白看著她微微泛紅的耳朵,微笑道︰「夫人不愛聽嗎?」

  「我沒說不愛聽啊。」喬邇瞥見他還站著,更加不好意思了,反手推了他一下,粗聲道︰「還在這裡站著幹什麼啊,快去快回啦。」

  姬鉞白莞爾︰「好,我一定早點回來。夫人要我帶點什麼嗎?」

  「帶點什麼……哦,有!」喬邇仰頭,兩隻眼睛烏溜溜地轉︰「我想吃蝶澤城東的那家小雲吞,要多放點辣醬。」

  「雲吞可以,辣醬免談。傷口沒好,不能亂吃東西。」

  「那你還問我!你明知道我嘴裡淡啊。」喬邇把臉埋在了書裡,悶悶道︰「都快淡出個鳥兒來了。」

  姬鉞白被她逗笑了,虛握著拳,抵在了唇邊,咳了一聲︰「好了,我會給你帶好吃的。」

  「這可是你說的,要是不好吃,重買!」

  姬鉞白走了以後,小瑩笑眯眯地飄了過來︰「少夫人,您和少主的感情真好。我從來沒見過少主跟誰匯報行蹤的呢。」

  喬邇回想一下,的確是這樣,原來別人都注意到了。她有點兒開心,嘴上卻道︰「嗯,還行吧。」

  「看來少主和少夫人很快就可以有小少主啦。」

  喬邇差點被嗆到。

  她都不好意思告訴小瑩,其實到現在為止,她和姬鉞白都是各睡各的……小少主,恐怕要在很多年後,姬鉞白另娶時才會有吧。

  這麼想著,她的心情忽然滲入了些許惆悵。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了下僕的聲音︰「少夫人,衛夫人找您。」

  喬邇轉頭,就看見她的嫂子衛襄帶著兩個侍女在門外站著,連忙跑了出去︰「嫂子?」

  「少夫人。」衛襄說話的聲音溫溫柔柔的︰「上一次你不是說喜歡我的胭脂的顏色嗎?那是我娘家寶山靈定的一家老字號所出的胭脂,九州只有那一家。我託人買了些回來。」

  不知該說這個嫂子守禮還是過於死板,喬邇說了幾次讓她喊自己名字就行了,衛襄都柔柔地搖頭,規規矩矩地喊她做「少夫人」。一開始總有些彆扭,不過聽多了也就習慣了。

  「哇。」喬邇接了過來,甜甜地道︰「謝謝嫂子,嫂子你進來坐坐啊。」

  「不了,我是出來散步的。」衛襄道︰「倒是你,外面的天氣那麼好,怎麼不出去走走,一直躲在屋裡?」

  喬邇想起自己也快兩三天沒出門了,道︰「那我也跟著嫂子去逛逛吧。」

  衛襄一愣,笑道︰「好,來吧。」

  兩人帶著僕從,在歲邪台散著步。衛襄說著說著,忽然好奇道︰「你身上這個味道好別緻,是用了蝶澤哪家的香膏?」

  「香膏?」自從出嫁前被小瑩用那種黏糊糊的香膏塗滿全身後,喬邇從此對這一類東西都敬謝不敏,但她知道蝶澤很多貴小姐貴婦人都在用︰「我沒有用啊,我身上有味道嗎?」

  衛襄奇道︰「沒有?那可奇怪了,一靠近就是一股梅香味。」

  喬邇一怔。這段時間,她一直被梅香環繞,都沒發現自己染上了這股氣味。抬起袖子聞了聞,好像真的有那麼點香氣,她隨口道︰「應該是從姬……我夫君身上染上來的吧。」

  「是嗎。」衛襄淡淡一笑,看向了遠處︰「你們的感情,真的很好。」

  喬邇︰「……」

  她想起昨天晚上,她睡相太差,差點兒把姬鉞白擠到地上去,乾笑了一聲。

  二人一路散步到了衛襄的房間前,終於有些累了,在廊下的石桌旁坐了下來。這裡恰好能看到一片花林,衛襄興致很好,讓自己的侍女去取茶過來,小瑩也去幫忙了。

  說了些無關緊要的話題,喬邇拿起了茶杯,毫無防備地飲了一口,忽然覺得有點不對勁——這茶裡面放了東西!

  她的體質比一般人更能扛這些藥的藥力,不僅起效慢,而且,不放很大的劑量,很難會徹底起效。可她剛才喝了一大口,此時已經有點暈了。她瞬間抬眼,坐在她眼前的衛襄已經扶著頭,一頭倒在了桌子上。

  飛快地思索了兩秒,喬邇也作出一副不勝藥力的樣子,趴在了桌子上。

  這藥還不算很厲害,昏昏沉沉中,她能感覺到有人穿過了一條長長的樓梯,把她和衛襄轉移到了另一個地方去。對方恐怕以為她完全昏迷了,實際她還保有一絲神智。

  閉目養神,等藥效過去,那陣噁心感消除後,她已經置身在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密室裡。黑黝黝滲水的四壁,衛襄與她都被綁住了,扔在了角落裡。

  喬邇一下子就彈了起來,用尚可活動的腳踢了一下衛襄︰「嫂嫂?」

  衛襄臉色蒼白,雙目緊閉,毫無反應。看來那茶水裡的藥對她的影響還沒消散。

  罷了罷了,沒死就成。喬邇暫時不管她,環顧一週。

  是那隻東西對她們動手了?為什麼會挑衛襄的臥房動手?這裡是哪裡?

  等眼睛適應了這裡的光線後,喬邇眯了眯,看清了懸掛在黑暗裡的一個東西,全身一震,炸開了一片驚悚的麻意,一直貫到了她的後腦勺。

  掛在這個密室前方的,是一條不似人形的東西,手足均無,頭朝下耷拉,依稀看得出是個女人——之所以要用「依稀」,是因為這人的全身佈滿了被銳器扎出來的洞眼,血已經乾涸了。

  正是那隻東西作案的手法。

  從黑暗中傳來了幾下腳步聲,一張臉緩緩浮現。果然就是聶夫人。

  看到喬邇醒了,她似乎很吃驚︰「這麼快就醒了,看來下的藥還不夠。」

  喬邇心臟狂跳,開門見山道︰「在姬家裡縱蠱殺人的……就是你嗎?」

  聶夫人獰笑︰「不錯。本來那天晚上你就該到我手裡了,沒想到中途會有人阻撓。不過那又如何,你還不是被我抓到了。」

  「飲血,取皮……」喬邇冷靜了下來︰「你一直都在用人皮維持美貌?你想要我的臉嗎?為什麼把衛襄也抓了?」

  「人皮是有使用限期的,既然一次能抓住兩個,我又何樂而不為?」聶夫人打量她︰「不過,你也算命大了,那天居然那麼多人也殺不死你。」

  喬邇的心弦繃緊了。果然,指使人去對付喬家人的就是……

  她的手無聲地磨著粗大的繩索,發現根本無法解開,只好作罷,仰頭道︰「你殺侍女自然沒人發現,但我和衛襄一起失蹤,你以為姬鉞白不會查到這裡來嗎?」

  聶夫人冷笑一聲,將手指放在了唇邊,吹出了一聲十分古怪的調子。一條通身純白的蠱蟲受她驅策,自陰暗的角落爬出。

  喬邇定睛一看,頓時浮現了一個主意——腿上的軟劍是還在,不過,她有個更好的法子來對付這東西……

  「既然撞到了你手裡,我就認命吧。」喬邇撇開臉,道︰「如果要殺,那就給我一個痛快,我怕疼。」

  「算你識相。」聶夫人得意道︰「放心好了,我還要留著你這身滑膩的皮來用,不會把你的屍體怎麼樣的。」

  那白色的蠱蟲朝喬邇飛快地爬了過去,很快就爬到了她手臂的那道快要癒合的傷疤附近,試圖咬下去。

  就在見血的那一刻,驚人的一幕出現了。那沾了血的純白色蠱蟲驀然抽搐了一下,周身如被火焰焚燒,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扭曲了。聶夫人臉色鐵青,忽然摀住了自己的肚子,痛叫一聲,跪在了地上。

  喬邇這才低聲念了句什麼,喚出了軟劍,割開了繩索,揉著自己的手腕。

  聶夫人不可置信道︰「你……怎麼可能?!」

  「聶夫人,你的蠱術使得還不錯,可惜只對手無縛雞之力的人有效果。」喬邇在她身旁蹲下,露出了一個笑容︰「在我面前,就是班門弄斧。居然用屍蠱這種東西對付我,你不知道屍蠱受到重創時,主人也會被反噬的嗎?」

  血蠱可以與主人共生,只要主人不死,它就能一直存活。而屍蠱,卻是奪取主人精氣的東西,將主人的血肉吃得差不多了,它就會反過去控制主人的心智,故得名為「屍」。

  難怪會瘋到對目標這麼明顯的兩個人下手。

  聶夫人掐住自己的喉嚨,憤恨而嘶啞地道︰「……不可能,喬家的人怎麼可能會習過蠱毒之術?!」

  「我就是習過,驚不驚喜啊?」喬邇冷不丁地捏住了她的下巴,盯著聶夫人的眼睛,問出了她最想不通的地方︰「既然你是衝著臉皮和血來的,為什麼要指使藍巾賊專門劃花我的臉?」

  聶夫人迷惑地看著她,眼中似乎閃過了一絲茫然︰「……劃花臉?」

  喬邇一愣。

  然而此話剛說完,她的身體就徹底地塌了下去。貼在臉上的人皮一張一張地消解,冒出了裊裊的白煙。皮囊之下,是一具已被蠱蟲徹底寄宿、吃得千倉百孔的身軀。

  喬邇回頭偷看了一眼衛襄,她還沒醒來。趁這機會,她在聶夫人的屍首上伸手一探,須臾後,難以置信地懵在了原地。

  聶夫人的身體裡——沒有血蠱的母蟲。

  一個人的身上並不是只能養著同一種蠱。沒錯,縱蠱作惡殺人的魍魎就是聶夫人,可她用的根本不是血蠱。

  喬邇懵然,好半晌都回不過神來。

  血蠱的主人——究竟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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