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發表人: teae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都市言情] 雷恩那 -【三生三世小桃源】《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11
發表於 2021-1-3 00:07:04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沒有看上誰(2)

  “殿下這是怎麼了?哪兒不適嗎?”宋觀塵並未上前,僅輕聲徐問,問得跪地的張嬤嬤猛磕頭。
  “沒事的沒事的,殿下他,他沒事,老奴代替主子向侯爺道謝,謝侯爺關心。”
  孩子啟蒙是最最緊要的,尤其身在皇家。宋觀塵看著眼前這個在上一世自小便養在皇后姊姊身邊、而這一世卻是在生母趙美人手中成長的五皇子,內心再度湧出快意冷笑。
  畏縮、膽怯、小家子氣,尋不到上一世精心培養出來的聰賴伶俐樣兒,更絲毫沒有正霖帝所喜愛的果決霸氣,這樣的五皇子形同廢物,卻還想湊到他家皇后姊姊面前蹭好處?宋觀塵沒去理會張嬤嬤,而是走到五皇子跟前,安撫般輕拍孩子肩頭,跟著彎下身、湊唇在孩子耳畔低聲道——
  “是啊,怎麼大夥兒都逼著你往皇后娘娘那兒湊?本侯瞧,殿下就別去了,畢竟再如何使勁兒,本侯都會掐得你不能出頭。這一輩子,殿下就乖乖的,有的吃就吃,有的喝就喝,別逼本侯太快收拾你,殿下以為如何?”他嗓音好輕好柔,襯得話意威脅感十足。
  道完,他圈臂恭敬一揖,作足禮數,這才從容挺直腰身。
  “殿下不哭了?那是把本侯的話聽進去了,如此甚好啊,沒事就好,那本侯先告退了。”他淺笑如清風明月,又是一揖,旋身離開。
  他這一走,小公公自然快步跟上,走沒多久,後頭張嬤嬤發出殺豬般尖叫——
  “殿……殿下您這是怎麼了?別嚇老奴啊!來人呀,快來人幫幫忙!來人啊!”
  聞聲,兩名在園子裡修枝掃落葉的宮人已然趕來。
  小公公急瞥了眼,低聲回報。“侯爺,五皇子暈倒了,像還不斷抽搐。”
  朕初登基,本應大救天下,然此亂臣賊子不懲不能安民心,今當車裂於西市口,置屍不殮,以正視聽。
  少年新帝高高端坐在錦華殿龍椅上,意氣風發,睥睨天下,而今,這樣就嚇壞了?宋觀塵內心冷笑,俊龐一片漠然。
  “小公公快去幫忙喚太醫吧,前頭不必再送,本侯自出得了宮。”不等對方再說,宋觀塵拋下話後逕自離去,身後那一團混亂皆與他這個始作俑者無關了。
  出了宮門,侯府馬車早早候在外頭。
  吩咐車夫將馬車拉往皇城軍司後,他遂坐在車廂內閉目養神,胸中莫名晦澀。
  這一世,許多事全按他的意思而行,避開危機,扭轉局勢,該意氣風發的是他,但復仇的滋味其實並不完全甜美,仍透著一抹除不去的苦澀從上一世盤桓到重生的現在。
  馬車輪子緩慢滾動,他身軀跟著輕晃,有些後悔今日入宮沒有直接騎馬。
  他隱忍煩躁地掀開細竹窗簾,想好好呼吸吐納一番,那姑娘的窈究身影就這樣毫無預警闖進他眼底,僅一眼,便捨不得調開目光。
  左胸驟然跳得怦怦山響,他自個兒兩耳都能聽見。
  “停!”他喊住自家馬車,立時躍下。
  “候爺,這……怎麼了?”扯住韁繩控馬,老車夫一臉莫名。
  宋觀塵瞥了他一眼,道:“把斗笠給本侯!”
  “嗄?”
  “本侯事後還你十頂。”
  “侯爺,老奴這斗笠又舊又髒啊,您、您不合適吧……啊!”老車夫呀呼一聲,因為自家侯爺竟動手來搶,兩下輕易除了他的大斗笠,還很快戴上,遮住大半張俊臉。
  “你先回府,不必相候。”宋觀塵頭也不回直接走掉。
  老車夫還愣愣在想,爺說事後要還他十頂斗笠,這個“事後”……究竟是哪件事之後?嗯,不好說、不好懂啊。
  另一邊,宋觀塵已迅速混入大街上往來的人群裡,不動聲色地接近那姑娘,又始終保持著一定距離,確保她不會發現自己正遭人尾隨偷覷。
  今日的她一身藕色春衫,窄袖闊裙加之腰間一條寬版鵝黃腰帶,勒出她凹凸有致的身形,一頭黑髮輕束,耳邊慵懶地蕩著幾根髮絲,鵝蛋臉被這午後春光鑲出淡淡一曆金粉,越發襯她雙眸明亮。
  他喉結處微微有些發緊,卻未察覺方才從宮中出來時所懷的那股沉鬱已然消陡,取而代之的是生動跳躍的心音。
  “蘇姑娘,今兒個怎麼你親自來啦?”酒鋪裡的掌櫃笑眯眯問候。
  蘇練緹笑答,“有點事得親自去辦,便順道過來沽些酒孝敬我家師父。”
  掌櫃點頭,“好咧,那還是照舊嗎?三壇燒刀子、三壇蜜花釀?”
  “就五五吧,各再多上兩壇,有勞了。”
  “蘇姑娘太客氣,是小店要多謝您才是。”掌櫃殷勤招呼,一邊揚聲要夥計們打酒裝壇,不一會兒,幾壇酒全搬上小板車。
  掌櫃送客送至門外,蘇練緹與對方又說了幾句,這才坐回板車上,趕著小毛驢離開。大街兩旁鋪頭甚多,攤子更是不少,毛驢板車走得慢悠悠的,讓跟蹤的人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尾隨不落。
  不只沽酒,一路上毛驢板車停停走走,姑娘家一口氣採買了不少東西,小板車上漸漸裝滿吃的用的喝的,滿滿當當。
  蘇練緹沒有直接將車拉回“幻臻坊”,而是拐向西街。
  西街是錦京有名的工匠一條街,打鐵、雕刻、木工、砌石等等的店鋪到處林立,連棺材店也有好幾間。
  蘇練緹把板車停在一家老字型大小木工坊前。
  將小毛驢系在門前拴馬石上時,她下意識螓首一抬,望著街上好一會兒……說不上來為什麼,總覺哪兒古怪,可認真去尋,又什麼都沒有。
  一切尋常。
  欸,定然是她多思多慮了。
  自嘲笑笑,她俐落系妥繩子,木工坊的主人家此時已迎將出來。
  蘇練緹率先笑道:“趙大叔,我給您送兩罎子酒來,還有兩匹夏布是要給嬸子的。”
  “你……你這是幹什麼?”蓄著滿滿絡胡腮的中年漢子兩眉高挑,很是不解,想了想道:“該不會是為了那條雪蠶冰絲發帶吧?欸欸,說真格,咱不算被強取豪奪呀,那位什麼……什麼甯安侯的,一見那發帶,兩眼都要瞪突了,開口就說要買,咱說要買上“幻臻坊”買,後來他大爺就緊揪帶子不肯還,往桌上擱下一隻鼓鼓小袋,人就揚長而去,追都沒法兒追。”蘇練緹眼皮忽地一跳,有種熟悉感。“……鼓鼓小袋嗎?”
  趙大叔點頭如搗蒜。“是啊,是鼓鼓的一小袋,打開一瞧,裡頭全是金葉子,你嬸子可高興壞了。”語氣變得很不好意思。“咱都不知該如何是好,不拿,你嬸子跟我強,拿了的話又於心不安。”
  金葉子。欸,果然是他甯安侯慣使的路數。
  心底一歎,她淺淺露笑——
  “趙大叔您就安心收下那只小袋吧,讓嬸子高興高興何嘗不好?您也別想太多,沒事兒的。至於兩罎子酒和兩匹夏布,原就是特意送來給您,多謝趙大叔每每在緊要關頭挺身而出,多次“拯救”咱們家的一幫子織機啊,沒有趙大叔力挺,咱們‘幻臻坊’可都要喝西北風去了。”
  俏皮話終是讓落腮胡黑漢搔著頭哈哈大笑,“哪有你說的那樣誇張?”表情卻頗有些得色,顯然對自己的修繕手藝很是自信。“我說的可都是大實話呢。”蘇練緹邊說邊從板車上抱下酒罎子。
  趙大叔這下子不推辭了,很快接手過去,將兩壇酒搬進木工坊內,而蘇練緹則是抱著兩匹夏布跟進去。
  在跨過木工坊的鋪頭門欄時,她本能地忽又回首,左右環視了半圈。
  西街上人來人往熱鬧無比,卻也尋常無比,她斂眉想了想,最終搖搖頭一笑,大步踏入木工坊內。宋觀塵“尾隨偷窺”的行徑一直持續到人家姑娘返回“幻臻坊”才結束。
  都已是彩霞滿天、歸鳥群群,他沒有再進皇城軍司,選擇直接回府。
  他在十六歲禦封甯安侯,較上一世提早三年封侯,侯府宅第亦是聖上所賜,而父親宋定濤除了是輔政大臣,亦是一品國公爺,在長姊宋恒貞被冊封為後後,更添上國丈的身分,如今所住的定國公府一樣是正霖帝所賜的宅第。
  宋觀塵當初要搬至甯安侯府自個兒過日子時,定國公府裡的老夫人可有一千、一萬個不答應,就怕自家的寶貝孫子會冷著、餓著,但老人家再如何不願意也擰不過宋觀塵的執意。
  最後他是搬出來別府而居了,但甯安侯府裡擔任要職的幾位管事卻都是老人家一手安排過來的人,管著府中大小婢子的宛姑姑便是其中一個。
  今夜,宛姑姑就覺主子不太對勁兒,晚膳沒進多少,一副魂不守舍樣兒,不知為何,她腦海裡竟浮現一張姑娘家的鵝蛋臉,是主子前些天帶回府裡的姑娘,還是被他抱回來的,更是他同一個待府的姑娘,這當真耐人尋味了。
  於是在丫鬟們將房中收拾乾淨並撤走後,宛姑姑將燭火熄去一般,狀若無心般問:“侯爺這是看上人家姑娘了?”
  “本侯才沒有看上她!”
  沒想到反應如此之大,宛姑姑立時又問:“她是誰?”“她是……”宋觀塵驀然住口,及時意識到宛姑姑的技倆,目光不由得銳利。
  宛姑姑抿抿唇,雲淡風輕一笑,“我家侯爺生得那是玉樹臨風、俊逸瀟灑,文成武就,實是要顏有顏,要才有才,真看上誰能有不手到擒來的嗎?就看侯爺敢為不敢為罷了。”“本侯沒有看上誰。”宋觀塵再次強調,內心惱怒,簡直不敢相信自己會被胡亂套出如此莫名其妙的話來。
  跟他上一世離世時的年歲相較,宛姑姑也不過長他七、八歲而已,他是視她如家人一般,一時不防才會輕易中招。
  這一邊,宛姑姑表示明白般腦袋瓜恭敬一點,“那是,奴婢這下子算是明白了。”
  然後……接著……就沒有下文了。確認房中留下充足的熱水和熱茶後,宛姑姑亦把燭光弄到最適度,顯得滿室溫暖又朦朧又不會太幽暗,她朝主子淡然噙笑,屈膝一福,安靜退出。
  結果宋觀塵只覺內心更悶。
  本侯才沒有看上她!
  她是誰?
  他內心十分清楚,那個“她”指的是誰。
  五臟六腑如受百爪抓撓,難以淡定,無名火一簇簇燒向四肢百骸,如何成眠?
  他在房中不知所謂地來回踱方步,踱啊踱的,都數不清踱過幾回,突然推門而出,高大修長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12
發表於 2021-1-3 00:07:19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互訴前世因(1)

  蘇練緹覺得自個兒今日著實太莫名其妙,時不時就想抬頭揚睫,要不就回首去瞧。
  到底欲瞧些什麼?她心裡又鬧不清、道不明。
  即便已是戌時末的現下,她獨自一人在自身的絲芝小院裡理著新製成的彩線,那種古怪感仍隱隱約約。
  深吸口氣調息,將挑出的彩線穿過繡花針,她想在“江山煙雨”的繡屏上多添變化。
  一直重回十八歲有個不知算不算得上是好處的地方,就是不論刺繡、手編、織錦,甚至染不、裁縫,她多出許多時間令各項手藝精進又精進,而一精進的結果便是對自己的作品忍不住吹毛求疵。
  “江山煙雨”完成好幾日了,師父似也瞧出她的“病”,沒有催促她交出。
  她手搭繡屏才欲走針,那古怪感又起,不禁推開菱格窗往外一探。
  豈料這一探,不是古怪,是驚愕至極!
  她都不知怔愣多久才曉得要反應。
  她放下繡針推門而出,朝佇足在廊階下小天井的男子跑去,月光皎潔,將他的俊龐分割出明暗,顯得輪廊更形清晰,那雙長目無比炯亮。
  他像把劍戳在地上動也不動,夜探姑娘家院落這般近似“採花賊”的行徑,不穿夜行衣便也罷了,竟還是一身清雪淡色,完全沒想掩蓋,可說十分囂張。
  說實話,不是宋觀塵囂張,是他火氣亂燒沒法子多想,只曉得要來尋她。
  他偷偷闖進“歡臻坊”後院,根本不確定她的居所在哪裡,也想著她是否已睡下,直到在這處小院覷見她的剪影映在窗紙上,所有問題都不成問題。
  然,此刻相見,惹得他心緒難平的女子來到面前,眉目間滿是訝然,他莫名地惱羞成怒。
  “你看什麼?”突然惡目相向。
  蘇練緹驀地很想笑。
  他深夜闖進,盯梢般靜謐杵在她的小院天井裡,竟質問她看什麼……有些明白過來了。
  他這是在虛張聲勢,試圖掩飾什麼。
  她抿唇一笑,低柔道:“看侯爺的臉啊,生得這樣好看。”
  被她的“實話實說”堵過來,宋觀塵登時一噎,能做的事只有持續怒目惡瞪,膚底一片細火亂燒騰。
  蘇練緹上回被他關進皇城軍司鐵牢,之後又被他帶回甯安侯府“審問”,她後來細細思量,明白在那當下她提到“巒童”、提到“懷璧其罪”什麼的,實觸碰到他的逆鱗,才引得他火爆對待。
  堂堂的皇城大司馬甯安侯爺要她滾蛋,她哪裡還能多留?
  顧不及外邊已經宵禁,然後她連盞燈籠也沒有,出了侯府只能認命步行回去,唯一值得慶倖的是,她至少是在侯府裡吃飽喝足了才被趕出來。
  心裡暗暗祈求別碰上巡城的兵勇,如果又被逮回皇城軍司或是巡捕衙門裡,那當真就好笑了。
  結果事情總這樣,越怕的越會遇上,離開甯安侯府不過一刻鐘,她沒能避開一行巡防兵的巡邏,被堵在大街上厲聲盤查。
  就在她覺得當晚很可能又要繼續她的牢獄之災時,馬蹄賓士聲在暗夜中清楚傳來,把一群巡防兵驚得都快拔出腰間佩刀。
  來者,甯安侯是也。
  她回首仰望高坐駿馬馬背上的他,那張俊漠面龐看不見半點暴怒過的痕跡,雙目深不見底。
  她胸房梗著一口氣都不知該說什麼,他大爺竟面無表情拋了一句——
  “她是本侯的人。”
  連大司馬或侯府的通行權杖都懶得出示,當著一票傻了眼的巡防兵面前直接探臂榜她上馬,揚長而去……被他扣在身前馬背上好一會兒她才反應過來,他是特意追出來送她回去的。
  只是……她怎麼就成他的人了?
  當夜他策馬送她回“幻臻坊”,行到門前讓她下馬,雖說不是拋她下去,動作也沒怎麼憐香惜玉,她自是明瞭他面上儘管不顯,心裡那把火氣怕是仍噗噗噗直冒,遂也不好再嘗試交談或多問什麼,僅輕聲道謝便鑽進自家織繡坊裡。
  想起那一晚實在紊亂得很啊!
  她從側邊一道小門進到坊裡,一進去忽見裡邊燈火通明,好多人擠在前院待客廳上,師父,師弟,師妹、管事大叔,以及盛大娘和幾位相處多年的織工繡工們,全湊在應裡商量要往哪兒打探她的消息、如何救她回來。
  驟然見到她出現,二十多雙眼睛都看傻了。
  欸欸,他甯安侯實在也是欺負人,那天才惹出那樣一場,讓師父和大夥兒為她擔憂傷神,此刻竟還夜闖她的絲芝小院!
  她可不是沒有脾氣的女子,泥人還有三分土性兒呢,怎樣都該好好對他發一頓火才對,但……怎麼辦?她就是捨不得對他擺臉色。
  想起上上世他對萍水相逢的一個孩子的照看,再想起上一世她對他多年的關注,想起他最後落得那樣下場,想著想著便是一陣陣心酸難忍,捨不得,不捨得,憐惜有之,柔情有之,偏就發不了火。
  宋觀塵被那毫無遮掩的眸光看到撐不住,喉結上下微顫,狠狠噴息——
  “本侯若頂著半張殘顏,瞧你還會不會這般緊盯不放?”
  “會啊,怎地不會?”蘇練緹坦率頷首。“上一世民女常就躲在街角、巷弄轉角或茶館飯館的角落,偷偷盯著侯爺瞧。”輕垂的面容顯得有些靦腆,但溫潤真摯,翹起唇角一笑,有著某種近似瓜熟蒂落般的暖意。“……只是侯爺沒察覺罷了。”
  宋觀塵又狠狠被噎住,膚底熱氣迅速拓開,氣息都不穩了。
  蘇練緹突然福至心靈般問:“那侯爺呢?今兒個莫不是盯了民女一整個下午?”她瞬間得到解答,因男人俊到沒邊兒的五官瞬間怔凝,緊接著直接漲紅整張臉給她看,即使在深夜時分,單憑月光也能瞧清他滿臉通紅。
  “原來真是侯爺。”恍然大悟輕歎。
  “本侯那是……有話問你。”他板著臉,努力重整旗鼓。
  “侯爺若不嫌棄,進屋裡喝杯熱茶可好?”見他因她的主動邀情挑眉眯目,她笑笑解釋。“上回有些不歡而散,侯爺想談之事根本沒談完,今夜來訪,想必不是說一、兩話就能了卻一切,既要長談,外頭猶帶春寒,凍著了可不好。”略頓,她抿唇又笑——
  “侯爺莫怕,雖說侯爺生得好看,小女子絕對是良民中的良民,不會欺負你的。”“本侯有何好怕?”宋觀塵實不明白,怎麼一來到此女面前,心如止水、八風不動那一套便維持不住?
  忍氣忍到快內傷,闊袖一甩,他越過她大步往屋裡走。
  一進屋中,衝擊隨即湧上。
  女子的居所甚是寬敞,一條從挑高天頂垂泄而下的絲繡輕紗將內寢間和外間分隔開來。
  外間占去大部分,擺設頗為樸素簡單,就臨窗下一張長榻,角落邊置著烹茶台以及一張紅木長幾,屋中全鋪上木質地板,裡頭沒見到半張高椅矮凳,倒是有好幾坨大大小小的抱枕、迎枕散在幾處,全都蓬蓬松松,連幾團坐也“胖”得很,一看就想往上挪。
  “煩請侯爺脫靴再入。”輕和女嗓在近身響起,宋觀塵毫無異議,一腳抬起,跟著就不動了,因他目光很快環顧一圈後,被那座巨件繡屏吸引。
  這是要她伺候的意思嗎?蘇練緹內心好笑一歎,仍認命地彎身幫他脫靴,脫完一腳他還配合地抬起另一腳。
  他大爺一踏上木質地板立時往繡屏那兒湊,見到底下一張長台擺著木格盤,盤格中數十種顏色的彩線收拾得井井有條,尺寸不一的繡針插在一顆紅燦燦的胖針包上,乍見下竟頗有可愛之感。
  其他的像銀剪子、繡繃子、繡片以及一些他喊不出名的小東西,全擱在那兒。
  看來她的小院不僅是起居睡覺之所,亦是她用來完成作品的地方。
  “可有名稱?”他仍細細賞著眼前這一幕令人歎為觀止的豪放和精緻。
  蘇練緹有些臉紅,但也頗覺自傲。“‘江山煙雨’。”
  “好,好個‘江山煙雨’。然,這江山也僅能是東黎皇帝的江山。”他不吝稱讚,見事亦迅,一下子已聯想到,遂慢悠悠啟嗓,“據聞,提督織造太監齊迪與尊師花無痕乃莫逆之交,織造署欲在皇上過誕節、百官入宮上壽時獻賀禮,想必獻的就是此件大禮吧?”
  自尋到她、得知她的身分,這些天他已讓手下把“幻臻坊”的底細裡裡外外刨了個遍。
  蘇練緹與他並肩而立,同樣望著那一片隨著溫潤燭光跳動而變幻色澤的江山煙雨,那雨宛若是真,綿邈似煙,潤出彷佛一望無際的磅礴。
  那低柔女嗓蕩開,如一葉落水,引出圈圈漣漪——
  “民女曾以這一座巨件繡屏風向聖上求得一道指婚,得償所願嫁給了某位世族大家的公子為妻,一躍成了權貴圈裡的任務。”
  聞言,宋觀塵驀地調頭看她,眼神冷峻。“上一世,不曾有那樣的旨意。”
  對照上一世的記憶,隱約記得正霖二十二年皇上過壽,確實有一件上壽禮頗受矚目,但他當時僅是聽聞,並未親見,畢竟當時他剛從蒼陀山回歸錦京不久.為得帝王青眼,為了在短時間內闖出名聲,天天隨三法司衙門的人查事、辦案、輯凶,根本無心在此等“小事”上頭。
  “是。上一世不曾有那樣的旨意,所以並非上一世所發生的事。”她微斂雙眸,嘴角總是翹翹的。“民女有著前兩世的記憶,與侯爺相遇五狼山連峰下的騰雲客棧、受侯爺相救,那都是上上一世發生的。為何會一而再、再而三重返十八歲這年,民女自個兒也不明白,但老天既然賜了我這般機會,民女怎能不好好重活一回?”
  “上上一世嗎……”宋觀塵亦感驚奇,但畢竟重生之事也發生在他身上,對她的說法他並無猜疑。
  見她轉身移步,走到那處烹茶且堆滿鬆軟枕子的角落,他自然而然跟了過去。
  “然上一世並無聖上為民間女子指婚之事,你不願再嫁,是前一世嘗道苦果?”
  眼前女子瞥了他一眼卻不答話,只輕啞道:“侯爺隨意坐吧,小爐裡的火還養著,一會兒就能喝上熱茶的。”宋觀塵與她隔著長幾撩袍落座,臀下厚度恰好,軟硬適中的坐團確實舒服,他一肘斜倚靠架,瞬也不瞬注視著她,腦海中浮現重生後的這些年、時不時會回想起的那些話,那女子帶笑意,語氣若歎——
  侯爺這是在顯擺嗎?覺得孩子看重你、心系於你,對你心心念念著,都要勝過我這個當娘的……
  “上回在本侯府裡,你提到有個五歲的閨女,說本侯與孩子好有話聊……你竟冒險帶孩子過五狼山連峰,是被夫家逼急了,是不?”
  我想侯爺定然不知我那孩兒了……但還是想告訴侯爺一聲,我家萱姐念你甚深啊……
  他兀自頷首,像在駁著腦中那聲音,徐緩道:“你不說,本侯卻是知道,我一直是知道的,你那孩子,你喚她……萱姐兒。”
  畢竟這一世,我徹底避開,不去求皇上的指婚,再沒他瀚海閣卓家……
  “孩子是瀚海閣卓閣老家的骨血,那一世負了你母女倆的,是錦京卓家裡的哪一位?”聽到他提及萱姐兒,蘇練緹眸底陡燙,眼淚快流出來,再聽他連錦京卓家都道出,內心更苦澀。“……侯爺是如何得知?”
  “就在這屋中,你親口告知。”他深澗似的瞳底瀲海著細細火光。
  蘇練緹先是一愣,驀然明白過來。
  “那時嘮嘮叨叨說得那麼雜亂,侯爺竟都記得呢。”
  她搖搖頭自嘲地笑了笑,開始擺弄茶具,溫壺溫杯,置茶入湯,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呵成,然後分茶到杯中,再將擺著茶杯的四方小託盤推到貴客面前。
  “侯爺請用茶。”芽色茶湯清香撲鼻,未入喉已嗅到細緻甘味。
  “你尚未回答本侯問話。”他舉杯聞香,目光鎖在她臉上。“負了你母女二人的是卓家哪位公子?”
  “民女與那卓家早不相干,都是前塵又前塵的舊夢了,還是一場惡夢,我慶倖自己已然清醒,不願再去回想,侯爺且放過民女吧。”
  她是真覺得沒必要多說,提那個人做什麼呢?但她的“不願提”、“不願回想”落入宋觀塵眼中卻是另一番演繹。
  莫非是舊情難忘嗎?
  他喉結上下微動,抑下直往喉頭冒出的怪味,那滋味當真……很不是滋味。
  他驕傲地不願再多問,喝茶像飲灑似的一口幹掉杯中茶湯,燙了舌頭也硬撐著裝面無表情。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13
發表於 2021-1-3 00:07:32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互訴前世因(2)

  蘇練緹未察覺他心思起伏,再次往他空杯中注落清芽香茗勢反問——
  “那侯爺呢?若推敲起來,定然是重生在十二歲前吧?”要不也無法保住面容不殘。
  宋觀塵很清楚“若欲取之,必先與之”的道理,也明白所謂的“禮尚往來”,而他問,她答了大部分,如今換她發問,他也需答上一些。
  “本候重生在十歲那年。”這一次他舉杯緩緩品茗而非牛飲,潤潤喉又道:“禍事發生在十二歲,讓本侯尚有一年多的時候佈署一切,自然能如蘇姑娘你這樣,避開那些不願再想起的,扭轉命運。”
  他的話聽進耳裡不知為何有些泛酸,像沖著她使性子似的。
  蘇練緹沒往心裡去,對眼前男子一貫的縱容,僅好奇又問:“侯爺如何避禍?”
  他勾起櫻澤薄唇,嗓音生寒,“那有何難?提前把那些造亂的全殺了,乾乾淨淨,一了百了,僅此而已。”
  “侯爺如何殺?你……你那時外貌也才十歲,那樣稚齡幼小,根本手無縛雞之力,如何能抵抗那麼多壞人?”
  他喜歡她焦急的語氣,喜歡她瞠圓一雙杏眸瞬也不瞬盯緊他,喜歡她的雅靜沉著因他而出現裂痕,變得那樣不淡定。
  他有病,病得不輕,而病因就出在她身上,但……他好像半點也不覺排斥。
  完了!
  最最可怕的是還覺得甘之如飴。
  他氣息不穩地被她盯了好一會兒才答話——
  “當時本侯尚未開衙建府,家中有一位從祖輩時代便追隨多年的老僕擅使各詭譎暗器,上了春秋後便低調在府中的僕人院落裡養老,重生前我不曾花心思留意此人,只覺那是雞鳴狗盜之辦法輩才使的手段,但是啊,當時想法畢竟大錯特錯、錯得離譜,重生之後,本侯特意拜那位老僕為師,求他傾囊相授。”他單手轉著茶杯,感受上頭溫度,語氣忽轉幽深。“拜師學藝皆在暗中進行,連親人都瞞住了,到了遇事那時,本侯順勢讓自己被劫走,再以隨手可得的暗器殺盡所有人,無論是地上小石,又或是那些人怕餓壞本侯而丟到我面前的果脯花生,皆能成暗器,取之殺之,無比痛快。”不待蘇練緹再問,他斂袖轉腕,竟一指往杯中勾起茶湯,手起手落間,一滴芽色茶湯化成一股無行喑勁兒,“颼!”地一聲輕響,把對角那燭臺上的一抹明亮燭火瞬間掃滅。
  蘇練緹陡然一驚,當真未料這一世他竟練成如此刁鑽詭譎的功夫,不由得訥訥問:“那……那武林正宗的蒼陀山大派呢?民女這兩天打探過,侯爺這一世依舊是蒼陀山習藝有成的弟子,不是嗎?”
  豈料他笑笑道:“武林正派該學的那些,本侯上輩子都學了,進蒼陀山習武,本侯自然學得比旁人都快,既搏得一個武林正派子弟的名聲,提前學成下山亦讓皇上對本侯另眼相看,青眼有加。”
  她捧起茶啜飲,想了想他所說的,抬眉對上他的目光。
  “民女問了“幻臻坊”裡的人,都說當今正霖帝是有一位一同胞的親手足封為瑞王,然,這位王爺以及其年僅十三歲的嫡長子當年竟與侯爺一同遇難,齊齊落入水寇手中後僅侯爺幸運獲救……”
  一屋靜寂,他面色彷佛無波,靜靜等著她開口。
  她深吸一口氣,徐然吐出。“若無猜錯,那些所謂的水寇也許並非水寇,許是奉命假扮的,那些……是瑞王父子的人,而侯爺將計就計,先下手為強,把人全都了結,沒留下半個活口。”
  此次提及瑞王父子,他沒有如上一次那樣暴怒,但神態更難捉摸。
  “怎麼?這一世就不允本侯使些旁門左道、劍走偏鋒嗎?蘇姑娘可是怕了本侯?”
  他未否認,即表示她應該猜得八九不離十。
  想像他可能經歷過的事,她心中難受並不想深探,遂搖搖頭。“民女若怕,便不會邀侯爺進屋裡用茶。”
  “哼,深夜隨隨便便邀男子進屋,你還好意思說嘴?”突然火大起來。
  “誰讓侯爺白日不來,偏要深夜如劍插地般定在那兒,不讓你進屋成嗎?再說,民女才沒有隨隨便便,那是因為來的人是你。”
  話聽前段,宋觀塵內心既羞又惱不痛快,但聽到最後那一句,彷佛天降甘露,心頭火頓時全滅。
  他冷哼一聲,欲掩飾什麼般舉杯又飲。
  蘇練緹忽覺方才口氣像在指責他,不好,她有必要解釋一下。
  “侯爺,其實民女的想法很簡單,以為真要相較起來,我可比侯爺多出一世的記憶,而且我家萱姐兒走的那一年,民女都三十出頭了,比起侯爺上一世受車裂之刑離世時的年紀還大上兩歲有餘呢,所以民女是一位“大娘”了,且比侯爺還要“年長”,男女之防也就用不著太講究,是吧?”
  ……是吧?
  是吧個頭!
  宋觀塵只覺滅掉的那把心頭火再度燒旺起來!
  他單手抓著一顆胖枕,都想朝那張恬靜又氣死人不償命的鵝蛋臉丟過去。
  她“大娘”個鬼!
  “不講究男女大防嗎?好啊,正合本侯心意,那本侯今夜在就這兒睡下。”道完,他竟推開靠架扶手四仰八叉往後一躺。
  “你……”蘇練緹瞠眸瞪著幾是躺進軟枕堆裡的男子,非常無言。
  “蘇姑娘不樂意?想趕人?”他微撐起上身看她,嘴角諷刺一揚。
  總覺今夜他的脾氣忽起忽落,她很是不解,但見他大剌剌躺在枕堆裡,眉目生動,清俊無儔,她不由得想起上一回……亦是上一世,血已流幹的他被偷偷帶進這屋子裡的情景,對比此際,她的心沒來由便塌軟了一角,知道這樣似乎不太好,可就是生出一種想寵著他、縱著他的心情……
  “侯爺想留,那便留下吧。”她歎息般道。
  好像並未徹底為難到她,宋觀塵再次冷哼,乾脆躺平閉目不理人。
  他兀自生悶氣,聽到她的嗓聲低低柔柔如搖籃曲兒——
  “知會侯爺一聲,絲芝小院如廁的地方在這屋子外頭左側的小室,侯爺若有需要,自可沿著石頭小路過去,輕易能尋……然後半夜若口渴了,紅泥小爐上備著一壺茶水,隨時有熱茶可飲,再然後……欸,不成,你這樣要著涼的。”
  他聽見她起身走開,墨睫忍不住才動,想偷覷,便聽到她去而複返的腳步聲。
  下一瞬,他頸部以下全被輕輕軟軟之物覆蓋住,淡雅香氣鑽進鼻間。
  他抵然張眼,發現身上蓋著一件蓬鬆被子。
  他先是瞪大雙眼,緊接著美目細眯,因為身上這件被子的被套根本是用碎布拼湊縫製出來的,五顏六色,花花綠綠,七彩繽紛到令人……髮指,簡直比那種“納百家之福”的碎布被還要厲害。
  未等他出聲,她沖著他冰冷冷的俊顏已先笑著解釋——
  “這條被子是民女閒暇時候將‘幻臻坊’裡餘下的各樣零頭碎布收集起來,再一片片縫接起來製成的,裡邊塞著彈得松鬆軟軟的棉絮,就一直擱在箱籠裡沒用過,夜裡仍是凍人,還請侯爺將就。”
  宋觀塵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對應。
  她怕他受凍,為他張羅,他內心生出竊喜之情,但又不願她探知太多,怕面子要保不住。
  他就是如此這般彆扭,上一世到這一世,頭一回有這般體悟。
  蘇練緹的心思沒有他那麼多彎彎繞繞,只柔聲又道:“侯爺是民女的大恩人,見侯爺好好的,無病無災,那樣才好啊。”
  敢情她待他好,全因他曾於她有恩,如此而已?
  然而她所牽念著的那一世,他根本毫不知曉,完全無感啊!
  宋觀塵一下子又滿腔不是滋味,才想刺她幾句,卻見她忙著拍撫他身上的被子,似想將拼布被面上的皺痕一一撫去。
  他似躺瞅著她輕垂的面容,那樣認真,那般虔誠,竟讓他的心思驀地飄到前世的那一夜,有一個她,那人亦是認真虔誠,眉眼溫柔,手勁也溫柔,那一個她與眼前這樣的她面容重疊,表情一致,直擊他的心。
  他已然說不出話,卻聽到那樣輕軟的一句——
  “好了,這樣才齊整呢。”
  瞬間如遭電擊,完全不行了!
  他一把握住那只在被面上挪移的柔荑,使勁兒一帶,在姑娘家訝呼中把嬌軟軟的身子扯向自己,和著暖被壓在了身下。
  實不知哪裡又惹到他,蘇練緹咽了咽唾津,鼓勇道:“侯爺若不喜這件被子,內寢木台裡還備有一件,只是那已是民女過用的舊物……還是侯爺想回去了?畢竟這兒與侯府相較,定然簡陋太多,怕侯爺要睡不好。”
  宋觀塵氣息不穩,眼神如蒼鷹瞰兔,既銳利深沉又跳竄火花,恨不得張口將她咬下,但這般“想咬她”的心情絕非因怒而生,卻是飽含渴求,如久旱逢甘霖,如饑寒交迫之人終得一頓佳傾、一份熱烘烘的暖意,令他幾難把持。
  他忽然放鬆,隔著被子半壓在她身上,臉還直接埋在她頸窩處。“侯爺你……”
  “本侯困了。”他打斷她的話,輕掀的雙唇似有若無碰觸到她的頸膚,感覺底下那身子微繃,他惡劣地悄揚嘴角。
  “侯爺困了那就……”柔軟女嗓十分隱忍。
  “上上世,你說你遇人不淑,終被辜負,所以重生後你未再婚配,是嗎?”
  “……是。”欸,好喘,沒辦法,她推不動他。
  “你還說本侯有恩于你,姑娘特意來報恩的,對不?”
  “唔……對……對吧。”算是特意報恩嗎?她也不太確定,僅是目光一直追隨他,一直關注著他的一舉一動,她什麼也沒做,就只在他被車裂曝屍之後去收屍殮葬,能為他做的事其實很少很少。
  “好。”男子終於抬起頭,但那一大把烏亮亮的青絲仍散在被子上、地板上,與她的髮絲相疊相貼。
  蘇練緹忍不住又暗暗吞咽唾液,感覺一顆心快跳出喉頭。
  堪稱絕世無雙的白玉俊顏當真好看到讓人自慚形穢,她避無可避地嗅到那一股獨屬於他的寒梅冷香,美之物人人愛,她也愛看美人,只是眼前這一位美人靠得也太近,她、她有些無法消受。
  聽他說好,她勉強想厘清到底好什麼好,他低沉且堅定的聲音再起——“既然蘇姑娘是來報恩,本侯給你一個機會,就以身相許吧,如何?”今夜來這兒之前,宋觀塵完完全全沒有這般想法。
  他想見她,於是來了。
  他欲與她談開,於是來了。
  但此一時分,要她“以身相許”的話如此自然而然道出口,他內心震驚之餘竟生出可恥的愉悅,好像自己終於找到一個把柄,打著“讓她報恩”這個理由當大旗,堂而皇之親近,甚至“占地為王”。
  蘇練緹怔怔然望著他好半晌,眸子都忘記要眨了,最後斷定,這位大爺困到都說起夢話。
  “侯爺莫要鬧我。民女若然以身相許,那才叫糟蹋了侯爺。”她表情又帶縱容,想著自己可是“大娘”、“大嬸”等級的人物,才不怕英俊小夥子撩撥,遂軟語安撫道:“好啦好啦,如果侯爺需要人形抱枕才能入眠,那拿民女來充當一下也無妨,能陪侯爺安睡,也是大大報了恩。”
  語畢,她全身放鬆,由著他壓制,雙眸甚至閉起,一副準備讓他抱著同眠的勢態。
  結果她耳畔便響起男人似乎又被惹怒的聲音——
  “哼,陪睡就算報恩嗎?沒那麼容易!”
  下一瞬,她身上陡輕,寒梅淡香不再盈滿鼻間,他已翻下身在一旁躺平。
  蘇練緹撐起上身,略感頭暈眼花,緩了緩才完全坐起。
  見他賭氣般閉著眼躺平不動,她實也無話可說,隨手拉來暖被重新為他蓋上,壓好被角。
  “望侯爺安眠。”輕柔得如喃似歎。
  吹熄外間的燭火,僅留一小盞讓她帶進垂紗薄幕後的內寢。
  坐在自個兒榻上,將兩邊床幃放落,她巧肩陡然一垂,重重吐出壓在胸房間那一囤熱呼的氣息。
  好燙啊好燙,她偷偷捧住臉蛋,都想用力揉臉了,看能不能把那害羞臉紅全數揉掉。
  心跳如擂鼓一般,還道自己是什麼“大娘”、“大嬸”等級,足可笑看一切,欸欸,原來“道行”根本非常不夠……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14
發表於 2021-1-3 00:07:44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民女不願意(1)

  不請自來在姑娘家的絲芝小院賴下來,宋觀塵本以為自己將難入眠,他一向睡得少,上一世是那般,重生之後情況更糟,徹夜清醒的時候多了去,有時得靠喝得酩酊大醉才能將自己放倒睡沉。
  他原打算靜靜躺著,等到回內寢間的人兒睡去,他再起身離開。
  躺在細緻木質地板上,隨手都能逮到一顆鬆軟枕子,或是枕在頸後,或是夾在臂彎裡,又或是跨在膝窩處,竟然出奇舒適,加上暖被覆身,混著多種花味的淡淡香氣很是好聞,彷佛也有寧神之效,令他胸中抑鬱散去許多。
  一室幽喑中,他仗著目力絕佳靜靜仰望這屋中挑高的天頂,所見的景象還留有幾絲似曾相識之感,上一世的他便是這般安靜躺著、看著,在她的穿針引線中慢慢合縫起……
  受過刑的他肢離破碎、肮顏污穢,普通姑娘家怕是瞧上一眼都要惡夢連連,她待他卻那樣小心翼翼、那般溫柔親昵……她的對待既是果也是因,結成一條無形的緣絲,系住他今世重生的心。
  而這一世,他用不著她來心悅他,她不求情情愛愛那些膩人的玩意兒,他更不求,只需她待在他身邊。
  他很自私地下了決定,要她陪自己過這一生。
  所以得想想,該如何將她拐來……
  還得她心甘情願才好,如此難度更高了,但他非試不可……
  再有……那個負了她的王八蛋到底是的哪一位?
  可惡……若是讓他查出來,他非整死對方不可……
  那……究竟她對那王八蛋是不是真的還餘情未了……可惡……
  他不知自己是何時睡去,反正是腦子裡轉著一些有的沒的,轉到最後神識迷糊了,跟著就完全沒記憶。
  然後——
  “侯爺……候爺快醒醒!你醒醒啊!”他漸已熟悉的女嗓在耳邊不住叫喚,聲音壓得很低,頗著急似的。
  “宋觀塵!宋觀塵你再不醒別怪我無禮了!”他兩隻耳朵突然被用力扯住,他渾身一貫,驟然張開雙目。
  瞬間映入眼中的是近在咫尺的鵝蛋臉,那秀美臉蛋白裡透紅,紅得好像有點太過火,是被急出來的,他一愣。
  他第二眼看到的是滿屋子清亮亮的天光,透過精緻格窗上的窗紙一大束一大束地照進,遍地迤遇,令那地板上的木釘紋路顯得無比細膩,甚至隱隱催發出木頭沉香……天,竟已天亮!他再愣。
  “本侯昨夜……唔!”他嘴巴直接被姑娘家的小手給搗住。
  沒讓他再作反應,蘇練緹改而扯住他一條臂膀,立時想拉他起身,眼神拼命往內寢那邊示意,急的一雙杏眼水潤潤,驚得不輕。
  就在此時,門外有小姑娘家的脆聲傳來——“師姊躲在裡邊幹麼呀?明明都起床洗漱過,卻不見你出來吃早飯,師姊肚子不餓嗎?還有,怎麼連屋門都鎖上?”
  宋觀塵立刻聽出,那是她家的小師妹。
  蘇練緹邊拉人進內寢間邊揚聲輕嚷,“沒事兒,我、我是因剛才洗漱時不小心把衣裙弄濕一大片,換套乾淨衣物就會開門的,一會兒就好。”
  方景綿道:“那……好吧,師姊你快些換好,是師父吩咐我過來知會一聲的,今兒個織造署提督齊連大人要過來見識一下師姊那座“江山煙雨”繡屏,人已經在師父的采團那兒喝茶,再過一會兒就會移駕到你這兒。”
  蘇練緹是直到剛剛小師妹來敲門喊人了才憶起,織造署那位齊連大人突擊般來訪“幻臻坊”驗收上壽用的賀禮,原來是在今日。
  而依照她上一世的記憶,師父與齊連大人那邊並非如小師妹轉告的那樣“再過一會兒”會過來,卻是馬上要到了。這也就是為何她急到滿臉通紅,忙著要把某位大活人侯爺趕緊藏起的原因。
  宋觀塵突然就突破了那道用來分出內外與親疏的垂紗,進到姑娘家的內寢間,且不只如此,他還被推上女兒家的香榻,兩邊床幃迅速拉上,將他“關”在這漫著薄香的小小所在中。
  “噓!”香榻的主人迅雷不及掩耳佈置好一切後原已退出,一顆腦袋瓜突然又鑽進床幃內,食指抵在嬌唇上朝他做出噤聲動作,眼神有著滿滿哀求。
  這是在求他呢。
  他心情大好,伸手彈了她雪額一記,見她又攛眉又皺鼻,挨疼了卻不敢哼聲,表情竟好生可愛,于矩他大爺的心被大大取悅,揮揮手要她安心退下。
  蘇練緹回出內寢,快手快腳胡亂收拾一番,把男人的靴子一併藏好,才打開屋門,她家師妹還沒來得及離開,師父花無痕已陪著提督織造太監齊連走進她這座小院子。“景綿,幫師姊迎貴客。”她定下心神,露出得宜笑顏。
  “好咧。”小姑娘頓時精神百倍,蹦蹦跳跳地幫忙把兩扇門大大打開,把幾扇窗子也都推開,登時整個外間明亮清雅,通透到令人很容易忽略掉垂紗後頭有什麼樣的景致。
  蘇練緹主動迎向師父以及齊連。
  貴客到訪,然這位貴客與“幻臻坊”關係非比尋常,與她家師父之間的糾葛更是讓人霧裡看花,卻越看越想看。
  每每瞧見她家明明已年過四旬卻仍然清俊如昔的師父,與那位掌著織造署的提督大人立在一起的畫面,乾乾淨淨、瘦瘦高高的兩名男子,差別僅在她家師父的身長較對方略矮了些,膚色也更白皙了些……相處的氛圍那是長久以來養成的,靜好閒適,眼光相交間彼此會心一笑。
  看著那樣的他們,蘇練緹心裡頭就不住地騷動,仿佛來了一群蝴蝶任性震翅,震得人都要臉紅心跳,即是與她“幻臻坊”頗有交往的貴客,自是不用蘇練緹開口,齊連已隨花無痕將靴子脫下,還是花無痕順手接過去擺放在自己的黑履邊,這一脫一遞、一接一放間默契十足,沒讓蘇練緹或方景綿這兩個弟子有“服其勞”的機會。
  方景綿年歲尚小,還瞧不出其中細緻之處,蘇練緹則很努力地克制臉紅,朝齊連微微屈膝一福,落落大方又不失禮數地將人迎進去。
  不待她啟唇多說,齊連一下子便被那座繡屏引去所有注意力,如同昨夜不請自來的某位侯爺那樣,沉迷細賞般在巨座繡屏前佇足良久。
  再有,此際門窗皆大敞,爛漫春光落在繡面上,投落、穿透、籠罩、鑲嵌,竟把上頭的“江山煙雨”鬧出一種撥雲見日甚至是雲開月來之感,沉寂裡藏著無數靈動,靜謐中見大道通天。
  對於織造署上壽要用的這座繡屏,蘇練緹半點不擔心,真要說,這已是她第三次繡出這面屏風,而這一世的成品又更精緻,她內心無憾了。
  接下來的事情發展,在她記憶中亦清晰起來——
  明日,織造署的人便會過來將繡屏運走。
  再過十日,皇帝老兒大壽,百官進宮壽,織造署獻禮恭賀,這座“江山煙雨”繡屏在諸多賀禮中大放異彩,顯現出東黎刺繡工藝之高絕,令在場前來賀壽的外邦使臣們驚羨不已、噴嘖稱奇。
  然後她會被皇上召見,龍心大悅的正霖帝會許給她一個心願。
  上一世,她把請求指婚的心願改掉,跪請聖旨賜下權杖一面,讓她能憑著皇家權杖請動太醫院的大國手們為師父花無痕調理身體。
  她家師父一直以來就有哮喘的毛病,以往仗著年輕還能帶著她四處遊歷,如今年過四旬,身子骨真的較以往虛弱許多。
  她上上世嫁進卓府,幾年後師弟和師妹結成連理,師妹嫁雞隨雞,最後亦隨師弟回北陵定居,師父的病情便是在那時急遽惡化,待她知道時根本也無力回天。
  這一世,她依然想求那面能請動太醬院御醫的皇家權杖,保她家師父平安康泰。
  齊迪這邊果然如她所預期,從眼前的這一幕“江山煙雨”中回過神後,眼角都有些濕意了,連聲贊好。
  “好了,沒瞧見孩子臉都紅成那樣?大人再稱讚個沒完,緹兒臉都要冒煙了。”花無痕淺笑溫言,不近看的話,不容易發現眼角與嘴角的淡紋。
  齊連笑著打趣兒。“本督就不信,有這般絕妙技藝的好徒弟,花先生能不驕傲不欣喜若狂?”
  花無痕眼神流轉,輕和道:“我自然是驕傲又欣喜,大人豈會看不出來?”
  ……得了。蘇練緹決定直接臉紅給兩位“大人”看。
  她不忍,也無須再忍,反正他們皆以為是過多的稱讚才令她害羞臉紅。
  齊連這邊很快下了指示,敲定明日一早便會遣一小隊人馬過來包裹撤運。
  待兩位“大人”離開絲芝小院,蘇練緹在小師妹方景綿的幫忙下,攤開一塊紅巾將整座繡屏完全遮蓋起來,眼不見為淨啊,以防她再繼續瞧著,動不動又想添進更多東西,需知“留白”亦是一門學問。
  這件“江山煙雨”的繡作,至此終算大功告成。
  只是該做的事已然做完,方景綿一副想賴下來長聊的模樣,一屁股往角落枕堆那兒一坐,自發地提起養在小爐上的陶壺,替自己倒了杯熱茶。
  小丫頭不怕燙舌似的先灌了一大口,這才一吐為快道:“師姊,你說啊,那個什麼斷袖之情、龍陽交歡,就是師父和齊連大人那樣吧?”
  正想著該用什麼藉口支走師妹,好讓藏在內寢裡的某位大爺趕緊離開,驟然聽到這話,蘇練緹腳下一個踉蹌,險些跌跤。
  “你、你從哪裡聽來這樣的詞啊?”震驚。
  方景綿揮揮手,像在表示這沒什麼,小臉蛋老氣橫秋。
  “外頭不少書攤、書肆都有話本可買呢,有才子佳人的本子,也有才子對公子、公子對小廝、小廝對王爺、王爺對將軍、將軍對軍師……欸,多的是,咱們家的織工和繡娘們常是湊錢去買,大家輪著看,既能調適身心還能多認識一些字,咱看多啦,沒啥稀奇,只是師父和齊連大人這一對活生生在眼前上演,就覺好奇些啦。”
  蘇練緹到得這時才驚覺自己有多無知!
  竟還以為她家小師妹單純天真好糊弄,根本天大誤會!
  只是小師妹到底都看了什麼東西?
  奇書嗎?還是其實就是……淫書?
  她這個當師姊是不是該管一管?
  而現在管……還來得及嗎?
  方景綿根本不知她在糾結,一股腦兒把心底的事全盤托出——
  “師姊你是沒覷見過啊,上個月師父喚我進他老人家的彩園,特意指導我的繡功和織藝,我定力沒師姊那樣好,師父親傳幾手巧技要我自個兒練習,我練不到兩個時辰就瞌睡連連,最後就伏在練架邊上睡著,迷迷糊糊間,我知道是師父過來往我身上蓋了件披風,然後……我還聽到聲音,師父在跟某人對話……”
  “某人?”蘇練緹的好奇心不禁也被勾起。
  方景綿腦袋瓜一甩,歎氣。“自然是齊連大人啊,那聲音不男不女的……呃,不是要對他不敬,純粹實話,反正就是齊連大人突然出現在彩園,師父還要他小點聲,別吵醒我,然後……後來……我實在禁不住就偷偷掀開眼縫兒。”
  “那……那師妹都瞧見什麼了?”其實多少能猜測出來,她邊問著,都想邊揉揉發疼的額角。欸。
  但方景綿似乎覺得光用語言述說無法通透表達,這一次還添上動作比劃。
  小丫頭一口氣把茶灌光,隨即起身扯著師姊的手疾步往內寢奔去。
  蘇練緹先是一愣,瞬間心跳狂跳。她想制止師妹已來不及,小丫頭“刷!”一聲揮開垂紗幕,一進去就往睡榻上一坐。
  慶倖的是,方景綿八成太急著表達,所以連床褥也沒空撩開,直接演起來——
  “師姊,我覷見師父和齊連大人並肩坐在榻上,師父坐這兒,齊連大人坐這兒……”說邊挪動屁股蛋兒換位置,一人分飾兩角。“齊連大人就去拉師父的手,師父一開始小小掙扎著,像這樣,再這樣,最後這樣……”左右兩隻小手互搏般演得賣力。
  蘇練緹整個看呆,也整個驚呆。
  從她所站之處去看,床幃隱隱約約映出-個坐姿閒散的男性身影,那男人根本躲著“聽壁腳”聽得很是悠然啊!
  方景綿又道:“最後師父就沒了堅持,由著對方握住手,唔……然後……兩顆頭顱越來越近,兩張臉就貼在一塊兒了。”眼前不滿十二歲的小師妹,比她家萱姐兒走的時候還小,卻已見識了那麼多。
  她方寸間又亂又心疼,遂與方景綿並坐在榻緣邊,不理床幃裡的那人了,她摸摸小丫頭的腦袋瓜,嗓音低柔——
  “師父只是喜歡上了,也被某人深深喜愛著,不管對方是男是女,彼此寫愛才是最最重要的……往後你也會有深深喜愛、喜愛到想將一生託付的人,那種喜歡的心情,你定能感受得到,而師是不父與齊連大人就是那般,就像你方才說的,那沒啥稀奇,是不?”
  方景綿清亮眸子溜動,像頓時想通什麼似的咧嘴一笑,她頭用力點了點,臉蛋有些泛紅。
  蘇練緹回以笑顏,再次輕撫她的頭頂心,聽她脆聲道——
  “師姊被那個可惡的甯安侯強行帶走的那天,師父都求到齊連大人那裡了,齊連大人當晚就有回應,遣人送信過來,要咱們別太憂心,他承諾會儘快幫忙厘清一切,嗯……就覺得他其實也挺疼咱們家師父的,這樣……挺好啊。”
  她突然提到甯安侯,蘇練緹氣息一凜,背脊陡然繃緊,小丫頭卻是不爽地繼續發表心聲——
  “錦京百姓都說他甯安侯高潔俊逸、冷峻剽焊,哼!冷峻是有啦,又冷酷又嚴峻,感覺半點人味兒也無,凍都給他凍昏迷了,還講究什麼高潔俊逸?別鬧了!還好這位姓宋的迷途知返,曉得連夜把師姊送回來,要不,咱們就告禦狀去,告到他脫褲子!”
  “師妹這話……”蘇練緹忽感毛骨悚然,有一隻大掌似有若無隔著床幃貼上她的肩頭,她硬生生將訝呼壓在喉底,身子卻無法克制一顫。
  “師姊怎麼了?”不知情的小丫頭晃著兩條小腿。
  “沒事……那個……啊!對了,師姊幫你裁制了一套新衣,景綿個兒越長越高,衣裙瞧著都變短了,來,你過來哦哦,在那兒呢。”
  “真的嗎?我要看我要看!”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15
發表於 2021-1-3 00:07:57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民女不願意(2)

  蘇練緹趁機將一臉期待的小師妹拉到內寢角落。離那座床榻遠遠的,並且從箱籠內取出折得齊整的新衣裙。
  方景綿才將衣裙拿到手,立時迫不及待地攤開。
  “師姊,這個翠綠和嫩黃的配色真好看呢,我好喜歡啊,我馬上換!”
  蘇練緹阻止不了,見小丫頭毫不避諱當場解開腰帶,她連忙把人往屏風後面推,還道:“景綿慢慢換,不急,等會兒換好了師姊再幫你看看,看有無須要修改的地方。”
  她退出屏風,迅即挪步到榻邊,掀開一邊床幃往裡探,就見宋觀塵好整以暇斜倚柱架而坐,八成睡了一夜後好幾縷頭髮逃出束縛,他不知何時已卸下束髮用的玉冠,此時就任長髮輕散,襯得玉顏如雪,更俊三分。
  但蘇練緹沒那心神欣賞美人,明確地對他比起手勢,意思是要他趁師妹在屏風後換裝,讓他趕緊離開。
  她真的比劃得十分賣力,輔以眼神示意,男人卻如墜五裡迷霧版申請迷惑,還歪著頭對她無辜眨眼。
  是怎樣?他怎麼就看不懂?然後他看不懂之後決定不再看,竟拍拍枕頭乾脆躺下,大又想繼續窩下去的事態。
  那繡花滾邊的枕頭是她的私人之物,此時被他拉來蓋在腰腹上的棉被當然也是,其實……整座黃楊木架床內的小小天地就是她最最私密的小所在,這時被他大剌剌霸佔,且一開始還是她自己將人塞進去的……
  她驀地頰熱欲燒,想去拉他起來,屏風那裡已有動靜。
  “師姊我換好了,都不用修改啊,師姊看我好不好看?”方景綿走出屏風,兩眼仍在自個兒新衣裙上,對著架在梳粧檯上的一面大銅鏡攬鏡自照,還左右轉動身子故意令裙擺搖搖。
  蘇練緹暗暗歎氣,趕緊再將床幃放落,走向師妹。
  “好看。”她衷心道,幫小姑娘整理領子和腰帶。“景綿可好看了。”
  方景綿開心笑。“謝謝師姊,師姊對我真好。”
  “景綿待我才是好,永遠那樣信我。”連要她隨自己去偷皇帝下曝屍、不得收殮的罪人屍首,她竟也二話不說、半句不問,隨她一起蠻幹。
  方景綿再次咧嘴笑開,露出可愛酒窩。“我們是一家人嘛。”
  “嗯,一家人。”蘇練緹眼角有些泛潮,再次感恩上蒼賜給她如此神妙的機會,能夠修正她曾犯下的錯、保住該珍惜的一切。
  “我要穿出去讓師哥瞅瞅,知道是師姊親手替我作的,他肯定會羡慕得不得了。”小姑娘說風就是雨的,一說完人便跑開,撩開紗幕跑了出去,很快已不見影兒。
  終於終於,可以專心對付鳩占鵲巢的某人了。
  此際若再把門戶全數關起反倒容易讓人起疑,所以就保持原狀。
  她自認襯不出興師問罪的晚娘臉孔,但覺得還是要嚴肅一些才好,所以努力板著臉,而為防旁人耳目,也顧不得什麼了,乾脆整個人鑽進床幃內。
  結果看到的是猶若海棠春睡般撩人的一幕。
  男子的黑髮鋪放在枕面和榻面上,他側臥著,掩下一雙如扇墨睫,額寬而飽滿,眉間舒朗,櫻唇微微張著,許是窩在床幃內久了,他頰膚染開輕紅,仿佛迎春而綻的粉桃花……
  蘇練緹用力掐了大腿一把,逼自己“清醒”,不能因美色昏迷。
  “侯爺……侯爺醒醒。”見他羽睫輕顫,她咬咬唇。“民女知道侯爺根本沒睡著,你就是……想作弄我而已。”
  那兩道纖長的眼睫終於徐徐掀開,宋觀塵對上那表情有些困擾卻仍然溫柔的鵝蛋臉。“你适才連名帶姓喚本侯了?”語調聽不出起伏,更聽不出他此時心思。
  被突然這麼一問,蘇練緹氣息陡然繃緊,試著裝傻。“有、有嗎?民女不記得了。”
  “有。”他斬釘截鐵,偏不放過。“你很凶喊著本侯,還說本侯若再不醒就別怪你無禮。”略頓,“本侯就在猜,蘇姑娘是想如何對我無禮?雙手揪住本侯的兩隻耳朵,捂本侯的嘴,然後呢?接下來有什麼招?”
  “我那是……”她芳頰更紅,澀澀擠出聲音。“……那、那我家師父偕同齊連大人都要到了,師妹那時更等在外頭呢,侯爺不醒,民女又如何杠得動你?一時情急才動手,民女跟侯爺賠不是。”
  她原就采跪坐之姿,此刻便跪直身軀,雙臂環圍,朝他拜下。
  宋觀塵沒讓她完成這個跪拜磕頭的賠罪禮。
  他一掌托住她肘部,定定然望著她。追根究底是他夜闖她的小院,還要無賴地留下來過夜,然後一覺到天明便也算了,他是睡到日上三竿猶未醒。
  錯在他,都是他的錯,她卻連回個嘴也不會。
  她跟他道歉,向他賠罪,那模樣和眼睛盡顯真意,沒有半分不甘和嘲諷,更無敷衍,但他卻鬱悶了,胸臆間又繃又疼,很想嚴厲地教會她,別任人這樣吃得死死,別讓誰欺負了去,然而另一方面又喜歡上這種欺負她的感覺,喜歡她對他的縱容和遷就。
  內心那荒蕪許久的土地有什麼正破土而出,攀爬向上,望入她水潤潤的眸底時,仿佛嗅到勃勃生機。
  “蘇練緹——”他忽然喚她姓名,輕沉音色喚得她秀背微顫、眸子瞬也不瞬。
  他徐聲道:“你確實得賠不是,但本侯要的是實質的賠禮,而非磕頭認錯這樣簡單。”“那侯爺……意欲為何?”她一顆心七上八下。
  “本侯要你替我裁制成套的新衣,布料由你挑選,顏色和款式亦由你全權作主,不許不好看,不許不舒適,得令本侯十分滿意才成。”“……”她傻住了。
  她率直清亮的注視讓他臉皮微燙,好像就要被瞧出端倪。
  對!他就是同她家小師妹“爭寵”了!如何?
  “你家小師妹背地裡非議本侯,本侯可以不追究,但你為她量身裁縫、贈她新衣,本侯看著自然眼紅,你要賠罪,就拿全套親手裁制的新衣來當賠禮,就不知蘇姑娘認不認賠?”
  ……是說,她不能認嗎?
  師妹方才口無遮攔罵了他,這事可大可小,他拿出來掛在嘴邊,要她如何輕忽?
  況且僅是向她討要一套新衣罷了,完全是她能力所及,她當然想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她並非逆來順受,而是……就是……總視他為同行之人,這一世也許就僅他們倆彼此知根知底,所以啊,總想待他再好一些。
  “民女認的。侯爺若不棄嫌,民女很是願意。”她軟軟言語,雙肩放鬆。
  “本侯還要一條男款發帶,就如你那晚幫我束髮的那條,須得一模一樣才可。”他微繃著俊臉要求。
  她心思瞬轉,瞬間已理解,明白他所說的“那晚”,指的是上一世她為他清理殘軀的那一夜,她不僅沐淨他的發,還用一條雪蠶冰絲編織而成的發帶為他束髮。
  上一世。
  那一夜。
  他沒有身死魂消。
  他一直聽著她的喃喃自語,一直看得那樣清楚。
  倘苦侯爺也能如我這樣幸運,那……那我希望,希望侯爺能重生在美好時候,別再受任何苦楚,要讓自個兒好好的,一直那麼好,令誰都欺侮不了你。
  上一世,那一夜,她待他的心思誠然不欺,到得這一世仍然未變。
  她眉目輕斂,所有歎息全藏在一字一句的吐氣如蘭裡——“侯爺所求,民女俱知了,定會好好備上這份賠罪禮。”
  結果她的輕易妥協令床幃內這個小小所在陷進古怪的安靜中。
  蘇練緹自己也察覺了,不由得再次瞄向他,卻發現他氣息窒礙般扯了扯襟口,俊臉異樣通紅。
  可是她弄不清,他是因為發怒才漲紅臉,還是另有其他原因。
  欸,儘管她模樣才十八,面嫩得很,真要說起來,明明較他年長,怎麼好端端仍會被他的情緒左右?
  再有,跟他這樣窩在床幃內,鼻間盡是他身上的寒梅冷香,眼前盡是他撩人之姿,她這位如狼似虎的“大娘”都快起了不該有的心思,這樣實在太糟糕、太齷齪啊!
  內心重重一歎,終是忍住想用力揉臉的衝動,她力持鎮定,深深吸了口氣問道:“不知侯爺可還有其他吩咐?”
  床幃內持續靜謐,好似他亦在沉吟斟酌。
  忽然,他道:“關於那一座‘江山煙雨’的繡作,你說,你曾用那一件作品求得聖上賜婚,是嗎?”
  “……是。”她點點頭。
  “這一世若然有同樣機會,你可願再求一次?”
  刹時間,蘇練緹覺得水光湧出就要模糊視線,她不明白他在想什麼,張唇無語,僅能怔怔然望著他。
  宋觀塵輕揚嘴角,再道:“如本侯這樣的人,外貌許是好看,但內裡腥臭黑透,可一但成為本侯的人,必得本侯一生庇護,我也絕不會再重蹈上一世的覆撤,你可願再求一次賜婚,把自己嫁予本侯?”
  她靜了好一會兒,最終遵從內心所想。“民女……不願意。”
  他了然般再次笑了笑。“好。”
  好……什麼?所以直接拒絕就好,可以如此簡單嗎?
  就在蘇練緹以為這個詭異話題到此為止之際,他卻越過她撩開床幃下榻,並拋下一句——
  “無妨,本侯總能想到法子。”
  “侯爺……”蘇練緹見他往外間走,不得不起身追去,腦子裡挺亂,只曉得要把方才藏起的靴子拿出來物歸原主。
  宋觀塵俐落地套上靴子,由著髮絲慵懶披散,他回眸輕睞,目光熠熠生輝。
  蘇練緹陡地一個回神,忙張唇問:“侯爺要想什麼法子?剛才那話是何——”
  “今晚見。”他沒讓她問完。
  “什、什麼?”她有沒有聽錯?
  男人還是未作答,大步踏出屋門,等蘇練緹踩著繡鞋踉蹌追出時,絲芝小院裡早沒了他的蹤影。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16
發表於 2021-1-3 00:08:13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他的小桃源(1)

  開到荼靡花事了。
  時序來到春末夏初,一切便如蘇練緹上一世所遇見的那樣——
  錦華殿上,百官為皇帝賀壽,由提督織造太監齊連所上呈的賀壽禮驚豔全場。
  正霖帝對那一座取名為“江山煙雨”的巨幅繡屏喜愛得不得了,至尊高貴的天子甚至在屏風前佇足良久,感動到目中泛淚,久久才見平息。
  不僅皇帝一人如此,前來賀壽的各國使者中聽說亦有深諳此道之人,當場激切到渾身顫抖、口中念念有詞,全然顧不得禮數直撲到繡屏前,拉都拉不走,喚也喚不清醒,猶如瘋魔一般,後來還是讓御前侍衛敲昏了腦袋瓜,才能將人抬離錦華殿。
  奇才啊!
  我東黎大國在織繡工藝上竟有如此驚世絕豔之才,不需動刀動槍上戰場衝殺,就能令各國俯首稱臣,彰顯我東黎國威,如此這般的人才不召見進宮,好好獎賞一番,如何能夠?待正霖帝召來提督織造太監齊連問清楚奇才的身分後,內心加倍驚奇。
  皇帝本以為這人應該是織造署裡的某個經驗老道的能手,又或者是某個流派的老師父,結果全都不是。
  據聞,這位奇才年僅十八,還是個未出閣的黃花大閨女,此巨幅繡作是她生平第一件獨力完成的大作,以前從未試過這種尺寸的繡品,前後足足花了她大半年時間。
  更值得一提的是,全賴她那位素有“十指若幻,起落臻至”的恩師將所有本事傳授給她,並給予滿滿信心,由著她任情任性發揮,將一門派鬼斧神工之技發揮到淋漓盡致之境,最終才有如此這般的佳作獻世。上壽大典圓滿結束,隔日,龍心大悅的帝王即召“幻臻坊”的蘇大娘入宮覲見。
  已是第三回 見皇帝,蘇練緹心情沒有太大起伏,但“幻臻坊”裡的大夥兒那是既緊張又興奮,鬧到都沒法兒安穩坐在織機和繡架前好好上工,尤其年歲最小的小師妹方景綿,說要幫她挑選衣裙和配飾,幾乎把她絲芝小院裡的衣物箱籠翻了個底朝天。
  就連一向清心穩重的師父都顯得有些不淡定,不斷囑咐她要小心再小心,還說已請齊連大人往宮裡托人,會幫忙照看她。
  宮裡遣內侍前來接人,蘇練緹獨自坐在前往皇宮的馬車上,不禁憶起上上一世那個陷進熱戀情愛、不能自拔的傻姑娘。
  那時候的她在前去覲見皇上的這條路上,內心忐忑難以言喻,卻也早早想好要跟皇上討什麼賞賜。
  這一世,她不想再嘗那般滋味,一但將心交付,便是由著對方主宰,而結果怕是永遠要傷痕累累了。
  她好不容易從那噬魂奪魄的深淵中爬出來,不能再蠢第二次……
  這一世若然有同樣機會,你可願再求一次?
  她肩頭陡顫,閉目養神的雙眸跟著掀開,怔了怔,表情有些苦惱。
  她不懂宋觀塵的想法,那樣的問話來得太莫名其妙,自己怎可能嫁他?他又看上她什麼?
  上一世她關注他多年,熟悉他的面容身影以及外在的行事作風,然與他從未相識,若非後來她為他修補屍身,他的神識是不會知道她這個人的……難不成他重生在十歲,從那時開始尋找她,這麼多年過去,自己無意間也變成了他內心的某種執念?
  更令她迷惑頭疼的是,這位皇城大司馬甯安侯爺可說屢屢以身試法。
  自從有第一次夜闖她絲芝小院的事之後,很快就有第二次、第三次……他沒有再通宵連旦地留宿,常是小憩一、兩個時辰,要不就是在天快亮之前離去,睡到日上三竿險些被發現的事,他沒再讓它發生。
  ……你可願再求一次賜婚,把自己嫁予本侯?
  原本以為他會再提及此事,豈知她料錯了。
  他根本隻字不提。
  幾次摸進絲芝小院討茶喝時,他總一臉懶洋洋,賴在軟枕堆裡昏昏欲睡,絕口不談那一夜他問過的話,好像那樣的事完全不存在。
  欸,結果她就更起不了頭,問不出口啊!
  此時已抵速宮門外,她按指示下馬車,隨內侍的引領步行入宮。
  一切皆如前兩世那樣,走過好幾道宮門,經過無數座宮牆,見發到威風凜凜的大內侍隊,還有一批批動作俐落卻安靜無聲的宮娥和內侍們。
  前頭領路的內侍小太監終於停下腳步,在一番通報後,她才被領進據聞是皇帝平時的起居間——純元閣內。
  覲見過程十分順利,正霖帝誇讚她的那些用詞亦都沒變。
  蘇練緹應對起來半點不吃力,反正就是磕頭再磕頭、謝恩再謝恩,如此一來便不會有錯,然後終於等到皇上開口賞賜,她也如願討到一塊能請動太醫院御醫們出診的御賜權杖。
  她心裡沒有遺憾,覺得自己做得很對,往後“幻臻坊”會更好,師父的哮喘症能請來大國手御醫幫忙把關,師弟、師妹以及坊裡的眾人都能安穩生活,這樣就足夠了。
  謝完恩,待她退下,這趟入宮覲見也就差不多該結束,再撐一下下即可。
  哪裡知道待她跪拜完起身欲走之際,紫檀木浮雕龍騰九天紋的那張羅漢榻上,那坐姿閒適、邊翻著群臣奏章邊與她說話的帝王突然隨口一句——
  “出宮前去皇后那兒拜見一番吧,皇后亦十分喜愛出於你手的那幅“江山煙雨”繡作,知你今日進宮,說非要見你一見不可。”
  不對!
  前兩世她不曾被皇后召去啊!
  身旁小內侍一聲輕咳示意,讓傻傻愣住的她立刻回過神。
  “……是,民女遵旨。”又是深深一拜,這才退出純元閣。
  等她被領進皇后鳳頤宮中的暖閣,內心不由得再一次怔愣。
  明亮暖閣內可不僅皇后一個,一眼掃去,除了主位上那名豐腴美麗的女子外,左右兩旁加起來還有五、六名女子被賜坐,蘇練緹沒來得及看清眾女長相,只知她們身上的衣著與飾物皆十分華美,布料更是僅在宮中才有。
  “民女‘幻臻坊’蘇練緹,拜見皇后娘娘,拜見各位貴人娘娘。”只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了,她恭敬行禮,嗓聲清脆。
  啊!她記起來了,當今掌鳳位的是宋氏一族出身的女子,且正是甯安侯宋觀塵的胞姊。
  她才想起這事,慵懶倚著迎枕坐在主位上的女子已嬌柔笑道——
  “抬起頭讓本宮瞅瞅。”
  “是……”她只得聽話揚起面容,對方美眸直勾,彷佛充滿興味兒,瞧得她臉都紅了還得力持鎮定,但這位宋氏女子的眼睛生得跟宋觀塵很相似,眼型長長的,眼尾那一挑別有風情,笑起來那叫“怒招桃花”。
  他那一夜回眸輕睞,朝她道“今晚見”時,眼睛就是笑成這般模樣。
  噢,天啊,蘇練緹你清醒點,別一再想著他啊!
  “蘇姑娘生得很俊啊,莫怪有人惦記著。”宋恒貞對她招招柔荑,並示意身邊宮女上前將人扶起。
  此時坐在左右幾張圈椅上的嬪妃們亦紛紛開口——
  “確實很俊呢,聽說蘇姑娘十八歲了,可有婚配對象?”
  “怎麼?蓉妃姊姊這是想替蘇姑娘牽紅線嗎?皇后娘娘方才都說了,蘇姑娘是有人惦記的,蓉妃姊姊可別壞事啊。”
  “佳妃妹妹瞧你說得,我不過就問問嘛,只覺得十八歲也不小了,再耽擱下去可不太妙,沒別的意思。”
  另一名嬪妃帶笑插話。“十八歲哪裡算大?瞧人家姑娘光“江山煙雨”的繡作便令僅外邦使節們俯首稱臣,十八歲立此大功,為師門揚眉吐氣,為自個兒揚名立萬,蘇姑娘這個年歲有此成就,令人欽羨得很呢。”
  “曦妃姊姊也別妄自菲薄,妹妹沒記錯的話,姊姊十八歲便為皇上誕下龍子,那可是大功一件哩,也令旁人欽羨不已。”
  “曦妃姊姊那是多少年前立的功?有十五年了吧?姊姊保養得挺好啊,那膚質瞧起來都跟十八歲的蘇大姑娘差不多,妹妹佩服。”
  這一邊,蘇練緹順勢讓宮女扶起,還一帶被帶到皇后娘娘跟前。
  她面上保持沉靜溫婉樣兒,腦袋瓜裡實有天大疑惑,忙著揣度皇后的話意,誰知幾位妃嬪們竟拿她作筏,似有若無地過起招來。
  她何德何能啊?這絕對是無妄之災!
  但不回應絕對不成,在場每一個她都開罪不起。驀地,她一隻手被拉住,輕握她小手的宋恒貞對一臉輕訝的她笑了笑,隨即對底下的妃嬪們道——
  “好了好了,本宮都還不及讓蘇姑娘仔細知曉你們是誰呢,你們幾個到自個兒鬧騰起來,要把蘇姑娘嚇著,今兒個誰都別想學什麼手藝。”
  皇后半開玩笑的話適時平息一觸及發的“戰役”,也登時幫蘇練緹化解掉“危機”。
  接著,蘇練緹便被皇后身邊貼身服侍的一等宮女帶領著,與在場的幾位妃嬪正式見禮,她謹遵皇后娘娘的懿旨行事,朝貴人們一一屈膝深福。
  行完一輪禮,蘇練緹被宮女領回皇后娘娘身邊,竟還被賜了坐,她內心受寵若驚之餘更不忘甯定心志、細細沉吟,遂主動問——
  “皇后娘娘方才提到學手藝一事,想來今日召民女過來,是想問一問民女在那一幅“江山煙雨”繡作上所用的針法為何,是嗎?”
  她這話問得輕巧了,真要把話說坦白,其實就是這群後宮女人想“偷師”。
  但身為“幻臻坊”大徒弟、花無痕流派的掌舵手兼傳承者,她自然不會讓這群後宮貴妃娘娘們有無地自容、面子上掛不住之感。
  相反的,她要以害為利。
  對方既然想堂而皇之“偷師”,那好啊,那她就將幾個無關緊要卻十分花俏的小技傳授出去亦無妨,還得冠上她家師父以及自家流派之名,若能由東黎內廷往民間流行,讓東黎百姓甚至是這海宇內外的人們皆對她“幻臻坊”如雷灌耳、尊崇倍至,她便不墜師父花無痕之名。
  聞她此言,宋恒貞也沒跟她囉嗦,一個眼神示意便讓一旁伺候的人全動起來。
  不過須臾時候,暖閣裡並上八張方桌,六名宮女抬出一件尺寸甚光卻離完工尚有好長一段路要走的巨幅繡品,攤放在桌上。蘇練緹淡淡一瞄便已了然於心。
  她起身走到未完成的繡作前,頷首溫聲道:“‘王母娘娘百仙蟠桃宴慶壽圖’……這是皇后娘娘以及幾位貴人娘娘的心意吧?是特意為了太后娘娘七十大賀壽繡品,是嗎?”
  當今太后將在今年中秋佳節前度過她的七十整壽。
  蘇練緹記得上一世因太后大壽,正霖帝特意大赦天下,一些罪行較輕的犯人被釋放了不少。
  圖中,被眾仙眾星拱月的王母娘娘比喻成太后本人,圍繞在王母娘娘身邊的美麗仙子們則是皇后所率的宮中大小嬪妃,遠方有仙人吹奏仙樂,近處是仙女在雲朵上以舞祝壽,圖的意喻非常貼切,若輔以絕妙繡工必然驚世絕豔。
  “蘇姑娘當真秀外慧中,才幾眼就瞧出端倪。”宋恒貞緩緩坐直身軀,玉手搭在一名宮人的小臂上,幾步走到蘇練緹身側與她並肩而立。
  皇后娘娘都起身了,幾名妃嬪哪裡還敢把屁股黏在椅上,紛紛起身靠近,一下子全圍在尚未完成的巨幅繡作品前。
  宋恒貞很快接著問道:“那蘇姑娘可是知道,今兒個請你過來,究竟意欲為何?”
  蘇練緹心下明白,皇后應該不是要她幫忙繡制,而是要她好好指導她們幾個,這服賀壽圖若能由皇后領著幾位嬪妃合力完成,敬獻給皇太后,那樣才叫功德圓滿,意義非凡。
  她將想法老實道出,竟引得幾位貴人先是一愣,隨即面面相覷,接著還咯咯笑出聲。
  蘇練緹見她們一個個以香帕遮口、笑得花枝亂顏,華服奪目,頭飾與耳璫閃亮亮,一時間還真有些眼花撩亂之感。
  到底哪裡好笑?她說錯什麼了嗎?
  “蘇姑娘通透啊,真真是七巧玲瓏心。”宋恒貞美眸裡盡是讚賞。“只是把這物件抬出來擺著,姑娘便把本宮與幾位姊妹的心思全猜中。”
  “可不是嗎?跟聰明人說話就有這等好處,今日可體會了一回。”“蘇姑娘這般聰明,想必教人的法子定也聰明得很,各位姊姊在女紅刺繡這門功夫可都不知強過妹妹我幾倍,蘇姑娘可得多幫忙本宮。”
  “蘇姑娘可不能厚此薄彼,得雨露均沾才好呢。”
  “雨露均沾?呵呵,這話該說給皇上聽吧?皇上連著三晚都在你那兒過夜,妹妹可勸過皇上一句?”
  蘇練緹頓時深覺自己正陷進一個可怕的風暴中。
  “後宮”這潭子水太深,可不能傻傻被攪進去,求生本能在血液裡竄著,她遂選在此時清清喉嚨、輕揚唇角溫婉言語——
  “這繡圖明顯分出六個區塊,嗯……右上這塊是出自皇后娘娘之手,左上這一角應是曦妃娘娘您的手筆……右中這邊是佳妃娘娘的,左中則是蓉妃娘娘,然後右下這塊是娘娘您的,左下這塊則是這一位娘娘您的。”邊說著,眼神挪移,一一迎上對方驚訝愕然的眸光。
  最後一位被點到名的妃嬪不禁誘聲問:“你、你是怎麼瞧出來的?”
  蘇練緹靦腆一笑。“這件繡作雖未完成,但每塊兒多少都繡上一些了,對照皇后娘娘與各位貴妃身上的衣裙繡樣,再用刪去排除之法,其實不難猜出。”總之是各有各的喜好,除了會命令底下人為自己刺繡,等輪到自己親手穿針引線了,亦會採用自己喜愛的繡法,這也是習慣使然。
  她柔聲又道:“瞧這些針法,幾位娘娘各有各的長處,只是如此這般練到最後,六個區塊的差別將益發明顯,尤其是相連的部分,想融合得天衣無縫根本不能夠,屆時娘娘們的心血怕是要白白浪費。”
  站在她身側的皇后娘娘兩道眸光瞬也不瞬,蘇練緹迎向對方的注視,心臟震了震,後者那張潤腴美臉上的神態,有讚賞,有驚豔,更有意味不明的笑……
  蘇練緹莫名生出一種感覺,方才幾位娘娘為了“雨露均沾”這四字幾要鬧起,身為後宮之主的她並未插手,好像就為了看她這個小小民女會如何應對。
  但那又不是惡意的,至少她察覺不出來,真要說有什麼的話,還比較像對她充滿興味,想親近她、觀察她、試探她。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17
發表於 2021-1-3 00:08:32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他的小桃源(2)

  “蘇姑娘既已指出問題所在,是否有妙招可解?”宋恒貞的語調揉著一股親昵。
  應下那古怪感覺,蘇練緹微微屈膝一禮,道:“回皇后娘娘,民女可整合這些針法,加上最後的收尾修整,問題應該就能迎刃而解。”
  “當真?”
  蘇練緹不禁露齒一笑,因為皇后娘娘此刻的模樣飛眉瞠眸、朱唇園張,像稚子驀地瞧見什麼夢寐以求的玩意兒似的,歡喜真情流露。
  她堅定頷首。“倘若皇后娘娘允可民女在這幅繡作上動針,民女自當竭盡所能。”宋恒貞玉手輕拍了下,“好,就按蘇姑娘的意思來辦。”
  共同參與太后這份賀壽繡作的幾位妃嬪亦相顧而笑,顯然內心大石頭落了地,笑起來無比明媚,朵朵都是嬌花。
  蘇練緹垂頸斂眉又行禮,道:“那麼,為了便於整合,民女有個不請之請。”“你說。”
  “民女想看看皇后娘娘與各位娘娘行針刺繡時的手勢與姿態。”任何的細微調整,皆可帶出不同的改變。
  宋恒貞想也未想,笑眯眯點頭,“本宮允你!”
  甯安侯宋觀塵雖是當今皇后的胞弟,除皇城大司馬一職又兼御前行走,但他一個大男人,皇帝老兒的後宮實不好讓他動不動就闖。
  上一回還是因正霖帝要他出宮前走一趟鳳頤宮,他才大大方方前去探望皇后長姊,然而今日,一得知某位姑娘被召進鳳頤宮,驚得他五臟六腑快移位,不得不火速進宮。
  皇后長姊曾下懿旨,入鳳頤宮,他可以無須通報長軀直入,但他從未那樣做過,今日還是頭一回直闖入內。
  他絕對想像不到,一踏進鳳頤宮暖閣,呈現在前的會是這般景象——
  一張尺寸甚巨的繡架擺在正中央。長方形繡框將緞面繃得緊緊的,繃出那料子該有的珍珠光澤。
  圍著繡架而坐的六名女子衣著華貴、妝容端麗,不是居妃位便是具貴嬪身份的娘娘們。
  當中還包括他的皇后長姊,每位娘娘的身邊都跟著兩名宮娥幫忙理線穿針,不沾陽春水的六雙手有條不紊地在鍛面料子上一針針刺著繡著。
  之所以能有條不紊,甚至還有說有笑,他不得不想,主因實是出在那名鵝蛋臉姑娘身上。
  那姑娘的衣裙配色很是雅致,裙面上的繡花布圖顯得別出心裁,妝容清麗,髮式簡單端莊,看得出為了這次的進宮面聖,有稍加打扮過。
  但她依然是她。
  徐步在皇后以及五位妃嬪娘娘之間走動,時不時佇足提出建言,她神態沉靜,不充不卑。
  “佳妃娘娘處理的這一塊恰是仙女騰舞的部分,若用‘斜底雲針法’較能繡出飄逸之感,像這樣……嗯……對,對,佳妃娘娘一點就通,這幾針真繡出韻味兒了,真好,真的很好啊。”
  讚美之詞雖不豐富,但勝在語氣誠摯,簡單幾句就令被稱讚的人心花怒放,下針更添自信。
  “嗯……蓉妃娘娘繡的這一塊多是人物的臉部,神態尤其重要,瞧啊,這幾個部分就繡得無比出色,只是若針法能改橫而縱,從底往上拉針,把膚色以及線絲的潤色呈現出來,效果定然更好。”
  她“傅道、授業、解惑”的語調如此輕和,神情又這般溫柔,且還能一針見血、立竿見影,令幾位後宮貴人們一下子信服得不得了,言談之間變得更親近輕鬆。
  這時宋恒貞故意唉聲歎氣,嬌嗔:“都說要‘雨露均沾’的,怎麼就獨厚你們幾個,都不理本宮了?”
  聽到皇后這般說話,原要誠惶誠恐才是,蘇練緹尚未及出聲,佳妃、蓉妃等人竟忍俊不住噗嗤笑出,隨即笑成一片,都聽出皇后娘娘是故意拿方才險些吵開的話題來逗弄大夥兒的。
  蘇練緹對所謂“雨露均沾”的話題實在戒慎得很,面上淺淺露笑,內心哭笑不得,正打算將幾位貴人們的注意力重新拉回針法和繡品上,眉目不經意一揚,面外而立的她與立在門邊的高大男子對上目光。
  宋恒貞這時也察覺到氛圍有變,一見來人,笑得更是見牙不見眼。“惦記蘇姑娘的人可來了呢。”
  蘇練緹的衣袖被皇后娘娘暗中輕扯一記,耳中隨即蕩進對方壓低的嬌音,要力持鎮定越發艱難。
  這一世的進宮領賞突生枝節,莫非變數正是他甯安侯宋觀塵?
  “知你今日奉旨進宮,本侯僅是私下請兩位相熟的宮中內侍幫忙照看,不知此事是如何傳到皇后姊姊耳裡,才導致你剛離開純元閣又被請進鳳頤宮。”
  侯府寬敞的馬車車廂內,宋觀塵身穿常服坐姿隨意,兩指夾著車窗垂簾探開一小角,望著大街上一如往常的喧器景致。
  他語氣雲淡風輕,坐在他對座的蘇練緹卻聽出十重音色。
  靜了會兒,終歎氣道:“侯爺一向潔身自愛、不近女色,從之前的兩世直到如今已過弱冠,一直都未成親……侯爺突如其來關照起民女,難怪會引得皇后娘娘也留意起我來。”
  欸,果然,變數是他啊!
  然後适才在宮中,他進到鳳頤宮與皇后長姊以及幾位妃嬪娘娘們見禮後,直接表明是來接她出宮的,眾人瞧著他們倆的目光都變得不一樣了,她欲辯無言,何況僅是小老百姓一枚,人微言輕,還能說什麼?
  宋觀塵忽地放開簾子,俊龐轉正。“本侯算是潔身自愛嗎?”果真潔身自愛,就不會不請自來夜闖姑娘家的小院香閨,更不會上癮似的,一闖再闖,甚至夜宿至天明。
  蘇練緹面頰微紅,知道他意有調侃,心裡不禁有氣。“狀似!侯爺是狀似潔身愛,其實……其實是……”
  “其實是?”一道劍眉高挑。“其實是道貌岸然!”袖底的手握成小拳頭,衝動嚷出。
  宋觀塵一怔,驀地仰首哈哈大笑,清朗笑聲頓時蕩滿整座車廂。
  蘇練緹困窘瞪著他。“你、你笑什麼?”
  漂亮桃花目光亮晶晶的,一根長指揭掉眼角的笑淚。“本侯笑啊,竟能把一個狀似溫柔嫺靜、淡定自持的姑娘氣成這般。”“狀似”二字有故意加重音之嫌。男人生得像他這般好看已然罪過,笑起來更加罪過,蘇練緹硬生生揪住心神才沒被他迷惑了去。
  她撇開臉決定不理人,學他剛剛撩簾望外的姿態,漲紅的臉蛋和鼓伏明顯的胸脯顯示怒氣尚未平息。
  但,宋觀塵半點不惱,還隱隱感到歡愉,因為她沖他發脾氣。
  像一下子拉近與她的距離,在彼此深知對方秘密之後,又更親近一步。
  望著那溫潤秀美的側顏,心頭漫開一抹軟意,他緩聲道:“你進宮領賞,皇上果然允你一願,聽說你討的賞賜是一塊能請動太醫院大國手們出診的御賜權杖,主要是為了師尊的哮喘舊疾?”
  “……嗯。”朱唇輕抿,不再多話,但胸房起伏已漸漸緩下。
  “本侯原先還抱著希望,結果確實落空。”
  ……你可願再求一次賜婚,把自己嫁予本侯?
  蘇練緹氣息微紊,眸光一直沒轉向他。“是侯爺抬愛了。”一顧,“侯爺能得這一世一生,自該尋一門好親事,滿錦京多的是高門閨秀、才女佳人,任侯爺挑選。”“可惜本侯與那些女子無法交心。”他清淺一笑。“我與你才算真正的知根知底,不是嗎?本侯圖的就這一點。”
  她放開垂簾,眉目仍淡淡斂著,好半晌才與他對上。
  鵝蛋臉上的怒色早已消散,對他,她總是縱容寬待,沒法兒生氣太久,她低柔啟聲——
  “可我不願意。”
  “本侯知道。”五官清俊舒朗,全無火氣。
  四目相接,蘇練緹忽覺心房刺疼刺疼的,她扛住那股想縮肩拱背環住自己的衝動,沉靜揚唇,“民女會時時擦亮雙眼,看侯爺如何在朝堂上翻雲覆雨,成為東黎第一權臣。”“好。”他頷首,目光瞬也不瞬。
  以為把事都說開了、說通了,她也跟著點點頭,突然記起什麼似又道——
  “對了,親手為侯爺裁制的衣物已完成,發帶也繡好了,看侯爺哪晚得空可以來絲芝小院一趟,我……”等等!
  不對!大大不對!
  她怎會要他夜裡過來?
  這樣理所當然,好像他入夜靈時闖她的香閨是再尋常不過的事!
  天啊,她這是完全遭他制約,把他那些很不應該的行徑都看成了正常嗎?
  見她驟然停頓,又見她咬唇一臉懊惱,宋觀塵立時意會過來,不由得再—哈大笑,照樣笑到美眸濕潤潤,非常不厚道。
  “本侯……哈哈哈,好……好……哈哈哈——本侯定然選個夜黑風高的時候前去拜訪,試一試姑娘為我裁制的新衣!”
  蘇練緹惱到都想敲自個兒腦袋瓜,臉蛋一下子又紅通通。
  她一雙柔荑在鼓鼓的胸脯前交叉急揮。“不用的不用的!豈敢勞駕侯爺親臨?我、我……民女會親自將新衣送至甯安侯府,明兒個一早就送,侯爺日理萬機,見天忙得團團轉兒,入夜且好好歇息,睡飽覺,養足精氣神,不用來的!”
  “可本侯想去。”
  “真的不用,民女……”
  “本侯想去。”
  “民女送去侯府就好,明兒個就送,真的真的,侯爺好好歇下,我……”
  “可本侯在你那兒才有辦法合眼深眠、睡一頓飽覺。”語氣淡淡漠。
  “啊?”她傻掉。
  宋觀塵輕眨墨睫,似歎似笑。“你那兒,像我的小桃源。”
  “……”她喉頭一噎,心中凜然,氣息又不穩了。
  就在她怔怔然與那張清風明月般的俊龐對峙時,前座負責趕車的侯府車夫突然出聲令馬匹停下,不待宋觀塵問話,車夫已隔著車廂板門低聲稟報——
  “侯爺,前頭街心上被一輛大型馬車給堵了,瞧那勢態,應是車軸斷裂,正趕著換那根車軸。”
  “是哪家馬車?”宋觀塵問。
  “瞧見車前掛牌了,是瀚海閣卓閣老家的馬車,除一隊護衛隨從,馬車周遭尚圍著數名丫鬟和嬤嬤,小的猜想,馬車內至少有四、五名以上的卓家女眷。”略頓,“俟爺,卓家有人過來了。”
  宋觀塵一聽到是瀚海閣卓閣老家的馬車,下意識已留意起蘇練緹的神情。
  果然不出他所料,與他同乘一車的姑娘五官頓時發僵,即使離她尚有一小段距離,都能感覺她呼吸不對,直到聽到卓家滿車皆是女眷,她交握的雙手明顯放鬆許多。
  然而就在此際,馬車外響起一道溫文儒雅的男子清音——
  “在下瀚海閣卓閣老之孫卓溪然,向甯安侯爺賠罪。今日天朗氣清,領著家中幾位妹妹郊外踏游,不料回程車駕有異,顧及到滿車盡是府中未出閣的女眷,不好在大庭廣眾下抛頭露面下車換乘,遂不得當街修繕馬車,阻了侯爺去路,還望寬宥。”
  去路被擋,還是被一群女兒家所擋,宋觀塵很能夠寬宥。
  但事情不對,真的很不對……又或者得說,實在是太對?他愕然察覺,與他相對而坐的姑娘再次緊繃,繃到渾身發顫,交握的十指無意識般掐進自己的肌膚中。
  她並未避開他的注視,卻是杏眸圓瞠,潤潤黑瞳中爍著近乎倉皇的水氣,什麼都沒有掩下,什麼都忘記掩住,任他一瞬間看個清楚明白。
  這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吧?
  他想,是尋到那人了,那個曾令眼前女子傷透芳心、嚇得她再也不敢將自己交付出去的卓家人……原來是馬車外與他說話的這位卓家長孫——
  卓大公子。
  卓溪然。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18
發表於 2021-1-3 00:09:01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已許久未夢(1)

  卓大公子生得一副好皮相,清俊斯文,謙謙儒雅。
  宋觀塵知道自己亦生得一副好皮相,真要裝,他也能扮斯文、裝儒雅,但卓大公子的“俊”與他的“俊”大有不同。
  他五官生得過於細緻,唇紅齒白,一雙眼尾微挑的桃花眼尤其不好,若非習武多年又擔任武職,從骨子裡透出的冷硬剽悍壓過一切陰柔,才令他外表的俊美不帶女氣。
  卓溪然的容貌、身形以及氣質,完完全全就是書香傳世的大家中培育出來的子弟該有的模樣,眉清目秀,文質彬彬,一襲闊袖寬袍甚是飄逸,才子佳人的話本中,他必然是那唯一男主角。
  今日卓溪然認出甯安侯府的馬車前來致歉時,他並未下車,僅撩開一小道簾縫將人打量淡淡問——
  “可需本侯相助?”
  “馬車再過片刻即能修好,多謝侯爺好意,只是擋了侯爺去路,著實有愧。”卓大公子拱手又行一禮。
  他低應一聲,將簾放落,隨即命自家車夫繞路而行。
  “多謝侯爺。”馬車外響起清朗謝聲。
  之後一路將人回到“幻臻坊”,與他相對而坐的姑娘半聲不吭。
  ……那一世負了你母女倆的,是錦京卓家裡的哪一位?
  ……我慶倖自己已然清醒,不願再去回想,侯爺且放過民女吧。
  如今是她自個兒露餡,才聽到那人聲音,整個人便不對了,這般異狀,他又豈會察覺不出?
  更教人著惱的是,她應也知曉他看出來了,卻隻字不提,莫非真想這樣朦混過去?他與她,是這世上彼此知根知底的唯一夥伴不是嗎?
  她的沉默不語令他非常、非常的不痛快!
  不能只有他一個人不痛快,不拖她下水,繃在胸中的這口惡氣沒法子解!
  於是夏風夜爽的深晚,鬼魅般的高大黑影熟門熟路地再闖姑娘家的絲芝小院。
  習慣使然,讓他再不痛快都曉得要脫鞋再入內。
  他足下無聲,穿過寬敞外間直直進到紗簾後的內寢,銀白月光從輕敞的窗子灑進屋內,再穿透輕紗床幃落在榻上那女子身上。
  仗著目力絕佳,即便四周光源僅依賴那一抹高懸天際的淡淡皎色,他仍可辨清紗幃內的她早將薄被踢到邊角,僅著單衣絲褲的她面向外邊側臥,兩腿間夾著一顆胖枕,懷裡更抱著一團,微微蜷縮的睡姿如稚兒深眠那樣安詳,安詳到……讓他內心滿滿的不痛快都不忍泄出。
  感覺胸臆間有什麼被化解開來,佇足在姑娘家的床榻良久,他動也不能動。
  等到能動時,他任自己挨著榻邊緩緩坐下,就坐在木質地板上,一直望著她,坐著坐著,忽覺睡意襲來。
  是該睡了。
  來到這個他內心所屬的“小桃源”總能讓自己好眠。
  於是高大昂藏的男人忘卻怒意、忘卻今晚夜闖的初衷,他只想好生眠上一覺,畢竟瞌睡蟲兒在不知不覺間已爬滿全身。
  昏昏欲睡間,他在姑娘家的床榻邊就地躺平,神識墜進夢鄉前,最後一眼看到的是滿滿又朦朧的明月光。
  床前的……明月光……
  宋觀塵知道自己入了夢境。
  他在作夢,但醒不過來。
  嘿,你年十二,本世子長你一歲,咱倆年紀相仿呢,錦京百姓訧愛拿你我相較,都說本說本世子生得夠好看了,但宋家大郎生得更加好看。
  聽聽,話說成這般,哪能不惱人?
  少年聲音略帶沙嗄,夾雜在話中的笑聲偏尖銳,對方離自己很近很近,不是正在作夢的這一個自己,而是夢中那個遭下藥的十二歲小少年。
  宋觀塵,醒來!
  沒有用。
  他被困在原處,知道是夢,卻進退不得。
  夢中,他變成旁觀者,一層透明水鏡將他阻擋在外,他無法衝破水鏡去阻止一切,亦無法將神識拔離,只是看著,被迫看著……
  華屋中,取暖用的麒麟浮雕紅銅爐上架著鐵板,底下滿滿精炭燃出的紅火燒得整塊鐵板直冒白煙,不小心落下幾滴茶水,鐵板面上立時“滋、滋——”激烈作響,眨眼將水蒸騰得不見痕跡。
  爹,您要玩夠了,該讓我也玩玩吧?
  呵呵呵,我就想瞧瞧,沒了半張臉,宋家大郎還能好看到哪兒去?
  惡意的笑語幾是貼著十二歲少年的耳朵蕩開,隨即他的長髮被拽住,拖行,半張臉被人往鐵紅的鐵板上重重壓落。
  滋!滋滋——滋滋——哈哈哈,有烤肉味兒,香啊!宋家大郎的烤肉香,哈哈哈——
  身為旁觀者的他不該感到疼痛,這畢竟是夢,不可能會疼。
  但,那屬於上一世記憶的痛苦燒灼從神識底層冒出,先是從裂縫滲出,然後是泉湧,跟著似暴雨狂浪,兜頭罩臉打得他難以自持。痛……很痛很痛!
  半昏迷中仍頑強抵抗,使盡所有力氣勉強將左臉抬起一點點,沒讓眼珠也一併燒壞。那些痛,喊也喊不出,以為靠著剽悍意志全數壓制了,卻是這般毫無預警破土而出,惡感化作毒藤爬滿全身,他不能束手就擒,也絕不會乖乖受縛……以牙還牙,以眼還眼,若墜深淵,也要對方賠命……
  “侯爺……侯爺醒醒啊……宋觀塵你給我醒醒!”女子氣音驚急,“再不醒我、我打人了!”其實早就左右輕扇了他面頰好幾下。
  蘇練緹夜裡睡得正香,直到內寢某處傳來陣陣唔唔嗯嗯的怪響,那聲音低沉痛苦,像似猛獸被逼至絕境、即使傷痕累累仍張牙舞爪狺狺咆叫。
  她驀然驚醒,一撩開床幃再度吃驚!
  男人何時來的?
  該不會半夜特意要來試那套新衣吧?
  他沒喚醒她,還睡在她內寢間的地板上算什麼?
  結果腦袋瓜裡一個個冒出的疑問全丟置腦後,因為她發現,他夢魘了!
  他眉心成巒,緊緊糾結,齒關咬得好緊,下顎繃得硬邦邦,身軀和四肢好像遭某物困鎖,他胸口起伏用力,氣息過分短促,感覺都有些出氣多、入氣少了。
  不敢鬧得太響,但又喚不醒人,她當機立斷跨坐在他腰上,左右開弓輕賞他好幾下巴掌。
  “宋觀塵!”記起之前他頭一回夜闖,睡到日上三竿難喚醒,她最後出招好像是掐他兩耳,那就再試一次。
  她抓他耳朵使勁兒掐。“你醒醒……啊!呃……宋、宋觀……呃呃……”
  一陣天旋地轉,她連口氣都沒能換上,頸子就被男人一掌扣住,遭他反壓在地,後腦杓撞在地板上的這一下著實不輕。
  她兩手改掐他的健腕,努力擠出聲,這一次宋觀塵反應倒快,五指陡松,但沒有移開,指尖冰涼的大掌密密貼著她溫熱頸膚。
  蘇練緹克制不住地顫抖,頸側脈動尤其明顯,莫名覺得他的指尖似對那一顫一顫、活生生的脈動格外留連。
  月光清清的屋內,他背光壓在她僅著單薄寢衣的身子上,幽暗無明的臉上,那雙長目是唯一的亮點,既清亮又深邃,瞳仁兒裡彷佛竄著兩簇火,瞬也不瞬朝她越看越近,近到鼻尖都快觸到她的,那姿態如猛虎嗅薔薇,又像想藉由氣味再次確認被他壓制住的人是誰。
  該不會還沒夢醒吧?
  難道是……還不夠清醒?
  “侯爺,是、是民女……蘇練緹。”她暗暗吞咽唾津,一聲輕呼險逸出口,因為男人像確認足夠了,連聲知會都沒給,放任整個人壓下來,冰涼涼的臉直接往她頸窩裡埋。
  是很沉,但還能順利呼吸,所以她沒有選擇掙扎,而是用沒被壓住的那一條細胳臂悄悄環上他的背,攤開五指在那方寬背上輕輕拍撫。
  “侯爺作惡夢了。”並非問句,是淡淡道出事實。他氣息不對,體溫偏寒,滿額冷汗。
  背脊甚至很隱晦地發顫。
  她身上的男人沒有答話,當她主動抱他、拍撫他時,她能察覺到他渾身先是一震,接著才很慢很慢地放鬆,最後虛脫一般賴著不動。
  她推敲著,閒聊般再次開口,嗓聲溫柔。“侯爺這一世活得順風順水,過的好生滋潤,那麼……這個惡夢應該就不是今生事,而是前世憾了,是嗎?”
  埋在她頸窩的那顆腦袋瓜似有若無蹭動,感到他深深地呼吸吐納,亦感覺到自己的單衣衣角被他一把抓住,越揪越緊。
  她好香。
  被他壓在身下的女子軟綿綿充滿實感,獨觸于她的馨香融進一股能令人定靜的氣味,似檀似蘭,在這小院中她親縫親制的每顆迎枕、抱枕以及每塊坐團,他都能嗅到那樣的沉穩香氣。
  困鎖在惡夢中,他嗅到的是她的氣味,香氣化作一根無形卻無比柔韌的線絲,伸向他,將他纏繞,再一點一滴、一寸一縷,慢慢把他的神識從夢中拖出。
  先是氣味,然後是她的聲音,再來是她的碰觸。
  他終於擺脫糾纏,終於徹底清醒,終於重新掌控了自己。
  終於。
  似意識到自身正耍賴般壓得姑娘家快喘不過氣,他終於抬起頭,下一刻即從她身上翻下來,與她並肩平躺在溫潤的木質地板上。
  蘇練緹胸房確實被壓得有些疼,男人翻身躺在身側,她也沒想挪動,僅悄悄抬手揉了揉自個兒胸脯,再悄悄吐出一口氣——
  忽然——
  “我已許久未夢。”宋觀塵靜道。
  她心頭一震,直覺那定然是個很糟糕很糟糕的夢——
  一個真正在他命中發生過的惡夢。
  “民女倒是常常作夢,夢中許多皆是前塵之事。”她內心暗歎,語氣仍像閒談,半帶好奇。“侯爺的夢,那夢裡之人可還記得有誰?”
  不是沉默以對,亦沒有令她久等,她聽到微啞輕沉的男子聲嗓蕩在夜裡。
  “有我,有瑞王父子。”
  蘇練緹驟然一凜,從心到四肢,從內到外,狠狠抖了一記。
  這話題他竟沒有避開,那麼,她就更不可能停在這裡或回避。
  “他們對你做了什麼?”她很訝異自己的問聲可以這麼穩。
  這一次男人沉默了好一會兒。
  她忍不住側目,見他兩眼直直望著挑高的.似在沉吟如何說道。“上一世……本侯在歷劫半年後被救回,在治傷不久之後,關於本侯傷勢的種種流言蜚語便也傳開。”略頓。“那些並非流言,更無蜚語,全數是真。”
  蘇練緹一下子便想起那些話,那些錦京百姓們在茶餘飯後偶爾翻出來閒聊的閒談。
  他們說,那十二歲的宋家大郎毀了容貌還不是最慘。
  他們說,被請進宋府的御醫們不僅忙著醫治小小少年臉上的火燒,更得醫治渾身上下數都數不清的鞭傷、咬傷……
  他們還說,那少年甚至連胯間玉莖以及後庭魄門亦傷痕累累。
  歷經前面兩世,蘇練緹之前試圖厘清他暗殺瑞王父子的因由為何時已大致猜出,只是今夜聽他主動提起,清冷的語氣沒有一絲起伏,卻是往她心湖掀起浪濤。
  他開始將夢中的一切告訴她,不只今晚所作的夢,更有上一世在無數夜中令他驚醒的夢境,他淡淡述說,彷佛那些真的僅是夢罷了,夢中出現的人、那些人做過的事,全是虛空。
  “……到後來,藥下得越來越重,有一回趁機想逃,從那艘畫舫跳進河裡,遊不到岸邊便沒了力氣。”他嘴角忽然勾了勾。“那一次像是真的死去,魂魄離體,看著自己像塊破布般被打撈起來……直到後來受斬於西市口,才又再次體會到那種感覺,看著破碎的自己被拾了去、再被一針針縫合……”
  蘇練緹喉頭發堵,淚水早已濕了雙眸,把兩邊軟絨絨的鬢髮和耳朵也都打濕。
  原來他的臉是那樣傷的。
  原來傳言中那些鞭傷、咬傷,甚至是他胯下股間的傷痕,根本是閒言碎語中輕描淡寫掃過的一筆,而一名小小少年所曆之劫,其殘酷可怖,又有誰知?
  那道平靜無奇的男嗓繼而又道——
  “瑞王喜歡孌童,瑞王世子盡得乃父之癖,這些事被遮掩得極好,加上瑞王又是聖上一母同胞的至親手足,即便所有罪行真能人贓俱獲,若天子有心回護,絕對動不了他瑞王府一根毫髮,更別想要毀其根基……這些事,本侯是上蒼陀山習武之後才漸漸想通。
  “當年父親率人循線找到我,很清楚那群所謂的水寇根本是幌子罷了,真正的背後指使者是瑞王,以我父親當時從三品侍郎的身分,要弄垮瑞王府根本是癡人說夢。”
  他忽地停頓下來,蘇練緹咬著唇思索他告知的這一切,微啞出聲——“我想……令尊大人應是勸你忍了,他要侯爺忍下,而身為父親的他心頭定是泣血。”宋觀塵低應一聲,淡淡又道:“瑞王保證,只要我們宋家把這個悶虧好好吞進肚裡、爛在肚裡,他暗布在朝中的勢力便可為我父親所用。”
  “侯爺一開始必定難以接受。”她無法想像他當時心境,只覺一顆心疼得難受。
  他扯出一個沒有笑意的翹弧。
  “我父子二人自那時起未再交語,即便幾年後本侯藝成下山,重返錦京,到後來被新帝判死、斬首西市,僵局仍未打破。”
  許多事就是這樣,感情尤其如此,一但破裂了、疏遠了,即使最後明白對方的苦心用意,但想回復到舊時樣貌卻已是大大不易。
  “幸得侯爺重生,那這一世侯爺便與令尊大人重修舊好了是不是?”
  他被她“重修舊好”的用詞悄悄逗笑。
  事實上重生這一回,他依然還在拿捏與父親宋定濤之間的相處方式,雖說這一世的瑞王父子早早被他滅了,他與父親之間未生嫌隙,卻也親近不起來,原因在他,畢竟死過一回,前世的傷化作夢魘,時不時提醒著。
  “一切順其自然。”他給了個不鹹不淡的回答。
  但蘇練緹已覺欣慰,為他感到欣慰。
  她摸到他的衣袖,輕輕揪著,淚仍靜靜在流,她吸吸鼻子道——
  “一切都會好的。順其自然,那樣也很好——我很……很替侯爺歡喜。”
  她揪著他衣袖的柔荑忽然被他一把抓住,五指握得很緊,不讓她躲開。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19
發表於 2021-1-3 00:09:16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已許久未夢(2)

  宋觀塵緩緩朝她側首,在月明中望著那張哭得有狼狽的容顏。
  她彷佛不曉得自己在哭,那樣的哭法沒有太多聲響,只是眼淚一直湧出,那兩丸眸珠像浸潤在水中的黑晶石,兩道羽睫一眨,上頭掛了珍珠淚,亦泛薄光。
  她一抽一抽吸著鼻子,額發、鬢髮都已淚濕,卻沖著他揚唇。
  而反觀自己,該哭的人好像是他,但是自上一世到這一世,他從不知哭泣滋味,取而代之的是滿滿復仇之火。
  心中一直很空,尤其重生之後,這世上之人即便與他血脈相連,再無誰能知他曾經經歷過的那些,他本以為這樣很好,好得不能再好,此生的他清白無垢、如玉無瑕,後來才明白過來,一切僅是表像,內在的宋觀塵早已爛透。
  在至親面前他得裝著,扮演他該有的模樣,然,閺暗晦澀的那一面,一直都在,如深不見底的黑淵,在他入夢甚深時,再將他吞噬。
  結果他遇到她。
  莫名其妙的,遇到了她。
  這一次他改成側臥,目光似兩把火炬,將她的手拉至兩張面容之間,仍緊緊抓握不放,蘇練緹微怔了一下,臥姿亦隨他改變,於是兩人就變成面對面側躺,身軀皆微微蜷曲,宛若生長在母體中的雙胎,氣息貼近,彼此相連。
  “侯爺還有心底話想說嗎?你說,我都聽著。”聲音很輕,像一根細羽撓在心間。
  他有些面無表情,但神態很認真、專注。
  “本侯覺得很髒。”
  “什……什麼?”她沒聽懂,眨眨眸,結果淚水又滾落一堆。
  他嚴肅解釋,語氣仍淡。“經歷過那些嗯……不愉快,臉毀了便也作罷,但只要與人距離太近,內心便生出骯髒至極的惡感,若對象是稚童倒還能忍,倘若是成年人,不管男子,皆教本侯厭惡。”
  她定住不過一個呼吸,立時反應過來。
  “侯爺上一世年近而立一直未婚,原來是這個原因?”一頓,似意會到什麼,她本能想抽回手,身子還想往後拉開距離,想讓他自在些,但一連串的動作皆未成功,她表情略顯無措。“侯爺……”
  宋觀塵堅決不放手,眉宇間更無半分勉強或隱忍。他嗓聲一轉沙嗄。“但你不會。對你,本侯不覺得髒,一切是那樣清除澄澈,我的、你的,上一世與這一世。”
  她接近他,來到他身邊,兩人從此交集,不管她作何想法,他都已無法放手。
  “你今生不願再動情,不願再落苦海,那很好,本侯要的也不是那些,我只是……只是想有一個伴,彼此知根知底,可以談心說事的伴侶,既是夫妻亦是摯友,如此而已……”蘇練緹通紅的眸中,再度盈滿新淚。
  實在不行了,她顧不上模樣如何,沒被他握住的那手抓著單衣白袖就往雙頰和鼻下蹭,蹭掉狼藉的淚痕和涕水。
  相視良久,她才勉強忍住淚水擠出話來——
  “可是我……我沒法兒再求、求皇上指婚,我沒法兒了……再沒有那樣的契機了……”她不知自己哪裡惹他發笑,但他真的就笑了。
  俊顏綻笑,非同小可,瞬間把心思迷茫的她迷得七葷八素。
  “無妨,本侯總有法子。”他將她的手拉到胸口,額頭小心翼翼觸碰她的。“只是你可願意?”
  她被迷惑了,傻乎乎的,但也沒有對他鬆口。
  她不曉得他想用什麼法子,也不需要他費心神的。
  什麼都不論,就論兩人的身份吧,根本就是天壤之別、天差地遠!
  上上一世的她任情任性,逮住機會執意嫁進卓府,當時的卓溪然不過就是卓府的大公子,身上未有功名,更未領任何官職,就連個虛職也沒有地。
  可他宋觀塵不僅是定國公府的世子爺,更憑自身功績受封甯安侯,掌著皇城軍司的兵馬兼御前行走,他是天子眼中的香餑餑,大紅人一枚,絕不是她能高攀的物件……當然,她也沒想去攀附,只是這奇詭難解的命中牽扯,一世又過一世,終讓她心疼起他。
  該如何是好?
  誰知,他忽然明瞭般眨了眨眼,沒再逼她,卻將俊龐貼靠過來。
  她的氣息瞬間變得又熱又亂,心音都不對勁兒了。
  男人貼得很近很近,鼻側貼著鼻側,呼吸吐納靜靜交纏。
  這不是嘴對嘴的親吻,而是臉貼著臉的親昵,兩股不一樣的氣味漫進彼此的鼻腔與胸臆間,比唇舌纏綿還要纏綿。
  不髒……他嗅到暖且安穩的沉香,甘願沉醉,就算從此不醒亦無妨。
  憐惜……她嗅到男子滿懷的清冽梅香,今夜所聞太折人心志,無法抵拒,只能由著他來親近。
  “陪本侯睡會兒吧。”他低啞要求,有些可憐。“我的底細你俱知,最不願人知的秘密你亦聽了去,你明白的,本侯不會對你怎樣。”
  他的話直戳她的心窩,蘇練緹都覺得他是故意的。
  故意把傷痕累累的內在揭給她看,故意誘她深入,故意令她欲放難放。
  他在向她乞憐,而她又哪裡有本事能硬起心腸待他?
  心熱臉紅,她用力推推他。“……要睡上榻去睡,躺在地上要著涼的。”
  她看見男人露出有些孩子氣又夾雜得意的笑顏。
  無妨,本侯總有法子。
  宋觀塵所求的轉折終於出現。
  那是一場刺殺行動,發生在一個秋風颯爽、秋陽如金的美好午後。
  刺殺對象——當朝天子正霖帝。
  事發地點——前往皇家獵場的官道上。
  皇家獵場距離錦京若快馬加鞭得跑上整整兩個時辰,但皇家秋狩,車駕與護衛隊伍拖得長長一條,浩浩蕩蕩的,行進速度不快,預計得到傍晚時分才能陸續抵達。
  當然,皇家出遊嘛,定有一部分人手已快馬趕至目的地,到通場那裡先行佈置妥當,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就等皇上聖駕抵達。
  這一次秋狩,皇后宋恒貞因風寒才剛剛病癒,鳳體甚虛,只得遵照醫囑留在宮中休養而未隨駕,正霖帝遂僅帶著兩位正得寵的妃子前往,連近來對馬術展露極高天賦的七公主嘉怡亦隨父皇出遊。
  至於皇子們,唯獨五皇子殷祺沒能隨行。
  聽說幾個月前五皇子突然昏倒,全身抽搐不止,還吊眼口吐白沫,把生母趙美人以及貼身服侍的老嬤嬤嚇得肝膽俱裂,最後雖救回一命,也張眼醒來了,但變得有些認不得人,且還十分怕生,動不動就把自己縮成一坨瑟瑟發抖,口中念念有詞。
  趙美人哭哭啼啼求到皇后那兒,再怎麼說畢竟是皇子,最後是由宋恒貞出面請旨,令一干御醫們聯合會診,只是醫治的結果並不樂觀,五皇子怕是廢了。
  話說回來,乘了一上午的車,越坐腦袋瓜越昏昏欲睡,正霖帝午後便棄車從馬,還把天真爛漫的嘉怡也抱上馬背,父女倆一路說說笑笑,豈知嘉怡說起話清脆甜美,論起事那是引經據典,年紀小小已頗有自個兒的見解,令正霖帝暗暗吃了好幾驚,望著嘉怡的眼神都不一樣了。
  五十多名蒙面客就選在此際行刺。
  敵人來得太快,前仆後繼一波波撲向騎在馬背上的皇帝,御林軍雖第一時間將正霖帝團團護在中心,未料賊人砸破毒丸放出紫色毒煙,擋在外圈的御林軍瞬間倒下一大片。
  毒煙仍彌漫四周,刺客應是事先服用瞭解藥,毒煙對他們起不了作用,但御林軍這邊就慘了,戰力一直被削弱中。
  大統領範升見情況不對,令餘下兵力護著正霖帝的坐騎避到後頭小石林中,利用天然地形作出一道屏障,自己則單槍匹馬將刺客阻在石林外。
  無奈猛虎難敵猴群,武狀元出身、一路被提拔到御林軍大統領的范升被對方連發的暗器逼落馬下,肩背亦中多刀,他被六名刺客糾纏住,其他刺客紛紛撲進小石林中。
  這一天,許多人以為一條命就要撂在這兒.再也見不到明日朝陽升起——
  範升這麼想。
  御林軍們這麼想。
  隨行伺候的宮女內侍們這麼想。
  妃嬪皇子們這麼想。
  甚至連正霖帝也不得不這麼想,因為護在他身側的侍衛越來越少,已不到十五人了。唯有與父皇共乘一騎的嘉怡不這麼想。
  小小帝姬揚高白裡透紅的小臉蛋,纖手高指,脆生生大喊——
  “父皇,是舅舅!是舅舅啊!”
  正霖帝面色蒼白聞聲望去,就見那從天而降的“飛將軍”一身銀亮薄甲,胯下雄駒黑得發紫發亮,鐵蹄一落便踩碎敵人胸口,再見馬背上的他手握銀槍一記千軍橫掃,立時將七、八名刺客逼退。
  “舅舅!”嘉怡興奮到雙頰通紅。
  她最喜歡舅舅了,是除了父皇和母后外,最最喜歡的人兒。
  舅舅曾告訴過她,不管她遇上什麼樣的危險,他都會來救她,她從剛剛就一直想著舅舅,默聲祈求,果然願望就達成了,舅舅沒有騙她。
  宋觀塵側首沖著眼神明亮的七公主安撫般咧嘴一笑,隨即對正霖帝道——
  “皇上恕罪,微臣救駕來遲。待微臣掃蕩這群賊人,再向皇上請罪!”
  宋觀塵說話的同時,追在他後頭的十名手下已然趕至,戰力陡增,將刺客又逼退一大段。
  但……心臟稍稍歸位的正霖帝覺得五臟六腑又要翻攪起來,因為又見賊人隨手砸破藥丸,紫色毒煙無邊漫開。
  正霖帝絕望地以為,前來救駕的宋觀塵人馬很快就要倒下大半——
  結果,並沒有。
  將皇帝護在中心的十多名御林軍侍衛怕毒煙飄來,遂拉著皇帝的坐騎一退再退。
  但即使退得遠遠躲在另一方巨石後,帝王兩眼依然炯炯有神,瞬也不瞬看著他的皇城大司馬領著眾人殺敵。
  那銀白薄甲的剽悍身影毫無顧忌地沒入紫色毒霧中,銀槍上的一簇紅櫻成了最搶眼的一點。
  殺聲震天,沖將過來又沖將過去,慘叫聲不絕於耳,卻再不見任何一名刺客近身。
  帝王於是明白了——
  他,已然安全。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20
發表於 2021-1-3 00:09:32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謀妻當自強(1)

  “這幾日先搬回定國公府養傷,別讓你祖母擔心。”宋定濤下朝後讓隨從將馬車直接拉到嫡子的侯府宅第,探望宋觀塵的傷勢。
  “若不要祖母擔憂,就別把孩兒受傷之事告訴她老人家,父親替我瞞著便是。”傷者並未虛弱臥榻,而是略顯拘謹的端坐在院落內的雅軒。
  正霖帝秋狩途中遭刺殺一案發生于前日,宋觀塵事先自然清楚所有來龍去脈。
  上一世,毫不知情的他並未出現,皇帝最後雖逃出生天,但隨行的御林軍幾被滅盡,大統領範升奮戰至最後,撐到京郊駐軍趕來馳援才倒下,最終殉職。
  這一世,他跳出來救駕,左臂與右腿各挨一刀,這兩道傷是他故意挨的,相信掛點彩搏帝王垂憐,有助他之後欲行之事。
  宋定濤實不知該如何與自己唯一的嫡子相處。
  記得孩子稚齡時頗愛黏著他,也不知從何時起,孩子像一下子長大了,在他面前變得越發持重少言。
  老實說,身為一名父親,他已無法對這般優秀的兒子要求更多,只能暗自腹誹正霖帝,都怪皇上太過偏愛他宋家的大郎,封爵便算了,竟還御賜侯府!
  特意御賜的宅第若然不住,豈不是打臉天子?
  可皇上此舉根本是在“拆散”他們父子之情,其心可議!
  壓下對帝王不滿的意緒,宋定濤面容微繃。“傷勢如何?昨日為父讓人送來的上等金創藥可用了?我那裡還有幾瓶上好的內服藥,能補氣補血,回頭再遣人送來。
  “府中亦有上等的藥,父親無須勞煩。”他很快拒絕。
  雅軒內的氣氛一下子變得沉滯,宋觀塵明白問題出在自己身上。
  此時此際忽然想到在絲芝小院那一夜,他對那座小院的主人坦然交底,不僅僅是那些醜惡,骯髒的遭遇,更包括被救回後必須隱忍的心境……
  女子那雙杏眸湧出的淚彷佛流進心裡,不知不覺間將他內心凍寒多年的一角浸暖,而道出一切,有了“知心人”,他渾身變得輕飄飄,好像從裡到外、從頭到腳都被滌盡。
  幸得候爺重生,那這一世侯爺便與令尊大人重修舊好了是不是?“重修舊好”怕是不能夠。
  但,父慈子孝之類,他可以試著配合。
  清清喉嚨,他放緩語氣,“孩兒這裡有宛姑姑以及幾位大小管事照看,宮中亦賞賜不少良藥,不會有事,倒是父親瘦了許多……”
  宋定濤費了好大力氣才將受寵若驚的表情掩下,亦假咳兩記清清聲音,道:“為父無事,每日三餐食欲甚好,進得甚香,不過你祖母卻是正餐少食,偏愛甜品,勸不聽阻不了,實在心疼。”
  提到祖母,宋觀塵心口不禁一暖。
  上一世他十二歲出事,歷劫半年歸家,祖母大人早為他哭瞎雙眼、哭壞了身子,之後不過一年光陰,老人家便病故離世。
  這一世他已及弱冠,祖母依然健在,他若特意回定國公府,十有八九都是為了探望已近七十高齡的老人家。
  “孩兒近日會再回定國公府探望,屆時再勸勸祖母。”這兩年,向來精明的老人家也常犯糊塗,令他很是牽掛。
  宋定濤一歎。“也就你說的話,你祖母還會聽進一二。”
  是啊,因為他在老人家心裡是最最金貴的嫡長孫,祖母大人疼他若性命,他的話對老人家而言舉足輕重。宋觀塵近日常想著,如若他的甯安侯府有了當家主母坐鎮,一切妥妥貼貼,穩穩當當,他也許就能把祖母接到侯府奉養。
  他想,祖母大人與他相中的那個姑娘,相處起來應該挺合拍。
  這一邊,宋定濤內心很是納悶,總覺得兒子似乎哪裡不太一樣。
  這“不對勁”的感覺是朝好的方向發展,宋定濤納悶歸納悶,卻也生出幾絲欣喜。
  此際,敞著兩扇門的雅軒外出現一名管事,神色略顯倉皇、匆匆來報——
  “稟國公爺,稟侯爺,皇上偕皇后娘娘微服來訪,聖駕已到侯府門前。”
  身為國丈的宋定濤倏地從紅木雕花圈椅上立起,學裡率先浮出的思緒非常“大逆不道”,也非常“亂了套”——
  那皇帝老兒要了他宋家嫡女還不夠,還想來搶他的兒子當兒子嗎?
  不管宋定濤怎麼想,反正他這個國公爺依舊還是得趕去迎駕。
  不僅宋定濤一個,連宋觀塵亦帶著傷臂、拖著傷腿,陪父親大人跪在侯府的前院大廳恭迎聖駕,結果是讓微服出宮的帝后又驚又痛,連忙吩咐左右將護駕有功的宋觀塵扶起,一扶又扶回寢居院落裡。
  宋恒貞甚至親自將他按回榻上,執著他的手,淚眼汪汪的。
  “臣無事,全為皮外傷罷了,傷口是深了些,卻非傷筋動骨,過幾天就能痊癒,皇后娘娘別為微臣過分擔憂啊。”宋觀塵邊說邊試圖再坐起,但這一次肩上多了正霖帝的手,不能抵抗,只好安分靠回迎枕上半臥半坐。
  偌大的寢房中,他被迫半躺著,他家的皇后長姊落坐在榻邊並輕握他一手。
  正霖帝立於榻側,他家父親大人則陪在皇帝身旁,所有隨侍的宮人宮女以及侍衛皆候在外間廳堂和院子內外。
  直到皇上在離榻邊最近的一張圈椅撩袍坐下,宋定濤才跟在一旁陪坐。
  帝王的關懷確實真切,但重中之重的部分在後頭——
  “關於此次行刺,朕已看過皇城軍司和刑部送上的摺子,大致明瞭了,只是愛卿是如何得知賊人必使毒煙,竟能事先服下解毒丸?”
  宋觀塵道:“回皇上,皇城軍司在錦京內外安置著無數個暗點,用來收集各方消息,那一日臣接搜密報,事關紅蓮明宗教的餘黨,此教派頂著大義凜然、佛愛眾生的表像,私下幹的皆是骯髒勾當,三年前皇上下令禁教清剿,臣當時與他們交過幾次手,紫霧毒煙是紅蓮明宗的教徒常使的技倆,得知對方底細,為防萬一,臣自然是要隨臣救駕的屬下們先服用解毒。
  “幸得前些時候太醫院那邊剛制好一批常備藥物送來,多是治刀傷劍傷、跌打損傷的外用藥,其中卻還夾帶三大盒解毒丸,也不知是太醫院裡的哪一位這般用心,此次恰好起了大作用。”
  解毒丸是宋觀塵事前便備妥的,將這事推到太醫院頭上,他相信太醫院的人不會傻到把這功勞往外推才是。
  果不其然,皇上聞言立刻將太醫院稱讚了一番。
  宋恒貞擦乾淨眼角淚水,親眼見到人她稍能安心了,終於破涕為笑。“也是阿弟見事甚快,才聽到一些零碎消息就能拼湊起全貌,猜出紅蓮明宗的餘孽欲對皇上不利,當真天佑我東黎。”
  正霖帝點點頭微笑。“愛卿快馬加鞭趕來救駕之際,還不忘帶上解毒丸,你救的可不僅朕一人,當場被毒煙迷害的眾人皆因你才得以活命,你這小子,好樣兒的,有了你,朕心甚慰啊甚慰!”
  為人親爹的宋定濤面皮微抽,有種帝王又想來搶他兒子的不痛快感。“塵兒雖然無大礙,老臣替犬子謝恩了,只是臣擔憂仍有其他餘黨作亂,還請陛下和皇后娘娘早些回宮為好。”
  宋定濤一臂被正霖帝按住,安撫般輕拍了拍,但皇帝的目光仍落在宋觀塵臉上。
  “朕要賞你,大大賞你。”
  宋定濤忽地立起,深深一揖。“皇上,這萬萬不妥啊!犬子年歲輕輕、榮華富貴皆足矣,皇上萬不能再偏寵他!”
  “朕賞的是甯安侯,是朕的皇城大司馬兼御前行走,說朕偏寵嗎?嘿嘿,那朕還就偏寵了,定國公可別吃味啊。”
  宋定濤就是吃味了,深深吃起兒子和皇帝的醋,欸。
  這一邊,宋觀塵恭敬道:“微臣的榮華富貴皆承皇上恩典,確如家父而言,一切足矣。”表情忽然有些靦腆,一手搔搔後腦杓,彷佛甚是苦惱、躊躇。“但卻有一事……還得請皇上賞賜。”
  “你這孩子——”宋定濤眉峰攏高。
  “你說!”正霖帝的手霸氣一抬,止住宋定濤後面三千字的嘮叨,對著宋觀塵頷首。“愛卿要什麼,朕都允你,朕既是天子,必然一言九鼎。”
  宋觀塵咧嘴笑開,笑得長目彎彎,完全就是得償所願、喜形於外的真誠流露。
  顧不得身上帶傷,也像忘記身上有傷,他倏地跳下榻,雙膝跪地頭一拜——
  “臣懇請皇上賜婚!謝皇上!”
  既然姑娘家不願把自己指給他,山不來就我,只好我就山。
  在賜婚的聖旨頒下之前,正霖帝與他的皇城大司馬兼御前行走在私下有過一場談話。“朕要賞你,你討的這個賞也太……太不像話。”
  “回皇上,對微臣而言,能娶那姑娘為妻實是天大賞賜。”神情真摯。
  “朕並非說那姑娘不好,愛卿看中的,自然有她獨特之處。朕“太不像話”的意思是……堂堂甯安侯爺,生得是一表人才,文武雙全,竟然連個姑娘都求不得?還有臉求到朕而前來了?你、你也太不像話!”恨鐵不成鋼。
  “她說得明白,不想攀臣的這根枝兒,就直接把臣給踢掉了,微臣總不能不管不顧將她擄了、囚禁起來這樣又那樣……”委屈。
  “你敢?”
  “就是沒敢才來求皇上作主。”
  “朕為何有種感覺,像在幫你這小子逼良為娼?”
  被帝王評為“太不像話”的甯安侯爺,露出非常無辜的俊美笑靨。
  在賜婚的聖旨頒下之前,皇后娘娘與她的嫡親胞弟在私下亦有一場談話。
  “皇上要賞阿弟,你討的這個賞也太……太令姊姊安心。”感動到淚光閃閃,與至親之人相會,連“本宮”的自稱都免了。
  “阿姊之前對我是哪裡不安心了?”虛心請教。
  “阿弟生得這樣俊,打小就比女孩兒家還要好看,姊姊就怕一堆不長眼的男子覬覦你,更怕你不愛姑娘愛兒郎。”終於能一吐心底深深的憂慮,長姊不好當啊。“你若真愛兒郎,那咱們宋家就絕後啦!”
  “……爹還有兩房妾室,兩位姨娘共生下兩男三女,理應不會絕後。”
  “那能一樣嗎?我就你這個嫡親弟弟,姊姊就只靠你這一脈!”香帕揮了揮,緩下心氣,美顏露笑。“不過現下沒事了,知道阿弟中意人家姑娘,還求到皇上那兒,這事准成。那姑娘我上回進宮時見過,性情甚好,沉穩大方,重點是胸脯鼓鼓,腰肢柔韌,臀兒也翹,一看就是個好生養的,阿弟夜夜疼惜、時時澆灌,定能很快讓我那未來弟媳懷上……你臉紅個啥勁兒?”
  “我沒有……”
  “明明就有。”風情萬種的眸子忽地瞠圓,語氣有些不穩。“莫非阿弟一直是個‘雛兒’?”一國之母已驚到慌不擇字了,“你說,老實說,是不是不曉得在床笫間該如何疼惜人家姑娘?也不知道該如何澆灌,是不是?”
  “我知道!當然知道!”惱羞成怒了。
  “那你說說看,讓我聽聽看對不對。”
  “……”為什麼他需要跟皇后長姊說明那種事?
  “欸欸,你果然不懂啊!不怕不怕,姊姊立時傳兩位經驗老道的宮中老人好好為你講解。”
  “臣告退!”
  被自家皇后長姊認定是“雛兒”的甯安侯爺一反平時的從容沉穩,拔腳就跑滿,滿面通紅。
  在賜婚的聖旨頒下之前,定國公本想尋個機會與嫡子私下談話,但,他沒有。
  他沒事,只是有些小哀傷。
  自家孩子有中意的物件、想成親了,他這個當爹的沒被兒子請求提親,竟只能怔怔看著兒子求別人出手,實在是……欸,什麼滋味都不是滋味了。
  就說了,帝王居心不良啊,別家的兒子不搶,專搶他宋家的!
  在賜婚的聖旨頒下之前,蘇練緹內心急得猶如熱鍋上的螞蟻。
  皇帝遭刺殺,錦京內外臨時戒嚴,提督織造的齊連大人當晚便夜訪“幻臻坊”將事情說了說,甯安侯馳援救駕因而受傷的消息,蘇練緹便是從齊連口中得知的。
  她自然是擔心宋觀塵,不知他傷到哪裡,不知他傷得如何,也不知能向誰再仔細打探。
  一顆心高懸了兩日,根本坐立難安。
  就在第三日,她找好了理由,帶著為他親制的衣物,厚著臉皮毅然決然要去敲他甯安侯府大門,可她一腳才踏出“幻臻坊”就被前來宣旨的一行內侍宮人們堵回頭。
  被下令接旨,“幻臻坊”的前頭大廳裡跪了滿滿的人,所有人一頭霧水,待那位為首的內侍大人將聖旨逐字喻出,清聲脆響,蘇練緹瞬間懵透。
  賜婚。
  又是一場正霖帝的賜婚。
  差只差這場賜婚並非她所求。
  這一道聖旨來得如此突然,問也不問她的意願,直接將她指給救駕有功的甯安侯宋觀塵。
  按旨意,三天后宮裡將派人來接她入宮,一是身為甯安侯長姊的皇后娘娘有意與她多親近多相處,二是接她入宮好生調教,畢竟將來是要接管侯府中饋成為當家主母。
  從一介平民躍進權貴圈子,即便宋恒貞不在意蘇練緹的出身,甚至頗喜愛她的脾性,一些身為侯府夫人該懂得的進退應對以及人情世故,她仍得儘快教會這個未來弟媳。
  只是宋恒貞不知道的是,貴女命婦們該習得的那些事,蘇練緹早在上上一世嫁進卓家就徹底學會了,不僅學會,更徹底學以致用,把當時好幾房同居的卓府一門管理得妥妥當當。
  如今相信,她實是努力過了頭,很大原因在於她當時僅生下萱姐兒這個女兒,孩子又面有殘損,她想要保住她們母女倆在卓家的地位,想確保萱姐兒能享有卓家嫡女應得的一切,所以在打理府中事務、侍奉長輩上頭就顯得格外賣力,想讓所有人皆看重她、倚仗她……結果卻是醜惡如斯。
  而這一世她又要再一次嫁進高門嗎?
  聖旨已下,沒有她置喙餘地,但,她甘願如此嗎?
  內心一遍遍自問,腦海中浮現的是那男人次次夜訪她香閨時的模樣和姿態——
  他窩在一堆形狀不一的靠枕和抱枕裡,烏絲輕散,美目淡掩,懶洋洋的神情彷佛下一刻就要眠去,自在且安詳,讓她連呼吸都輕了,直想看著那樣的他,看上許久許久……
  她想起他那個“已許久未夢”的夢。
  他跌進前塵的惡夢中,重生未能抹去那烙印在記憶中的傷,這一世的他剽悍剛毅、機智多謀,卻依舊是傷痕累累、受魔爪摧折的那個十二歲小少年,那樣的他真真戳得她心窩劇痛,淚水難止。
  他說,他只是想有一個伴,深知彼此的伴侶,可以談心說事,既是夫妻亦是摯友,那些情啊愛的,她不願碰觸,那他也不求。
  直到賜婚的聖旨擺在那兒,負責傳旨的內侍們離開了,整座“幻臻坊”充斥著眾人既驚且喜的叫聲、笑聲、交談聲,連師弟和師妹都繃不住直沖過來想問個清楚明白,蘇練緹則是傻在原地動也不動。
  然,再怎麼傻怔,她思緒憑本能翻來轉去,短短時間已掠過無數片段……
  從那一世帶著孩子出逃、在五狼山下的客棧與他邂逅,到上一世默默看著他多年,為他縫屍入殮送君一程,再到今生的相識相近相親,她忽然明白,是她不想放開他,也不可能放得下。輾轉重生,一次又一次,他亦是烙印在她記憶中的痕跡,刻在心版上,令她心疼憐惜,曾想過不願再動情、不願再落苦海,但不知不覺間,好像已在當中浮沉。
  所以當師父花無痕一臉憂心忡忡、私下問她——
  “皇上的指婚來得實在蹊蹺,你要不願,為師替你拜訪一趟甯安侯問個仔細,看能否有轉圜餘地?”
  她鼓起勇氣,“師父……徒兒願嫁的。”
  不曉得該用何種說辭才能令師父安心,她乾脆將事實相告,從上上一世如何遇見宋觀塵開始講起,講到今世的相遇。
  她略過幾件宋觀塵不欲人知的私密,僅以自身視角為主,大致述說完整,就連自己的心境亦都直白說明。
  但關於宋觀塵時不時夜探絲芝小院一事,倒是被她瞞下來,就怕師父知道了要生宋觀塵的氣。
  欸,她都不知自個兒這般心態,算不算是“女生外向”?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請注意︰利用多帳號發表自問自答的業配文置入性行銷廣告者,將直接禁訪或刪除帳號及全部文章!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5-3-1 10:28

© 2004-2025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