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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為了一口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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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墨書白] 長風渡(嫁紈袴)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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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8 00:34:11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五十章

  這話出來,顧九思和柳玉茹都呆了呆,片刻後,顧九思著急道:「什麼真的假的?懷孕還能有真假?」

  「懷孕沒真假,」大夫瞪了顧九思一樣,接著道,「診脈有誤診啊。」

  頭一次見到這種把誤診說得天經地義的大夫,顧九思和柳玉茹也是無言,顧九思憋了口氣,忍了片刻後,只能道:「那你趕緊看看。」

  「安靜些。」

  大夫不耐煩說了一聲,顧九思趕緊捂住嘴,不說話了。大夫又是左手換右手的診了許久,顧九思有些忍不住了,正要開口,大夫就喝道:「安靜些!」

  顧九思:「……」

  他什麼話都沒說呢。

  顧九思站在一邊,給了柳玉茹一個委屈巴巴的眼神,柳玉茹抿唇忍著笑,朝他眨了眨眼,顧九思頓時又高興起來。

  兩人在一旁眉目傳情,傳出了幾分趣味,也不覺得等待的時間難熬,過了一會兒後,大夫注意到他們的眼神交流,大夫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嘖」了一聲後,收回了手,拿了紙筆道:「小夫妻老朽見得多了,這麼能膩歪的還真頭一次見。」

  「怎麼樣怎麼樣?」顧九思不打算理會這個老頭的嫌棄,徑直詢問。大夫低著頭開始寫藥方,漫不經心道:「懷了孩子,但身體底子不算好,得好好養。我開個方子,主要還是要食補,然後適當運動,但也別動得太過了。」

  顧九思聽得眉頭皺起,柳玉茹卻是意料之內,應聲道:「謝過大夫了。」

  大夫寫了個食療的方子,便被送走了去。顧九思拿了方子,看了一眼,隨後便走出去,同木南道:「你悄悄將城中所有大夫都給我叫來,給夫人看一遍。」

  聽到這話,木南有些驚了,忙道:「夫人她……」

  「沒事沒事,」顧九思擺擺手,「你先去叫,也不是大事,不必驚動其他人。」

  「是!」

  木南得了話,趕緊去了。

  顧九思折了回來,他回到柳玉茹面前,有些拘謹道:「那個,你要不要吃點什麼?」

  「睡之前用過飯了。」柳玉茹半臥在床上,笑著打量著顧九思,「你吃過了嗎?」

  顧九思點點頭,似乎在思索著什麼,也沒說話,柳玉茹等了片刻後,出聲道:「我以為你會很高興?」

  「啊?」顧九思回過神,隨後趕緊點頭,「高興!我……我就是太高興了!」

  「你高興,不應當是這樣啊?」柳玉茹有些奇怪,顧九思愣了愣,「我高興當是什麼樣?」

  「應該很明顯才是,」柳玉茹想了想,「總不是現在這樣,看上去像做錯事了一樣。」

  「我……我倒是想抱你起來轉個圈。」顧九思有些不好意思,「又怕傷著你。而且……我要當爹的人了,總,總得沉穩些。」

  這話把柳玉茹徹底逗笑了。

  她掩著嘴,笑得頗為克制,顧九思被她笑得有些窘迫,坐到床邊去,有些懊惱道:「你別笑話我了,我這是進步,是成長,你當誇我才是!」

  「是是是,」柳玉茹笑著道,「顧大人,您如今越發成熟穩重了。」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說著話,過了一會兒後,就聽外面傳來了江河的聲音:「九思!」

  話剛說完,就看江河笑意盈盈進了門來,似是高興道:「我聽說侄媳婦兒有喜了?」

  柳玉茹詫異看向顧九思,顧九思面上笑容僵住,勉強道:「您……您怎麼知道的?」

  「我聽李大人問的呀。」江河有些奇怪,「我剛才在院子裡,聽到李大人說的。」

  「李大人又是聽誰說的?」顧九思笑容有些撐不住了,江河似是察覺了什麼,笑著道,「是聽洛大人說的。」

  「那洛大人又是聽誰說的?」顧九思笑容徹底消失了,江河小扇在手裡打了個轉,「自然是聽其他人說的咯。」

  「公子,」說著,門外傳來木南的聲音,「大夫來了。」

  木南話音剛落,便領著人走了進來,顧九思看著木南招呼著大夫進來,他深吸了一口氣,將木南抓到了一邊,壓低了聲道:「你同多少人說過夫人懷孕這事兒?」

  「我就路上遇到秦大人,」木南茫然道,「和秦大人說了一嘴。」

  聽到這話,顧九思就明白了,木南和秦楠說了,秦楠轉頭便同洛子商說了,洛子商又和李雲昌說了……

  他估摸著,現下整個府邸,應該都知道了。

  顧九思一巴掌抽在木南頭上,抽一巴掌吐一個字:「不是叫你別!說!出!去!嗎!」

  木南被打得有點蒙,一面被被抽得點頭,一面道:「秦大人……也不算什麼不能說的人吧?而且這是喜事啊!」

  聽到喜事兩個字,顧九思總算清醒了些,他深吸了一口氣,終於走了回來,在大夫身邊打著轉。

  江河看著顧九思轉來轉去,走到顧九思身邊去,捅了捅顧九思道:「別轉了,滎陽各大家族都遞了帖子上來,今晚得見一見。」

  顧九思聽得這話,頓時冷靜了下來,他沉默著沒說話,江河以為他是不願意,便提醒道:「明日得開始審案,你若有什麼想法,今晚得處理,最好見一見。」

  「我明白。」

  顧九思想了想,同江河道:「但見他們之前,我想,我們自己內部商量一下。這樣吧,我讓人通知李大人那邊一聲,等玉茹這邊出了結果,我同你一起去商量一下。」

  「隨你。」江河聳聳肩,沒有半點在意道,「反正我就是跑個腿,也沒什麼所謂。」

  兩人站著等了一會兒,大夫都出了結果,確認柳玉茹懷孕近三月了,大家開出了大同小異的食補方子,對於此事,柳玉茹並不算驚奇,她細細想來,其實她的確已經許久沒有來月信,只是她月信一貫不準,也就沒有太在意。到黃河來事情繁忙,她偶有不適,也只當是太累了沒有放在心上。

  她細細問了大夫後續如何養胎,顧九思在一旁聽著,大夫說完之後,外面木南也來了消息,說李玉昌等人都已經在書房等著了,顧九思正準備告別,便聽柳玉茹道:「我也一同去,這可方便?」

  顧九思愣了愣,隨後便聽江河道:「有何不方便?走吧。」

  「她懷著孕……」

  「懷孕又不是耳聾眼瞎,」江河斜睨了一眼過於緊張的顧九思,「你擔心個什麼?」

  顧九思得了這話,也沒再說,柳玉茹起了身,他趕緊去扶柳玉茹,柳玉茹有些不好意思,同顧九思小聲道:「你且正常些,你若這樣,便讓我難做了。」

  顧九思覺得柳玉茹說得也是,便收斂了些,但還是扶著柳玉茹,只是省卻了各種小心囑咐。

  兩人進了書房,便見李玉昌和秦楠、傅寶元都在。雙方互相行禮之後,便坐了下去,這是他們幾人頭一次一起見面,顧九思看了雙方一眼,隨後同江河道:「舅舅,我為你介紹一下。」

  聽到這個稱呼,秦楠微不可聞皺了皺眉頭,江河笑著看著秦楠,聽顧九思道:「這位是秦楠……」

  「刺史秦大人,」江河卻是搶了顧九思的話,站起身來,拱手道,「在下戶部侍郎江河,秦大人看上去似乎十分熟悉,我們過去可是見過?」

  秦楠沒說話,他死死盯著江河。

  江河笑了笑:「秦大人?」

  「江河?」秦楠冷冷出聲,江河認真道,「正是。」

  所有人注視著他們,秦楠深吸了一口氣,站起身來,朝著江河行禮。

  可不知道為什麼,他一直在抖,所有人都看出他的顫抖,李玉昌皺眉道:「秦大人?」

  「老毛病,」傅寶元趕緊打著哈哈,「他老毛病了,一發病就全身抖,我扶他去休息一下。」

  「不必了。」

  秦楠聲音僵硬:「老毛病,不用管,很快就會好的,一切照常繼續,等一會兒顧大人要見那些鄉紳了,我們得提前商量出結果來。」

  「是啊是啊,」傅寶元趕緊道,「他沒問題,大家繼續就好。江大人,下官滎陽縣令傅寶元。」

  傅寶元拿出了他拍馬屁那一套功夫來,堆著笑道:「久仰江大人大名,今日可算是見到了,真是三生有幸,您讓滎陽當真蓬蓽生輝!」

  江河是聽慣了這些馬屁的,他不鹹不淡笑了笑,算做回應。

  介紹了幾個人後,大家坐下來,顧九思明顯感覺到了秦楠和江河之間氣氛不對,可當事人不說話,他便也假作不知,只是道:「這一番變故後,如果細察近幾日的事,滎陽城內四大家族怕是一個都跑不掉,今日我就問大家,到底是查或不查?」

  所有人不說話,過了一會兒後,顧九思接著道:「查下去,那我們要解決幾個問題,首先,我許諾過四家人,這次主要針對王家人,他們臨時協助我們,雖然有過,也算有功,如果我還要追查,這就是出爾反爾。其次,如果我們只處理王家一家人,還算容易,但如果是要強行處理四家,後續怕再生亂子。最後便是,如今本來追查官場上的人數,我怕牽扯的人便已不少,如果要算上這一次幾乎算謀逆的事,四家下來,怕是牽連處斬的,怕是要有幾千人。」

  說著,顧九思看了一圈秦楠:「我如今打算將官場上的全部處理完,這已算是難事了,滎陽官場上,估計上上下下全都得清理一遍,到時候誰來做事?如果還打算處理這次暴亂,我怕牽扯人數太多,會有變數。」

  「你的意思,我明白。」

  李玉昌開口:「但是此事已有律法言明,一切按律法處置就是。」

  顧九思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後,顧九思點點頭:「按李大人說的意思辦。那處理了人,後續需要填補的位置,讓誰來填?」

  「這樣吧,」柳玉茹在旁邊聽著,出了聲音,「如今一切,就按照李大人的意思來處理,但是這次暴亂牽連人數太多,九思不如和陛下求個情,可以用錢減輕此次責罰。此事,不罰不行,但按照律法,怕是要斬幾千人,許多人不過因為家族牽連其中,當真斬了,怕是太過嚴苛,不如就讓四大家族交罰金來解決此事。這一次罰,就罰到他們元氣大傷。而官員上,如今科舉結束在即,我們把這些事處理完了,科舉也結束了,讓陛下來委派高層的人手。而底層官員,秦大人和傅大人在滎陽多年,應該還是有一些人,加上滎陽還有一些小家族,普通老百姓,我們在保留一部分可靠人手的基礎上,再在滎陽搞一個小科舉,直接公開招人,再讓這些老手專門準備一些課程,在短時間裡教會大多數人熟悉平日事務流程,縱然會有一些艱難時期,但總能熬過來。」

  柳玉茹思索著說完,顧九思看了一眼周邊,幾個人面面相覷,片刻後,李玉昌道:「我覺得可行。」

  大家這麼商量完,便定了下來,由顧九思去談。

  此刻也是夜深了,顧九思讓所有人先去休息,自己將趙家、李家、陳家的三位家主都請了進來。

  三個人已經在外面等了許久了,他們三人內心都十分忐忑,如今他們是魚肉,顧九思是刀,他們心裡完全不敢多說什麼。等進去後,他們見到顧九思,紛紛跪了下來,顫抖著聲道:「見過顧大人,顧大人饒命啊!」

  「說笑了,」顧九思笑起來,一一扶起他們,「各位迷途知返,本官十分欣慰。今夜特意將各位叫過來,商量一些事兒。」

  三個人不敢說話,由顧九思扶了起來。顧九思讓他們坐下,親自給他們倒茶。三個人如坐針氈,看著顧九思給他們獻殷勤,他們不由得有些害怕,聽顧九思真摯道:「各位今夜來,必定是為了最近暴亂一事。」

  「顧大人,」趙老闆深吸了一口氣,「我們明人不說暗話,昨夜您這麼大費周章,又讓人喊話,又讓人發傳單,無非就是想要我們叛了王家幫您做事,我們想明白,也做到了,顧大人應當也按照昨晚上說的,放過我們幾家了吧?」

  「各位老闆說得不錯,」顧九思摩挲著茶杯,「顧某不是知恩不報的人,所以現下咱們才在這裡,能好好聊天。」

  知恩圖報這話,不過是意思意思,在場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顧九思敲打著桌子,慢慢道:「我是想放過各位,可是大家也知道,這裡管事不止我一個,還有李大人,李大人這人為人公正古板,我也是想盡辦法了,他一定要處理這個案子……」

  「顧大人,」陳老闆皺起眉頭,「若是幫你們和不幫一樣,你不是在戲弄我等嗎?」

  「怎麼會一樣呢?」

  顧九思歎了口氣:「陳老闆,你聽我說完。本來按照律法,你們做的事兒,是夠誅九族的。可我既然答應過你們,自然不會讓你們走到這一步,我和李大人終於商量了一個折中的法子。」

  「什麼法子?」

  三個人都緊張起來,顧九思笑著將身子往前探了探,然後再搓了搓手指,笑道:「給錢。」

  三個人都愣了。

  而這時候,江河和秦楠站在庭院裡,江河看著突然堵在他面前的秦楠:「秦大人有事找我?」

  秦楠捏緊了拳頭。

  「你不當姓江的。」

  他顫抖出聲,江河看著他,片刻後,他輕笑出聲來:「你當年,當真是查過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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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9 00:07:1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五十一章

  風吹得有些冷,秦楠靜靜看著江河,對面人沒有如他這般半點外露的情緒,他始終保持著一種局外人的冷靜,彷彿二十一年前發生過的一切,都與他沒有半分干係。

  秦楠不能理解。

  不能明白,怎麼會有這樣一個人。

  他感受到從未有過的憤怒湧上心頭,然而這份憤怒在對方的注視下,又在瀕臨頂點之前一分一分冷卻下去。等徹底冷下去後,秦楠竟然覺得可悲。

  是的,可悲。

  他的二十一年,洛依水的一生,在這個人雲淡風輕的注視下,如此可悲又可憐。

  江河看著秦楠所有表情變幻,他一直不動聲色,許久之後,風帶著細雨飄落而下,江河收斂了神情,轉過身道:「秦大人,回去吧。」

  「你不覺得愧疚嗎?」

  秦楠驟然出聲,江河頓住步子,他靜靜注視著庭院前方一株開得正好的海棠,很久後,他才道:「人死燈滅,秦大人,過去了,就不要提了。」

  「你愧疚嗎?」

  秦楠格外固執:「你知道她為你做過什麼……」

  「她想讓我知道嗎?」

  江河驟然開口,這話讓秦楠愣住了,江河回過頭來,靜靜看著秦楠。

  他終於失去了笑意和平日那份玩世不恭,認真又冷漠看著秦楠:「她願意嗎?」

  願意嗎?

  秦楠被問呆了。

  他一貫木訥,在那個女子面前,向來理解不了那女子灑脫又飄忽的想法,他從小循規蹈矩,讀四書五經長大,他不能明白,可卻也知道,當年洛依水不曾吐露過半分,又怎麼是願意?

  看著秦楠的神色,江河垂下眼眸:「秦楠,其實你一直不懂她。」

  「她心裡,她做的一切,都不是為我犧牲,那是她的選擇,她不願我可憐她。」

  「而且,我也回答你,」江河抬眼看著秦楠,「我不愧疚,也不後悔。我江河做事,當時做了,便不會回頭。你可以怨我恨我憎我,若你有能力,可以為她報仇殺我。」

  「我不想提及舊事,是顧及她的名聲。你今日要如何都使得,」江河警告出聲,「別把故人牽扯進來。」

  秦楠沒說話,江河拱手之後,轉身離開。

  江河走進屋中,這一次他出門來,因為來得緊急,他沒有帶著一貫帶的侍女,只有自己一個人。

  他進了屋中來,站了一會兒,隨後坐到書桌前方,他打開香爐,點燃了爐中剛換過的香圈。

  顧九思坐在屋中,看著一直在躊躇的三個人。

  他把給錢的方案和三個人說了,可三個人卻一直沒有說話,顧九思也不急,留了時間給他們慢慢想,許久後,趙老爺艱難擠出一個笑容道:「顧大人,雖然我們有過,但也算是將功抵過……」

  「趙老爺,」顧九思放下茶碗,慢慢道,「我應當同您說過,這事兒不是我能做主的。今天我也已經儘量幫忙了,要麼,今日就讓李大人一直查下去,就憑謀逆一條罪,諸位幾家便是滿門不留。要麼就是按照我說的,將錢給出來,我們就當這幾日的事沒有發生,之前我們拿著多少證據查多少,如果不是殺人等罪大惡極的罪過,可以讓李大人按律從輕考慮。各位老爺,」顧九思放低了聲,「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所有人沉默了,三人來之前已經做好了打算,這也並不是他們無法接受的結果,許久後,陳老爺首先起身來,跪在地上叩首後,低聲道:「明日我會派人將銀子送來,謝過大人。」

  有了人做表率,剩下的人也不再掙扎,起身來跟著行了禮,隨後便走了出去。

  等出門之後,顧九思在房間裡猶豫了片刻,終於是站起身來,直接去了江河的屋子。

  他進屋的時候,看見江河正在發呆,他少有看見江河這番模樣,他猶豫了片刻,終於才出聲:「舅舅。」

  江河轉過頭來,看向顧九思,顧九思恭敬行了個禮,江河點點頭:「談妥了?」

  「談妥了。」

  顧九思說著,進了屋來,他坐到了江河對面,江河給他倒了茶,兩人都沒說話,江河是聰明人,具體細節不需要和他贅述。

  茶倒滿後,江河淡道:「想問什麼,便問吧。」

  顧九思不說話,好久後,他才道:「今日舅舅失態了。」

  江河沒說話。

  顧九思接著道:「您不該搶話,提前和秦大人強調您是誰的。」

  「有何不妥嗎?」

  江河搖著手裡的茶碗,顧九思看著他,靜道:「秦大人認識您。」

  「大概吧。」

  「我之前問過您是否認識秦大人,您說不認識。」

  「我有說錯嗎?」

  「時至今日你還要騙我嗎?」

  顧九思盯著江河,江河握著杯子的手頓住了,他抬眼看向顧九思。

  外面是落雨聲,江河靜靜看著他,片刻後,江河放下了茶杯。

  「我沒有孩子,打小是將你當做自個兒孩子看。」他靠在了椅子上,看著顧九思,「我們江家原本有三個孩子,大哥死了,我沒有子嗣,只有你母親生下你,我小時候想好好教養你,可你父母太寵愛你,我也沒有太多耐心,可我還知道你是聰明的,只是我未曾想,你這樣聰明。」

  說著,他往前探了探:「為什麼覺得我認識秦楠?」

  「他認識你,想提前叫你的名字,而你也知道他認識你,所以搶先介紹了自己。」

  顧九思將結果說出口來,江河應了一聲,漫不經心敷衍道:「所以,我過去有我不願意讓人知道的事兒,你也一定要知道,是嗎?」

  顧九思沒有說話,片刻後,他深吸了一口氣,終於道:「您不願意說,我也不深查,其實具體如何我不知道,但大致情形,我已經知道了。我只問您一件事。」

  顧九思注視著江河,認真道:「會對未來局勢,有任何影響嗎?」

  江河沒有說話,許久後,他終於道:「如果你是說那個孩子,我可以肯定說,沒有。」

  「但如果你說牽扯到故人,」江河笑了,目光裡帶了幾分無奈,「那就不一定了。」

  「您是站在我這邊的,對嗎?」

  顧九思看著江河,江河平靜道:「九思,」他聲音認真,「我們是一家人。」

  顧九思深吸一口氣,他俯身在地,恭敬道:「請您牢記。」

  「我記得。」

  江河轉過頭去,看外面細雨打枝:「我是江家人,這一點,我比誰都記得清楚。」

  顧九思和江河的話止於此處,顧九思行禮之後,便起身回了屋中。

  回到房屋裡時,柳玉茹正躺在床上看書,顧九思走進來,柳玉茹忙起身上前去,顧九思叫住她,自己脫了衣裳道:「衣服上沾染著寒氣,你別過來。」

  說著,顧九思將衣服放在一邊,自己走進屋中,等緩過來後,他才朝著柳玉茹招手,柳玉茹到他身前,讓他用力抱了抱,顧九思抱夠了,才鬆開來,看著她道:「怎的還不睡?」

  「等著你呢。」

  柳玉茹笑著道:「你不回來,總覺得屋子裡少個人,睡不著。」

  「那以後我回來早點。」

  顧九思放開柳玉茹,親了一口後,開始洗漱,等洗漱完畢,兩人到了床上去,細細說著白日裡的事兒。

  若是尋常夫妻,夜裡床頭,說的大多是家長里短,時日久了,要麼這男人閑著無事太關注這些,要麼就得起些矛盾。但好在顧九思和柳玉茹是不存在這樣的情況的,他們每日能聊的太多。

  聊了對鄉紳的安排,便聊各家的反應,聊了各家的反應,又聊柳玉茹的倉庫。

  「倉庫新建起來,現在我便撒手不管了,心裡總怕出事兒。可是若我繼續累著去做這些事兒,要是孩子出了事兒,你會怪我嗎?」

  柳玉茹說著,夜裡抬了眼,看了一眼顧九思。顧九思聽得這話,握住柳玉茹的手,他歎了口氣,有些無奈道:「說來不怕你笑話,你也別惱怒,其實這個孩子,到此刻了,我還是沒幾分真實感。」

  「嗯?」

  「最初聽著高興,覺得你我有孩子了。可接著就有些害怕,總覺的我自個兒還是個孩子,怎麼就要當爹,當了爹,能不能當好。我想著這孩子的樣子,就希望他像你,左想右想,我才發現,其實我也不是多喜歡這個孩子,只是因為你是這孩子的母親,所以我才喜歡。」

  柳玉茹沒說話,靜靜聽顧九思說著,顧九思翻了個身,將柳玉茹攬到身前來,看著床頂,有些茫然道:「孩子是你懷,苦是你吃,犧牲是你,我做不到什麼,自然也不會干涉你什麼。你按自己想做的去做就好,你要是想繼續把倉庫管下去,具體要做些什麼,你告訴我,能讓我做的,就讓我去做,若後續真的有什麼事兒,我也絕不會怪你,只覺得是自己無能。不能替你懷這個孩子。」

  柳玉茹聽到這話,不由得笑出聲來,她靠著顧九思,低聲道:「你淨說些不靠譜的。不過我也不逞能,我問過大夫了,適當活動更好些,不用一直拘著。」

  「嗯。但能讓我做的,也一定要我去做。」

  「好。」

  柳玉茹靠著顧九思,想了想,她接著道:「今日舅舅和秦大人……」

  「我問過了。」顧九思直接道,「他不願意說的私事,也就罷了。」

  柳玉茹聽到這話,便知道顧九思是已經拿到答案了,只是這個答案他並不想多說。她不是一個熱愛探聽別人私事的人,也便沒有再問。

  她靠著顧九思,頗有些睏了,臨睡之前,她慢慢道:「在滎陽這邊把案子審完,之後就要回東都述職了吧?」

  「嗯,得和陛下有個交代。」

  「去多久?還回來嗎?」

  「黃河還沒修好,」顧九思歎了口氣,「應當是要回來吧。」

  「至於多久?」顧九思看著天花板,有些痛苦了,「這一個月,怕都有得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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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二章

  第二日清晨,顧九思起來,便讓人開始全城抓捕。王家在入城當日就已經被拿下,而剩下三家在昨夜一番交涉之後,也呈現出了異常的克制與平靜。

  只是對於大家族來說已經接受了命運,但對於個人來說,每個人卻都有每個人的想法,於是官兵破門而入的時候,隨處可見的,是家族內的互相指責推諉,以及一些人試圖逃脫的場景。

  滎陽城熱鬧無比,整個城市裡四處充斥著哭鬧聲、叫駡聲、叱喝聲。

  柳玉茹清晨起來,領著人穿過了城,出門到了倉庫之中。

  倉庫中沒剩下什麼人,人大多都在前些時日被送走了,而舊貨也被卡在了上一個倉庫點,柳玉茹到了碼頭逛了逛,讓人去通知之前離開的人回來,同時又去通知上一個倉庫點的人,可以開始正常通航放貨。

  等回來的時候,柳玉茹經過趙家,看見一個男子衣冠不整衝出來,隨後便有家丁衝出來抓住了那個男人,那男人在大街上掙扎起來,嚎哭出聲來:「官是你們讓我考的,事兒是你們讓我做的,你們在家享福,成天同我說一家人一家人,如今出了事,卻就不管不問讓我去抵罪了,這是什麼道理?哪裡來的道理?!」

  那男人吼得所有人都聽見,然而話說完,就聽見一個年邁的老者叱喝道:「把他嘴給我堵上!」

  而後那男人的聲音就只剩下了嗚咽聲,沒多久就被人拖了回去。

  等回去之後,大街上又是乾乾淨淨,彷彿一切都不存在過一般,柳玉茹轉過頭去,看向趙家大門,便見趙老爺站在門口,他看上去蒼老了許多,見到柳玉茹,微微躬了躬身子,恭恭敬敬叫了聲:「顧夫人。」

  柳玉茹回了個禮,趙老爺似乎是疲憊極了,他也沒有過多寒暄,行禮之後,便折身回了大門內。

  柳玉茹沉默了片刻,輕歎一聲,由人扶著回了屋裡。

  日裡顧九思回來得早,他回到家裡來,便看見柳玉茹坐在桌邊發著呆,賬本都沒翻,顧九思走進門來,見到柳玉茹的樣子,笑著道:「今日是怎的,誰惹著柳老闆了?」

  柳玉茹聽到顧九思的話,回過頭來,輕輕笑了笑。

  「回來了?」

  說著,她便起身來,要替顧九思換衣裳,顧九思攔住她,忙道:「你自個兒忙自個兒的,我自己會換。」

  柳玉茹得了這話,也沒起身,便坐著,溫和道:「今日我瞧著城裡到處在抓人。」

  「嗯。」顧九思在屏風後,扔了一件衣服上屏風來,解釋道,「我讓人去的,司州的守兵不能一直停在永州,而且滎陽也算是中轉大城,一直這個樣子,對它損傷太大。本來修黃河就窮,若是因這些事又傷了元氣,我來永州這一趟,就不是修河,是作孽了。」

  說著,顧九思從屏風內轉出來,繫上腰帶道:「這案子要速戰速決,反正證據傅大人和秦大人也都準備好了。」

  柳玉茹點點頭,顧九思走到柳玉茹邊上來,坐下握了她的手,將人攬到懷裡,柳玉茹頭靠在他肩上,被他把玩著手,聽他道:「你今日被嚇著了?」

  「也不是,」柳玉茹搖搖頭,「頗有些感慨罷了。」

  她將趙家的事說了一番,顧九思靜靜聽著,等她說完後,顧九思才道:「自從朝中允許商人子弟入仕,這便是常態了。一個家族總要培養一些孩子讀書,當官,然後反哺家族。那人也是好笑了,他說趙家對他不公,他怎的不想想,他當官升遷,個中資費來源於哪裡。而且這種家族,當官子弟自幼優待,他在趙家,個個吹捧他,平日裡讓著他,為的是什麼?不就是因著會有這麼一日,以補償他嗎?為他家中牟利,這事兒他本可不做,他因著家族裡的優待和資助選擇做了,到頭來又說家裡人對他不公害了他,這是什麼道理?合著他只能享福,不能受罪?」

  柳玉茹聽著,不由得歎了口氣:「若深陷沼澤,還想掙脫,這太難了。」

  「九思,出淤泥而不染是人之嚮往,可人性軟弱貪婪,才是常人。」

  聽得這話,顧九思沉默不言,柳玉茹抱著暖爐,靠著他,溫和道:「當一個老百姓,你黑白分明嫉惡如仇是好事。可作為官員,你得把人當成普通人。」

  顧九思靜靜聽著,他思索著柳玉茹的話。

  柳玉茹的話他聽得明白,滎陽,或者說永州的問題不是一個地方的問題,而是大榮百年積累。這些年來,物產越發豐盛,商貿越來越發達,那麼這些商人入仕,就成為了必然。無論再怎麼打壓商人,但錢財驅使之下,商人在朝中擁有自己的權勢,這也是無可逆轉之事。

  然而商人逐利,官者有權,沒有制度管理,滎陽今日,便是其他各州的未來。今天就算他把滎陽的貪官都斬了,下一個、下面幾百上千的官員,處在這個位置上,又能不步今日後塵嗎?

  哪怕是顧九思自己——

  顧九思心想,如果他自己當年在揚州,父母也是從小如此教導,他也得為家族命運投身於官場,一家人繫他一身,而周邊風氣都是如此,十年二十年,他又能比今日這些滎陽官員好到哪裡去?

  柳玉茹的話顧九思放在心裡,他拍了拍柳玉茹的肩,柔聲道:「別多想了,你好好賺錢就是,這些該是我想的。」

  柳玉茹應了聲。

  抓了幾日人後,顧九思便開始公審。

  他開了縣衙,將天子劍懸在桌上,而後便開始審人。

  秦楠傅寶元準備了多年的證據,王思遠的口供,加上後續從各家抄家搜查出來的結果,從抓人到審判,一個接一個。

  這些人的關係網,從滎陽開始,到永州,乃至東都,顧九思得到了一個巨大的名單,一個月後,他審完了所有人,定罪之後,全部收押。

  永州最終牽連官員一共五百三十二人,滎陽官員兩百三十八人,其中處斬九十八人,其他各類處置人數不等,但總還是留了一條生路。

  這樣的大案,顧九思必須得回東都去述職得到范軒的批示,於是他選出人來接管了城中兵防之後,又安排秦楠和傅寶元接管了永州,洛子商監管黃河,隨後便領著江河、葉世安一起回了東都。

  他本不打算帶著柳玉茹一起,柳玉茹懷了孕,顧九思怕她受不起這樣的奔波,然而回去前一天夜裡,柳玉茹輾轉反側,顧九思聞得了聲,將人往懷裡一撈,溫和道:「怎麼還不睡?」

  柳玉茹猶豫了片刻,終於道:「我許久沒回東都,其實也該回東都看看,但有著孩子,我知道自個兒這事兒也任性,我……」

  顧九思靜靜聽著她的話,他將她攬在懷裡,過了片刻後,他歎了口氣。

  「你想去,便去吧,這又有什麼任性?」

  柳玉茹沒有出聲,顧九思溫和道:「路上我會好好照顧你,不會有事的。」

  柳玉茹低著頭,顧九思親了親她,柔聲道:「你是個好母親,可是不是所有事兒都是要你一個人承擔的。別太緊張了,孩子要隨緣分,總不能懷了孩子,你連床都不下了。」

  柳玉茹抿唇笑了笑:「哪裡像你說得這樣誇大?」

  但她心裡也是高興的,她伸手抱住顧九思,靠著他,什麼話都沒說。

  第二日,顧九思便讓人重新佈置了馬車,然後帶著柳玉茹一起回東都。

  行了七日,他們終於站在了東都城門口,從滎陽回來,頓時感覺東都城門高大,道路寬闊,街上人來人上,繁華熙攘。

  只是兩人早不是當初第一次入東都時那樣小心忐忑,兩人仰頭看了一眼東都城門的牌匾,柳玉茹將頭髮挽在耳後,平和說了句:「進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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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三章

  入城之後,顧九思和柳玉茹先是去拜見了顧朗華和江柔、蘇婉,同他們報過平安,顧九思便梳洗之後,跟著江河、葉世安一起入了宮門。

  范軒等他們有些時候,顧九思進來,行禮之後,范軒便急急上前去,扶住了顧九思,忙道:「顧愛卿辛苦了,快起來。」

  范軒這一番作態,顧九思便定下心來,他推辭著站起身來,恭敬道:「為陛下做事,是臣分內之事,沒有辛苦不辛苦。」

  「你在永州的事,我已略略聽聞了些,」范軒歎了口氣,讓顧九思坐下來,范軒端了杯茶道:「你去之時我就想到不容易,卻沒有想到,這樣不容易。你這麼年輕,處理這樣的事,的確是太為難你了。」

  說著,范軒喝了口茶,歎息道:「罷了,不提了,你同我說說結果吧。」

  顧九思上前來,將結果同范軒說清楚,范軒靜靜聽完之後,顧九思將摺子放在范軒桌上,恭敬道:「剩下的官員,大半還在東都,不知陛下打算如何?」

  范軒沒說話,好久後,范軒終於道:「案子既然辦了,那就一併辦下去。沒有辦到一半回頭的道理。如今也馬上就要秋闈,本來這事兒我讓葉愛卿和左相操辦著,你既然回來了,這一次主審官,就由你來吧。讓世安幫著你,秋闈之前順便在東都把案子也結了。」

  聽得這話,顧九思愣了愣,他下意識張口就道:「可黃河……」

  「就幾個月的事,」范軒打斷他,「黃河洛子商在那裡辦著,你等事情辦完了再回去。」

  顧九思沒有說話了,他想了想,應聲道:「是。」

  范軒看向葉世安,又囑咐了葉世安幾句,而後將案子的事草草說了一些,隨後看了看天色:「如今也晚了,顧愛卿不如留下來陪朕用頓晚膳。」

  顧九思知道范軒是想單獨留他,便應了下來,江河和葉世安也是懂事的,各自告退後,便離開了去。

  等他們都走了,顧九思留在屋中,范軒什麼話都沒說,低頭喝著茶。

  他看上去神色有些疲憊,顧九思去這幾個月,他似乎又瘦了些許,顧九思見了,不由得道:「陛下保重龍體。」

  范軒得了這話,笑了笑:「顧愛卿有心了,不過人老了,這身體也不是我想保重,便能保重的了。」

  說著,范軒抱著茶杯,溫和道:「聽說你媳婦兒有喜了。」

  范軒這個口吻,彷彿還是幽州那個節度使,閑著無事與下屬拉拉家常。顧九思聽到這話,也藏不住心裡那份心思,面上便帶了喜氣:「是,三月有餘。」

  「頭一胎,是個男孩兒就好了。」

  范軒說著,有些感慨道:「還是多生幾個男孩得好。」

  顧九思把這話品了品,便有幾分體會出來,怕是近來太子又讓范軒不滿了。范軒按了口氣,慢慢道:「太子近來換了好幾位老師,朕正在讓他多學儒家經典,可他還是不愛聽這些老師的話,時時與朕作對。朕本想讓周愛卿來當太傅,但周愛卿心裡不樂意,太子更是同我吵得厲害。他與葉世安也是不對付的……」

  范軒絮絮叨叨念叨著,說著,他抬眼看向顧九思,歎了口氣道:「你性子隨和,是陸愛卿的愛徒,與陸愛卿相似,你對太子,日後多哄著幫著。」

  顧九思聽明白過來,范軒其實知曉范玉的脾氣,周高朗與范玉是不對付了,葉世安耿直,也是范玉不喜歡的。而顧九思不一樣,顧九思能玩,以前便是紈絝子弟,若是他想哄著人,倒也是簡單的。加上他拜了陸永當師父,陸永是什麼人?這天下沒他拍不穿的馬屁,顧九思跟著陸永學,憑他的手段,日後哄一個范玉,倒還是簡單的,只是端看他願不願意而已。

  若是顧九思有能力,又願意追隨范玉,順著范玉的耳朵說話,引導范玉做事兒,那日後范玉在朝堂,也算有了左右手。

  顧九思靜靜思量著,突然明白了當年范軒把陸永的人都交給他,撮合他和陸永成為師徒的原因,怕是那時候,就已經想到日後怎麼讓范玉用他了。

  顧九思一面想,一面慢慢道:「臣是臣子,對君上哪裡有哄著的說法?都是據實相告,殿下就別埋汰臣了。」

  「你這孩子啊,」范軒歎了口氣,「心裡明鏡一樣,還要同我打哈哈。你以為我讓你留下來審案子是為著什麼?」

  顧九思沒說話,范軒接著道:「陸永的人雖然給你用了,終究不是你自己的人,要在朝堂上立足,你終歸要有自己的門生。這一次你上下清理了這麼多人,科舉得多填補一些,這是史無前例的大考,你當了主考官,要好好思量。」

  顧九思應了聲,范軒輕咳著道:「平日為人做事,你自個兒也要謹慎。我這裡收到參你的摺子,已是不少了。沈明的事兒,你說不是你指使的,他也來認了罪,可這事兒絕不能有二次。」

  「陛下恕罪。」

  顧九思得了話,趕緊跪了下去。范軒接著又道:「好在太子把這案子壓了下來,成玨,太子不懂事,但是卻是一個惜才的人。」

  「臣明白。」顧九思忙開口出聲,急急道,「臣必當好好輔佐陛下和太子,赴湯蹈火,在死不辭。」

  聽到這話,范軒似乎才舒了口氣,他平和道:「這一次沈明的案子,交給你吧。」

  這話顧九思愣了愣,見顧九思發怔,范軒壓低了聲,提醒道:「成玨,你得多為你前途著想。」

  「可是……」

  「你是要當爹的人了,」范軒打斷了他,他慢慢道,「玉茹是個好姑娘,她打從跟著你,也沒過過什麼好日子,整日奔波勞累的,就圖你安安穩穩。你年紀不小了,凡事得多考慮考慮。」

  顧九思不敢說話了,那一瞬間,他想著孩子,想著柳玉茹,他心裡突然就想被人重重拍了一巴掌,把他火熱跳動著的心拍得疼了,疼得蜷縮起來,在暗處瑟瑟發抖。

  范軒拍了拍他的肩膀,站起身來:「走,用飯去吧。」

  顧九思應了聲,他起身來,跟著范軒一起去用了晚膳。

  跟天子一起用飯,這是莫大的殊榮,然而這一頓飯,顧九思卻是吃得心裡沉甸甸的。

  吃完飯後,顧九思猶豫了片刻,終於道:「臣想去見見沈明……」

  「成玨,」范軒抬眼,他靜靜看著他,「你再想想。」

  顧九思不敢說話了。

  范軒的意思太明顯了。

  他沒有再說話,行禮之後,跟著張鳳祥走了出去。張鳳祥一貫在范軒身邊伺候,鮮少這麼親自送人離開,他送著顧九思到了門口,笑著道:「顧大人看上去不大高興啊。」

  顧九思勉強笑了笑,張鳳祥雙手放在身前,尖利的嗓子壓低了幾分,勸著道:「顧大人,有些機會有些人求一輩子也不能有。機會來了,若是握住了,那就是平步青雲。這世上有捨有得,有些人是保不住的,何必把自己也葬送下去,您說是吧?」

  顧九思沒有說話,許久後,他微微佝僂了身子,低聲道:「公公說的是。」

  說完之後,他朝著張鳳祥行禮,便往外走了去。

  當時已是夜深,東都的深秋已經開始冷了起來,顧九思出宮前換了常服,此刻穿著一身藍色華袍,頭頂玉冠,便失魂落魄走上了大街。他沒上等候許久的馬車,而車夫為了避寒躲在車後面,也就沒看到顧九思走過去。

  車夫等了許久,也沒見著顧九思人出來,終於忍不住上前去問守門的士兵:「各位可見顧尚書出宮了?」

  士兵識得車夫,不由得有些詫異:「不是早就出宮了嗎?」

  車夫愣了愣,旋即知道不好,趕緊回了屋裡,稟告了上去。

  柳玉茹去花容和神仙香盤帳,她不敢太勞累,下午便早早回來,等著顧九思。

  她還在吃著滋補的藥,便聽印紅走了進來,有些著急道:「夫人不好了,姑爺不見了!」

  這話讓柳玉茹有些愣了,但她尚還算鎮定,忙道:「怎麼不見的?你將稟報的人叫過來,我親自來問。」

  印紅應了聲,忙讓車夫進門來,車夫跪在地上,戰戰兢兢將話說了,柳玉茹靜靜聽著,許久後,柳玉茹道:「你沒瞧見他出宮了,士兵卻說出宮了?」

  車夫應了聲,顫抖著道:「夫人恕罪,是小的錯了,天太冷了,小的……」

  「暗衛呢?」

  柳玉茹直接開口,印紅愣了愣,隨後道:「我這就讓人去找。」

  「從宮門前開始,問著人找。」

  印紅出去後,柳玉茹又讓車夫把事情說了一遍,柳玉茹想了想,便直接去了隔壁院子,找到了正在會客的江河。

  江河被人從一片吹拉彈唱中叫出來,看見柳玉茹,他挑了挑眉道:「怎的了?」

  「九思不見了,沒什麼打鬥痕跡,暗衛那邊也沒消息,應當是他自願不打算回家,我想知道你們在宮中說了些什麼?」

  江河愣了愣,片刻後,他皺起眉頭,認真想了想:「其他倒也沒什麼,陛下如果要說什麼讓他煩心的事兒……」

  江河沒有說下去,片刻後,他突然道:「沈明!」

  柳玉茹愣了愣,江河眼裡帶了幾分惋惜,歎息道:「我還以為陛下是打算饒了沈明,沒想到在這兒等著九思啊。」

  「舅舅的意思是?」

  柳玉茹試探著詢問,江河解釋道:「沈明來東都自首,說殺王思遠的事兒他一人擔著,但陛下沒有馬上處理他,只是將他收押在天牢,我本來以為陛下是打算網開一面隨便處置了,但若九思舉止不對,唯一可能就是,陛下是留著沈明讓九思處置。」

  「為什麼?」

  柳玉茹脫口而出,江河卻是笑了:「為什麼?九思是陛下如今一手捧上來的寵臣,他的字都是天子欽賜,這是陛下多大的期望,陛下怎麼容得九思身上有半點瑕疵?」

  這麼一說,柳玉茹頓時便明白了。

  這時候印紅也轉了回來,同柳玉茹道:「夫人,人找著了,聽說姑爺就一個人走在街上,什麼都沒做,走到現在了。」

  柳玉茹沒說話,片刻後,她讓人準備了熱湯,便領著人走了出去。

  顧九思一個人在街上走了很久。

  他不太敢回去,也怕天亮。

  他腦子木木的,他感覺自己的脊樑彎著,像一隻滑稽的軟腳蝦,弓著背,可笑的被人捏在手裡。

  他一直在想,方才在宮裡,怎麼就不說話呢?

  出門的時候,怎麼就會同張鳳祥說那一句「公公說得是」呢?

  他就悶著頭一直走,覺得有種無處發洩的煩悶從心頭湧上來。

  柳玉茹找到人的時候,遠遠就看見顧九思,他漫無目的往前走,他不自覺的低了頭,似乎有種說不出來的萎靡。

  東都的街很繁華,周邊的人和滎陽城不同,他們都穿著華美的衣裳,戴著精緻的髮簪,說的話都是純正的官話,字正腔圓。

  可這裡的顧九思卻與滎陽的顧九思截然不同,柳玉茹看不見那個一人一馬似如朝陽的青年,她就看見一個似乎是泯然於眾人的人,有些恍惚走著。

  柳玉茹感覺心裡有種銳利的疼。

  她深吸了一口氣,叫了一聲:「九思。」

  顧九思轉過頭來,看見不遠處的柳玉茹。

  她穿了一件粉色長裙,外面披了白色狐裘披風,手裡提了一盞燈,拿了一件披風,站在不遠處。

  燈火在她身上映照了一層光,顧九思愣了愣,便看柳玉茹走了過來。

  她什麼都沒說,只是將燈塞在他手裡,而後溫和又輕柔的展開了披風,替他披在了身上。

  披風上帶著她的溫度,溫暖讓他冰冷的四肢裡的血液又重新流動起來。

  「聽說郎君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我特意來接你。」

  柳玉茹開口,聲音有些沙啞。顧九思提著燈,靜靜看著替他繫著披風的姑娘,慢慢道:「你難過什麼?」

  「今日聽人說書,」柳玉茹開口出聲,「聽得人心裡難過了。」

  「聽了什麼?」

  「先是聽了哪吒的故事,聽他削骨還父削肉還母,一身傲骨錚錚。」

  「你也不必難過,」顧九思勸著她,「他最後好好的,還封神了。」

  「我不難過這個。」

  柳玉茹繫好了帶子,卻沒離開,手頓在顧九思身前,低著頭。

  顧九思靜靜等著她後面的話,就聽她道:「我難過的是,後來他們又說到齊天大聖偷蟠桃被眾仙追殺,他一棒打退了哪吒太子,又敗了五位天王。」

  顧九思沒說話了,他看柳玉茹抬眼看他,她一雙眼清明通透,彷彿什麼都看明白了:「都是天生天養一身傲骨的胎,怎麼最後都落了凡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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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四章

  風吹過兩人中間,讓他們的髮糾纏在一起。顧九思在昏暗的燈光下看著仰頭看她的柳玉茹,他突然有些克制不住自己,猛地扔了燈,捧住了那人的臉,深深吻了下去。

  他知道柳玉茹的意思。

  哪吒當年也曾傲骨錚錚,最後卻仍舊成了天庭爪牙;齊天大聖也曾雲霄笑駡,最終卻也在五百年後成了鬥戰勝佛。

  有了神位,卻失了命隨己心的氣魄。從被鎮壓的人變成鎮壓別人的人,這世上所有人都彷彿是輪回。

  柳玉茹可惜的不是哪吒也不是大聖,而是他顧九思。

  他在黑夜裡彷徨前行,無非就是他隱約感知著,當這條路繼續走下去,他或許便是下一個范軒、下一個周高朗、下一個陸永、乃至下一個王思遠。

  今日他為了前程捨了沈明,明日殊不知又會捨去什麼。

  溫水煮青蛙,低著頭一步一步往前走,久了便連原本要去哪裡都忘了。

  柳玉茹說出這話之後,他彷彿是在黑夜裡驟然看到了明燈,絕境中猛然抓住了救命草繩。

  他死死抱了一下柳玉茹,復又放開,而後穿著柳玉茹給他披的披風,轉過身去,同柳玉茹道:「你先回去吧,我要再進宮一趟。」

  柳玉茹瞧著他匆匆往宮門趕過去,不由得笑了,大聲道:「自個兒回來。」

  顧九思小跑著擺了擺手,沒回頭的回應:「知道了。」

  顧九思一路奔回宮中,又讓人通傳求見范軒。

  范軒有些詫異他又回來,倒也接見了他,顧九思見了范軒,便立刻跪下了,范軒看著顧九思,頗有些詫異:「你這是什麼意思?」

  「陛下,沈明的案子,微臣不能審。」

  范軒皺起眉頭,顧九思跪在地上,繼續道:「陛下愛惜微臣,希望微臣能夠不被人指責,可做人重要的是當個怎樣的人,而不是別人說我是怎樣的人。沈明是微臣的兄弟,他所做之事,的確是微臣教導無方,微臣不與他一同承擔駡名便也罷了,哪裡有資格來審判他?若為了保住自己名聲,大義滅親審了他,那是不義;若不大義滅親審他,哪怕按著律法公正審了,因我和他的關係,那也是指指點點,故而還請陛下三思,換一個人主審此案。」

  「顧大人,」范軒語氣中有了幾分不快,「你可想好了?」

  「陛下的意思,臣明白,」顧九思神色平靜,「可陛下看重臣,看重的不正是臣這一份正直嗎?若今日臣對友不義,陛下又怎敢將太子託付給微臣?」

  范軒沒有說話,好久後,范軒終於道:「所以,沈明的案子,你決計是不審了?」

  「不審了。」

  「朕若讓一個人審他一個死罪呢?」

  「按律來說,沈大人雖然有罪,卻也立下大功,就算活罪難逃,但也不當是死罪。」

  「所以你打算怎麼辦?」

  「替他伸冤。」

  「朕讓人辦的案子,你也要讓人伸冤?!」

  「陛下是明君。」

  顧九思這句誇讚下來,室內有了許久的沉默。

  顧九思靜靜跪在地上,好久好久,才傳來范軒無奈的聲音道:「顧九思,你可知道,朕是想扶持你當丞相的。」

  「微臣謝陛下厚愛。」

  「未來周大人管兵馬,你管天下,朕在你身上,有太多期望。」

  「臣辜負陛下信任。」

  「你可知自己放棄的是什麼?」

  「知道,」顧九思聲音鏗鏘有力,「臣不後悔。」

  「為什麼?」范軒似是有些煩躁,顧九思抬起頭,看著范軒,認真道,「臣以為,做人,比做官重要。」

  范軒不說話了,他盯著顧九思。

  好久後,他深吸一口氣,終於道:「你下去吧。」

  顧九思知道有了結果,他叩首,站起身,退出宮來。

  他出了御書房,便回了家中,他似是十分高興,等到了家裡,看見柳玉茹在屋中算帳,他衝進屋去,抱起柳玉茹來,高興的轉了一圈。

  柳玉茹受驚叫出聲來,忙讓他放下自己,顧九思將她放到位置上,高興道:「我們明天去看沈明吧?」

  「好啊。」

  柳玉茹笑起來,溫和道:「進宮同陛下說了什麼?」

  「我同陛下說我不幹了,不願意審沈明。」

  顧九思說著,便將自己同范軒的事兒同柳玉茹說道了一遍,柳玉茹靜靜聽著,顧九思抱著她,緩緩道:「我那會兒從宮裡出來,我其實不知道怎麼辦。在官場久了,自個兒也不自覺染了官場上的脾氣,權衡利弊,自私自利。身上負擔越多,越往上走,就想得越多。有時候想太多了,連自個兒怎麼來的都忘了。」

  「不過還好,」顧九思靠著柳玉茹,閉上眼睛,安心道,「你在,我就覺得有了路。」

  柳玉茹聽著,輕輕笑了,她輕撫著顧九思的頭髮,想了想,慢慢道:「不過也是奇怪,你說陛下是不是太急了?」

  「嗯?」

  「讓你修黃河,又讓你回來審案子,還讓你主持秋闈,有點……」柳玉茹皺起眉頭,顧九思笑了,直接道:「有點捧得太過了。」

  柳玉茹點點頭,顧九思靠著他,閉著眼睛,平靜道:「其實這也不難明白。他需要一個人,能去平衡周大人。周大人不喜歡范玉,又有權勢,陛下害怕他們兩爭執。而丞相張大人與周大人有舊,又是個不倒翁,他不會刻意保著太子,日後若周大人和太子有了衝突,張丞相大約就是隔岸觀火。所以陛下需要一個明確的太子黨。這個太子黨不能太護著太子,就像洛子商,那會激化周大人和太子的矛盾,但也不能偏向周高朗,就像他們一干老臣,還得有能力,還不是那種像李玉昌葉世安那樣的能力,而是調和所有人的能力……」

  顧九思說著,慢慢睜開眼睛:「想來想去,也只有我了。」

  「他不怕你同周燁的關係好,日後成為周大人的人嗎?」柳玉茹有些奇怪,顧九思笑起來:「他看重的不正是我和周大人的關係嗎?我若與周大人沒有半分關係,如何做這個中間人?陛下知道,我經歷過揚州的事,最大的心願便是天下安安穩穩的,不要再起爭執,其實只要太子不要太過失格,有周大人和我等輔政,哪怕陛下走了,這大夏也會安安穩穩繼續下去。我雖然不喜范玉,可我還是會儘量保著他,因為保了他,就保了這個天下安穩。」

  柳玉茹沉默著,她有些猶豫道:「可他若失格呢?」

  顧九思沒有說話,片刻後,他慢慢道:「如果天下註定要亂了,那自然是擇明主而抉之。」

  「陛下想不到嗎?」柳玉茹想不太明白這些彎彎了,「他難道不知道,一旦太子失了分寸,你也不會再做這個和事老嗎?」

  顧九思歎了口氣,他眼裡帶了幾分無奈:「其實陛下也抉擇得很難。范玉是他唯一的兒子,如今雖然脾氣囂張,但終究沒有犯下什麼大錯,哪怕是一般帝王,也不至於為此廢太子,更何況如今太子是陛下唯一的子嗣,廢了,又要立誰?無論立誰,那都是名不正言不順,都會有另外一批人擁護范玉登基,除非范玉死了,不然大夏難安。」

  「可陛下也想得長遠,太子如今的性子,他日登基,太不可控,會做什麼不會做什麼,誰都說不清楚。如果他真的犯下大錯,以陛下如今的佈局……」

  「怕是沒有給太子留下後路。」

  一個朝堂,沒有徹徹底底的太子黨派,只是在每個位置上安排了最合適的人。殿前都點檢周高朗,丞相張玨,戶部尚書顧九思,工部尚書廖燕禮,刑部尚書李玉昌……

  有這些人在,哪怕是有一日,范軒百年歸天,也可保大夏內外安定。

  他已經為這個國家盡力了,只是他始終還是有私心,還是希望自己唯一的子嗣能夠好好的。所以他希望顧九思不僅僅只是一個戶部尚書,他還希望顧九思能夠站穩腳跟,成為一個能和周高朗平衡的人。

  周高朗與范玉不對付,周高朗看著范玉長大,內心裡始終認為范玉是個孩子,又不大看得上他,過去常常諫言范軒續弦再生一個孩子,甚至在立太子一事上都十分反對,范玉對周高朗恨之入骨,周高朗位高權重,范玉若是被欺負得狠了,半點奈何不得周高朗,怕是要走到極端去,那范玉便完了,大夏又是一番動盪。

  所以這個朝堂需要一個顧九思。他與周家交好,能勸著周高朗,又能哄著范玉,讓范玉以為自己有一顆平衡周高朗的棋,不至於走到絕境去。這個過程中,范玉慢慢長大,或許有一日,也能明白父親的苦心。

  柳玉茹和顧九思把這些彎彎道道一講,柳玉茹不由得歎息道:「這天家也不容易,若陛下不是陛下,也就不用想這麼多了。」

  說著,柳玉茹放低了聲音,小聲道:「只是,做得這樣急,陛下怕是……」

  話沒說出來,顧九思卻已經明白了。顧九思歎了口氣,搖搖頭,什麼都沒多說。

  第二日清晨,顧九思便出門去打點,約了柳玉茹下午去看沈明。柳玉茹清晨到了神仙香去,同葉韻一起看了神仙香如今的經營狀況,等用過飯後,顧九思便派人來接柳玉茹,葉韻不由得道:「還這麼早,顧大人是接你做什麼去?」

  「去看看沈明,」柳玉茹笑了笑,接著道,「你一同去嗎?」

  葉韻聽得沈明的名字,歎了口氣:「自然是要去的。」

  柳玉茹點點頭,她領著葉韻一同上了馬車,坐在馬車上,柳玉茹想起離開東都之前沈明那驚天動地的一哭,不由得抿唇笑了起來,偷偷打量了葉韻。葉韻看見她那眼神,有些不自在道:「你這是什麼眼神?」

  「離開東都那日,沈大人哭了一天。」

  葉韻聽到這話,便知道柳玉茹要問什麼了,她輕咳了一聲道:「他孩子氣了。」

  「與你過去,倒是挺像的。」

  柳玉茹輕描淡寫說了一句,她想了想,手肘搭在小桌上,瞧著葉韻道:「你是如何想的呢?你年紀也不小了,你叔父不管你的婚事麼?」

  「管是管的,但也不敢多說,怕傷著我的心。」葉韻平靜道,「說句實話,其實我也沒有多想過,我就是覺得,家裡讓我嫁給誰,我就嫁給誰,若我的婚事能給別人帶來幾分快活,便也是好的。」

  「你……」柳玉茹皺起眉頭,葉韻笑了笑,「說來也不怕你笑話,之前家裡是給我相看了江大人。我心裡也是有了幾分心思的。」

  說著,葉韻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低頭道:「想著若是嫁過去,一來和你也算是親戚,日後互相照應。而來我們葉家、顧家、江家也算是真連在了一起,也算是為家族貢獻了幾分。三來嫁給江大人,也算是體面,沒有對不起門楣。只是沒想到江大人心中有人……」

  葉韻說著,歎了口氣,轉頭看向窗外:「後來我也想明白了,我還年輕,還有許多機會,未來的事兒,慢慢看吧。」

  「說來說去,」柳玉茹笑道,「就是不說沈明。」

  葉韻沉默下去,她沒有說話,好久後,她才道:「他救了我,對我好,心疼我,我視他為好友。他說喜歡我,我怕糟蹋了他的心意,也怕糟蹋了他的人。」

  「你說得奇怪了。」柳玉茹有些疑惑,「叫你嫁江舅舅,你不覺得糟蹋,問你回應沈明,你倒怕糟蹋了沈明?」

  聽到這話,葉韻苦笑起來:「你不懂。」

  葉韻轉頭去,低聲道:「沈明這個人吧,乾淨得很。」

  聽到這話,柳玉茹便明白了。

  如今的葉韻,彷彿當初的她自己,面對顧九思那份感情,她總覺得配不上。因為她心思重,而顧九思的感情就如今日的沈明,乾淨得很。

  她突然就有了那麼幾分感同身受,可奇怪的是,當年她覺得自個兒配不上顧九思,如今卻沒了半分這樣的想法,她察覺到自己的變化,不由得有些愣神,葉韻見她發愣,也沒說話,過了一會兒後,柳玉茹慢慢道:「再等等就好了。」

  「等什麼呢?」葉韻有些疑惑,柳玉茹卻是笑起來,「再等等,或許你便會知道,對於一個人來說,被一個人真正愛著,會有多麼神奇。」

  會治癒你所有殘缺,會讓你脫胎換骨。

  「或許吧。」

  葉韻歎了口氣,兩人說著,便到了天牢,下了馬車之後,就看見顧九思和葉世安在門口候著他們,顧九思見柳玉茹出來,忙上前去,扶著柳玉茹走了下來,葉韻見到葉世安,和葉世安問候了一聲,葉世安了然道:「看沈明啊?」

  葉韻應了一聲,葉世安想說點什麼,最後卻也只是皺著眉頭,什麼都沒說。

  四個人一起進了天牢,還沒走進去,就聽見了沈明的聲音。

  他在裡面敲著碗,閑著沒事兒唱著歌。

  他也沒什麼文化,唱的都是山寨裡的歌,活生生把一個天牢唱出了幾分寨子的感覺,似乎隨時隨地就會跳出兩個土匪來揮舞著大刀喊:「此山是我開……」

  四個人走進去,沈明聽到了聲音,背對著牢房門,百無聊賴道:「世安哥,我想吃桃子,下次帶點桃子進來。」

  「好。」顧九思開了口。

  聽到顧九思的聲音,沈明驟然僵了背,隨後他猛地回頭,看見顧九思後,他趕緊爬了起來,高興道:「九哥!」

  顧九思臭著臉,看著沈明,冷笑道:「還知道我是你哥?」

  「哥,」沈明趕緊討好道,「你是我親哥哥。你怎麼來了?事情解決了?王家人都砍了吧?秦大人好不好?滎陽什麼情況了?你……」

  「你還有臉問這麼多問題,」顧九思冷著臉打斷他,「怎麼不反省一下自己做了什麼?」

  「我錯了,」沈明從善如流,趕緊開口,「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還有下次?」顧九思嚴肅看著沈明,認真道,「你倒的確沒有下次了。」

  這話讓沈明愣了愣,葉世安和葉韻聽到這話,也是震驚看了過來,葉世安立刻道:「陛下……」

  「陛下讓我主審此案。」顧九思看著沈明,「滎陽一案牽扯東都眾多官員,陛下希望我來審案。可因為你的關係,我牽扯其中,為了洗清我指使你殺王思遠的嫌疑,我得做點什麼,然後我才能去審案、立功,讓陛下給我一個升官的機會。」

  「這是陛下給我的考驗。」顧九思眼裡沒有半點說笑,「沈明,你說我該怎麼辦。」

  「九思……」葉世安急急開口,顧九思怒喝出聲,「你讓他說!」

  沈明沒有說話,片刻後,他平靜道:「九哥是要做大事的人,接受了陛下的考驗,九哥主審此案,便可以平步青雲扶搖直上了,日後說不定是咱們大夏最年輕的丞相呢。到時候九哥還得像現在一樣,多為百姓辦事。」

  「我問你我該怎麼辦。」顧九思不讓他有半分逃避,沈明歎了口氣:「自然是要重判。律法裡最重怎麼判,就怎麼判。九哥你也別擔心,我看過《大夏律》了,我這個情況,最重是夷三族。我沒有三族可以夷,你就這麼判,這麼判下來,誰都不敢說你指使我了。」

  「你是不是以為我不敢判?」

  顧九思帶了幾分怒意,沈明看著顧九思,他神色一片清明:「九哥,我知道你心裡不好受。如果可以,我可以自個兒了結自個兒,不讓你為難。可我若自個兒了結了,那就是畏罪自殺,你的嫌疑就洗不清了。」

  「我不是衝動做的事兒,」他靜靜看著顧九思,「從我做那事的時候開始,我就做好打算了,我不連累你,你若是讓我連累了,我還不如死在路上不回來。」

  顧九思沒說話了,他看著面前的沈明,片刻後,他同旁邊獄卒道:「開一下門。」

  這獄卒是他安排的人,獄卒開了門,顧九思道:「你到門口去,我說幾句私下的話。」

  獄卒猶豫了片刻,但想著顧九思的身份,還是出了門去,在門口等著。

  獄卒才出門片刻,就聽到裡面傳來沈明的嚎叫聲。

  「你這腦子!你這腦子!」

  顧九思進了牢房裡,對沈明拳打腳踢,沈明嚎叫著在監獄裡四處逃竄,葉世安葉韻柳玉茹趕緊進去攔著顧九思,顧九思一面打一面罵:「你還不如不懂事!還不如什麼都不想!逞你大爺的英雄!我今天把你打死,打死算了!」

  「不懂事兒的東西,王家那一家子的命抵得上你嗎?!」

  顧九思被另外三個人聯手攔著,卻還是追著沈明作勢要打。旁邊葉世安連連勸阻:「罵罵得了,別動手,別動手。」

  柳玉茹也是趕緊道:「你冷靜些,要打也回去打,在這兒打出事兒來不行。」

  葉韻聽得柳玉茹的話,也道:「他回來時候才被人捅了好幾刀,如今剛養好,真的會打死的。」

  聽到這些話,顧九思也打累了,他緩了動作,往床上一坐,喘著粗氣道:「沈明我和你說,我真的是上輩子欠了你。」

  「九哥我真的知錯了。」

  沈明抱著頭,蹲在一邊,低著頭認錯。

  顧九思緩了緩,他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就體會到了當初顧朗華當初打他的那種心情。

  他真的很想提一根木棍打死沈明,就算打不死,把木棍打斷或許也覺得舒服些。

  沈明見顧九思不說話,低聲道:「九哥,你真的別為難。」

  「我為難你大爺為難!」

  顧九思罵出聲來,葉世安在旁邊看明白了:「所以這個案子,你不打算審?」

  「不審。」

  顧九思扭頭道:「審什麼審?我回去修黃河去!我就留在黃河不回來了,我和黃河天天待在一起萬古長青。我修完黃河修長江,我修完長江修淮海,我這輩子都不回東都,一輩子修河算了!」

  葉韻在旁邊聽著,忍不住笑出聲來,顧九思冷冷看了她一眼,葉韻趕緊退了一步,躲在了葉世安後面。

  柳玉茹聽著顧九思說氣話,忍住了笑,輕咳了一聲,同沈明道:「你自己是打算自己扛了所有事兒,可你九哥怎麼會讓你一個人扛?沈明啊,日後做事兒,你得知道,你身邊人都心裡惦著你,不可能放你不管。你想犧牲容易,可你也得問問旁人難不難過,允不允許。」

  「你不是以往山上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的山匪了,」柳玉茹聲音裡帶了幾分無奈,「你既然來了顧家,便是有個家了。」

  沈明沒說話,他蹲在一邊,低著頭,手環著自己,好久不出聲。

  葉韻走到沈明邊上去,輕輕踹了踹他,小聲道:「說句話,啞巴了?」

  「我知道了,嫂子。」

  沈明終於開口,沙啞著,卻是又重複了一遍:「我真知道了,九哥,嫂子。」

  他知道,他不是一個人了,他有一個家。

  顧九思聽到這話,也沒了找沈明岔子的心,他坐在床上,抿了抿唇,終於道:「你最近好好養傷,只要我不審這個案子,陛下也沒了一定要判你重罪的理由。他應當會派李玉昌主審這個案子,你的情況他清楚,我猜著,你最後不是充軍,便是流放了。」

  「嗯。」沈明低著頭,沒有出聲。顧九思接著道:「我會幫你想辦法,儘量充軍到幽州去,到了周大哥地界上,你好好跟著周大哥做事兒。你日後也別總是衝動想著用蠻力,多讀點書,不喜歡看那些文縐縐的書,兵法什麼的多看看。」

  「好。」

  沈明沒了往日的活脫勁兒,什麼都說是,什麼都說好,顧九思也沒法罵了。

  幾個人閒聊了一會兒後,顧九思走出門去,到了門口,同葉世安道:「你從你家拿些兵法的書來,扔給他看,別在牢裡就過得像養老一樣,什麼都不學了。」

  葉世安點點頭,隨後道:「你推掉陛下的,不止是主審滎陽案的機會吧?」

  顧九思沉默了片刻,許久後,他才道:「陛下本想讓我當此次科考的主考官。」

  葉世安愣了愣,片刻後,他終於歎息出聲:「九思。」

  顧九思轉頭看他,葉世安笑了笑:「願你我幾人兄弟,能永如今日。」

  「嗯?」顧九思有些不明白,葉世安似是有些不好意思,卻還是道,「你放心,若我是你,也會如此。」

  聽到這話,顧九思也笑了。

  他拍了拍葉世安的肩,只能道:「我真的是上輩子欠了他,我覺得養個兒子,也就這樣了。」

  說著,他有些難過:「真的,」他同葉世安感慨,「我感覺自己年紀輕輕,就養了個叛逆兒子。我爹當年的心情,我真的已經提前感受到了。」

  「什麼心情?」

  旁邊柳玉茹笑著插嘴,顧九思歎了口氣:「就是想打死他,非常想打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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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五章

  如顧九思所料,沒有幾天後,范軒就下令讓李玉昌審理此案,但出乎顧九思意料的是,范軒並沒有完全拋棄他,反而是讓他聯同李玉昌共同審理此案,只是將沈明的案子另案處理,由李玉昌單獨審理。

  這個結果是在朝廷上給出的,命令一下來,整個朝堂都是議論之聲,顧九思站在前方,聽見各路聲音,沒了片刻,便有大臣站出來道:「陛下,沈明刺殺王思遠一案尚未審理清楚,顧尚書與沈明關係密切,讓顧尚書同李大人一同審理滎陽案,怕是不妥。」

  聽到這話,范軒抬眼,看著說話的人道:「朕與沈大人也時常說說話,朕是不是也和沈大人關係密切得很?這個案子從頭到尾便是李愛卿和顧愛卿辦的,你如今臨時換人,倒給朕找個合適的人來?」

  這一句胡攪蠻纏的話表明了態度,眾人也不敢多說。強行將朝堂上的意見壓了下去後,等到下朝,范軒便將顧九思叫了過去。

  顧九思進了御書房,看見范軒正在喝茶,他一進去便跪在地上告罪,范軒也沒讓他起來,喝著茶道:「等辦完了案子,你便主持今年科舉之事。」

  顧九思有些忐忑,他不明白范軒為什麼最後還是將他推到了這個位置上,范軒也沒說,只是道:「你不願處理沈明,朕也不逼你,但你得記著,今日朕可以幫你壓了此事,來日此事必定成為你的一個污點,未來若有人想捅刀,這就是傷口。」

  「微臣明白。」

  顧九思連忙回答:「微臣知道陛下一片苦心。」

  范軒歎了口氣,也沒再多說,轉頭同顧九思說了一下事務細節,而後顧九思便站了起來,退下的時候,顧九思見人端著湯藥進來,他看了一眼湯藥,沒有做聲。

  等出宮之後,他心裡有些發沉,他隱約知道了范軒這樣做的原因,但這事兒無可逆轉,他也只能在事情發生之前,儘量把事兒做好些。

  范軒讓顧九思和李玉昌審滎陽這個案子,主要是為了讓他們兩人多些政績。有了這個案子作為基石,後續讓顧九思主持科考一事,才能順理成章。

  顧九思在滎陽便已經掌握了許多供詞,在東都辦案,直接開始動手抓人。

  滎陽牽扯東都的,大多是前朝就留下來的老人,早在前朝就和滎陽那邊有不少的關係,多年來只要修黃河,就是他們發財的好機會。這些人人脈廣,顧九思審案期間,顧家府邸來來往往都是人,什麼親戚都找了上來,搞得顧朗華和江柔都不敢見人,連蘇婉都不堪其擾。

  柳玉茹本也是不大清楚顧九思在做些什麼的,只是她店裡的客人不知道怎麼就多了起來,日日都有人來找她,要同她做生意,多來兩次,柳玉茹便明白過來。乾脆謝絕了客人,每日待在顧家也不敢出門。別人送禮來,她都退還回去。

  這樣的事兒過去她也做習慣了,以往還覺得難堪,如今做起來,也沒了什麼不好意思。

  這個審了大半個月,從滎陽審到東都,最終定案牽連下來的人,有一千二百人之巨。

  這是大夏建國以來最大的案子,甚至在大榮立國百年來也少見如此大案,一時之間,李玉昌和顧九思聲名遠播,罵者有之,懼者有之,更多的,卻是將二人當做青天大老爺給供了起來。

  如此盛名之下,由顧九思主持這一次科舉,也沒有人有多少異議,甚至在民間讀書人之間,還頗有了幾分榮耀。因著若是顧九思主持此次科舉,他們在此次科舉中高中,也就間接成了顧九思一個「學生」。顧九思公正清明,剛正不阿,必定會給他們一個公平的考試,而且他未來前途不可限量,更是東都風流人物,能成為他的學生,也是一件幸事。

  這一年的秋闈舉行在十月初三,相比過去是晚了許多。秋闈舉行前,沈明的罪也定了下來,李玉昌明白顧九思的意思,判處沈明充軍幽州。

  沈明走那日是十月初一,顧九思領著柳玉茹、葉世安、葉韻一起來送他。沈明是跟著其他一起充軍之人走的,他穿著囚衣,戴著枷鎖,手腳都戴著鐵鍊,看上去十分沉重。

  他臉上仍舊帶著笑,笑容明朗,但相比過去,的確是沉寂了許多。顧九思給他倒了酒,他和所有人逐一碰了杯子,隨後笑道:「此去不知何時是歸期,你們若有時間,便多來看看我。」

  「別這樣說,」葉世安歎了口氣,「你早晚會回來的,我們都會想辦法。」

  沈明笑了笑,點頭道:「行,我知道你辦事最妥帖,我會等你想辦法。」

  葉世安聽出裡面的調笑,想罵罵他,又覺得這送行的氣氛,不當與他有什麼爭執。沈明見葉世安憋了氣,似乎就高興了些,他轉過頭,看著顧九思,片刻後,他終於道:「哥,我走了。」

  顧九思看著他,平靜道:「我讓人給周大哥帶了信去,讓他平日裡多給你點書看,你也老大不小了,別總和個山匪一樣。」

  「知道。」沈明笑起來,「我會好好看書。」

  「到了幽州戰場,便當是你的天地,在戰場上好好建功立業,也當有你的一番事業。」

  「我知道。」沈明有些不好意思道,「不過建功立業這事兒,玄乎,我儘量就是了。」

  顧九思沒說話,過了一會兒後,他慢慢道:「沈明。」

  「嗯?」沈明有些不解,顧九思認真看著他,「我與世安,都是文臣,我們都需要一個人,手裡拿著兵權,同我們一條心來幫著我們。」

  沈明聽到這話,不由得愣了,顧九思目光挪都不挪看著他,眼裡滿是期許:「我知道你是一隻鷹,會有你廣闊的天地,我和世安都會在東都等你,到時候,等你滿身榮光回來。到時候,我們執筆,你提劍,共守大夏江山百姓。」

  沈明沒說話。

  他聽著顧九思的話,感覺有什麼在內心翻騰不休。

  旁邊傳來官差的催促聲,沈明回過神來,他有些狼狽低下頭,啞聲道:「行,我知道了。」

  顧九思拍了拍他的肩,想了想,他道:「我去旁邊等著你們,你還想和誰說幾句,就和誰說吧。」

  這話提醒得明顯,於是顧九思一走,柳玉茹和葉世安趕緊也走了,就剩葉韻還在原地,有些躊躇不安。

  沈明靜靜看著葉韻,他看著她,片刻後,卻是問了句:「你今年幾歲了?」

  葉韻愣了愣,她沒想到沈明會問這麼一個問題,她有些茫然道:「十九。」

  「大好年華。」

  沈明笑了。

  葉韻沒明白沈明的意思,她就是站在原地,兩人沉默著,沈明靜靜注視著她,隔了一會兒後,他笑著道:「回去吧,好好經營店鋪,你得當個有錢的姑娘。」

  葉韻聽著沈明的話,她不由得怔住,下意識道:「你沒有其他話同我說了嗎?」

  「該說的,我沒藏著,也都說過了。」

  沈明轉過頭,看向遠方:「不該說的,也不必說了。」

  葉韻聽著,抿了抿唇,片刻後,她卻是道:「你還打算回來嗎?」

  「九哥在這兒,我自然是回來的。」沈明平靜回復,葉韻看著他,認真道,「既然打算回來,不同我說些什麼嗎?」

  沈明沒說話了,他靜靜看著葉韻。葉韻有些緊張,她看著沈明,卻是道:「我記得,你說過你想娶我。」

  沈明聽到這話,慢慢笑了:「是。」

  「那麼,」葉韻看著他,認真道,「我可以等你,你早些回來。」

  沈明看著面前人認真的眉眼,他聽著她的話,心裡酸楚又歡喜。然而他沒有回應,認真看著她,卻只是道:「你不必刻意等我,也不必同我說這些。」

  「葉韻,」他叫她的名字,「你得自己過得好。別總想著為別人好,也別總想著回報別人,你若嫁給我,只能是因為喜歡,除此之外的理由,我都不接受。」

  「我沒有……」葉韻急切開口,沈明卻道:「我不傻的。」

  他認真看著葉韻:「以往我不明白,可如今我卻是懂的,你今日應我,只是想給我一個回東都的盼頭,讓我高興些。你願意嫁給我,也只是因為,你視我為好友,覺得你的這樁婚事,至少能讓我高興些。」

  葉韻不說話了,她以往覺得沈明蠢笨,如今卻發覺這人比誰都通透,比誰都聰明。

  沈明看著葉韻不語,他笑起來:「可我卻不樂意這樣,我喜歡你,你可以不喜歡我,但我卻希望,當你回應我,只是因為喜歡。我會在幽州好好生活,也會儘快回東都。我回來時候,我會有與你般配的身份,也會有不辱你門楣的品級,到時候,你若喜歡我,我必定三媒六娉、八抬大轎上門娶你,我會讓所有人看著,你嫁給我不是因為將就,也絕不會折了你的身份。」

  「在我回來之前,我希望你也和我一樣,」沈明眉眼裡帶著溫柔,「好好生活。如果遇到合適的人,你想嫁,你覺得高興,你就嫁,我也會很高興,因為你過得好。如果你沒有遇到合適的人,你也別害怕,我會一直等著你,有朝一日,只要你喜歡上我了,我隨時隨地,都等著娶你。」

  說著,沈明似是有些不好意思,他垂下眼眸,旁邊官差又喊了一聲,這次真留不得了。

  沈明同所有人告別了一聲,轉過身去,同其他犯人一起,往遠處走去了。

  葉韻看著沈明背影,看著風捲著他殘破的囚衣,看著他被上百斤枷鎖壓得佝僂的背。

  她發現,自己終於可以以一種平等的姿態,審視沈明。

  過往她總覺得他幼稚,總覺得他無法體會她內心的想法和艱辛。然而看著那人遠走時,她突然開始明白。

  他或許不是不懂,他可能比誰都清楚,比誰都明白。

  只是他不像他們這些聰明人,想得多,煩惱得多。一件事,他想做,便做了。一個人,他想愛,便愛了。

  沒有猶豫,也無遲疑。

  他沈明踏上的路,從不後悔,也不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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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六章

  沈明走後,當天晚上,顧九思和葉世安便進了貢院,開始準備科考一事。

  此次顧九思擔任主審官,葉世安、江河從旁協助。而考題則由范軒擬定,在科考前一天晚上,才交到顧九思手中。

  秋闈一共三場考試,每場三晝夜,第一場考八股,第二場為官場上往來文章,第三場則是策論。

  往年秋闈一般在八月份,然而這一年大夏新朝初建,事務繁忙,於是秋闈被推遲到了十月,而范軒意在選拔治國實用之才,因此私下也同顧九思說過,此次批卷,重在策論,前面兩場考試,將就就行。

  考生考試的時候,顧九思也得陪著,他和葉世安等人一直被關在貢院裡,百無聊賴,三個人沒事兒就去巡查。

  顧九思以前讀書不行,逢考必作弊,讓他來查考場,對這些作弊手段簡直是清楚得不得了,每天都要抓到幾個考生扔出去,於是開考沒有幾天,整個考場就再也沒人敢作弊了。而顧九思的明察秋毫的名聲,也在考生心裡印下了去。

  九天後,所有考生考完,考生出來了,考官卻得全關在一起,等人把卷子糊了名字,他們匿名批完卷子,才能出來。

  柳玉茹是知道的,可她心裡還是有那麼幾分掛念,於是貢院開門的時候,她早早到了貢院門口,而後就看見考生一個接一個走出來,有的歡天喜地,有的鬼哭狼嚎,甚至有一位,出了門,便披頭散髮、赤足狂奔了出去,然後直接跳了護城河。

  柳玉茹本來是來看顧九思的,卻不由得被這些考生吸引了目光,她坐在馬車裡,靜靜瞧著他們。

  這便是這些人一生最重要的時刻了。

  他們一輩子,最努力的時光是在這裡,最艱辛的時光是在這裡,最重要的時光是在這裡。

  考生相互認識的,三三兩兩結著伴,說著此次考試。他們議論著題目,悄悄說著顧九思。

  「此次主考顧尚書,怕是有史以來最年輕的考官了,我這次文章引經據典,萬一他看不出來怎麼辦?」

  「這你不必擔心,」另一個考生道,「在下幽州望都人士,去年梁王攻城,顧大人與梁王謀士城頭罵戰,在下剛好在旁,二人論戰半日,互相考究學問,顧大人雖然年紀輕輕,卻無一不知,可謂學識廣博。顧大人之才能,兄台大可放心。」

  「顧大人當眾是人中俊傑啊,」之前那個考生接著道,「先前只聽聞顧大人力保望都,又修黃河,滅貪官,只當顧大人有實幹之能,不想學識也是出眾……」

  考生說著從柳玉茹身邊走過去,柳玉茹抿著唇,笑著聽著這些人說話。

  她也不知道怎的,聽著這些人這麼誇顧九思,她就覺得好像,總覺得這些人若真知道顧九思是個怎樣的人,怕是要大跌眼鏡。

  顧九思在考場裡待了五日,終於才徹底批完卷子,而後放了榜單。

  放榜當日,顧九思才回了顧府,柳玉茹本以為他要等下午才回來,沒想到顧九思大清早就自己騎著馬回了家裡。

  他來得匆忙,柳玉茹甚至還沒起床,還迷迷糊糊睡著,就感覺有人披了一身寒意,突然掀開了被窩擠了進來。

  她驚得叫起來,顧九思一把摟住她,趕緊道:「別怕是我!」

  柳玉茹愣了愣,顧九思抱著柳玉茹,似乎是疲憊極了,含糊道:「多睡睡,我也睡睡。」

  柳玉茹看看天色,還有些沒回過神來,顧九思眼周黑了一片,比在滎陽時候看著嚴重多了,柳玉茹整個人呆呆的,她也不知道顧九思怎麼就來了,更不知道顧九思怎麼就什麼都不幹就往床上撲過來睡了,她搞不明白,想想也就不管了,往被子裡一縮,就擠了進去。

  兩個人窩在溫暖又擁擠的被窩裡,顧九思抱著柳玉茹,發出一聲舒服的歎息道:「還是抱著媳婦兒好睡。」

  柳玉茹迷迷糊糊的,但她也覺得顧九思說得對,她往他懷裡又擠了擠,找了個合適的姿勢,伸手攬住他。

  她有些迷蒙的時候想,還是相公在好睡。

  柳玉茹懷著孕,睡得本也多些,之前不知道,她每日都說拖著睏強行起來做事兒。如今知道了,便放任著自己隨便睡。加上顧九思不在這幾日,她睡得也不大好,如今人回來了,她心裡安定下來,睡得也熟了許多。於是兩人一覺睡到日上三竿,柳玉茹覺得餓了,才迷迷糊糊睜開眼來。

  她想著顧九思也是累了,本不打算打攪他,誰曾想她一動,顧九思便醒了,他將她拉在懷裡,撒著嬌道:「我覺得餓了。」

  「我讓人弄東西去吃。」

  「想吃肉。」

  「好,」柳玉茹笑著道,「我讓人弄一桌子肉。」

  顧九思在她肩頭蹭了蹭,埋怨道:「以後我再也不幹這事兒了,可累死我了,五天時間看了這麼多卷子,我頭都看炸了。」

  柳玉茹聽著他的話,頗有些奇怪:「看看試卷而已,難道比修黃河還累?」

  「累。」顧九思果斷道,「心累。」

  柳玉茹推了他起來,吩咐了人準備了飯菜和洗漱的東西,自個兒開始起身洗漱。

  顧九思盤腿坐在床上,披頭散髮看著柳玉茹梳洗,夫妻兩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聊,柳玉茹漫不經心道:「你這麼怕讀書麼?」

  「不是怕讀書,我是怕遇見腦子有問題的人,」顧九思抓了抓腦袋,有些煩躁道,「讓我看東西也就罷了,一大半都是些狗屁不通的文章,腦子這麼不清楚的玩意兒,怎麼通過了鄉試送上來的?我隨便讀幾年書,也比他們強。」

  柳玉茹聽著這話,忍不住笑了,知道顧九思是看卷子看煩了。她轉了個高興的話題道:「就沒幾個讓你看著好的?」

  「那自然是有的。」

  顧九思說起這個來,就有些高興,他說了好幾個人的文章,因為糊了名字,他不知道姓名,只能點評內容,柳玉茹靜靜聽著,時不時就著他的話發問幾句。顧九思說得高興,便停不下來,兩人一起吃飯,一面吃一面聊,等快吃完的時候,顧九思突然道:「你瞧,都是我在說,你聽著也乏味吧?」

  「沒有啊。」柳玉茹笑著道,「你說什麼,我聽著都高興。」

  顧九思愣了愣,片刻後,他給柳玉茹夾了一塊肉,湊在她身邊道:「不能總我在說呀,你說說你的事兒吧。」

  柳玉茹聽了這話,似是有些苦惱:「我不會說話,不知道有什麼好說的。」

  「怎麼會呢?」

  顧九思立刻道:「來同我說說你這九天怎麼過的?」

  柳玉茹認真想了想,回答道:「每日起床,去同公婆問安,然後同我母親說些話,再去花容看看,神仙香看看,而後就回來,看看書,睡覺。」

  顧九思聽著,柳玉茹說完後,顧九思有些疑惑:「然後呢?」

  「就這些。」

  柳玉茹說完後,顧九思有些無奈,他問著柳玉茹:「你最近吃了什麼?」

  柳玉茹一五一十把每日吃過的東西都答了。

  顧九思又問她穿了什麼衣服,柳玉茹把每天穿的衣服都答了。

  兩人一問一答,柳玉茹的回答,都標準得彷彿是用筆記錄下來的一個賬本,什麼都清清楚楚,但也都規規矩矩。

  他們這麼說著話吃完了飯,而後就傳來葉世安叫顧九思一起入宮的通報。顧九思忙道:「糟,我才想起來要見陛下。」

  說著,他慌慌張張去拿衣服,柳玉茹知道他的衣服平日都放在哪裡,柳玉茹不慌不忙給他取了官服,同時又拿了狐裘披風,讓人備了香茶。

  顧九思在最短時間裡穿上衣服,柳玉茹送著顧九思出去,顧九思穿著官服,頭上戴著官帽,自己給自己披了披風打著結,等打完結後,他急急忙忙道:「我走了。」

  柳玉茹得了話,卻是一把抓住了他的披風,顧九思正要問她什麼事,就看柳玉茹踮起腳尖,將他拉得彎下了腰,在他臉頰旁邊輕輕親了一下。

  顧九思愣了愣,詫異抬眼看柳玉茹,柳玉茹抿了唇,壓著笑意,眼裡帶了幾分閃爍的羞澀,溫和道:「我不會說話,便親你一下,讓你覺得我也不是那麼乏味。」

  顧九思聽到這話,高興得一把捧住柳玉茹的臉,在柳玉茹措不及防之間,抱住她就「麼麼麼」換著位置滿臉親了幾大口。

  柳玉茹又羞又惱,忙推著他道:「葉大哥還在等著,還不出去!」

  顧九思親高興了,最後狠狠親了一口,終於才放開她道:「行了,我真走了。」

  柳玉茹捂著眼睛,背對過他:「趕緊。」

  顧九思抱著公文,高興跑了出去,柳玉茹聽到腳步,轉過身去,才轉過身,又聽得腳步,看顧九思探出半個身子,亮著眼看著她道:「以後你每天這麼親我好不好?」

  柳玉茹被他惹惱了,從旁邊書架抽了一本書就砸了出去,叱道:「再不走,我就親自送你入宮去!」

  顧九思被這氣勢洶洶砸出來的書嚇到,趕緊縮回頭跑了。

  等顧九思跑著離開,柳玉茹才揚起笑來,低聲說了句:「孩子氣。」

  隨著秋闈的結束,滎陽一案也終於塵埃落定,這一案牽扯人數之多、之廣、影響之深遠,都算得上大夏排得上名的大案。

  此案發生在大夏康平甲子年間,史稱修河大案。此案彰顯了大夏新帝對於舊朝貴族強硬之態度,以黃河為引,徹徹底底立了國威。此案之後,各地豪強紛紛收斂,范軒之聲望,在民間越發高漲。

  而與范軒這位明君聲望一起水漲船高的,便是處理完修河一案後,緊接著主審了科舉的顧九思。

  這位年輕有為的顧尚書,以著從未有過的速度,在政壇迅速崛起。所有人都清楚,如果說之前顧九思尚書之位是范軒強行托起,那麼在科舉之後,屬於他的門生迅速入朝遍佈朝廷,他再修完黃河,積累了民間聲望,那顧九思尚書之位,便算是徹徹底底坐穩了。

  等顧九思從黃河歸來,那他便將是整個朝堂之上,僅次於周高朗和張玨的第三人。

  而這時候,他年不過二十一歲,而已。

  對於這樣一個年輕人,外界或懷疑、或嫉妒、或欣賞。

  他成為整個東都最熱門的話題,茶餘飯後,都是他的名字。柳玉茹每次出門去,都能從不同的人口中,聽到顧九思的名字。

  政客議論著顧九思的仕途,商人議論著顧九思的家庭,而女子則紛紛議論著,顧九思是個俊朗的美郎君。

  柳玉茹靜靜聽著這些言論,她感覺自己彷彿是懷揣了一塊璞玉,這塊玉磨啊磨,終於有了光輝。

  秋闈之後,便是殿試。按理殿試要放在開春,然而因為修河一案導致朝廷人手極度不足,只能提前殿試,早日將人安排下去。

  於是十二月中旬,顧九思便主持了殿試,由范軒親自選出了前三甲,昭告天下後,算是結束了大夏第一場科舉。

  科舉結束當天,顧九思扶著范軒回御書房。

  天冷了,范軒越發疲乏,顧九思扶著他的時候,能感覺到他手腳冰涼,顧九思低聲道:「陛下要多當心身子,這大夏千萬百姓,都還指望著陛下呢。」

  「他們哪裡是指望我啊?」范軒聽著顧九思的話,慢慢笑起來,「他們指望的,是你們啊。」

  「有君才有臣,」顧九思扶著范軒坐到高座上,溫和道,「我們也不過只是幫著陛下的忙罷了。」

  范軒聽著顧九思的話,他搖了搖頭,他似乎有些累了,張鳳祥給范軒送上暖爐,范軒抱在手裡,他靠著椅子,慢慢道:「人都會老,會死,朕這輩子,也已經差不多了,朕創立了大夏,未來的大夏,是你們這些年輕人的。」

  「成玨啊,」范軒輕咳了幾聲,張鳳祥忙給范軒奉了藥茶,范軒輕咳著喝了藥茶,緩過來後,接著道,「朕許久沒這麼高興了。」

  「今日這些年輕人,都很好,朕很欣慰,也很高興。有你們在,朕就放心了。」

  「我們都還年輕,」顧九思聽出范軒話裡交托之意,忙道,「都得仰仗陛下照拂。」

  范軒笑著沒說話,他抬起手,拍了拍顧九思的肩。

  他似乎有很多話要說,然而最後,卻也只是說了句:「回滎陽的路上,多多照顧玉茹。」

  顧九思沒想到范軒會關心這個,他愣了愣,隨後笑起來,恭敬道:「陛下放心,臣會照顧好內子的。」

  范軒笑了笑,寒暄幾句後,又讓顧九思下去。

  等顧九思走後,張鳳祥給范軒添了茶,低聲道:「陛下對顧大人,簡直是當親兒子一般看待了。」

  范軒聽到張鳳祥的話,笑了笑:「瞧著他,便想起年輕時候。」

  張鳳祥沒說話,范軒端了茶,看著門外,東都烏雲黑壓壓一片,他有些懷念道:「年輕時候,朕也是他這樣。只是朕沒他懂事得早,早年一心只想著百姓、國家、權勢,沒花多少時間在念奴身上,也沒時間好好管教玉兒。」

  楊念奴是范軒的妻子,也是范玉的生母。

  張鳳祥知道,范軒與這位髮妻感情極好,然而楊念奴卻因早年與范軒太過奔波,生下范玉後沒有好好調養,落了病根,在范玉小時候便撒手人寰。

  楊念奴死後,范軒哪怕只有范玉一個兒子,也一直沒有再娶。許多人都以為這是范軒對楊念奴情深所致,然而張鳳祥卻從這話裡,又多聽出幾分意味。

  「陛下如今,是在自己罰著自己啊。」

  張鳳祥歎息,范軒笑了笑,卻是道:「本想登基後,好好教導玉兒。沒想到上天卻不給這個時間了。」

  「不過還好,」范軒看著遠方,神色裡帶了幾分苦澀,「上天待大夏不薄。」

  范軒說著,天空慢慢飄下雪來。

  顧九思穿著官袍,雙手攏在袖中,一路從宮中走出門去。

  范軒閉上眼睛,輕歎出聲:「大夏還有顧九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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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9 00:08:38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五十七章

  科舉之後,顧九思在范軒的默許下,又多待了些時日。他同周高朗、江河、張玨等人一起,陪同著吏部安排好了此次選拔出來的人的去處,而後顧九思又去東宮拜見了范玉幾次。

  在太子這個位置上磨了許久,或許也是范軒訓斥得多了,相比過去,范玉收斂了許多性子,雖然仍舊看著傲慢了些,但至少面子上也是給了人的。

  范玉知道顧九思是如今范軒的寵臣,也知道顧九思是范軒交給他日後輔佐他的人,因此他雖然不喜歡顧九思,但也是強撐著面子,每次顧九思過去,都還陪顧九思說幾句話。

  顧九思同周高朗這些人不同,他與范玉同齡,又愛玩,每次去見范玉,他都要搜羅些有意思的東西,放低身段過去,撿著好話給范玉聽,於是多見了幾面,范玉反而有些喜歡起顧九思來。

  有一次顧九思提了一隻鸚鵡給范玉送過去,恰巧遇到葉世安給范玉講學,下人提了鸚鵡進來,范玉眼睛落在鸚鵡身上就不能動了,葉世安皺了皺眉頭,同提著鸚鵡的奴僕道:「哪兒弄來的東西?這時候提進來做什麼?」

  「是顧大人送過來的,」奴僕趕緊跪了下來,解釋著道,「奴才便提進來,給殿下瞧瞧。」

  話剛說完,鸚鵡就叫了起來,高興道:「太子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太子殿下英明神武天下第一!」

  一聽這話,范玉「噗嗤」就笑了出來,葉世安臉色有些難看,正經道:「正在講學,什麼畜生玩意兒也弄上來,拿下去!」

  奴才聽到葉世安叱駡,趕緊將鸚鵡提了下去,這一罵打了范玉的臉,范玉當下便有了脾氣,但之前他與葉世安衝突得多,也被范軒訓斥得多,他也就忍了下去,沒有多說。葉世安罵完了鸚鵡,又覺得這樣太不給顧九思面子,只能僵著聲道:「顧大人送這鸚鵡給殿下,是為了提醒殿下,若要對得起別人的誇讚,需得好生學習功課,配得上的才叫誇讚,配不上的好話,便是諷刺了。」

  范玉聽著葉世安的話,頓時心頭火氣,他知道葉世安是為顧九思說話,但他一時竟覺得,葉世安說得也不錯。

  他知道自己不學無術,成日被葉世安這些清流世家鄙視。這些人天天逼著范軒重新立后生子,就是因為瞧不起他。今日葉世安已算是克制,不過也是看在顧九思的面上。一想到這一點,好不容易對顧九思生出的幾分好感,頓時又消了下去。

  范玉扭過頭去,沒有多說,他敲著桌子,不耐煩道:「葉大人,繼續講學吧。」

  葉世安見他的態度,頓時也臉色難看了許多,只是范玉沒有頂嘴,他也不好多說,只能就著之前的話,將課繼續講了下去。

  等下學之後,葉世安立刻去找了顧九思。

  已經是接近春節的時候,顧九思在家裡忙著貼春聯。葉世安氣勢洶洶進來,顧九思還踩在凳子上點著腳尖在貼春聯。

  「顧九思,」葉世安衝過去,有些焦急道,「你給我下來。」

  顧九思貼著春聯沒回頭,嘴裡叼了根沾著漿糊的木棒,含糊不清道:「有話就說。」

  「我問你,你好端端給太子送鸚鵡做什麼?」葉世安焦急道,「他本就貪玩你不是不知道,你還送這些東西給他,你讓他如何放下心思來讀書?」

  顧九思沒說話,他把春聯黏好,才慢吞吞道:「你說得有意思了,」顧九思拍著手從凳子上下來,「他不讀書,是他不樂意讀,別把事兒賴在鸚鵡身上。」

  「你還有理了?」

  葉世安有些生氣:「你可知我為了教他讀書費了多少力氣?」

  「世安啊,」顧九思從旁邊人手裡拿了帕子,領著葉世安往書房走,一面走一面擦著手,歎息著道,「你得想開點。」

  「想開什麼?」葉世安皺起眉頭,有些不明白,兩人走進了書房,顧九思關上門,讓葉世安坐下來,他給葉世安倒了茶,慢慢道,「你得想明白,太子殿下,該是什麼人。」

  「什麼叫該是什麼人?」葉世安還是聽不懂,顧九思慢條斯理喝了口茶,平和道,「你打算讓他當一個盛世明君嗎?」

  「不可能。」葉世安教范玉也有了時間,對范玉瞭解得透徹,顧九思一開口,他斷然否決。

  顧九思接著又道:「那你這麼費心教他什麼聖賢之書做什麼?」

  這話把葉世安問愣了,顧九思看著葉世安,歎息出聲:「世安,同你說句明白話,陛下如今身體不好,你是太子的老師,你心裡得明白太子日後要做什麼,才決定好怎麼教。你看陛下的佈置,是希望你把太子教成一代英才的嗎?就如今的形式,太子最好不要太有想法,也不要太有才華。日後有什麼事,是大夥做不了的呢?太子只要好好當著皇帝,多納幾個妃子,多生幾個孩子,不要管太多,他愛做什麼做什麼,這就夠了。所以什麼四書五經資治通鑒這些你都不需要教,你只要好好哄著他,」顧九思靠近葉世安,輕聲道,「讓他覺得你好,尊敬你,同你有幾分感情,聽你的話,那就夠了。」

  這話讓葉世安有些發蒙。

  顧九思收回身子,喝了口茶,隨後道:「明夜除夕,你家大業大,怕是不會同我們一起過了。今年沈明和周大哥也不在,」顧九思舉起杯子,溫和道,「我先祝你,新年大吉。」

  顧九思的話衝擊了葉世安,他出門的時候,整個人渾渾噩噩的。柳玉茹走出門去時候遇到他,見葉世安的模樣,她不由得有些疑惑,進了屋裡來,看見顧九思一身常服在家裡瞎晃悠,不由得道:「你同葉大哥說了什麼,他走的時候看上去不大好。」

  顧九思擺了擺手:「沒事兒,正常。」

  說著,顧九思把葉世安來尋他的話粗粗一說,柳玉茹聽了,不免笑了:「葉大哥是這麼個規矩的脾氣,你說這些話,他怕是得緩好一陣了。」

  「他只是規矩,不是傻。」顧九思雙手背在身後,笑著道,「他心裡會明白。」

  說著,顧九思上下打量了一下換了套衣服正在化妝的柳玉茹,靠在門柱邊道:「你這是做什麼去?」

  「明日除夕放假,我晚上訂了館子,帶著店裡的人去下館子。」

  柳玉茹說著,頗有些高興,扭頭看了顧九思一樣道:「你去麼?」

  「去呀。」顧九思立刻站直了身子,端正道,「這種場合,我必須在。」

  「不過你去不好吧……」柳玉茹聽顧九思真要去,頓時有些猶豫,「你如今官大了……」

  「官大怎麼了?」顧九思聽到這話立刻急了,「官大了,連頓飯都去不得,都要被你嫌棄了?」

  說著,顧九思撅起嘴來,似乎是不開心道:「不行,我得去,我要去露露臉,讓大家知道我的地位。」

  柳玉茹聽到這話,挑了眉,有些好奇道:「什麼地位?」

  「我老闆夫的地位啊。」顧九思立刻回道,「免得一些不長眼的把主意打在你身上。」

  「你胡說八道什麼呀。」柳玉茹哭笑不得,「我都嫁了人的,還有誰把主意打我身上?」

  「那可不見得,」顧九思一本正經圍著坐在梳粧檯邊上的柳玉茹打著轉,誇張比劃著道,「你看看,你長得這麼好看,脾氣這麼好,人還這麼有錢,這牡丹花下死,有錢鬼推磨,就算你嫁了人,也擋不住美色和金錢的誘惑啊。」

  說著,顧九思半蹲在柳玉茹身邊,將臉搭在柳玉茹腿上,眨巴著眼睛看著柳玉茹:「人家說女人有錢就變壞,你不是變壞了,想瞞著我吧?」

  「瞞你個鬼,」柳玉茹戳了顧九思腦門一下,忍不住笑道,「你要去便去,不過可別胡鬧,砸我的場子。」

  「好嘞!」

  顧九思高興跳起來,跑到衣櫃面前開始翻著衣服道:「現在就要走了是吧?你瞧瞧我穿哪件衣服合適些?不能太素淨,我得去撐場子,也不能太花哨,顯得不端莊……」

  柳玉茹笑著看著顧九思在一旁嘀嘀咕咕選衣服,整個人樂得不行,等到最後,顧九思選了一套紅色繡金線的長袍,然後逼著柳玉茹也去換了一套紅色金線繡秋菊的長裙,兩個人往鏡子面前一站,紅燦燦一片,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衣服是搭配著來的。

  柳玉茹很少穿這樣的衣服,她看著鏡子裡幾乎要融在一起的兩個人,不由得有些羞怯,小聲道:「還是換了吧,太張揚了些。」

  說著,她便要轉身去換衣服,卻被顧九思一把攬在懷裡,顧九思看著鏡子裡的兩個人,下巴放在柳玉茹身上,溫和道:「我瞧著正好,你這麼穿,冬天都不冷了。」

  柳玉茹聽到顧九思說這話,看著鏡子裡的兩個人,內心鼓起了幾分勇氣,竟也想試一試這顧九思慣用的顏色。於是沒有說話,讓顧九思抱著,顧九思抱了一會兒後,從旁邊抽了一隻金蝴蝶鑲珠步搖,插在柳玉茹髮間,端詳了片刻,握住柳玉茹的手,高興道:「就這樣罷。」

  說完之後,顧九思便拉著她往外走去。

  不知道為什麼,被顧九思拉著,柳玉茹那份羞澀和焦慮竟是少了許多。顧九思走在前面,她跟在後面,他大搖大擺開著道,她就低著跟著。

  旁邊的人都被這兩個人吸引了目光,不由得都看了過來,靠得近的,低頭叫著柳玉茹和顧九思:「公子,少夫人。」

  顧九思高興點點頭,而柳玉茹只能低著頭,尷尬應著聲。

  走了一會兒,顧九思便察覺柳玉茹尷尬,他停下步子,轉頭看向柳玉茹,皺眉道:「你是不是覺得不好意思?」

  柳玉茹聽了這話,低著頭,小聲道:「也……無妨。」

  無妨便就是了,顧九思想了想,隨後笑起來:「我想出一個辦法來。」

  柳玉茹有些疑惑,她抬起頭來,看著顧九思,有些茫然顧九思想出了什麼好辦法,然而就在她抬頭之後,顧九思卻是燦笑一下,猛地伸出手,就將柳玉茹一把抱了起來,柳玉茹驚叫出聲,一下摟住顧九思脖子,顧九思抱著她,便往外狂奔了出去。

  柳玉茹反應過來後,趕緊道:「你這是做什麼,快放我下來!」

  顧九思卻是不放,只是道:「快,把臉埋進來,你就不尷尬了!」

  「什麼歪理!」

  柳玉茹哭笑不得,顧九思抱著她小跑到了門口,將人往馬車裡一放,隨後自己躲了進去,同車夫道:「趕緊走!你家少夫人尷尬呢!」

  車夫笑呵呵駕了馬車,柳玉茹坐在位置上,抿了唇不說話,扭頭不看顧九思。顧九思湊過頭去,笑著道:「怎麼樣,不尷尬了吧?」

  「你離我遠點,」柳玉茹瞪了他一眼,將自己被他壓著的裙子扯了過來,不高興道,「什麼歪主意,怕是你自個兒想出風頭吧?」

  「這不是出風頭,」顧九思笑著道,「這是以毒攻毒。你不是覺得尷尬嗎,我讓你再尷尬些,等會兒下了馬車,我拉著你走,你就不覺得尷尬了。」

  這一番理論算得上是胡說八道,可柳玉茹卻驚奇覺得他竟然說得還有幾分道理。她故作生氣不搭理他,顧九思就湊過來,一會兒叫她娘子,一會兒叫她媳婦兒,一會兒叫她心肝,一會兒叫她寶貝。

  嘴抹了蜜一般換著法逗弄她,直到最後,柳玉茹繃不住笑出聲來,才終於道:「我不同你鬧了,日後不准這樣。」

  「你若當真不准,」顧九思握著她的手,摸著上面的染了顏色的指甲,用清朗的聲小聲道,「跳下去便是了。」

  「我可捨不得讓你當真不高興。」

  說著,顧九思將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口,笑眯眯道:「我可靠著哄著您開心吃飯呢,你說是吧,柳老闆?」

  柳玉茹將手抽出來,輕輕「呸」了一聲,低聲道:「油嘴滑舌。」

  顧九思笑著沒接話,帶了風流的桃花眼注視著柳玉茹,放柔了聲音:「我油嘴滑舌,不也是想讓您喜歡嗎?您倒說說,您是喜歡,還是不喜歡?」

  那聲音與顧九思平日的聲音不同,清朗中無端端生出了幾分獨屬於男人的喑啞,合著放緩的語調,讓人不禁想起春日裡大片大片盛開的桃花,如火一般,一點便遍野成山的燃燒開去。

  柳玉茹覺得心跳有些快,她故作鎮定,扭頭看著窗外,偏偏顧九思卻還伸出手來,半蹲到柳玉茹身前,拉過她的手來。

  柳玉茹被逼著扭頭看他,顧九思注視著她,緩慢又優雅的吻上她的手背,低啞道:「喜不喜歡我?」

  柳玉茹沒說話,她慣來自持的人,面對著喜歡的人這樣,還是慌張無措。

  可對著顧九思帶著笑意一切盡在掌握中的眼,她又有了幾分不甘心。過了片刻後,她抿了抿唇,卻是抽了手,從袖子裡拿出了一疊銀票來,塞在顧九思手裡,僵著聲道:「還可以吧。」

  顧九思拿著一疊銀票有些錯愕,柳玉茹卻是高興了,她壓著唇角的笑意,扭過頭去,輕咳了一聲道:「我挺喜歡你的,這個是賞你的。」

  顧九思緩過神來了,他拿著一疊銀票,想了片刻後,他默默收了銀票,隨後抬頭看著柳玉茹,認真道:「這麼多銀子,看來晚上我得好好服侍才對得起這個價。」

  柳玉茹身子僵了僵,好在外面車夫叫道:「公子,夫人,到了。」

  柳玉茹如蒙大赦,趕緊往外走去:「到了到了,不胡鬧了。」

  說著,柳玉茹便下了馬車,顧九思跟在後面,笑得春風滿面。

  芸芸和葉韻站在門口招呼著人,柳玉茹匆匆走過來,同她們只是稍稍打了個招呼,便匆匆走了進去,反而是顧九思慢悠悠走過來,同她們行了個禮。芸芸見著這個景象便笑了,含著笑道:「大人可是又欺負我們東家了?」

  「那他可慘了。」葉韻在旁邊添了話,笑著道,「玉茹可是個記仇的。」

  顧九思低低笑了,看了看往來的人,詢問道:「二位還不進去?」

  「人還沒來齊,」芸芸手裡抱著暖爐,「你們先進去吧,我和葉掌櫃是管事兒的,得在這裡招呼人呢。」

  顧九思行了個禮,便往裡去了。

  進門之後,顧九思入眼便是熱熱鬧鬧的男男女女,他們穿得樸素,但無論男女,面上都洋溢著在外少見的高興。這種高興與普通的高興不同,你能明顯看到這個人笑著的時候,他挺直了腰背,眼裡帶著對未來的期許。

  顧九思站在人群中,他突然希望,有朝一日,整個大夏,都能是這番模樣。

  他稍微站了站,印紅便折了回來,同顧九思道:「姑爺,夫人在上面等著您了。」

  顧九思笑了笑,朝著旁邊同他打招呼的人點了點頭,便往上走去。

  這酒樓一共四層,全都被柳玉茹包了下來,在東都的員工都被她請了過來,根據職位坐在不同的位置。

  最頂層的雅閣只有一間,顧九思進門後,發現雅閣裡已經坐滿了人,桌子圍成一圈,中間留了一大塊空地。

  房間裡應當有幾十人,與其他商鋪裡基本都是男人的局面不同,這裡面坐著許多女人,有年輕有老,柳玉茹坐在正上方,顧九思進門來,所有人都看了過來,那些人的都是柳玉茹後來的員工,有許多沒見過顧九思的,目光裡帶著好奇和打量。

  顧九思笑著繞過人群,走到了柳玉茹身邊來,柳玉茹拉了顧九思的手,彷彿是和娘家人一般介紹道:「這位就是我夫君了,他姓顧,大家叫他……」

  說著,柳玉茹頓住了,一時竟也找不到一個好的叫法來。

  要是放在其他鋪子裡,東家的伴侶,要麼叫夫人,要麼叫老闆娘,可她是個女人,叫老爺顯得顧九思老,叫大人彷彿又把顧九思的官職扯了進來,叫……

  「叫公子吧。」

  顧九思替她解圍,笑著舉了杯:「在下顧九思,字成玨。外面年紀比我小的,叫我九哥,差不多年紀的,賞個薄面叫我九爺,年長的長輩,叫我公子或者小九,都可以。在座有許多與我都是第一次見面,這一年來,多謝各位替內子操持生意,顧某在這裡先敬各位一杯,以作謝意。」

  顧九思說著,大大方方喝了一杯,然後將酒杯翻過來,不漏一滴,以示敬意。

  這一杯酒端的是生意場上的做派,沒有半分扭捏,所有人頓時放開來,籌光交錯,你來我往,氣氛頓時熱鬧起來。

  柳玉茹本也不大能喝酒,加上懷了孕,更是被顧九思攔著,滴酒不沾。但顧九思也給面子,敬柳玉茹的酒,都進了他的肚子。

  芸芸和葉韻回來的時候,整個屋中十分熱鬧,兩人都有些呆了,葉韻坐到柳玉茹旁邊,看著顧九思拉著一個來給他敬酒的大爺胡侃,她湊到柳玉茹耳邊,低聲道:「今個兒真熱鬧,我從來沒見過咱們鋪子裡這麼熱鬧過。」

  柳玉茹抿了抿唇,抬眼看了一眼旁邊喝著酒話異常多的顧九思,小聲道:「他呀,在哪兒都熱鬧。」

  葉韻看了顧九思一眼,又看了柳玉茹一眼,隨後搖搖頭道:「當真與你差別大得很。」

  柳玉茹笑而不語,將手放在肚子上,沒有出聲。

  酒過半巡,印紅端了匣子上來,同柳玉茹道:「夫人,到發紅包的時候了。」

  柳玉茹聽到提醒,便聽到外面的起哄聲。柳玉茹點點頭,顧九思扶著她起身來,便走了出去。

  她走到門外,從四樓往下看過去,整個酒樓裡站滿了人,所有人都看著她。

  酒後的氣氛洋溢著興高采烈,柳玉茹一一打量過每個人的眼睛,她自己都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她有了這麼多員工,有了這麼多產業,她慣來知道一個人的成功會給自己帶來一種無法言說的成就感,可卻不知道的是,除了成就感之外,它還能帶來一種無法言說的,對於生命的滿足和踏實。

  柳玉茹本來準備了很多話,可是當看著這些人仰望著她的時候,她卻是什麼都說不出來了,想了想,她揮了揮手道:「什麼也不說了,發錢吧。」

  這話一出,所有人都笑起來,然而在大笑之後,一個大漢大聲道:「東家,從來沒聽您說過什麼,還說點吧!」

  「是呀,」芸芸站在一邊,接著道,「就算說個新年好,也當說點什麼的呀。大家好不容易聚下來吃頓飯,您也別太害羞啊。」

  聽到這話,柳玉茹有些無奈笑了,她只能回到原來的位置上,她看了一眼所有人,慢慢道:「那我就隨便說點吧。今天我們一共來了二百三十七人,都是花容和神仙香的夥計,在座各位,每人平均每月八兩銀子,最低二兩,最高一月可達百兩。這個數目,玉茹不管說比其他商家都好,可卻也不算差了,是吧?」

  「是。」下面傳來一片響應聲,柳玉茹笑了笑,接著道,「可這只是我們的開始。這是花容過的第二個年,神仙香過的第一個年,今年我在十三州各地,一共鋪設了三十二家花容,七家神仙香,因為運輸成本昂貴,我建立了商隊,在明年,黃河修好,汴渠會打通連接到淮河,到時候,我們和揚州、幽州,便再也不遙遠,神仙香的成本會減少至少一半,而花容的成本也會降低至少三成。我早在幽州購買了沃土,也會在明年計劃在黃河一帶買下土地,用以種植適合的糧食。不出三年,我們就會成為成本最低、質量最好的商家,我們會有最好的貨,最便宜的價格。那個時候,你們會有更高的酬勞,更多陪伴家人的時間,更好的人生。」

  柳玉茹說著,她頓了頓,她看著燈火下一雙雙眼睛,那些滿是希望和期待的眼神,她明明沒喝酒,卻有了一種莫名上頭的感覺,她感覺熱血沸騰,她忍不住開口:「這些,是我十八年來做過的,最讓我驕傲的事。說句實話,我看到在座各位,有這麼多姑娘站在這裡,我覺得特別高興。」

  「我不知道你們有沒有同樣的感覺,當我們走出來,當我們擁有了錢,當我們用自己的才能、努力去獲得認可,我們的人生與過往,就不一樣了。」

  「我們可以做出選擇了。」

  柳玉茹說出這句話,許多姑娘聽著,悄無聲息紅了眼眶。

  顧九思感覺到柳玉茹情緒的起伏,他走到柳玉茹身邊,輕輕握住柳玉茹的手。

  溫暖讓柳玉茹緩過神來,她回頭看了顧九思一樣,她深吸了一口氣,稍稍收斂了情緒,轉頭笑道:「看我,說多了,來來來,明日就是除夕,今日我先提前給大家發個紅包,祝大家新年大吉,明年我們柳氏商行旗下所有生意,都得紅紅火火,蒸蒸日上!」

  「紅紅火火,蒸蒸日上!」

  整個房屋中爆發出大家的祝賀聲,印紅端著紅包,葉韻和芸芸跟在柳玉茹身後,顧九思扶著柳玉茹,一行人往下走去,柳玉茹一個一個將紅包發下去,拿到紅包的人趁著機會,和柳玉茹說幾句他們一直想說的話。

  柳玉茹靜靜聽著,她不斷聽著有人同她說著謝謝,或哽咽或歡喜。

  她知道她這裡有姑娘是逃婚跑出來的,也知道這裡有姑娘為了養活家裡人,差點去了青樓。

  她聽著眾人的感激,一一發完了所有人的紅包。

  然後所有人舉杯對飲,來到了除夕這一日。

  柳玉茹本該同他們鬧一夜的,但她懷著孕,便在發完紅包,說完最後的祝詞之後,與雅閣裡的人最後告別了一番,然後同已經有些醉了的顧九思一起離開。

  顧九思雖然喝了許多酒,但他在照顧柳玉茹這件事上十分清醒,他上了馬車,鋪好了墊子,才扶著柳玉茹坐下來。

  等柳玉茹坐下來後,他坐在一邊,看著柳玉茹一個勁兒的笑。

  柳玉茹察覺他的目光,轉頭看他:「你笑什麼?」

  顧九思低下頭,他拉住柳玉茹的手,低聲道:「玉茹,你好厲害。」

  「嗯?」

  「我以前,以前覺得,」顧九思說話有些說不清楚,斷斷續續開著口,「覺得這個世界,得當官,才能幫著百姓。可你好厲害,你沒當官,但你做到的,比我做到的,好很多。」

  「你給他們錢,給他們能力,你養活了好多人,救了好多人……」

  顧九思說著,將頭靠在她身上,抱住她,含糊道:「我覺得你好厲害呀,還好,還好我娘……我娘幫我把你娶回來了……」

  「不然我都配不上你,娶不到你了。」

  柳玉茹聽著,忍不住笑了:「是我配不上你才對。」

  她拉過他一隻手,與他交握在一起,垂下眼眸道:「你想想,如今多少姑娘等著嫁你呀?」

  顧九思有些茫然睜眼,片刻後,他抱緊了柳玉茹,彷彿怕柳玉茹跑了一般,低聲道:「可是我只喜歡你呀。」

  柳玉茹被這直白又幼稚的話逗得笑出聲來,但顧九思卻還是緊緊抱著他,認真道:「你也要一直喜歡我,不要搭理其他人,尤其是洛子商。」

  「好好好,」柳玉茹忙道,「我不搭理他,我只賺他的錢,好不好?」

  顧九思聽到這話,心滿意足了。

  顧九思一路抱著柳玉茹回去,等到了顧家,他也一路抱著不放,柳玉茹將他扯不下來,旁人誰來扯他就踹誰,說人家要搶他的寶貝。

  柳玉茹不想鬧醒江柔和顧朗華,只能給他抱著,將他帶到了屋中。

  顧九思抱著柳玉茹睡了一夜,等第二天清晨,他們還沒醒過來,就聽外面傳來傳來通報,說是秦婉之來看他們了。

  顧九思和柳玉茹忙驚醒起來,兩人慌慌張張穿上衣服,才到正堂去,看見正在正堂等著他們的秦婉之。

  出來的時候,秦婉之坐在位置上,她穿著緋色長袍,袍子下的小腹有著明顯的起伏,顧九思和柳玉茹愣了愣,秦婉之撐著自己的肚子站起來,顧九思這才反應過來,忙道:「嫂子先坐下,別累著自己。」

  秦婉之笑了笑,溫和道:「哪兒這麼容易累?」

  說著,秦婉之指了指旁邊的盒子,同顧九思道:「你大哥從幽州寄過來的禮物,讓我交給你,昨個兒才到的,我算著就當個新年禮物,今天送了過來。」

  「這樣的事兒,讓下人送過來就好,」柳玉茹走到秦婉之邊上,扶著秦婉之坐下來道,「你懷著身孕,怎麼還勞你親自跑一趟?」

  「許久沒見你們了,」秦婉之笑了笑,「在家裡也煩悶,便同婆婆說了一聲,出來走走。」

  聽到這話,顧九思和柳玉茹對視一眼。

  周燁的母親對周燁態度一向不太好,秦婉之日子自然也好過不到哪裡去。按理說,秦婉之如果能跟著周燁去幽州,天高皇帝遠,自然是過得最好的。但是周燁任幽州留守,如今手握幽州大軍,因范軒就是幽州節度使出身,他上任之後,便下令要求所有邊關武將必須有家眷被扣押在東都。周燁沒有孩子,秦婉之只能待在東都,一直到秦婉之生了孩子,至少留一個孩子在東都,她才能去找周燁。

  而在此期間,秦婉之只能和周夫人在一起兩看相厭。

  柳玉茹稍稍一想,便明白秦婉之很少來看望他們的原因,應當就是周夫人不允許。她心中歎息,也不好過問,坐到秦婉之對面,看了看她的肚子道:「你懷孕這事兒也不早告訴我們,看肚子應當也有六個月了吧?」

  「快七個月了。」秦婉之笑了笑,「你們走了之後才發現的,這麼點事兒,我也不好專門寫信通知你們不是?」

  說著,秦婉之上下看了一眼柳玉茹,卻是道:「你們還沒動靜?」

  「有了有了,」顧九思趕緊獻寶一般插嘴道,「三個多月了!」

  「你出門幫著貼對聯去。」

  柳玉茹瞪了顧九思一眼,顧九思縮了縮腦袋,似是怕了柳玉茹一般,趕緊道:「昨個兒貼了。」

  「昨個兒貼的是內院,」柳玉茹立刻反駁道,「大門都等著今天貼,快去。」

  顧九思被柳玉茹趕走了,柳玉茹才得和秦婉之好好說話。兩人其實算不上熟悉,但秦婉之許久沒同人說話,而柳玉茹看在周燁份上,好好應答著,倒也說了許久。

  等說到午時,秦婉之看了看天色,隨後道:「我也得回去了,不然婆婆又要多話。」

  柳玉茹不敢干預別人家事,只能勸道:「等過些年生了孩子,你便可以同周大哥一起在幽州好好生活了。」

  聽到這話,秦婉之苦澀笑了笑,低頭道:「只能等著了,不過我倒是希望,什麼時候公公能想開些,讓夫君回來東都才好。」

  人人都知道周燁是被周高朗趕出東都的,不然以當初周燁的身份和功勞,怎麼也能在東都謀一個大官。安安穩穩待在東都享受繁華,不必到幽州那種苦寒之地賣命得好?

  柳玉茹聽出秦婉之話中的埋怨,她沉默了片刻,只能道:「放心吧,總有這麼一日,如果對周大哥好,九思也會想辦法的。」

  得了這句話,秦婉之終於笑起來,柳玉茹也算是明白秦婉之的來意。

  柳玉茹送著秦婉之出去,顧九思貼完對聯回來,看見柳玉茹愁眉不展,不由得道:「你們說什麼了,你滿臉不高興?」

  「說了些周大哥的事。」

  柳玉茹頗為憂慮道:「嫂子過得太難了。」

  聽到這話,顧九思的心也沉下來,他想了想,終於道:「熬一熬吧。」

  柳玉茹有些不明白,顧九思慢慢道:「只要是事情,總會有一個結果。是嫂子去幽州,還是大哥回東都,熬過這幾年,便有結果了。」

  「周大人也太狠心了些。」

  柳玉茹聽著顧九思的話,忍不住歎息出聲:「雖然周大哥不是他親生兒子,也不至於防範至此啊。」

  聽到這話,顧九思忍不住笑了。

  「周大人和陛下,都是下棋的好手。」

  「嗯?」

  柳玉茹不明白,顧九思轉頭看向宮城的方向,慢慢道:「會下棋的人,任何一顆棋子,都不會白白落下。」

  「所以你放心,」顧九思神色悠遠,「收官之時,便會知道,這一步棋走出來,是做什麼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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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9 00:08:5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五十八章

  顧九思和柳玉茹在東都過完了新年,等到第二日,顧九思便啟程去了滎陽。

  柳玉茹本打算同顧九思一起去的,但江柔和蘇婉紛紛出面遊說,說柳玉茹懷著身孕,不能跟著顧九思這麼四處奔波。兩人打從在一起後就沒分開過,但顧九思念著柳玉茹的身體,最後還是決定讓柳玉茹留下來,讓家裡人照顧。

  柳玉茹知道顧九思說的也在理,她心裡雖然有那麼些不樂意,但在東都這兩個月,她肚子一日日大了,也的確覺得有些力不從心,只能讓顧九思一個人去了。

  顧九思一個人趕回了滎陽,首先同秦楠傅寶元瞭解了最近的情況。他離開滎陽之後,修河這件事便由洛子商接管,秦楠和傅寶元協助。洛子商這個人,雖然心眼不好,但是做事的能力卻是不能質疑的,尤其是章大師原就精於土木之事,他是他的得意門生,這方面來說,要比顧九思強上許多。

  顧九思查看了一圈已經修好的部分,確認沒什麼問題之後,便按著計劃,繼續督促著所有人將活兒幹下去。

  春節後不久,周燁奉命入京,柳玉茹便同葉韻葉世安一起上門,去探望周燁。

  周燁黑了不少,人看上去結實了許多,他領著秦婉之一起招呼了幾個人,同幾個人說了說邊境的情況。

  「本來是打算回來過春節的,結果北梁想著我們過節了,就趁機偷襲了一把,劫掠一個小城,於是大過年的,我也只能守在前線。」

  周燁解釋了一番沒有回來過年的原因,柳玉茹歎了口氣道:「我們在後方活得富足,也全靠周大哥這樣的將士庇護了。」

  「本也是應該的。」

  周燁說著,他突然想起來:「我之前聽說你們這邊出了事兒,沈明似乎去幽州了?」

  沈明是十二月中旬出發的,顧九思也是那時候給周燁帶信過去,周燁剛看到信就趕了回來,也沒見著沈明。

  葉世安得了話,頗有些沉重點了頭:「流放過去的,到幽州去,也是陛下開恩了,你到時候多幫幫他吧。」

  周燁了然點頭,葉世安同他將這前因後果說了說,周燁頗為感慨:「沒想到也不過半年,便已發生這樣多的事兒了。」

  說著,周燁將目光看向柳玉茹,眼裡帶了笑:「弟妹看樣子,也是沒幾個月就要生了。」

  柳玉茹聽了這話,有幾分不好意思,低下頭去,溫和道:「還有四個月呢。倒是嫂子……」

  話沒說完,就聽秦婉之驚叫了一聲,她捂上了自己的肚子,周燁忙道:「怎的了?」

  秦婉之皺起眉頭,似乎是在感受,片刻後,她轉頭看著有些慌張的周燁,顫抖著道:「我……我似乎是……要……要生了!」

  聽到這話,周燁眼裡閃過一絲慌亂,但他還算鎮定,立刻抱起了秦婉之,同下人道:「快,去叫產婆。」

  說著,周燁便急急忙忙往內院走去,柳玉茹和葉世安對看了一眼,葉韻猶豫著道:「我們是不是先回去?」

  「不行。」

  柳玉茹一口否決,小聲同葉家兩位兄妹道:「周夫人管著內院,他們的關係怕有照顧不周之處,我們得在這裡看著。」

  這麼一說,葉世安和葉韻立刻想起過去那些關於周燁同周夫人的傳聞,周夫人本就一心一意防範著周燁搶他小兒子的位置,如今周燁又要生下第一個孩子,周夫人心中怕是芥蒂更深。

  葉世安點了點頭,於是三個人也沒人招呼著,就自己站在了周家,陪著周燁等著秦婉之產子。

  生產的整個過程裡,周夫人都沒有露面,反倒是周高朗,匆匆趕了回來看了一眼。

  秦婉之生了足足一天,她剛開始生孩子,柳玉茹便讓人去請了宮裡的御醫過來幫忙,而後又讓人去家裡拿夠了人參,給秦婉之含著續力。

  然後指揮著下人燒了熱水,一鍋一鍋端進去。

  起初周燁不允許進產房,便只能是柳玉茹和葉韻進去幫忙看看,秦婉之是個能忍耐的,生產時候一聲不吭,柳玉茹陪在她身邊,瞧著她道:「我聽說生孩子是極疼的。」

  秦婉之流著汗,慘白著臉,苦笑道:「那自然是疼的。」

  柳玉茹給她擦著汗,頗為驚訝道:「那你未免也太能忍了。」

  秦婉之笑了笑,她捂著肚子,有一陣疼痛湧來,她猛地一抽,隨後大口大口喘息著,等她緩了過來,她轉過頭去,看著窗戶外,艱難解釋道:「阿燁還在外面,我不能嚇著他。」

  柳玉茹聽得了這話,心裡對著秦婉之便有了幾分疼惜。她突然覺得,相較於秦婉之,她的日子,著實過得太好了。

  沒有婆婆煩憂,而顧九思也為她撐起了一片天。他們與周燁秦婉之全然不一樣,他們的難,是因在理想之路上前行,而秦婉之和周燁的難,卻是在一襲華美袍子之下,那滿地的雞毛碎屑。

  母親防備,君臣猜疑,他們兩就成為這一大盤棋下的棋子,被別人牢牢把控著命運。

  陣痛時秦婉之還能忍耐,等到了孩子要出來時,秦婉之終於還是忍不住了,她驚叫了一聲,而外面的周燁聽到這一聲驚叫,他再也克制不住自己,往產房就衝進來。下人慌張攬住他,焦急道:「大公子,產房您去不得……」

  「滾開!」

  周燁一把推開下人,直接衝了進去,入眼便是一地狼藉,秦婉之躺在產床上,柳玉茹和葉韻陪在她身邊,周燁急急朝她衝過去,然後腳下一軟,就跪在了她面前,他握住秦婉之的手,似是有些痛苦將手抵在了自己額頭之上。

  他有一種深深的無力感。

  這種無力感,為人子,為人臣,為人夫,都不斷環繞著他。他身子微微顫抖,眼淚大顆大顆落下,秦婉之被他握著,似乎便有了某種力量,在一聲毫不壓抑的尖叫聲中,將孩子生了出來。

  然後她大口大口喘息著,旁邊傳來孩子的哭聲,所有人都圍到孩子身邊去,御醫高興道:「是位公子。」

  然而周燁卻沒有理會,他如釋重負,爬到秦婉之身前去,用臉貼著她的臉,眼淚沾著她的眼淚。

  「我剛才好怕。」

  周燁哽咽出聲,秦婉之笑了笑,虛弱道:「有什麼好怕?」

  「我怕你離開我。」

  秦婉之得了這話,突然也不覺得疼了,周燁年少老沉,慣來穩重,少有這樣失態。柳玉茹和葉韻也不便打擾人家夫婦,柳玉茹便走到一旁去,瞧著那孩子,看人擦了他身上的血水,給他包裹起來。

  秦婉之有些累了,周燁陪著她,她緩了片刻,握著周燁的手,低喃道:「阿燁,你什麼時候才回來?」

  周燁僵了僵,他沒敢說話,秦婉之也沒追問,睏得睡過去了。

  柳玉茹回過身來,同周燁道:「先讓嫂子休息吧。」

  周燁沒說話,他點了點頭,似乎也很是疲憊。

  這時候他才想起來自己的孩子,他走了幾步,到旁邊去,葉韻正在逗弄這個孩子,見周燁來了,葉韻笑著將孩子交給周燁道:「周大哥,取個名兒吧?」

  周燁沒有說話,他感覺那個孩子被交到他手中,他抱著孩子,看著孩子哇哇大哭,但慢慢的,孩子似乎意識到了什麼,他茫茫然睜著眼,盯著周燁,看了一會兒後,他突然「咯咯」笑了,然後軟軟嫩嫩的手,朝著周燁伸了過去。

  周燁看著這個孩子,他也不知道是怎麼,突然就落了淚,他深吸了一口氣,將孩子轉交給旁邊的柳玉茹,低著聲道:「勞你幫我看著孩子,我出去一趟。」

  說著,周燁便轉過身去,急急朝著周高朗的書房走了過去。

  周高朗正在和人議事,周燁帶著一身血腥氣衝了進來,周高朗頓時皺起了眉頭,他見周燁站在門口,不滿道:「你要來見我,至少換套衣服過來,這成什麼樣子?」

  然而周燁沒說話,他就站著,周高朗知道他有事一定要此刻說,便只能請旁邊人回避離開。

  等房間裡只有父子兩人,周高朗頗為不滿道:「有什麼事,一定要用這樣的法子來同我說?」

  話音剛落,周燁就跪了下去,然後重重將頭磕在地上,發出一聲悶響,沙啞著聲道:「我請求父親,將我調回東都來。」

  周高朗沒說話,周燁立刻道:「我不求高官厚祿,一個八品小官也好,甚至是當個捕快也行,要是父親再不放心,怕我還是起了同弟弟爭什麼的想法,那就將我從周家族譜上去了名字,我帶了婉之和孩子,自己出去謀生也好。」

  周高朗聽著周燁的話,許久未曾出聲。周燁見周高朗不說話,跪在地上不起來,顫抖著身子,痛哭出聲來:「父親,雖然我不是您的血脈,可我自幼由您一手撫養長大,從您落魄開始,您在外做事,我在家中操持,您需要錢,兒子經商,您需要權,兒子當官。這麼二十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您當真就如此心如頑石,為了防備著兒子,一定要讓兒子如此妻離子散,逼兒子到如斯境地嗎?!」

  周燁說著,抬起頭來,看著周高朗,他一直壓抑著的情緒驟然爆發:「血脈就這麼重要,因為我不是您的血脈,所以這麼二十年,您養育我,培養我,我孝敬您,陪伴您,這些,都不是感情,都不作數了嗎?!」

  「你其實就是想同婉之在一起,」周高朗聽著,他思索著道,「如今有了孩子,將孩子放在東都,讓婉之陪你過去,不就好了麼?」

  「那孩子呢?」周燁冷冷看著周高朗,「孩子如今還這麼小,婉之怎麼可能走?就算大了,我們夫妻走了,讓他一個孩子留在東都,誰養他?」

  「還有你母親……」

  「她算得上母親嗎?!」周燁怒喝出聲,「若她真將我當兒子,我又怎會難堪至此!您以為我只是想著和婉之在一起嗎?是因為我知道,我知道她在這東都周家,承受著多少委屈和難堪!我為人丈夫,」周燁哽咽看著周高朗,「又怎能明知她為難不聞不問,我為人父親,又怎能明知孩子留在這裡意味著什麼,就讓他留下?這算什麼留下?」

  「這叫放棄!是放棄!」

  周高朗聽著他的話,他垂下眼眸,他看著茶碗裡的茶湯,好久後,終於才道:「那麼,你又要讓周家,怎麼辦?」

  周燁愣了愣,周高朗似乎是做了什麼決定,他抬起頭,看向周燁,平靜道:「你以為我是為了防備你?我若要防備你,當年為何要教你,要培養你,要把你一手養到這麼大?我若介意你身上的血脈,當年隨便一個意外讓你死了,不就好了?」

  這話把周燁說懵了,周高朗笑起來:「莫不是你還以為,我不殺你,只是因為你當年會做事,能幫我弄到錢回來?」

  「一介稚子。」周高朗搖了搖頭,「我放你在幽州,不是因為防備你,我是為了給周家留一條路啊。」

  「我不懂……」

  「你范叔叔身體已經不行了,」周高朗放低了聲音,「我早勸他續弦再生一個孩子,他對嫂夫人一往情深,堅持不肯。我又勸他多教導玉兒,他又下不去手,我那時心急,多插手許多事,讓玉兒十分厭惡我,若我們還在幽州,他厭惡也就厭惡了,可如今呢?」

  周高朗看著周燁:「他是太子,是未來一國之君,我是殿前都點檢,手握兵權,以他之品性,一旦登基,你以為會如何?」

  「我若不放權,他怕是時時刻刻都要想著我要謀朝篡位。我若放權,以他之品性,我周家還能留下誰來?」

  「我放你在幽州,讓你掌兵權,就是希望有朝一日,如果我周家在東都出了事,你至少還能活著。只有你還在幽州掌著兵權,他們才會投鼠忌器,不敢肆意妄為。阿燁,你在幽州,不是為了你自己,是為了我,為了婉之,為了你母親,為了整個周家。」

  「你以為我如今身在高位,陛下與我生死之交,我周家就可以高枕無憂?我告訴你——」周高朗認真看著周燁,「我周家,早已危如累卵,如履薄冰。我與你弟弟在東都,那是拿命放在這裡,你這麼哭著鬧著回來,回來做什麼,一起送死嗎?」

  「你以為你母親為什麼對你不好?那是因為她知道,如果有一日周家滅頂之災,你是最有可能活下來的那個人。她不甘心啊。」

  周燁呆呆看著周高朗,周高朗看著他,沙啞出聲:「你是我一手養出來的孩子,阿燁,二十多年來,你一直是我的驕傲。這些話我本不想這麼早告訴你,你沉不住氣,可如今你既然這麼說了,我只能告訴你。」

  「你得回去,回幽州去,你得裝作忠心耿耿,將把柄都交在東都,不要提接自己家眷離開東都這種事,會引起陛下猜忌。然後你要一直等。」

  「等到什麼時候?」

  「等到,」周高朗平靜開口,「太子誕下子嗣。」

  「又或者,」周高朗轉頭,看著周燁,「與我周家,兵戎相見。」

  周燁沒說話,周高朗垂下眼眸,淡道:「我知道你介意你母親,我會好好再同她說。日後我讓玉茹多上門來陪伴婉之,如此一來,你當放心了吧?」

  周燁聽著,好久後,他似乎是終於放棄了一般,低聲道:「聽父親吩咐。」

  「阿燁,」周高朗看他的模樣,頗有些疲憊,「你的付出不會沒有結果,未來的一切,都是你的。」

  「父親,」周燁平靜出聲,「我做這些,從來不是為了什麼結果。我的願望很簡單,我要不起這海清河宴,也要不起太平盛世,我如今只想要一件事——」

  他注視著周高朗,認認真真開口:「我就希望,我的妻子,我的孩子,您,母親,弟弟,我們這一家人,能夠平平安安過一輩子,就夠了。」

  周高朗沒說話,他看著面前的青年,他被打磨了銳氣,也消磨了棱角,可他和過去似乎也沒有多大不同。

  他永遠恭順、孝敬、謙和、正直,他是所有人的大哥,幫著所有人,卻也從不是個爛好人。

  周高朗歎息出聲,擺了擺手:「你走吧。」

  周燁恭敬行禮退下,等回到屋中,柳玉茹已經讓人把所有事兒打整好了,周燁從柳玉茹懷裡接過孩子,他看著孩子,孩子什麼都不知道,正睡得香甜。

  「取個名字吧。」柳玉茹輕聲道,「我們方才逗弄他,都不知道叫什麼才好。」

  周燁看著他,好久後,他終於道:「思歸。」

  周思歸。

  周燁只在東都待了十幾日,秦婉之還沒出月子,就離開了周家。他走之前囑咐柳玉茹,要多多照看秦婉之,柳玉茹應下來,同葉韻一起時常去看秦婉之。

  三個女人在東都裡,時常閒聊,聊起來,除去柳玉茹和葉韻的生意和平日的雜事,便就是在外那些男人的事。

  周燁常常給秦婉之寫信,信裡一定會提到沈明,據說沈明在幽州進了衝鋒軍,周燁本是不同意的,這都是些囚犯組成的隊伍,專門用來當箭靶子,衝在前面的人,風險太大。但沈明堅持要進,周燁也沒了法子。

  葉韻每次都從秦婉之的信裡聽到沈明的事,她總覺得信裡那個人不像沈明,那個人比起她記憶裡的沈明,沉穩太多,聰明太多。

  據說他開始讀書了,每天晚上營帳裡,大家都睡了,他也要翻出本兵法來看。

  起初看都看不懂,後來兵法計謀,後來也說得頭頭是道起來。

  關注一個人成了習慣,便時時想知道他的消息,後來柳玉茹慫恿著她給沈明寫了一封信,那封信她寫了又寫,寫了好多遍,才被柳玉茹逼著寄出去。

  信寄出去後,半個月後,她便收到了回信。信裡的字兒寫得不好,但也算端正,看得出下筆人捏筆極重,一字一字,寫得鄭重又克制。

  沒有什麼多餘的話,卻句句都是多餘的話,規規矩矩的回答著之前葉韻問的問題,沒有多說一句不該說的,不該問的。這信彷彿不是沈明寫的,可那一個一個看上去鄭重極了的字,卻又表明,這的確是他寫的。

  兩人就這麼沒頭沒腦的通著信,相比他們守禮克制,顧九思的來信則又多又放肆。

  隨著黃河的修繕,柳玉茹的商隊越來越多。商隊盈利不菲,第一個月不僅就開始盈利,還讓她其他生意的成本降低下去,整個收益增加了上月的五成。

  時間越長,柳玉茹商行的名聲越響,各地小的商店都將貨物交托給柳通商行,由柳通商行運送。

  錢如流水而來,柳玉茹按著原先的規劃開始買地,擴張店鋪,神仙香和花容,都完成了從原材料到售賣整個流程的自給,成料有了控制,成本也大大降低。

  生意越好,商隊通勤越頻繁,而顧九思的信就搭著便車,幾乎是每日一封從滎陽寄回來。

  他每天晚上寫好,讓人早上送到滎陽的碼頭,就跟著去東都的船隊過去。

  這麼頻繁的通信,自然不會有太多營養,顧九思其他沒什麼長進,寫情詩的水平在這半年倒有了大大的提升。

  四月的時候,柳玉茹到了快生的時間,她信裡給顧九思說了大夫預產的時候,顧九思卻沒給回信。

  柳玉茹覺得有些奇怪,心裡不由得而有些擔心顧九思出了事,這麼一擔心,便驚動了肚子裡的孩子,柳玉茹當時正在屋裡,就感覺肚子一陣劇痛襲來,她倒吸了一口涼氣,旁邊印紅忙扶住她道:「夫人怎麼了?」

  柳玉茹等著那一陣疼痛緩過去,她扶著自己,有條不紊道:「去將何御醫和產婆都叫過來,通知一下大夫人和我母親,我可能快生了。」

  聽到這話,印紅愣了愣,隨後慌慌張張應了聲,趕緊讓人按著柳玉茹的話做了。

  柳玉茹雖是產婦,但異常沉穩,她指揮著人將她扶到產房,然後有規律的呼吸著緩解疼痛。沒了一會兒,江柔和蘇婉就匆匆趕了過來,看著柳玉茹的模樣,江柔迅速問了柳玉茹情況如何,柳玉茹清晰又緩慢將自己此刻的感受說了,江柔點點頭道:「怕是還有一陣,你先吃點東西,省著點體力。」

  柳玉茹點點頭,沒一會兒,產婆就進了房裡,又過了一會兒,何御醫也到了。

  何御醫到的時候,顧朗華江河葉世安葉韻等人都問詢趕了過來,端的是熱鬧無比。便就是剛剛從刑部出來的李玉昌從江河的同事那裡聽聞了此事,想了想,也趕了過來。加上秦婉之等和柳玉茹交好的官家夫人、花容和神仙香的一眾管事,縱使顧九思不在,柳玉茹這孩子卻生得一點都不寂寞,甚至可以說是熱熱鬧鬧。柳玉茹在產房裡時,還能聽見外面人嗑著瓜子聊天的聲音,還有一些作法祈禱之聲,她也不知道這批人是來看熱鬧還是擔心她的,一面生一面哭笑不得。

  她生到半夜,疼得厲害了,最疼的時候,便想起顧九思來。她生平第一次有些埋怨顧九思了,把這麼一個折騰人的大娃娃塞進她肚子來折磨她,讓她如今受著這種罪過,他卻還好,遠在黃河那兒為國為民,半點罪都受不著。

  柳玉茹一面想著,一面有些委屈,她想罵幾聲,又怕浪費了力氣,理智讓她沉默不言,只是低低喘息。旁邊蘇婉見她吃苦,給她擦著汗,眼淚都要流出來,哽咽著道:「你若是個男孩就好了,免得受這種罪過。九思也是,這種時候不在你身邊,你一個人……」

  兩人正說著話,便聽外面傳來了喧鬧聲。

  這時候顧九思領著木南,一路急急衝到顧家門口。木南追著顧九思,小聲道:「公子你動靜小些,咱們偷偷回來……」

  只是話沒說完,顧九思就已經朝著內院狂奔進去,大吼道:「玉茹,我回來了!我回來陪你了!」

  柳玉茹艱難之中,恍惚聽到了顧九思的聲音,她抓著衣袖,喘息著轉過頭去,神色複雜看向了大門的方向。

  而顧九思衝到內院,風風火火一進院門,就看見院子裡熱熱鬧鬧一大批人,轉頭靜靜看著他。

  顧九思被這種場景驚呆了,下意識道:「你們這麼多人在我家做什麼?」

  說著,他看向了李玉昌。

  其他人也就算了,刑部尚書在他家,顧九思覺得心裡有點慌。

  李玉昌神色平淡,冷靜回了句:「柳夫人正在生孩子。」

  這話讓顧九思更加不解了,他立刻道:「是了,我夫人生孩子,你們這麼多人在我家做什麼?」

  「來為玉茹鼓把勁兒。」

  葉韻開口了,顧九思朝著葉韻看過去,然後就看見葉韻那邊坐了一堆神仙香的管事兒,她旁邊是芸芸,芸芸邊上也坐了一堆花容的管事。

  這批人後面還有一些穿著奇怪衣服跳來跳去作著法的,叮鈴鈴唱著咒語,搞得院子裡十分熱鬧。

  顧九思覺得有些恍惚。

  一時之間,他都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回來參加奇怪聚會的,還是陪媳婦兒生孩子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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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9 00:09:0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五十九章

  顧九思恍惚了片刻後,很快就清醒過來,他馬上意識到這群無聊人士是來看熱鬧的,他也顧不上管李玉昌會不會舉報他,趕緊往產房裡去,下人正想要攔,顧九思一個眼刀甩了過去,誰也不敢攔這胡作非為慣了的混世魔王,就讓顧九思衝了進去。

  顧九思進了門來,趕緊到柳玉茹身邊來,他從旁邊搶過蘇婉手裡的帕子,一面給柳玉茹擦著汗,一面查看著柳玉茹的情況,同時問向守在一旁的何御醫道:「何大人,現下什麼情況?大人孩子都還好嗎?」

  何御醫也被驟然出現的顧九思嚇了一跳,緩了好久才反應過來,好在他也當了多年御醫,大風大浪見慣了,恭敬行了個禮後,同顧九思道:「顧大人放心,夫人目前狀況很好,只是孩子不是一時出來的,現下一切正常。」

  聽到這話,顧九思緩了口氣,他終於才看向柳玉茹,握著柳玉茹手,軟了聲調,又重複了一句:「我回來了,你莫怕。」

  柳玉茹沒出聲,她緊緊握著顧九思的手,她覺得也是奇怪,這人來了,替她擦著汗,握著她的手,照顧著她,明明也沒什麼用,她卻覺得沒有那麼疼了。

  她低低喘息著,小聲道:「你怎的回來了?」

  「我都安排好了,」顧九思立刻知道她要問什麼,趕緊道,「我讓人替我盯著黃河這邊的事兒,我回來得急,陪你生完孩子,明日就走。」

  「那還來做什麼?」柳玉茹緊皺著眉頭,「空勞累一番,我一個人也成的。」

  「我知道你一個人也行,」顧九思慢慢擦過她額頭上的汗,溫和道,「可是我不見到你母子平安,我不放心。」

  柳玉茹沒說話了,顧九思靜靜凝望著她,他一路奔波過來,身上衣裳都沒換,還帶著塵泥和汗,而此刻的柳玉茹也決計算不上美好,甚至可說是她最狼狽的時候。兩個狼狽的人緊握在一起,竟也覺得雙方是最好的。

  顧九思來了之後,柳玉茹也不緊張了,天快亮的時候,孩子生了出來,這孩子生下來後,哭得嘹亮,院子外面等著的人本都趴著睡了一片,驟然就被驚醒了過來。

  顧朗華最先反應過來,著急道:「這是生了?」

  「生了生了,」印紅從裡面走出來,高興道,「是位千金!」

  如今是千金還是公子都不重要了,聽到生出來了,所有人都鬆了口氣,葉韻忙道:「玉茹沒事兒吧?」

  「沒事兒呢。」印紅笑著道,「夫人現下正在休息。」

  孩子生出來,柳玉茹覺得疲憊極了。但她想著許多人都還在外面,那些人都是擔心著她過來的,便同顧九思道:「你出去招呼一下客人,別怠慢了寒了大家的心。」

  「好,」顧九思應了聲,他替她擦乾淨臉,溫和道:「我先安置好你,就去招待他們。」

  柳玉茹應了一聲,顧九思讓人先照顧著她,抱著孩子走出門去,給所有人看了一圈,又同所有人表達了謝意。

  在門外等了這麼一夜,大家也不過就是等柳玉茹一個平安消息,如今母子安好,所有人也都累了,見過顧九思後,要麼直接歇在了顧府,要麼直接離開。顧九思將人安排好,對於直接離開的人,就讓人備了點心作為薄禮,在他們走的時候一一送給了他們,也算是感激他們這一晚對柳玉茹的惦念。

  他與柳玉茹做事向來客氣,雖然看上去與人玩笑打鬧,但禮數向來周全,因此人緣極好。大家本來也只是出於自己顧念來探望柳玉茹,得了這麼些點心,不算珍貴,但這番心思卻是感覺到的,也覺得這一趟來得不錯。

  除了李玉昌。

  顧九思把東西給李玉昌的時候,還特意多加了一籠點心,賠著笑道:「李大人……」

  「你不當來東都。」李玉昌冷冰冰開口,「違律。」

  「李大人,」顧九思的笑有些掛不住了,「這點心您收著,我明天就走,您當沒看見行不行?」

  「行賄官員,」李玉昌繼續開口,「罪加一等。」

  「點心也算行賄?!」

  顧九思想要罵人了,李玉昌沒說話,從顧九思手裡拿了點心,轉過身去,淡道:「今日請假,明日參你。」

  說完,李玉昌就提著點心施施然走了。顧九思整個人是懵的,等李玉昌走遠了,顧九思才反應過來,他怒喝出聲來:「李玉昌你個小王八羔子!你等老子從黃河回來弄死你!」

  罵完了之後,顧九思又有些心虛,想了想,趕緊去找柳玉茹了。

  反正要被參了,被處置之前開心一陣是一陣。

  顧九思送走了人,便去找柳玉茹,柳玉茹也已經被換到了房間裡,她周身用熱帕子擦了乾淨,又重新換了熏香,顧九思一進房裡,便察覺到自己身上的味道。他趕忙退了回來,匆匆洗澡換了身衣裳,復又回去。這時候柳玉茹已經睡了,顧九思小心翼翼上了床,就靠在柳玉茹邊上。

  柳玉茹深深沉沉睡了一覺,才慢慢醒過來,還沒睜眼,就感覺到身邊熟悉的溫度和氣味。她往那個方向移了移,靠在顧九思胸口,什麼都沒說。

  顧九思伸手梳理著她的頭髮,柔和道:「黃河的事兒也快結束了,至多兩個月,我就修完了。」

  柳玉茹低低應了一聲,顧九思知道她沒力氣,又想同自己多說些話,便道:「我說話,你聽著就是了。也不必回應我,我知道你心裡怎麼回的。」

  「你又不是我……」

  「可我知道呀,」顧九思笑起來,「你住在我心裡,你想什麼我都知道。」

  柳玉茹沒出聲,她靠著顧九思,聽著顧九思同她道:「你如今在外名聲可響亮了,你的產業到處都是,人家都叫你女財神,說這天底下最有錢的人就是你了。」

  「他們胡說。」

  柳玉茹聽到這話,終於穩不住,低低開口:「才沒有。」

  「遲早會有的。」顧九思輕輕親了一口她的額頭,柔聲道,「你已經是女財神了,首富不首富,也不過是早晚的事兒。」

  「大家都很喜歡你,」顧九思誇著她,說著她在外的名聲,「你建學堂,開善堂,帶著百姓賺錢,給窮人藥和吃的,我走哪兒都能聽到別人誇你,還有人給你立了像,放著供奉。我聽說人被供奉久了,就會變成神仙,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哪裡會是真的?」

  柳玉茹聽著笑了:「這世上哪兒來的神仙?」

  「有啊。」

  顧九思理所應當,柳玉茹有些疑惑:「你見過?」

  「見過呢。」

  「在哪兒?」

  「我面前。」

  聽到這話,柳玉茹便知顧九思是在打趣她。

  她同他鬧不動,輕哼了一聲,便不做聲了。

  顧九思低笑起來:「脾氣倒是越來越大了。」

  顧九思待了一天,他剛學會抱孩子,便又得走了。

  孩子取了名,叫顧錦。剛取了名,顧九思便駕馬又回了。

  他走的時候,江河送著他出城,出城前,江河同他小聲道:「陛下身體不行了,每日咳血,太醫說撐不了幾個月。」

  顧九思聽了這話,他沒多說,想了想後,只是道:「這事兒你同玉茹說一聲,讓她在城邊上開個鋪子。」

  江河點點頭,明白顧九思的意思,便送著顧九思走了。

  等江河回來,他同柳玉茹道:「九思讓你在城邊開個鋪子,專門賣些花草,你覺得如何?」

  柳玉茹頓了頓,隨後抬眼看向江河,她定定看了江河片刻,驟然想起宮中那些傳聞,許久後,她點了點頭,平和道:「明白。」

  她坐著月子,這事兒是不能自己去辦的,也不方便自己去辦。於是她找了芸芸,又讓芸芸找了一個與顧家毫無關係的人,用著對方的名字,買了一家城牆邊上的宅子,用來當做花店。

  這花店面積不小,內裡種花,便需要泥土來鋪,於是叮叮噹噹動著工,修著養花的院子。

  而顧九思回到滎陽後,秦楠和傅寶元先上來求見他,他們大致說了一下這幾天的近況後,傅寶元詢問顧九思道:「如今修河收尾在即,夏汛也就兩三個月的光景了,大人是等夏汛後檢驗各地成果後走,還是黃河修好就走?」

  顧九思笑了笑:「這哪裡是我來選的?得看陛下的意思。先幹這事兒,到時候陛下怎麼說,我怎麼做吧。」

  沒有范軒的命令,顧九思也就老老實實待著在滎陽修河。

  一修就是兩個月,這時候東都城內,早已是風起雲湧。

  一次劇烈咳血之後,范軒過了兩天才醒過來,他醒過來後,就察覺到自己不大好了,他將御醫叫過來,詢問道:「朕還有多長時間?」

  御醫不敢說話,范軒咳嗽著道:「說話!」

  「陛下!」

  御醫跪了一地,范軒便明白了,他閉眼躺在龍床上,許久後,他睜開眼,沙啞道:「黃河也修得差不多了。立刻下令,召戶部尚書顧九思,回東都。」

  張鳳祥紅著眼,壓抑著聲道:「是。」

  范軒緩了一會兒,揮了揮手,御醫便都下去,而後他低聲道:「召丞相張玨覲見。」

  「陛下,」張鳳祥有些著急,「您還是歇歇吧。」

  「召,」范軒壓低了聲音道,「張玨覲見!」

  張鳳祥聽了這話,深吸了一口氣,終於還是道:「是。」

  說完,張鳳祥便退了下去,走到門外後,他同小太監道:「去召張丞相入宮。」

  范軒剛剛遣散御醫,召張玨入宮的消息便傳了出去。

  整個東都得了消息,俱都緊張起來。

  當晚大雨,周高朗站在庭院裡,看見大雨淅淅瀝瀝,好久後,他終於道:「讓黃平準備,一旦張丞相出宮,立刻將張丞相帶到偏殿保護起來。」

  聽到這話,跟在周高朗後的管家周善德微微一愣,片刻後,他卻是明白了,他低聲道:「是。」

  而東宮之中,范玉高座在位置上,下面坐了兩排幕僚。

  電閃雷鳴之中,所有人聽到了這個消息,范玉看著眾人,慢慢道:「如今父皇先找了張玨,諸位以為,父皇是何意思?」

  「您是陛下唯一的兒子,」一個幕僚道,「虎毒不食子,陛下既然沒有廢太子,宣誰入殿,都並無大礙。」

  「那父皇為何還不召孤?!」

  范玉看向幕僚,又狠又急道:「御醫都說他沒多少時間了,他還不讓孤入宮去……」

  「陛下是為殿下著想。」幕僚打斷了范玉,冷靜道,「周高朗向來不喜殿下,如今是周高朗唯一的機會,他若要動手,必然就是在今夜,殿下如果在現下入殿,豈不危險?」

  「我們就這麼等著?」范玉皺起眉頭,幕僚立刻道,「自然不是,殿下還需再做一件事。」

  「何事?」

  「今夜周高朗必將所有人換成自己的人手,屬下已經讓人在宮中盯著,只要周高朗的人有異動,殿下便可正大光明領著人入宮與周高朗對峙。」

  「孤哪裡來的兵?」

  范玉皺著眉頭,幕僚笑了笑,確實道:「殿下不必擔心,如今宮中禁軍不過三千,周高朗今夜敢調動的必然是自己親信,頂多不過五百人,殿下只要有五百人便足夠了。而這五百人,洛大人已經給殿下備好了。」

  說著,幕僚拍了拍手,外面走進一個人來,跪在地上,恭敬道:「微臣南城軍守軍熊英,見過殿下。」

  范玉聽著這名字有些熟悉,卻想不起來這是誰。但他也來不及多想,便聽幕僚接著道:「五百人潛伏在城中,如今我等已將他們召集到東宮,只等陛下一聲令下,他們便偽做南城軍,由熊大人帶領,陪殿下一起入宮,今夜守城門的指揮使不是周大人的人,他們若是察覺周高朗之行徑,不敢管但也不敢放,到時我等強行入宮,入宮後只需要做一件事,便是護著張大人出殿,宣讀遺詔。」

  范玉緊皺著眉頭:「若是張大人拿得遺詔是……」

  「不會有這樣的結果。」

  幕僚從袖中拿出了聖旨,他雙手捧著,端放到了范玉面前,看著范玉,認真道:「張玨大人的遺詔,只會有一個結果。」

  范玉沒有說話,他盯著遺詔,許久後,他慢慢笑起來。

  「好,」他站起身,「就當如此!張玨的手裡,只能有一份遺詔!」

  說著,范玉拿過遺詔,高興道:「我們就在這裡等著!」

  范玉在東宮等著,而周高朗的人也進了宮。黃平正是今夜值班的禁軍守衛,他得了周高朗的命,猶豫了許久後,終於道:「是。」

  而這時候,張玨已經入了宮中,他心中慌亂得不行,面上卻還要故作鎮定,他進了屋子,看見范軒坐在病榻上,他先是跪下行了禮,范軒點了點頭,同他道:「坐吧。」

  張玨大概知道今夜他來做什麼,他不敢出聲,假作什麼都不知道一般,坐在了范軒邊上,勉強笑道:「陛下看上去氣色好些了。」

  范軒似笑非笑看他一眼,沒有多說,他靠在枕頭上,緩了一會兒後,慢慢道:「你也莫怕,朕召你過來,不是為了遺詔的事兒。」

  張玨愣了愣,范軒躺在床上,看著床頂,平靜道:「朕不過就是想知道,若朕真的去了,會發生些什麼罷了。」

  聽到這話,張玨腦子迅速運轉起來,想知道范軒是什麼意思,可范軒不說,他也不敢問,范軒閉上眼,平靜道:「落明,你琴彈得好,彈首曲子給朕聽吧。」

  張玨沒說話,他聽著范軒叫了自己的字,他恍惚了片刻,這時候張鳳祥已經抱著琴進來,他將琴放在了張玨面前,隨後彎下腰,附在范軒耳邊道:「陛下,黃平動了。」

  范軒閉著眼,應了一聲,張玨勉強聽清了這話,便知道了范軒的打算。

  他本就是不打算參與這些的,如今得了這話,心中惶惶不安,但他面上不顯,只是道:「陛下要臣彈什麼?」

  范軒沒說話,他想了一會兒,才道:「當初我們在幽州的時候,你常彈的是不是《逍遙遊》?」

  「是。」

  「彈這首吧。」

  范軒開口,張玨聽了話,便坐到了琴邊,他手放在琴上,一聲琴響,悠揚的曲聲便響徹了宮中。

  與琴聲一起響起來的,是大殿外士兵急促而來的窸窣聲。

  而相比內宮的偷偷摸摸,宮門之外,范玉領著人疾行入宮的聲音,則顯得張揚了許多,五百人輕騎衝到宮門,范玉看著守著宮門的人,大喝出聲道:「陛下急招孤入宮,讓開!」

  守著宮門的人不敢動彈,他惶恐道:「殿下,按令……」

  「這位大人,」不等守門人說完,范玉身邊的幕僚便道,「您不如入宮去問問陛下?」

  那守門人聽得這個建議,立刻道:「是,請太子殿下稍等,我等這就入內容通稟陛下。」

  說完之後,守門人便疾跑衝向內宮。

  所有人都知道,太子帶著這麼多人夜闖宮門,絕對不是一件普通的事,但沒有人敢在這個時候做出任何有違規矩的事來,此時此刻,規矩便彷彿是一根幫助了野獸的繩子,一旦解了繩子,一切都會瀕臨失控。

  守門人按令上報,士兵按著規矩一個傳達一個到了內宮,然而內宮門口,卻早已被人圍得嚴嚴實實。士兵戰戰兢兢報了太子入宮的消息,黃平站在前方,冷聲道:「內宮戒嚴,未有傳召,不得入內。」

  士兵得了這話,立刻回來通稟。守門人也知道情況不對,但他不敢多說,只能按著黃平的話傳達。范玉一聽這話便急了,忙著道:「你……」

  「這位大人,」范玉身邊的幕僚不等范玉罵人,率先笑起來,他雙手放在身前,恭敬道,「您可知您面前站的是太子,是陛下唯一的子嗣,太子聞訊陛下病重,欲入宮探望,陛下焉有不見之理?這其中定有人撒謊,意圖阻攔殿下入宮,殿下雖然明辨是非,但秋毫難查,這位大人,還是不要把自己攪和得進去為好。」

  守門人不敢說話,他心中清楚此事有異,若是能不捲入,他自然不願捲入此事。幕僚拿出東宮令牌來,冷著聲道:「太子殿下聞得賊人挾持殿下,入宮救駕,誰敢阻攔,視為同謀,讓開!」

  聽到這話,太子身後所有人拔出劍來,幕僚盯著守門人,怒喝出聲:「讓!」

  守門人猶豫著,幕僚舉劍往前,守門人終於還是散開,幕僚領著太子及身後眾人,急急入了宮門。

  范玉舉動如此張揚,自然驚動了所有人,柳玉茹尚在夜夢之中,便被驚醒來,她慌張穿上衣服,起身急急去找了江河。

  她本以為江河還在睡著,然而出乎意料的,江河卻已經是穿好了官袍,坐在燈旁給自己束冠。

  此時顧朗華和江柔也趕了過來,所有人圍在門口,柳玉茹緩了緩神,慢慢道:「舅舅,太子帶人入宮了。」

  「我知道。」

  江河將玉簪插入冠中,從旁拿了一個盒子,平靜道:「不必驚慌,各自睡去吧,我即刻入宮。」

  說著,江河抱著盒子,便往外走去。

  柳玉茹一把抓住了江河的袖子,她咬了咬牙,終於道:「花鋪的花已開了大半,可要去摘了?」

  江河聽到這話,卻是笑了,他拍了拍柳玉茹的手臂,安撫道:「放心,等花開好了再說。」

  柳玉茹不知道江河是哪裡來的信心,但她還是放下心來,她放開了江河的袖子,同顧朗華、江柔一起送著江河出府去。

  而江河出府之後,他詢問著外面的侍衛:「望萊,陛下可傳消息到滎陽了?」

  「傳了,」望萊立刻道,「急招大公子回來。」

  「嗯。」江河應了聲,「派人護送,確保消息到滎陽。」

  望萊應了一聲。江河垂下眼眸,摸著手裡的盒子,慢慢道:「九思啊,回來後,就是他的天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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