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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為了一口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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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墨書白] 長風渡(嫁紈袴)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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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7 00:05:24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章

  柳玉茹應了聲,和蘇婉細細道別後,便起身走了出去。顧九思和楊文昌、陳尋三個人站在門口,正嘀嘀咕咕在說些什麼,柳玉茹一出來,楊文昌和陳尋立刻道:「嫂子好。」

  柳玉茹有些羞澀,她低頭應了一聲,隨後站到顧九思身後去,小聲道:「郎君。」

  「走,今天我帶你出去玩。」

  顧九思高興道:「你以往肯定沒見識過,不知道這世上有多少好玩的事兒。我早該帶你出來花花錢的。」

  柳玉茹抿嘴笑了,顧九思從懷裡掏出了一遝銀票道:「今天我可帶了許多銀子,咱們大方花!」

  柳玉茹聽著,輕歎了口氣,但瞧著顧九思眉開眼笑的模樣,她也不好多說些什麼,抿了抿唇,便笑著沒說話。

  顧九思領著他們一行四人,首先就到了一家鬥雞的場子。柳玉茹跟在他後面,覺得有些新鮮,顧九思大搖大擺走進去,同柳玉茹道:「這裡就是平時鬥雞鬥蛐蛐的地方,你買了雞或者蛐蛐,然後大家一起押注。我的雞是這兒的雞王,當初我花了千金購下的。」

  說著,顧九思帶她到了一個金邊籠子面前,小廝守在附近,顧九思給了他一錠銀子,小廝連連道謝,隨後將金邊籠子裡的雞抱了出來,顧九思抱著雞,同柳玉茹炫耀道:「瞧見沒,這就是我的雞,金元帥!」

  柳玉茹抿著笑:「它叫金元帥?」

  「對,」楊文昌立刻接道,「我和陳尋取的名字,本來九思叫它鐵將軍,可鐵哪兒有金闊氣?將軍哪兒有元帥風光?」

  「有理。」柳玉茹點點頭,顧九思抱著雞,同她道,「走,我帶你鬥雞去。」

  他們一行人熟門熟路到了鬥雞的場子,柳玉茹就看見顧九思給這金元帥放在邊上,認真擦拭著毛道:「寶貝,今天爺可就靠你了,你要好好打知道麼?回來給你最上等的糧食吃,乖。」

  說著,顧九思還低頭親了它一口,柳玉茹用團扇遮著笑,等顧九思走過來,她輕輕拍了拍他道:「髒死了。」

  「哪兒呢?」顧九思趕忙道,「金元帥天天有人給它打理的,和一般雞不一樣,不髒。」

  金元帥髒不髒柳玉茹不知道,可它的確和一般的雞不一樣。

  它體型不算特別大,和對面的肥雞比起來要精壯許多,它上了場,整隻雞精神抖擻,器宇軒昂,傲慢踱著步子,那目空一切的神態讓柳玉茹忍不住笑:「這下我可真信這是你養的雞了。」

  顧九思知道她是在埋汰他,冷哼了一聲,而後兩隻雞便打了起來,對面的肥雞朝著金元帥急速沖來,金元帥靈巧圍著場子開始迅速繞圈,柳玉茹皺著眉頭:「它是不是怕了?」

  「怕什麼怕!」顧九思有些激動,「元帥,衝!別怕!衝啊!」

  周邊喊成一片,柳玉茹在這氣氛下,不知道為什麼,也有些激動。她開始忍不住給金元帥加油,旁邊顧九思將銀子放進她的手裡,催促道:「快,下注下注!」

  柳玉茹有些懵,顧九思就從她背後拉著她的手,「啪」就按在她前方不遠處的一個檯子上,然後顧九思就伏在她身上,激動道:「元帥!對!快,揍它!揍它!」

  「揍它!」錢放了下去,柳玉茹頓時就覺得有些不一樣了,她開始期待著贏,開始怕輸。於是她目光一直放在雞上,和顧九思一起給金元帥加油。

  等金元帥猛地一啄,徹底把對方擊垮,然後開始勢如破竹,一路追著肥雞在場子裡跑之後,柳玉茹就和顧九思一起歡呼起來。眾目睽睽之下,顧九思一把抱緊了她,兩人一起高高興興道:「贏了贏了贏了!」

  旁邊楊文昌和陳尋也抱在一起,等了片刻後,楊文昌突然道:「我怎麼感覺有些不對?」

  陳尋回頭看了看顧九思和柳玉茹,這麼十幾年來正常表達兄弟情意的動作,突然就有些奇怪了。

  兩人放開,輕咳了一聲,這時候柳玉茹才覺得不妥,趕緊退了一步,同顧九思道:「咳,剛才放肆了。」

  顧九思也有那麼些不好意思,但他不能表現,若是表現了,就更尷尬了,於是他趕緊拍拍柳玉茹肩膀道:「無妨,我們兄弟都是這樣的,你來了就把自個兒當我兄弟就行。來來來,快把我家元帥抱過來,可把小寶貝嚇壞了。」

  帶著柳玉茹鬥完雞,顧九思便領著她去了賭場,一行人在賭場裡賭得昏天暗地,柳玉茹激動押著大小,搖著骰子,還學會了打麻將,等賭完出來,天已經晚了,一行人去酒樓裡喝酒高歌,接著顧九思來了興致,乾脆就帶著柳玉茹和楊文昌陳尋等人一起出了城。

  柳玉茹不會騎馬,顧九思三人卻是縱馬慣了的,顧九思便讓柳玉茹坐在前面,自個兒攬著她,然後帶著兩個兄弟,一路駕馬出了城外。

  柳玉茹坐在馬上有些顛簸,夜風夾雜著寒意,身後的人溫度卻讓整個夜晚都變得柔和起來。

  她的髮絲輕輕拍打在她的臉上,她看著遼闊的夜空,看著廣闊的土地,聽著周邊蛙聲蟬鳴,還有身後楊文昌和陳尋的高歌。

  她感覺到天高海闊,有一種說不出的暢快就要呼嘯而出。

  「來來來,」楊文昌在後面追著顧九思,大聲道,「九思來一首。」

  顧九思聽著大笑出聲:「就是想騙你爺爺唱幾聲。」

  「嫂子在,」陳尋追上來,笑著瞧著柳玉茹道,「嫂子想聽,對不對?」

  「喲,是呢,」顧九思低下頭來,「我家小娘子還沒聽過我唱曲,來,今天我為你唱一首。」

  柳玉茹聽著,臉有些紅,她以為這時候,按著顧九思的性子,他應當是要唱點逗弄她的曲子的,然而卻不想,少年忽的高喝一聲,開口卻是——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

  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

  ……

  鐘鼓饌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復醒。

  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

  ……

  他的歌聲很嘹亮,帶著說不出的少年輕狂,好像是這世上什麼憂愁、什麼煩惱,都與他沒有半分干係,只有那少年人的狂放與驕傲,引得她隨之熱血沸騰。

  而後聽他猛地提聲:「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說著,他低頭,笑著瞧著她,他眼裡落著星光,聲音裡帶了溫柔,低低開口,「與爾同銷……萬古愁。」

  柳玉茹心裡狂跳不已,她慌忙低下頭去,不敢多看。

  旁邊楊文昌和陳尋大笑起來:「嫂子害羞了。」

  柳玉茹急了,她輕輕啐了他們一口,低聲道:「孟浪!」

  「聽到沒,」顧九思抬了眼,斜睨著旁邊兩人,似笑非笑道,「我媳婦兒說你們孟浪呢。」

  「九思,嫂子哪兒是說我們孟浪,」楊文昌趕緊道,「說你呢!」

  一行人胡說八道的掰扯著,馬跑累了,他們到了郊外河邊,顧九思翻身下馬來,一夥兒人在河邊走了一會兒,顧九思怕柳玉茹走不動,便讓她坐在馬上,他牽著繩子,領著她慢慢走。

  走一段路後,他們看了看時間,陳尋到了家裡門禁的時候,楊文昌便領著他一起走了。兩人走之前,給了柳玉茹禮物,陳尋恭敬道:「嫂子,生辰快樂。我們這位兄長,看著雖然不著調,但卻是個十足的好人,小弟祝你們白頭偕老。也祝您高高興興,一生順遂。」

  「我說你話怎麼這麼多?」顧九思不高興踹了他一腳:「趕緊走了,小心你娘又揍你。」

  陳尋笑呵呵走了。顧九思看著坐在馬上的柳玉茹,想了想道:「唔,再玩一會兒吧?我們接下來幹什麼呢?」

  「聽郎君的。」

  「那我教你騎馬吧?」

  顧九思溫和道:「人一輩子,總會遇到個事兒,不會騎馬不成。我牽著馬,你感覺一下。」

  柳玉茹說好。

  然後他們兩個人,一個坐在馬上,一個牽著馬,走在回城的路上。

  顧九思給她唱歌引路,這次他唱的歌是個小調,溫柔又平和,搭配著月光,讓人瞧著,覺得這世界都多了幾許溫柔。

  「郎君啊,」柳玉茹忍不住開口,「等明年,我還過生日嗎?」

  聽到這話,顧九思笑了。

  他回過頭來:「你傻,生日當然是過的。」

  「以後每一年,」顧九思轉過頭去,隨口道,「我都給你過。年年不一樣,年年高高興興的,好不好?」

  柳玉茹低笑著沒出聲。

  她心裡卻是想著。

  好呀。

  她好想一直這樣生活,有個人在她前面,給她牽著馬,給她唱著歌,讓她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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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7 00:05:47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一章

  兩人在城外漫步時,王家卻已經是雞飛狗跳。王善泉拿了著紙條,想了想,再確認了一遍:「你確定顧家要跑?」

  「是,」前來稟報的男人恭恭敬敬道,「安排在他們府中的探子說,他們昨日已經開始收拾行李,應當就是這幾日了。」

  王善泉琢磨了一會兒,隨後道:「點兵備馬,我們立刻去顧府。顧府人可都在?」

  「今日暗樁被調了出去,暫時不知。不過這麼晚了,他們明日又要走,應當都是在的。」

  「那立刻去顧府。」

  「大人,」幕僚有些猶豫,「就這麼貿貿然過去,不大好吧……」

  「無妨。」王善泉抬手道,「江城在朝中已經自顧不暇,陛下就等著找機會將他和梁王一網打盡,陛下不知梁王厲害,他動了江城,梁王逼反,等梁王反了,這世上哪裡還有什麼天子?都是一群名不正言不順的貨色,到時候便是我們自個兒的天下。」

  「您說得極是,」幕僚思索著道,「到時候要增兵就得有錢,直接和這些富商要錢,他們怕是不會應允,得用些鐵血手段。顧家富庶,過去又對大人多番羞辱,從他們開始,也是應當。」

  「照著陛下的意思,江城也就這些光景了。」王善泉思索著,隨後道,「咱們先動手拿了顧家,等江城倒了,消息傳過來,也差不多時日。今日若不出手,放著他們到了幽州,那白花花的銀子到了幽州,就回不來了。」

  這樣想著,王善泉打定主意,吩咐道:「他不是一直嫉恨顧九思嗎?讓榮兒去辦這事兒。」

  王榮領了命,立刻點了親兵去了顧家。

  這時顧朗華和江柔正準備睡下,江柔歎息著道:「我心裡總有些不踏實,總怕明日走不了。」

  「不用擔心,」顧朗華勸著道,「咱們做得隱蔽,無論是準備路引還是裝船,都是分開人來做,除了咱們一家人,誰都不知道消息。我準備了陸路水路兩條路,到時候一條不通換另一條。咱們的路引水路走得,陸路也走得,別擔心了。」

  「你說得……」

  江柔話沒說完,外面忽地傳來兵馬之聲,兩人對看了一眼,顧朗華警覺不好,立刻道:「你帶上必要的文書,領著柳夫人,趕緊從地道出去,一個時辰後我未趕到,你就開船。」

  「那你怎麼辦?」江柔一把抓住顧朗華,有些焦急,顧朗華拍了拍江柔的手,溫和道,「你放心,到時候我會想辦法,你開船直接出淮南,在第三個停靠口淮城等我,我會想辦法。」

  江柔匆忙點了點頭,她知道此刻不能遲疑,便迅速開始收拾東西。

  而顧朗華走出門去,剛到大門前,便看見王榮領著官兵正和家丁爭執,顧朗華站在門口,雙手攏在袖中,朗笑道:「王公子,稀客啊。」

  「顧朗華,」王榮帶兵走在前方,冷笑道:「你顧家可知罪?!」

  「王公子說笑了,」顧朗華有些疑惑,「我顧家向來本分,何罪之有?」

  「梁王意圖謀反,江城與其勾結,你顧家參與其中,你敢說不?」

  「王公子,」顧朗華聽著這話,淡道,「說這些話,你可有證據?」

  「如今已有人證,物證就在你府中,一搜便知!」

  王榮大喝,顧朗華聽到這話,笑著道:「王公子這話倒是有些意思了,也就是說您現在手裡沒證據,等著搜完我的府中,就有證據了?既然沒證據,你怎能說顧家有罪,既然顧家無罪,為何要白白被人搜刮一遭?」

  「放肆!」

  王榮怒道:「如今我是奉命搜查,顧朗華,你不敢讓路,是不是心虛?!」

  「我心虛?」顧朗華大笑,「心虛的怕是你!是你爹!今日江尚書剛一出事,你王家便急不可耐上我顧府搜查,司馬之心路人皆知!不過是你王家眼紅我顧府銀兩,尋著由頭來搶劫罷了!一堆山匪賊子,還打著朝廷的名義。我就問你,你說江尚書謀反,如今可是證據確鑿?!他怕是方才入獄,你們就急急趕來了吧?!」

  江城必然不會已經定罪了,若是已經走到了定罪這一步,顧家不可能一點消息都沒有。

  而且梁王謀反沒有這麼快,所以此時此刻,必然是皇帝已經想對梁王動手,乾脆按了一個梁王動手的名,然後將江城秘密下獄。一切都是暗中的事情,還沒放到明面上來,所以顧家做為商家不知道,而王家或許早就得了皇帝的命令做些什麼,因此動手得這樣快。

  顧朗華心裡謀劃著,面上絲毫不顯慌張道:「你王家想要找我顧家麻煩自是可以,不過王榮,你去同你爹說一聲,今日他動了我顧家,當年揚州賑災銀兩一事,他怕不怕。」

  聽到這話,王榮面上愣了愣,顧朗華臉上毫無懼色,他一時竟也拿不準注意,顧朗華這是裝腔作勢,還是當真拿著王家的把柄。

  「王公子,」顧朗華看他面上露怯,大方道,「你年紀小,做不了這事兒的主,這事兒趕緊去問你爹去。」

  說著,他讓人給他搬了凳子,倒了茶,悠閒坐在凳子上。

  而王榮咬了咬牙,抬手道:「將顧府團團圍住,一隻鳥都不能給我飛出去!」

  顧朗華和王榮僵持著的時候,江柔領著蘇婉等人迅速從密道裡出去。

  蘇婉跟在江柔身後,有些不安道:「顧夫人,我們這樣走了,玉茹和九思怎麼辦?」

  「我們先出去,我派人去尋他們。」

  江柔迅速道:「您放心,不會有事。」

  江柔和蘇婉沿著密道一路出去。

  一個月前才挖的密道,並不算長,一路只是延到顧家不遠處一個鋪子裡,江柔領著人出了密道,便派人去找顧九思,然後領著人往碼頭趕過去。

  而顧九思這時候還在城外教著柳玉茹騎馬,柳玉茹已經差不多學會小跑,這匹馬性子溫順,顧九思帶著她玩鬧了一會兒後,便牽著馬帶著她往城門慢慢走去。

  離城門不遠時,隱隱能夠聽到喧鬧之聲,他笑著回頭同柳玉茹道:「揚州就是這點好,不管多晚,都這麼熱鬧。」

  柳玉茹笑著應聲:「是啊,也不知道去了幽州,有沒有這樣的繁華。」

  柳玉茹剛說著,就見楊文昌和陳尋從前方疾馳而來,顧九思拉停了馬,站在原地,皺起眉頭。

  他直覺兩人這樣去而複返不是什麼好事,他心中忐忑,卻也沒表露出來,就看兩人一路飛奔到顧九思身前,陳尋焦急道:「九思,你家被官兵圍了。」

  「被官兵圍了?!」

  柳玉茹驚喝出聲,隨後立刻道:「誰帶的人?」

  「是王榮。」

  楊文昌皺著眉頭,拉扯著幾個人到旁邊暗處草坪,楊文昌迅速道:「你現在不宜回府,不如先在城外留著,我們在城裡幫你打聽著情況。一旦有動靜我們立刻通知你。」

  「不必了。」

  顧九思打斷他們的話,他心亂如麻,用了好大力氣,才鎮定下來,隨後道:「你們不必替我打探消息,也絕不要和我們有任何聯繫,立刻置辦一些財產,先出揚州城去。」

  「九思,」陳尋有些擔憂道,「這是發生什麼了?」

  「我一時半會兒說不清,」顧九思急促道,「你們只需知道幾件事,揚州城或許有亂,王榮打算找富商開刀,他與我有仇,你們又向來和我交好,怕是不會輕饒你們,你們速速帶著家人離開揚州,看著情況若是不對,立刻離開淮南!」

  「至於嗎……」陳尋有些結巴,似是不可置信,「王善泉就算是節度使,也不能這麼目無王法吧?」

  「要是天下亂了,哪裡還有什麼王法?」顧九思抬頭看了陳尋一眼,楊文昌面露震驚之色,隨後他一把抓住顧九思,嚴肅道,「你說的可當真?」

  「絕無兒戲。」顧九思冷靜開口,楊文昌面上恍惚了一瞬,隨後他立刻道:「陳尋,我們立刻回去通知家裡離開。」

  「九思,」楊文昌轉過頭來,認真看著顧九思,他一時似乎想說很多,然而許久後,他卻與顧九思狠狠擁抱了一下,隨後紅著眼道:「今日一別,不知何時相見,望君珍重。」

  顧九思原本大大咧咧的性子,在這一刻竟也有些傷懷,他點著頭,歎息道:「去吧,日後平穩了,我還回來找你們喝酒。」

  楊文昌和陳尋翻身上馬,疾馳離開。

  柳玉茹抓著韁繩,看著揚州的方向,她心裡繫著蘇婉,卻還要強作鎮定,她低頭看向顧九思,開口道:「郎君打算如何?」

  「我們先去碼頭。」

  顧九思神色平穩:「我父母必有辦法,他們若沒有辦法,我們去了也沒用,我們到碼頭等著,等他們來了,即刻開船就走。」

  柳玉茹有些著急:「可是……」

  顧九思翻身上馬,他抓住韁繩,抬手握住她的手,他的手有些顫抖,可他還是道:「玉茹,我們去碼頭。」

  那一瞬間,柳玉茹驟然明白。

  他也在怕,也在掛念。

  她不知道是什麼逼著他成長,她只是蜷縮在他的懷裡,感覺夜風夾雜著泥土的氣息撲面而來。

  他們兩個像是在寒冬裡互相依偎的小動物,她依靠他,而他則是把懷裡這個人當成了一種信念,她束縛著他,不讓他做出傻事兒來。

  城外距離碼頭不遠,兩人一路狂奔到了碼頭,顧九思找到了原本安插在碼頭上的人。這艘船是顧朗華悄悄買下,他和漕幫的人熟悉,就把船掛在了漕幫的名下,因此王榮就算知道顧家要走,也想不到顧家會在漕幫裡有一條船。

  顧九思讓早準備好的人全都上了船,然後開始清點人。接著他們就兩就坐在甲板上,靜靜看著揚州的方向。

  夜裡坐在船上,風就更冷了,顧九思抬起手,攬住她,為她遮擋著風。

  「我有點害怕。」

  柳玉茹看著揚州燈火通明,她的聲音飄在夜裡:「我娘在還在那兒,我好怕她走不出來。」

  「我也是。」顧九思苦笑,「我爹娘都在那裡,我好怕他們沒有辦法。我派了人進城了,如果天亮前沒有帶消息回來……」

  顧九思抿唇,好半天,才顫抖著聲道:「我們就開船。」

  柳玉茹不敢說話,她緊緊抓著顧九思。

  她知道顧九思這個決策是最理智的,可是她做不到。

  她娘在那裡,她怎麼可能在這時候開船?!

  有些話她說不出口,可是她心底卻是明白的,如果這時候和顧家脫離了關係,她因著柳家和蘇家的緣故,或許還是能活下來的。

  可是她說不出口。

  她前一刻才想著,才想著要在顧家過這麼一生,此時此刻,當顧家落難,她又要同他說棄他而去?

  她做不到。

  於是她只能靜靜看著面前少年,而顧九思看著她含著眼淚的眼睛,卻似乎是讀出了她眼裡的意思。

  他輕輕笑了,柔聲道:「若是一封休書就能讓你安枕無憂,我巴不得給你,可玉茹,不行的。」

  他含著眼淚:「人心哪裡這麼好?如今皇上逼了梁王,梁王謀逆不日在即,皇帝天高地遠,不知梁王深淺,其實以梁王實力,打入東都不過早晚之事。各地節度使早就已經有了各自的心思,誰都不會管東都,到時天下大亂,節度使手掌兵權,便是一地之王。天下混戰,王家豈止是要找顧家一家的麻煩?他要的找的,是整個揚州富商的麻煩,是銀子,是錢。揚州很快就會成為地獄,你一個弱質女子,我怎麼能留你在那裡?」

  柳玉茹被他說愣了。

  可她反駁不了。她知道顧九思估得沒錯,王家哪裡是為了那麼點仇怨大動干戈?王家是盯上了顧家的錢啊!

  柳玉茹內心涼成一片,她整個人絕望下來,她感覺自己像是飄在水裡的水草,被人斬斷了根。

  她這一輩子的牽掛就是蘇婉,要是蘇婉有了事,她這一生,還掛念著誰?

  她想著夢裡王榮對待江柔的手段,整個人如墜冰窟,她不自覺哆嗦了一下,顧九思忙將她抱在了懷裡。

  「你別怕,」他笨拙道,「我娘很聰明,你娘會沒事兒的,我們都會沒事的。咱們只要等著就行了,玉茹,你看看我,」顧九思叫著她的名字,柳玉茹呆呆抬眼,看著顧九思,顧九思勉強擠出一個笑容,「我們所有人都會沒事的,信我,嗯?」

  柳玉茹不敢說話,可是她也不知道怎麼了,可能是相信這個人成了習慣,她居然就覺得,在這樣的絕境下,也有了那麼點希望。

  她緩慢的點了點頭,顧九思舒了口氣,他抱緊她,他抱得很緊,彷彿是在從她身上汲取某種力量。

  他們就這麼靜靜等著,等到半夜,他們聽到了急促的馬蹄聲。兩個人猛地站起來,趕緊到了船邊,然後就看到江柔騎著馬,帶著許多人趕過來。

  「他們來了!」

  柳玉茹高興出聲,眼淚頓時落了下來,她回頭看向顧九思,高興道:「來了!他們趕上了!」

  顧九思靜靜看著遠處,好久好久,他才反應過來,猛地退了一步,坐在了地上。

  「來了就好。」他虛脫道,「來了,就好。」

  說著,他深吸一口氣,就地打滾,然後翻身起來,跑到船艙裡道:「人來了,準備開船了!」

  喊完這一聲,他回到了甲板上,然而掃視一圈,他卻發現了不對勁,提聲詢問江柔道:「娘,那個糟老頭子呢?」

  江柔的手微微顫抖,她克制著情緒,指揮著人上船,顧九思頓時察覺到不對,衝上前去抓住江柔的手道:「我爹呢?!」

  「他還在府裡。」江柔扭過頭去,看著江水,故作平靜道,「咱們等著,再過一刻鐘他不來,我們就開船。他會走陸路,我們出了淮南,在淮城接他。」

  「他怎麼出來?」顧九思急促發問,「他如今還在府裡,必然是為了給你們拖延時間和王榮周旋,你們走了密道,王榮盯著他,他不可能走密道暴露你的行蹤,他又如何出來?!」

  「你別問我了……」江柔顫抖著聲道,「他說能來,那就是能來!」

  顧九思愣了,江柔推開他,急急走了進去。

  顧九思站在船頭,一句話沒說,柳玉茹安置好了蘇婉和芸芸都上來了,她走到顧九思旁邊,柔聲道:「九思,人都到了吧?方才我瞧見了婆婆,公公呢?」

  顧九思被柳玉茹的話喚回了神,他壓著顫抖著的手,勉強擠出一個笑容:「他馬上就來了。」

  說著,他整了整柳玉茹的衣衫,溫和道:「你先去休息吧,我想在甲板上再看看揚州城,等我爹來了,我們就走了。」

  「那你多看看,」柳玉茹歎了口氣,「我去看看該帶的文件都帶好沒。」

  開船之前,要將必要的東西檢查一遍。江柔如今情緒看上去不是很好,柳玉茹便去檢查東西,等回過頭來,便見甲板上已經不見了顧九思。

  柳玉茹愣了愣,她進了船艙,四處尋著顧九思,然而卻都沒見著,等進了他們的屋裡,她就看見上面留著的一封信。

  是一封放妻書。

  上面端端正正寫了顧九思的名字。

  「……願妻娘子相離之後,重梳蟬鬢,美掃峨眉,巧逞窈窕之姿,選聘高官之主,弄影庭前,美效琴瑟合韻之態。」

  「解怨釋結,更莫相憎;一別兩寬,各生歡喜。」

  「數月歡喜,便獻柔儀。伏願娘子千秋萬歲。」

  柳玉茹的手微微顫抖,她急急喘息著。

  她腦海裡突然浮現出顧九思當初趴著和她說話的模樣,他曾對她說:「活著比什麼都重要,我給你休書,你可千萬別覺得是我想休了你毀約,別覺得我對你不好,嗯?」

  如今這封休書真的給來了,而她也真的知道,這輩子,他不會對她不好。

  可是她卻感覺不到半分喜悅,她只覺得心上彷彿破了個洞,風吹過去,嘩啦啦的疼。

  船已經開了,它慢慢離開碼頭。

  柳玉茹深吸了一口氣,她抓著新,趕緊衝到了江柔那兒,急促道:「婆婆,公公呢?」

  江柔背對著她,她躺在床上,沙啞著聲道:「他說他打陸路來,咱們淮城等著他。」

  「公公怎的會沒來?」

  柳玉茹低喘著,江柔遲遲不語,好久後,她艱難道:「王榮來得太急,他去拖時間了。」

  聽見這話,柳玉茹身子晃了晃,她頓時明白了顧九思去做什麼了!

  他那樣的性子……那樣的性子!

  她不敢做聲,怕驚到江柔,她遮掩著神色,恭敬道:「公公既然說能來,自然有他的打算,婆婆不必擔心,先好生歇息吧。」

  說著,柳玉茹退了下去,她手裡捏著休書。呆呆站在原地。她從窗戶裡看到,遠處揚州越來越遠。

  她或許這一生都不會再見到那個人了。

  那個明媚又驕傲,那個如太陽一樣光芒四射的少年。他為她挨打,他和她玩鬧,他在賭場上豪賭身家,他帶她賭錢、鬥雞、唱歌、跑馬。

  他給了她不一樣的人生,凡事總想著她。這是她一生從未遇到過的、對她這樣好的人。

  而她就要失去他。

  她的眼淚模糊眼眶,她想讓自己回去,她想用理智告訴自己,分開了就是分開了,活著比什麼都重要,然而她卻挪不動步子,她滿腦子都想著他牽著馬,走在她前方,唱著小調,同她說,他以後每年都要給她過生日。

  她想救他……

  這個念頭閃現出來,她感覺最彷彿是瘋了,她內心有了一個越來越清晰又瘋狂的念頭。

  她想救他。這麼好的人,她不想放棄他!

  她這輩子可能都遇不到這麼好的人了,他給了她這麼多,甚至於在最後一刻,他都是選擇了先將她安穩送上船才去救自己的父親,他這樣好,她又怎能負他?!

  當這個念頭出現,她就再也無法回頭。她咬了牙,乾脆走進了房裡,她迅速收拾了銀子和身份文牒、路引等東西,然後提了她以往常常用來嚇唬顧九思的劍,帶上了傷藥和一些毒藥迷藥,取了冪蘺戴上,接著她去了船艙,吩咐道:「給我一條小船。等我走後,你再告知大夫人,拜託她護著我娘,大公子回去救老爺了,我回去,一定拼死把大公子帶回來!」

  所有人愣了愣,柳玉茹厲喝道:「快去!」

  這船的裝載是柳玉茹陪同顧朗華一手操辦,她在下人中威望極高,這麼一吼,管事立刻應下。

  印紅跟到柳玉茹身邊來,焦急道:「夫人你這是要去做什麼?!」

  「印紅,」

  柳玉茹看著船夫將小船放下去,推她轉過頭,抓住印紅的手,認真道:「你好好照顧我母親,護著她,知道嗎?!」

  「夫人,」印紅死死抓著她,「姑爺去了就去了,您去了也沒用的啊!」

  「他性子莽撞,我得去勸著。」

  「要是勸不住怎麼辦?!」印紅哭喊出聲,「您就不想想大夫人,她就您一個女兒,您怎麼辦?!」

  柳玉茹愣了愣,片刻後,她慢慢道:「郎君以誠待我,當以死殉之。」

  說著,旁邊人叫了柳玉茹:「少夫人,船好了。」

  「我會回來,來人,拉著她!」

  柳玉茹推開了印紅,背著包裹,戴著帷帽,便從船上攀爬著麻繩梯子到了小船上。

  印紅趴在船頭,哭得撕心裂肺,一時也忘了稱呼,只是大喊著:「小姐!小姐!」

  柳玉茹站在小船船頭,看著那遠去的大船,她深呼了一口氣。她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會做出這個選擇,然而當這個選擇做出了,她也未曾後悔。

  她立在船頭,朝著大船的方向跪下,深深叩首:「女兒不孝,就此拜別。」

  而這時,蘇婉和江柔驚動,她們到了甲板上來,蘇婉看著那遠去的小船,顫抖著聲:「她……她回去做什麼?!」

  「少夫人方才說,」管事站在江柔身邊,低聲道,「大公子回去救老爺了,她拜託您護住柳夫人,她這番回去,必定拼死護住大公子平安回來。」

  江柔沒說話,夜風夾雜江水輕拂而過,蘇婉軟了腿,江柔一把扶住她。

  「柳夫人,」她看著揚州城,眼中含淚,神色平靜,「他們必當平安歸來。」

  蘇婉用手捂著唇,她看著柳玉茹朝著她跪下,多年來軟弱不堪,卻在這一跪之間,有了人母的自覺。

  她沒讓自己哭出聲來,她低啞著聲,艱澀道:「您說得對……我們等著他們。」

  等著他們,平安歸來。

  柳玉茹下船時離岸邊還不算遠,她上了岸,便立刻去租了匹馬,直接往顧府趕去。

  她方才學會騎馬,不敢太快,等到了顧府附近時,她將馬藏好,從商人手中取了一盞燈,匆匆往著顧家走去。

  月光落到青石板路上,她走在這小巷裡,驟然驚覺。

  到此時此刻,竟就和夢裡別無二致了!

  她頓住步子,有些害怕。她怕自己走上前去,便是像夢裡一樣,看見顧九思滿身兵刃倒在她面前。

  然而她只是遲疑了片刻,她深深吸了口氣,告訴自己不會。

  因為夢已經改了,這一次,江柔已經走了,那麼顧九思也不會有事。

  夢裡他讓她來救他,這一次,她便真的來救他,絕不會放棄他。

  她提著燈,匆匆轉過青石巷道,便聽見不遠處人尖利的叫聲,柳玉茹心跳得極快,然而她還是告訴自己,往前,必須往前。

  她走在小巷裡,四處張望,此時顧府周邊已經佈滿了人,王善泉和王榮站在顧府門口,而顧朗華守在門前,家丁都持刀擋在前方。

  「顧老爺,」王善泉笑著道,「您說的事兒,都是子虛烏有,終歸都是拿不出證據的事兒,您就別忽悠犬子,趕緊束手就擒,免得徒增麻煩。」

  「你說我沒證據就沒證據?」顧朗華嗤笑,「我證據都已經交給了某位御史大人,只要我死了,我保證,東都大獄,必有你的名字。」

  聽到這話,王善泉低著頭,輕輕笑了。

  柳玉茹看著王善泉的笑,心裡有些不好。若是放在以前,這樣的話大概是能嚇到王善泉的,可是……若王善泉現在已經存了作亂的心思呢?

  若王善泉也想趁著梁王一事自立,那東都一個御史,又能耐他何?

  顧朗華似乎也是想到這些,他面上看似不在意,卻仍舊有了幾分慌亂。王善泉輕咳了一聲,隨後道:「顧大人,清者自清濁者自濁,您這話嚇嚇孩子就算了,在下也只是不想做得太難看,若是您敬酒不吃,只能吃罰酒了。」

  顧朗華沒說話,過了許久後,他輕歎一聲,低聲道:「說來說去,不過是為了錢,王大人,若顧家願將錢全部捐贈出來,可能抵了這罪過?」

  「顧老爺玩笑了,」他溫和道,「朝廷法度,怎能用錢來收買?今日不是王某要將您如何,而是您犯了王法啊。」

  「這麼說,」顧朗華閉上眼睛,「王大人是不肯放過顧家了。」

  王善泉這次沒有遮掩,坦坦蕩蕩道:「正是。」

  顧朗華深吸了一口氣,大喝道:「列陣關門!」

  說完,顧朗華便朝著房屋裡直衝而去,然而王榮的士兵卻是極快,王榮率先一個健步衝上去,就領人抵住了大門,隨後兩方人馬交纏起來,也就是這時候,柳玉茹見人群裡猛地衝出一個身影,一腳踹開抵著大門的人,提刀直接抵在了王榮的脖子上,對著周邊大喝了一聲道:「都給我退下!」

  竟是顧九思來了!

  他穿著一身粗布麻衣,手上提著的是一把鐮刀,頭上戴著箬笠,正是因著這裝扮,方在一直藏在人群中沒被發現。

  王善泉看見顧九思臉色頓時變了,顧九思換了衣服在這裡,證明他是出逃後回來的,那麼……

  他猛地回頭,立刻吩咐道:「立刻封鎖城池和各處碼頭!搜查顧家名下所有產業!通知淮南境內各城嚴查顧家欽犯,把通緝令全部發下去,給我把人抓回來!」

  「你回來做什麼?!」

  顧朗華看著顧九思,怒駡出聲來。

  顧九思的刀架在王榮脖子上,沒有回頭看顧朗華,只是道:「走。」

  府裡的地道不能這麼快被發現,他得把人都攔在門外,讓顧朗華順著地道出去,然後離開。否則一旦被發現,只要在密道口開始點煙,那麼密道裡的人走得慢就要被熏死在裡面。

  「走個屁!」顧朗華怒喝道,「你把這兔崽子給我,你走。」

  「我武功高,我擋得住,再拖延誰都走不了!」

  顧九思猛地回頭,提高了聲音:「一大把年紀了能不能不要任性了?!」

  「可我是你爹!」

  顧朗華猛地提聲:「哪裡有讓兒子為爹擋刀的道理!」

  「顧九思,」王善泉抬手道,「你放了榮兒,我們可以好好談。」

  「放我們出城。」

  顧九思果斷道:「要麼沒得談。」

  「你們是朝廷欽犯。」王善泉歎息出聲,「和我講條件,也該合理一點。」

  「王善泉,」顧九思冷著聲,「你不過就是要錢,如今顧家的錢我們可以都留給你,你為什麼就不肯放我們一條生路?」

  「放你們生路?」王善泉嘲諷出聲,「儆猴總得殺雞,不是你們總有下一個,個個和我要生路,我是活菩薩嗎?」

  「錢都已經到手了……」

  「我要的只是錢嗎?!」

  王善泉怒喝出聲:「我要的是你跪著!」

  跪著。

  豈止是他跪著。

  是用他顧家的血,逼著整個淮南世家給他跪下,如果不是抄家滅族的鐵血手段,又怎能震懾他人?

  「顧九思,」王善泉冷著聲道,「今日你給我跪下,我尚且可以給你留一條生路,你反抗得越厲害,我越是留你不得。你今日敢將刀架在我兒子脖子上,我便要用你顧家上下血洗來祭!」

  「爹……」王榮顫抖著聲,王善泉聲音溫和:「榮兒,做人得有點志氣,別像個窩囊廢一樣,被人架著脖子和我祈求。」

  「王善泉!」顧朗華怒喝,「這可是你親兒子……」

  「我他娘十六個兒子!兒子算個屁!」

  王善泉大喝道:「給我放箭,給我上!」

  話音剛落,便見士兵猛地撲了上來。

  顧九思將顧朗華一推,然後死死拉上了大門,大喝了一聲道:「老頭子你給我走!」

  顧朗華站在門口,他整個人都愣了,他想打開那道門,可他清楚知道,打開了,也不過是送命而已。

  顧九思提著刀,在外面瘋狂揮砍,大聲道:「你他媽不要我娘了?!你給老子滾啊!」

  顧朗華猛地一震。

  對……還有江柔。

  他們父子不能都送在這兒,顧九思已經保不住了,他必須回去,如果他也死了,江柔怎麼辦?

  他顫抖著唇,他用盡所有理智,顫抖著身子,轉過身去,衝到密道裡,他在密道裡狂奔,他不敢回頭。

  而顧九思站在門口,手裡提著一把搶來的刀,大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氣勢,同面前黑壓壓的士兵道:「來!給爺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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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柳玉茹看著顧朗華進了門,就知道顧朗華一定是去了密道。

  密道的另一個出口在顧家的另一個產業裡,王善泉已經派人去清顧家所有產業,柳玉茹不知道王善泉的人是不是會找到那邊的密道,可她也顧不上那麼多了。她就看著顧九思一個人被人團團圍住,一路朝著王善泉廝殺過去。

  王善泉看出顧九思擒賊先擒王的意圖,有了王榮的前車之鑒,他不敢鬆懈,乾脆徹底退出了戰局,直接到了遠處上了馬車,同自己幕僚道:「儘量活捉,捉不了就罷了。若這豎子不死,日後揚州怕是個個要來這麼一遭。」

  幕僚拱手送走了王善泉,而顧九思在人群裡,還在麻木揮砍著刀。

  他一個人被許多人團團圍住,身上衣衫被血染汙,柳玉茹看著周邊打成一片,看熱鬧的鄰里都躲了起來,柳玉茹掃視了四周一圈,見不遠處是一家糧油店,她趕緊趁著亂去了糧油店裡。

  她用刀狠狠劈開了糧油店的窗戶,此刻店裡的人都跑了,柳玉茹去找了盛油的罎子,她一盆一盆端出來,然後貓著腰,藏在巷子裡,從巷子往外開始倒油。

  顧九思一個人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她心跳得飛快,就怕誰發現她。

  然而大家全都朝著顧九思圍攻過去,也沒人注意著她。

  柳玉茹倒完了地上的油,馬上開始將油、麵粉、衣服……什麼能燃的,都搬上了二樓。而這時候顧九思身上已經帶了刀傷,他喘息著,還堵著顧府門口,始終沒有讓人上前一步。

  他手裡的刀已經砍捲了,他就搶下一把。他身後是顧府的大門,他依靠著它,堅守著,不肯退讓一步。

  肩上的傷口流著血,他看著眼前烏壓壓的人,那一片刻,他是真真切切覺得,自個兒大概是要死在這裡了。

  他喘息著,捂著傷口,而周邊人被他殺怕了,誰都不敢上前。

  終於有人在背後下令:「愣著做什麼?!他一個人,你們這麼多人,還怕他不成!」

  「活捉賞百兩,取其人頭賞五十兩,上去!」

  得了這話,士兵大喝一聲,再次衝了上去。

  顧九思低低一笑,他抬眼看向前方,也就是那一刻,他突然見到一個方向上,有零星火光亮起。

  然後他就看見不遠處的二樓,女子青衫隨風而擺,手中舉著火把,朝著人群裡猛地砸了過來!

  顧九思睜大了眼,也就是那一瞬間,火光沖天而起,柳玉茹站在樓上,瘋了一般開始從上面往下潑油!

  一盆接一盆潑出去,下面人驚叫起來:「有幫手!」

  「有幫手來了!」

  「在二樓!」

  有人發現了柳玉茹,柳玉茹也顧不得多少,她就閉著眼睛,用了自己所有力氣,將最後剩下的麵粉潑了出去!

  她曾經在做飯時,讓麵粉不小心落入火中,一小點麵粉,卻就炸開。

  她不知道那是偶然還是必然,然而這卻成了如今她唯一能夠想到的辦法。麵粉隨風飛散過去,她慌忙躲進了屋中趴下。

  當火舌將麵粉吞噬的瞬間,火勢瞬間炸開,周邊地動山搖,一切都成了火海。

  周邊木樓開始迅速燃燒,柳玉茹所處的屋子也劈裡啪啦燒起來。

  她匆匆趕下樓去,剛下樓,就見裡面都是士兵。

  柳玉茹拔出刀來,她雙手顫抖,惶恐看著四周:「你們不要過來……」

  然而也就是這時候,有人踹門而入,顧九思衝進來,單手提刀,活生生劈出一條血路,抓住她的手,焦急道:「走!」

  周邊兵荒馬亂,許多人因為火勢逃散開去,也就剩下一些王善泉的親兵訓練有素,繼續追著他們。柳玉茹捂著口鼻,大聲道:「右邊巷子裡有馬!」

  顧九思立刻抓著她,往右邊巷子衝過去。

  「放箭!」

  後面有人大喊:「不計生死,放箭!」

  話音說完,箭如雨而來,顧九思抬手用刀斬斷飛來的利箭,帶著柳玉茹翻身上馬,隨後疾馳而去。

  如今城門已經鎖了,他們被困在揚州城裡,根本無法出去。

  顧九思不知道顧朗華在哪裡,他迅速思索著去處,就聽柳玉茹道:「去湖邊!」

  顧九思調轉馬頭,就朝著湖邊奔去。後面士兵緊追不捨,柳玉茹緊緊抱著他,將頭埋在他懷裡,聞著他身上的血腥味。

  「你怎麼來了?」

  顧九思語調有些僵硬,柳玉茹抱著他,許久後,卻只是輕輕一句:「我放心不下你。」

  「柳玉茹,」顧九思聲音裡沒帶半分情緒,「我發現你這個女人,真是厲害得很。」

  顧九思騎術了得,七拐八轉,就將身後士兵落了一截,等到了湖邊,顧九思二話不說,帶著柳玉茹就跳了進去。

  兩人剛入湖中,就感覺箭密密麻麻落了進來,柳玉茹還沒反應,就被顧九思忽地抱住。

  水流讓一切變得遲緩又沉悶,柳玉茹就感覺顧九思拉扯著她兩人一起奮力往外遊去。

  兩人都憋足了氣,實在不行了,才忽地抬一下頭,換了氣繼續。

  他們不敢停,就一路隨著水流下去。身後是追趕聲,岸邊是獵犬聲,顧九思將腰帶一段遞給她,纏繞在她手上,另一端纏繞在自己手上,於是兩個人就靠著這根腰帶,不至於在水流中失聯。

  柳玉茹完全不敢想自己有沒有力氣這件事,她只知道拼命往前,追著顧九思的身影。

  然而顧九思的動作越來越慢,等了一會兒後,柳玉茹就看見他再不動作,徹底沉了下去!

  柳玉茹用布帶將他拽起來,這才發現他臉色煞白,背後還插著一隻羽箭!

  柳玉茹來不及多想,她迅速用腰帶將他的腰綁上,然後拖著他繼續往前。

  河水冰涼,水流湍急,她奮力往前沖著,幾次都感覺手腳快要沒有力氣,可一瞧見旁邊拽著的人,她都不知道自己哪兒來的勇氣,又多生出了幾分力氣,繼續往前。

  她覺得這水流像是世間人的命運,所有人在裡面苦苦掙扎,她終於沒有了力氣,她突然想哭,想嚎啕大哭。她抱著身邊人冰冷的身軀,用已經無力的手勉強劃動。

  她的牙齒打著顫,她感覺自己在水裡翻滾,而她是真的沒有力氣了。

  「顧九思……」她用額頭輕輕觸碰著他的額頭,艱難道,「活下去……」

  活下去,他們都要活下去。

  她這一生,都如野草,如螻蟻,是她自己在拼命生長,奮力掙扎。而總是逆著這世間給她的一切往上,如今老天爺想她死,她也要逆流而上,絕不會這麼容易去死!

  她和他在水裡順流飄著,她不肯睡過去,用最省力的方式儘量漂浮,隨水而去。

  水中有石子砂礫,砸得她身上全是傷口,她也不知道過了許久,她就是一直熬著,終於熬到了天明,看見遠處有了河岸。

  柳玉茹深吸了一口氣,她用收拾好的力氣,抓著顧九思遊到了岸邊,一上岸,她就癱到了地上。

  她輕輕喘息著。

  「起來。」

  她和自己說,數到十,她就得起來。

  她要把顧九思帶回去,好好的,完完整整帶回去。

  她自己給自己倒計時,數到一的時候,她再一次站起來,她拖著顧九思,艱難往邊上過去。

  顧九思迷迷糊糊睜開眼,感覺到拖動著自己的人。

  「玉……茹……」

  他沙啞出聲,柳玉茹動作微微一頓,她乾澀出聲:「你起得來嗎?」

  顧九思轉頭看她,柳玉茹勉強笑著:「我沒力氣了。」

  若放在以往,他是起不來的了。

  帶著刀傷、劍傷,疼痛和疲乏一起湧來,可他們都深知如果不走,王家早晚要追上來。而面前的女子還沒倒下,他又怎能倒下?

  於是他咬著牙關,忍著疼,艱難站起來。

  他們互相攙扶著,一步一步往密林中走去。柳玉茹雙唇發白,誰都不敢說話,就怕說了話,就再也走不動路。

  兩人一路走到密林深處,終於找到一個隱蔽的山洞,兩人歇了進去,顧九思用草遮住洞口,坐到柳玉茹身邊來。柳玉茹拿出傷藥和泡濕了的紗布,給他包紮了傷口。然後兩個人就著柳玉茹包裡泡開了的餅吃了兩口,終於歇下來。

  柳玉茹靠著顧九思,輕輕閉上眼睛。顧九思抬起手,攬住她的肩。

  他們什麼話都沒說。

  既沒問你怎麼來了。

  也沒問其他人如何。

  他們互相依靠著對方,像是這人生裡,彼此的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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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柳玉茹和顧九思休息了一會兒,兩人終於恢復了一些力氣,這時候顧九思的傷口疼起來,柳玉茹明確感覺到他身體開始發熱。她有些慌亂,但很快還是鎮定了下來。她從瓶瓶罐罐裡找了藥出來,餵著顧九思服下,顧九思瞧著柳玉茹的樣子,忍不住笑了:「你怎麼這麼聰明,還知道帶這麼多藥出來。」

  這些藥都被裝在青銅瓶子裡,用木塞塞緊,防水防光,藏得嚴實。

  柳玉茹想起來就來氣,瞪他一眼道:「誰同你似的,一聲不吭就知道跑,我今日要是不來,我看你怎麼辦?」

  顧九思笑笑沒有說話,抬手枕在腦後,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瞧著柳玉茹笑得滿不在意。

  柳玉茹用眼神狠狠剜了他,檢查了他的傷口,低聲道:「咱們先休息一下,存點力氣,然後我們去城裡找個地方落腳,你養傷,我去打聽公公的情況。找到公公養好傷後,我們一起回幽州去。」

  顧九思垂了眉眼,低聲道:「嗯。」

  「我出去撿點柴火。」

  「別走太遠。」

  顧九思神色溫和:「在我聽得到的地方,出了事兒我好過去。」

  「我可求求您了,」柳玉茹忙道,「帶著傷就好好歇著吧,要我真出了事兒你就好好躲著,可千萬別出來送死。」

  「那怎麼成?」顧九思打著趣,「小娘子為我出生入死,我自當生死相隨啊。」

  「滾。」

  柳玉茹「啐」了一口:「若不是看在你爹娘就你一個的份上,我管你去死。」

  顧九思笑出聲來,眼裡全然不信,柳玉茹也不知道怎麼,就憑空有那麼幾分不好意思,趕忙起身出去。

  她過去從未獨自在這山野裡呆過,她提著刀,心裡也是有些害怕的。她怕人怕野獸,但好在現在晴空朗朗,陽光給了她勇氣,若這是夜裡,她就指不定敢不敢出來了。

  她隨意撿了許多樹枝回去,回到洞裡,顧九思一看就笑了:「你這是去撿柴的,還是撿棍子的?」

  「就你話多。」

  柳玉茹不高興道:「有本事你去。」

  「濕的樹枝燒不起來。」顧九思提醒道,「乾了的才行,那種踩著嘎嘣脆的,更容易點燃。」

  柳玉茹愣了愣,她低頭敲了敲懷裡抱著的樹枝,反應了一會兒,才想明白。她臉紅了紅,懶得搭理他,又轉過身去,重新撿了一堆柴火過來。

  她拿出柴火,打開了鐵盒子,從裡面拿出火摺子來,在顧九思指點下升了火。生完火後,她灰頭土臉的,顧九思就在一旁笑,指著她臉道:「好了好了,現下真成小花貓了。」

  「顧九思。」

  柳玉茹有些惱了:「你不氣我就不樂意是吧?」

  「我就是隨便說句實話,怎麼就成氣你了呢?」顧九思一臉無奈,柳玉茹拿他無法,便道:「你少說兩句話,省省力氣吧。等你好些,咱們就得趕緊上路,他們肯定是順著河流來搜查的,咱們沒多少時間拖延。」

  顧九思點點頭,沉思道:「等你有力氣,我們便走。」

  「我是有力氣的,」柳玉茹歎了口氣道,「我就是擔心你的傷。」

  顧九思的傷口,箭落在肩上,她不敢拔,只能是斬斷了方便活動,一條刀上斜斜劃過整個背,一條割在手上,其他的小傷更是不計其數。

  柳玉茹想了想,心裡還是不放心,便起身道:「我出去探探路,搞清楚路了,等一下回來你好直接走。你在這兒好好休養,別再浪費力氣了。」

  顧九思應了一聲,沒有多話。

  柳玉茹站起身去,她走到外面,開始順著一開始來的方向過去。

  城市一般是順著水流而建,她如今必須要帶著顧九思先進城,找個大夫和地方窩藏著,等顧九思好些了,再行離開。

  他們如今有假的文牒,在淮南只要找到一個落腳的地方,稍稍改裝,深居簡出,藏一段時間不是難事,最關鍵的就是,這一段時間,能不能躲過搜捕。

  柳玉茹思索著,她小心翼翼順著河流的方向尋找著過去,走了沒多遠,她便聽到了馬聲,她趕忙躲進了林子,蹲下身來,馬聲很近,似乎只有一個人,柳玉茹有些奇怪,但她沒有做聲,過了許久後,她聽見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勒馬停住:「籲!」

  柳玉茹猛地睜大了眼,瞧見河畔一個素衣公子駕馬而立,緊皺著眉頭,看著他們上岸的方向,似乎在思索著什麼。

  竟是葉世安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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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葉世安來做什麼?

  柳玉茹完全想不到,她不敢貿然出頭,哪怕是一起長大的鄰家哥哥,此時此刻,她也不敢隨便給予信任。

  她看見葉世安駕馬在周邊轉了一圈,然後就走到了樹林邊上,他四處查探,竟不知道是怎麼找到了他們去時的路,一路追了過去。他一面追,一面還在邊上用劍另外劈砍出幾個方向的路來,柳玉茹遠遠跟著,看著他的動作,大概有了一個猜想。

  他或許……在幫他們遮掩痕跡?

  這個想法冒出來,讓柳玉茹放鬆了幾分,然而她還是不敢鬆懈,遠遠跟在葉世安身後,見他發現了他們藏身的山洞後,她立刻急了,葉世安正打算揭開洞口遮掩著的荊棘,柳玉茹再也藏不住,她迅速拔刀衝過去,將刀抵在了葉世安身後,厲喝道:「不許動!」

  山洞裡的顧九思瞬間睜眼,他翻身起來,握著刀彎了腰,打探著外面的情況。

  葉世安被刀抵著,也沒有慌張,他舉起手來,平靜道:「玉茹妹妹,我沒有惡意。」

  「你來做什麼?」

  柳玉茹警惕詢問,葉世安淡道:「救你們。」

  「你為何要救我們?」

  柳玉茹還是不肯放心:「此刻我們是欽犯,你不怕葉家遭受牽連嗎?」

  「唇亡齒寒,今日是顧家,來日焉知不是葉家?」葉世安開口道,「顧家的事兒我清楚,無論是道義還是良心,我都看不下王家如此肆意妄為,顧公子畢竟與我曾是同學舊友,你又是我世交鄰妹,我能幫自然是會幫的。」

  柳玉茹聽著,其實她已經是信了,葉世安的為人她是知曉的,可如今顧九思重傷,她又只是一個弱女子,這刀若撤了,誰都拿葉世安沒有辦法。葉世安歎了口氣:「玉茹妹妹,我若真想對你們怎麼樣,我直接帶著王家的人過來就是了,我單獨來找你們,又能有什麼好處?」

  「玉茹,」顧九思的聲音從裡面傳了出來,「放下刀吧。」

  聽得顧九思的話,柳玉茹終於是找到了一個支持者,她放下刀來,歎了口氣道:「抱歉了,葉哥哥,今時不同往日,我得警惕些。」

  「這是好事。」

  葉世安不以為意,他點點頭,走上前去,撥開了門口的荊棘,看見躺在裡面的顧九思。顧九思的刀放在手邊,他瞧著葉世安,嘴角帶著笑:「這種情況下還能見到你,我真是沒想到啊。」

  葉世安打量了他一眼,直接同柳玉茹道:「玉茹妹妹,你將我的馬牽過來吧,等一會兒我們一起把他抬上去,前方兩裡就是大道,我的小廝帶著馬車候在那裡,你們先上馬,我給你們牽著馬過去。」

  「好。」

  柳玉茹趕緊去牽馬,顧九思聽他的話,有些不高興道:「我自個兒站得起來,又不是死了,哪裡要你們抬?」

  葉世安沒理會他,伸手就要去扶他,顧九思瞧著葉世安的手,冷笑一聲,拿著刀就撐著自己站了起來,葉世安面無表情,淡道:「英雄。」

  說完,葉世安轉了身,顧九思自己撐著自己上去,葉世安瞧著他,似笑非笑:「英雄請上馬。」

  一聽這話,柳玉茹心裡就發緊,顧九思現在的傷,哪裡能自己上去,她趕緊道:「我扶你……」

  「不用。」顧九思本還猶豫著,一聽柳玉茹的話,自己抓了韁繩,咬牙就翻身上去。

  柳玉茹:「……」

  不用這麼耍面子,面子早就沒了,真的。

  柳玉茹不好當著葉世安的面數落他,就輕咳了一聲,顧九思立在馬上,朝她伸出手道:「我拉你。」

  「不用不用。」

  柳玉茹哪裡還敢讓他拉,自個兒趕緊爬了上去,她坐在顧九思背後,手裡抓著韁繩,顧九思像是被她抱在懷裡,顧九思皺了皺眉道:「你下去,重新到我前面來。」

  柳玉茹這次明白顧九思糾結什麼,她覺得顧九思真的是無聊透了,她沒搭理他,轉頭同葉世安道:「葉哥哥,不如我先領著九思到前面去,將他安置在馬車裡,再回來接你?」

  「也行。」

  葉世安點了點頭。不好放柳玉茹一個女子在林子裡,也不能放顧九思一個傷患在林子裡,最妥當的就是葉世安自個兒慢慢走,柳玉茹出去了,再讓家僕回來接他。

  柳玉茹同葉世安倒了聲抱歉,便駕馬領著顧九思往林子外出去,顧九思臉色不太好看,等不見了葉世安,他才小聲道:「你當著他的面這麼抱著我,成什麼體統?」

  「喲,」柳玉茹忍不住笑了,「你也會講體統啊?」

  顧九思被她嘲諷得有些不好意思,他過往那架勢,的確是不把任何體統放眼裡的。於是他換了個話題又道:「你們說話怎麼這麼肉麻?他叫你都不會叫名字的,柳玉茹就柳玉茹,一定要喊成玉茹妹妹,葉世安就葉世安,一定要叫成葉哥哥,你怎麼不叫我顧哥哥?」

  「從小就是這麼叫的,」柳玉茹解釋道,「你突然改,顯得生疏,多尷尬啊?」

  「那有什麼尷尬的?」

  顧九思不滿道:「你嫁了人,你改個口又怎麼了?哦,你這麼一口一個葉哥哥的,以後讓外面人聽見了,我的臉往哪兒放?」

  柳玉茹聽著,有些無奈了,她覺得顧九思胡攪蠻纏,但她不想同他理論這些,便道:「好好好,那以後我不叫行不行?」

  「他也不能叫。」顧九思道,「他得叫你顧少夫人!」

  「顧九思,」柳玉茹哭笑不得,「你怎麼總管這些莫名其妙的事兒啊?不就是這麼兩個稱呼,你糾結半天做什麼?」

  「這哪裡是兩個稱呼的問題?」顧九思理直氣壯,「這是我的顏面!」

  「行行行,」柳玉茹無奈了,她歎了口氣道,「我知曉了,你別嘀咕這事兒了,我頭都被你說痛了。你一個大男人這麼婆婆媽媽的,你不煩嗎?」

  顧九思冷哼了一聲,扭過頭去,他大概也是覺得自己說得多了,再說下去也不像個樣子,就不再多說了。

  柳玉茹帶著顧九思行了兩裡路,終於見到了葉世安說的馬車,那馬車前方掛著個牌子,寫著一個「葉」字。柳玉茹上前去,那侍從認出柳玉茹來,同柳玉茹一起把顧九思扶上馬車,而後便聽柳玉茹的,騎馬去找葉世安了。

  柳玉茹在馬車裡,檢查著顧九思的傷口,原本包紮好的傷口,此刻滲著血,應當是他強行上馬的時候又裂開了。柳玉茹有些無奈:「你什麼時候才能改改你這脾氣?我和葉哥……」話沒出口,柳玉茹看見顧九思眼神迅速掃過來,她趕忙改了口,「葉公子抬你上去就抬你上去,你強個什麼?」

  「剛才那小廝認識你。」顧九思揚了揚下巴,柳玉茹愣了愣,有些茫然,「又怎麼了?」

  「你和葉家很熟嘛。」

  顧九思酸溜溜開口,柳玉茹沒說話了,過了好久後,她慢慢道:「九思,你是不是……吃醋了啊?」

  顧九思愣了愣,隨後他用嚇到了的表情道:「柳玉茹,你這個想法真的太可怕了。我不亂說話了,你也別亂想了。」

  柳玉茹抿唇笑了,抬頭點了點他的額頭,手指觸碰過去時,發現他額頭滾燙,她微微一愣,這才想起來,這人表現得生龍活虎,卻滿身帶著傷,還拖著高熱。見她不言,顧九思就知道她是想起他的病來,他放柔了聲音,溫和道:「我沒事兒,你別擔心了。」

  柳玉茹應了聲,抬手摸了摸他的額頭,坐到他邊上來,讓他靠著她,放低了聲音:「睡一會兒吧。」

  顧九思沒說話,他靠著柳玉茹,他說不出自己是什麼感覺,他就覺得身邊這個女人太過不可思議。明明是那麼柔弱一個姑娘,是人家口中的大家閨秀,是提著刀都會顫抖的小女生,怎麼就能從那麼多人手下救下他,能拖著他在水裡飄這麼久,能在此刻還坐著,讓他靠在她消瘦的肩頭,給他一種,只要此人還在,便現世安穩的錯覺。

  他內心特別平靜,他曾經以為自己無法扛下這麼大的風雨,可這風雨真的來了,他才發現,一切比他想像裡,要好上許多許多。

  兩個人靜靜靠著,葉世安和小廝一起趕了過來,葉世安迅速上了馬車,讓小廝駕著馬車往最近的城池趕過去。

  「你們有文牒嗎?」

  葉世安率先發問,柳玉茹應了聲:「我們有兩份新的文牒。」

  「那就好。」葉世安點點頭道,「等一會兒你們就說是我朋友,水土不服,臨時染了病,其他一切我會出去交涉。」

  說著,葉世安拿出了一個包裹和一個盒子道:「你們先換了衣服,然後上妝,現下你們的通緝令已經發了出去,多改動些。」

  說完,葉世安便走出馬車,馬車裡留下顧九思和她兩個人,柳玉茹有些難堪,顧九思抬手從旁邊抓了一條帶子,直接綁在了眼睛上道:「你換吧,我不會看的。」

  柳玉茹沒說話,讓她在一個男子面前——哪怕他蒙著眼睛,讓她這麼換衣服,她也覺得有些難堪。

  可是如今也沒有這麼多時間浪費,於是她咬咬牙,終於還是開始換衣服。

  顧九思就聽著旁邊細細索索的聲音,他不知道為什麼,自己的聽力彷彿變得格外的好,他甚至能分辨出大概是什麼重量的衣服落在了地上。他感覺馬車裡有些燥熱,他扭過頭去,假裝隨意道:「還沒換好啊。」

  他一開口,柳玉茹就慌了,尷尬道:「嗯……」

  「你們女人就是麻煩。」

  他這話罵出口,柳玉茹頓時覺得尷尬少了幾分,氣性多了幾分,她將最後的腰帶繫上,嘲諷道:「我倒要看看等會兒你多快。」

  說著,她抬手抓下繫在他眼睛上的帶子,將衣服扔給他道:「自個兒換吧你。」

  柳玉茹說完,便轉過身去背對著他。若不是葉世安和小廝都在外面,外面也擠不下第三個人,她就出去了。顧九思嗤笑一聲,開始脫衣服道:「你可別偷看我。」

  「少不要臉。」

  顧九思換得很快,沒一會兒就叫了柳玉茹:「好了。」

  葉世安聽見裡面的聲音,詢問道:「那在下進來了?」

  「進吧。」

  顧九思大大咧咧道回聲,葉世安捲了簾子進來,這時候柳玉茹已經端端正正坐著了,顧九思帶著傷,沒法坐得這麼端正,就沒了骨頭一樣靠在柳玉茹身上。

  柳玉茹有些尷尬,她推了推顧九思,顧九思抬了眼皮,不滿道:「我傷著呢。」

  於是柳玉茹無奈,只能朝著葉世安勉強笑著道:「他……他傷著呢。」

  葉世安點點頭,完全沒有在意這個話題,只是道:「昨日我聽說顧家遭難,便趕了過去,但是也不能多做什麼,只能悄悄潛伏在暗中,後來看見二位入了湖,便順著下游一路找了過來。」

  「你可見到王家的人?」

  柳玉茹忙道,葉世安應聲道:「今早上他們挨著一路搜查過去,不過好在昨夜一夜,這些兵都疲乏了,大多只是走個過場,沒有仔細搜查,只想著沿著河一路做做樣子。」

  顧九思和柳玉茹鬆了口氣,顧九思沉默了許久,終於道:「你可知我父親他……」

  葉世安搖了搖頭:「未曾聽說令尊的消息。」

  顧九思沒再多話,柳玉茹抬手握住他的手道:「此刻沒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

  顧九思吹了眼簾,低低應了一聲。

  葉世安抬眼看了二人一眼,猶豫了片刻後,終於道:「雖然冒昧,可葉某還是想詢問……顧家……為何突然有此大禍?」

  兩人都沒說話,許久後,柳玉茹回答了她:「我們與王家有仇怨,又提前得了消息,陛下想動梁王,因此我們打算離開,王家或許是知道了這消息,又或許是其他原因,昨夜就來了。」

  「我們本打算今天走的。」

  葉世安愣了愣,片刻後,他沉吟道:「江尚書與梁王一系牽扯頗深,陛下如今三月未曾臨朝,也就是說,如今陛下已經對梁王起了心思。可梁王哪裡是好相與的,他一直暗中屯兵,不過是差一個藉口而已。」

  柳玉茹聽他說著,葉世安道:「所以,王家是看江尚書如今倒了,所以特意報復顧家?」

  「你可以這麼認為。」顧九思冷靜道,「但是若想長遠些呢?」

  顧九思抬頭看葉世安:「若是往更長遠一些,陛下想要處置梁王,梁王反叛,以梁王如今實力,以如今各藩王節度使擁兵自重之局勢,你覺得誰輸誰贏?」

  葉世安不敢回答,他學過的東西,不允許他將如此大逆不道的話說出口。然而顧九思卻直言不諱:「梁王會贏。所有人會看著梁王一路攻入東都,再然後呢?」

  「梁王師出無名,乃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

  柳玉茹出聲,抬眼看向葉世安:「至此,天下大亂,再無朝廷綱紀。」

  顧九思從旁邊端了水,抿了一口,他等著葉世安消化這些內容,隨後抬頭看向葉世安,平淡道:「到那時候,你覺得,王善泉想做什麼?」

  葉世安如今若是再聽不明白,那就是白被稱讚了那麼多年。

  他此刻已經清楚了王善泉的意圖,王善泉所謀劃的,豈止是報復顧家?若是報復顧家,他怎麼會搭一個兒子進去?

  他是準備著自立為王,而顧家就是他的刀開刃的血,平了顧家,到時候他舉刀朝著所有人,誰又敢違逆?誰又敢反抗?

  該交錢交錢,該稱臣稱臣。

  而他們又能怎麼辦?

  葉世安一時竟想不出其他的法子,他雙目無神,他滿腦子順著顧九思的話往下想下去。

  那是與之前十幾年既然不同的亂世,而這亂世之中,他一介讀書人,又能做什麼?

  「那……」葉世安不自覺喃喃出聲:「葉家該怎麼辦?」

  「走。」

  顧九思開口,葉世安抬眼看著顧九思,有些茫然:「走?」

  「不要留在揚州,」顧九思平靜道,「十三州哪裡都可以,揚州不行。」

  葉世安沉默不言,他很快便明白了顧九思的意思。

  縱然亂世中,十三州大家的境遇估計都差不多,畢竟打起仗來都要錢,可是能做到王善泉這步的卻不多。畢竟其他邊境的州府年年都有鹽稅,只有揚州的錢從來都交給了東都。

  而且這不是最慘,最慘的是,揚州空有錢糧,卻無雄兵,一旦亂起來,便是首先進攻的對象。

  葉世安深吸了一口氣,抬頭看著對面兩人道:「我明瞭了,多謝顧兄指點。」

  「指點談不上,」顧九思淡道,「不過你救我一命,我報你一恩。」

  說著,一行人到了城門口,葉世安捲了車簾,下去交涉,守城的人隨意看了裡面柳玉茹和顧九思一眼,柳玉茹給自己臉上加了痣,又變了裝,和畫像幾乎對比不出來,葉世安又給了銀子,對方也沒過於檢查,便匆匆放行。

  入城之後,葉世安將顧九思和柳玉茹安置在一座小院,又去請了大夫。

  大夫過來,瞧見顧九思的傷,急得忙活了大半夜。

  等傷口處理好後,大夫同柳玉茹道:「他接下來若是高熱一直不退,便危險了,若是高熱退了,也就沒有大事。」

  柳玉茹愣了愣,許久後,她道:「若是不退會怎樣?」

  大夫沉默不語,過了一會兒後,他歎了口氣道:「準備後事吧。」

  柳玉茹整個人呆住,旁邊葉世安反應過來,忙給大夫白銀,讓小廝送了出去。

  等大夫走了,葉世安才道:「玉茹妹妹,吉人自有天相,你不必太憂心。」

  柳玉茹一時也聽不進葉世安說什麼,只是理智讓她強撐著自己,朝著葉世安點了點頭。她撐著要進屋去,葉世安卻道:「你還是去休息吧,你不比他好到哪裡去,再這麼強撐著,要出事兒的。」

  「我沒事兒。」柳玉茹搖了搖頭,往裡面去道,「我還行的。」

  「柳玉茹,」葉世安終於出聲,「你這個人,怎麼從小就這麼不聽勸呢?」

  柳玉茹回頭看他,有些詫異葉世安會說出這麼逾矩的話來。葉世安歎了口氣,卻是道:「我看得出來,你打小就性子倔,要做什麼都要做到。我慣來欣賞,但是凡事要量力而行,你這麼熬著,對你和他都沒好處。我和我的小廝都在,等一會兒我們照顧他,你先好好睡一覺去,行不行?」

  柳玉茹知道葉世安說得也沒錯,她掙扎了片刻,終於道:「我再看看他吧,看一眼,我就去休息。」

  葉世安爭不過她,便見她捲了簾子進了屋裡。

  顧九思閉著眼睛,似乎很是疲憊,他到了安全的地方,也沒了強行遮掩的動力,整個人都迅速萎靡了下去。

  柳玉茹坐到他身邊,他低聲道:「你去休息吧,我沒事兒,你別熬壞了你自己。」

  「我很快就好了……」他聲音有些乾啞,「我明早就好了,然後咱們去找我爹……他一個人這麼到處亂走,我不放心……」

  「好。」柳玉茹抬手拂開他額前的頭髮,她溫和道,「明天你就好了,我帶你去找公公。」

  顧九思沒說話,柳玉茹靜靜瞧著他,過了片刻,她還是放心不下,便去了隔壁,將棉被都抱了過來,乾脆歇在了外間。

  葉世安看著她抱被子,有些發愣,片刻後,他有些尷尬道:「玉茹妹妹,今夜我會照顧顧大公子。」

  他也在房裡,她睡著怕是不好。

  然而柳玉茹卻是搖搖頭道:「我就睡外間,無妨的。」

  說著,她有些無奈道:「我聽不到他聲音,我睡著放心不下。」

  葉世安沒有說話,片刻後,他終於還是點了點頭。

  柳玉茹睡在外面,葉世安將小廝趕了出去,搬了凳子,便守在一旁。柳玉茹睡到淩晨,就聽見顧九思夢囈,她忙驚醒睜了眼,慌慌張張進內間去,就見葉世安正在給他換頭帕,葉世安朝著柳玉茹搖了搖頭,小聲道:「你去睡吧,沒什麼事兒,他做夢了。」

  柳玉茹還在剛起床時的茫然裡,瞧著床上的顧九思,就聽他慌張道:「爹……爹你快走……柳玉茹……柳玉茹你快走!快!」

  柳玉茹清醒了幾分,她走過去,半蹲在床前,握住了顧九思的手。

  「沒事了,」她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有那麼幾分心疼,她聲音帶了歎息,寬慰道,「九思,我在,沒事了。」

  葉世安靜靜看著。

  他不知道怎麼,他看著面前兩個人,他感覺他們彷彿是獨立形成了一個小世界,這世上風雨於他們來說都無所畏懼,他手裡握著帕子,他看著面前的姑娘,心裡突然有了幾分豔羨。

  這是他一生從未遇到,卻十分期待的感情。

  有這麼一個人,於生死相隨,不離不棄,禍福相依。

  他突然生出那麼幾分遺憾,過了許久,顧九思慢慢穩定下來,他聽柳玉茹道:「葉大哥,你先去休息吧,我睡夠了,我照顧他。」

  說著,她靠在床邊,握著他的手,溫和道:「我不在,他睡不安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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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7 00:06:43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五章

  葉世安也有些累了,見柳玉茹這樣固執,他也無奈,只能自己去睡下。

  柳玉茹坐在顧九思邊上,握著他的手,她這麼握著,顧九思當真也就不胡亂叫嚷,安安穩穩睡了。柳玉茹也覺得睏,她便乾脆整個人趴在床邊,小歇著陪著顧九思。

  顧九思這一場高熱到第二日下午才退,他迷迷糊糊醒過來,就看見柳玉茹坐在邊上,柳玉茹正在幫他擦著額頭。顧九思睜眼看著她,他什麼都沒說,好久後,沙啞著聲道:「你多久沒睡了?」

  「睡了呢。」柳玉茹抬頭笑笑,她笑容一如既往,同他道,「我和葉大哥輪流瞧著你的,我可沒這麼厲害。」

  顧九思似乎是放心了些,他閉上眼睛,應了一聲。柳玉茹聽出他聲音乾啞,忙端水給他餵了水,詢問道:「要不要吃點什麼?」

  「都行。」

  「那我去廚房給你乘點粥來。」

  「我爹有消息了嗎?」

  「沒呢,」柳玉茹將杯子放在一邊,「葉大哥回揚州打聽消息了,明天回來。」

  顧九思點了點頭,他有些疲憊。

  柳玉茹去廚房端了粥來,將顧九思扶起來,失去了最初那股撐下去的力氣,此刻傷口發疼,哪兒哪兒都疼,顧九思動得小心翼翼,柳玉茹面色不動瞧著,開始給他餵粥。他靜靜看著面前的姑娘,細細打量著她的眉眼,柳玉茹察覺他的目光,有些奇怪抬頭道:「你看什麼?」

  「就看看你。」顧九思輕笑,「以往都沒認認真真瞧過你。」

  「那如今可看出一朵花來?」

  柳玉茹笑出聲來,顧九思答不上來,其實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看她,他就是突然覺得,他當好好瞧瞧她,把這個人的每一個細節,這個人長什麼模樣,深深記在腦海裡。

  而看著看著,他也發現,這個人比他就記憶裡美好太多,他記得最初見她時候,覺得這姑娘長得平平無奇,畢竟他見過的美人太多,那東都宮廷裡,是這天下最美的女子彙集之處,他曾隨著他舅舅在宮中看過那些繁華,揚州這清白小菜,對於他來說無論如何,也入不得眼。

  然而此刻瞧著,卻才發現他自個兒眼拙,眼前這姑娘,明明有一雙漂亮的眼,眼裡帶著秋水一般的明淨,夕陽柔軟的光似乎是灑在這秋水上,又有那麼些說不出的溫柔。她的五官是生得極為精緻的,只是帶著些少女的稚嫩嬌憨,若是假以時日,骨骼張開了,必然是很好看的。

  「好看的。」

  他也沒遮掩,笑著道:「突然覺得你長得還可以。」

  然而這話絕不是讓女人開心的,柳玉茹抬頭瞪他一眼,將最後一口粥塞他嘴裡,不滿道:「話都不會說,打小人家都說我長得好看、清秀、漂亮。」

  「原來你一直活在這樣的謊言裡麼?」

  顧九思張口就來,柳玉茹不想搭理他了,將碗放了回去,然後去熬了藥回來,讓他喝了藥,又給他身上換了藥。

  顧九思吃了東西,又休息了這麼久,整個人都好上了許多。換藥折騰得他滿頭大汗,卻也清醒了許多。

  等做完這些,柳玉茹便搬了個小桌子,坐在顧九思身邊,開始清點他們的盤纏。柳玉茹一面算著錢,一面詢問他:「大半天不說話,想什麼呢?」

  「我在想,」顧九思話語裡帶了幾分憂慮,「我爹到底怎麼樣了。」

  柳玉茹的手頓了頓,過了一會兒後,她終於道:「無論如何,你已經盡力了。公公為人機智,不會有事的。」

  顧九思應了聲。柳玉茹瞧他沒了以往的精神,她探過身子,趴在床邊,仰頭看著他:「你別操心了,咱們想想以後吧。」

  「以後?」

  「對啊,」柳玉茹笑眯眯道,「以後啊。咱們到了幽州,就要開始經營生意了,你說到時候我做什麼好?」

  說著,柳玉茹想著道:「我養馬賣馬吧?你說到時候有錢人家還有沒有心情花錢?到了幽州,到底誰的錢好賺些?」

  「賺錢賺錢,」顧九思忍不住笑了,「你都掉錢眼裡去了。」

  「你這話說的,」柳玉茹似是不高興,「錢是快樂之本啊,而且你花錢這麼多,我不多賺點,家裡怎麼夠你花。」

  「那我不花了,」顧九思歎了口氣,「你給口飯吃就行,我好養的。」

  「不賭了?」

  「不賭了。」

  「我信你個鬼。」

  「真不賭了。」顧九思輕笑,「有錢那自然揮霍無度,無錢便兩袖清風,什麼位置,做什麼位置的事兒,這個道理我知道。」

  見顧九思這麼認真說話,柳玉茹歎了口氣:「我同你鬧著玩,等到了望都,你想賭錢鬥雞,只要別過分了,去玩玩終歸不是什麼大事兒。九思,」柳玉茹瞧著他,認認真真道,「我希望你就像以前一樣,高高興興一輩子。」

  顧九思沒說話,他靜靜注視著她,他感覺喉頭哽咽,其實他好早就想問了,可又覺得問出來有幾分沒意思。

  畢竟人來已經來了,問了又做什麼呢?

  可此刻聽著她的話,他還是忍不住道:「為什麼?」

  「嗯?」

  柳玉茹有些聽不明白,顧九思勉強笑起來:「你回來做什麼?休書我已經給你了,你都在船上了,你又回揚州城來,是做什麼?你娘你不要了?你的小命不要了?柳玉茹,」顧九思頓了頓,卻是道,「我記著,你向來是個會謀算的女人。」

  怎麼做這麼傻的事兒呢?

  柳玉茹聽著,過了許久後,她卻道:「那你為什麼又在出事時,先送我上船呢?」

  顧九思愣了愣,柳玉茹平靜道:「出了事兒,按著你的脾氣,怎麼放得下你爹娘。你沒首先回揚州城去查探情況,確認你父母安危,反而是將我先送到了船上,確保我的平安,這又是為什麼呢?」

  「我當時回去,也沒什麼用。」顧九思認真解釋著,「不過只是衝動犯傻,你本就是無辜人,你還是我妻子,我當確保你的安危,這是我的責任。」

  「那不就是了?」柳玉茹笑起來,「九思,我是你的妻子,盡我最大能力去救你,這也是我的責任。」

  「你能為我學著理智,那我為你學著衝動一些,又有什麼呢?」

  顧九思沒說話,他瞧著面前人真誠的眼,他也不知道為什麼,心裡有什麼湧現出來。

  「柳玉茹……」他沙啞開口,「你太傻了。」

  這世上多少人,說著要生死不離,卻大難臨頭各自飛。

  而這個傻姑娘卻是背道而行,說好要各奔東西,兩自歡喜,卻又一頭紮回來,死活要陪他在這泥濘裡掙扎。

  大家都以為她最會算計,卻不想這姑娘,才是真傻。

  顧九思說不出是什麼感受,他只覺得,這女子青衣翻飛飄揚,於他絕望之時,手持火把的模樣,將一輩子印在他腦海裡。

  他尚不明白這是什麼情緒,但他卻知道,這樣的感情下,他願意將一生給她。

  「以後不要隨便給我寫什麼休書,」柳玉茹輕笑,「一封休書攔不住我,你若是真為我好,那你就明明白白把所有事兒都告訴我。我不傻,你要做什麼,我都會幫著你,我幫不了你,那就罷了。」

  「我知道了……」

  「顧九思,」柳玉茹瞧著他,神色認真,「你對我好,我也會對你好的。」

  顧九思沒說話,他就是靜靜瞧著她,好久後,他伸出手,將她攬到懷裡,他輕輕擁抱著她。

  「我對你還不夠好。」

  他輕聲道:「等以後,我會對你更好。」

  「以後我不賭錢,不鬧事,我什麼都聽你的,你想要的我都給你,我會讓你當誥命夫人,會讓你平平穩穩,順順當當走完這一生。」

  「我再也不任性了,我會是個好丈夫,絕不丟了你的面子,也不讓你失望。」

  柳玉茹聽著,她輕聲笑了。

  「九思,」她輕靠著他,溫和道,「你已經很好了,你沒丟我面子,也沒讓我失望。」

  「你以前很好,未來只是更好而已。」

  「顧九思,」柳玉茹聽著他的心跳,慢慢道,「你只要做好顧九思,我已很是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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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顧九思高熱退了,最危險的時候就過了,後續事件柳玉茹就給他煲著湯,而葉世安則是回揚州城,替顧九思打探著消息。

  顧九思的傷過了半月,才好得差不多了些。而這些時日,他們便聽路過的百姓說,梁王反了。

  柳玉茹天天外出打聽消息,順便給顧九思買藥。因著梁王謀反,物價開始飛升,糧鋪提價當天,柳玉茹便趕著去賣糧食,那天人擠著人,大家瘋了一樣往裡面擠,柳玉茹個子小,被人擠得髮釵都亂了,都沒搶進去。

  她好不容易擠進去了,卻被告知已經搶完了。

  她心知今日若搶不到,後面只會更加搶不到,於是到她趕緊到了第二家店鋪,拋開所有矜持,和人你推我攮,終於擠了進去,年長的婆子咒駡著她,她也裝作聽不見,她只是將銀子握在手裡,同前方賣糧食的小哥道:「我要十斗米,麵也行!」

  「喲,夫人對不住了,」小哥笑起來道,「現在一人最多只能買一斗。」

  「那就一斗!」

  柳玉茹果斷開口。等拿到了米麵,當天她在城裡跑遍了所有糧商,終於搶了三斗麵回來。

  她回來時候衣衫都被擠亂了,顧九思瞧著她的模樣,皺起眉頭道:「怎麼了?」

  「無事。」

  柳玉茹用手梳了梳頭髮,故作輕鬆道:「沒事,今天糧商提價了,我去同他們搶糧食了。」

  說著,她提起手裡的袋子,高興道:「我搶了三袋糧食,可厲害了。」

  顧九思愣了愣,他歎了口氣,卻是道:「看來梁王已是接近淮南了。」

  「他不會過淮南的。」柳玉茹直接道,「他的目標是東都,從他的封地一路到東都就好了,淮南不會受難。」

  「但百姓會。」顧九思語氣裡帶了幾分擔憂,「百姓受難,到時自然會有大批流民朝著沒有打仗的地方過去,淮南便是首選。」

  柳玉茹沒說話,顧九思有些等不及了,便道:「我如今也好了許多,明日葉世安若是再沒消息回來,我便親自去揚州城打聽消息。」

  柳玉茹知道攔不住他,她歎了口氣,點了點頭:「到時候我同你一起去。」

  兩人商量好,但當天晚上,葉世安便從揚州城回來了。他帶了許多物資,看上去有些疲憊

  葉世安看上去有些疲憊,他面色不太好,他進來之後,關上大門,將東西都放在桌上,同柳玉茹和顧九思道:「顧九思可好了?若是好了,趕緊上路吧。」

  「我爹……」

  顧九思話沒說完,葉世安便抬手止住了他的聲音,他靜靜看著他,平靜道:「我去打聽過了,你走那日,顧家錢莊大火,後來抬出來一具屍體,從身上佩戴的東西以及驗屍官的結果來看……」

  葉世安聲音頓了頓,終於還是道:「應當是你父親。」

  聽到這話,顧九思身形微微一晃,柳玉茹一把扶住他,立刻道:「可確認了?!」

  「燒得不成人形。」葉世安搖搖頭,「我也只能是轉述,不敢多說。」

  「密道……」

  顧九思聲音乾澀:「密道出口……在錢莊……」

  而那一日,王善泉早讓人去搜查顧家所有產業。

  所有人都說不出話來,顧九思整個人都在顫抖,他死死抓著柳玉茹,努力讓自己不要哭出聲來。

  「那,」柳玉茹讓自己儘量鎮定下來,「屍首,如今在何處?」

  「我派人去義莊打聽……已是燒了。」

  顧九思臉色變得煞白,葉世安看出他的情緒,他抿了抿唇,慢慢道:「顧兄,如今不是難過的時候,梁王謀反,王善泉已經開始朝著城中各家富商下手,所有人都要按照比例捐糧捐錢,且所有當家都被扣押在了王家府邸。在王家名冊上列舉的家族,出入必須通報,我也是借著查看生意的名義出來,我父親還在揚州城中,我很快就要回去。你們要去幽州,如今就要趕快,等時局再亂一亂,你們拖得越長,就越難離開。」

  「我明白。」柳玉茹深吸了一口氣,沙啞道,「葉大哥,多謝你了,我們明日就走。」

  「楊文昌呢?陳尋呢?」

  顧九思突然開口,他似是不敢詢問,卻又不得不詢問,他看著葉世安,眼裡帶著希翼。

  「顧家罹難當夜,楊陳兩家連夜出逃,陳尋家都走了,楊家只有楊文昌帶著他娘跑了出去,王善泉要求楊家將楊文昌交出來。」

  「交出來……」顧九思聲音乾澀,「做什麼……」

  「他們說,楊文昌與顧家牽扯太深,連夜出逃,視為逆賊。」葉世安垂下眼眸,柳玉茹憤怒出聲:「他們說是逆賊就是逆賊,他們眼裡還有王法嗎?!」

  「他們要的那裡是王法?」葉世安苦笑,「他們是要殺雞儆猴,讓我們其他人看看出逃的下場罷了。」

  「那他,」顧九思有些不敢發問,卻還是問了,「如今呢?」

  葉世安沉默了,顧九思慢慢抬頭,他死死抓住柳玉茹,眼裡蓄著淚:「他如今,在何處?」

  「王善泉用楊家一家要挾他,他回來了。」

  葉世安艱難開口:「明日午時,於菜市口行刑。」

  顧九思蒼白了臉色,他點著頭,只是道:「我知曉了……」

  他說著,轉過身去,艱難道:「你們聊,我有點累,我去休息一會兒。」

  他似乎是真的累了。

  他回去的時候,那個一貫意氣風發的人,卻是佝僂了背,走得格外艱難。他連上那只有兩層的庭院臺階,都踉蹌了一下,柳玉茹趕忙想去扶他,他卻擺了擺手。

  他背對著柳玉茹,克制著聲道:「無事……」

  「我無事的……」他不知道是同自己說,還是同柳玉茹說,「我撐得住,我無事。」

  他說著,撐著自己重新站起來,步入了房中。

  葉世安看著顧九思,又看了一眼柳玉茹,抿唇道:「玉茹,我知道這一切都不好接受,可是你們來不及想這麼多了,你好好勸勸他,明日趕緊走。拖得越晚,變數越大。」

  「你呢?」柳玉茹抬眼看他,帶了擔心。葉世安笑了笑:「王善泉如今也要用人,他派人來拉攏葉家,我又有什麼選擇?」

  「亂世浮萍,擇木而棲,能活下去,已是不錯了。」

  「葉哥哥……」聽到這樣的話,柳玉茹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就有些鼻酸,她感覺自己彷彿是回到小時,站在這少年面前。她啞著聲,恭恭敬敬行了一禮,沙啞道:「好好珍重。」

  「我明白。」葉世安笑了笑,他瞧著柳玉茹,許久後,他溫和道,「其實我以前一直以為我會娶你,但才知道,人這輩子,大概就是命。」

  柳玉茹愣了愣,葉世安退了一步,展袖躬身,認真道:「玉茹妹妹,有緣再會。」

  說完,葉世安便乾脆俐落轉身,出了大門,打馬而去。

  柳玉茹在庭院裡站了片刻,她平復了自己的心情,這才轉過身去,走進了房裡。

  房中沒有點燈,她沒有瞧見顧九思,卻聽見了他的呼吸聲。她接著月色走進去,然後看見了他。

  顧九思就坐在床邊,他蜷縮著,抱著自己,咬著牙,顫抖著身子,一句話沒說。

  他哭得不成樣子,眼淚鼻涕混雜在一起,卻沒有出半點聲音。

  柳玉茹走到他身前,顧九思就是抱著自己,他似乎知道柳玉茹打算說什麼,他吸了吸鼻涕,牙齒打著顫:「我沒事,你不用說什麼,我沒事兒,我真的沒事兒……」

  「我們明天就去幽州,我們不耽擱,我娘還在等我,你也還要我送回去,我沒事兒,沒事兒……」

  柳玉茹沒說話,她就站在黑夜裡,靜靜注視著這個人,過了許久後,她蹲下身去,張開雙臂,輕輕抱緊了他。

  顧九思微微一愣,他僵在了她的懷裡,就聽她道:「你哭吧。」

  顧九思沒說話,柳玉茹抱緊了他,低聲道:「我在這裡,我不笑話你。」

  顧九思沉默了,柳玉茹就靜靜抱著他,感覺他的眼淚透過衣衫,落在了她的肩頭。

  「我一直叫他糟老頭子……」

  「嗯。」

  「我沒好好叫過他一聲爹。」

  「我知道。」

  「我總是覺得他不好,我覺得他打我,我覺得他不關心我,他不瞭解我。我討厭他特別多,我一直在氣他,我一直在和他對著幹……」

  「可我後悔了……」

  顧九思哭出聲來:「我後悔了,我該對他好一點,我不該總是氣他。」

  「他總想我讀書考個功名,總想著我要有出息一點,他是為我好,他就是怕有一天,有一天我落到今日這樣的田地……」

  顧九思上氣不接下氣,他靠在她懷裡,嚎啕出聲:「我有什麼用?我到底有什麼用?!我誰都護不住,我護不住他,我護不住楊文昌,我的父親,我的兄弟,我誰都護不住!」

  「我自命不凡,我自以為舉世皆醉我獨醒,現在風雨來了,現在,不過區區一個王善泉!」顧九思喘息著,大罵著,怒喝著,「區區一個節度使,就能置王法於不顧,欺我辱我害我至此,讓我顛沛流離舉家逃亡,讓我喪父喪右,讓我狼狽至此。」

  顧九思痛苦閉上眼睛,整個人倒在柳玉茹懷裡,柳玉茹沒有說話,她只是死死抱著他,將頭靠在他頸間,聽著他撕心裂肺的哭泣聲,一言不發。

  「是我害了他……」顧九思嚎啕大哭,「是我害了他……」

  「不,九思,」柳玉茹出聲,她死死抱緊他,咬著牙,「不是你害了他。害了他的,是王善泉,是陛下,是梁王,是這亂世,這些為了自己權利不擇手段,將百姓當做螻蟻的人。」

  「你沒做錯。」

  柳玉茹吸了吸鼻子:「錯的是他們,該受懲罰的是他們,你不能將他們的過錯攬到自己身上,懲罰自己沒有任何作用。」

  顧九思聽不進去,他抱著頭,整個歪斜到地上,哭得不成樣子,柳玉茹吸了吸鼻子,她去扶他,啞著聲音道:「九思,你起來。」

  顧九思沒動,她去拉他,他卻恍若未聞,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他抱著頭,蜷縮著,看上去懦弱又狼狽。

  柳玉茹何曾見過他這番模樣?

  她記憶裡的顧九思,永遠明亮驕傲,可現實打磨他,蹉跎他,試圖摧毀他。

  她眼睜睜看著那如寶石一樣的少年,此刻變成了這副模樣。

  柳玉茹有些酸澀,她扭過頭去,不敢看他,沙啞道:「起來。」

  顧九思沒動,柳玉茹終於忍無可忍,她猛地回頭,怒喝道:「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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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7 00:07:09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七章

  顧九思的哭聲止住了,柳玉茹看著地上的人,叱喝出聲:「你現在哭有什麼用?你哭了,公公能回來?楊文昌能回來?你這樣唾棄自己,頹靡至此,就能讓一切改變?顧九思,沒有用!做不到!」

  「你要往前看,」柳玉茹聲音哽咽,「你還有我,還有你娘,你得往前走,往前看。你說你後悔對不起公公,那如今呢?你若還這樣哭下去,這樣自責下去,你是要等著以後,再說一聲,你後悔,你後悔沒有好好對待我,對待你娘嗎?!」

  「你要報仇你就去報,」柳玉茹蹲下身,一把抓住了他的領子,逼著他直視著她含著淚明亮的眼,「你要改變什麼,你要爭取什麼,你要得到什麼,你都得靠自己。顧九思,這一路有我陪著,你怕什麼?」

  顧九思沒說話,他呆呆看著柳玉茹,好久後,他突然伸出手,猛地抱緊了柳玉茹。

  他什麼都沒說,他只是閉著眼睛,讓所有哽咽,都微弱下去。

  他們這樣僵持了許久,柳玉茹見顧九思情緒漸穩,便站起身來,扶著顧九思起來。

  她給顧九思打了水,替他擦乾淨臉。顧九思這時候終於回神,他看著她,好久後,卻是道:「我明天想回揚州。」

  柳玉茹頓了頓手,許久後,她低頭應了一聲。

  她出去將水倒掉,回來後,她終於還是道:「是去劫囚嗎?」

  「不是。」

  顧九思轉頭看向窗外,低啞道:「去送別。」

  「他是自願回來的,我能帶走他,也帶不走他全家。他選了這條路,我自然不能逼著他。」

  柳玉茹沒說話,好久後,她歎息出聲道:「他家當初不肯聽他的,是吧?」

  「他家向來看不慣他。」顧九思聲音沙啞,「他應當是帶著自己母親出逃,如今安置好了他母親,然後回來了。」

  「他真傻。」顧九思笑著,落下眼淚來,「太傻了。」

  柳玉茹靜靜坐到他身邊去,握住他的手。

  那天晚上顧九思沒怎麼睡,他就一直和柳玉茹說顧朗華,說楊文昌和陳尋,說他小時候。

  他不知道是怎麼的,認認真真,仔仔細細,把這些人都給回憶了一遍。他記得很清楚,甚至於第一次見到楊文昌時,那個小公子身上穿的衣服繡了朵菊花被他嘲笑娘氣,他都記得清楚。

  第二天早上,他早早起來,兩人上了妝,戴了鬍子,幾乎看不出原貌後,顧九思穿上了一身白衣,然後同柳玉茹一起去了揚州。

  到了揚州城,顧九思去原來楊文昌最愛的酒樓裡買了一壇他最喜歡的笑春風,然後便同柳玉茹一起等到了大牢門口。

  王善泉要求全城的人出來觀刑,於是街上已經等了許多人,等到了時候,顧九思和柳玉茹就看見了楊文昌。

  那是個陰天,清晨了,烏雲卻還籠罩在揚州城上,楊文昌穿著一身囚服,站在籠子裡,戴著枷鎖。

  他面色不太好,看上去有些憔悴,卻一如既往帶著傲氣,看見人,他便笑出聲道:「喲,還讓這麼多人來給我送行,看來楊某也是非同凡響的人物了。」

  在場沒有任何人做聲,楊家的奴僕在人群裡低聲哭泣,楊文昌的馬車朝著菜市口遊去,可在場沒有一個人像對待一個囚犯一樣往他身上扔東西,所有人都靜靜注視著他,像在目送一個無法言說的英雄。

  而楊文昌似乎也並不害怕,他行到半路,甚至高歌起來。

  柳玉茹和顧九思一直低頭跟著,他們混在人群裡,聽著那少年彷彿像往日同他們策馬遊街一樣,朗聲唱著他們熟悉的曲子。

  他唱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

  他唱五花馬,千金裘;

  他唱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澆愁愁更愁;

  唱怒髮衝冠憑難處,瀟瀟雨歇抬望遠。

  他一路唱,周邊哭聲漸響,等他跪下等著刀落時,他已不再唱那些少年意氣的詩詞,他生平頭一次想起那些太過沉重的詩詞來。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周邊一圈圍滿了人,楊家人哭聲不止,王善泉坐在上方,讓縣令宣判楊文昌的罪行。

  雨淅淅瀝瀝落下來,等縣令念完後楊文昌的罪行後,柳玉茹在旁邊找了一個乞兒,他提著顧九思買的笑春風,送到了楊文昌面前,楊文昌看著那酒,他愣了愣,片刻後,他大笑出聲來,他探出頭去,大口大口將酒喝下,等喝完酒後,王善泉道:「楊文昌,你可還有話說。」

  「有。」

  楊文昌抬起頭,看向眾人,他似乎是找尋著誰,然後他目光落在柳玉茹和顧九思身上,只是匆匆一掃,他便移開,隨後道:「我楊文昌曾以為,這世上之事,與我無關。自己不問世事,騎馬看花,便可得一世風流。可如今才知,人生在世,便如水滴,這洪流去往何方,你就得被捲著過去,誰都是在其中苦苦掙扎,誰都逃不開。」

  「若再有來世,當早早入世,願得廣廈千萬間,」楊文昌聲音哽咽,「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

  這話說出來,在場諸多人都紅了眼眶。

  而顧九思就靜靜看著他,他什麼話都沒說,在一夜痛哭之後,他反而有了一種出奇的冷靜。他目送著這位從小到大的玩伴,看著他大笑出聲,然後刀起刀落,人頭滾落到地上,鮮血噴湧了一地。

  從未有一刻,讓他這樣深刻的認知到什麼叫亂世。

  也從未有一刻,讓他這麼真切的明白,願得廣廈千萬間,是何等迫切又真摯的願望。

  他當年讀書聞得此句,只覺字落於之上豪邁悲涼,然而如此聽著,卻是覺得,字字都帶著錐心刺骨的疼。

  雨淅淅瀝瀝落下,周邊人也開始散去,楊家人哭著上來收屍,而他和柳玉茹留在暗處,一直站著。

  直到周邊再沒有了人,他看著大雨沖刷了楊文昌的血跡,他走上前去,跪在了地上,將手貼在他的鮮血上。

  柳玉茹在旁邊替他看著,顧九思就是讓鮮血混著雨水浸透了他的手掌。

  「文昌,」他開口出聲,「好好去吧,你的願望,我會幫你實現。」

  願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

  顧九思跪在地上,認認真真磕了三個頭,然後站起身來,抓著柳玉茹的手,頭也不回的走了。

  柳玉茹跟在他身後,顧九思很平靜,他們混過城門守衛,離開了揚州城。揚州城門外,是他們買下的馬車。

  因為顧家是走水運離開的,王善泉如今加強了船隻監管,必須要最新的官府文件才能走水路。因此柳玉茹和顧九思乾脆放棄了水路的想法,改為陸路。

  於是他們買了馬車,來揚州前停在了外面,讓車夫等著他們。此刻他們回來,柳玉茹上馬車清點行李,顧九思就跟著一旁的車夫學著如何趕馬車。

  他學得快,車夫送他們到了下一個城,他便已經學得差不多。

  他們兩在城裡住了一夜,城裡的住宿費沒上去,但是伙食費用卻是高了許多。進屋的時候,顧九思瞧著她愁眉苦臉,便道:「怎麼了?」

  「若這吃飯的錢再這麼漲下去,我怕咱們到不了幽州。」

  顧九思愣了愣,他抿了抿唇道:「那我們其他能節省的就多節省一些吧。」

  「也只能如此了。」柳玉茹歎息出聲。

  顧九思點點頭。夜裡他們睡在一起,顧九思背對著她,柳玉茹不知道他是睡了還是醒著,她想了想,終究還是伸手,從背後抱住了他,有些擔憂道:「你若是難過,便說出來,別這樣憋著。」

  「沒事的。」顧九思輕聲道,「你別擔心。」

  「九思,」柳玉茹頭抵在他的背上,艱澀道,「你這樣,我很害怕。」

  顧九思沒說話,他靜靜看著夜裡,他其實清楚知道柳玉茹在害怕擔心什麼,可他又說不出來。過了好久後,他終於才道:「玉茹,我並不是不想哭。我只是突然就哭不出來了。」

  他看看黑夜裡,神色麻木:「人一輩子,總該長大。你不用擔心,我大概……」

  「只是長大了吧。」

  柳玉茹聽著這話,她忍不住抱緊了顧九思。

  她多想這個人一輩子不長大,多想他們一輩子都像以前一樣,別人罵他酒囊飯袋、紈絝子弟,說他傲慢任性,目中無人,都好。

  都比如今要好。

  她想哭,卻哭不出來,她咬了牙關,不想驚擾他。

  而顧九思感知到她的情緒,他轉過身去,將人攬在了懷裡,深深歎息出聲來。

  「玉茹,」他覺得有些眼酸,卻還是道,「璞玉固然真實,但被打磨出來的玉,也有它的美好。你不用為我難過,人這輩子,總會經歷點事兒。我記得他們的好,我經歷過,其實就夠了。」

  「其實文昌說得不錯,人如水珠,哪裡有真正的風平浪靜,獨善其身?我若不立起來,便得是其他人立起來扶著我。若是如此,那還是我立起來吧。」

  顧九思閉上眼睛,有些痛苦道:「這種無能為力的痛苦,我這輩子,不想再經歷第二次了。」

  「我明白……」

  柳玉茹出聲:「我明白。」

  那天晚上他抱著她,一直沒有放手。柳玉茹不知道是他在溫暖著她,還是將她看作一塊暖石,在暖著自己。

  第二天早上,他們早早起身,顧九思駕著馬車,柳玉茹坐在車裡。他們的盤纏雖然不少,但柳玉茹不知道前面的情況,不敢多吃。而顧九思忙著趕路,於是就是柳玉茹餵他一口,他吃一口。

  三天後,他們出了淮南,踏上了青州的土地。揚州和幽州王都之間,隔著青州和滄州兩個州,踏入青州之後,氣氛明顯就不太對,流民到處都有,成群結隊走在路上。兩人行了一個白天,傍晚才看到第一個城池,顧九思和柳玉茹一起入城,問了店鋪的價格後,發現每一家店鋪的價格都高得離奇。柳玉茹和顧九思思索了片刻後,決定一起睡在馬車裡,和店家買了幾個饅頭,顧九思同店家隨意攀談著道:「外面這麼多流民,都是打仗過來的嗎?」

  「有打仗的,也有滄州來的。」

  「滄州?」顧九思皺了皺眉,對方點頭道:「對啊,滄州,今年滄州大旱,又趕上了打仗,朝廷也管不了了,到處都是流民,唉。」

  店家歎了口氣,顧九思沒說話,他帶著饅頭和柳玉茹一起回了車裡,歎息道:「後面的路怕是越來越不好走了。」

  「也沒有其他法子。」

  柳玉茹皺著眉:「周邊也沒有什麼船了,只能走下去。」

  顧九思點了點頭,沒再多話。

  後面幾日,越接近滄州,流民越多。

  街道上經常馬車和流民混雜在一起,那些流民拼命追逐著馬車,大聲乞討。

  柳玉茹和顧九思都不敢給糧食,有一個女人要得狠了,攔在馬車面前,顧九思沒有辦法,柳玉茹在裡面聽著,急了衝出去,怒道:「放手!」

  對方抱著個孩子,她面上已經沒有了半點人色,她滿臉祈求看著柳玉茹,沙啞著聲道:「夫人,我的孩子才兩歲,求求您,行行好吧……」

  柳玉茹的手微微顫抖,她看著面前的人,她幾乎想開口答應了,然而也就是在這時,前面一輛富商的馬車裡,突然扔出了饅頭。

  所有人衝了上去,柳玉茹就看見那些人像瘋了一般,撲過去,爭搶,而站在前方的富商只是個少年,他看見流民往他馬車上爬,驚恐道:「饅頭都給了你們了,你們怎的這樣貪得無厭?!」

  那些流民完全沒有理會他的話,柳玉茹眼睜睜看著越來越多人衝過去,掀翻了那輛馬車,而那少年被拽了下來,所有人扒拉著他的衣服,然後慢慢淹沒在了流民中間。

  柳玉茹痛苦閉上眼睛。

  而顧九思也不忍再看。

  他們都清楚,這少年就是太過天真良善,生死面前,對於大多數人,哪裡還有什麼底線可言?

  這些都是餓瘋了的野獸,一旦示弱,一擁而上,哪裡還有半分活路。

  柳玉茹將刀遞給顧九思,沙啞著聲道:「若還有人扒馬車,你別心慈。」

  顧九思垂下眼眸,低聲道:「我明白。」

  他將刀別在了腰間,那女子去而復返,顧九思猛地拔出刀來,叱喝出聲:「要命就滾開!」

  女子被驚到,所有人看著顧九思的刀,好久後,大家慢慢散去,讓出路來。

  而柳玉茹坐在馬車裡,她深深喘息,覺得胸口發慌。

  惡人哪裡是這樣容易做的?

  若你本性純良,若你骨子裡就是個好人,做這一件事,便已是受著良心譴責,坐立不安。

  當天晚上,柳玉茹和顧九思不敢再睡馬車裡,他們終於去了一家客棧,好在如今客棧不算貴,貴的都是糧食,夜裡柳玉茹做了噩夢,她夢見白日那個女人的孩子哇哇大哭,哭著哭著沒了氣息,她抱著孩子,眼裡流出血淚,聲嘶力竭道:「你害死了我兒!你害死了我兒!」

  柳玉茹尖叫著驚醒,被顧九思一把抱進了懷裡。

  「莫怕,」顧九思緊緊抱著她,安撫道:「玉茹,我在這裡莫怕。」

  柳玉茹急促喘息著,她艱難抬頭,看著顧九思,慌亂道:「我夢見那女人了……」

  「她死了……她好像死了……」

  「玉茹!」顧九思一聲大喝,驚醒了她,柳玉茹呆住了,她看著顧九思,好半天,她眼淚奔湧而出。

  「對不起……」

  她痛哭出聲:「我不知道我怎麼了,我……對不起……」

  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在對誰說對不起,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哭什麼,而顧九思卻也沒問。他就是看著她,他看著她哭,就慌亂得不行,他忙抱著她,不自主低頭親吻在她額頭上,柔聲道:「沒事,玉茹,我在,誰都傷害不了你。我在呢。」

  柳玉茹終於冷靜下來,她靠著顧九思,一言不發。

  許久後,她沙啞著聲道:「馬車不能要了。繼續下去,目標太大了。」

  顧九思明白柳玉茹的意思。

  他應了一聲。

  等第二日,他們就將馬車給賣了。他們沒賣銀子,換了許多糧食。顧九思甚至還換了一袋酒,掛在腰帶上,以備不時之需。

  兩人賣了馬,就開始跟著流民遷移。他們偽裝得和流民別無二致,一起在路邊和富商要飯,穿得破破爛爛。

  滄州走了一半,他們便發現人越來越少,太陽越來越毒辣,隨處可見都是乾裂的土地。

  滄州的城池已經不讓進了,他們便和流民一起,待在城門外面。夜裡很冷,他們互相靠在一起取暖,柳玉茹就和他暢想著,他們什麼時候才能走到幽州,等走到了,他們要做什麼。

  柳玉茹餓了,她好久沒吃肉,於是她一直描繪著:「我想開個酒樓,當裡面的老闆,每天都去吃好吃的。」

  「想吃東坡肉、糖醋裡脊、麻婆豆腐……」

  「其實我還喜歡辣口,想請一個蜀地的廚子……」

  顧九思就聽著柳玉茹念叨,他也餓,然後等大家都睡了,他悄悄從懷裡,拿了一小塊餅,遞給了柳玉茹。

  柳玉茹拿著餅,想要分給他。不到手掌大小的餅,顧九思搖了搖頭道:「我吃過了,你吃吧。」

  柳玉茹不信:「我都沒看見你吃,怎麼就吃過了?」

  顧九思笑了:「方才悄悄吃的,吃太快了,你沒瞧見。」

  柳玉茹抬手推了推他的頭:「你當我傻呢。」

  說著,她將餅分成了兩半,一人一半。

  兩人不敢吃太快,就小口小口咬著。

  城外的星星很明亮,在夜空裡,配合著夏日蟬鳴,夜風徐徐,竟有了一種莫名的安定。

  柳玉茹靠著顧九思,看著天空的星星,認認真真咀嚼著嘴裡的餅道:「我已經好多年沒看星星了。」

  「以前看?」

  「看。」柳玉茹毫不猶豫道,「小時候我沒事兒,就特別愛看星星。我就很想知道,星星上住的是神仙,還是故去的人。我以前曾經有個弟弟。」

  柳玉茹突然開口,顧九思有些意外,「嗯?」了一聲:「然後呢?」

  「沒了。」

  柳玉茹歎了口氣:「我娘說是意外沒的,可我總覺得是我爹妾室做的。」

  「其實我很怕這種三妻四妾的男人,」柳玉茹說著,突然想起什麼,趕忙解釋道,「我不是善妒,我就是覺得,成個親,有時候連命都可能保不住。後宅的女人,心狠起來太可怕了。」

  「放心吧。」顧九思輕笑,「我不會有什麼三妻四妾的。」

  「你也得能有啊。」柳玉茹下意識開口,「咱們現在一塊餅都得分著吃,再來幾個怎麼辦?」

  顧九思哽了哽,他忍不住道:「雖然現在情況是惡劣了一點,但是未來會好的。」

  柳玉茹抿唇輕笑,顧九思有些不高興了,他覺得柳玉茹沒把他話放心上,於是他道:「你現在別瞧不起我,等我到了幽州,就去謀個職位,日後一定讓你跟著我吃香喝辣,你想吃什麼就吃什麼。」

  「你心裡,我就知道吃啊?」

  「還知道錢。」

  柳玉茹靠著顧九思,聽他說話,就覺得高興。兩人靜默了一會兒,柳玉茹突然道:「你說,如果,我是說如果,咱們到了最後一刻,不是你死就是我死的時候,你會把最後一塊餅,或者最後一口水留給我嗎?」

  顧九思愣了愣,柳玉茹歎了口氣:「我怎麼問出這種問題來?你別介意,我……」

  「我不知道。」顧九思開口,柳玉茹愣了愣,她也不知道為什麼,心裡有那麼幾分難受,但她卻是理解的。然而接著她便聽顧九思道:「我現下心裡想著的是,我不但要把最後一口水,一塊餅給你,我還希望能將削肉給你吃,倒血給你喝,拼了命,也要送你回幽州。」

  「可是人心莫測。」顧九思抬眼看著前方,「誓言是很容易的,可真的做那一分鐘,是不是就能做到呢?」

  「我不知道。」

  他轉頭笑了笑:「或許只有到那一刻,才會真的知道了。而我不確定的事情,我這輩子都不會許諾你。」

  「我答應你的就會做到,這一點,你大可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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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當天晚上他們睡在城池外面,沒多久就聽見了哭聲,柳玉茹猛地驚醒,顧九思一把攬住她,捂住了她的嘴,沒有說話。卻是原野上一個女子抱著一個孩子嚎啕大哭,而一個男人和另一個女人廝打著。

  周邊人木然望著,有些人則是蠢蠢欲動。

  柳玉茹的身子微微顫抖,她似乎是知道了什麼,她聽著那個男人怒吼著喊:「給我!把米袋給我!」

  而那個女人卻是死死抓住了袋子,無論如何都不肯放手。

  「就一晚上了!」

  那女子大吼道:「一晚上,城門就會開了,進了城官府就會放糧,你一晚上都等不得了嗎!」

  「城門不會開了!」

  那男子大吼道:「我們從涼城趕過來,他們就是這樣,一直沒有開城門,現在青城也不會開!這麼多流民百姓,他們怎麼敢開!」

  「那怎麼辦……」

  有人問出聲來:「我們趕過來的啊,他們不開城,我們怎麼辦?!」

  周邊亂哄哄鬧起來,柳玉茹抓住顧九思的袖子,兩人提了包袱,不著痕跡往後退去。

  一聲聲的詢問很快就有了答案,當那個男子不顧一切搶奪那個女子的口袋,當那個女人倒在地上再也不動時,所有的秩序、所有的道德、所有的善良都化作了虛無。周邊人瘋狂朝著他們看到柔弱的人衝過去,尖叫聲和咒駡聲混成了一片,顧九思抓住柳玉茹,就往著遠處衝去。

  可周邊密密麻麻都是人,野蠻和暴力彷彿是會傳染一般,如風如浪,迅速捲席了周邊的人。

  顧九思不忍心傷人,於是他只是推開身邊的人,護著柳玉茹,艱難前行。

  然而不知道是誰,突然大吼了一句:「他們有糧食!」

  所有人朝著顧九思和柳玉茹看了過來,那人大吼道:「我剛才看見他們吃餅了,他們有糧食!」

  相比起那些已經餓到骨頭都凸出來的流民,顧九思和柳玉茹的確好上太多了。他們雖然看著憔悴,但精神還算飽滿,明顯不是長期饑餓的樣子。

  柳玉茹看著那一雙雙狼一樣的眼睛,她整個人都在抖,顧九思把她護在身後,手裡握緊了刀,故作冷靜開口:「你們想怎麼樣?」

  然而所有人卻都看著他們,沒有一個人往前,雙方僵持著。顧九思知道,此刻他絕不能退,絕不能有任何示弱,否則一旦有一個人上前,他就會像當初那個富商少年一樣,落到最絕望的境地。

  他不允許有任何人,去開這個頭。

  可他其實也害怕。

  他不是怕這麼多人。

  王榮帶著那黑壓壓士兵過來的時候,他不怕,可現在他怕。不僅僅是因為這黑壓壓看不清的人數,更怕的是因為……

  他們不是軍隊。

  他們是百姓,是被命運逼到絕路的百姓。

  他們錯了嗎?

  他們只是想活著,只是用盡全力,要抓住活下來的機會。他手裡有刀,他只要拔刀,也許最後他會因為車輪戰力竭倒下,可在此之前,那就是單方面的屠殺。這將是他一生都洗不清的罪孽,是他一輩子都無法忘卻的噩夢。

  對弱者拔刀,這違背了他過去所有的認知和信仰。

  如果如今只有他一個人,那也就罷了,可他身後站著柳玉茹,他的妻子。

  於是他握緊了刀,和他們僵持。

  而這時候,一個男人突然衝了出來,他個子不算高大,他撲到顧九思面前來,哭著瘋狂磕頭道:「公子,公子您可憐可憐我吧,我娘子最後一口氣了,她不行了,她馬上就不行了,您給她一條生路吧。」

  顧九思愣了愣。

  也就是這個時候,這個男人猛地撲了過來!

  他有刀!

  哪怕那把刀很是短小,可是在這個時候,有一把刀那就是利器。他不顧一切朝著顧九思衝來,顧九思一腳將他踹開,而這時周邊所有人都湧了上來,柳玉茹躲在顧九思身後,旁邊人拖拽她,去搶奪她的包袱,顧九思不敢動手殺人,他努力將周邊人踹開。

  可人太多了,太多了。

  他們密密麻麻,他們不顧一切,柳玉茹被人一腳踹在肚子上,她抱在懷裡的包袱被人一把抓走,早已僵硬的大餅滾落出來。周邊人驚叫出聲:「是餅!還有麵!」

  許多人衝過去,搶到就往嘴裡塞,沒有半點遲疑。

  這在流民中,那是何等珍貴的東西!

  「他們還有!」剩下沒搶到的紅了眼,他們再沒了顧忌,拼了命撲上來,顧九思看著那男子再次拿著利刃朝著柳玉茹捅過來,他終於忍無可忍,拔了刀。

  鮮血飛濺出來,周邊驚叫成了一片。

  顧九思連斬三人,他一手護著柳玉茹,一手拿著刀,看著所有人,怒喝道:「滾開!」

  終於再沒有人敢上前,顧九思抓著柳玉茹,一步一步朝著遠處走去,他死死盯著所有人,染血的臉上宛若修羅。

  柳玉茹眼裡噙著眼淚,她整個人都在顫抖,她唯一的支撐,唯一抵抗著這一切的力量,都來源於那隻抓著她的手。

  所有人注視著他們,看著他們走出去。

  有人想撲過來,然而顧九思身手卻十分乾淨俐落,回頭就將人砍到在地,這樣敏捷的身手,終於讓所有人知道誰是不可招惹的人物,於是再沒人敢偷襲他們,他們慢慢走去,消失在夜裡,然後新一輪的哄搶繼續開始。

  等看不見人,顧九思就抓著柳玉茹瘋狂奔跑起來,兩人在官道上,一路都在跑,他們根本不敢停歇,感覺身後似乎是追著洪水猛獸。

  他們看見人就害怕,跑到跑不動了,就開始走。兩人一句話都沒說,內心的惶恐、震驚,都在無形中傳染著。

  等太陽升起來,他們走的路上已經沒有了人影。之前的人,都是從滄州北方往南方走,而他們卻是逆流往北方走,人自然越來越少。

  他們很疲憊,可他們不敢停下步子,比起那些流民,支撐著他們的,還有一個無比堅定的信念。

  他們要去幽州。

  在幽州,他們還有自己的親人,在等待著他們。

  柳玉茹拉著顧九思的手,兩人走在荒無人煙的道路上。他們就一直走,一直走。

  人越來越少,吃得也越來越少,他們從一日兩頓,變成了一日一頓。他們睏了就睡找個地方,靠著大樹睡下,隨著他們北上,已經幾乎看不到人。

  沒了柳玉茹的包袱,他們的糧食從面前管夠,變成了徹底不夠,於是一路上,他們看見樹,看見草,但凡看見能吃的,都努力吃下去。

  如果遇到水源,他們一定要努力喝水,然後把顧九思的酒囊裝滿。

  可隨著日頭越發毒辣,遇到水源的間隔時間就越長。

  他們頭一次見到那種一眼望過去沒有邊際的荒涼,沒有草、沒有樹,房屋空蕩蕩的,土地仿若龜殼一般大塊大塊乾裂過去。

  先倒下的是柳玉茹,她體質弱,有一天睡下後,顧九思發現醒不過來。他嚇得趕緊給她灌水,然後打開了包袱,想要給她餵吃的。

  然而在打開包袱的時候,顧九思驚訝發現,包袱裡剩下的糧食,遠比他以為的要多。

  他愣了愣,而後才反應過來。

  這些留下來的餅,應當是柳玉茹故意少吃剩下的。他感覺眼裡有些酸澀,他說不出是什麼感覺,但是情況也不容他多想,他趕忙拿了餅,喝了點水,嚼爛了之後,嘴對嘴給她餵了下去。

  那時候也顧不上什麼禮儀不禮儀,他滿腦子只想著,她得活下去,無論如何,都得活下去。

  他給她為了吃的,就背起她,開始繼續走。地面上的溫度很高,他的鞋早已經爛了,他能清楚感覺到腳上皮磨破的疼痛,可他不敢停下。

  他一直往前走著,等到下午,天氣轉涼,柳玉茹趴在他背上,慢慢睜開了眼睛。她感覺到他的溫度,看著周邊的場景,沙啞道:「九思?」

  顧九思愣了愣,隨後他高興道:「你醒了!」

  「我怎麼了?」

  柳玉茹沒什麼力氣,她感覺全身都是軟的,顧九思背著她,似乎是怕嚇著她,溫和道:「剛才你暈過去了。」

  「抱歉……」

  「說什麼抱歉,」顧九思笑著,聲音裡有些喑啞,「該抱歉的是我才對。」

  柳玉茹沒說話,顧九思背著她,他努力想要讓語調輕快一點,卻還是克制不住內心的痛苦與絕望,愧疚與難堪。

  「我該早點發現你沒怎麼吃東西的。」他語調似乎很輕鬆,可柳玉茹卻還是聽出了哭腔,「我該早點知道的……」

  「沒事的。」柳玉茹趴在他背上,聲音有些無力,「我願意的。」

  「你願意什麼啊……」顧九思聲音有些顫抖。

  柳玉茹感覺累,她太累了。

  「糧食不夠的。」她開口,慢慢道,「咱們一起吃,到不了幽州。我少吃點,你就能多吃點。我算過了,我還能再撐幾日,等到時候還有一半的路,糧食沒了,你要沒找到水,你就放我的血來喝……」

  「你胡說八道什麼!」

  顧九思怒喝出聲,他其實猜到的,他猜到柳玉茹的想法,可當柳玉茹真的說出口時,他還是忍不住暴怒出聲:「你別想!」顧九思顫抖著聲,「我就算死了,我也不會做這樣的事。柳玉茹我告訴你,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你要是死了,幽州我也不去了,我什麼地方都不去了,我就陪著你死在這裡。」

  顧九思說著,眼淚就落了下來。

  他以為自己不會落淚了,以為自己成長了,可他卻發現,這上天永遠比你想像的殘忍。

  當他失去父親,失去朋友,如今又要讓他失去柳玉茹。

  而且這份失去,是猶如淩遲一般,讓他眼睜睜看著,瞧著,甚至於為了自己活下去,親手送她去地獄。

  可他絕不會讓老天爺得逞。

  他絕對不會,做出一個上天以為他會做的選擇。

  「我知道,你還想著你娘,」顧九思哭著出聲,「你娘還在幽州等著你,你是她唯一的女兒,你沒了,她怎麼辦?我不會幫你照顧她的,你就算死了,我也絕不會管她。我是一個狼心狗肺的人,我不會愧疚,我會陪你一起死在這裡,我絕不會讓你如願!」

  「你死得沒有價值。」顧九思低喃,「柳玉茹,你得活著,你一定要活著,知道嗎?」

  你不能死。

  你死了……你若是死了……

  顧九思抬起頭,環顧著四野。

  她要是死了……他怎麼辦?

  他想不出來。

  她如今的命,就是他活著的念頭,所以她不能死,絕對不能。

  然而柳玉茹回應不動他了。

  她有意識,可是已經沒有了張口的能力。

  她就是趴在他的背上,感受著這個男人,他固執的背著她,一步一步往前走。

  她不知道是什麼樣的毅力和決心,讓他沒有停下。

  他們吃光了所有糧食,就剩下半袋水囊,這時候已經沒什麼好吃的了,於是顧九思就和她一起餓著,每一天喝一點水,勉強維持生存。

  臨近幽州只剩下一百餘里地時,顧九思終於支撐不住,整個人摔了下去。

  等他醒過來時,已經是夜裡了,柳玉茹靜靜躺著,他慌忙過去,去探柳玉茹的鼻息,柳玉茹的鼻息很微弱,顧九思卻還是鬆了口氣。

  他伸出手去,將柳玉茹抱緊懷裡,他收緊了手臂,很用力、很用力地,抱緊了她。

  「玉茹,」他沙啞出聲,「你一定要陪著我……」

  他將臉貼在她的臉上,顫抖著聲道:「你是我的命,你得活著,知不知道?」

  柳玉茹不出聲。

  其實他很想流淚,很想有點眼淚落下來,至少柳玉茹能喝一點。

  然而他已經沒有眼淚了。

  水分的缺乏,讓他整個人也到了極限。

  他抬頭看著那火辣辣的太陽,他知道,再這樣熬下去,他和柳玉茹都要死。

  他咬了咬牙,從腰間拿出刀來,割破了自己的手掌。

  鮮紅的血落下來,他捏住柳玉茹的下顎,全數倒在了她的嘴裡。

  有些落在她的臉頰和唇上,顧九思見傷口快要凝住,他趕忙吮在了傷口上,喝了最後一點血。然後他看著柳玉茹臉上的血珠,他低下頭去,輕輕舔舐在她的臉上、唇上。

  那本是沒有半點旖旎的一個吻,然而當柔軟從他的舌尖一路傳來時,他仍舊感到了內心那種令人發悸的顫抖。

  他慌忙退開,看著柳玉茹臉上不知道是血留下來的顏色,還是他的錯覺,亦或是真的,有了幾分血色。

  他重新背起她,繼續往前行去。其實他也已經沒了力氣,可是背上那個人卻成了他所有信念。

  他不怕死,可他一想到如果他死了,柳玉茹就要死,他就怕得要死。

  於是他只能一直撐著,行在無人的荒野大地上,一直走,一直走。

  走過了日與夜,他終於見到了一點綠色,見到了人。

  他背著柳玉茹再往前去,便看見了界碑。

  界碑上是已經不甚清晰的兩個字,幽州。

  顧九思看著那兩個字,唇微微顫抖。

  「到了……」他沙啞出聲,「玉茹……我們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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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7 00:07:39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九章

  到了。

  柳玉茹恍惚間聽到了顧九思的聲音。她有些茫然,到哪裡了?陰曹地府,還是……

  柳玉茹艱難睜開眼睛,看見了「幽州」二字。

  她是做夢嗎?

  她竟然……竟然活著到了幽州?!

  「九思……」她勉強出聲,顧九思聽見她的聲音,趕忙道,「玉茹,我在!」

  「到了……」

  「到了!」顧九思激動到變了聲:「我們到了!」

  「真好。」

  柳玉茹閉上眼睛,聲音微弱:「我們可以見到娘了……」

  顧九思說不出內心是什麼滋味,只覺百感交集,他人生從未有過如此複雜的感覺,狂喜與辛酸夾雜,痛苦與希望並飛,他背著柳玉茹,一步一步往幽州第一個城池鹿城走去,其實這裡距離鹿城還有五里路,可顧九思卻生出了無限希望。

  走得完,他一定走得完。

  他已經走過了那麼多裡路,他已經踏過了那麼殘忍的地獄,如今幽州就在眼前,他怎麼會走不完!

  然而饑餓與乏力卻還提醒著他,他雙腿顫抖著,咬牙往前走著,走了沒有幾步路,就聽見馬蹄聲急促而來,而後來人將馬猛地勒停,驚喜喊出:「九思?!」

  顧九思猛地抬頭,看見馬上的周燁,他恍惚了片刻,隨後狂喜出聲:「周兄?!」

  「當真是你。」

  周燁趕緊翻身下馬,一把扶住搖搖欲墜的顧九思道:「你娘到了望都,立刻來尋我,我已聽聞你家中之事,派人多番打聽,便猜測著你會橫跨青滄二州過來,最近算著日子,已在鹿城門口徘徊了半月有餘了。」

  聽到這話,顧九思內心大為感動,他想開口說些什麼,然而如今見了周燁,他彷彿是終於跋涉到了彼岸,所有支撐著他的意志都潰散開去,他勉強一笑,便直接暈了過去。

  等顧九思再次醒來時,已經睡在了溫軟的床上,他趕忙起身,焦急道:「玉茹?!」

  「你別急,」周燁的聲音從外面傳來,他端著粥,來了顧九思身邊,坐到顧九思身邊道,「弟妹在另一個房間,她身子太虛,我已經讓大夫給她抓了藥,現在還在睡著。」

  聽著這話,顧九思舒了口氣,他站起身來,忙道:「我去瞧瞧她。」

  「瞧什麼啊,」周燁攬住她,「好好瞧瞧你自個兒吧,你身上的傷可比她重多了。」

  「我沒事,」顧九思擺擺手,只是道:「她沒事兒吧?」

  「沒什麼大事兒,不過這一次她元氣受損,大夫說,若想要孩子,可能要休養好幾年了。」

  顧九思愣住了,周燁說著,有些擔心看了顧九思一眼,他斟酌了片刻,還是道:「九思,雖然咱們見面不多,但是也算是交淺言深,我心裡是將你當兄弟的。」

  「周兄有話不妨直說。」顧九思明白周燁有什麼話不好啟齒,便道,「在九思心中,周兄便如兄長,沒什麼不好說的。」

  周燁猶豫了片刻,輕歎了一聲,還是道:「玉茹是個好姑娘,你也還年輕,她這樣不計生死陪著你走過來,孩子的事兒不著急,你好好待她……」

  顧九思聽到一半,終於明白周燁的意思,竟是怕他因為柳玉茹一時半會兒無法懷孕,產生休妻的念頭。

  三年無後便可休妻。

  顧九思有些哭笑不得,他無奈道:「周兄將我想成什麼人了,她與我生死與共,不過是孩子這點小事,又有什麼打緊?最重要的,端不過是,她願不願意同我在一起過。我這輩子無論如何,都是不會辜負她的。」

  「你們情深義重,」周燁有些豔羨,「那為兄就放心了。」

  顧九思聽著周燁的話,他發現周燁每一句話說出來,都足以讓他愣一愣。

  他聽著這句「情深義重」,一時有了幾分茫然。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茫然些什麼,這話是沒錯的,可他卻總覺得,有那麼點東西,變了些味道。

  周燁瞧著他喝了粥,下人端了藥上來,又逼著他喝了藥,顧九思有力氣了許多,便趕著去看柳玉茹。

  如今周燁將他們帶到了鹿城,也給顧家報了信,打算等他們養好些,再重新趕路回望都。

  顧九思倒是急不可耐想回望都,可他想著柳玉茹的身體,便將這種衝動生生壓了下去。

  他急急衝到柳玉茹的房間,柳玉茹已經起了,她正在小口小口喝粥。其實她餓急了,但是理智和教養在這一刻攔住了她大口喝粥的衝動。

  顧九思就站在門口,呆呆瞧著她,她穿著素色的內衫,長髮散披在周身,小口小口喝著粥,動作溫婉又平靜。她和周邊構成了一副靜謐美好的圖畫,似乎是美好的、平靜的、溫柔的世界的另一種表達。

  顧九思沒敢驚擾她,他就呆呆站在邊上,瞧著她。等柳玉茹喝完粥,她才發現顧九思,她抬起頭來,看著站在門口的青年。

  他一身素衣,頭髮隨意挽在身後,她笑了笑,柔聲道:「你醒了。」

  就這麼一句話,顧九思就覺得有些眼酸,他走上前去,半蹲在她身前,將頭靠在她腿邊。

  柳玉茹抬手梳理他的頭髮,柔聲道:「你這是做什麼?」

  「咱們倆都活著回來了。」

  他沙啞道:「你還在,你好好的,我太高興了。」

  柳玉茹沒有說話,她梳理著他的頭髮,目光露在他露出的手臂上,他手上傷痕累累,都是為了餵她鮮血割出來的傷口。

  她目光凝在那傷口上,有些僵住了。

  有些片段閃在她腦海裡,她本以為是做夢,卻是有些明白了。

  顧九思見柳玉茹久久不說話,他順著柳玉茹視線看過去,立刻知道了柳玉茹在看什麼,他下意識將手縮了縮,卻被柳玉茹拉住,柳玉茹掀起他的袖子,看見上面密密麻麻的傷口。

  顧九思覺得有些難堪,他轉過頭去,不好意思道:「沒事……」

  柳玉茹的指尖落在他的傷口上,她的指尖帶著涼意和她少女獨有的柔嫩光滑,劃在顧九思傷口上,讓他整個人忍不住顫了顫。一種說不出的酥麻從傷口一路眼神,驟然竄到腦中,他整個人僵在原地,六神不得做主,聽柳玉茹輕聲道:「疼麼?」

  顧九思整個人是懵的,方才的感覺太怪異了,這種陌生的體驗讓他驚得差點把手都抽回來,但他又不敢,聽著柳玉茹的詢問,話從他腦子裡過了,卻沒留下任何信息,完全不知道如何應答,他滿腦子只在想著……

  這是怎麼了。

  柳玉茹的指尖,到底帶著什麼東西,讓他這麼……這麼……

  說不出來到底是怎樣一種奇妙的感覺,不是討厭,甚至帶了那麼點小小的喜歡,卻又讓他害怕,還有些難堪,完全不敢讓人知道。

  柳玉茹見他不答話,抬眼瞧他,認真道:「還疼麼?」

  這次顧九思回神了,他慌忙收回手去,低頭道:「不……不了。」

  柳玉茹以為他是覺得傷口被自己發現,有些難堪,她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過了許久後,她輕笑起來:「之前問你會不會把最後一口水留給我,你說你要把你的血肉餵給我,如今你當真是做到了。」

  顧九思聽著這話,他抬眼看她,輕鬆了許多,笑著道:「那你問我這句話時,是不是因為你已經做好了把最後一口糧留給我的準備?」

  柳玉茹抿唇,沒有答話,轉過頭去,卻只是道:「還好,咱們都挺過來了。」

  顧九思沒接話,他打量著柳玉茹。

  這一路行來,她瘦了許多,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消瘦的關係,整個人彷彿突然抽條長大,棱角分明了起來。她整個人呈現出了一種清麗婉約之美,雖然此刻皮膚還有些泛黃,但五官卻已經是出類拔萃,尤其是那股子經歷世事後風雨不催的堅韌感和她一低眉、一垂眼之間的溫婉混雜在一起,更是多了種說不出的韻味。

  她似乎突然之間,就完成了從一個少女到一個女子的轉變,從過往單純的清秀可愛,變得美麗起來。

  甚至於這種美麗是在她還帶著缺陷的情況下的,顧九思幾乎可以想像到,當這個人再成長些,將又怎樣動人的光華。

  他這麼呆呆看著柳玉茹,柳玉茹也是察覺,她轉過頭來,看著顧九思,不由得笑了:「你這人是餓傻了嗎?以往說一句你要頂十句,怎麼今日成了悶葫蘆,什麼都不說了?」

  顧九思笑起來,有些不好意思回了神,他怕柳玉茹察覺到自己異樣的心境,扭過頭去,笑著道:「因著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怎的呢?」

  「你是覺得還好挺過來了,」顧九思笑容裡帶了苦,「可我卻只想著,這一路太難了。」

  柳玉茹靜靜瞧著他,顧九思將目光轉回她臉上,歎了口氣道:「你不知道你昏著那些日子,我有多難熬。」

  「顧九思,」柳玉茹聽著他的話,神色微動,過了好久後,她終於才道,「其實你本可丟下我的。」

  顧九思皺起眉頭,柳玉茹垂下眼眸:「我與你,其實不過是一紙婚約強行湊一起的關係,若是因著責任感那倒也就罷了,可是我去了,你其實也不必太過傷心,過些時日,再找個漂亮的便好了。」

  顧九思聽著,也不知道怎麼的,就覺得心裡悶得慌。柳玉茹瞧著床,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問個什麼,只是道:「其實也不必如此的。」

  「那你呢?!」顧九思忍不住開口,帶了幾分氣性道,「我死了,你再找個人嫁了就行了。到時候找個比我好看,比我對你好,比我有前途的,你又回來做什麼?!」

  「你這是說什麼胡話?」

  柳玉茹抬起頭來,瞧著他,一臉認真道:「若是找個比你有前途的倒也還可能,找個比你還長得好的,你讓我去哪裡找?」

  準備好的一席話全堵在了嘴裡,顧九思看著柳玉茹,整個人有些懵。有種學了絕世武功,卻發現對方人不在了的無力感。

  柳玉茹笑了,瞧著他道:「你是我丈夫,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我自然是要跟著你的。」

  顧九思聽著這話,往日就跟她鬧著玩了。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他今日聽著,卻有了幾分說不出的憋悶。

  他自個兒也想不明白為什麼,乾脆不說這話題去,他起身給柳玉茹拉了被子,僵著聲詢問:「藥吃了麼?」

  「方才喝了。」

  「那你多睡一會兒。」說著,他扶著她躺下,將被子拉上給她改好,而後便道:「我去睡了。」

  「顧九思,」柳玉茹拉住他,顧九思停頓在她上空,看著姑娘笑著的眼道,「想聽你說句好話,怎的就這麼難?」

  顧九思僵著身子沒動,柳玉茹柔聲道:「你說,我昏著的時候,你慌什麼?」

  「我怕你死了!」

  「為什麼怕我死了?」

  柳玉茹繼續追著問,顧九思瞪了她一眼,終於道:「你死了,我上哪兒再找個柳玉茹?」

  得了這句話,柳玉茹終於笑了,她放開了他,柔聲道:「去睡吧。」

  顧九思總有種自己無形中吃了悶虧的感覺,他也想不明白,起身轉頭走了出去,出去還沒幾步,他突然又折了回來,有些莫名其妙道:「你我是夫妻,把我們分房睡是幾個意思?!」

  柳玉茹愣了愣,隨後就看顧九思折了回來,他往床上擠過去,不高興道:「你往裡面去點。」

  柳玉茹也不知道他火氣怎麼這麼大,就笑眯眯往裡面睡了一點,顧九思躺下來,閉上眼睛,同柳玉茹道:「行了,睡了。」

  柳玉茹靜靜躺著,其實她知道,顧九思是放心不下她,所以又折回來了,她笑著閉上眼。

  她覺得很幸福。

  經歷了災禍,就知道能這樣安安穩穩睡著覺,身邊有個要陪自己一生的人,就已經足夠幸福。

  兩人睡了一夜,第二天醒來,顧九思一開門,就看見周燁一臉擔憂站在門口。

  顧九思有些奇怪道:「周兄?」

  「九思……」周燁歎了口氣,隨後道,「雖然我知道,少年人總是火氣旺些,可是你和玉茹都才剛剛緩過來,元氣受損,還是休養一段時間為好。」

  顧九思是懵的,迷茫道:「我們休養挺好的啊。該吃的都吃了,睡得也很好,大夫開的藥,我都瞧著玉茹喝下去了。」

  「我不是說這個,」周燁領著顧九思,面上有些難以啟齒,「有些話,為兄也不好說得太明白,意會就可以了。」

  顧九思表示自己意會不了。

  他沉默片刻,覺得周燁似乎極其在乎這事兒,終於道:「周兄,九思揚州人士,和你可能因生長水土不同,有些東西不直說說不明白,您就直接說吧,您覺得我做錯了什麼。」

  周燁沒想到顧九思一個南方人比自己還直接,他其實也還未婚,大多都是聽著軍營裡的人胡說八道,他憋了半天,才道:「你……剛回來,就同房,是不是急了些?」

  顧九思微微一愣,隨後他猛地反應過來。

  雖然他沒吃過豬,但也見過豬跑啊!

  他臉頓時通紅,生平頭一遭感覺如此尷尬,恨不得趕緊找個地縫鑽進去。

  他不知道該怎麼和周燁解釋,總不能說他至今沒有同房。

  他憋了半天,終於道:「周兄不必擔憂,我只是擔心內子,並未……並未……」

  「可是,」周燁有些奇怪,「這麼同床共枕,你自個兒憋著,也傷啊?」

  「不……不勞費心……不……」顧九思話都說不清楚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的了,周燁一說這話,他滿腦子想的都是柳玉茹晚上躺在她身邊的樣子。

  他覺得不能再和周燁聊下去,越聊越奇怪,他乾脆道:「周兄,我有事兒,先走了。」

  說完,他逃一般離開,周兄看著顧九思的背影呆了半天後,終於才道:「這成了婚的人了,怎的臉皮這樣薄?」

  周燁想了想,把這歸咎於,南方人就是臉皮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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