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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樂心 -【淑女好逑】《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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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8 00:09:10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淑女好逑 作者︰樂心

唔,這家小吃店似乎已是她每晚下班後,必來報到的地方。
一碗熱呼呼、香噴噴的芋頭排骨湯不只解了饑,也溫暖了胃,
更讓一日的疲累在瞬間神奇消失。
東西好吃當然是主因,年輕酷老闆則是附加福利。
能做出這麼美味食物的男人,真是別有一種風情;每每望著他
賣力工作的背影,就有一種幸福的感覺。
只是,他們幾乎不曾交談過,直到那晚得知他其實不是老闆、
只是被臨時找來接手,且期限已到,以後不會再來了。
一聽到可能再也見不到他,她沒來由的感到心慌、難過不捨……
她知道,這表示自己愛上他了。所以,為了不錯過他,她主動追求他,
根本沒想過「身分」問題。
是的,她這個留美碩士、貌美的企業精英,愛上了擁有好廚藝的酷酷男。
雖然好友不看好,有諸多擔心,但,不管了,戀愛要及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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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8 00:09:26 |只看該作者
楔子

  異國的初夏。

  涼風清爽,拂過濃綠樹葉,細碎陽光篩落。空氣很新鮮,天很藍,雲很白。乾淨透亮的初夏,社區公園有大片綠草如茵,偶有清脆鳥語點綴。金髮小朋友可愛得像洋娃娃--他們就是洋娃娃--在一旁沙坑、遊戲區奔跑玩樂,清脆可愛的笑聲,仿佛天使落入凡間。

  溫馨,祥和,歡樂的週末早晨.像是電影裏美到不真實的場景。

  就在這仙境美景中……

  「給我起床!滾過來接電話!」一個突兀女聲劃破了週末早晨的寧靜,聲勢驚人地咒?著:「該死!別以為用答錄機就可以敷衍我!我知道你在家!接、電、話!」

  一連串的斥責威脅實在驚人,老遠就可以聽見。大人小孩都聽傻了鄮,有小朋友驚得忘記動作,手上玩沙的塑膠小鏟子掉落沙坑。

  「欠錢不還是什麼意思?!約好要見面談的,你放我五次鴿子!電話不接,手機不開,你該死的以為誰那麼有時間……」

  「媽媽,她為什麼要這麼凶?」在秋千上的小女生可憐兮兮地問母親,碧藍的大眼睛裏都是淚水。

  「爸爸,她在生氣嗎?」小男生也已經開始扁嘴。

  「沒關係,她只是……有點……不高興……」父母們努力地安撫著被嚇到的兒女們,一面忍不住用眼角傳達憤怒--何必這麼凶?!不知道這裏有小孩嗎?!

  不過,對著電話吼叫的程思婕正沉浸在自己的憤怒中。她也很無奈。若不是對方擺爛實在太嚴重,讓她忍無可忍,也不必這樣破壞大家的週末早晨、她在美國的最後一天!

  罵了好久,答錄機錄音時間都到了,還要重打、繼續罵;好不容易,才有一個懶洋洋的男人聲音來接。「哦,是妳啊。」

  「先生,你欠我美金六百四十元,請還給我!」她劈頭就說,連招呼都沒打。

  對方也沒有太吃驚的樣子,還是懶洋洋的,打了個大呵欠。「我欠你錢?」

  「沒錯,我收到手機費帳單了。」程思婕大聲說:「六百四十塊。其他的我都不跟你算,可是,上個月這些電話裏面,沒有一通是打給我的。我不想出這個錢。」

  對方沉默了幾秒鐘,再開口時,明顯地不耐煩。「你幹嘛這麼生氣?一點小錢也計較成這樣。」

  「對你來說是小錢,對我來說可不是!」程思婕堅持。「我明天就要回臺灣了,請你匯到我帳戶。手續費我出。匯率我會查清楚,連帳號跟分行名都已經E-mail跟傳真給你。傳過三次了,你若還有需要,我可以再傳。」

  清楚流利、口吻專業。畢竟,她是學這個的。

  「好啦、好啦!我記得就會去弄,可以了吧?」男人根本不聽她說完,口氣惡劣地搶白之後,逕自掛了電話。

  當然不可以。程思婕立刻重撥回去。

  「Jacky,我警告你。電匯三天之內一定會到,我給你五天。下週五之前沒看到錢,我會採取其他的做法。到時候,你不能怪我沒有先給警告!」

  「你凶什麼?幹嘛威脅我?」Jacky昨晚party到深夜,中午之前被吵醒當然超不爽的,口氣也很糟。「你就是這種脾氣,怎麼能怪我找別人!」

  「我沒有怪你找別人,我不喜歡被騙而已;還有,被欠錢不還。」她冷冷的說。

  「隨便你。我要去睡覺了。」電話再次被粗魯掛掉。

  就這樣,一年半的感情付諸流水。她丟下手機,忍不住怒得仰天長嘯,吼出心頭鬱結多時的痛與悶氣。

  「Damn it!」她真的不常罵粗話,幾乎算是沒罵過,但今天實在忍不住了。

  「媽媽,她在罵誰?她為什麼生氣?」小女生伸手要媽媽抱,嚇得軟軟嗓音都在發抖。

  「沒關係的,不用怕。她只是……她……」媽媽詞窮。

  眾父母終於推出代表,一個年輕爸爸走了過來。

  「小姐,你還好嗎?有沒有需要幫忙的?」那位爸爸文質彬彬地問。

  「我沒事。謝謝。」程思婕強顏歡笑,堆起友善的微笑。

  「那就好。不過,不知道你介不介意……」說著,爸爸回頭看了看一片愁雲慘霧的遊戲區,大人小孩都睜大眼望著這邊。

  「我知道,我知道。抱歉,以後不會這樣了。」

  她一面道歉,一面識相地起身離開。

  明明是個有禮貌又優雅美麗的小姐,跟剛剛那個吼叫咒?的可怕女子一比,簡直判若兩人。

  窈窕身影搖曳生姿。燦爛陽光下,足蹬三吋高跟鞋的程思婕步履堅定,頭也不回地離開。

  再見了,新大陸。再見了,當年充滿美夢與野心的、年輕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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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8 00:09:5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入夜的臺北街頭。

  每天晚上,大學對面巷子裏的小吃攤、面店生意都很興隆;轉車的人潮、剛看完電影的觀眾、加完班的上班族、學生……來自四面八方。

  程思婕也是其中之一。

  她最喜歡的小店,正好就位於辦公室到捷運站的路途中點。加班到十點半是她的極限,又累又餓地抄近路穿過巷道之後,冒著白煙的熱騰騰晚餐兼宵夜就在眼前。

  灰姑娘的隧道。她私下為這段路命名。因為每次走過,她總覺得自己像是聽見午夜鐘響的灰姑娘,一步一步脫離充滿俊男美女的熱鬧宴會,華服、首飾都消失,打回原形。

  當她站在擁擠狹窄的巷道內、簡單迷你的小店前,深呼吸一口帶著食物香味的溫暖潮濕空氣時,工作一整天的辛苦仿佛也隨之蒸發。此刻她就覺得當個灰姑娘也不錯了。脫妝不在乎,頭髮亂了不在乎,不用擔心儀態、工作效率、說話語氣……通通不在乎!

  這家店其實很神秘。開店時間不固定之外,還只賣一樣主食,就是芋頭排骨。並不是很常見的菜色,但老闆顯然對手藝很有信心;偶爾會出現小菜或炒麵,小菜的選擇、加進面裏去炒的料,也都完全看老闆的心情,非常性格。

  「幾位?」店主人連頭都沒抬颮颭餃餌,餃餌餉餅問。

  「就一位。」程思婕說,然後走到慣常坐的小桌前,拿出自備的環保筷,等著美食上桌。

  旁邊兩三桌的客人幾乎都是熟面孔,每天差不多的時間都會見面。有附近工地的工人、貨運司機、甚至是看不出職業或善惡的曖昧人士等等。她習慣性地很快掃視一圈,確認一下之後,就安靜獨坐。

  大家也都很安靜,沒人特別注意她,也沒人多看她一眼,只顧著低頭吃東西,填飽肚子之後,再繼續各自的旅程。

  美食當前,眾人一律平等。程思婕喜歡這樣的自在與清靜。

  老闆手腳很俐落,沒多久,熱騰騰的、用很有復古風情的瓦盅盛裝的芋頭排骨湯便上桌。撒一點點胡椒,先喝口熱湯,一股安心感仿佛隨著美味的清湯滑落,溫暖她的全身。

  雖然上面有層油,但喝起來一點都不膩。有濃濃芋頭甜味、排骨香,還有大蒜的調味,幾種滋味混在一起,程思婕真想像料理東西軍等節目裏的食客一樣,露出極為誇張的讚美表情。

  一面喝,一面還偷偷看老闆的背影兩眼。這也是她來光顧的動力之一。

  老闆是個年輕男人,大約三十歲上下,有著她見過最好的身材。沒有誇張的肌肉,但很結實,絕非時下流行的弱不禁風二十六腰男。總是一件簡單的白T恤加上洗得泛白的牛仔褲,卻一點也不邋遢。

  他有著黝黑的膚色,看起來像是勞力階級出身;煮面的手法非常熟練碣碤碩碞,銩銚銠鉻完全沒有多餘的動作,又快又有效率。

  最令她欣賞的,是他的手。又大又有力,手指修長,指甲剪得短短,非常乾淨--任何料理食物的人都該有這樣的手。

  當然,還有他的態度。從不廢話,也不隨便搭訕,甚至連多看兩眼也不曾,程思婕甚至懷疑他根本認不出她這個幾乎天天報到的客人。

  ……好吧,她承認自己有點膚淺,連吃宵夜都要選有好看老闆的店。

  但東西也真的是好吃啦。一面大口吃著,不顧形象,也不怕燙,程思婕一面讚歎。吃東西還是要回臺灣,便宜、方便、選擇多樣、怎麼吃都不膩。而還有什麼會比一碗熱騰騰的湯更能撫慰整天勞累的兄弟們、臺灣經濟奇跡幕後的無名英雄呢?

  當然有。比如一盤免費的小菜。

  此刻小菜出現在桌上。沉默的老闆放下小菜就走了,什麼也沒說。

  程思婕低頭吃面,不敢太招搖,但心底的愉悅像泡泡一樣冒出來,微笑已經由嘴角開始蔓延。

  這是他們無言的默契。收攤之前來光顧,總會有點福利;反正沒賣完也是要倒掉。就這樣惠而不費的一個小動作,緊緊抓住了顧客的心。

  她通常花二十分鐘,慢慢把一盅芋頭排骨吃光,連湯都喝到一滴不剩,底下煮到爛熟的大蒜全部吃完,骨頭也啃得超乾淨,然後收好碗筷,付錢給還是不正眼看她的老闆,提起昂貴的名牌包包,踩著她那三吋高跟鞋,優雅又自信地往捷運車站走去。

  肚子飽飽的,讓接下來的路程、自己安靜到寂寞的小套房變得比較沒那麼討厭了。

  回到住處已經接近午夜。換了衣服洗過澡,差不多就已經耗盡今天的能量了。倒在床上,程思婕連動都不太想動,眼睛一閉就可以睡著,累得沒有力氣思考,只想睡到海枯石爛、天長地久。

  上班族到底哪來的體力去經營人際關係跟夜生活?至少她做不到。

  換了很舊卻很舒服的棉布睡衣,爬上床,滿足地歎了一口氣。

  半睡半醒間,電話響了。程思婕不確定自己是不是在作夢,呻吟一聲。

  就算是天王老子,也不該淩晨快一點打來吧!難不成是騷擾電話?!

  果然是騷擾。

  「嗨!思婕,你在睡覺嘍?這麼早!」對方嗓音陽光到令人惱怒。

  「你是誰……」

  「我是Jacky,你聽不出來嗎?」好失望的聲音。「你回臺灣那麼久都沒聯絡,還好嗎?一切都順利吧?」

  沒聯絡個屁!她傳了N次信件跟傳真過去,她的錢還是沒回來。當她決定不再繼續浪費生命之際,他又有臉回來噓寒問暖了。

  事情哪有如此簡單,一定有下文。

  換成平時,她早就劈哩啪啦回應一長串了。不過現在實在太累,只能哼哼哈哈隨便敷衍兩句。天啊,讓她睡吧……

  「沒什麼事,跟你聯絡一下而已。對了,下禮拜我表妹Amy要回臺灣,她那邊沒多少熟人,剛好前兩天她提起你……有空一起吃個飯,陪她到處走走吧。」

  果然,無事不登三寶殿。

  如果有精神一點,程思婕大概已經罵出髒話了;不過她實在太累,累到連恨意都不見,只是草草應付過去。

  可悲的是,這通近乎騷擾的電話,居然是她睡前最後聽見的聲音。比起來,芋頭排骨店老闆低沉簡單到極點的「謝謝」,也強過這虛偽的問候。她寧願帶著陌生人的制式回答入夢,也不想要讓爛人的聲音存在腦海中。

  今天真是倒楣、倒楣、倒楣到極點。有一瞬間,她還真想爬起來把電話拔掉,丟出窗外。

  但下一瞬間,實際的考量立刻推翻了任性的想法。電話機壞了要重買,窗戶撞破了要修理,通通要花錢;她雖然還不到精打細算、每一塊錢都斤斤計較的程度,但是絕對不會跟自己賺的辛苦錢過不去。這一筆額外的支出,太沒必要。

  所以,不爽就硬生生的忍下去。帶著無限的希望翻身繼續睡--希望睡醒之後一切都忘記了。

  睡覺、睡覺。睡眠時間就像金錢,不能任意浪費。

  即使夜深,四周還是有些聲響。像隔壁鄰居走動開關門,樓下偶爾有夜歸者聊著天經過,或傳來囂張的摩托車聲。程思婕閉上眼睛,還是一分鐘以內就沉入夢鄉。

  明天又是全新的一天。

  ☆☆☆??☆☆☆??☆☆☆

  夜幕低垂,小吃街一如往常的繁忙嘈雜。

  美女該來了。

  一班粗人,每天晚上等著的,就是這一刻。十點半剛到,小店本來只有一兩桌有人,各自低頭吃喝著;突然,三兩成群的客人開始從四面八方冒出來,熟練地找到自己的位置坐,吆喝著點菜。

  年輕老闆本來閑在一旁抽煙,看到熟人一一出現,就認命地撚掉,不發一語地開始起油鍋準備炒麵。

  「炒麵!大盤!」「我來一盅排骨湯,配個炒麵好了,反正也沒別的!」「我要芋頭排骨,小菜也來一盤!炒麵幫我加多點高麗菜!」

  「高麗菜沒有了。」老闆不停手的忙著,頭也不抬地說。

  「靠!你說沒有是什麼意思?」客人嗓門大起來。

  「就是沒有了。」老闆完全不為所動。

  橫眉豎目的客人繼續嘀咕咒?,精采的長串粗話中氣十足的飆完之後,才怒問:「那我今天就是想吃炒麵,你要怎樣!」

  「有一點牛肉可以加。」語氣還是冷。

  「牛肉炒麵,聽起來也很不錯啦。」隔壁桌客人從中調解:「這麼晚了,不要再吵了。」

  此言一出,果然,眾人的注意力立刻轉移,紛紛開始看表。「奇怪,已經十一點了,小姐怎麼還沒來?」

  「會不會有男朋友,跑去約會了?今天是禮拜五,下班去吃個飯、看個電影很正常。」

  「對,我看她最近打扮有變漂亮,連續好幾天都穿洋裝。」

  「不不不,就我觀察,她最近心情不好,應該是跟男友分手了!」

  「真的?」此言一出,立刻引起眾人的好奇跟關心,開始追問細節。一票大老粗七嘴八舌的討論著共同的目標,一點蛛絲馬跡都不放過。

  連老闆拿了炒好的面、小菜過來時,都免不了被捲入戰局,被抓著問:「阿郎,小姐今天怎麼還沒來?」

  「我怎麼知道?」被昵稱阿郎的郎敬予,回答得面無表情,轉身又回去料理大蒸籠,一掀開,冒起濃濃白煙,裏面排排整齊站著一盅盅的芋頭排骨。

  「耍酷喔!老闆耍酷啦!」粗人們一陣哄笑。「明明也在等,要不然那些小菜是留給誰的?」「水煮花生跟海帶!阿郎,不要以為我們沒看到!」

  郎老闆根本不予理會,逕自回去料理其他人點的東西。只不過,被說穿心事的他,嘴角微微上揚,是個有點自嘲的弧度。

  奇怪,真的遲到了。通常這種時候都已經吃完東西,很秀氣的在擦嘴、拿出皮夾準備付錢,而今天居然還沒出現。

  不動聲色地往巷口看了一眼。這一看,就看來了眾人熱烈討論的目標。

  夜色中,纖柔身影終於出現。本來七嘴八舌的男人們頓時都住了嘴。一片靜默中,她安靜走到習慣的位子坐下,對身旁暗暗流動的一切毫無所覺。

  「吃什麼?」老闆郎敬予依然面無表情,把一票粗人要吃的端上桌,一面擦著手,過來隨口問。

  「嗯……」今天的小姐有點閃神,發了一下呆,才說:「高麗菜炒麵好了。小盤就可以,謝謝。」

  隔壁桌的大老粗正一面吃牛肉炒麵,此刻一大口面差點哽住。他猛烈的咳嗽起來。「咳咳……高麗菜……」已經賣完了。

  結果,好一個郎老闆,半聲不吭,點個頭就回去起鍋炒麵--

  分明是藏私!好不容易緩過一口氣的客人明白過來,狠狠瞪了老闆一眼。

  只不過今晚的小姐心不在焉,沒發現老闆的特殊待遇,也沒發現已經比平常晚了半小時,周圍都還是原班人馬,一個也沒少。

  因為,她心情正爛。

  前男友不知道發了什麼神經,半夜打了好幾次電話給她,想跟她聊天。而程思婕在睡眠被打擾、心情被打擾、一切都被打擾的情況下,早上忍不住賴床,導致加班到更晚;不過反正也不想太早回家,免得聽到某人的聲音,心情又被破壞。

  其實解決的方法很簡單,就是把電話插頭拔掉或關掉答錄機就好了,到底她為何不這麼做呢?

  難道潛意識裏,她一直在等待什麼嗎?是不是那六百四十塊美金?

  還是,一句遲來的道歉?

  不,她深吸一口氣,挺胸坐直。要有出息一點,不要再用過去的錯誤懲罰自己。當下,該好好享用眼前熱騰騰的……咦?

  低頭一看,面前出現好大一盤炒麵,還有小菜!

  所謂小菜,不該就是「一小盤菜」嗎?面前這盤,也太大了!上面擺滿了水煮花生、海帶、豆幹絲、鹵蛋等等,甚至還有鹵牛肉片,簡直是飯店的水準。

  「心情不好?多吃一點。」老闆破天荒多說了幾個字。

  程思婕猛眨著眼,一時無法消化這突如其來的特殊待遇。

  固定來這兒吃東西有好一陣子了,偷看身材好的老闆,也是小小的、不為人知的秘密之一--反正這兒沒人認識她,也沒人注意她,老闆更是安靜得不像真人,非常安全。

  結果,今天是怎麼回事?

  「怎麼了?不合胃口?」老闆沒有放下東西就走,反而站在桌邊,濃眉一挑,涼涼的問。

  「不、不是。」程思婕趕快回答,尷尬得口吃。「只是……我沒點這個。」

  「送妳的。反正要收攤了。」

  老闆輕描淡寫的說詞引發四周一陣激烈的咳嗽抗議聲,此起彼落。

  奇怪,切那麼一大盤,還擺得整齊又漂亮,是當大家瞎了都沒看見嗎?跟收攤前隨便湊一湊送熟客的剩菜差那麼多!

  「不行,這不好意思。」程思婕堅持。「錢還是要算給你。」

  「那就十塊好了。」老闆滿不在乎的說,轉身回到攤子前,開始收拾。

  通常美女都是特權分子,早該習慣了才是;但程思婕不一樣,受寵若驚之余,依然不願意占這個便宜。她一向算得很清楚,絕不占人便宜。

  老闆顯然已經不想多說了,她只好向旁邊的人求助。轉頭問隔壁桌正在慢慢吃面、假裝沒在聽的客人。「請問你這盤小菜,多少錢?」

  隔壁的大老粗被突然一問,當場呆住,半天講不出話。

  「這盤四十啦。」同桌另一個面貌兇狠的粗工客人多嘴,探身過來踴躍解答。「你那盤喔,我看少說也要八十。」

  「哦,八十。謝謝。」程思婕受教,連吃也顧不得,先點頭開始算錢。

  「妳要不要先吃啊?面都要涼了。」

  說的也是。不吃的話未免太浪費。她感激地望了身旁看似兇狠、但還滿熱心的客人一眼,然後,開始認真解決面前的食物。

  等到她把一大盤的炒麵、一大盤「小菜」全部吃光之際,老闆已經在收拾桌椅了。這還真不容易,吃得她滿頭大汗,飽到差點站不起來。

  平常炒麵是六十塊,今天還要把豪華大拼盤的錢加進去,她算好了一百五給老闆。老闆只收了五十塊硬幣,把一百元紙鈔退回來。

  「老闆。」程思婕耐著性子說:「那樣不夠。」

  「我說夠了。」回答很酷。

  「可是……」

  「還有意見?不滿意的話,下次可以不要來。」老闆揮揮手,繼續收拾,竟是不想再理她的樣子。

  握著那張一百元紙鈔,程思婕第一次產生了無助的感覺。

  身邊人群已經漸漸離去,她竟是最後一個客人。畢竟,她今天故意讓自己加班到忘了時間,很晚才來;本來以為老闆該收攤關店了,沒想到不但等著她,還招待她比平常更豐盛的小菜。

  多日來的鬱悶在此刻突然煙消雲散。雖然酷老闆並不是很親切的樣子,程思婕依然心存感激。

  一點點的溫暖,一點點的在乎……這麼可貴。

  她猶豫了片刻,才說:「那不然,我幫你收拾好了。」

  老闆嘴角微微上揚,有點嘲諷,丟了一塊抹布過來她面前。「好啊,桌子擦一擦,然後椅子都疊起來。」

  他是壓根兒不信。客氣話罷了,一個穿著整齊窄裙套裝的時髦妙齡小姐,怎麼可能真的幫他擦桌子、疊椅子的?

  結果這個時髦妙齡小姐居然說到做到,二話不說,拿起抹布就擦,而且看起來相當熟練--別說這件事簡單,現在真的能把桌子擦乾淨,而手勢不像寫書法或撲蝴蝶的年輕女生,可不是隨便就能找到。

  郎敬予一面不停手地洗鍋洗碗,一面一直在瞄她;等把攤位整理得差不多時,她已經把桌子都擦乾淨、抹布洗好、椅子也都疊起來了。

  「謝謝。」他過去接手,饒富興味地加了一句:「原來,你真會做。看你平常的打扮跟樣子……真是看不出來。」

  程思婕正在撥攏有些散亂的發,聽他開口,整個人僵住,手舉在半空中,好象被雷打到,姿勢滑稽。

  他……會觀察她?不是從頭到尾都低頭料理、連話也不曾多說一個字的?

  眼看她呆若木雞、動彈不得的樣子,郎敬予扯了扯嘴角,輕描淡寫改變話題:「已經這麼晚了,不趕快回家?沒人等你嗎?」

  此言一出,程思婕皺了皺眉,好象突然被蜜蜂螫了一下。

  家裏就是沒有人等她,怎麼樣?

  「那……謝謝你的招待。」她的語氣轉淡,低頭。

  客氣道過謝之後,她不再逗留,轉身拿起自己的包包,背脊挺直,步伐堅定地離開。

  夜色中,有人又燃起了一根煙。嫋嫋煙霧中,一如往常地,安靜目送著優雅的背影離去。

  ☆☆☆? ?☆☆☆? ?☆☆☆

  其實,他注意她很久了。

  不能怪他,因為每天來來往往的客人裏,除了一票牛鬼蛇神般的熟客以外,就以附近工地的工人占大多數,再扣掉吱吱喳喳的學生,隔壁美容沙龍的阿姨……

  嘿,他也是正常男人,遇到順眼的適齡女子,多看兩眼有什麼不對?只不過是忙碌生活中一點小小的調劑而已。何況美女再多,對他來說根本毫無意義,他沒有多餘的心思跟時間去注意。

  週末,夜市比平常更加熱鬧。成雙成對的情侶牽著手逛街,逛累了就找地方坐下來吃點東西,還要甜甜蜜蜜的共吃一碗,你喂我我喂你,看了真是膩。郎敬予還是很酷的蒸著排骨盅、炒著面,心裏卻暗暗在懷念平常的客群。

  老粗們又怎樣!至少不會一顆鹵蛋你咬一半、我咬一半。實在太噁心!

  還有,就是會出現一些不太受歡迎的客人。比如年輕女孩結伴而來,嘻笑打鬧了大半天,公推一個出來搭訕,偏偏問題還相當之蠢。

  「老闆,再來一盤什錦炒麵,然後,還要你的手機號碼,可不可以?」說完,便一陣嘻笑。

  這幾個年輕女孩都已經是熟面孔,來過不止一回;郎敬予拿著鍋子,頭也不抬地回絕:「我每天都在這裏,找我不用打手機。」

  「可是你白天應該沒事吧?約你一起出去唱個歌,又不會很奇怪。」女孩追問。

  穿著短裙、黑色過膝襪的小女生絕對不超過二十歲,年輕的臉上卻有著濃妝,緊盯著郎敬予問。烏黑的眼瞳大到不自然,近看很像是假人,郎敬予皺起眉。

  「我白天都有事。」冷淡拒絕。

  「有什麼事?」亮麗少女不死心。「你有在別的地方擺攤嗎?在哪邊?跟人家講,我們可以去捧場!」

  郎敬予扯起嘴角,是個很嘲諷的冷笑。他根本連回答都懶。

  碰了釘子的小女生被晾在一旁,好一會兒才發現老闆根本沒有多說的意願。嘟著嘴,很不甘願地走回座位,同伴們嘻嘻哈哈嘲笑著她的失敗,肆無忌憚。

  「小氣鬼,只有晚上工作,白天為什麼不能出來玩?」還在嘀咕。

  「人家說白天有事嘛!他的身材看起來像模特兒,我猜白天是兼差模特兒。」

  鬼扯。乾脆說他是牛郎算了。

  「模特兒沒有這麼壯的,我覺得是工人。」

  是,工人一天干了十二小時的粗活,下工之後還能開店賣吃的,體力未免太好。

  「啊!我知道了!」一個尖銳的嗓音喊起來。「他一定是名廚世家,為了要磨練技術,才故意開一個小店在這邊!」

  郎敬予聽不下去了。他把切到一半的小菜丟下,手上還拿著切菜刀,走到四隻麻雀旁邊,冷冷問:「吃完了沒?」

  四雙眼睛瞪得大大的。她們早些時候叫的芋頭排骨,連碰都還沒碰,湯都涼了。

  「你把手機號碼給我,我才要吃。」好半晌,剛剛失敗的女孩決定捲土重來。

  「你錢已經付了,要不要吃隨便你。」回答得毫無溫度,線條剛硬深峻的臉上則是毫無表情。「不吃請離開,還有客人在等位子。」

  「你好凶喔!幹嘛這麼酷,我只是想跟你做個朋友嘛。」委屈撒嬌。

  郎敬予依然門神一樣矗立在桌邊,手上的菜刀映著燈光,閃爍冷光,氣勢驚人。

  終於,那股氣勢逼得年輕女孩知難而退,勉強喝了兩口湯之後,悻悻然離開。

  每隔幾天,類似的搭訕戲碼就要上演,也難怪熟客會取笑他是男性版的檳榔西施了。

  他真的非常、非常懷念平常的客人,尤其是一句廢話都沒有、準時出現、點了東西一定吃得乾乾淨淨的那位小姐。

  秀氣、文靜、成熟、大方。這就是他欣賞的類型。郎敬予已經受夠天真無邪、單純可愛到令人髮指的小公主或小辣妹了。

  所以,她來的時候多看兩眼,真的不為過吧。他又忍不住想歎氣,下意識抬頭,習慣性地往路口方向望望。

  看什麼看!今天是週末,她又不會來。郎敬予訕笑著自己的愚蠢。

  忙了一個晚上,人潮還沒有散去,他手邊的材料卻已經差不多用完,可以準備關門了的時候……

  「什麼嘛!程思婕,你居然帶我們來吃路邊攤?」尖銳的嗓音劃破夜空,嘈雜的巷道內都被震得安靜了幾秒鐘。

  「看完電影都這麼晚了,你們又堅持要吃東西,不吃這個,吃什麼?」一個熟悉的好聽嗓音響起。

  郎敬予猛然抬頭,赫然發現是那位優雅大方的「熟客」程小姐。

  她不再是平日上班的規矩端莊穿著,而是一身輕便。緊身上衣、牛仔褲配高跟鞋,青春洋溢中帶著點帥氣。

  此刻她身旁還有兩三名友人,打扮得很時髦,男生的垮褲垮到快要掉到地上,他們都正用譴責的眼光瞪著她,好像路邊攤、小吃店是什麼罪大惡極的場所似的。

  「我肚子餓了,我要吃東西。你們不想吃的話,可以先走,再見。」說完,高跟鞋敲出清脆腳步聲,程思婕筆直往面攤走過來,竟是不再理會她的同行友伴。

  「喂!你站住!」被拋在後面的女生氣得猛跺腳。「我表哥叫你招待我們,你怎麼可以這樣!」

  「我已經帶你們逛了一下午,請你們吃了晚飯、看了電影,我想應該夠了。」她依然不疾不徐地說著。

  在她的精密計算中,當初在美國讀書時,和這個「表妹」有過來往,一起吃過飯,讓表妹順路接送過兩次;而這單薄的人情,今天應該也算還完了。

  只見程思婕腳步不停地走到小店前,對郎敬予微微一笑,熟稔問著:「老闆,晚安。還有炒麵嗎?」

  「有。不過沒有高麗菜了,有韭菜,怎麼樣?」他知道她愛吃的是高麗菜,但,今天沒料到她會來……

  「我不喜歡韭菜耶。」她皺眉苦思。

  「我幫你炒個什錦面好了。」郎敬予很快地說,一面不停手地已經開始料理。

  「好,謝謝。」她笑著道謝,到旁邊去坐。

  「程思婕!你過來!」之前被拋下的女生還在頓足大叫,隔得遠遠的,好像不敢過來似的。「我們要去PUB喝酒,快點帶我們去!不要吃那麼髒的東西好不好!我們不敢吃啦!」

  「往前面走五百公尺到馬路上,可以叫計程車。」她指點他們。「不知道哪家夜店好的話,打電話問你表哥,他非常清楚。再見。」

  「程思婕!You suck!」女生氣瘋了,尖嗓子開始大罵,而且還是一連串的英文,讓路人聽了都傻眼。

  程思婕卻充耳不聞,根本動都不動,一心一意等著她的什錦炒麵。

  那個站在遠方狂吠的辣妹大概是國外回來的,加上助陣的友人,英文流利又大聲,越罵越離譜,已經開始引起注目了,甚至有幾個閒人停步想看熱鬧。

  是郎敬予聽不下去,把手上的鍋鏟往桌面一摔,大喝一聲:「閉嘴!聽不懂是不是?那好,shut up!」

  惡人都沒膽,那個潑辣女果然被嚇得閉嘴,大氣都不敢出。

  「走了啦,幹嘛跟這些人說下去。」一直站在旁邊的垮褲男此刻勸著,低聲嘀咕了一串英文。

  郎敬予冷冷看著他們。煙霧彌漫中,他像門神一樣,高大、強悍,凜然的氣勢令人膽寒。

  三名貌似ABC的假洋鬼子這才識相離去,邊走還邊回頭,用仇恨的眼光瞪著程思婕。

  等他們終於離開,一小盅排骨湯、一大盤熱騰騰的什錦炒麵也上桌。滿滿都是青菜、豆芽、豆皮……豐盛得嚇人,令人食指大動。

  「謝謝。」程思婕再度道謝,眼神充滿感激。不只感謝他收攤前的大放送,也感謝他的仗義執言。

  郎敬予揮揮手,要她不用在意,然後一反常態地,他沒有走回料理台前,反而拉了把椅子,在她旁邊坐下。

  「剛剛罵人的,是我……我以前『朋友』的表妹。」程思婕覺得有必要解釋一下,卻說得好笨拙。「她從小在美國長大,比較……比較……」

  「比較白目一點?」郎敬予鼓勵似地接下去。

  她噗哧一笑。「不是啦。我是要說,他們講慣英文的,中文比較不好,有時會亂講話,請不要介意。」

  「那真沒用,一種以上的語言就講不好了。」郎敬予拿出一根菸,不過很有禮貌地沒有點,只是拿在手上。他涼涼地說:「現在中、英文都講得好的人很多。」

  旁邊緊臨的店家是賣牛仔褲的,老闆剛剛也聞聲出來看熱鬧。他腆著個中廣的大肚子,腳上是夾腳拖鞋,嘴裏叼根牙籤,晃過來插嘴。

  「對啊,英文有什麼難的,以後搞不好連攤販都要考全民英檢了。我們也是要做外國人生意的。」

  「How much?」程思婕忍不住淘氣,指著掛在店門口的牛仔褲問。

  「Five hundred dollars a pair。」胖老闆立刻回答。

  程思婕大樂,笑得眼睛都眯得不見了。「老闆你好厲害。」

  「不是開玩笑的。」被小姐一誇,胖老闆驕傲得抬起下巴,不可一世的樣子。

  「剛剛應該讓你跟她們對罵的。」郎敬予也扯起嘴角。

  被當女傭、免費伴遊給奴役了一下午的程思捷,此刻終於放鬆了,心情也輕快、自在了起來。

  湯頭鮮美,麵條爽口,配料又多又豐盛,熱呼呼的吃下肚,不但撫慰了空虛的胃,也溫暖了全身,真是人生一大樂事。

  「這面看起來真好吃。」牛仔褲店的胖老闆終於忍不住嘴饞,指著程思婕吃得好香的面說:「阿郎,我也來一盤好了。」

  郎敬予一手持菸,一手支著頭,慵懶拒絕;「沒了。就那一盤。」

  程思婕低頭吃面,不敢看胖胖老闆失望加嫉妒的眼神。熱湯入口,心頭一絲甜意偷偷升起。

  她就知道……來這兒,一定有專屬於她的好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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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8 00:10:11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後來,程思婕發現,她常常有股衝動,想學酷酷的郎老闆大吼「閉嘴」。

  比如說,出席「精英會」的時候。

  精英會,顧名思義,號稱去參加的都是精英;說穿了,也就只是一群同學、朋友找機會一起吃吃喝喝、聊聊天的聚會罷了。

  因為成員都是國外回來的,所以交談的主要語言是英文;這就夠讓人心浮氣躁了,加上堂而皇之自稱是精英,言談舉止間,傲氣逼人而來。

  程思婕本來並不屬於這一群;畢竟她家境只是小康,除了出國讀書的兩年之外,也沒有常用英文的習慣,所以參加聚會時,總是渾身不自在。

  既然如此,又為何要來呢?

  原因很簡單,就是輸人不輸陣。


  這是逞強。沒錯,誰叫她的前男友是個所謂的名人,從交往之初,周遭朋友都在看好戲,看她哪一天會被甩掉,又要上演一出現代「花系列」,為大家的生活增添一些話題、笑料與情趣。

  這群旁觀者回國度假或工作時的聚會,程思婕若不美豔光鮮登場的話,躲起來哭、試圖自殺、自殘毀容、狂吃變成大胖子或厭食變成骷髏頭……五花八門的傳言就會立刻出現,隨風吹散。

  所以好強如她,雖然覺得這聚會很蠢,自己也蠢,但收到通知時,還是會認真打扮,亮麗登場。

  就像為了今晚,她還特別買了漂亮昂貴的名牌當季新鞋,搭配好衣服和皮包,精心化了妝才赴會。

  新鞋的宿命就是咬腳,當她站在富麗堂皇的飯店套房裏,手持一杯紅酒,餓得肚子咕咕叫,腳痛得快要站不住時……臉上還要維持一個矜持的微笑,心裏卻已經學郎老闆大吼過不知道多少次的「閉嘴」或「Shut up」了。

  滿場飛舞的,都是流利的英文。男的帥、女的美,天之驕子們交流著最近又去了哪度假,工作所需飛了哪些城市,賺了多少錢,買了什麼跑車,誰和誰在一起,誰和誰又分手了……好幾年下來,場景從國外移到國內,人物跟話題卻幾乎沒變。

  這就是所謂的「精英」嗎?

  「嗨!思婕,你也來啦?」高亢的招呼聲在她身後響起,程思捷立刻頭皮一麻。這就是今晚最想遇到、也最不想見的人!她前男友的表妹。

  不過,她可不會膽怯脫逃。她一向正面迎戰,絕不退縮。

  此時,「表妹」正用所謂很「洋派」、很誇張的語氣,不懷好意地招呼著。「我以為啊,你轉變口味,現在都改吃路邊攤了呢。」

  被這尖嗓子一喊,他們周遭的人都豎起耳朵,眼睛裏燃燒起八卦的火焰。

  有好戲!好戲要上場了!

  程思婕緩緩轉身。

  先好整以暇啜了一口紅酒,

  「是啊。如果你像看電影、逛街、喝茶一樣都乖乖跟著我的話,你已經吃到超好吃的臺灣名菜了。可惜……」程思婕不慌不忙,語帶惋惜。

  「你什麼意思?!你是說我都死賴著你嗎?拜託,誰要你帶啊!」表妹的腦筋並不是太靈光,三兩下就被氣得直跳腳。「我是看在我表哥的份上……他人真的很好,跟你分手以後,還會關心你耶!」

  人這麼好,為什麼會劈腿?劈腿就算了,還謊言不斷、惡意隱瞞,厚顏無恥地繼續讓她打理雜務、支付必要的支出?程思婕很想翻白眼。

  「那就請你轉告你表哥,我現在過得很好;也請代為問候他與他的新歡,祝他們百年好合,白頭到老,才不辜負我的成全,不是嗎?」

  清脆俐落的話聲剛結束,周遭看熱鬧的氣氛,更像是火上加了油,越發火熱。

  大家都知道程思婕一向強悍,沒想到跟男友分手後絲毫沒有可憐樣,這段話說得真是一針見血,大膽到嚇人。

  某表妹已經氣得滿臉通紅,口不擇言了。「他們一定會!他的新女友又漂亮又溫柔,什麼都比你好!選物件當然要越選越好,哪像你,現在淪落到跟地攤老闆混在一起!」

  「是小吃店,不是地攤。」程思婕不慌不忙地糾正。

  「管你是什麼!反正,跟你很配啦!」護兄心切的表妹,眼看程思婕毫無退讓的打算,反而不敢戀戰,撂下狠話之後就跑了,落荒而逃。

  向鬥來都是這樣,惡人還需惡人治。

  程思婕使命達成,女王般地環顧一圈,然後,踩著優雅而矜持的步伐,穿越眼睜睜看著她的人們,神色自若地走出了水晶燈下,這個華麗又嘈雜的世界。

  望著她高傲的背影,誰也想不到,五分鐘之後,她會一個人在飯店對面的小公園獨坐。長椅上,只見她彎腰把臉埋在手裏,全身無力,連頭都抬不起來。

  剛剛的對峙,其實已經耗去她所有的元神。

  真是累死了……

  腳步聲接近,有人慢慢走過來。然後,爽朗的取笑聲響起:「這樣就不行了?真沒用,我以為你已經百毒不侵了呢。」

  「你有來啊?剛沒看到你。」聽嗓音就知道,是老朋友羅可茵,所以程思婕根本沒抬頭,悶悶地招呼。

  羅可茵和她,大概是最不精英的精英會成員吧。不過,至少程思婕的外表還努力武裝過,羅可茵就完全不在乎了。照慣例只穿著簡單的襯衫跟長褲,連皮包都沒帶,瀟灑得要命。

  健康陽光、帶點帥氣的女子,此刻正一臉好笑地望著好友。

  「你沒看到我?我可是從頭到尾都把你跟『表妹』的唇槍舌劍看在眼裏呢。」羅可茵在她身旁坐下,拍拍她的肩,忍著笑說:「你把人家講得臉色發白,逃之夭夭,應該要很得意才是,怎麼出來就變成這樣?」

  「跟那種人吵嘴吵贏了,也沒什麼好得意的。」程思婕重重歎了一口氣。「可茵,我是不是很幼稚?」

  羅可茵很有個性的濃眉皺了皺,故作苦思狀。「我該說實話嗎?」

  「你真的是來安慰我的嗎?!」程思婕氣得動手槌她。

  「當然不是。我只是在裏面待得氣悶而已。」羅可茵有點無奈。

  「這麼勉強,那你幹嘛來?前幾天問你,你明明說不會來的啊。」看著好友無可奈何的表情,程思婕恍然大悟。「又是你們公主拖你來作伴?」

  「別那樣叫她,你知道湘柔不是那種人。」

  「她不是才怪。」說到這位共同的朋友「公主」趙湘柔,本來如洩氣皮球似的程思婕立刻又有精神了,一雙美麗閃亮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全世界都知道她最愛占你便宜了,偏偏你這人又忠厚老實兼好拗……幹嘛忍耐啊?我幫你去教訓她。」

  「你省省吧。」羅可茵噗哧一笑。「一天到晚要教訓人,你累不累啊?」

  這也是她們為什麼能成為好友的原因。程思婕看似時尚亮麗,但其實骨子裏就是個俠女投胎,特愛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對於看不順眼的人或事,一定會出口或出手教訓。得罪過不少人是真的,但也為她贏得了不少堅定的友誼——比如特地出來關心的羅可茵。

  「那個女人就是欠教訓……」精英會裏面,欠教訓的女人實在太多了。

  「一個晚上教訓一個女人夠了,你今晚把Jacky的表妹電得金光閃閃,配額已經用完,下次請早。」羅可茵笑著起身,還拉她一把。「剛剛裏面的什麼鬼米其林大廚做的點心根本不夠我塞牙縫。走,我們去吃點東西吧。」

  程思婕偏頭,懷疑地看了看好友。「你想吃什麼?」

  好友笑得更開心了,眼中閃爍著有點賊的光芒。

  「當然是要吃『好吃的臺灣名菜』。」羅可茵還故意引用程思婕之前說過的話。「如果是帥哥煮的,更好。」

  「羅可茵!」被取笑的程思婕頓足,死都不肯前進,卻硬是被拖走。

  「走吧,別害羞了,我已經好奇很久,今晚一定要好好瞻仰一下這位老闆。」

  ☆☆☆? ?☆☆☆? ?☆☆☆

  又是一個忙碌的週末夜。

  郎敬予其實已經很累了,但客人如流水般的來了又來,即使有幫手,也忙到沒時間休息。正在揮汗料理時,突然,他覺得周遭的空氣有了微妙的改變。

  人聲車聲還是嘈雜紛擾,但,就是有一種很難解釋的感覺,讓他敏銳地發現,某人來了。

  果然,一抬頭就看見了「某人」。今天她身邊還帶著朋友,不是上次那個驕縱蠻橫的ABC女,而是一個打扮素淨中帶點英氣的女生。

  兩人往這邊走來,程思婕腳步有點不穩,走得高高低低的。

  待走近了,郎敬予才發現,程思婕今天非常漂亮。貼身的小洋裝顯露出她姣好的身材,看起來很昂貴的配件與皮包在她身上一點也不突兀;加上微亂的嫵媚長髮、精緻的妝容……完全就是個千金小姐。

  不過千金小姐絲毫沒有架子,到他面前,還沒開口招呼,就先給了他一個毫不保留的笑容。

  那笑容,該怎麼說呢……說美得像花未免太俗氣,在郎敬予看來,最恰當的形容,就像是在燠熱的夏夜裏,吹來一陣帶有淡淡茉莉香味的涼風。

  「嗨。」她的招呼很簡單,笑意盈盈。

  郎敬予的回應也很簡單,嘴角一扯。「老樣子?」

  「嗯。」點頭。

  就這樣,她心滿意足地拉著朋友走到老位子坐下,像小孩子一樣,滿心歡喜地期待著熱騰騰的美食上桌。

  快手快腳料理好她吃慣的面、湯以及招待的小菜,郎敬予端過去時,她還起身要來幫忙拿;結果站不穩,還差點跌倒。

  「你坐吧。怎麼回事?」

  「鞋子……」程思婕不太好意思地吐吐舌,又閉口了。

  她的高跟鞋美而無用,忍了一個晚上下來,現在根本像是酷刑折磨。郎敬予只是看了一眼,沒多說。

  炒麵香,芋頭排骨更是好吃,而旁觀者羅可茵除了吃,也免不了細細觀察;越看,她唇際的笑意就越明顯。

  「可茵,你笑什麼?」有人發嬌嗔了。

  「沒什麼啊,只是覺得很好吃而已。」羅可茵故意說。

  這個老闆,還真不是普通人物。身材、氣質、長相……都稱得上優質。尤其和程思婕的互動,那種無法形容的默契……硬要說是老闆與熟客也是可以啦!但看著身旁好友甜蜜的笑意,羅可茵心頭可是雪亮。

  「真的很好吃吧?我就說嘛,某些笨蛋是不會瞭解的,還是你識貨。」程思捷得意得很,好像東西是她煮的一樣。

  「哪裡。比不上你識貨。」羅可茵湊過去,壓低聲音:「老闆是好貨,難怪你一天到晚跑來吃東西,我看根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說完,有人又被搥了。羅可茵毫不在乎地大笑起來,而程思婕的臉紅了,不知道是不好意思,還是被熱氣蒸的。

  「怎麼了?」好貨老闆端了盤招待的小菜過來,往桌上一擱,順手拉過椅子坐下,熟稔得像是天經地義。

  「沒事,不用管她。」她瞪了羅可茵一眼。羅可茵舉手作投降狀。

  「晚上出去玩嗎?打扮得很漂亮。」他們已經進步到閒聊的程度了。郎敬予拿了根菸,不過依然沒抽,閑閑地問。

  程思婕笑得更甜,只因為他注意到她的打扮了。

  而旁觀者看在眼裏,又是感慨,又是擔心。羅可茵深知好友的個性。長了一張聰明臉孔,有時卻笨得可以,尤其是喜歡上一個人的時候,更像是瞎了似的,勇往直前到令人捏一把冷汗的程度。

  從上一次戀情失敗至今,也快滿兩年了。相較於之前的消沉喪氣,程思婕能重新恢復精神、甜美的笑容能重現,當然是很好的事。

  但,對象為什麼是小吃店老闆呢?

  不是說面攤老闆有什麼不好,只是……

  「老闆,請教一下,你在這邊開店做生意,很久了嗎?」羅可茵決定要盡一點朋友的職責,探聽探聽。

  郎敬予沒料到這個笑笑的朋友開口如此直接,愣了愣,隨即扯起嘴角。「不算久,但也有幾個月了。」

  「是嗎?!才幾個月?我以為很久了呢。」結果是程思婕大吃一驚。這兒不是賣芋頭排骨的老店嗎?

  羅可茵暗自搖頭。就知道她一定毫無概念。

  「那……開小吃店,很辛苦吧?」

  開店當然辛苦,實在無法想像嬌嬌女如程思婕,可以從美商銀行下班之後,換下昂貴的套裝,卷起衣袖來幫忙賣小吃。

  呃,是不是想太多了?羅可茵在心裏暗笑自己的多慮。

  「還好。也沒打算做長期。」郎敬予涼涼地說,輕描淡寫地拋下炸彈一枚。「這不是我的店。我白天工作很忙,這一陣子只是幫人照顧而已。」

  此言一出,兩名女性都呆掉了。

  「你只是來幫忙的?那手藝怎麼會這麼好?!」程思婕的提問一點重點也沒有。

  「你白天有工作?」旁觀者清,羅可茵的問題比較有建設性。

  「很奇怪嗎?」郎敬予還是笑笑的,沒有多解釋,起身離開。

  望著老闆帥氣的背影越走越遠,程思婕忍不住喃喃自語:「太誇張了,當副業也這麼認真,還做得這麼好。」

  語氣中的崇拜之意,清楚到令人無法忽視。

  「思婕。」好友用異常正經的口氣打斷她,讓程思婕詫異回頭。

  兩人對看幾秒後,程思婕越來越困惑了,大眼睛眨了眨。「怎麼了?你表情好嚴肅喔。面不好吃?排骨湯不合你胃口?」

  「不要管湯了。那不是重點。」羅可茵簡直想歎氣。真的,她這個好友完全在狀況外,或者該說,又要開始發病了。

  這種病,簡單來說,就是「一栽進去就變瞎子」症候群。光看她一直跟著人家背影轉的眼神也知道,這位小姐,已經又快掉進去了。

  「那重點是什麼?幫我劃一下。」虛心請教。

  「你跟郎老闆……你……你們……」話到口邊,羅可茵斟酌著,不知道該從何問起。「好吧,你有什麼打算?」

  照理說,程思婕應該大笑三聲,然後俐落反問:「來吃宵夜而已,要有什麼打算?」那事情就好辦。

  不過,她卻開始結巴,臉蛋還泛起可疑的紅暈。「我、我只是……我沒有……」

  羅可茵還是歎氣了。「思婕,你確定要跟這小吃店老闆交往嗎?」

  程思婕安靜了下來,專注地望著好友。夜色中,她的臉蛋精緻而亮麗,烏黑的眼眸流露一絲不解。

  「他剛剛說,這不是他的店。」半晌,程思婕才回答。「而且就算是,那又怎麼樣?誰規定小吃店老闆不能當朋友的?」

  完了!這句話一出現,羅可茵就知道情況不妙。

  當初這位小姐被花花公子狂追的時候,面對眾人的好心勸告,也是一臉詫異地反問:「花心又怎樣,我們只是談得來的朋友,這樣不行嗎?」

  然後,看看結果是什麼!

  「思婕,你聽我說。這個老闆,我覺得他——」不死心的羅可茵正要開口,卻被再度出現的帥氣身影給打斷,只好硬生生把話吞回去。

  從隔壁店家回來的郎敬予,閑閑晃了過來,把手上的夜市名牌——紅白塑膠提袋交給程思婕之後,轉身又走開了。

  從那淡然的表情中,羅可茵完全看不出這位郎老闆在想什麼,又有什麼反應。

  程思婕要跟這麼深沉的男人交手……呃,情況不妙。

  「這是什麼?」笑著問的程思婕一打開袋子,臉上的笑意就更深了,簡直像看到什麼珍貴的寶貝、價昂的名牌限量品一樣,眼睛都亮了起來。

  她從袋子裏拿出!二十塊一雙的塑膠拖鞋。

  他注意到了!

  注意到她的腳快殘廢,注意到她整晚都走不穩、站不久,只為了腳上那雙已經名列兇器排行榜前幾名的高跟鞋!

  輕描淡寫的貼心,像是冬夜裏的熱湯,讓人由內而外暖起來。

  喜孜孜脫下昂貴精緻的高跟鞋,程思婕毫不猶豫地套上紅色塑膠拖鞋。抬起頭,給了他一個感激的微笑。

  笑容那麼甜,讓身旁好友忍不住又再度長長歎了口氣。

  看來……大勢已去了。

  ☆☆☆? ?☆☆☆? ?☆☆☆

  「咦?小姐還沒來?」

  最近幾天,這句話已經成了胖胖紀老闆過來串門子時的慣常招呼語。

  聞言,郎敬予也照慣例裝作沒聽見,自顧自繼續做他的事——不,不是蒸排骨或炒麵,也不是切菜,而是翻閱桌上的雜誌,一面閑閑抽著菸。

  平心而論,他並不是俊美到搶眼的帥哥,但渾身上下充滿一股自在篤定的氣質,讓他與眾不同了起來。

  「倒是你,又不用你幫忙了,還來作什麼?」胖老闆拉把椅子,在他身旁坐下,順手拈了一塊桌上盤子裏的豆幹,大方偷吃。「嗯,鹵得還不錯。我看你妹夫一個人照顧得來啊,你應該可以放心了吧?」

  「沒什麼不放心的,這本來就是他們的店。」郎敬予涼涼地說。

  「那奇怪了!既然很放心,你幹嘛還每天來坐鎮、監督?」

  「我不是來監督。」

  胖老闆套出真心話,大樂之餘,立刻做出恍然大悟的樣子。「那真的就是來等小姐的嘍?早說嘛。」

  郎敬予拒絕作答。

  這家賣芋頭排骨的老店,本來跟他沒什麼關係,而是他妹夫家開的。但當妹夫的父親住院開刀、妹妹又懷孕快要臨盆時,求助無門,大舅子郎敬予只好出面幫忙。

  結果這一幫,就幫了四個多月。白天工作,晚上來接手小吃店,讓妹夫可以回家照顧老小。直到妹妹平安生下小孩,早就坐完了月子,妹夫父親的傷口也完全恢復之後,才把擔子從郎敬予肩上接回去。

  「沒看過這麼疼妹妹的,你自己工作都那麼忙了,晚上還來加這種辛苦班。」胖老闆收起戲謔的神色,語重心長地勸說著:「你爸走了之後,就看你拚命賺錢,根本沒休息過,人又不是機器。阿郎,你也要三十了,該為自己打算打算了吧?別老是顧著家人,反而忘了自己。」

  郎敬予聽是聽見了,但是不回應,低頭逕自口看雜誌。

  胖老闆歎氣。「你這脾氣從小就這樣,真不知道是好還是不好。大家老鄰居了,沒什麼好抱怨的;不過如果要追小姐,喏,比如那個程小姐,你就不能繼續這麼悶下去,這樣不會成功啦。」

  「人家怎麼可能看上我。」有點反應了,嘴角微微扯起,是個自嘲的弧度。

  這反應很耐人尋味。居然不是撇清或否認,而是說人家不見得會看上他……

  機不可失。胖老闆抓住郎敬予的手臂,很認真地說:「這很難說。阿郎,你想想看,如果今天性別對調,你是面攤西施,她是事業有成的白領,每天為了你來吃面的話,那結局一定是很贊的啦,就是電視上演的那種好看的愛情戲啦!」

  「可惜,我不是面攤西施。」

  「比喻而已嘛。」胖老闆勉勵道:「你又不是沒有工作,而且還做得有聲有色,絕對配得上人家。」

  郎敬予還是搖頭。「太嬌了。我身邊這樣的女人還不夠多嗎?」

  說完,他起身準備離開。不管是不是在等人,都已經這麼晚,他也該回去了。

  把握機會?郎敬予笑了笑。美麗精緻的藝術品通常都要小心擺在展示區,連碰都碰不得,純欣賞就好,根本不能想太多。

  何況幾天前程思婕帶朋友來那次,光看她朋友打量、評估的眼神,後來還對著程思婕耳提面命,諄諄教誨訓話的樣子,猜也猜得出來是在講什麼。

  那之後,程思婕就沒出現了。

  失望嗎?確實有一點。但郎敬予很快就清醒。他根本沒有時間、精神去應付另一個千金小姐。畢竟,像他自己說的,他身邊這樣的女人還不夠多嗎?他母親、他妹妹……都是啊。

  「要回去了?」妹夫正在低頭料理客人點的菜,斯文的臉被熱氣蒸得紅紅的,一面客氣招呼著大舅子。

  郎敬予沉默地看著妹夫。若不是因為這男人非常疼老婆,郎敬予當初絕不會同意自己的妹妹嫁給一個家裏開小吃店的平凡男子。

  「大哥,我把你的東西都收好了。」妹夫用下巴示意要他看旁邊的兩個大袋子,不太好意思地笑笑。「這些都是你慣用的廚具。連鍋子都讓你自己帶過來,真是麻煩你。這段時間謝謝你了。」

  「反正放家裏也沒人用。你要不要留著?」郎敬予問。

  「不用了,謝謝。我用自己的比較順手。」妹夫又尷尬地看了他一眼。「而且東西堆太多、太雜,小芬會生氣。」

  郎敬芬是個只會發號施令的無用元帥,意見很多,行動力卻是零。也多虧他妹夫脾氣好,百般容忍。

  事到如今,除了開店這點辛苦了一些以外,郎敬予不得不承認,他妹妹能嫁到這老公,真算是運氣好;換成一般的男人或小開,大概早就已經吵架吵到翻天了。

  不再多逗留,他提起袋子,準備離去。這幾天看下來,妹夫一個人加上白天雇來幫忙的小妹,應該忙得過來,他可以放心了。從此之後,可以專心自己的工作,晚上回家就看看書、看看電視、跑個步、休息……

  是,通通是自己一個人,但,那又怎麼樣?

  正待舉步,卻又習慣性地抬頭望了一下。

  而胖老板正對他猛偏頭、揮手,外帶擠眉弄眼、歪嘴使眼色。若不是老闆胖到中風了,就是在叫他看!看什麼呢?

  看夜色中,一個娉婷的身影,正往這邊走來。

  還是一樣套裝、高跟鞋,渾身上下散發著粉領貴族的時尚氣息。

  她遠遠看見他,臉上那帶點疏離的表情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能融化人般的甜美笑意,仿佛看見他是全世界最開心的事,忍也忍不住地想笑。

  一瞬間,什麼都不見了。惱人的現實、兩人之間的差距、她的個性、他的處境……通通都淡成了背景。

  郎敬予第一次發現,原來心跳猛然加快的感覺是很刺激的,好像在搭雲霄飛車;等著她走近開口的這幾秒,就有著仿佛爬上最高點,即將要加速往下猛墜的窒息感。

  「嗨。」招呼好簡單,以甜甜的笑意相佐。

  郎敬予也扯起嘴角笑了笑,沒有說話。

  「你有幫手啊?是新找的?以前都沒見過。」她好奇地望瞭望。

  「不,我才是他的幫手。」定了定神,郎敬予淡淡開口。「而我已經幫完了,從明天起,我不用來了。」

  程思婕眨著眼,一時之間,好像無法消化這幾句話的意思。

  「你說,明天起,你不會在這裏了?」

  朗敬予點頭。

  「那……那怎麼辦?」她茫然地問。

  此刻的她,突然變成像單純的小女孩,一點也沒有平日精英俐落的模樣。

  她真的愣住了。沒想到出差幾天回來,居然風雲變色。本來滿懷欣喜地來吃面,把好友羅可茵的分析跟告誡都拋在腦後,沒想到居然是這樣的「驚喜」等著她。

  「沒怎麼辦。」郎敬予聳聳肩。「以後就是換成這位老闆幫你煮東西吃。他叫秦宗德,這店傳到他已經是第四代了,手藝很好,你會喜歡的。」

  「可是……那就不是你煮給我吃的了。」她的茫然神色令人心軟。「你現在就要走了?」

  沉吟片刻,郎敬予還是硬著心腸,點了點頭。

  遲早要走的,何必再多生枝節?只不過是一碗芋頭排骨湯、一盤面而已,誰煮都一樣吧?

  「對啦對啦,他現在要把東西拿上車,小姐,你幫他一下嘛。」眼看就快沒戲唱了,郎敬予很可能就這樣走掉,胖老闆本來在一旁拉長耳朵偷聽的,聽得心急如焚,終於聽不下去,一個箭步過來要力挽狂瀾。

  只見五短身材的胖老闆很敏捷地隨手從旁邊袋子裏抽出一支鍋鏟,塞到程思婕手中。「就這個,你幫他拿吧。」

  好幾雙眼睛盯著那輕若鴻毛的鍋鏟。此刻,鍋鏟的身價卻重如泰山。

  究竟,老是愛耍酷的郎敬予會有什麼反應?而被大家當女神般遠遠仰慕著的程思婕,又會怎麼做?

  夜色中,燉好的排骨湯、麵食、滷味的香氣輕輕飄送,小吃街一如往常地人來人往,談笑聊天的話聲搭配著背景的車聲,是個很平常的場景。

  終於,有人開口了。

  「那……」是程思捷,她小心翼翼地舉著鍋鏟,對郎敬予說:「我幫你,好嗎?」

  望著她白嫩玉手,郎敬予微微皺著眉,有點無可奈何的樣子。

  「來吧。我車子停在週邊,要走一段路。」終於,他讓步了,輕鬆提起兩大袋,轉身領她走。

  程思婕連忙跟上,手中依然緊緊握著那救命的鍋鏟。

  「你家……往哪個方向?如果順路的話,可不可以送我……」在他身後,她小小聲追問。話雖然沒說完,其中包含的含蓄期待,卻清清楚楚。

  晚風輕拂而過,其中仿佛有誰的歎息聲,幾不可聞。

  可能是身後眾人的讚歎聲吧。從背影看,真是郎才女貌,一對璧人哪。

  這麼好的機會,郎敬予若不懂得打蛇隨棍上,那真是呆呆呆……呆到極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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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8 00:10:33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程思婕變了。

  身為外商銀行信用卡部門的行銷人員,她每天光研究新的方案跟促銷合作計畫就焦頭爛額了;加上開不完的會、跑不完的應酬跟發表……加班,絕對是家常便飯。

  不過,最近她加班的次數越來越少。就像今夜,才七點不到,她就已經準備要離開辦公室了。

  是「準備」沒錯,可不是包包提了就走,還有很多準備工作的。

  在明亮的洗手間裏,程思婕遇到剛好進來的主管,也是她在美國讀書時的同校學姐時,對方眼睛閃了閃。

  「晚上有約會?」學姐主管一面洗手,一面笑問。

  要離開公司前還補妝,那一定是下班還另有節目。正在對鏡認真整理儀容的程思婕,好像做壞事被抓到似的,非常心虛。

  是,她是要去約會。若下班只是直接回家的話,何必整個化妝包都攤在洗手臺上。粉餅、眼影、腮紅、唇蜜……一樣都不缺,要補得若有似無卻容光煥發,這可需要多年的練習與高度的技巧。

  水聲乍停,主管的視線落在化妝包上,正在對鏡小心清理睫毛膏痕跡的程思婕明明應該目不斜視,卻一直偷眼瞄著學姐主管,看她有什麼反應。

  「我就覺得這香味很熟悉。」主管鎖定了形形色色化妝品中的某一樣,笑容擴大,畫得又細又美的眉往上一挑,眼神裏帶著揶揄。「J-Lo的Glow?」

  此言一出,程思婕的臉不用補腮紅,蓑馬上就湧起自然紅暈。

  有在用香水的人都知道,由翹臀大明星J-Lo推出的自創品牌香水不見得頂級,但這支曲線優美的香水Glow,正是所謂的「獵男香」。傳說男人只要聞到就手到擒來,簡直比古代大俠使用的迷魂香還厲害,堪稱是現代春藥。

  而要去約會前使用這香水輑辣遷遰,敳斠斡旖目的可是清清楚楚!

  「八卦是真的?你交新男友了?」主管笑問。

  「還沒有啦。」程思婕敷衍過去,趕快改變話題。「學姐,我以為你結婚生子之後,就跟精英會沒來往了,怎麼還是聽得到八卦?」

  「我是金盆洗手了沒錯,不過,那不代表八卦不會傳到我耳中。別忘了我們還有已婚組的聚會。」學姐慢條斯理地擦幹手之後,還用洗手臺上的高級乳液保養一下,一面閑閑地說:「有新對象是好事,下次精英會的時候帶去,讓大家鑒定看看吧。」

  才不要!光想到那一整屋子光鮮亮麗到可怕的男男女女、滿天飛舞的英文……跟郎敬予的風格實在相去太遠,搞不好會惹毛他,當場吼大家閉嘴。

  這麼一攪和,程思婕不顧妝還沒完全補完,就快快收拾好東西落荒而逃。搭上捷運之後,因為人多沒位子,加上她累到打瞌睡,也沒機會補好妝,直到走出捷運站,轉進那條最近已經走得很熟的巷道裏時,她還在懊腦。

  郎敬予回來時,轉進巷子,看到的就是這番美景。心不在焉的美女站在公寓門前的路燈下,亭亭玉立,等著他。

  遠看是很美,但,隨著腳步越近,郎敬予就越覺得不妥。

  一身雪紡紗小洋裝搭配外套,莊重又不失俏麗,神態雖然略顯焦慮,但整體還是很亮眼。她應該要置身於明亮時尚、現代感十足的金融商圈的,和陰暗狹窄的住宅區街道、老舊的公寓一點都不搭。

  尤其她身邊還停放了滿滿的摩托車,她不介意,郎敬予卻為她膽戰心驚,怕她一轉身,那雙美麗的小腿就被排氣管燙到。

  不適合啊……但,實在是好看,捨不得移開視線。

  尤其當她抬頭發現他時,眼兒彎彎的甜美笑靨,在這已經進入深秋、略帶涼意的夜裏,就像是喝了一口滑順好入喉的水果酒,讓人有種微醺的甜甜暖意。

  「怎麼又來了?」等走到她面前,郎敬予卻只是淡淡地說,臉上絲毫看不出表情。

  這話讓她的笑意淡掉,嘴嘟了起來。「你不高興看到我哦?」

  他沒回應,只是低頭找鑰匙開門。

  「你忙到現在?還是又繞過去你妹夫那邊了?那你吃飽了沒?」不用邀請,她自動跟在他身邊,一面主動問著。

  對,就是「主動」。從上次幫忙送鍋鏟回來——還不是他開車,他還得送她回家——他們總算超越點頭之交的界限,知道了對方的住處。

  然後,過沒幾天,郎敬予工作結束回到家,就發現一個俏麗美女在門口等他。

  「我剛好到附近來開會。」程思婕笑著解釋。落落大方,無懈可擊。

  郎敬予對她的態度很一致。不管是她一開始的生疏,到後來的頻頻造訪,他都是淡淡的。雖然不排斥,但好像不吃驚,也沒有喜悅的樣子。

  她是主動,沒錯,因為她喜歡他的模樣,他沉穩的氣質,他一直淡然的態度,也知道他火大起來時一點也不淡然,比如那次仗義執言,幫她罵了某個囂張的女人……反正,點點滴滴加起來,就是喜歡。

  也許認識真的不算深入,也許她的喜歡都很表面、很膚淺……但話又說回來,若她不主動一點,又怎麼能認識得更深入呢?

  「你真的吃過了?」尾隨郎敬予上樓,她的口氣難掩失望。「今天傍晚下過雨後突然變涼了,我還在想著要喝點熱湯……」

  她懷念美味的芋頭排骨湯啊,現在兩人熟了些,以前的特殊待遇反而都沒了。本來以為郎敬予白天的工作也跟煮食有關,想去光顧一下,不料郎敬予一口就否認了,也沒打算多解釋的樣子。

  他真的話好少,連程思婕這樣口齒伶俐、個性積極的人,在他面前,有時都忍不住覺得挫敗。

  進了他的住處,整體面積雖不小,但堆積了不少東西,建築本身跟傢俱也都有點年紀了,格局、地點、擺設都是很普通的老式公寓。

  一身時尚精緻打扮的程思婕,把名牌包包拋到陳舊的沙發上,一點也不在乎地坐下,托著腮,有點悶地望著那個瀟灑的背影。

  只見他丟下她,逕自走進廚房擱放手上雜物,對她的碎碎念毫無反應。

  瀟灑是瀟灑,未免冷淡了些……就像這樣,她如果住口了,室內立刻陷入完全的安靜,郎敬予不會主動說些什麼,室內只有移動鍋鏟碗盤等器具的聲音。

  枯坐了一陣子,即使是程思婕也坐不下去了。氣氛冷到不行,肚子又餓得咕咕叫,還是先去吃點東西吧,反正今天已經看到他了。夠了。

  「那你忙吧,我就先走了,明天還要上班。」嗓音變得有點悶,那也沒辦法。

  回應來了,郎敬予連頭也沒回,涼涼地說:「面都煮了,你要走去哪?」

  原來他都聽見了。

  就這樣,程思婕立刻很沒出息地又笑彎了眼,好像突然又充滿了電力一樣。她很期待地奔到廚房去湊熱鬧。果然,熟悉的香氣已經開始彌漫。

  嬌美的小姐湊到他身邊,一股清爽如剛出浴過的肥皂香鑽入鼻腔。郎敬予當然感覺到了,心跳倏然兇猛了幾下,握著勺子的手也震了震。

  不過,表面上還是很冷靜,他淡淡地說:「不要進來廚房,小心弄髒衣服。」

  「奇怪,我以前老是跑去店裏,你也沒擔心過我的衣服啊。」小姐又嘟嘴,超不甘願的樣子。

  只有到最近、只有在他面前,她才會流露出這樣嬌憨直率的模樣。

  「你怎麼知道沒有?」郎敬予敏捷地把面盛入大碗,轉身端到小餐桌上,說著,嘴角微微扯起。

  「喔,原來你從以前就覺得我衣服很漂亮?」她像小狗一樣跟在他邊問。「我還以為你根本沒注意過我呢。」

  這話換來一個冷冷的譴責眼神。沒注意過她,那一天到晚招待的豪華小菜是怎麼回事?她神經真有這麼粗?

  「雖然你都會送小菜給我,但我以為是因為東西有剩,我又都最晚去嘛。」她不死心地追問:「所以真的不是剩菜?而是特別幫我留的?對不對嘛?」

  「吃面了,別吵。」把自己的面也端了過來,郎敬予面對那雙明媚期待的大眼睛,只是輕描淡寫地這樣說。

  雖然如此,那張剛硬性格的臉上,線條明顯地柔和了,眉梢眼角的淡漠裏,開始有著一絲縈繞不去的笑意。

  溫暖的蒸氣充滿室內。面還是很好吃,彈牙又不硬;餛飩是前一晚包好的,所以不用等待;她喜歡的水芹菜切得細細,浮在清爽好喝的湯中,灑上點胡椒,便是人間美味。

  喝著熱湯,被蒸得泛起紅暈的粉臉上,洋溢著心滿意足的愉悅,容光煥發得讓人忍不住多看好幾眼。

  程思婕並不知道,對郎敬予來說,她就是好看。妝補了沒、用什麼顏色的眼影,根本一點都不重要。

  ☆☆☆? ?☆☆☆? ?☆☆☆

  程思捷是真的不知道。她對郎敬予的認識實在不夠多,就算她一直很努力、主動,挖掘出來的也有限。郎敬予,實在很神秘。

  但她還是充滿著幹勁。上次戀情受挫之後,沉潛療傷了這麼久,也真是悶壞了;重新蘇醒的感覺,實在很好。

  有些人可以清心安靜地過日子,但她不行。她是需要戀愛才會容光煥發的女子。

  心裏放著一個人,想到他就偷偷開心;沒事就把兩人之間的點點滴滴拿出來反覆溫習,不放過蛛絲馬跡。有空就想看到他,就算是一眼也好。突然又有動力打扮了,從頭到腳都認真打點,連飾品都不馬虎,這改變連不相干的外人都看得出來,程思婕真的不一樣了。

  「最近真的在談戀愛?好像變漂亮了喔。」和主管一起出門去開會時,主管又忍不住要問。

  「沒有啦。」話是這樣說,但眉梢眼角流露的笑意,卻是清清楚楚出賣了主人。

  「有人在傳說你要跟前男友複合……是不是真的?」

  「啊?」笑容僵住,程思捷貨真價實的呆掉、傻眼。這種謠言是怎麼回事?

  她已經連續幾次沒出席精英會的餐敘或派對了。最近,如果有空檔的話,她就是往北投郎敬予那邊跑。心思都不在了,哪可能注意到太多?

  「聽他表妹說的。其實複合也沒什麼不好。」學姐主管輕描淡寫地說著,在計程車上還把握時間翻閱檔,一面可以指導學妹屬下的愛情大業。「當初你分手分得太衝動了。Jacky的條件很好,當他女友的,不能太強勢,鋒芒要收一點,有些東西還是要讓一下。」

  所有的計程車司機都愛插嘴,這一個也不例外,忍不住從後視鏡瞄了瞄後座年輕貌美的小姐們。「男人都是這樣啦。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人生才會快樂啊。」

  那可不一定。程思婕很不服氣。至少在她看來,郎敬予的條件也很好,可是他一點也不輕浮,相反地,還目不斜視到極點!沒看她都已經主動成這樣了,兩人的進展還是有限。

  「何況,你自己本身長得漂亮、學歷又好,工作也不錯,跟你相配的男人,條件可不能太糟糕。思婕,要睜大眼睛挑一下哪。」學姐翻閱著文件,一面說。

  不知為什麼,程思捷覺得學姐主管話中有話。本來想要辯解,但因為已經到了目的地的辦公大樓,只好暫時忍住,下車開會去。

  為了這次談合作,她已經加班了好一陣子,準備了詳細的提案。信用卡能合作的廠商現在是五花八門,積點數送贈品,贈品的範圍超廣的,各式家用品、化妝保養品、折價券、停車券、機場接送……已經都不是新聞,要出奇制勝,才能在競爭激烈的市場中佔有一席之地。

  但,太新穎的提案又不見得能夠得到青睞,廠商畢竟還很保守。要怎樣說服、讓大家達成互惠的共識,也是他們行銷計畫的重點之一

  開了一下午的會,負責講解的程思婕講到喉嚨都沙啞了。走出會議室時,天色已晚。每到這種時刻,程思婕都覺得自己很老,不只是身體上的疲倦,心情上更是有種難以言喻的灰色。

  再堅強的女子,也希望有個可以歸去的地方、有人在等候。像這樣累得慘兮兮的回到自己的住處之後,就是安靜寂寞的漫漫長夜。電視的聲響、偶爾的手機響,只更襯托出孤寂而已。

  「晚上他們說要請吃飯。」學姐也累了,和她一起走出會議室,一面低聲說:「我有老公小孩,晚上得回家;你如果沒約的話,跟他們去吃一頓也好。」

  ……沒興趣。應酬飯吃起來多無味,就算再高級的餐廳,若相伴的人不對,也就完全沒有享受的感覺了。她想吃的是一碗專為她煮的、香噴噴熱騰騰的料理。

  兩人走過長廊,到了前面接待區之際,學姐主管已經先行離去。程思婕正要問接待小姐洗手間的位置時,突然,迎面來了一對俊男美女!

  跟所有人一樣,程思婕也忍不住多看了一眼。結果這一看,就看得她全身發涼,頭皮發麻起來。

  是,臺北金融商圈,遍地是俊男美女,但娉娉婷婷走在她面前的,是個貨真價實的千金小姐,精緻得像搪瓷娃娃,全身上下都是低調奢華的行頭,一身貴氣逼人而來。

  此刻美女掩嘴輕笑,銀鈴般的笑聲聽在程思婕耳中,跟催魂鈴差不多。「咦!是思婕呢,怎麼會在這裏遇到你?好久不見了。」

  這女人,這表裏不一、恐怖到極點的女人!在場眾人的目光全是驚豔或傾慕,只有程思婕能看穿她的外表。

  因為,他們曾經是室友。跟這表面美麗、內在驕縱又恐怖的女人朝夕相處,程思婕居然還沒有發瘋,真是奇跡!

  「居然是公主小姐。你不是應該在逛街購物、度假、做臉、泡SPA嗎?怎麼會在這裏?該不會是來上班吧?」程思婕當然不是簡單的角色,立刻升起武裝,露出虛偽的甜美笑臉,甜甜反擊。

  果然是熟知彼此的人,針鋒相對之下,立刻踩到痛腳,程思婕很得意的看著趙湘柔精緻美麗的臉上閃過一絲惱怒。敢這樣當面諷刺趙湘柔的,也只有死對頭程思婕了。

  「我只是來接我爸。唉,大概又有什麼飯局。臺北的精英這麼多,都認識不完。」趙湘柔說著,幽幽歎了口氣,讓人聽了,都忍不住想跟著歎氣。

  趙湘柔的父親就是這個大集團的董事長,會在這裏遇到她,也不算是很奇怪。

  只見趙千金的大眼睛一閃,笑盈盈看著程思婕。「你呢?有沒有好消息了?有空的話,別忘了來聚會嘛!有很多很不錯的男生可以認識。就算是像你眼光這麼高,應該也能找到喜歡的人喔。」

  這話若是出自別人的口,可能還沒什麼;若是趙湘柔,那一定是在諷刺她。程思婕立刻背脊一挺。

  正要繼續出擊之際,突然,被打斷了。今天這家大公司的接待區真是熱鬧。

  「……所以,先開著一個晚上,我們明天會再過來測試。」一個熟悉的低沉嗓音說著,隨即,熟悉的身影跟著出現。

  程思婕愣住了,嘴兒微啟,一時之間,動彈不得。

  怎麼……怎麼會是他?!

  那人一身T恤牛仔褲,還推著推車,身上有著油污跟灰塵!就是郎敬予!雖然身材很好,雖然很酷,但不管怎麼看,都像是來送貨的——工、人!

  他也看到她們了。深邃眼眸先是不在意的掃過,然後很快又轉回來,鎖定一臉詫異的程思婕,俊臉上雖沒有表情,但眼裏開始有了閃爍的笑意。

  幸好他生性沉穩,不會輕舉妄動;因為兩人視線相交了十幾秒,僵持之下,郎敬予領悟過來——

  她,沒有打算跟他打招呼。

  沒有那個一看到他就綻放出的開心微笑,沒有立刻迎過來,甚至連動都沒有動一下,只是保持僵住的姿勢,像尊美麗的石膏像。

  一秒鐘,兩秒鐘,三秒鐘……他覺得周遭溫度也一度一度地往下掉。心也慢慢的,慢慢的,冷了,硬了。

  「思婕,是你認識的人嗎?」僵持中,趙湘柔軟軟嫩嫩的嗓音響起,充滿了興趣與好奇。

  「啊、我……他……」一向伶牙俐齒的她,居然在支吾?!

  而郎敬予根本不想再聽,他移開了視線。一使力,手臂肌肉賁起,推動重重的推車,把一車沉重的器材往外推走,頭也不回地離去。

  程思婕的臉色發白,而且是慘白,那是再多的美白精華露、面膜都無法達成的效果。她握緊了拳,好半晌,像是靈魂出竅一樣,傻站在原地,說不出話來。

  一開始是吃驚到來不及反應;然後,因為死對頭趙湘柔就站在旁邊,她真的遲疑了,沒有辦法過去相認——若換成是別人,她絕不會如此猶豫。但,為什麼就是這麼巧?!

  「程小姐?」在接待櫃檯內的小姐突然探身出來,一手握著電話,一面清脆地喚她,傳達訊息:「我們副總說請你先留步,等他們出來一起去吃晚飯,可以嗎?」

  「我……啊,不行。」程思婕這才像大夢初醒,慌亂地轉身就追出去。「我還有事,要先走了,抱歉!」

  話還沒說完,人早就飛奔到走廊上,急促腳步聲遠去,也不管身後接待小姐繼續叫她、昔日室友充滿興味的眼神也一直跟著她的背影。

  傳言會是真的嗎?聰明俐落、自視甚高的女強人程思捷,現在的男伴,是個藍領階級的工人?

  「思婕這麼慌張,好難得唷。」趙湘柔含笑望著走廊的方向,沒有收回視線,只是若有所思地對身邊人說:「而且,老頭,你有沒有發現,那位先生……目不斜視呢。」

  通常有趙湘柔在的場合,男性的目光一定會聚焦到她身上,這已經是不變的定律了。但,剛剛那位身材很好、表情很酷的男人,從頭到尾除了看著程思婕之外,視線連掃都沒有掃到其他人,更別說是注意到一旁的趙湘柔了。

  「大小姐,請不要叫我老頭子。」一直在旁邊沒開口的斯文男士聞言,只是彬彬有禮地糾正著。

  「我哪有叫你老頭子,我是叫你老頭。」趙湘柔笑得好愉悅,對被糾正一點也不介意的樣子。

  ☆☆☆? ? ☆☆☆? ?☆☆☆

  郎敬予真的沒有生氣;沒什麼好生氣的,一切都在預料之中,不是嗎?

  他是系統工程師,專門幫客戶評估需求、設計專用軟體來執行管理。除了設計程式,還要負責安裝、講解、維修,今天就是去某大集團的客服部門執行一套流程上線,沒想到工作結束之際,幫忙搬走幾台要測試的電腦主機時,會這麼剛好,遇上來開會的程思婕。

  他當然清楚狀況。兩人的交集本來就很有限,何況今晚根本沒料到會偶遇,這麼突然,她反應不過來也是情有可原……

  奇怪,既然如此,他為什麼要不高興?而且,惱怒與不爽的情緒始終盤旋不去,就算一直試圖說服自己也沒用。

  若是萍水相逢,毫不掛心,反應就不會這麼激烈。正因為察覺了自己的反常,這讓郎敬予更加不愉快。

  他心情惡劣到不想回家,當然也不可能去買醉或狂歡,只是來到妹夫的店附近晃了晃,順便關心一下狀況。

  隔壁賣牛仔褲的店面今天生意冷清,胖老闆看到他了,閑閑晃過來打招呼。「今天沒約會?」

  「我哪天有約會?」換來冷冷的反問。

  「心情不好?臉很臭喔。」胖老闆打量他一下。「幹嘛,跟小姐吵架?」

  「人家可不見得認得我,有什麼好吵的。」

  話一出口,郎敬予自己都嚇了一跳。這酸得要命的幼稚口吻是怎麼回事?

  「唷!真的吵架?」胖老闆笑得好開心,一顆金牙閃了閃,很招搖。「看你這麼不爽的樣子,小姐是做了什麼?亂花錢?要你送東西?去高級餐廳吃飯?拗你請客?」

  郎敬予不肯回答。他還在懊惱剛剛的失言。

  「情侶吵架是難免啦!吵完就沒事了。賠個罪,買個小禮物,摟過來親一下……什麼事都沒了。床頭吵床尾和嘛,不要這麼在意。」

  好,連外人都看出他很在意了,他引以為傲的撲克臉呢?上哪去了?郎敬予更是氣悶。

  跟妹夫聊了幾句之後,他熟練地開始幫忙料理、上菜,用單調制式的動作轉移注意力,一雙工程師的手非常靈巧,完全是訓練有素。

  郎敬予下定決心要做的事,還沒有失敗過。不管是讀書、工作、寫程式、跑測試、甚至是洗手煮食、照顧母親與妹妹、賺錢還債……

  一忙忙到了收攤,心情總算好了一點點——雖然還是很有限。把自己累到沒力氣多想了,才甘願離去。

  回到家都半夜了。夜空迷蒙,厚厚的雲層遮去了月光,他在路燈微弱的光線下停妥車,累得一面按摩眉心,一面走向公寓。

  靜謐的巷道內,有人在等他。是個熟悉的身影,他幾個小時前才見過。

  郎敬予先是一陣心跳加速,隨即冷靜下來。他很想視而不見,直接越過上樓算了。但那個俏麗人兒就擋在公寓門前,他只好板著臉,在她面前停步。

  「找誰?」他冷冷地問。

  「我……」她罕見地口拙了。好半晌,才小心翼翼地問:「你生氣了?」

  「要生什麼氣?」郎敬予示意要她讓開,但程思婕動也不動,仰著臉,很焦慮地望著那張毫無表情的俊瞼。

  「晚上……我被你嚇了一大跳。你為什麼會在那裏呀?你的工作在那邊嗎?」她急急問著。

  「這些好像與你無關吧。」郎敬予還是冷冷說著。

  程思婕安靜下來。她已經站了一晚上,很累了,遂往後靠著牆,不怕弄髒一身整齊漂亮的開會裝扮。

  那雙大眼睛好無辜,專注看著他的時候,郎敬予只覺得呼吸有點不順。

  「還有什麼事?」他還是硬著心腸說:「沒事的話,麻煩你讓一下,我要上樓休息了,明天還有很多粗工要做。」

  「你在怪我。」她一點也不會繞圈子、刺探猜測。那不是她的風格。程思婕單刀直入地挑明重點。「因為我沒有跟你打招呼,對嗎?你覺得我嫌棄你?」

  郎敬予只是扯起嘴角,嘲諷地笑了笑。「冤枉你了?」

  「沒有。是我的錯,對不起。」她的聲調裏終於還是顯出了一絲哀怨與委屈。「可是,你什麼都不說。雖然我常常來找你,但你從沒有主動找過我。你從不問我的事,也不肯跟我分享關於你的一切。我連我們算不算是朋友都不確定,你要我怎麼樣呢?」

  話說得沒錯,但郎敬予還是胸口一悶,滿腹的不爽。

  是對自己的不爽吧。不是年少得志的精英人士,無法與她匹配。既然這樣,何必如此辛苦?

  「好,那我把話說清楚。我之前在賣小吃,現在是粗工。如何?講清楚了又怎樣?」下次,就會把他大方介紹給那些上流社會的朋友們了嗎?

  那雙大眼睛眨啊眨的,靜靜看著他發飆。

  他居然在發飆!已經多少年不曾動過怒,即使是母親把家產都拿去亂投資、賠個精光;毫無理財觀念的妹妹一天到晚桶樓子要他收拾……他都沒有真正生氣過。而今,一個號稱毫無關係的女人,卻讓他無法控制自己。

  因為這樣,他更火大了。

  「而我不但沒有名車,不能送你名牌,不會帶你去吃大餐,目前還負債上百萬,你確定自己要繼續來找我、跟我來往?」

  猙獰。語氣猙擰,表情也猙獰。他的嗓音雖然壓得低低的,但雙眸中刮起的風暴,狂亂得嚇人。

  但程思捷沒有被嚇住,她只是一直靜靜聽著;臉上,不再是那帶有距離的精緻美麗,妝都掉了,還帶著倦意,看起來卻更加的平易近人、溫馴可愛。

  郎敬予說完了。他淩厲地瞪住她,兩人之間再度落入僵凝。

  夜色深濃,連對方的臉都快要看不清楚,但程思捷看出了面前孤傲男人的自卑與倔強。

  他一定沒有這麼糟糕。他是故意的,想嚇走她。

  但,更深層來看,他是盲目地、不由自主地在測試她吧。看她是不是會掉頭就走,是不是真的在嫌棄。

  這樣的男人,竟直率地問她要不要繼續來往?

  她的回答已經清清楚楚!

  「要啊。」她回答了,一抹甜甜笑容也緩緩升起,甜得像是蜂蜜一樣,暖暖地滲入人心。「欠錢是你的事,你又不會期待我幫你還債。所以,還是可以當朋友啊。」

  看著那雙笑彎的雙眼,郎敬予內心震盪得說不出話來。

  她……她沒有被嚇到?沒有打算說幾句客套話之後,迅速退場,從此保持距離?

  「我等你等好久,餓死了,可不可以煮東西給我吃?」程思婕笑咪咪地問。「你不會連宵夜都不願意施捨給我吧?」

  「你……」

  「麵條還有嗎?我好喜歡吃你煮的面。沒有也沒關係,雞絲面加蛋也不錯。」她自顧自地點起餐來。「下次,我買菜來好不好?你煮,我們可以一起吃……我手藝不好,只好拜託你了。」

  說著,她往旁邊移了兩步,讓出門口要他進去,一臉期盼地看著他,簡直像小狗在等主人餵食一樣。

  那雙眼睛,誰能拒絕那麼漂亮、那麼懇切的大眼睛!

  莫名其妙的怒氣在一陣發洩之後,也莫名其妙的消失大半。郎敬予緊鎖了一晚上的眉頭,終於鬆開了些。

  冷靜下來之後才覺得,真的,到底在氣什麼?莫名其妙。

  「有一點白菜跟肉絲。」他用很冷淡的語氣說,舉了舉從妹夫那邊拿回來的、沒煮完的材料。

  但程思婕才不管,一聽之下,眼睛都亮了,猛點頭同意。「好啊好啊!」

  「是剩菜。」郎敬予強調。

  「沒關係,反正你會弄得很好吃,對吧?」還是那種閃亮而期盼的眼神。

  要怎麼拒絕?他根本無力招架,只能在心中暗自歎氣。

  然後,一絲偷偷的、細細的竊喜,無法言說的甜,開始在他心頭慢慢纏繞。

  是,漂亮精緻的娃娃都笨,但這個傻大姐啊……怎麼會單純得這麼可愛?

  最重要的是,她沒有掉頭就走。

  「我其實不是工人。」掏出鑰匙開門之際,他略回頭,從肩上拋過去一句,試圖解釋剛剛的氣話,笨拙而彆扭的。

  「喔。」

  「今天是過去幫忙系統上線。系統是我設計的。」

  「嗯,是。」對她來說根本不重要。「那我們可以上樓了嗎?」

  只要他肯開口分享就好。至於他的職業到底是什麼、有沒有車子房子……程思婕真的不是很在乎。那些都是不重要的小細節。

  當初以為他是芋頭排骨店的老闆時,她也沒在意過,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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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8 00:10:52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程思婕正式談戀愛了。

  當然,她又不是當紅偶像,不用開記者會公開這件事;不過,在精英會裏,大家還是奔相走告,儼然本季最新最熱門的八卦題材。

  傳言五花八門,精采絕倫。程思婕的新任男友身分,從開面店的、夜市擺地攤的、黑道兄弟、牛郎……應有盡有,流言摻雜著笑聲,在水晶燈下的空氣中回蕩。

  但不管怎麼蕩,都蕩不到程思捷本人耳中。因為,她已經跟水晶燈、精英會等等都脫節很久了。最近她的生活重心,在別的地方。

  比如說,鑽研廚藝。或者說,觀摩廚藝。

  她幾乎每天下班就往北投郎家跑,帶著細心採買的材料,說是來討教,但其實私心是要兩人共用美食佳餚。

  今天精心挑選的牛排肉,又高級又新鮮,所費不貲;但想到可以和他一起共用,程思婕就狠下心付錢了。

  沒想到買來之後,居然沒有得到認同。

  「為什麼不要?」此刻,程思婕一臉失望地站在小廚房中央,質疑著。

  「我不會煎牛排。」郎敬予一口拒絕。

  「怎麼可能?煎牛排不難啊。」程思捷還是不死心。「你芋頭排骨、各種麵食……我吃過的,都煮得那麼好。」

  郎敬予板著臉。「芋頭排骨的配方跟作法是我妹夫家傳的,我只是照著做。煮面,小學生都會。我不見得一定會煎牛排。」

  「可是你不會想換換口味嗎?」她以為廚藝這件事是一通百通,沒想到還分門別類的。「試試看嘛,真的不難,我保證!以前在美國讀書的時候,我們常常自己買牛排肉回來煎呢。」

  郎敬予緊閉著嘴,臉色更不友善了。他逕自轉身去開冰箱,尋覓自己想煮的食材,把程思婕晾在一旁。

  隨著兩人的熟稔程度加深,程思婕近來已經不會被這種臉色嚇到了。她尾隨過去,伸出手指,戳了戳那堅硬的冷背。「那不然我煎給你吃,好不好?」

  「不好。」還是拒絕。他回頭冷冷橫她一眼。「上次是誰自告奮勇要炒飯,結果飯都還沒下鍋,就燙到手的?」

  「我啦,就是我。」她笑得很心虛,乖乖承認。

  其實只是稍微被噴到一點點油,根本連紅腫都沒有,算不上燙傷的;但郎敬予立刻下令不准她碰廚具,甚至把她趕出廚房,好幾天之後才解禁。

  如今她才開口,就被狠狠駁回了。本來確實讓人有點不解加掃興,但在發現他冷淡表像下的溫柔之際,程思婕的不悅早就煙消雲散。

  「我會小心,讓我試試看好不好?」她的嗓音軟了。繞到他身邊,撒嬌地拉著他的手。「我不是第一次煎牛排,不會有問題的。」

  「你出去。」郎敬予還是堅持。不過,他放下了剛拿出來的菜,猶豫片刻,伸手去拿流理臺上被冷落很久的牛肉。「要吃幾分熟?」

  「啊?你要煎嗎?」她好驚喜,笑得更甜了。「我來幫忙!」

  結果是越幫越忙。廚房已經很小,轉身都有困難,她又在旁邊遞鍋鏟遞叉子、翻箱倒櫃找嬰找胡椒的瞎忙,好幾次都撞上正在大展身手的郎敬予,鍋子又燙,實在有點驚險。

  「不要動那些!我來就好!」郎敬予最後終於忍無可忍,揮汗煎著牛排,一面怒斥:「你出去外面等!不要在這裏煩我!」

  滋滋聲響中,香氣已經開始冒出來,程思捷卻被凶得臉上微微變色,笑容僵住。

  郎敬予側目,瞥見那雙閃爍著委屈的明眸,無聲地歎了一口氣。

  長腿一跨,靠了過去,在小姐的粉臉上很快親了一下,低聲說:「去外面坐,乖。」

  「你……」每次都用這招,太賊了,偏偏每次都管用。

  「你臉上擦了什麼?太香。」偷香得手還要嫌棄,郎敬予皺著眉說,好像剛被逼著吃了一口粉似的。

  程思婕嚇一大跳,立刻捂住臉。她的妝已經越來越淡了,還是被抱怨?!當下立刻轉身奔出廚房。「我去洗臉。」

  待她把臉洗得乾乾淨淨、一點粉飾都沒有之後,走出浴室,已經滿室都是牛排的誘人香氣了。

  「有點焦掉。」郎敬予端著牛排上桌,不太滿意。照他的標準,沒有煎出高級餐廳的水準就是失敗。這人不知到底要把自己逼到什麼程度才甘願。

  「看起來好好吃,你真的好厲害。」程思婕的崇拜可是貨真價實,開心得在他身邊繞來繞去。「我就說你一定會嘛,比我們以前煎的還漂亮。」

  「『你們以前』?你們是誰?你跟誰?」忍了大半天,還是忍不住。他的問句雖然輕描淡寫,卻有著難以忽略的不悅酸意。

  是了,這就是讓他心情不爽的關鍵。以前,和她一起共用牛排的,另有其人。

  程思婕愣了愣,隨即,嫣然一笑。「不重要的人,一點都不重要。」

  鬧了大半天,終於可以坐下來好好享受了。環境雖然簡單樸素,沒有水晶燈或燭光,餐桌上更沒有閃亮銀器或高級骨磁杯盤,但,這一餐,卻比所有吃過的名貴餐廳、昂貴餐點都棒。

  牛排果然如郎敬予所說,外表有點焦黑,吃起來應該苦苦的;但是一刀切下去,那漂亮的色澤、柔軟的質感,被封在裏面的鮮美肉汁、迷人的香氣……簡直讓人口水都要噴出來了。

  切下一小塊,程思婕迫不及待送入口中。還來不及細細咀嚼品味,舌頭就是一陣熱燙。

  好、好燙!

  她反射性地噗一下把肉吐出來,燙得苦臉皺眉,手掩著唇,連叫都叫不出來,整個人傻掉了。

  而看她這樣,別說憐香惜玉了,郎敬予根本沒有開口急忙安慰或詢問,只一言不發起身離開餐桌。

  在那一刻,程思捷猛地深深吸一口氣,要不然,眼淚都要掉下來了。

  郎敬予簡直就像這塊牛排,內在那麼吸引人,但外表卻又硬又苦。她不介意耐心挖掘、細心切開,但有些時候,真是……好辛苦啊。

  當她還在努力忍著委屈的眼淚時,郎敬予回來了。冷著臉,把盛著冰塊、開水的玻璃杯放在她面前。

  原來,他是去拿冰水給她。

  她喝了一大口,含著冰塊,舌頭還是麻燙,委屈通通化成了酸意,冒上鼻樑,眼淚突然忍不住,滾落。

  「吃得那麼急做什麼?誰跟你搶。」他順手處理掉剛剛被她吐出來的肉,一面責備著,一面拉過她的盤子,開始幫她切牛排。等整塊都被切成一口大小的尺寸時,才推回她面前。「先放一下,等涼了再吃。」

  「可是涼了就比較不好吃了。」她鼻音重重地說,有種難言的撒嬌味兒。

  郎敬予冷冷看她一眼,眼神充滿譴責。

  「好啦,我等一下再吃。」她被瞪得乖乖就範,趕快再喝一口冰水。

  「讓我看看。」他下令。程思婕沒有再做無謂的抵抗跟爭辯,很合作地張嘴,還吐了吐舌,讓他看已經紅了起來的小舌頭。

  郎敬予一看之下,又要起身,連牛排都不吃了。「我去附近西藥房買藥。」

  「沒有事啦,只是有點燙到而已,沒有很嚴重,現在已經好多了。」她之前的委屈早就蒸發得清潔溜溜,趕快伸手拉他。「我們先吃完再說嘛。」

  「真的沒事?」他似乎不是很相信。

  「真的,你看。」她趕快叉起一塊涼了的牛排肉送進嘴裏,咀嚼著,還露出陶醉的表情。「嗯,好好吃喔,你也趕快吃吃看嘛。」

  她的表情真是又多又生動。剛剛楚楚可憐的掉眼淚,現在又那麼享受的樣子,隨之起舞的話,真的會很麻煩。可是……

  可是,還是忍不住。忍不住為了她,丟掉了平靜的心情。起伏上下,都是為她。郎敬予若有所思地望著眼前乾乾淨淨的清秀臉蛋。

  「真的很好吃啦。」她見他都不動手,乾脆拿叉子叉起一小塊,送到他面前。

  她的手腕被抓住了。下一瞬間,他的唇覆上了她詫異的紅潤唇瓣。

  這個吻很輕、很柔,淺嘗即止,帶著沒說出口的心疼。

  「你……」她瞪圓了眼。

  「幫你擦個藥。」郎敬予輕描淡寫地說。放開她,低頭逕自吃起他的半涼牛排,好像剛剛什麼都沒發生過似的。

  只不過,他的耳根子,有著一抹可疑的紅。

  程思婕好半晌才回過神來,甜蜜笑意已經迅速暈染上臉。她打蛇隨棍上,靠過來撒嬌。「不太夠喔,還是有點疼,可能需要多擦一點藥。」

  「別吵,吃你的牛排。」

  ☆☆☆? ?☆☆☆? ?☆☆☆

  談戀愛的人都巴不得全世界只剩下彼此,閒雜人等全部消失;而好一陣子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不問世事的結果就是,程思婕被通緝了。

  當然,精英會的通知一直沒斷過,只是程思婕完全不在乎,忽視到底;但好友的關心,就不能裝聾作啞了。

  「你不去精英會,至少也要接電話或回E-mail吧?失蹤這麼久,到底在忙什麼?」好友羅可茵在電話中口氣爽朗,並沒有責怪之意。

  「就……忙嘛。」她剛剛下班,一面講手機,一面往捷運站走去。高跟鞋清脆地敲擊在地磚上,腳步輕快,絲毫沒有疲憊之感。

  當然了,要去跟心上人見面,怎麼會累呢?

  「回答得真敷衍。」對方嘖嘖作聲,調侃著:「怎麼?談戀愛談到天昏地暗、山崩地裂了?都忘記這世界上還有一種人叫朋友?」

  「羅可茵,你真的別再跟那個草包公主混了,講話變這麼酸,一點都不像你。」程思婕雖然抱怨著,但臉上還是不由自主流露出笑意。

  「你們倆真奇怪,見面就鬥嘴,好像看對方不順眼;可是,偏偏又很關心對方。她問起你好幾次了。」羅可茵笑著說。

  「誰關心她!誰要她關心!」程思婕尖叫。

  「好好,不關心,那我關心你可以吧?」羅可茵外表雖灑脫英氣,但其實對這些嬌滴滴的朋友都非常有耐性。「週末湘柔過生日,一起吃個飯好不好?順便也把那位帥哥老闆帶來給大家認識一下。就幾個朋友而已,跟精英會沒關係,不用怕。」

  她的腳步緩了下來,後面的行人差點撞上她。閃身到人行道的邊邊,程思婕握緊手機,猶豫著。

  「我不知道……」

  「思婕,我不跟你拐彎抹角了。你交男友是很好,但物件我們都不認識,難免會有點掛心;加上你又是一談戀愛就整個栽進去,毫不保留的個性……」

  好友語氣中的憂慮清清楚楚,程思婕像是被針紮了一下。好強的她沖口而出:「是,我是容易沖昏頭,又蠢又衝動,不像某人,喜歡也不敢說出口,蹉跎多年,還是那個在原地踏步的膽小鬼。」

  話才出口,程思婕立刻就後悔了。手機這一端,她聽見對方倒抽一口涼氣,然後,是一陣難堪的沉默。

  為什麼如此莽撞呢?好友只是關心而已,何況,當年失戀時,羅可茵從頭到尾沒有取笑或指責過她一句,只是安靜陪伴她療傷;她真的太不應該了。

  「對、對不起,可茵,我剛剛……我……」一急就說不清楚,程思婕差點要咬掉自己的舌頭。

  「算了,你說的也沒錯。」羅可茵笑笑說著。「不講那些了。週末,到底來不來?在湘柔家,就三、四個朋友而已,都是你熟的人。湘柔已經放話了,說這次一定要盛裝出場,狠狠把你比下去呢。你可別認輸,我們都很期待你們的對決。」

  聽出好友的逞強、故作輕鬆,程思婕的心陣陣疼痛著。自責加上愧疚,她衝動地答應了。「好,我去。」

  「別忘了帶你那位小吃店老闆來。」

  「他不是小吃店老闆。」程思婕忍不住糾正。

  「沒關係,是什麼都好,記得請他一起來就是。」

  掛了電話,程思捷站在燈火通明的捷運站外發呆。城市街頭充斥著汽機車的聲響與廢氣,周圍不斷有行人匆匆經過,而她只是茫然地望著對街的商店。

  老朋友與新情人。而今,兩邊獨立的世界要交會了,為什麼她不開心興奮,反而有著隱約的忐忑不安呢?是有隱約的預感,知道孤傲安靜的郎敬予不可能跟她的朋友打成一片、甚至看不起她們嗎?

  只要再走幾個街口,就可以到達明亮時尚的百貨公司。這條路她已經走得太熟了,以前常常在下班後先去逛街再回家,甚至趁中午休息時間,為了周年慶沖過去……

  不過,已經有好一陣子完全沒有欲望走過去,都是一下班就直奔捷運站,把握時間,想要早點見到郎敬予。

  此刻她卻突然想去逛街,就算看看櫥窗也好。在心情浮躁的時候,做什麼事都定不下心,如果去瞎逛一陣,通常都有奇異的療效,能讓她心情平靜下來。

  順著路走下去,溫暖的冬夜裏,不少情侶手牽著手,甚至摟著腰在逛街。程思捷慢慢走著,一面欣賞已經提早出現的耶誕節佈置,閃爍的七彩燈泡宣告著熱鬧氣氛,讓人看了,忍不住要期待起來。

  今年的耶誕節……她應該不用再一個人度過了吧?

  逛進百貨公司,女裝與精品部門居然沒能引起她的興趣,完全沒想要為自己挑選一套適合出席生日聚會的衣服,反而是走上了平常幾乎沒來逛過的男裝樓層,開始流連。

  某人的身材她很清楚。東看西看,總覺得每件在他身上都會很帥氣。而想像到了週末,他一身平常穿慣的T恤、舊牛仔褲在她朋友面前出現……

  不,不行。開什麼玩笑!

  像著魔似的,程思婕掏出了信用卡。離開百貨公司時,手上多了兩個大袋子,心情也輕快多了。果然逛街、花錢還是有療效的。

  一路坐車、轉車到郎敬予住處,本來以為他應該已經回來很久了,沒想到在巷口遇個正著。

  面對興匆匆的程思婕,郎敬予皺了皺眉。「你也這麼晚?」

  「對啊,去買東西。你呢?」程思婕詫異地問:「加班嗎?還是去客戶那邊幫忙?」

  郎敬予搖頭,表情有些陰霾。「車子有點問題,處理了一下。」

  兩人一起上樓。郎敬予比平常更沉默,心情不佳的樣子。吃過簡單而安靜的晚飯之後,程思婕被悶得快要生病了,她試圖要活絡一下氣氛。

  「我幫你買了東西喔。」大眼睛裏閃爍著興奮的光芒,好像獻寶一樣,把她精心挑選的衣服從袋子裏拿了出來,攤在沙發上給他看。

  素淨、有質感的淺色襯衫,讓肩膀又寬又平、胸膛寬闊結實的他穿起來一定很挺拔。另一件是休閒風的沫田○衫,漂亮的寶藍色配上牛仔褲,超帥氣的!

  「這是什麼?」郎敬予站在沙發前,皺眉問。

  「衣服啊。好不好看?」她開心回答。「我今天下班去逛街,幫你選的。你先試試看合不合身。」

  相對於她的容光煥發,郎敬予卻沒有被感染,毫無高興的樣子。

  「你幫我買衣服?」他緩緩地問:「很貴?」

  從紙袋、還沒取下的吊牌來看,襯衫的價錢說不定要破五位數。他根本不需要、也不喜歡這麼昂貴的奢侈品。

  「還好啦。而且我常常來你這邊吃飯,算是我回送你的禮物。」她笑咪咪的說,拿起襯衫,往他走過來。

  「不用。」一貫的冷酷又出現了。「你也常買菜過來,沒有欠我什麼。」

  「可是……」腳步停了,討好的笑容有點僵住。

  「我也用不著這麼高級的襯衫。沒有場合穿。」難道要他穿亞曼尼去小吃店幫忙嗎?還是穿Prada去修電腦?

  「啊!忘記跟你說,週末我朋友過生日,邀請我們一起去。我想剛好……」

  此言一出,郎敬予的臉色更沉冷了,眼眸中,有著即將刮起的風暴。

  「對不起,我沒有空。」他直接拒絕了。

  僵立在客廳中央,程思婕捏緊了手中的襯衫。此刻,襯衫有如燙手的山芋,她的手心開始出汗,卻是冷汗。

  「你不高興?」她輕聲問。「不喜歡我幫你買衣服?」

  「我是你養的小白臉?」他反問。「不用名牌好好打扮,就沒辦法見人?」

  認識這段日子以來,除了他罵人那次之外,程思婕還沒聽過他用這樣的語氣、這樣的聲調說過話。一時之間,她幾乎窒息,腦中一片空白。

  「有這麼嚴重嗎?只是兩件衣服而已……」好半晌,她終於找回一絲僅存的力氣,微弱辯解。

  「對你來說也許不算什麼,但抱歉,我承受不起。」面對她慘白的臉色,郎敬予卻毫不留情地下逐客令:「已經很晚了,你該回去了。」

  他從不讓她留下來過夜,平常再晚也會送她回去;今天他的車子壞了,她得自己搭捷運,再不走就會錯過末班車。

  低頭默默摺好昂貴的襯衫,放回紙袋中。程思婕強忍著幾欲奪眶而出的眼淚,背起包包,轉身離去。

  他還是陪她走到車站。一路上,黯淡月光拉長了身影,雖有兩個,卻一前一後,居然那麼孤寂。

  「我車子最近在修理,交通不方便,你這幾天先不要過來了。」在捷運站門口,郎敬予淡淡交代。口氣那麼冷淡,好像她是陌生人一樣。

  「嗯。」她低著頭,手上提的袋子仿佛有千斤重,害她肩膀都垮下來。

  只不過是兩件衣服……

  搭上明亮乾淨、乘客也不多的捷運,她坐下之後,一抬頭,便望見車窗上反映出自己的臉。

  因為他不喜歡她化妝,所以她臉上此刻毫無色彩妝點,連嘴唇都慘白,只有眼眶是紅的。

  鼻樑一酸,視線很快模糊了。用力眨眨眼,把一切委屈都眨回去。

  她不是愛哭鬼。真的。她一向樂觀進取,這次也不可以例外。

  那麼……一滴滴落在衣服前襟的,又是什麼呢?

  ☆☆☆? ?☆☆☆? ?☆☆☆

  嬌柔卻孤單的身影一走進捷運站,從視野中一消失,郎敬予就後悔了。

  被強烈的自責陣陣沖刷,他衝動得差點追上去,但被冬夜的寒風一吹,又冷靜了下來。

  追上去之後,又怎麼樣呢?

  如果今天母親沒有又打電話來興匆匆的說要買新房子;如果傍晚時妹妹沒有傳簡訊跟他說想出國玩;然後,如果他沒有發現車子雪上加霜的壞掉,又是一筆額外支出……那麼,他就不會這麼輕易失控。

  如果、如果、如果。人生就是有這麼多的如果。如果父親沒有突然意外過世、如果他家裏這兩位女士比較有概念一點、如果他可以無憂無慮,那麼,他也可以試著去瞭解、參與程思婕的世界。

  可惜,「如果」就是純假設,根本不會成真。

  慢慢走回家的路上,郎敬予一直在盤算著收入與支出,卻是想了一下就又放棄。他的心情太糟了,完全無法集中精神好好思考。

  看吧,女人就是麻煩。家裏的麻煩有血緣相連,生來就具備了,根本甩不掉;但是自找麻煩的話,明明大可不必。

  呃……程思婕算是主動跑來的麻煩,不是他自找的,何況擋也擋不掉

  當然了,他也沒認真擋過。誰要此「麻煩」這麼可愛呢,饒是鐵石心腸的他,都忍不住要心軟、屈服。

  想到她的笑靨、她如珠的笑語,心滿意足吃著他煮的菜時,陶醉又愉悅的模樣……有她在,一切的困境和壓力好像都暫時消失,連周圍的空氣都甜了起來。

  真是個麻煩。郎敬予歎著氣,上樓回到家時,已經開始在找手機,準備打電話給程思捷了。

  也沒什麼事,就確認她轉車順利,走路回家沒問題而已。一個女孩子走夜路,即使路途很短、光線充足、地點也不偏僻……還是一面講電話會比較放心一點。

  結果,還沒來得及打,他妹妹就打電話來了。

  「哥,我已經跟旅行社聯絡好了,明天他們就會傳確定的行程給我!」他妹妹興奮地報告著。

  郎敬予聽了,火氣上湧,幾乎要罵出髒話。他揉著眉心。「小芬,我已經說得很清楚了,我目前並沒有這筆預算。」

  「沒關係,我跟你說喔……」妹妹難掩興奮,好像宣佈什麼大秘密似的。「我,決定請你一起出國玩,幫你出所有費用,就當是答謝你之前幫忙照顧宗德的店。」

  可惜電話那頭的興奮,根本沒有傳達到這一頭。郎敬予靜了兩秒。

  「郎敬芬,你聽好。」之後開口,他的語氣冷硬得像萬載玄冰。「沒有預算,意思是說你沒有錢可以浪費。現在你們有小孩了,就算有收入,也該存起來為將來打算。當媽的人,不准再這麼任性。」

  「我也只是……希望你跟我們一起去玩啊,你工作那麼累那麼辛苦,而且,宗德也同意了。」他妹妹完全是個水蜜桃,碰都碰不得,說個兩句就要哭了。「每次都這樣!什麼都潑冷水,連媽也說你越來越難溝通了,動不動就教訓人,我不要跟你講了啦!」

  「你不要任性!給我聽清楚!不准亂來!」

  他一教訓就是長篇大論,本來要打給程思婕的,也拖到太晚,終至忘記了。

  這一拖,就拖了好幾天,又好幾天。

  而這一邊,別說是朋友的生日聚會了,程思婕連上班都不想去。如果可以躲起來療傷,不吃不喝,光是睡覺,不用面對外界的話,那就再理想不過了。

  不過,可惜世界沒有這麼完美,她也不是家財萬貫、不用工作的富家千金。每天早上,不管前一晚睡得多糟,還是得掙扎著起床去上班。

  起床之後,精神委靡到極點,別說要化妝了,連洗臉都覺得好累。鏡中的自己憔悴到令人心驚。二十七歲,平日光鮮亮麗、全副武裝的粉領麗人,遭遇了一點挫折,就立刻顯露疲態,眼圈、細紋、沒有光采的肌膚……真是可怕!幾天而已,就老了這麼多。

  跟當年與前男友Jacky分手時的狀態,真是有天壤之別。那時她以逛街、狂買、狂花錢為治療良方,每天都打扮得美豔到極點,傷心還在其次,逞強才是重點。美到刺眼,最好把講閒話的人都刺瞎、刺啞。

  結果這一次,她整個人提不起勁來打扮了。連趙湘柔一天到晚的刺激、取笑都沒用。趙小姐是標準米蟲,閑閑沒事做,老是掐準時間打電話,在程思婕離開辦公室之際,用嬌滴滴的嗓音問候:「思婕,下班還要去買菜嗎?是不是趕著回家煮飯給一家老小吃?好能幹喲。」

  想到平常都是郎敬予煮給她吃,程思婕便一陣心痛。一個人吃飯多少年了,現在卻那麼令人難以忍受,讓她一時之間,居然說不出話來。

  「沒有的話,那要不要跟我吃飯?」趙小姐的嗓音還是軟綿綿,令男人骨軟筋酥,可惜程思婕不是男人。「我今天好閑喔,剛好沒飯局呢。上次生日會你沒來,算是欠我一頓,今天讓你還。」

  「你還缺人請吃飯嗎?」她沒精打采的說。「你要是保證閉嘴不囉嗦,那我就去。」

  「什麼嘛,我一點都不囉嗦的。」對方不服氣。

  趙湘柔呢,雖然表達方式很詭異,雖然鬥嘴鬥得凶,不像羅可茵一樣總是貼心安靜陪伴;但,卻是真正在關心程思婕最近的消沉低落。她還是心存感激的。

  當然,冤家般的兩人都絕不會承認,他們的交情,就是如此奇怪。

  辛苦撐過一整天,下班後,心情雖然慘澹,還是依約去赴晚餐約會。

  趙湘柔選的,當然是高雅又昂貴的時髦餐廳。兩個妙齡美女吃燭光晚餐,畫面很美,氣氛很佳,感覺上卻有點怪怪的。

  用餐中,頻頻有愛慕者來打擾。請喝酒的,請侍者送紙條的,甚至直接過來搭訕的,一個接著一個。她們倆卻一點興趣也沒有,非常不解風情。

  吃完食不知味的大餐,面對趙湘柔的提議,諸如去夜店玩、去LoungeBar喝點東西,甚至趕個午夜場電影……這些以前都很受歡迎的休閒娛樂,程思婕卻提不起任何興趣。她搖搖頭。「我想回家了。」

  「你真的變無趣嘍,這麼早就回家?」趙小姐很掃興的樣子。

  「嗯,上班很累。」她隨便找個理由。

  趙湘柔沒有繼續跟她唇槍舌劍,只是聳聳肩。「好吧,那就算了。我找可茵去看電影。你搭我的車吧,老頭等一下會來接我。」

  「你也太愛奴役人了,厲特助是你爸的特助,又不是你的。」

  「反正他已經下班了,閑著也是閑著。」

  結果,氣質優雅的厲特助果然沒有任何怨言,先送趙湘柔去電影院跟羅可茵會合,然後,還很好心地把程思婕送到住處樓下,繞路也無所謂。

  「真的謝謝你,其實你可以送我到捷運站就好的。」面對紳士風度一流、還下來幫她開車門的厲特助,程思婕千謝萬謝個沒完。

  「真的不用客氣。」對方只是笑笑。「最近好像不常看你跟大小姐一起?大小姐老是掛在嘴邊,很擔心你。是工作忙嗎?」

  程思婕安靜了,臉上露出落寞的神色。她搖搖頭,沒說什麼。

  「那,請保重了。」厲特助也沒有多問,閒聊兩句之後,就請程思婕上樓了。他的禮貌無懈可擊,站在車門邊,目送她安全進去之後,才上車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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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居然是男人送她回來!

  郎敬予站的位置其實並不隱密,但程思婕沒有注意到他。他就獨自站在一邊,把兩人的所有互動盡收眼底。

  這場景雖然該死地沒新意,卻又萬萬出乎他意料之外。老套到極點的戲碼,居然會在他身上、眼前演出。

  也是要到這一刻,郎敬予才猛然發現,苦苦壓抑多時的情緒和佔有欲已經如此深重。看著程思婕跟別的男人靠近、在夜色中談心的模樣,他怒得幾乎要忘了一切。

  照說郎敬予應該沖上前去,跟陌生雄性動物鬥個你死我活,然後把自己的女人抓起來狂吻,狠狠「懲罰」一番的,好讓她知道,誰才是……

  才是什麼?他是她的誰?

  從頭到尾,都是她主動接近、她委屈討好,他給過她什麼?未來?又能給她什麼?以他的狀況,根本無力去照顧另一個嬌滴滴的女性。而女人都需要照顧、都要人疼愛。他做不到的,若有別人能做到,他不該從中阻止才對啊。

  何況,雖然只遠遠的沒看清楚正面,但那位男士不論身材、打扮都和程思捷相配到極點。以旁觀者眼光看起來,果真是一對璧人。

  當郎敬予還處在個人的冰火五重天、又冷又熱的煎熬中,程思婕已經翩然消失。她的男伴在門口駐足了片刻,隨即上車離去。

  因為郎敬予一直盯著那人,快把人瞪穿了,所以,不是太困難地便發現,那件帥氣的襯衫,非常眼熟。

  和之前吵架導火線、程思婕幫他買的襯衫,似乎……一模一樣。

  因為他不收,所以就轉送了嗎?郎敬予知道這樣的猜測很無聊,但,就是忍不住。嫉妒的意念就像一條蛇,開始盤繞在心頭,噬咬著已經疼痛的心,毒液滲入血管,開始在全身奔流。

  轉身,他也大踏步離去,堅決得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

  走回捷運站時,手上的票已經快被他捏爛。

  天知道要他搭上這趟車過來找她,是經過了多麼辛苦的天人交戰;來的時候,在車廂內,他一面把玩著車票,一面想像著她一趟又一趟辛勤換車去找他——

  想像著,當她獨自坐在車內,愛笑的臉蛋上是怎樣的表情?期待、甜蜜、還是帶點疲憊?光是這樣,一股難言的溫柔就湧上來,讓郎敬予一向堅硬的心都軟了。

  陰錯,陽差。沒想到來了之後,會遇到這麼尷尬的場景。

  重新坐上車,心情已經兩樣。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就像是氣球被刺了一個洞,空氣全都漏光光,只剩下令人不忍卒睹的殘骸。

  在郎敬予坐車遠去之際,程思婕正爬上樓,回到自己住處。強撐了一整天,上班加上跟好友的晚餐,耗盡她全部體力,累得幾乎睜不開眼睛,一倒上床就睡了,連棉被都沒蓋。

  到了半夜冷醒,發著抖縮進被子裏。隔天起床,頭重腳輕,她病了。

  單身女子最怕生病,平時再光鮮亮麗、精神奕奕,一病起來,完全兵敗如山倒。本來還硬撐著去上班,去了沒多久,就被上司學姐皺著眉趕回家。

  「回去休息,臉色太可怕了。算我拜託你,請一個下午的病假吧。」

  「可是,下午還有會議……」她微弱地抗議著。

  「我自己可以去。部門不會因為一天沒有你而倒掉的。」學姐打斷她。

  是啊,沒有她也沒關係。她真的沒有自己想像中那麼重要。

  就像郎敬予。郎心似鐵啊!這陣子她照他的命令,不敢過去找他,他就好像消失了一樣。

  之前都是她一趟趟的、厚著臉皮過去。是打擾到他了吧?現在,他是不是樂得輕鬆,不用再招呼她這個不速之客?

  回家途中,坐在正午的計程車上,冬日陽光暖洋洋的照耀,城市的節奏依然明快俐落,大家都很有目標地前進著,只有她茫然失措,覺得眼前一切都好荒謬、好諷刺、好不真實。

  「小姐,身體不舒服?」計程車司機是個爽朗的中年大嬸,此刻熱心詢問:「感冒對不對?這一波流感很多人中獎,要小心身體啊,要不要載你去醫院?」

  「謝謝。我還好。」突如其來的關心,讓程思婕莫名地感動,硬擠出一抹單薄的微笑。

  「還是跟男朋友吵架,心情不好?」大嬸自顧自地high著,爽快的大嗓門充斥整個車廂內。「你別驚訝,我呢,開計程車十年了,懂點看相,你這一看就是眉目不開、心情鬱悶的樣子。感情的事情不用太勉強,你長這麼漂亮,又是福氣相,一定會遇到好男人疼你的啦,要有信心。」

  「啊,我……」

  說也奇怪,這麼空泛、不著邊際的安慰詞,居然讓程思婕眼眶一熱。然後,非常丟臉地當場掉下眼淚。

  她也好希望是真的,希望有好男人來疼她。

  如果她那麼好,為什麼、為什麼這麼努力,還是沒用?

  怎麼真的變成愛哭鬼了……

  「不要哭嘛!事情沒那麼嚴重。這個不愛你,就換下一個啦。」大嬸趁著停紅燈時,抽了幾張面紙給程思捷。

  她放縱自己的眼淚,就這一下下,哭完,她一定就會繼續堅強的。

  「男人都比較笨,當女人的,就多忍耐一點了。」下車前,司機給了她最後的忠告與推薦。「對了,這張算命老師的名片給你,這人聽說滿准的,有空可以去找一下,當作參考也好,說不定可以解決你的感情問題。」

  下車之後,程思捷握著名片,呆呆地站在公寓樓下。

  留學美國的高級知識份子,自認一向走在時代尖端的她,居然興起了去算個命的念頭。是不是無力改變現況的時候,都會想要尋求比較超現實的幫助?

  但此刻實在沒有體力。她拖著虛弱的腳步上樓,隨便吃了藥,倒頭就睡。單身女子的治病良方,就是睡覺。

  這一睡,就睡到了晚上。醒來,發現自己出了一身汗,不舒服的感覺好多了,渾身輕鬆不少,只是肚子餓得咕嚕咕嚕叫,她終於深刻體認到「饑火中燒」的意義。

  吃點東西吧,不過,這麼晚了,要吃什麼?

  一面想著,程思婕一面換上乾淨的運動服,隨手把汗濕的衣物都丟在床上。最近沒時間、也沒心情整理家務或洗衣服,房間真的很亂,加上都沒有去採買,也根本沒有食物。

  最好是熱的、有飽足感的、新鮮好吃的,美味爽口的……總之,是她煮不出來的東西。

  去吃芋頭排骨吧。

  突如其來的念頭化成了衝動,以及肚子裏響得更震耳的咕嚕聲。事不宜遲,兵貴神速,套上襪子球鞋,抓了外套,說走就走。

  ☆☆☆? ? ☆☆☆? ?☆☆☆

  小店還是一樣熱鬧。燈火通明,夜裏出來覓食的人還真不少。

  程思婕才靜靜走到自己以前常坐的位子旁,一二兩閒聊吃面的熟客都被狠狠嚇了一大跳。

  有人當場傻住,一口芋頭咬了一半、筷子停在半空中;有人瞪大眼像見鬼一樣瞪著她;有人則是立刻往她身後搜尋,看郎敬予是不是會緊跟在後。

  結果,沒有。小姐是一個人來的。臉色相當蒼白,似有病容。面對雷射般往她身上招呼的眼光,她只是微微一笑。

  「小姐,請問……要吃什麼?」郎敬予的妹夫林宗德是個安靜內向的年輕人,他擦著手,過來小小聲的問。

  「芋頭排骨,小份的。」「小菜要海帶鹵蛋豆幹絲,不要花生。」程思婕根本不用開口,旁邊立刻有好幾個聲音搶著幫忙回答。

  程思婕被嚇了一跳,轉頭望望他們,幾個大老粗立刻裝出「剛剛我們都沒出聲」的無辜樣,不是低頭唏哩呼嚕猛吃,就是突然忙著數零錢、找鑰匙、講手機。

  她笑了。這些可愛的陌生人啊……

  「咦!咦!這位不是程小姐嗎?」隔壁牛仔褲店已經要打烊,胖老闆拎著一大串鑰匙,叮叮噹當地走過。一看到程思婕,小如豆的眼睛立刻一亮!三步並作兩步沖到她面前。

  「紀老闆,好久不見了。」

  「你一個人啊?」胖胖的紀老闆也忙著看她身後,巡視一圈之後,沒發現郎敬予的身影。「阿郎呢?沒跟你一起?」

  聽到這稱呼,程思婕臉上掠過一抹黯淡的表情,但隨即,她努力露出微笑。「沒,我是自己想吃東西。好久沒來了,真的會想念呢。」

  「可是……」胖老闆拉過椅子坐,湊近,壓低聲音問:「跟阿郎吵架了?」

  程思婕眨著眼,病中虛弱,反應遲鈍,一時無法消化、回答這麼直接的問題。

  「說到阿郎,他脾氣是有點古怪沒錯,但人是很好的,又負責又認真,腳踏實地;現在像這樣的男人太少了啦,你要好好把握。」

  她有啊。從一開始,就是她對他有好感的,一直都是她主動,還要怎麼好好把握?何況,人家不領情的話,也沒有用啊。

  「老闆,我想……我應該不是他喜歡的類型。」程思婕婉轉說著。

  「不是才怪!你聽我一句話,他很喜歡你、對你是很特別的。我看著他長大,不可能看錯。」紀老闆拍胸脯保證。附近幾個低頭猛吃的老粗們都默默點著頭。

  「可是……」她還是猶豫著,不能相信。

  「我跟你說,你看,這一排店家,」紀老闆知道該是時候下猛藥了。粗壯的手臂一揮,指著一整排生意不錯、地段很精華的夜市店面。「這些,以前都是郎家的。他們以前是大地主,阿郎可是少爺啊!結果,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日一夕禍福,命運的鎖鏈,就這樣緊緊的纏繞著他們……」

  沒想到老闆英文好,成語也用得不錯,她以為自己打開電視在看「玫瑰銅鈴眼」,聽得一愣一愣的,連芋頭排骨湯端上來了都沒反應。

  「你先吃嘛,一邊吃一邊聽。」胖老闆示意要她動手。

  所以程思婕舉起湯匙,傻傻的吃著,也傻傻的聽著。

  「反正就是他讀高中時,他老爸突然死了。你也知道,有錢人都搞什麼投資啦、以錢滾錢那一套,結果毫無準備的意外死了,一大堆問題都跑出來;最後搞到薪水沒辦法發、公司被查封……阿郎他媽跟他妹這麼多年來都是千金小姐,家裏出事之後還是活得跟白癡一樣,照我看,當初把那兩個蠢貨一起打死就輕鬆多了。」

  程思捷被嚇得差點把湯噴出來。這話也講得太……太直接了!

  「你不要以為我誇張。你有聽過一個男生幫媽媽、妹妹洗內衣褲、床單、買衛生用品的嗎?上課上到一半被廣播叫到訓導處,因為媽媽忘了帶鑰匙,打電話到學校要兒子回家開門?這些都是在他高三時發生的,還是他媽媽自己當笑話講,我們才知道;要不然,阿郎那個個性,就算累到死也不會開口。」粗勇的紀老闆很豪邁地歎了一口長氣。「所以,他根本不可能喜歡普通的女生。這你可以理解了吧?」

  「普通女生不行,那不然……他喜歡男生嗎?」程思婕小心翼翼地問。

  紀老闆一愣,然後,豪放大笑起來,笑聲震耳。

  「不是。而是要很堅強、很有能力、很會照顧自己、不麻煩、不亂花錢、一點都不任性的女人。我們以前都覺得這種條件的女人是不存在的,要等到以後科學家發明出機器人。」紀老闆笑著,很有深意地看她一眼。「後來,他就遇到你了。」

  這下換程思婕發愣了。她呆了半晌,才有些落寞地說:「不,我想我還不夠特別。」

  「你已經是最特別的了。阿郎對你的另眼看待,我們全都清清楚楚。」又贏得一陣無聲的點頭浪潮。紀老闆贊許地環顧一周之後,繼續苦口婆心勸道:「程小姐,你要有信心,對阿郎有耐心一點,他是吃過苦的孩子,也許嘴巴不甜,不會追女孩子,不會買花、買首飾送你,但……你如果喜歡他,就忍耐忍耐吧。」

  「不是這個問題。真的、真的是我不夠好。」說著,她突然覺得口乾舌燥,一點胃口都沒有了。

  或許是手藝不同,她真的吃不慣;或許,這話題太尖銳,她的傷口還新鮮,無法承受這麼直接的衝擊。

  程思婕放下湯匙,罕見地沒把一小盅吃完,她把椅子往後移動,正想站起來去結帳準備離開時,突然發現!她被困住了。

  身旁的客人們本來各自在聊天或吃喝的,不知道什麼時候,位置都移動過了,她好像身處在五行八卦陣中,每個方向都有桌子或椅子或食客擋路。

  「我……我要走了……」她微弱地宣告著。

  問題是,這話講了好幾次,大家動都不動,連看都不看她。程思婕無助地望著四周,束手無策。

  「再坐一下嘛,我們再聊一聊,我還有很多阿郎的事情要跟你說。」紀老闆熱情招呼,就是不放人。

  在一群裝沒事的粗人中間,她好像罰站一樣;僵持了好一會兒,直到……巷口出現一個緩緩往這邊走來的瀟灑身影。

  角色對調。今天,是她在這兒看著他走過來。

  之前,他每天看著她,是怎樣的心情呢?

  「來了來了。終於來了。」胖老闆這才如釋重負,起身準備離開。臨走,還橫了面攤前的妹夫一眼,低聲嘀咕:「早就打暗號叫你打電話,還拖這麼久。」

  「我也有其他客人要招呼啊。」妹夫小小聲辯解。

  一陣擾攘,眾人挪椅子、移桌子,三兩下把剩下的東西吃完,速速結帳離去;沒多久,現場淨空,簡直比導演在拍戲現場喊清場還乾淨、迅速。

  終於,只剩兩人遙遙相對。

  好一陣子不見了,他還是很好看;雙手插在口袋裏,姿態閒散自在,好像全世界的紛擾都只是小意思,再多的難題他都能輕易解決似的。

  「什麼緊急狀況,需要我立刻趕過來?緊急在哪裡?」郎敬予涼涼問著妹夫。妹夫不敢多說,低頭整理東西,也想趕快逃離現場。

  他的眼光終於投向她。太遠了,又是夜裏,看不清楚,程思婕卻莫名其妙緊張起來,心兒怦怦跳,當下只好隨便找點話說:「你、你下班了?」

  「嗯。」他還是遠遠望著她,沒打算走近,也沒打算多說似的。

  平常慣用的撒嬌或耍賴手法,此刻好像全都離她遠去。程思婕手足無措地站著。

  「你一個人?今天怎麼有空來?」好半晌,郎敬予終於開口。

  咦!嗯?他的語氣,是不是有點……有點酸酸的?為什麼啊?

  「是啊,不然呢?」

  「不曉得。你不是常有『朋友』找你嗎?」

  語氣還是平平的,程思婕卻聽出了隱藏的酸意。她很困惑。

  她有來往的朋友只剩趙湘柔和羅可茵,他為什麼要不開心?不喜歡她的朋友嗎?還是什麼其他原因?

  「你是說誰?」她偏了偏頭,還是忍不住委屈。「不管是哪個朋友,我都沒有見到面啊。我最近在生病,連飯都沒吃了,哪裡還有力氣跟朋友出去。」

  連男友都不理她死活了,她哪有心情跟別人出去飲宴作樂?

  郎敬予的表情終於有些波動。他的眉一挑,「生病了?」

  「對啊,好幾天了,還請假不能去上班,到今天晚上才好一點點。」

  有人聽著,安靜地往這邊移動了幾步。

  只見她越說越委屈,眼圈兒又紅了。「睡醒之後餓得要命,可是家裏又沒有東西,想找泡面吃都沒有,只好出來一趟。」

  「為什麼沒去買?你不是常去逛超市嗎?」他說著,又靠近了一些。

  她怨怨地看他一眼。之前去逛超市,都是要買東西去給他煮的。換成自己,她就沒心情、也沒興致買了。

  「老是要別人煮給你吃,你這樣行嗎?」語帶責備,剛硬的手臂卻伸了過來,輕扶住有些搖晃的小姐。

  他就是沒辦法丟下楚楚可憐的她不管。雖然痛恨女人撒嬌,但她一撒嬌,他就沒轍。

  「不然怎麼辦?『別人』又不教我。」說是這樣說,但郎敬予就是她的剋星,程思婕完全沒辦法跟他賭氣。她軟軟地靠進他懷裏。

  沒骨氣就沒骨氣吧。她真的很累了。

  他沒有推開,只是順勢摟住,雙手像是有自由意志,根本不聽大腦使喚。

  「那你現在吃飽了沒?」他在她耳邊低聲問,明顯地心軟了。

  「還沒。吃到一半就……」程思婕望著空空的桌面,有點啼笑皆非。剛剛郎敬予一現身,她的小盅就立刻被收走了,根本不給她機會繼續吃完。這一群人啊……

  「我還是餓,怎麼辦?」

  「怎麼辦?『別人』煮給你吃嘍。」他好像有點無奈地歎了口氣。

  她跟著郎敬予回去了,吃了一頓熱騰騰的、專屬於她的好宵夜。

  然後,那一夜……她沒有回自己的住處。

  ☆☆☆? ?☆☆☆? ?☆☆☆

  隔日清晨。

  郎敬予抱膝坐在床上。裸露的強壯肩膀、手臂沐浴在晨光中,靜止的他仿佛一尊充滿力與美的雕像。他轉頭,注視著身旁睡得正甜的人。

  到底是怎麼發生的?老實說,他自己也不太清楚。

  雖然百分之百確定兩人都沒有喝酒!除非他監督她喝下的感冒糖漿也算的話——但郎敬予也無法斬釘截鐵的說,昨晚他從頭到尾都很清醒。

  幾百次發誓、下定決心,他以後的伴侶,一定要是獨立剛強的女子,在野外可以自己接生那種,完全不用他照顧、費心伺候為最佳。外型一點都不重要。

  結果,看看現在發生了什麼事!

  一開始以為程思婕就是他夢寐以求的那種女子。雖然有點太漂亮,但每次看到她,都是剛下班、帶點城市粉領的疲憊,好像剛在會議室裏打贏了一仗似的。篤定自信、從來沒有廢話,安安靜靜吃完就走,乾淨俐落。

  直到兩人走得近了,郎敬予當然很快發現,她也是個平凡女子。聰明人!尤其是身上有包袱的聰明人!就該立刻收手,快快疏遠;但,怎麼就是做不到?

  就像昨晚吧。明明兩人在冷戰的,為什麼後來他又帶著她回家?煮了東西給她吃也罷了,吃完就該送她走,為什麼……

  為什麼到後來,自告奮勇要幫忙洗碗的她會靠在他身邊?他不但沒有推開,反而摟住她;本來緊閉的唇,為什麼會去找到對方的,親密糾纏?然後、然後……

  是那欲言又止的小嘴嗎?微微顫抖,卻什麼都沒說;還是那雙欲淚的大眼睛?眼圈兒紅了又紅,卻死忍著不肯掉眼淚。

  他以為自己想要的是堅強的女人,結果,卻沒辦法抵抗逞強的她。

  這麼多的疑問,卻沒有任何解答。此刻在他眼前的,是一個美麗的大麻煩,正擠在他不大的床上,抱著被子,睡得好熟。

  長長睫毛掩下來,在眼下遮出淡淡陰影。她瘦了,憔悴了些。素顏的她竟有點楚楚可憐,郎敬予忍不住伸手輕輕碰觸她的臉蛋。

  昨夜,當糾纏結束,激烈喘息漸漸舒緩之際,這張紅通通的臉蛋埋在他胸口,傾聽猛烈的心跳聲。擁著她,一時之間,郎敬予竟然有暈船的感覺。

  他到底在做什麼?暈眩而迷茫的感受,為什麼該死的這麼舒服?

  「你不用自責,是我主動的。」那時,她幽幽的嗓音傳來。

  郎敬予摟緊她,閉上眼。「胡說八道。」

  「一直都是我啊。我知道你最想要的不是我這樣的女生。可是我會改,真的。我不會再沒問你就亂答應朋友的邀約,也不會自作主張,幫你決定要穿什麼衣服;如果你願意教我的話,我也會認真學煮菜……」

  「你對所有的男友,都是這麼聽話嗎?」他知道這問題不適當到極點,但實在忍不住,在他能控制之前已脫口而出。

  承認吧,郎敬予,其實自己介意得要死,就是在吃醋。

  程思婕略撐起身子,眨著眼,靜靜望著他。過肩的發披散下來,仿佛簾幕,把他們密密遮在兩人的小世界中。

  「我忘記了。」她坦白說著,黑白分明的眼眸率直而誠實。「遇見你以後,以前的事,我就都忘光了。」

  「我應該是脾氣最不好、最沒辦法寵你的……」男友。

  說著說著,莫名的焦躁突然又湧上,郎敬予成年以來還沒有這麼幼稚過。明知川不鬥哉鉛叨,卻又控制不什住。

  溫軟的小手輕輕按住他的唇。她清楚知道這男人的不安與自責,心疼毫無來由,卻如此尖銳難忍。她俯身親吻那剛硬而苦惱的眉眼、挺直的鼻樑、薄薄的唇。

  稜角與傷痕,都在親密熱吻中融化、消失,只剩熾熱的彼此,糾纏不清。

  然後就是早晨。她在他的注視中緩緩醒來。

  「早。」她還沒完全清醒,看見晨光中的他,嘴角就忍不住微微上揚,綻露出一個甜得不可思議的笑。

  看著那個專屬於他的笑顏,郎敬予再度確認了自己的處境,歎了一口無聲的、無奈的氣。

  「早餐想吃什麼?我去弄。」郎敬予料定她要賴床,認命地問,一面準備起來。

  程思婕卻出乎他意料之外,眨了眨眼,很乾脆地翻身坐起。「我幫你。」

  「你不再睡一下?」

  「六點了,我每天都是這時候起床。」她簡單地說,不過,粉臉上微微一紅,囁嚅片刻,才小小聲加了一句:「不過今天……確實比較想賴床。」

  郎敬予回頭瞄她一眼,看她尷尬羞澀的樣子;剛清醒的她頭髮有點亂、毫無打扮、連眼睛都稍微腫腫的,不知道為什麼,在他眼中,卻比平日精心打扮過的程思婕還可愛萬分。

  實在忍不住,他俯過去吻了一下她光裸的肩。她肌膚的觸感、她的氣息、她微微畏縮的怕癢反應……對他來說,已經非常熟悉。

  就這樣。他認了。

  兩人的早餐簡單而飽足。他們沒有多交談,空氣中蕩漾著淡淡的曖昧羞澀,和飽滿的食物香氣。之後,他簡單收拾一下,拿起車鑰匙,準備和她一起出門。

  「我自己走就可以了。」程思婕詫異地說:「我還要先回家換衣服,而且我有請假了,晚點去上班沒關係,你也要去工作,不是嗎?」

  「今天是去客戶那邊看上線狀況,不忙。」他輕描淡寫,不容分說地握起她的手,領著她走出大門。

  她被拉著走,落後一小步在他身後,望著他寬厚的肩、他剛硬的側面、淡然的表情……程思婕的心頭滿滿的。

  這是一個男人,一個有缺點、也很惹人生氣的男人。可是,怎麼辦?他笑,她就想跟著笑;他臉色一沉,她整個人就down下來。一向被說作風強悍的她,在他面前,就什麼都不管、不在乎、也不堅持了。

  不在乎他是不是對她不好,兩人的付出是不是不平等,條件有什麼差距……只想依偎在他堅強的懷抱裏,賴著一輩子,看他似笑非笑的表情,遇到她撒嬌時又無奈又懊惱的模樣。

  「晚上幾點下班?先過來吃飯,然後去買東西。」他回頭看她一眼。

  「好。」

  「家裏怎麼可以什麼都沒有。像這次這樣,你打算在床上睡到餓死?就算放點餅乾、泡面也好。還有,要買幾罐運動飲料放著,發燒時可以喝。」

  「知道了。」

  「煮點簡單的東西又不難,你真的都不會?最近要好好幫你惡補一下。」

  這就冤枉人了。程思捷低聲嘟噥:「不是不會啊,只是……」

  「有意見?」濃眉一挑。

  「沒有。拜託老師教我。」她立刻改口,笑得眼兒彎彎,乾脆抱住他堅硬的手臂,臉蛋都快貼在他肩頭了。

  郎敬予歎口氣。最近他的歎氣量是這輩子以來的新高。「走好,注意旁邊的摩托車,不要撞到。」

  「好!啦。」聲音拖得長長的。

  「思婕。」他停步,第一次非常正色地叫她,嚴肅而清楚地說:「我不是一個好男友,以後也不會是。你如果不想被人管,想要護花使者、白馬王子那樣的男友,我勸你最好……」

  程思婕咬著唇。清晨的陽光下,她的眼眸中閃爍笑意,顧盼間,簡直像是有光點在睫毛上跳躍。

  「我早就知道,你不用一直強調。」她笑咪咪地說。「那我跟你說,就算你想要的不是我這樣的女朋友,也已經太晚了。」

  郎敬予扯起嘴角,無奈地笑了笑。

  「我也早就知道了。」

  一次一次磨合之後,感情會更進一步。這次,他們又跨過了一個關卡。

  下一次呢?

  他們,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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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8 00:11:35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兩位沒事了?感情更進一步,對吧?」

  寬敞舒適的高級休旅車內,某春裝輕薄、顏色如水彩的盛裝美女,狀似輕鬆地閑問著。

  問話甜蜜蜜,語氣也很歡欣,不知為何,一傳到程思婕的耳中,就讓她冷不防地打了個寒顫,渾身都起雞皮疙瘩。

  「呃,呵呵呵呵……」傻笑一陣後,程思婕反問:「你、你怎麼知道?」

  「您今天這麼認真打扮,耳環項鏈配成套,皮包跟鞋子都是當季品,臉上全妝不說,連內眼線都畫了,看來心情非常好。」趙湘柔側眼打量身旁的人。她分析起這些,就像股市分析師在分析走勢,有條不紊,絕不漏掉一絲細節。

  程思婕聽得心驚肉跳,不敢挑戰權威言論,只能裝作沒聽見,低頭檢視剛剛逛街採買的戰利品。

  「怎麼有空跟我們出來?不用跟男友黏在一起?」趙湘柔還是那個軟膩得令人蝕骨的嗓音,嬌滴滴問。

  「他……今天加班,要去客戶那邊處理問題。」硬著頭皮乖乖作答,然後趕快轉移話題:「可茵,可茵!你看,這件襯衫很適合你喔。」

  羅可茵坐在前座,遠離後面兩個被購物袋、紙盒等淹沒的好友。聽見求救,只轉頭用同情的眼光加以聲援。

  「叫可茵也沒用。我還有好多問題要問你呢。」趙湘柔用唱歌般的甜蜜嗓音說。笑盈盈的她美得像個娃娃,卻像是半夜會活過來拿刀殺人的那種恐怖娃娃。

  「我說真的,順路送我去就很感謝了,你們不用陪我。」程思婕繼續作垂死前的掙扎,試圖說服這個恐怖娃娃。「我知道你們一定很忙,有別的衣服要買、別的茶要喝、別的朋友要看……」

  「那些都比不上你重要。我們好久沒見面了呢。」回答甜甜蜜蜜,卻仿佛隱藏無限的殺機。「說說看嘛,現在進展到什麼程度了?他對你好不好?還是像以前一樣忽冷忽熱,讓人捉摸不定?」

  「他沒有忽冷忽熱,對我也一直不錯啊。」雖然有點心虛,但一遇到批評郎敬予的言論,程思婕立刻防衛性地反駁。

  「是這樣嗎?」趙湘柔把玩著水晶吊飾,剛剛的戰利品之一,一面閑問。「既然這麼有信心,你為什麼要去算命呢?好歹你也是個留過美的高知識份子。」

  「你覺得我迷信?那你何必跟著來?你也是留學美國的高知識份子。還是說,你也有什麼感情上的問題或迷惘?」

  語病立刻被抓到。「也?那你是承認自己的感情有問題了?」

  「才不是!趙湘柔,你不要欺人太甚!」

  「我哪有欺人太甚,我是關心你。」

  「這是哪門子的關心?你明明就在刺探跟嘲笑我。」

  「哎喲,怎麼說成這樣。」美女捧心蹙眉。「好傷心喔,我的朋友這樣誤解我……」

  「你到底在演哪一出啦?!不要再裝了,別以為我看不出來。」

  眼看後座雙姝聲音越來越大,吵得越來越凶,一直安靜開著車的駕駛擔憂地望瞭望後視鏡,低聲問羅可茵:「要不要勸一下?」

  「不必理會。她們像這樣已經很久了。那是她們聯絡感情的方法。」羅可茵有點無奈地解釋。

  「喔。」萬能的厲特助雖然英明睿智,但遇到這種奇妙的聯絡感情方式,還是一頭霧水,當下謹慎地不再多說,只管專心開車,把小姐們送到目的地。

  目的地是一家小小的冰店。位居鬧區,店面小到幾乎連轉身都有困難,擺了兩張桌子、八張凳子就差不多了。

  因為停車不易,所以厲特助把她們三人放下,就載著一車的綾羅綢緞走了。小姐們站在冰店前面面相覷,程思婕還低頭確認名片上印的地址,都不太相信。

  這、這就是名算命老師所在地?明明是冰店啊。

  「進來坐啊,要喝點什麼……」老闆娘熱情招呼著,聲若洪鐘,突然,兩眼睜圓。「咦?!」

  「咦?!」完全一樣的反應出現在程思婕臉上。

  老闆娘,不就是開計程車的大嬸嗎?在程思婕最難受的那天,不但安慰她,車錢打折還去零頭,最後更塞給她算命老師名片的人,就是這位大嬸!

  「你怎麼到現在才來呀?」大嬸面對程思捷的質疑,哈哈大笑,爽朗道:「兼差嘛!現在都流行兼差。我白天開計程車,晚上開冰店啦,就這麼簡單。」

  「兼差算命?」羅可茵一頭霧水中。

  「你!就是你!不相信是不是?那從你開始!」大嬸顯然討厭被質疑,指著羅可茵大聲說。

  「不,不用了,謝謝,不是我要算命。」羅可茵吃了一驚,連忙拒絕,後退好幾步。

  「不算命,是要來買喝的嗎?」果然是兼差,這個不行,那換一個吧。大嬸熱情推銷:「有冰紅茶、綠茶、奶茶,看是要加珍珠、椰果還是布丁、愛玉……」

  眼看大嬸步步逼近,羅可茵只好趕快出賣朋友,指著一旁目瞪口呆的程思婕。「是她,她要來算命,快幫她算!」

  「早說嘛。」大嬸上下打量一下。「嗯,我上次就看你氣色不對,眉目不開,一定是有困擾的樣子。來來來,先抽一支簽,我來幫你解惑。」

  簽桶遞到面前,程思婕瞪著圓筒裏那五顏六色的「簽」,猶豫了好久,「這……不是吸管嗎?」

  「胡說!不可以不敬!」大嬸很有威嚴地怒喝。「快抽!」

  程思婕只好乖乖就範,隨便抽了一支。

  「啊,黃色。」大嬸接過,嚴肅地沉思片刻。「在五行裏面,土的顏色代表是黃色。你抽到這支簽,表示要辛苦一段時間喔。但是沒關係,土是植物根本,樹要開花結果的話,一定要種在土裏嘛!所以不用怕,只要好好努力,一定會有好結果的。」

  當然其中的連結沒人聽得懂,但三個年輕女人聽得一愣一愣。沒想到就一根吸管,還能扯出這麼大的學問?!

  「對方是不是很腳踏實地、努力工作、不太浪漫?」大嬸仔細觀察程思婕的臉色,繼續大膽假設:「你是不是覺得他不體貼、心思在別的地方,比如說工作或是家庭之類的問題?」

  「呃……他確實有家庭的負擔……」

  「那就對了!」大嬸拍桌大叫,非常有把握的樣子。「如果解決掉這個問題,你們之間就萬事OK了啦,就這麼簡單。你要是變成他的幫手,一定事半功倍。」

  「我要變成他的幫手……」沒想到程思婕真的聽進去了,她喃喃的復述著,大眼睛眨啊眨的,非常認真。

  「而且我看你今天這個氣色,面帶紅光,眉目之間還有點粉紅粉紅、亮亮的,這是桃花之相;又抽到黃色,土會養花,嗯,最近會有桃花。」

  「那是因為她今天有上腮紅跟眼影。」還是名牌貨呢,春季限量的粉紅色系還帶珠光,她們一起去買的。插嘴的趙湘柔語氣中充滿了明顯的不信任,她這位大小姐,有話直說:「用吸管就可以算出這麼多?光看面相就可以看得出桃花?」

  大嬸,不,要改口稱大師了,斜眼看了看趙湘柔。「你,你不用看,沒有。」

  「我沒有?!」趙湘柔完全不可置信,瞪大了美麗的水眸。「思婕都有,我沒有?怎麼可能嘛!」

  趙湘柔連這都要跟好友比個高下,也真是夠了……

  但她說的也有道理。自小到大,趙湘柔身邊的追求者就都是用「打」來作計數單位,如今怎麼可能在這件事上面輸人呢。

  「你沒有爛桃花,但她有。」大師解釋給趙湘柔聽。「桃花有兩種,正的跟爛的。爛的很多,但不會有結果;正桃花就不一樣了。像你現在這個就是真命天子、正桃花一株,定下心來好好栽培的話,會開枝散葉,開花結果,百年好合。」

  聽到這裏,趙湘柔大驚失色,粉臉刷白,也倒退了兩步,跟羅可茵站在一起。「你……你……我不……我才……」

  「我怎樣?知道我厲害了吧。」大師洋洋得意,眼光又像是獵人要捕捉獵物一樣,一轉過來,瞪著羅可茵。「現在剩下你了,來,換你。」

  「不,真的不用。」又不是打預防針,真不知道羅可茵在怕什麼。她已經退無可退,都快貼到小店的牆壁上了。「我沒有什麼困擾,也沒有桃花。」

  「哼哼哼……會這樣說的人,問題是最大的。快來抽籤,不要扭扭捏捏。」

  一向爽朗大方的羅可茵被算命大嬸嚇成這樣,而從不失態的千金大小姐趙湘柔也被說得花容失色、結巴連連,照說應該是很刺激、很精采的,但程思婕卻微皺著眉,一逕出神著,細細思考咀嚼剛剛大師所說的話,根本沒空去注意好友們的反應。

  三個人、三種截然不同的反應。感情一事,真是傷神。能讓人大失常度,誰都無法倖免。

  ☆☆☆? ? ☆☆☆? ?☆☆☆

  因為情緒受了影響,之後的行程,便有些意興闌珊起來。三人就只是在鬧區閒逛,還逛得一點目標都沒有,簡直像美麗的孤魂野鬼似的。

  羅可茵算是比較清醒的,她擔憂地看著兩個好友,試探性地問了又問:「你們……要不要找地方坐一下,喝點東西?」「那個皮包很漂亮,要不要看?」「啊,新出來的限量彩妝,快去試試。」

  兩人都各自想著心事,好像沒聽到羅可茵的話。鬧區來來往往人群中,不少驚豔的眼光投射過來,她們也絲毫不察。看樣子都出神了。

  羅可茵最後只得使出撒手?。「那,是不是該補個妝了?」

  居然還是沒反應!事情嚴重了!連聽見「補妝」二字都毫無動靜,這、這實在太、太、太反常了。

  她們就這樣一路走到了人潮洶湧的百貨公司前,捷運站附近。

  「咦!我們要去哪裡?」站在捷運出口,趙湘柔如夢初醒,睜大夢幻的雙眼,望望車水馬龍的環境,又望望身邊的好友,詫異問著。

  程思婕聞言,也是一臉迷惘地反問:「我不知道,我是跟著你呀。」

  「我也是跟著你走的。」

  羅可茵以手扶額,不敢相信她剛剛一路上講的話都被完全忽略。「兩位小姐,你們已經走了快一個小時,現在才想到要問?」

  「一個小時?!」程思婕聞言大驚,低頭看表。「糟糕,我跟他約好五點……」

  「你還有約?」

  「對,晚上約好一起吃飯的。」程思婕越講越心虛,不敢看好友的詢問眼神,裝作在皮包裏翻找著。「奇怪,我的悠遊卡呢……」

  「約在哪裡呢?要不要送你過去?」趙湘柔沒發火,只是柔柔笑問。

  那種問法……又令人毛骨悚然起來。程思婕趕快婉拒。「不、不用了,我們就約在前面,就錢櫃那邊,其實走沒多久就到了。真的不遠。」

  「嗯,是真的不遠。」趙湘柔說著,笑咪咪地挽起好友的手,一邊一個。「那我們就走吧。」

  「我們?」「走吧?」兩人異口同聲問。

  「對啊。一起吃個飯嘛,我們一直沒機會認識這位元有名的郎先生,不如就是今天了。我請客,好不好?」

  「這……」想到上次擅自決定的下場,程思婕可是餘悸猶存,絕不敢輕舉妄動。她猛搖頭,「不行,真的不行。我沒有先問他,這樣不行。」

  「那不然,我們過去打聲招呼,你介紹大家認識一下就好。可以嗎?」一面說,趙湘柔一面移動腳步,開始往前走。

  也該是時候了。趙湘柔決定,她這次要親眼看一下,到底何方神聖把她的朋友迷成這樣,談戀愛談得六親不認,未免太過分。

  「不行!我沒有問過他,這樣太突然了!」程思婕急急拒絕。

  「沒問他就不行?只是朋友打聲招呼,大家認識認識,也不行?」

  雖然語氣很柔軟悅耳,但是其中蘊藏的不滿,相交多年的好友不可能錯認。

  程思婕無暇顧及趙湘柔的不悅,試圖拉住一直往前走的朋友。「湘柔,你聽我說,真的不能臨時這樣,等我跟他說好了,再約你們,好不好?」

  「我們已經約了好幾次,每次都是你爽約,他怎麼請也請不動。他工作很忙我們知道,但是今天人都到附近了,不會連十分鐘的時間都沒有吧?」腳步依然不停,很堅定的往前走。

  「湘柔,湘柔!」眼看拉不住、也說不動了,程思婕氣急敗壞,頓足嚷了起來:「你不要這樣好不好!耍什麼大小姐脾氣!什麼都要配合你、聽你的!?」

  「我是大小姐?」趙湘柔果然停步,轉頭,很不可思議地瞪著程思婕。「你已經放我跟可茵多少次鴿子、又因為你男友的事情忽略了我們多久?約見面不但遷就你,還要遷就你男友的時間,到底誰才是大小姐、處處要人配合?!」

  「我沒有要你遷就,只是現在不方便而已啊,為什麼不能體諒一下?」

  「你們交往以來,有哪一天是方便的?程思婕小姐,請你說說看!」

  兩個盛裝美女在街頭大吵,實在太引人注目;羅可茵一向拙於口舌,從來講不過伶牙俐齒的兩位好友,此刻只能以身材為籌碼,擋在兩人中間。「別吵了,先不要吵好不好?冷靜一下,有話慢慢說啦。」

  這跟平常的拌嘴不同,兩人都動了氣。

  「誰要跟她慢慢說!!如果不是因為你,我才不想跟這種大小姐多說一句話!」程思婕對著羅可茵大叫。

  「那好,不說就拉倒!」

  突然,趙湘柔一甩頭,轉身之際,直亮長髮甩出美麗弧度,清脆高跟鞋聲急促響起。趙湘柔離去的背影高傲而優雅,迅速消失在熱鬧的逛街人潮中。

  就像氣球突然被刺了個洞,程思婕整個人洩氣了。她呆呆站在突失對手的戰場中央,任由人群從身旁流過,張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何必呢?你明知道湘柔只是關心你。」羅可茵懊惱而心疼地說著。

  「誰要她這種關心……」雖然嘴硬,但,程思婕卻有點哽住了。

  美麗好友受傷的神態、一團亂的處境、無法厘清的挫敗感,千絲萬縷,全部纏成了難解的毛線團。

  她也希望自己的愛情完美甜蜜,希望朋友都和樂相處,但……男友與好友,仿佛處在不同的世界中,她,則是處在夾縫中……

  「已經要五點了,你先去赴約吧,我要去追湘柔。」羅可茵說著,憂慮地看了看臉色慘白的好友,欲言又止。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可是……郎這個人……我們……」程思婕整個思路都卡住了,面對溫婉老實的好友,突然什麼都說不出來。

  「沒關係。你想說的時候,我會聽。」羅可茵帥氣地拍了拍她的肩,像給她打氣;之後,就先走了。

  機械式地來到相約的地點,卻還不見郎敬予的身影。程思婕呆站在熱鬧的十字路口,雖然身旁人來人往,卻有種蝕心的孤獨感突然湧上。

  她到底在做什麼呢?堂堂一個留美碩士,居然去算了個很荒謬的命;然後,跟朋友當街大吵一架,鬧得不歡而散;巴巴的趕來赴約,一分鐘都不敢遲到,男友卻還沒來。

  她怎麼會變成這樣?動輒得咎,毫無信心,一點都不像原來的自己了。

  又等了五分鐘,郎敬予終於來了。他加班了一整天,眉宇之間有著淡淡的倦意。一面走過來,一面還在講手機,交代著工作的事情。

  「……參數的地方,你們不能改,等我禮拜一去再做修正。」他的濃眉微皺著,神情嚴肅。「不,誤改的話,問題會更大。不行,我晚上有事,不可能現在過去。請等到星期一……嗯,我知道很急……」

  等他走到她面前,看到他的神色,程思婕的心就沉了下去。

  掛了手機,郎敬予還沒開口,她就先問了。「工作還有問題?」

  「有點臨時的狀況,我改個參數重新開機就可以,但機器設定只有工程師能更改。」他有些煩躁地以手耙梳過短髮。

  「所以,你要去忙?」她輕聲問。

  「沒關係。我們先吃飯吧。」郎敬予回答。「其他的晚點再說。」

  這就代表了吃飯時,他會很沉默,繼續想著工作的問題;這就代表了晚一點他會回去幫客戶把問題解決;這就代表了程思婕該溫柔地說句「沒關係,我瞭解」,然後自立自強地找事做,打發掉一個本來該是屬於情人之間的週末夜。

  這就代表了……什麼呢?

  「你怎麼了?臉色不太好。」郎敬予望著她,有些不解。

  「沒事。我們吃飯去。」她努力地擠出一個微笑,絕口不提剛剛才發生過的事件。

  他的事情已經夠多、夠煩心了,不要再拿她的小事來煩擾他。畢竟算命的大師也說過,她必須幫他解決問題,兩人才有未來,不是嗎?

  兩人並肩走在一起,即使郎敬予依然分神在思考工作的事,程思婕還是步履堅定地陪在他身旁;甚至,柔軟小手主動牽住他的手,緊緊握住,好像不這樣,他就會逕白目越走越遠似的。

  他是她選擇的,她衷心喜愛的,無論如何,她都一定要努力經營,好好把握。

  剛剛算的命雖然古怪詭異,但……也堅定了她的信念,不是嗎?

  ☆☆☆? ?☆☆☆? ?☆☆☆

  之後,趁著工作空檔,程思婕發揮了所學專長,簡直像在做損益收支平衡表似的,把郎敬予的情況分欄、分項、分科目,好好研究了一番。

  研究之際,她還擬定了短程、中程跟長程的目標,絕對不是義和團式的盲勇瞎忙。現代人談戀愛,必須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

  目前當務之急,就是弄清楚最切身的問題,或者該說是負擔;也就是郎敬予的母親與妹妹。

  深夜,當郎敬予還在電腦前忙碌工作時,窩在床上的程思捷抱著枕頭,一面欣賞他堅毅專注的側面,一面閑閑提問:「郎,你跟媽媽長得像嗎?」

  「我跟我媽?」郎敬予的濃眉一皺,依然盯著螢幕。「不像。我像我爸。」

  「你爸以前對你媽很好,對不對?」

  「對。所以就寵壞了。」他言簡意賅地說。

  等了半天沒下文,程思捷追問:「那,你媽是怎樣的人?年輕時一定長得很漂亮?」

  「不知道。大概吧。」他的眉皺得更緊。「反正就是個千金大小姐樣,一輩子沒有工作過一天的,你應該可以想像。」

  說到千金大小姐,她第一個想到趙湘柔,心頭就是一擰。甩甩頭,把難受給甩開,繼續做功課。「那你妹妹呢?你也很少說起她。」

  「沒什麼好說的,幾乎就是我媽的翻版,快三十歲了,婚結了,小孩也生了,生活智商卻還跟十三歲差不多,如果不是宗德的話,她大概連——」

  「等一下!」聽到這裏,程思婕突然彈坐起來,圓圓的眼睛瞪得大大。「你剛剛說什麼?」

  「我說,如果不是宗德……宗德就是我妹夫,如果不是他的話,我妹——」

  「不,再前面一句。」眼看郎敬予還是一臉不解,程思婕只好說清楚:「你剛剛說,你妹已經快三十歲了?」

  「對。明年就滿三十。她比我小一歲而已。」

  「可是、可是……我聽你平常偶爾提起的口氣,以為你妹妹年紀還很小……」她不可置信。

  在她印象中,一直以為郎敬予的妹妹頂多二十歲,年紀很小就沒有父親,後來是大學都還沒畢業就結婚生子、什麼都不懂的那種小媽媽,需要大哥一路照顧呵護,兄代父職那樣的帶大。

  結果,這位郎家妹妹整整比程思婕大了快三歲!

  當然,年齡並不能代表一切,但這裏面似乎有什麼不對勁;程思婕隱約感覺到了,卻摸不清楚、說不上來。

  有沒有可能……他妹妹並不像他說的那麼糟糕、幼稚?

  一向伶俐的她,目瞪口呆的樣子,實在很可愛,郎敬予忍不住對她勾勾手指。

  「什麼?」以為是螢幕上有什麼要她看,程思捷跪坐起來,傾身要看。

  螢幕沒看清楚,倒是迎來了一個吻。他的唇溫柔而帶笑。

  「你怎麼了?為何突然對我家人這麼感興趣?,」他低聲問著。

  本來就已經很混亂了,被他這麼一偷襲,思路更是糊成一團,想問的問題都飛到九霄雲外。她從來沒辦法抵抗只為她展現的溫柔。

  她賴進他懷裏,主動伸臂,圈住他的頸項。

  「我還有一個程式在跑……」他徒勞地喃喃說著,雙手卻不聽使喚,摟住了她細細的腰。

  冷硬無趣的工作,怎比得上懷中的軟玉溫香。很快地,修長手指不再是在鍵盤上飛舞,而是解著該解的扣子,輕撫過柔嫩的肌膚;喃喃的低語消失了,忙著品嘗嬌豔的紅唇。

  「你妹妹……我還沒問完……」有人還在掙扎。

  「噓,沒什麼好說的。」他吻著她的耳後,讓她敏感地輕顫。「你好香。是香水嗎?」

  「才不是……」

  「不是?那怎麼會這麼香?從剛剛就一直讓我分心。」

  「真的?」她輕笑出聲。原來他看似認真工作,其實,根本不是那麼一回事。

  說分心,兩人都分心了。纏綿溫存間,根本忘了各自的當務之急;或者該說,當務之急都轉移了,變成了同一個。

  輕攀著他堅硬的肩,想像著他多年來沉默擔負著多少重擔,她就好心疼又好不捨,恨不得幫他分擔,抹去他堅毅眉目間的沉鬱,讓兩人之間不再有阻隔,不再有誤解,也不再有距離。

  是,此刻兩人真的沒有距離。一個人,怎麼可以跟另一個人如此接近?她喜歡他的聲音、他的氣息、他的一切,總是願意讓他看見自己最真實的反應,毫無掩飾。

  但他呢?他也是一樣嗎?對她毫無保留?

  在洶湧的情潮幾乎要滅頂之際,程思婕清楚知道,內心深處,還是有著不確定。再緊的擁抱、再甜蜜的吻,都無法讓細細如針刺著她的不確定感消失不見。

  愛情讓她患得患失之際,卻也給了她更多的力量。從來不知道會對一個人產生這麼強烈的執著,由內而外滋生的衝動,讓她忍也忍不住地,想要對他更好、想要知道更多……

  可惜的是,不管怎麼問、怎麼嘗試,得到的回應都有限。郎敬予的嘴超緊的,程思婕總是功敗垂成。

  她決定換個方式。反正俗話說得好,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她想多瞭解一點郎敬予最在乎的事,或者該說是最在乎的人……

  ☆☆☆? ?☆☆☆? ?☆☆☆

  時序入夏,夏天不是芋頭盛產的季節,所以,賣芋頭排骨的小店營業的時間變得很撲朔迷離,程思婕好幾次過去都看到鐵門深鎖。

  好不容易從隔壁牛仔褲店的紀老闆口中,問出了隔壁店的開店時間;又很費力地和不擅言詞的宗德老闆解釋好久之後,他還是不太理解。

  「你想認識小芬?那要大哥介紹就好了,不是嗎?」宗德是個老實人,他憨厚的臉上充滿了迷惘。

  照理說是這樣沒錯,但郎敬予實在太難搞,怎樣都不肯帶她跟他母親或妹妹見面。程思婕不敢打草驚蛇,只好出此對策。

  「敬予好像不太希望我打擾你們。不過,我想,認識一下應該沒有關係吧?」程思婕祈望地看著他,謙卑請求著。「不然,就看她何時會來店裏,我再來就好了,不用刻意約,這樣可以嗎?」

  被一個美女這麼低聲下氣地拜託,誰能狠心拒絕?宗德也不例外地同意了這個要求。

  繞了好幾個彎,終於,她見到了想見的人!郎敬予的妹妹。

  約好那日,程思婕一下班就趕到了小店附近。店才剛剛開門,客人們還沒成群出現,老闆宗德已經忙裏忙外;程思捷在門口遇上他,駐足寒暄了幾句,順便感謝他的幫忙。

  「小芬在裏面,你跟我來。」宗德溫和地說,陪她一起走進去。

  果然有名女子坐在角落桌前。看來宗德很疼老婆,不讓她插手幫忙之外,桌上還幫她擺著冷飲一杯,女子正悠閒地翻閱著雜誌,完全是個富貴老闆娘。

  平日的大方俐落都飛到九重天外。也算看慣大場面的程思捷,居然緊張到腦中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該怎麼開口招呼。

  這是男友心目中最重要的人之一

  啊,心跳怎麼越來越快?

  「小芬,」還是宗德打破僵局,他溫和輕喚著老婆。「有人想認識你喔。」

  程思婕深呼吸一口,用可親而甜美的笑容當作開場白。「嗨!」

  話還沒出口,立刻就被打斷。

  「你是誰?為什麼要認識我?」郎敬芬抬頭,兩眼一瞪,劈哩啪啦的連珠炮一般轟了過來。「你為什麼跟宗德在一起,還很熟的樣子?你們是什麼關係?」

  「我……我……」程思婕難得傻眼,又說不出話。

  「你什麼?你說話啊!」郎敬芬拍桌而起,氣勢驚人。不愧是郎家出品的,身材很好,硬是高出程思婕一截,居高臨下逼問:「是要示威還是要談判?放馬過來!」

  「小芬,你別衝動。」宗德安撫著老婆。「程小姐是……」

  隔壁牛仔褲店一定有裝監聽設備,此刻紀老闆已經腆著大肚子過來湊熱鬧,聽到這裏,忍不住哈哈大笑。「郎敬芬,你也太荒謬了,人家程小姐是你大嫂啦。」

  「紀叔亂講!我哥根本連女朋友都沒有,我哪來的大嫂!」

  「小芬,程小姐真的是大哥的女朋友,我以前跟你說過,記得嗎?」宗德也耐心解釋著。

  「真的嗎?可是大哥完全沒提過啊,我問他,他也說沒有。」

  郎敬芬的嗓音刺進眾人耳中,同時,也像有一根針刺進程思婕心裏,她臉上的笑容僵住。

  天底下,有比這更尷尬的事嗎?

  望著兩名男士著急到滿頭大汗的解釋著,以及郎敬芬臉上的驚疑不定表情,程思婕開始懷疑,今天的會面,到底是不是個好主意?

  她也開始懷疑,自己在郎敬予的世界裏,到底……算是怎樣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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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8 00:11:53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經過跟郎敬芬見面的震撼教育之後,程思婕完全承認,雖說是同胞兄妹,但,郎敬予和妹妹個性的差距,真有如天與地一般。

  「欸……我問你喔……」每次想到這裏,程思捷就忍不住想要問問題。

  不過,整個下午,像這樣的發語詞出現好多次,得到的回應都一樣——就是沒有回應。完全的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

  週末傍晚,情侶應該會相約出遊,不管是吃飯或看電影都很平常;不過他們一直都待在家裏。程思婕是不在意,只要能待在情人身邊就好,但她一直窩在沙發上,連自己帶來的工作都已經整理完,閒書也看完了,電視頻道轉了好幾圈,夕陽西下,再乖的人都忍不住要發出點聲音。

  對方還是如老僧入定,毫無反應。坐在電腦前面的背影很帥,但看了四五個小時,也夠了吧?

  「欸,已經七月二號了耶。」自言自語的程思婕,檢視著自己的PDA,突然驚呼起來:「怎麼這麼快?!」

  大概是語氣中刻意加倍的訝異,讓在家加班工作的郎敬予終於聽見了。他頭也不回,只是心不在焉地問:「七月二號怎樣?你要去考大學?」

  「沒有啦。」差點說溜嘴,程思捷趕快轉移話題。「你忙完了嗎?要不要出門走走?我們出去吃飯好不好?」

  「我是永遠忙不完的。」回答得非常冷淡。

  「為什麼?你已經在電腦前面坐一天了耶。」她好失望。

  郎敬予沒多說,只是朝牆上的行事曆偏了偏頭,要她自己看。

  只見行事曆上密密麻麻寫滿了字,包括他自己工作的進度、各項繳費日之外,還有祭拜父親的日子、宗德的進貨時間、郎敬芬該帶小虎打預防針、母親手肘受傷的複健回診……通通都寫在上面。難怪月曆要買超大開本的,不然根本不夠寫。

  「你這麼忙,要忙到什麼時候?」

  「大概會一直忙到九月。這幾個專案計畫都還沒完全敲定。」他像是邊碼別人的事似的,毫無感情地回報。不過看她垮著一張小臉的模樣,還是補了一句:「之後可能會好一點。」

  「真的嗎?你連專案計畫都還沒弄好,接下來還要商業流程分析、客戶訓練、協助資料轉入……這樣九月真的會好?」程思婕耳濡目染,早已經清楚狀況,她嘴裏嘟囔著,心裏卻在暗暗叫苦。

  週末沒空?那怎麼行!她們安排的驚喜怎麼辦?

  沒錯,是「她們」。她不但為了他的生日計畫了驚喜,還有共謀者——郎敬芬。

  雖然初相見時有些尷尬,但程思捷很快發現,相對於郎敬予的冷調,他妹妹郎敬芬卻是個百分之百自來熟。等郎敬芬相信程思婕是哥哥的女友之後,整個態度都變了,變得超熱絡起來。

  比如有空時,郎敬芬會主動打電話找她聊天;在平常是沒問題,但當她就坐在離郎敬予不到十公尺遠的地方時,就很危險了。

  手機響起,一看見是郎敬芬的號碼,她立刻反射性地從沙發上跳起來,奔逃躲到一旁,背過身去講。

  「來來來,小虎,來跟舅媽講話!叫舅媽!」郎敬芬一等接通,立刻百無禁忌,慫恿一歲的兒子小虎叫人。

  小虎當然沒叫,只在一旁發出可愛的咯咯笑聲。

  「還、還不是啦。」程思婕嚇得心跳加速,耳根子辣辣的,壓低聲音阻止。

  她當然沒看見郎敬予的視線正不動聲色地由電腦螢幕前慢慢遊移到放在旁邊的不銹鋼保溫壺上,藉由壺身反射,不用轉頭,他可以就看到心虛小姐的背影。

  濃眉慢慢鎖了起來。她為什麼形跡這麼詭異?

  「對了,大嫂,你探口風探得怎樣?我哥是不是像我說的,真的忘記自己生日了?」郎敬芬興致勃勃地問。

  「不要這樣叫我……」程思婕更加尷尬,加上顧忌著背後的人,講話吞吐模糊。「嗯,你、你說的沒錯。」

  「我就知道!他的生日,每年都忙工作忙到忘,也不准人家麻煩,搞什麼慶生那一套。大嫂,今年有你出面,一切就沒問題了!」郎敬芬越說越興奮。「我已經聯絡得差不多了,要搞就搞得大一點!」

  「呃……」程思捷猶豫著。如果手上拿的是舊式電話,她大概已經動手卷起電話線了。「這樣,真的好嗎?」

  「沒問題啦!你只需要搞定我哥,當天負責讓他出現就好,其他的,都交給我們。」家人就是家人,馬上就抓到重點。

  「時間好像不太好配合……」她旁敲側擊過了,有人忙得要命啊。

  「你就想想辦法吧,都交給你了。就先這樣啦!我兒子快要滾下樓了,我先掛嘍!」不管三七二十一,說了就算!這一點,不知道算不算郎家的良好遺傳?

  掛了電話,她轉身,心虛地偷看郎敬予動都沒動的背影。幸好,他還沉浸在工作之中,應該沒注意到她的詭異吧?

  「是誰?」好半晌,飛快敲打著鍵盤的人眯著眼問。

  「沒、沒什麼。是一個朋友。」

  「哦?是趙家的大小姐嗎?」他口氣很隨意,卻在不經意間透露了他對她動態的細心觀察與瞭解。「你們有一陣子沒聯絡了。趙小姐出國了嗎?」

  程思婕不語。提起之前不歡而散的好友,她就閃了神,臉上掠過的一抹黯淡陰霾,自己當然沒有察覺,但,都落在一雙安靜觀察的眼裏。

  等到他已經起身來到跟前,程思婕才猛然驚覺。抬頭,他就近在眼前。

  「怎麼了?」他低頭審視她。

  「沒有啊。」她打起精神,強笑著回答:「不是湘柔打的。她大概真的出國去了,這次不曉得又去了哪。」

  他就是對這個愛逞強的小女人沒辦法。看她明明有事,又強顏歡笑的樣子,莫名地一陣心疼。

  他曾經非常討厭這種軟弱的感受,但是到了後來,除了無奈接受,也不能怎樣。

  大掌捧住她的小臉,他認真地望進她眼眸深處。「到底怎麼了?明明就有事,為什麼不告訴我?」

  「你已經夠忙了,還擔心到我這邊來?」她嫣然一笑,握住他的手,順勢依偎進他懷裏。

  喜歡賴著他撒嬌,喜歡他無可奈何地歎氣,卻又自動圈抱住她的體貼,喜歡那種可以恣意表達愛悅的自由。兩人之間,沒有隔閡,也沒有虛偽做作,一切都那麼真實而貼近。

  呃……只除了一點無關緊要的小事之外……

  「你真的連週末都沒空嗎?」在他懷裏,程思婕不死心地追問,聲調軟軟的,帶著祈求,讓鐵打的男人都無法拒絕。

  郎敬予又歎口氣。心裏精密評估計算著今日的工作進度。一邊是生硬枯燥的專案資料與客戶評估,由數位、英文字母與符號構成的冰冷程式;另一邊則是軟玉溫香,笑得好甜的撒嬌女友。他心裏的天平,罕見地偏向了陌生的一方。

  「好吧,出去走一走好了,順便買點菜,晚點回來煮飯。」他摟著她,吻了一下她的發際。

  「真的?」她在他懷裏抬頭,笑容如夏日夕陽一樣燦爛美麗。「你可以出門?工作忙完了?」

  當然還沒。不過不管多忙,晚上要熬多晚,看到她毫無掩飾的開心模樣,一切都值得了。郎敬予輕描淡寫答:「幾個小時沒關係的。走吧。」

  「那,下週末,我們其實可以……」

  「不要得寸進尺。」

  有人嚴肅下令,可惜,只換來清脆的笑聲。

  ☆☆☆? ?☆☆☆? ?☆☆☆

  就這樣,秘密陰謀一直進行著;程思婕有種偷偷摸摸的刺激跟興奮感。就好像小時候大人不准小孩看禁書,小孩卻從來不可能乖乖聽話一樣,而且越禁就越想看。

  想像著郎敬予面對驚喜的時候,會是什麼樣的表情……程思婕的心忍不住柔軟了。

  他那麼辛苦、那麼努力,真的,該好好慰勞一下。從郎敬芬那兒,她更確定了這樣的想法。

  程思捷也漸漸覺得,郎敬芬並不像他哥哥偶爾提到時那麼誇張,反而像是亟欲討大人歡心的小孩,一直在努力嘗試,卻好像總不得法。

  這,不就跟她的情況有些雷同嗎?

  郎敬予的生日party,絕對不能像以前精英會的那種搞法。飯店總統套房、高級餐廳、紅酒、昂貴禮物、名牌襯衫……全都不對。現在的她,已經不再像初交往時那麼莽撞無知了。這次的安排,應該、應該可以讓他真的開心吧?

  以宗德的芋頭排骨店為中心,聯絡好附近相熟的店家以及常客,在郎敬予生日當天晚上,通通都空出兩小時,大家一起慶祝;宗德會以流水席的方式,供應這些熟朋友好吃的餐點,全部的費用,由郎敬芬、程思婕、牛仔褲店紀老闆分攤。

  其實程思婕以前去參加一次精英會,搞不好就要花掉這麼多錢,不但負擔得起,還覺得超劃算的。

  結果風聲一起,要參加的眾人紛紛要求加入,共襄盛舉。說真的,不到這種時候,還真不知道郎敬予的人緣有這麼好。

  萬事俱備,到了郎敬予生日當天,程思婕身負最簡單也最艱?的重任,必須把不知情的主角帶到現場。

  她特地準時下班,到郎敬予的公司附近去等候。

  整天都在用戶端忙的郎敬予直到六點左右才出現。和同事一面講話,一面往公司方向走過來。是同事先看到俏生生站在大門外的程思婕,當場連話都忘了回,只顧著看美女。

  「……所以,你下週三再過去一趟,可以吧?」郎敬予等了半天等不到回應,詫異抬頭。「怎麼了?週三有問題嗎……咦!」

  程思婕一見他,眼裏就沒別人了,笑容甜得像是沾了蜜,小臉發亮。她甜甜招呼:「嗨。你手機又關成無聲了?剛打了好幾通都沒接。」

  語氣中的嬌嗔與親昵是騙不了人的,同事好訝異地看著美麗小姐,又看看冷冰冰的郎敬予。「你們認識?是女朋友?怎麼都沒聽說過?」

  「女朋友?誰的女朋友?阿郎有女朋友?」落在後面的同事也跟上來了,好奇地猛問著。

  工程師們身處在陽氣超重的環境中太久,只要一有美女出現,雷達立刻會調成最敏銳!頓時,兩三名同事都圍了上來,鏡片後的眼睛睜得超大,簡直像在抓蟲一樣細細研究起來。

  「沒事。你們先走吧。」郎敬予最討厭這種尷尬場面,他不著痕跡地往旁邊跨了一小步,拉開與程思婕之間的距離。要不然,她已經抱住他的手臂,整個人都靠到他身上了。

  只有兩人時,他不介意她愛撒嬌的個性,但……現在真的不方便。

  程思婕傻傻地望著他,眼睛睜得大大的,好像不太相信他的冷淡。

  「阿郎,不介紹一下嗎?」「小姐,你是阿郎的朋友?」眾同事已經心癢難耐。

  郎敬予當機立斷,轉頭大步就走。再待下去,情況會失控。

  程思婕抱歉地對同事們笑笑,連忙跟了上去。郎敬予人高腿長,走得又快,程思婕幾乎要小跑步才跟得上。

  「等一下……走慢一點嘛。」她今天又穿了高跟鞋,真的跑不快啊。

  「你怎麼跑來了?為什麼沒先講?等多久了?」等到走遠了些,郎敬予才放慢腳步;不過,俊臉還是板著,冷冰冰地問。

  「就……剛好到這附近……想說跟你吃個晚飯。」她實在不擅說謊,所以才拖到最後一刻用硬拗的。要不然,精心編織的謊言,大概沒兩下就被拆穿了。

  「要吃什麼?」某人不爽地問。

  程思婕開始偷笑了。雖然表情冷,口氣更冷,但其實是答應了她突如其來的奇怪要求。這就是郎敬予。

  三步並作兩步趕上,柔軟小手主動握住他的大掌。「我今天突然很想吃宗德的炒麵,我們過去吃好不好?」

  「你要吃,我可以炒給你吃。」好歹他也曾經獨力主持過那間小店。

  「可是我今天想過去嘛,已經好久沒去了,你不會想看看宗德、紀老闆以及其他朋友嗎?」

  郎敬予停步,眯著眼打量依偎在身邊的嬌人兒。「你在打什麼主意?」

  「沒有呀。」

  本來以為一切都很順利,只要把他騙進店裏就沒問題。結果沒想到,才走到路口,店面遙遙在望的時候,兩人就詫異得放慢了腳步。

  怎麼……怎麼會搞成這樣?

  平常人車都能經過的街道,居然出現了鮮豔橘色交通錐,隔出了一段行人徒步區,五短身材的紀老板正揮汗在外面指揮交通。

  摺疊桌椅不知道從哪兒借來的,已經擺到小店門外。最誇張的是,居然還有花籃!背景音樂是高雅流暢的鋼琴樂聲,搭配著鬧烘烘的談笑、宗德揮汗炒麵的鍋鏟聲乒乓響……真是不搭調到極點。

  路障?桌椅?花籃?這……簡直像是要辦流水席、喜筵了吧?!兩人傻在當地。

  「來了來了!」紀老板眼尖,遠遠看見情侶檔出現,立刻開心地猛揮手。身材像小叮噹一樣圓滾滾的他,看起來非常滑稽。

  「為什麼會有個?」程思婕指著一整排交通錐的手指在發抖。

  「啊,常來的黑松,就是皮膚黑黑、肚子大大的那個,他是附近工地的主任啦!從那邊搬來中用的。」紀老闆笑咪咪說。

  「那這個音樂……」

  「我就說麻臉根本就是頭殼壞去,莫名其妙!大男人愛聽這種娘娘腔的音樂!」紀老闆轉身大吼:「麻臉!把CD換掉好不好!明明就有台語伴唱精選,換那個啦!」

  一個全身黑衣的小弟黑著臉飄出來,萬念俱灰的回答:「早就勸過了,麻臉哥說不準換。他說阿郎是讀書人,程小姐又漂亮,要聽古典音樂才搭配氣質。」

  「氣質!」紀老闆怒吼起來。「什麼氣質?!他黑道大哥講什麼氣質!」

  「我不是黑道!」威嚴的回應如轟天雷一樣從店裏轟出來。

  一來一往吵得熱鬧時,程思婕發現,她和郎敬予本來牽在一起的手,不知何時已經被放開了。然後,他又離開了她身邊。

  只是跨開一步的距離,卻讓本來攜手的情侶,頓時之間成了有些生疏的兩人。

  「這就是你一定要來的原因?」郎敬予淡淡地問,口氣聽不出任何情緒。

  面對著笑嘻嘻的眾人、用心佈置的場地,他五官深刻的臉上卻毫無一絲愉悅,相反地,濃眉已經鎖了起來,一雙銳利的眼巡視一周之後,鎖定抱著可愛小朋友、躲在老公身旁的郎敬芬。

  只見郎敬芬閃躲著哥哥的逼視,笑得很賊,完全就是作賊心虛的樣子。郎敬予心頭雪亮,今日這般陣仗,絕對是他妹妹的主意,就算不是十成,也有八、九成;何況,還要加上身旁這個美麗的幫兇……

  「是誰提議的?你?還是小芬?」他低聲問。遙望著店裏平常乾乾淨淨的牆面上,此刻橫掛著巨幅的書法,寫著「大德必壽」四個字,郎敬予到這時才想到,今天,是他的生日。「是要幫我慶生?」

  「是啊,是我們一起討論出來的。」程思婕笑著說,心裏卻開始忐忑不安。他的反應,實在不像「驚喜」的樣子。

  當然不能期待他心花怒放、滿臉笑容地接受,但,看著大家笑咪咪的模樣,好歹也稍微和氣一點,濃眉別皺得像是可以夾死蒼蠅吧?

  她伸手輕觸他的手臂,主動靠過去想解釋。「小芬跟我說,你好幾年沒過生日了,今年你滿三十,不如!」

  溫言軟語還沒說完,郎敬予已經輕輕把她的手撥開,還是沒看她,只是冷冷反問:「小芬?你什麼時候跟我妹認識、又變得這麼熟了?」而且,還一起狼狽為奸。

  動作雖小,但眾人都看到了。熱鬧歡樂氣氛登時凝滯了幾秒,正如程思婕臉上的甜美微笑,當場僵住。

  更難堪的是,郎敬予說完,便拋下她走進店裏。經過妹妹身邊時,壓低嗓音說了幾個字,郎敬芬神采飛揚的笑容消失,抱著小虎,垂頭喪氣地跟在冷肅如冰的哥哥身後。而護妻心切的宗德,也快手快腳料理好手上的炒麵,跟了進去。

  「來來來,思婕,你先喝一點。」紀老闆很熱情地幫她張羅了飲料。從稱呼的改變,便可以看得出眾人對她的態度轉變,她已經成了他們之中的一分子了。

  木然接過杯子,喝了一口,程思婕又吃了一驚。紀老闆拿來的,居然是紅酒!而且,她是精英會訓練出來的,立刻辨認出這紅酒絕對所費不貲!

  「紀老闆,這……會不會有點太慎重了?」程思婕心底隱約覺得的不妥,此刻一直在擴大中;她不太確定地小聲問。

  「大家也是藉這機會聚一聚啦。」紀老闆不小心就說溜嘴。「從你跟阿郎不來之後,我們也比較少像以前那樣,天天……」

  「咦?以前?天天?」

  「沒事、沒事。」差點出賣大家,把先前眾人天天準時來收看愛情偶像劇的行徑給敗露了;紀老闆連忙轉移話題。「先喝一點酒嘛。要吃什麼?炒麵?小菜?宗德還特別燉了一整鍋的芋頭排骨,今天大家吃通海啦,開心最重要。別擔心啦,阿郎罵完妹妹就沒事了。」

  程思婕努力笑了笑。越來越沉重的心情,讓她的笑意始終沒有到達眼底。憂慮的眼光一直往店門裏看,為郎敬芬擔心之際,也一面忍不住開始沮喪。

  她……還是被排除在外。一有事情,家人與外人的分別,竟如此分明

  ☆☆☆? ?☆☆☆? ?☆☆☆

  郎家兄妹在店後面的廚房嚴肅談判時,外面的慶生Party繼續如火如荼展開,大夥兒在外面熱鬧聚會著。

  「這是老蘇寫的,他以前是國文老師,退休之後才到附近大樓當管理員。」紀老闆介紹著牆上龍飛鳳舞的毛筆字。「你們看看,寫得多漂亮。他以前過年還去市場擺攤子賣過春聯。麻臉,你要不要拜師學一下?反正你最近都在努力改變氣質嘛。」

  「學鋼琴就算了,現在還學書法?!」有人立刻發出痛苦的呻吟聲。「麻臉,你完全破壞我對黑道大哥的看法。」

  「×的,我不是黑道大哥!要講幾次才聽得懂?!」一身黑衣、長相恐怖蠻橫的高大男人怒吼著。

  可惜,吼聲震耳,大家卻都不當一回事。

  「別看他長這麼恐怖,他可是鐵漢柔情。」紀老闆轉頭對著程思婕解釋。「為了要把妹……好啦,為了要追求心上人,他不但開始聽古典音樂,買了一大堆CD之外,還拜師學琴;我是女人的話,都感動死了。」

  「還不都是我去買的。」小弟在旁邊咕噥。

  「對啊,麻臉跟董小姐、阿郎跟程小姐,這兩對是本年度最浪漫的情侶了。」

  「我又還沒追到!」兇神惡煞般的麻臉吼著,黝黑的臉呈現詭異的豬肝色。

  眾人一陣哄笑。「追這麼久還追不到?!」「放棄了啦,董小姐根本對你沒興趣。」「你看看阿郎這一對!情投意合的話,一點都不辛苦!」

  程思婕的目光不斷擔憂地瞟向店裏,始終無法融入眾人興致高昂的談笑中。但,這幾句話還是鑽進了她耳裏,讓她心頭微微一顫。

  是啊,她根本不是被追求的一方,反而像這位黑漆漆的大哥一樣,死命追求著喜歡的人。唯一的不同點在於「女追男、隔層紗」,所以她成功了,麻臉沒有。

  她成功了嗎?

  眼看郎家兄妹進去密談了好久,還沒有出來,她實在等不下去了,握著酒杯,慢慢走向店裏。

  儲物間的門沒關上,一推開,便看見郎敬予雙手抱胸,一臉冰冷地望著自己的妹妹。而郎敬芬跟哥哥的緘默冷靜差了十萬八千裡,正脹紅了臉,大聲辯解著,雙手還猛揮舞,非常激動。

  「……真的是大家主動說要參與的,又不是我勉強他們的!」郎敬芬一看到救兵來了,趕快指著站在門口的程思婕。「不信你問思婕!」

  「咯!」被爸爸抱著的小虎也發現她了,小手指著漂亮、但臉色蒼白的陌生阿姨,開心地發出可愛的聲音。「姨!姨!」

  郎家兄妹住口了,三個大人都往門口看過來。

  「沒……沒錯。小芬她……沒有……」奇怪,她的聲音怎麼變成這樣?字字句句都好像黏在喉嚨底,要好用力才說得出來。「是我說!」

  但她還沒講完,就被郎敬予打斷。他掉頭回去,不再多看她一眼,還是對著自己妹妹說話,程思婕像是完全不存在似的。

  「你不提議,其他人會這樣嗎?」郎敬予的嗓音冷得像冰。「不用把責任推到別人身上。我已經講過很多次,不准再一時高興就為所欲為。結果你聽進去了嗎?不但沒聽,還麻煩到這麼多外人!」

  「你不要罵她,我也有責任……」程思婕努力地想要插入對話中。

  「我沒有麻煩到誰啦!」郎敬芬急得跺腳。「我只有問思婕有沒有空、要不要一起計畫而已,思婕又不是外人!真的,你問她嘛!」

  「她當然是外人!不然她是誰?」聲色俱厲。

  程思婕聽到這句,眨了眨眼,不敢相信。

  她是……外人?

  她望著那個英挺的男人;早晨醒來之際,被她偷親,會露出有點無可奈何表情的俊臉;親吻她的唇、會專注看著她的眼眸……一切都那麼熟悉、卻又陌生得緊。

  熟悉的是五官,陌生的是神態。他就在眼前,卻是好遠好遠。

  「你不想聽我解釋?」她悠悠地問,已經痛到麻木。

  「家務事,不用你介入。」郎敬予冷冷說:「你出去。」

  就這一句話,仿佛冰水迎頭潑來。從頭,冷到腳底。甚至冷入骨髓。剛剛喝下去的紅酒在胃裏翻騰,冒著泡泡,她開始覺得暈眩、相心吐。

  一定是不勝酒力吧。一定是。

  這一切,和程思婕身後,眾人大聲談笑喝酒的背景音樂,以及CD播放出來流暢甜美的鋼琴曲,全都這麼不協調、荒謬。

  正如她現在的心情。她站在這兒,真的,完全格格不入。像是一個突然闖進陌生領土的人,慌亂中,還有很多的不知所措。

  「那我、我出去了。」她小小聲告退,握緊了手中的酒杯,轉身,低著頭走出了小店。雖然踉蹌了一下,但很快,重新踏穩步伐。

  她盯著酒杯。杯中殘酒是暗紅色的,仿佛誰的血;本來以為會看到眼淚滴進杯中,但,一路恍惚地走過高談闊論的熟客們,眼睛卻還是幹的,手也沒有發抖,腳步很慢卻很穩,沒有暈倒或崩潰。

  「阿郎罵完了沒?再不出來,我要自己動手了。」有人大聲問著,面對著如山的炒麵和香氣撲鼻的芋頭排骨垂涎。

  「思婕都進去勸過了,應該很快就沒事啦。」紀老闆非常欣慰的樣子。「不如我們就先吃……思婕,你怎麼了?阿郎呢?」

  顯然是她的臉色太過蒼白,才被紀老闆看出問題。她勉強笑了笑。「我沒事。他們……還在講話,他叫我先走。」

  「先走?走去哪?」「阿郎罵你嗎?」「不用管他,他常常這樣,很難搞的啦!」「對啊,不要管他,來來來,來吃面吧!」「要不要芋頭排骨?先拿一碗去!」

  面對眾人熱情而直接的關心,程思婕實在承受不起。平日熱情亮麗,一旦受傷時,她迫切需要一個安靜角落,讓她獨自躲起來療傷。

  「我真的沒事。你們先吃吧。」她努力撐起來的笑容好單薄,但,還是要撐住。「我……我先走了。大家:-…玩得愉快點。」

  「你要先走?」高大如塔的麻臉捧著一碗炒麵,擋在路中央。「走去哪?」

  「有點事……真的,我該走了。」

  程思婕根本沒心思去害怕,面對鐵塔般的黑道大哥擋路,只是輕巧繞過,然後,窈窕身影迅速離去,一轉彎,就消失了。

  她走後,本來熱鬧的店門前有著幾秒鐘的沉默,只剩下明亮溫暖的鋼琴樂聲,跳躍蕩在剛入夜的街頭。

  「阿郎……」「這次……」「哼哼……」

  眾人的想法沒有說出口,卻在互換的兇狠眼光中,達成了共識。

  郎敬予,你該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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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8 00:12:12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那一夜,非常漫長。

  郎敬予心情惡劣地走出來時,發現熟人們一字排開,正等著他。

  這些人平常就不是慈眉善目的正常長相,此刻個個目露凶光,一股暴戾之氣迎面而來,讓郎敬予頓了頓。

  「幹嘛?」他挑釁地問:「各位有何指教?」

  「你剛剛罵思婕?還趕她走?」紀老闆首先發難,平常彌勒佛似的笑臉完全不見,兇狠得像是道上兄弟。

  郎敬予眼一眯。「誰說的?」

  「誰說的?你還懷疑?難道我們會冤枉你嗎?」

  聲勢雖然恐怖,但那又怎樣?郎敬予從來不吃這一套。他高中就已經跟討債公司的人周旋過了。身為家中唯一的男人,不堅強也得堅強。

  雙手往胸口一抱。「你們要怎樣?」

  「要怎樣!我們倒想問問你要怎樣?!」滿臉橫肉的大漢把碗重重往桌上一放,頗有驚堂木的效果。「好好的一個聚會被你搞得烏煙瘴氣,你高興了吧?!」

  「你們也都沒被影響,依然吃喝得很愉快,不是嗎?」犀利反問。

  眾人惱羞成怒。「我們就算了!你為什麼要罵思婕?!」「就是啊,人家高高興興的計畫、幫你慶生,你還不領情!」「有這種女朋友,還擺什麼臉色、端什麼架子!告訴你,我們忍你很久了!」

  奇怪了!這些人是他從小的街坊鄰居,看著他長大的,對於郎家的狀況也很清楚,從來不曾過問他對家人的態度,甚至一直支持他,什麼時候變成這樣了?

  郎敬予不聲不響站在原地,以一擋十,面對潮水般的指責,面不改色。

  哭哭啼啼的郎敬芬在老公的臂彎裏,以怨恨的眼波攻擊哥哥,忍不住火上加油。「就是說嘛!每次都這樣掃興!連對大嫂都那麼凶!」

  「誰是你大嫂?」他橫妹妹一眼。

  「思婕這麼好的女孩子,卻一點驕氣都沒有,像這樣的物件,你要去哪找?」紀老闆數落著。「你不好好把握,還老是這樣給人臉色看,誰受得了?」

  「受不了就拉倒,我沒有勉強她。」有人真是孤傲到令人想動手揍他!

  「×的,說這什麼屁話?!」麻臉大怒。「女人是追來疼的,你不疼人家就別亂追!」

  「我沒有追過她!」

  「沒有才怪!」紀老闆也吼起來。「我們都可以作證!你不要睜眼說瞎話!」

  「你們到底要怎樣?」他的眼眸中燃燒起怒火。「為什麼要管這麼多?該管的你們又不管!小芬從以前到現在都為所欲為,你們罵過她嗎?我跟思婕的事,你們是在忙什麼?大聲什麼?」

  「你什麼都對!可是,我討厭你!」郎敬芬終於喊出了心中的真正想法。

  「很好!」郎敬予受夠了,他腦中有根神經應聲斷裂。

  是,一切都是他自找的。辛苦多年,到頭來還被嫌成這樣,所為何來?他也是個正常的年輕人,撐了這麼久、繃得緊緊的,也會疲乏、會累、會委屈啊。

  搞到大家都不高興心上人還走了,他只覺得一切都太荒謬、太不值得。

  怒火中燒之際,他毅然轉身就走。

  「你要去哪裡?!」紀老闆在他身後吼著問。

  「去墮落!」他頭也不回地吼回去。「我不管了!隨便你們要怎樣!可以了吧?!」

  眼看他冒著火的身影離去,眾人面面相覷。

  「呃……剛剛,是不是說得有點太過分了?」宗德一手抱著兒子,一手攬著太太,小心翼翼地問。

  十來個大漢你看我、我看你,突然,爆發了指責浪潮!

  「麻臉啦!麻臉亂罵!」「×,什麼是我!!明明就是老紀!」「就是說啊!老紀以老賣老!亂教訓!」「都是我的錯就對了!你們剛剛是都沒開口嗎?靠!」

  「紀、麻、告。」一歲的小虎也在旁邊學著說,口水滴到爸爸衣襟上。

  「不要罵了,有小孩在這裏。」宗德勸著。「何況人都走了,罵也沒用。」

  「那現在怎麼辦啦?」

  「怎麼辦?」為首的紀老闆望望已經汗流浹背的眾人,又望望各式精心準備的菜肴跟飲料。「那就……先吃一吃好了。」

  「對啊,吃吧吃吧,不要管他。說不定他氣完了,等一下自己就回來了。」郎敬芬一離開哥哥的監控,立刻活潑起來,剛剛的哀怨眼淚都拋到九霄雲外。「我也要喝紅酒!配芋頭排骨最棒了——,」

  但,她顯然不夠瞭解自己的哥哥。郎敬予根本沒有回頭。

  開車狂飆了一整路,油門毫不客氣地踩下去,巴不得被員警攔下開張罰單,好解心頭之悶。

  是,他受夠了。循規蹈矩地努力了這麼多年,處處為人想,硬著心腸扮黑臉,只為了撐起一個家,結果,得到這樣的下場,他也有脾氣,他也會生氣啊!

  不尋常的怒氣中,郎敬予其實也隱約知道,自己是在懊悔,在對自己發火。

  他知道自己很虧待程思婕。知道臭脾氣很惹人厭,也知道總有一天,會讓她失望離去,所以更加武裝自己,小心保持住距離,捨不得對她不好,卻也沒辦法對她百分之百的付出。甚至,對她使性子、說出傷人的話。

  但她總是甜甜笑著,接受這一切。那麼有本錢、心高氣傲的她,卻從來不曾給過他臉色看,不曾為難過他、耍過大小姐脾氣。

  腦海裏,甜蜜笑顏與蒼白的小臉重疊,對她濃濃的溫柔眷戀情意,和對自己的深深自厭,也開始纏繞在一起。

  又酸又甜,是戀愛的滋味。他以為自己可以豁免,沒有機會、也沒有餘裕去體驗這些風花雪月,沒想到還是栽在一個小女人手上。

  俊臉有如夜色一樣陰沉,越發惱火起來。他放任速度,甚至把音樂開到震耳般響;如果可以,他還想仰天長嘯,吼出所有的煩悶!再悶下去,他就要爆炸了!

  ☆☆☆? ?☆☆☆? ?☆☆☆

  當郎敬予正在月光下狼人一般地變身之際,程思婕卻是一個人孤孤單單搭車準備回住處;其實,也有相似的感慨。

  這麼努力,卻還是被當作外人對待。她……真的累了。

  不要他浪漫、不要他體貼殷勤,不要他接送、不要禮物或鮮花、不要燭光晚餐……什麼都不敢要,她只要他牽著她的手,並肩站在一起,不要放開。

  不要一有事就把她排除在外。她也希望成為他的伴侶、支柱,能和他一起面對。不管好的壞的,都一樣。

  但,顯然,郎敬予不這麼想。

  她好累喔。真的,不是賭氣,也不是怨恨,就是累。

  高高興興的出門,卻搞砸了他的三十歲生日派對。她靜靜坐在捷運車廂內,望著車窗上的倒影,那張蒼白的臉,看起來好陌生,這場景卻又似曾相識。

  一次又一次,就算再怎麼百折不撓、越挫越勇,也會有疲憊的一天。

  總是細心寵愛自己、打理得亮麗有神的燦爛女孩,到哪裡去了?每次都這樣,一頭栽進愛情裏,燒得面目全非,都認不得自己了。

  她都認不得,那其他人呢?

  仿佛溺水之際,已經無法思考、無法多想,只求活命;她從包包裏找出了手機。

  撥號的指尖麻木,她像是機器人一樣,慢慢撥出了腦海中浮現的第一串號碼、要找她能想到的第一個人。

  「喂……」

  對方停了幾秒,然後,嬌嬌懶懶嗓音傳了過來。「稀客唷。找我什麼事?要道歉嗎?那我真是受寵若驚呢,本來以為……」

  「湘柔,我好難過。」她真的沒料到自己會哽咽,所以也嚇了一跳。講了幾個字,就講不下去了,口乾舌燥,耳朵裏還隆隆作響。

  趙湘柔立刻警醒,剛剛的調侃之意盡去。「怎麼了?你在哪裡?沒事吧?」

  她在哪裡?程思捷眨著眼,盯著車窗。窗外一片明亮,車剛進站,站名清楚呈現,她卻一個字都認不得。

  「我不知道。湘柔,我不知道。」她茫然的說。

  數日後,溫泉飯店豪華套房中,三個妙齡女子袒裎相見。

  北臺灣的山區有著霧氣繚繞,從半露天的石砌浴池看出去,山色迷蒙。蒸氣把臉蛋都蒸得紅通通,一字排開,三個人的肌膚是三種色調;羅可茵的蜜色,趙湘柔白得近乎透明,而程思捷是介在兩者之中的乳白色。

  「你很久沒保養了哦?,雀斑都長出來了。沒防曬?什麼年紀了,還敢沒防曬出門?」趙湘柔靠近,盯著程思婕乾淨的素顏,認真研究著。

  在平常,兩人不爆發一段你來我往的唇槍舌劍,那還真稀奇;不過,舒舒服服泡著溫泉的程思婕,只是笑了笑,沒接腔。

  裹著浴袍、坐在旁邊石椅上的羅可茵聽到這裏,嗤的一聲笑出來。「思婕,你不要理她,她只是想把昨天買的防曬隔離霜找機會拿給你而已。」

  「胡說,才不是。」

  「明明就幫思婕買了,還特地帶到山上來,難道我冤枉你?」

  「我……你亂講。」要不是泡在溫泉裏,趙湘柔大概已經跺腳了。「明明是你硬拖我來的,我才沒有想來!」

  身旁好友鬥著嘴,程思婕還是沒有回應,笑容淡淡的、遠遠的,有如霧氣一樣。

  她的抑鬱縈繞不去,誰都看得出來,所以,兩個好友才會硬是湊出空檔,把她挾持到山上來洗溫泉。這曾經是最有效的療傷法,不管遇到什麼鳥事,泡個溫泉之後,好像煩惱都洗滌乾淨了,褪去一層皮,又是全新的自己。

  只不過這一次……

  敲門聲輕響,有人推開落地窗走出來。是飯店的服務人員,非常恭敬地送來了銀制冰桶,裏面插著香檳,還有各色精緻點心,甚至,還有一碗熱騰騰的加蛋雞絲面。

  「啊,我的面來了!」羅可茵立刻起身去接。「謝謝謝謝,我餓好久了。」

  「泡溫泉、喝香檳還吃雞絲面,羅可茵,你真是夠了。」趙湘柔安慰服務生。「謝謝。你們小姐很誇張吧?辛苦了。」

  高級溫泉飯店當然服務周到,不過,周到成這樣,也真是太誇張了。原因無它,只因為這家溫泉旅館就是羅家開的。羅可茵是名副其實的大小姐。程思婕她們每次來,總是能沾羅可茵的光,享受最頂級的招待,玩得很盡興又放鬆的回去。

  但今天,她卻怎麼也無法放鬆享受。啜飲冰涼甜美的香檳,食不知味;直到聞到香噴噴的雞絲面香氣時,麻木的她,突然一陣心酸。

  都是那個人害的。要不是一開始用美食勾引她,她現在也不會這樣,一聞到食物香氣,就想到以前的甜蜜,害得她現在再也沒辦法好好享受了。

  背轉身,她不想多看,仰頭喝了一大口香檳。

  這香檳真好,又香又甜,一口,接一口……

  「程思婕!你在做什麼?!」

  驚叫聲響起的時候,程思婕已經把自己手上的酒喝完,又順便喝掉了趙湘柔的,頭也開始暈了。

  呃,泡溫泉不該亂喝酒的吧?真糟糕。

  「平常凶巴巴的,結果一跟男友吵架,就只會躲在這裏喝悶酒?!」趙湘柔抽走她手中已經空了的酒杯,嬌斥道:「沒出息!」

  「不要罵她啦,她心情已經夠不好了。」程思婕聽著羅可茵溫柔敦厚的嗓音響著,然後是趙湘柔嬌嫩的駁斥聲。

  好友們的鬥嘴聲,似乎近在耳邊,又越來越遠……

  程思婕覺得頭好重,乾脆趴在觀音石砌成的池邊,意識慢慢的像是沉入了池底,迷茫混沌。

  等她迷迷糊糊中重新恢復意識時,已經被拉上池畔。她費力地睜開眼,看見兩位好友著急又心痛地盯著她。

  「思婕?思婕?」羅可茵輕拍著她的臉頰。「你沒事吧?」

  「沒事。我怎麼了?」

  「你差點淹死在裏面!」趙湘柔驚魂未定,臉色慘白。「要不是可茵在這裏,我根本沒辦法把你拉起來!」

  她暈過去了嗎?程思婕眨著眼,感覺全身血液迴圈好快,熱熱的,軟綿綿的,只想繼續跌回那黑甜的夢鄉。

  「好累。」她虛弱地坐起來,慢吞吞地套上浴袍,卻還是閉著眼,低低地說:「我想休息一下。」

  是。這就是真心話。她不是賭氣,沒有怪誰,更不是一吵架就故意躲起來讓男友漫無頭緒地狂找。她真的是累了。

  這麼久以來,勉強自己去當一個好女友、好情人、好女生……誰都會累吧。

  她又躺回去。

  「你不能在這睡啦!」趙湘柔急道:「眼睛睜開!不要睡!」

  「我們把她拉回床上好了。」羅可茵訓練多年的肌肉與體能此刻派上用場,和趙湘柔兩人合力,半拖半抱地把存心擺爛的程思婕移到室內的豪華大床上。

  她繼續閉著眼,軟綿綿地任由擺佈。只有在她們面前,程思婕可以毫無顧忌地鬧脾氣、使性子,表達最真實的自己。不用成熟懂事,不用處處小心考慮,不用患得患失,為一個笑而快樂,為一個皺眉而低落。

  趙湘柔還在嘀咕,不停口地叨念數落著;而羅可茵則已經拿遙控器開了牆上的電漿電視,不多說,卻也不會離開,只是安靜陪伴。

  程思婕沒有睡著。她的思緒回到以前。當年,在美國……

  要搭機回臺灣的那天清晨,下著大雨,平常不到中午不起床的趙湘柔起了個大早,撐著傘,陪她在路口等計程車。

  車子遲到了,趙湘柔一句話都沒說地一直陪著她等候。到她都上車了,還把傘收好塞給她。

  搭了十幾個小時的飛機,人都老了好幾歲以後,回到桃園機場,也在下大雨。夜色中,來接機的羅可茵,手上拿著濕淋淋的傘,和一朵被雨打得很狼狽的玫瑰。

  「湘柔特別交代要買花,她說你會喜歡。」羅可茵的溫和笑臉仿佛陽光一般,溫暖了已經冰冷的心。

  親愛的好友始終在她身邊,不曾遠離。而她,卻像是去了世界的盡頭又回來。

  付出不一定會得到回報,她知道;可是,不知道會這麼難受。

  「他叫我走……他說不要管他們的家務事……」她開始喃喃自語。

  另外兩人對視一眼,又一起轉頭看埋在柔軟羽毛被中的程思婕。

  「那你就走啊!何必這麼委屈!?」趙湘柔怒了。

  「如果真的不開心,也許不要勉強?」羅可茵商量似地問著。

  「我不是你們。不是真正的大小姐,也不夠爽朗帥氣。我只是一個很平凡的、很俗氣的人。」程思婕淡淡說著。「他的個性就是那樣,是我主動追他,是我想要在一起的,我就該全盤接受;我都知道,可是,還是不甘願……我希望他對我再好一點點,希望他浪漫一點點,希望他快樂一點,多笑一點……」

  一點點一點點,只要一點點就好了,真的。

  啊,忍了好幾天,說不定更久……的眼淚,終於潰堤,紛紛而下。但是依然安靜無聲,只默默落在鬆軟大枕頭上。她背過身,不想讓好友看見自己軟弱的眼淚。

  寬敞的套房市甲,一陣寂靜,只有電視的微弱聲響。羅可茵伸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背,給她無聲的鼓勵。

  而一直在罵人的趙湘柔,此刻反而什麼都沒說,只是靜聽。

  迷迷糊糊掉眼淚掉到又睡去之際,程思婕聽到趙湘柔在小聲說著什麼;隱隱約約,聽也聽不清。

  她放棄掙扎,睡著了。

  ☆☆☆? ?☆☆☆? ?☆☆☆

  之後,是郎敬予到趙氏集團大樓去定期檢測跟維護軟體的日子。

  本來可以讓底下的助理工程師做的,但郎敬予還是自己來了。表面上是事必躬親,非常認真;但實際上,他是想來碰碰運氣。

  已經一個多禮拜沒見到程思婕了,感覺上卻好像一年多。他這種硬漢,絕不可能承認「一日不見,如隔三秋」這種娘娘腔的事,但,說真的,還真難受。

  習慣真可怕。每天回家,都在巷口張望,希望看到那個嬌柔的身影。她可以上樓等的,但總是在外面迎接,只為了想要早幾分鐘看到他。

  回到家煮晚餐時,總是在準備好兩人份量的食材後,才猛然發現不需要,只好把另一半冰起來隔天吃。

  不是沒有打過電話給她。但一向不會哄女生的郎敬予,在電話裏也是一樣簡潔扼要;而一向不以為意、主動講得好開心的程思婕,卻也像是被他傳染了,變得好安靜,距離好遠。

  「你,晚上要過來嗎?」他最多就是問這樣。

  在以前,只要他一問,她立刻會有反應。當然會呀,她會說;要吃這個那個,會買什麼去,今天要不要租DVD,上班好累喲,今天在公司跟學姐開了什麼會,死黨可茵傳了什麼網路笑話來,討厭鬼湘柔又說了什麼欠揍的話……

  光聽她的清脆笑語、生動描述,就可以讓整天的疲累通通不見。

  但……就在前天,他實在忍不住了,罕見地又主動打電話去時,得到的卻是這樣的回應!

  「晚上有點事,不過去了。」溫文有禮,卻毫無溫度。

  「你還在生氣?」他問。

  對方沉默了,好半晌都沒有開口回答。

  原來沉默是如此沉重難熬。原來少說幾個字,會讓人感覺如此冷淡。郎敬予反省著自己,越想越心驚。

  一直以來,他對她,似乎都是這樣的態度?她一定很難受,可是,卻一點都沒有表現出來。

  「我那天……是因為……」不擅解釋的他,笨拙地說著,卻還是戒不掉大哥的指責口吻。「你不該跟我妹聯合起來騙我。而且,你們的個性太相像,我——」

  「沒關係。我們不要提那件事了好不好?」她溫柔卻無情地輕輕打斷他。「我跟湘柔她們有約,該走了。先這樣嘍。」

  她掛掉之後,郎敬予握著手機,很稀罕地發了一陣子的呆。

  她先收線?往常都是他不講了,還被她纏著不要掛電話,出盡百寶要他多講一點。他有時被煩夠了,還會念她兩句。而今,卻……

  不習慣,真的不習慣。

  可是,以前生命裏明明沒有她啊。這麼多年來都是一個人生活,為什麼敵不過跟她交往以來所養成的習慣?郎敬予非常不爽。

  所以,人真的要自立自強。他從高中起的座右銘就是這個!靠山山倒,靠人人跑,凡事還是靠自己最好。連一向談笑用兵、高大堅強的父親都可能突然倒下,天地在一夕間變色,他怎能不警惕、不自立?

  但現在,他的喜怒哀樂,卻有一半以上被另一個人操縱。他痛恨這種無法完全掌控的無助感。

  但生氣無濟於事。接下來好幾天的獨處,讓他坐立不安,夜裏輾轉失眠,多少次拿起電話想打,卻又在撥號之際放棄。

  好,她這幾天忙,等她跟趙大小姐出遊回來之後,總該跟他聯絡了吧?結果,也沒有,什麼都沒有!

  到底上哪去玩了?月球嗎?

  他沒有她辦公室的電話,打手機卻一直是語音信箱。她的住處在晚上總是沒開燈。無計可施的郎敬予,只好希望巧遇事件重演,在趙氏集團大樓的辦公室會相遇。

  所以他來了。

  本來他在趙氏的工作範圍僅限於財會部門,但還是有刻意找空檔到外面接待區去晃了幾次。到了傍晚,終於,守株待兔計策成功。

  等到的,是一隻美麗的兔子!趙湘柔。身邊還有一位男士。

  沒有他想見的那個人。

  「哦,是郎先生,真巧。來工作嗎?」那張芙蓉臉不知道是天生麗質,還是妝化得出神入化,水嫩得有如雞蛋一樣,表情也非常甜美。但,他卻覺得怎樣都比不上另一張即使沒化妝、也甜得膩死人的臉。

  「趙小姐。」他冷淡地點了個頭,目光不由自主往她身後搜尋。

  「真可惜,思婕不在這裏喔。」像是在解答他的疑問,趙湘柔笑盈盈說著,隨即又略抬起頭,向身旁高大俊逸的男士說:「對了,學長,思婕就是我要介紹給你的朋友。她跟這位元郎先生也認識。很巧,對不對?」

  此言一出,兩位在場男士重新打量了一下對方。

  郎敬予知道自己的臉色很陰沉,但對面的這個男人,頭髮有點稍長,衣著有點太講究,整個人看起來太像肥皂劇中什麼都不做、光談戀愛的男主角,怎麼看都不順眼。

  這樣的人,要介紹給程思婕認識?

  想像她依偎在高大陌生男人身邊撒嬌的樣子,勾著男人手臂出現在水晶燈下,華服美食場合中,愉悅談笑、怡然自得的樣子……該死的相配!卻該死的刺心!

  去他的青年才俊,去他的黃金單身漢,去他的介紹,去他的相配!

  郎敬予不發一語,冷著臉,轉身就走。

  待他走遠,消失在走廊盡頭之後,趙湘柔美麗臉蛋上的笑意立刻消失。

  「思婕,是我認識的那個思婕?」好半晌,醇厚男性嗓音才慢慢的、幽幽的響起。「認識很多年的思婕?你跟可茵的死黨?在美國還一起去滑雪旅行過的思婕?」

  趙湘柔轉頭,有點不好意思地笑笑,吐了吐舌。「沒辦法,他上次可能已經看過厲老頭了,只好……抱歉了,學長。」

  「所以,我是你帶出來表演的玩偶?」俊眉一挑。「學長」文質彬彬地客氣問。

  「嘿嘿。」笑得有點心虛。這確實是她刻意安排的「偶遇」。事前已經請厲特助查過郎敬予來維修的日期了,掐準時間,一舉出擊!

  這帖藥,應該夠猛了吧?能不能藥到病除呢?

  一切,都是賭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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