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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樂心 -【愛情難言其妙】《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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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6 00:15:44 |顯示全部樓層
愛情難言其妙 作者︰樂心

連其遠,李妙宜。
一個是剛回國的集團接棒人,青年才俊;
一個是綠色制服高三生。
他,十三歲被送到國外接受精英教育,沒有自由、快樂的童年;
她,因為父親有躁鬱症而被送至舅舅家,備受寵愛,思想單純。
初次見面,她對他充滿戀慕和崇拜;
他則不知不覺被她的清純天真吸引。
兩人情愫互生於--一碗紅豆湯。
兩人的阻礙是門戶。
才剛萌芽的愛苗應聲折斷,因為,他,被蒙在鼓裡,直到再也見不到她。
五年後,
一通「烏龍」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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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6 00:16:04 |顯示全部樓層
1

初秋午後,陽光金燦燦地,在枝葉間篩落。

剛上身的薄毛衣溫柔地輕搔著後頸,秋天氣息讓她舒服的吐出口大氣。腳步輕盈,提著剛在超市採買的生鮮蔬果,來到十字路口前。

站定,等著過馬路。

車流喧囂。隔著寬忙的大路,她遠遠的就望見一個米色的修長身影。

那是一個陌生男子,左手提著皮製行李袋,正緩緩的往她家方向前進,身材挺拔,走路的韻律和動作卻很優雅。

那一刻,她彷彿聽見日劇主題曲響起。此情此景,配上這樣一個瀟灑的背影,她馬上就可以幻想出好多好多瑰麗纏綿的劇情。她覺得自己的心都微微的提了起來,還有股又陌生又熟悉的酸澀在湧動,連燈號換了,她都不知道要往前走。

似曾相識上人與我在前世可能認識,我們一定有過纏綿俳惻的牽絆……

她的肚腸都已經轉了千百回,卻連人家正面都還沒有看到。

恍惚回到家中,繞過側門,一路走進廚房,腳步都好像踩在雲端一般輕飄飄。老爹看見就大吃一驚:「妙妙,你怎麼了?不舒服?怎麼這副失魂落魄的樣子?」

「沒有啊……」她對著老爹傻笑,「老爹,我很好……」 「你這個樣子還叫好?」老爹整張臉在落腮鬍後面皺成一團,他繞過木製的大餐桌衝過來,一把抓住妙妙,一面往起居室大吼:「外面誰在啊?把藥箱拿進來!給我溫度計!妙妙生病了!」 此話一出,本來在外面忙的眾人突然都丟下手邊工作擁了進來,一時之間寬敞 的廚房馬上人滿為患,大夥兒探頭探腦的七嘴八舌——

「生病?」

「生了什麼病?」

「中暑?秋老虎很凶的啊!」

「幹嘛叫她去買東西!」

「老爹,都是你的錯!」

「我真的沒事嘛!」她這才從少女夢幻中驚醒,對著一臉擔憂的眾人努力解釋著:「我很好,我沒事,我真的沒病啦!」

「可是剛剛老爹說……」

「可是你的臉色……」

「溫度計在這裡!」

「一點問題都沒有,你們都去忙啦,別把客人丟在外面!」妙妙辯解著,一面把大家往外推;包括櫃檯、園丁、煮飯的歐巴桑之類的,統統都很迷惘的被她轟了出去。

站在門口,她喘了口大氣。看著各人又重新各就各位之後,視線游移……

她好像被雷轟了一 下!

因為她發現,剛剛大家一窩蜂衝進廚房時,被丟在外面的新客人……

就是那個背影!

那個白色線衫、米色長褲,瀟灑的背影!

而她一見到來人的正面,腦袋就像是被強力漂白水沖洗過一樣上片空白。

天底下,怎麼有這樣英俊斯文的男子!

男生不都該像老爹那樣粗獷,或像園丁陳叔那樣憨厚嗎?這人為什麼一點都不像她印象中認識的男人,卻又……那麼好看!

她簡直看得傻了,小嘴還微微張開,眼睛瞪得大大的,連眨都捨不得眨。

「妙妙,你站在這裡幹什麼?真的沒事嗎?」老爹粗手粗腳的又猛拍了一下正在發呆的妙妙,「沒事的話,買回來的魚快放到冰箱裡,小心壞了,等一下讓陳嫂罵!」 站在外面接待處的男子,此刻聞聲抬眼望過來,溫和而帶著質感的沉穩嗓音緩緩響起:「請問,我應該跟哪位先生拿鑰匙呢?」 老爹馬上迎上前去,熱絡地招呼起來:「你是之前約好的連先生吧?來來來!請往這邊來,簽個名就可以了,鑰匙在這邊。」 老爹負責管理這一區四楝豪華大廈,因為環境清幽方便,房子又高檔,租金相對就是天價,一向住著不少醫生律師等高級專業人士。有空會幫忙的妙妙看慣了來來去去的貴客們,沒想到,今天卻硬生生被個陌生人給「煞」到了。

嗯……也許不能說「沒想到」……

聽聞他是新房客,她的心彷彿被灌滿氫氣的氣球一樣開始往天空飄,飄飄飄的,簡直像是在天堂一樣,她總算知道什麼叫飄飄欲仙的感覺。

陌生人把手上的簡單行李放下,跟著老爹過去辦著一些人住必須手續。他修長的手指握住筆,微偏著頭簽名的時候,妙妙花了很大的力氣才讓自己的目光移開,不再像小花癡一樣瞪著人家傻笑,還差點流口水。

忙裡忙外的工作人員們從呆若木雞的她身邊經過,都還關心地問上一句:「妙妙,你真的沒事吧?」一點都不能接受平日蹦蹦跳跳的妙妙,突然變得這麼安靜。

那一整天妙妙都像吃了迷幻藥一樣,暈陶陶的,臉上老掛著那種迷濛的傻笑。她稚氣尚存的臉蛋上,一雙黑白分明水亮大眼睛頓失焦點,而平日又說又笑、嘰嘰呱呱的小嘴,也只是含著若有似無的笑意,唇際梨渦若隱若現,整個人都沉浸在自己的美夢中,對旁人的關、心與詢問好像都沒聽到一樣。

「妙妙真的病了,我看是中暑。陳嫂你煮碗薑湯,我們等等灌她喝。」老爹叫了妙妙好幾聲都得不到回應之後,憂心仲仲地這樣交代。

「老爹,都秋天了,還會中暑嗎?」陳嫂扭著碎一化圍裙,不確定地反問。

「不然你看這丫頭失魂落魄的樣子!」老爹粗粗的嗓音,伴隨著拍桌聲,劈了過來:「李妙宜,你給我回神!」 妙妙被吼聲嚇了一大跳,手一鬆,已經擦著同一塊窗台快十分鐘的抹布也應聲落地。她小嘴撇著,骨碌碌的大眼睛馬上一紅,眼淚滿上來,「討厭,幹嘛吼人家嘛……」 眼淚都還沒滾落粉嫩臉頰呢,眾人就已經手忙腳亂了, 「妙妙不哭!」 「妙妙乖!」 「老爹你吼什麼吼!!看妙妙都嚇哭了!」 老爹被嬌滴滴小女生的眼淚一嚇,也是抓耳撓腮的,非常不自在:「我……我看她這個閃神的樣子就彆扭嘛!平日活跳跳的丫頭,今天是怎麼回事?撞邪?」 小姑娘破涕為笑,眼淚還掛在腮邊呢,小小臉蛋一紅,然後有點不好意思的囁嚅:「沒有嘛,人家我……我只是發現……我好像……喜歡上一個人了!」 可惜,嬌羞可人的小女兒心態,卻沒有獲得任何共嗚。

寬大開放式廚房裡,聚在一起吃晚飯的大家,從老爹開始,到開車的司機、負責公共區域的園丁、煮飯的歐巴桑,洗衣服的阿香……聞言之後,統統都不約而同開始發出呻吟與哀號:「又來了!」 妙妙睜大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很無辜:「你們怎麼了?」 「妙妙,你每隔幾天就要發花癡一次,上個禮拜不是才偷偷喜歡過送飛達快遞的新小弟嗎?」 「對啊,再之前是來修第四台線路的工人!」 「還有來巡邏的保全人員!」 「還有來推銷百科全書的推銷員!」 「還有……」 「討厭,人家這次是說真的啦!」妙妙急得跺腳,她奔到老爹身邊,扯著老爹粗壯的手臂撒嬌!「老爹你看他們啦,每次都這樣笑人家!」 「妙妙啊,我說你也真是……」老爹歎著氣,想責備又捨不得,伸出熊臂攬住小女生纖弱的肩。「這樣子一個迷過一個,又不敢跟人家講話,陌生人多問兩句你就嚇得跑進來躲。哪天你才會長大呢?這樣以後怎麼嫁得出去啊?」 「人家才不嫁呢,我就待在這裡一輩子!」妙妙賴在老爹臂彎,斬釘截鐵說。

「那可不行!養你一輩子?老爹不嫌,我們要抗議了!」負責煮飯的陳嫂高著嗓門反駁,眾人一陣叫好。「煮的東西你這個不吃、那個也不吃,園子裡種的花這個顏色你不愛、那個顏色你也有意見,都不知道是住戶偉大還是你偉大,管理委員會乾脆讓你一個人當老大算了!」 大家轟然大笑起來,妙妙小瞼都脹紅了,氣嘟嘟的正要回嘴,一個溫文有禮的低沉嗓音插了進來:「對不起,請問……」 眾人一聽就一止刻住聲,偌大的餐廳頓時靜了下來。

來人不疾不徐地環顧全場,然後彬彬有禮的繼續:「打擾各位了,我只是想請問,附近有沒有還未打烊的餐廳或便利商店?」 一陣靜默之後,老爹清清喉嚨:「這附近……餐廳現在大概都關門了,便利商店倒有,走路五分鐘就到。連先生要吃飯嗎?如果不嫌棄的話,跟我們一起隨便吃吃怎麼樣?」 「謝謝。不過,我去一趟便利商店就可以了。」來人客氣地婉拒。「不曉得在哪個方向呢?」 「嗯……」園丁老陳憨憨的接口:「我正要回家,順路,我帶你去好了,」 「咦?那妙妙你帶新客人去吧!」不曉得誰突然加了一句,然後房裡眾人像約好了似的異口同聲贊成:「對呀對呀,妙妙你去!」 妙妙的小臉都紅得快燒起來了,一雙亮晶晶的大眼睛飄來飄去,就是不敢看站在門口那溫文有禮的聲音來源。

「這位是妙妙小姐嗎?那就麻煩你了。」他笑著說。

穿著格子布襯衫和牛仔褲的小姑娘紅著臉低頭走出來,頭髮紮成馬尾,露出白皙而帶著點細細汗毛的頸後。連其遠走在她後面,只覺得好笑。

從下午第一眼見到這女孩,他就覺得這張絕對不超過十八歲的甜甜臉蛋好像洋娃娃一般。他當然不是不知道小姑娘看到他都傻了,不過,這也不代表什麼。小女孩都是這樣傻呼呼的,不是嗎?

兩人一前一後走在靜靜的街道上,然後妙妙伸手一指,點向前面在夜裡還發出溫暖光芒的便利商店大門,「就在那邊了。回程的話,你順著這條路走,到底再左轉,就會回到大廈前面。」 講完,妙妙轉頭要走,卻又被叫住。

「你的名字是妙妙?」他含笑問。「謝謝你,你一個人走回去,沒關係嗎?」 妙妙根本不敢抬頭,她的心跳得幾乎快要蹦出喉嚨口了。「這邊很安全的,一個人走沒問題。我先回去了。」 說完她轉身就想跑,那個風度翩翩的連先生還是聲音裡帶著有趣的笑意:「很高興認識你,我姓連……」 話都還沒講完,妙妙已經跑遠了,路燈下,只見她窈窕而矯健的身影消失在街道的盡頭。

*** 好帥……好帥……

「妙啊,你要不要喝水果茶?」 連……他說他姓連……

「妙妙,垃圾倒了沒?」 他幾歲了啊,看起來好成熟睿智喔……

「妙妙!」忍無可忍的獅吼突然暴發:「你給我回神!」 「哇!」嚇得跳起來,把攤了一桌的課本筆記都震到地上,本來夢幻似的大眼睛此刻瞠圓了,嘴角一撇,又是差點嚇哭的可憐模樣,「我,我……」 「你那兩頁課本已經看了一晚上,根本沒有翻過去!」落腮鬍後滿臉不同意的老爹出言指責:「不想念就不要念了,站起來走走嘛,發什麼呆啊!」 「人家沒有在發呆啦!」 「那你在想什麼?」老爹粗聲問,一面把剛剛陳嫂煮好的水果茶用力放在桌上叫她喝。「叫你半天都沒反應,你最近是怎麼回事?」 「我……我……」妙妙臉蛋開始發燙,她怎麼能跟老爹說自己的少女情懷呢,怎麼說得出口!那個連大哥好好看、好有氣質,每天早上上學前,她都偷偷從房間窗戶窺視。七點整,地下停車場就會開出一輛香檳金的賓士,就是連大哥的車……

「已經持續幾天了?」陳嫂晃進來,一面用抹布擦著手,「好像超過一個禮拜了,這次迷戀比較久喔。」 「不過那位連先生真的滿瀟灑的。」司機先生洗完車,也進來廚房休息,找東西吃之際加入討論:「人家還是什麼大財團的公子咧。」 「就是建這幾楝大廈的弘華集團嘛。」陳嫂搜集資訊可是一流的,她很得意地分享給大家:「連先生剛從美國回來,有大房子大別墅不住,就選這邊住了,怎麼樣也算是幫自己家的建設成果做廣告。」 「這裡在市區裡,他是單身漢,又要上班,住這裡很方便。」司機同意。

「你們都閒著沒事嗎?住戶的事情是給你們這樣嚼舌根、隨便討論的?」老爹虎起一張黑臉,很不高興地制止。

陳嫂和司機老丁都很識相地閉嘴,不敢多說。住戶的身份、狀況與資料不能隨便談論,這是規矩,老爹一向鐵面執行著。

只因這裡跟一般大廈公寓不太一樣。建商弘華集團將之定位為服務都會白領的機能性住宅。繳出可觀的管理費之後,不但有人駐守管理,整理環境,採買雜貨,還到府定期打掃、收垃圾,有需要時更有司機二十四小時待命服務,甚至連衣服都可以直接送到管理處統一處理,讓住戶毫無後顧之憂。入住者幾乎都是達官貴人,或是有錢又極重視隱私的名人影星等等,所以負責服務的這些工作人員,從一開始就簽下保證書,不能隨意打探或洩露相關的資訊。

妙妙的老爹,正是統籌一切的主要人物。一年多以前辭去了保全公司主任的職務,帶著妙妙接下這工作,從規劃工作內容,到選聘所有工作人員、職前訓練……統統一手包辦。

看著老爹黑著一張臉晃出去,妙妙坐回當書桌的大餐桌邊,一手撐著嬌嫩得像水蜜桃的臉蛋,一面看著被凶得訕訕噤聲、不太敢多說話的陳嫂跟司機老丁伯伯笑,「沒關係,我剛剛也被老爹罵了,他吼我吼得好大聲喲。」 「妙妙剛來的時候,簡直跟只小老鼠沒兩樣。」老丁看著笑得甜甜的妙妙,歎口氣,「真是女大十八變啊。」 「我以前跟現在……有差很多嗎?」妙妙睜大眼睛,很好奇。

「有!怎麼沒有。」陳嫂也點頭同意,「剛來的時候,講話都好像在跟螞蟻講話,叫你講大聲一點,你嚇得臉色發白。老陳老了他們想要跟你講話,你轉頭就跑,好像看到鬼一樣。」 「其實現在想想,也滿懷念那時候的。」老丁又歎口氣,「至少清靜點……」 「什麼啦!!難道我現在就很吵嗎!」妙妙聽懂了,不服氣的嚷起來。

「這樣還不吵?」 廚房裡講得熱鬧,大人們逗著可愛的小姑娘,把她氣得俏臉脹紅,這樣的情景好像老是在發生。

小女生,大家都叫她妙妙。年紀小小的,卻是長手長腳,雪白粉嫩,濃眉長睫配上明眸皓齒,不難想像她豐潤成熟之後,會是怎樣的美人兒。連其遠從側門剛進來,經過寬大的開放式廚房門前,忍不住這樣想。

「連先生,您這兩天的信件。」門房老尤把一疊信件交給嘴角含著淺淺笑意,溫文氣質逼人而來的連其遠。

「謝謝。」連其遠道謝,順手翻著,一面隨口問:「禮拜天沒休息?」 「我們是排輪休的。」老尤恭謹回答。「今天我就輪休。」 「哦?休假也沒出去走走?」連其遠親切詢問。他對這些工作人員的專業非常滿意,畢竟他一回國就大膽接受建議,捨棄陽明山的大宅不住,跑來住這裡,除了不想住家裡被束縛外,也擔負了評估的責任。這個住宅觀念算新穎,造價高,收費也高,必須要物有所值才行。

這段時間評估下來,他確定高價的管理費沒有讓住戶白花。領軍的老爹周正文雖然長得一臉兇惡樣,做事卻非常認真,一板一眼的,手下人員都非常敬業。

此刻廚房傳來的談笑聲讓他稍微分心。那樣可愛的笑聲,是屬於很年輕很年輕的女孩吧?

他已經記不得自己是不是曾經那麼年輕過了。記憶中,他一直都是這樣少年老成的模樣,不管是六歲,十六歲,還是二十六歲……

「有啊,早上去爬山。不過還是回來這裡覺得踏實點。」年過五十的老尤爽朗地說:「我老尤沒家人沒牽掛的,這兒就是我的家啊。」 「尤伯你看他們啦!」才寒暄著,那個嬌脆的嗓音由遠而近,追出來討救兵:「都笑人家!!」 雪白的臉蛋上淺淺泛著紅暈,烏亮的短髮微卷覆在額前,底下黑白分明的清澈大眼睛在看到連其遠時間了一閃,然後臉蛋更紅了。本來火車頭一樣衝進來的她突然羞澀起來,告狀的小嘴張了又合,頓時沒了聲音。

「妙妙小姐今天還是很有精神。」連其遠微笑頷首。

小女孩被大人稱作小姐是最高興的事情,她眼睛發光,紅撲撲的臉蛋水蜜桃一般讓人很想捏一把。她還是乖乖的沒有吭聲,只是望著連其遠。

好帥啊,一身清爽色系的休閒服,襯得身材修長優雅。清朗俊秀的臉上總是帶著微微笑意,眼鏡讓他看起來更是儒雅睿智……

「你喔,給人家講兩句就跳腳,別怪人家愛逗你。」老尤寵溺的笑罵:「別吵得讓人家連先生看笑話,趕快回去讀書,高三了,不是要模擬考了嗎?」 「還沒啦,下禮拜才考嘛。」小姑娘本來貪婪地盯著還在翻閱郵件的斯文帥哥猛看,帥哥含笑的視線與她的一對上,她又不好意思了,轉頭就跑。

「李、妙、宜!你再跑,廚房裡不要跑來跑去,聽到沒有!」剛從外面進來的老爹此刻像獅王一樣發出怒吼:「用走的!要我講幾次!!」 又是一陣擾攘,老尤不好意思地搔搔已經很稀薄的頭髮,「不好意思,連先生,你見笑了,妙妙就是這樣。」 「沒關係,小朋友很有精神。」連其遠微笑,隨即想起「個疑問:」妙妙不是周先生的女兒嗎?怎麼叫李妙宜?「 老尤愣了一下,隨即恍然大悟連其遠的疑問,他呵呵笑著解釋:」你說的是老爹嘛!叫他周先生,我還一時想不起來是誰。妙妙是他妹妹的孩子,應該叫他舅舅的,不是他女兒啦。老爹沒結婚呀,哪來的女兒。「 」喔,原來是這樣。「 其實連其遠有點好奇,不過他沒有多問這種私人問題的習慣,所以也就笑笑帶 了過去。

出了管理處的大門,往花木扶疏的中庭走。這兒被花匠園丁整理得非常好,在仲秋週日下午的暖暖陽光中散散步,雖然只是五分鐘不到的路程,也讓連其遠神清氣爽起來。

回國後一頭栽進工作裡,他忙到幾乎沒有時間抬頭看看周圍。從十三歲離開這片土地至今,也已經十三年了。台灣、美國待了一樣長的時間,卻哪裡都沒有家的感覺。

吐出一口長長的氣,連其遠俊秀的臉上依然是雲淡風輕的表情。用聲控打開自動門,走進自己住所大廳,修長的身影消失在合攏的門後。

「妙妙,別再看了,人家都進去啦!」陳嫂爽朗的嗓門又過來干擾猶如在夢中的少女,「還不擦一擦,口水都滴下來了!」 「我才沒有!」妙妙回頭大聲否認,「誰流口水了,才沒有!」 「陳嫂晚餐烤了雞腿,這麼香,你就不會流口水讚美一下嗎?」老丁還在取笑她,「這麼不捧場,別給她吃了。」 「不行啦!我要吃烤雞腿!」妙妙抗議。

「你吵死人了!再吵就給我回樓上去讀書!」一臉不爽的老爹吼她,「你最近是怎麼回事,老是窩在廚房?吵吵吵,」天到晚都在吵!「 妙妙被吼得一臉委屈,嘟起小嘴,」我每天都有用功讀書,也有幫忙做事,連禮拜天也不讓人家休息……「 講著講著,大眼睛裡又開始水意盈盈,可憐兮兮的,大夥兒又慌了:」好了好了,沒事沒事!「 」老爹你幹嘛凶她啦,「 」妙妙來吃雞腿!「 每次都是這樣,妙妙只要小嘴一嘟,眼圈兒一紅,大夥統統手忙腳亂,尤其老爹更是抓耳撓腮,坐立不安。眾人就是這樣被個嬌嫩嫩的小女生吃定,寵她寵得無法無天。

誰能不寵那樣一個甜美粉嫩的女孩呢,天真單純得讓人心疼,身世又堪憐……

***

秋高氣爽,入夜之後夜空清朗,妙妙帶著國文課本,溜到中庭大榕樹後面的角落,席地坐下。

她最喜歡這個角落。

透過大榕樹扶疏的枝葉望向夜空,庭園燈的光線當背景,總是讓她有錯覺,好像還在山上的夜裡,舊家門口的大樹下。抬頭,就可以看見滿捧滿捧的星子。

小時候總是包著粗粗的毛毯,在老爹溫暖的懷裡,一面打瞌睡,一面聽老爹低沉嗓音講著故事。牛郎織女……玉兔吳剛……

明月在望,或有繁星點點,在山裡清新冰涼的夜裡,舅甥二人相依為命,她總是在老爹懷中睡去,夢裡都是一閃一閃像眨著眼睛的星星。

搬到山下城市裡也不是不好,可是沒有山裡自由呀。山裡小學的小朋友們皮膚都黑黑的跟她不一樣,可是不會笑她,也不會問她怎麼沒有爸爸媽媽。畢業的時候大家哭得眼睛紅紅,她坐車離開時頻頻回首,從小朋友到老師都擦著眼淚。

「小星星,亮晶晶,點點像你的眼睛……」 妙妙細聲哼著歌,一面不怕髒地在草皮上躺下,仰望榕樹枝椏間的夜空。台北的天空總是那樣,有點霧濛濛的,看不到星星,也看不到月亮。

她想念山上的夜……想念山上的朋友……雖然小學畢業就搬下山了,她還是想回去……

夜夜入夢的,是山上的星光點點,是老師和同學的溫暖笑臉,是她與老爹相依為命的日子。

是這些撫慰了她受驚慌亂的心靈,是這些讓年幼的她,在惡夢中哭醒顫抖的時候,能夠重新入睡。

「夜夜星,最多情……」 斷斷續續的細細歌聲,彷彿夢境一般,在秋涼的夜中淡淡迴盪。

連其遠從健身室運動完出來,抄近路往自己住的那楝大樓走,經過中庭的角落時,聽見這樣飄渺細緻的歌聲。

年輕稚嫩的嗓音,不知道為什麼卻帶著一絲惆悵。

哼歌的聲音停了,連其遠已經找到來源。

小姑娘躺在樹下車皮上,用課本蓋著臉。黑暗裡,不仔細看還找不著。

「小朋友,躺在這裡睡著,會感冒的。」 溫和成熟的男性嗓音響起,把妙妙嚇得猛然坐起來,差點撞到正笑吟吟的一手撐著膝蓋,彎下腰好整以暇打量著她的連其遠。

「哇!」看清楚一身運動服打扮的來人,妙妙嚇得更是大叫一聲,臉都白了,半天講不出話來。

連其遠啼笑皆非。自己就長得這麼可怕嗎?上次看鏡子的時候—還沒這種感覺呀。

「我……我沒有睡著。」妙妙強自鎮定地回答。

「那就好。」連其遠還是微笑著,沒戴眼鏡、短髮微亂的俊臉,比平常一絲不苟的模樣要年輕好幾歲。他直起身,用大毛巾擦著剛洗完還濕濕的短髮,漫不經心地隨口說:「這麼晚了,小朋友該上床睡覺了不是嗎?」 「對。可是我不是小朋友。」妙妙很戒備地迅速回答,引發一個有些詫異的表情,笑意也加深了。

這小姑娘也不是永遠都傻呼呼的,反應還滿快的。

從小沒有兄弟姊妹的連其遠倒是第一眼就喜歡上這個小女孩;大眼睛卷頭髮,睫毛翹翹的好像洋娃娃,臉蛋紅撲撲的讓人很想捏一把,要是自己能有個像這樣的妹妹,那一定很好玩。

「你不是小朋友?你今年幾歲?念一局中了嗎?」連其遠很少主動與誰攀談,不過那雙烏溜溜的大眼睛在黯淡燈光下依然骨碌碌的,讓連其遠忍不住駐足跟她多聊兩句。

平常遠遠看到她,總是在驚鴻一瞥之後,就以受驚小鹿般的逃跑,今天倒是不錯,除了小臉又染上紅暈以外,她還是乖乖坐在地上,沒有拔腿就跑。

「我已經高三了,十八歲。」妙妙不太甘願地回答。

十八歲啊,真的好小。

想到自己的十八歲,似乎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在美國,那時已經拿到駕照,開著車,在公路上馳騁,把音響開到最大聲,享受著可貴的放縱……

可惜,自由總是罕見得可憐,只要一回到家中,一切又不同了。

「妙妙!」老爹粗粗的嗓音此刻打破沉寂地轟然響起,虎背熊腰的他,拎著一件外套上臉凶神惡煞樣的衝過來,「外套就丟在桌上,我交代過你要穿的,還不快點進來!」 看到旁邊文質彬彬的連其遠,老爹愣了一下,氣勢馬上消了,抓抓頭,有些不好意思,「連先生怎麼在這裡?」 「我剛去過健身房,正要回去。」連其遠微笑頷首,客氣地告辭離開:「兩位晚安。」 身後,咕噥不滿的粗蠻嗓音與清脆可愛的女孩聲音還在兀自爭論:「我不冷啊!一點也不冷……我沒有在這裡睡著!我在背課文啦!真的沒有睡著!」 連其遠嘴角扯起淡淡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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狀態︰ 離線
發表於 2021-1-16 00:16:22 |顯示全部樓層
2

夕陽西下,冬天晴得早,沒一會兒就華燈初上,一抬頭,才發現天又暗了。

每到這種日夜交替的迷離時刻,連其遠總會莫名其妙想起十多年前,隻身提著行李從機場出來,抬頭望見的天色。

歷經漫長的飛行,過了換日線之後,時間感已經混亂。瞇起眼遙望,橘紅色的天際到底是清晨還是傍晚,他有片刻的迷惘。

迷惘嗎?他的人生裡並不允許有這兩個字。

當年的他只是個十三歲不到的男孩,就自己提著行李,來到異鄉,把過去的一切都暫時丟在身後。

之後的日子,用三個校名就可以說完。安多佛寄宿中學,哈佛大學,賓州大學華頓學院MBA.一年見到父母的次數比見到校長還少,跟到美國負責照顧他生活的德叔勉強算是唯一的家人,卻一點血緣關係都沒有。

因為早有心理準備要過這樣的生活,他老成得令所有人放心。很冷靜地投入一個全新的環境,開始埋頭讀書。沒有時間難過,沒有時間想家,他的使命就是念好書,進名校,然後回國工作磨鏈,以便將來接掌家大業大的事業。

這是身為連家獨子的宿命與責任。

只是……偶爾在夕陽西下的時刻,他會有一瞬間的閃神。想起年少時沉默而認命的自己、那令他迷惘的天色。

「其遠,晚上要跟你舅舅還有廖董他們吃飯,你一起來吧。」小小經理辦公室內,桌上內線電話響起,他父親精神奕奕的聲音傳來,「先上來我辦公室?」 「好,我五分鐘就到。」 父子間的對話一向簡單客氣。小時候要教他叫爸爸,還是奶媽德嬸指著電視對他說:「其遠,這是你爸爸喔!」 「經理,今天晚上的飯局……」他的秘書推門進來提醒。

「我知道,我馬上過去。謝謝你,劉秘書。「連其遠起身,扣好西裝外套,順手把剛剛放在桌上的平光眼鏡又重新戴上,瀟瀟灑灑的出門。

秘書在他身後用愛慕的眼光看著那修長身影,他也毫無所覺。

經理戴眼鏡好斯文,沒戴的時候,那雙溫和的眼睛又讓人心頭小鹿亂撞。雖然大家都知道他是連董的兒子,剛來上班的時候,實在很怕又來一個頭腦空空又任性妄為的蠢蛋型二世祖,不過……

不過將近半年下來,連其遠的沉穩大方、進退得體,都讓所有跟他共事過的人們都讚不絕口。

「好帥……」秘書還靠在門上,望著人去樓空的走廊發花癡。

「美音,你在發什麼呆啊?還不下班?」秘書群裡面的大姐頭張茵突然冒了出來,她爽朗的作風讓其他秘書都以她馬首是瞻。

「張姐!」劉秘書拉著張茵,「聽說你要調到聶經理那裡去了?他很凶耶!我們都幫你抱不平,怎麼派你去幫他嘛?!」

「哪像你呀上麼好命,調過來幫連公子!」張茵忍不住逗她:「連經理不是最好伺候的主子嗎?大家都羨慕死你啦!」 「對啊,他好好喔,又客氣,又有氣質,又溫柔……反正什麼都好啦!」劉秘書講得眼睛都發亮,「好像電影裡的男主角喔,誰當他女朋友一定好好命!」 張茵失笑。務實派的她其實對這些都持保留態度,當下只是笑笑,「好啦,別作夢了,還不去打卡?」 年輕的劉秘書匆匆忙忙的走了。張茵順手幫她關上連經理辦公室的門。

這位連公子,城府之深是少見的。那麼多的矚目與壓力在身上,他卻總是氣定神閒,沒有刻意拉攏誰,也沒有擺架子給誰下馬威,不卑不亢地用自己的步調在融入這個大企業。

像這樣,連他笑的時候都不知道他是真的想笑,還是客氣扯扯嘴角而已的男人,有什麼好?張茵搖搖頭。這些小女生都太夢幻了。

晚上陪父親應酬。因為在美國時,過節、放長假都到舊金山舅舅家住的關係,連其遠跟舅舅能聊的,還比跟自己父親多。不過吃著飯,總是來來去去有許多商場上的朋友過來打招呼,免不了要介紹誇讚連董虎父無犬子之類的,熱鬧歸熱鬧,吃飯都沒能好好吃,每次這樣應酬結束,簡直比沒吃過東西還餓。

應酬結束,他總算可以收起那掛了一整天的溫和有禮微笑,長長吐出一口氣。開車回到住處附近,才轉進大廈門前的巷子,就看到安靜的私人巷道裡,路燈下,一個穿著制服的年輕女孩背影。

好學校。小姑娘書念得不錯呀。連其遠嘴角勾起不自覺的輕鬆笑意。

因為怕嚇到她,讓她又拔腿就跑,連其遠放慢了車速,降下車窗,緩緩滑到她旁邊。

妙妙側身要讓車子過去,卻是一偏頭,就看見駕駛座上含笑的俊秀臉龐。

她還是嚇了一跳,瞠大圓眸,馬上原地倒退兩步。

本來點個頭就可以把車開進車庫的,可是連其遠每次看到她,都忍不住想逗她講兩句話。畢竟長得這麼可愛的小妹妹也不是天夭看得到。 「妙妙小姐,怎麼這麼晚才回家?」香檳金的沉穩房車索性停下,漾著輕笑的詢問溫和揚起。 「我……今天補習。」妙妙還背著書包,她好像小學生被盤問一樣,立刻把手上提袋舉起來給他看,沈甸甸的好像都是書。

路燈下,圓圓眼睛黑白分明,一張粉嫩小臉又浮起淺淺紅暈,翹翹的嘴角看起來總有笑意,講著話,唇際的梨渦若隱若現。好青春甜美的一張臉。

連其遠倚靠在窗框,閒適地繼續攀談:「今天補什麼?」 「數學。」小姑娘說。大大的眼睛滴溜溜轉,往車後望著。

原來後面有別的住戶也剛回來,連其遠的大車擋住通路,被輕輕的喇叭聲示意要往一刖開。

連其遠還是不疾不徐。「趕快回家喔,要不然,你老爹又要找了。」 好幾次在中庭花園角落的榕樹下看到她,老爹總是後腳跟著出來找小孩。要不是罵她天氣冷還在外面混,就是罵半夜不讀書不睡覺不曉得在搞什麼鬼。老爹嗓門又大又猛,妙妙又撒嬌又不依的,總是嘟嘟囔囔擾攘半天。

可是,那樣溫馨又直接的情感表現,卻讓連其遠覺得新鮮。在他二十六年的生命中,還真的沒有體驗過類似的感受。

他的情感世界,不論親情友情或愛情,都一樣的清淡、有禮,帶著點距離。

果然老爹已經尋出來了,一臉大鬍子的他探頭探腦的,看到妙妙,就三步並作兩步過來,熊臂一張,把小姑娘摟住,「下課了?趕快趕快!陳嫂煮了一鍋當歸麵線,等你吃消夜!」 「真好,回家有消夜等著。」連其遠微笑,開動車子,一面說。

「連先生不嫌棄,一起來吃嘛。我們在廚房。」老爹豪邁地邀約。

連其遠愣了幾秒。他晚上確實沒吃飽,寒冷冬夜裡若可以吃一碗香噴噴的當歸麵線,廚房一屋子熱熱鬧鬧的……聽起來真吸引人。

「不了,謝謝。我先走了。」他還是客氣婉拒。車窗緩緩上升,他沉穩地把車往車庫入口開去。後面跟著的兩輛都是豪華進口房車,駕駛卻都沒有跟老爹他們打招呼或點頭。

出出入入的都是貴人,有像連其遠這樣客客氣氣的,當然也有把他們純粹當下人、經年累月視若無睹的。大家都習慣了。

「走吧,吃麵線去。」老爹摟緊妙妙,好像老鷹挾著小雞一樣把她護著。

「老爹,連大哥真的很好對不對?他每次看到我,都會跟我講話喔。」妙妙仰著小臉,滿臉崇拜地說。

「你要有禮貌,看到人要打招呼,不要每次有陌生人跟你講話都怕得要死上直跑。」老爹說著,突然很不搭軋地歎了一口氣,「不過妙啊,你現在進步很多很多了,陳嫂她們都誇獎我們妙妙好乖。」 「哪有,陳嫂每次都說我好煩!」妙妙皺著小鼻子抗議。

老爹又憐又愛的緊緊摟一下妙妙。

到最近,在眾人的寵愛呵護下,她的小女兒嬌態才比較能恣意表現出來。之前,妙妙是如此驚懼怕人,陌生人的接近只會讓她像受驚的小兔子一樣迅速逃回老爹臂彎,躲著不敢出來。

只因為她有著慘澹的童年……

老爹想起自己那為了愛情放棄一切的妹妹,帶著年幼的女兒妙妙,到山上來找他的時候,也像現在一樣,是寒流來襲的冬天。

「大哥,妙宜拜託你了。」美麗而單薄的妹妹,從小像花兒一樣嬌嫩的被捧在手心,彼時身上卻帶著傷,臉色平淡而認命,「我的命在定是這樣,但我女兒未必非得在那樣的家庭長大。」 那個多金體面的妹夫,卻是個在爭吵憤怒之際會打老婆的爛人。然而每次氣紅了眼,發起狂要去砍死妹夫的老爹,都在妹妹悲哀而淒楚的攔阻中頹然放棄。

「為什麼要讓他這樣對你?」老爹痛心地對著妹妹怒吼。「你不會跑嗎?他要打,你就讓他打?」 妹妹眼裡只是滿滿的無奈與悲傷。

「他對我好的時候,也是非常好的……」妹妹的聲音那樣飄渺,好像一不小心就會被強勢的山風刮跑一樣。

剛來到山上的小妙宜,像只小貓一樣又瘦又小,整張臉只剩黑漆漆的大眼睛,卻是驚懼莫名,講話稍微大聲一點就可以把她嚇得全身發抖。

老爹那時也才三十出頭,卻清清楚楚認知到:有些人連彼此伴侶都當不好,更遑論當人父母了。

他下定決心要照顧好膽寒畏懼的小外甥女。

「老爹,你快勒死我啦!」妙妙在他不自覺愈收愈緊的臂彎裡細聲抗議,小臉果然被問得紅通通。

老爹呵呵一笑。「天氣冷嘛。來,快,我們去吃香噴噴熱呼呼的麵線!」 *** 其實最近天氣這麼冷,實在想不出什麼光明正大的理由,讓她逃過老爹的雷達搜尋和其他人的詢問,每天晚上跑出來樹下打混發呆。

可是……可是這是唯一的機會呀,她已經好幾次在樹下遇到連大哥,不管是剛回家還是從附設健身室出來,經過的時候,他都會很親切的停下來講幾句話。

西裝筆挺也好,一身運動衣褲也好,連大哥都那麼英俊優雅,好好看喔!最重要的是,他講話好溫和,總是帶著和煦笑意,讓一向怕生的她一點都不怕他。

「別叫我連先生,叫大哥吧。」那是他自己講的,輕笑著逗她:「我當你哥哥綽綽有餘。有可愛的小朋友叫我大哥,真是人生一大樂事。」 妙妙被他輕描淡寫的誇獎弄得小臉脹紅、抿著嘴不敢講話。

「別怕啊,來,叫大哥。」 「連大哥。」聲音像蚊子叫。

「乖!」連其遠笑開了,愉悅的表情神采飛揚,讓妙妙看得心頭坪坪亂跳。

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老愛撩撥這小女孩跟他說話,只是每次看到那雙圓亮大眼睛,甜甜的小臉,就想逗她說幾句,看她臉蛋浮起淺淺紅暈的模樣。

好可愛呀。

他從小在大人的殷切期望下沉默而老成地長大,沒有兄弟姊妹,也鮮少結交同年齡的好友。在國外待久了,習慣直來直往、大方爽朗的外國女孩,連自己唯一比較親近的表妹個性也是剛直一派,才會這樣渴盼有個可愛妹妹,讓他過過當哥哥的癮吧。

妙妙也知道連大哥不討厭跟自己講話,才會每到夜闌人靜時分,就跑出來閒蕩,看能不能運氣好碰上連大哥,聊上幾句,就算匆匆寒暄也好,可以讓她含著甜甜笑意心滿意足地上床,做個暖暖的美夢。

今晚寒風特別帶勁,刮得妙妙細嫩的小臉都發痛。她一手捧著杯陳嫂叫她喝的熱騰騰紅豆湯,一手拎著英文課本,來到樹下。燈影搖曳,風刮得樹葉沙沙作響,有點嚇人。

連大哥今晚會不會經過呢……妙妙一面背著片語上面胡思亂想著。他最近好忙唷,已經好幾天沒看到他了……

冰涼小手貼在燙燙的馬克杯上,湊近臉蛋,正在取暖和享受那甜甜香氣時,一個微弱的嗓音響起。

「妙妙小姐……」 聲音如此熟悉,也只有連大哥會這樣叫她。可是,為什麼聽起來如此虛弱?

妙妙詫異地四下找了找,才在碎石走道旁邊、掩映的樹影下,看到靠在牆上的連其遠。

還穿著整齊熨貼的西裝,可是領帶鬆了,扣子也打開,斯文俊秀的臉龐,神色卻有些慘淡,優美的薄唇泛白,帶著很勉強的一絲笑意。

「連大哥!你……你不舒服嗎?」妙妙大吃一驚,放下書本跟馬克杯就跑過去,著急地問:「要不要幫你去找人?我去叫老爹!」 「沒關係。」雖然不到氣若游絲的程度,不過他話語間一向的沉穩持重已經不見了,只是虛弱地笑笑,「我休息一下就好了。」 「可是……」妙妙急得團團轉,焦慮間想到在學校裡看過同學在大太陽底下昏倒,其他人的處理方式,當下顧不得害羞了,拉起連其遠的手臂,架上自己纖弱的肩,賣力地往大榕樹底下的長椅走,「不然你先坐下來!」 連其遠只是頭暈,才靠在牆邊休息,不過看她這樣急得一頭汗,不自量力地要拖動一個身高高出她至少十五公分的大男人,他忍不住微笑,索性放鬆身體,讓小姑娘去忙,把自己扶到長椅上坐下。

連大哥好重,手臂身體都硬梆梆的……妙妙一面奮力扶著,一面想。

好不容易放下他,妙妙急得轉身要跑:「我去幫你找人!」 「沒關係。」連其遠順手拉住妙妙手腕,纖細得好像一用力就會斷似的,讓他閃了一瞬的神。「你也坐下吧,我休息一下就沒事。」 妙妙很擔憂地在他身旁坐下,心裡急得七上八下。平日看起來很健康的連大哥,今天怎麼了?生病?受傷?

想到受傷,她晦澀的童年回憶又重新翻湧,讓她小臉也開始發白。

慘澹的表情,蒼白無血色的唇,母親美麗卻毫無生氣的臉……

「我還是去找人幫忙!」被可怕回憶刺傷,妙妙像受驚小鹿一樣又彈跳起來,神經質地喃喃自語:「要找人幫忙,這樣不行!」 「坐著。」連其遠感覺暈眩一陣一陣襲擊,他沒有力氣多講,只是簡單下令。

側眼看到妙妙擺在旁邊的書本以及馬克杯,熱騰騰的還冒著煙,一股食物甜香在清涼的冬夜空氣中浮現鼻端。

「妙妙小姐,幫我一個忙。」他疲累地說。

「好,我幫你!」妙妙睜大眼睛猛點頭,小臉上又是擔心又是驚恐。

怎麼會嚇成這樣?連其遠有些奇怪。不過身體的不適讓他無暇多想。

「你……那杯子裡裝的是什麼?」連其遠指指旁邊白色、還印著小花的馬克杯。

「紅豆湯。」小姑娘立刻伸手捧起杯子,遞到他面前。

「我可以喝嗎?」 妙妙睜大眼睛,迅速把杯子塞到他手裡。「可以,趕快喝!」 熱燙濃甜的紅豆湯滑進喉嚨,連其遠簡直想呻吟。

剛出差回來,連續幾天馬不停蹄的工作,早起又熬夜的,別說休息,連飯都快沒時間吃。偏偏今天是他依慣例去捐血的日子,本來一次不捐也無所謂,壞就壞在牛世平這個滿腦鬼點子的表弟以出賣他為樂事,早就約好任職的週刊編輯與攝影,要拍他捐血的模樣當花絮,為他們集團投資的醫院開幕做暖身新聞。

熬夜加上沒吃晚餐,又得硬著頭皮上,捐完血之後,他一向健朗的身體也承受不住。牛世平送他回來,途中他幾度暈眩得欲嘔,卻還要強打精神跟表弟說沒事。

從側門走進來,實在已經眼冒金星了,靠在牆邊喘息片刻,卻就看見妙妙在寒風中,大榕樹下。

本來這樣脆弱的模樣是不適合讓人看見的,連在牛世平面前都強自撐住,此刻卻忍不住開口喚她。

紅豆湯下肚,他感覺自己的體力一點一滴地在恢復,暈眩的感覺慢慢淡去,呼吸也漸漸平順了。

妙妙的小臉還是慘白,驚懼慌亂都寫在大眼睛裡,一直緊緊盯著連其遠,好像深怕一個不注意,他就會化成煙飄走似的。

血色回到連其遠俊秀的臉上,眼中那溫暖和煦的光芒又恢復了。他放下了馬克杯,舒服地吐出一口大氣。休息片刻,看到旁邊還是緊張兮兮的妙妙,他微笑。

「我沒事了,謝謝你的紅豆湯。」他忍不住伸手點了一下翹翹的小鼻尖。溫暖指尖接觸到冰涼的鼻端,失神的女孩這才猛然驚醒似地一震。

「真的沒事了嗎?」妙妙擔心地問。

「嗯。」連其遠深呼吸一口,站了起來。剛剛的暈眩與虛弱已經消失無蹤。他也知道當身體疲倦時最好不要捐血,捐血之後也該立刻補充糖分,可是陰錯陽差之下,居然讓這個小女孩嚇成這樣,還喝掉她一杯紅豆湯,真是不好意思。

「妙妙小姐救了我一次,以後有機會,一定報答你。」真的沒事了,他已經可以開玩笑,「外面冷,你也趕快進去吧,老爹不在?怎麼沒找你?」 「老爹跟丁伯去修車……」妙妙囁嚅著,還是很不放心的樣子。「連大哥,你要不要再休息一下?我可以幫你去找人。打對講機上去?」 連其遠失笑。她不知道他是自己一個人住在這邊嗎?房子空蕩蕩的,連照顧他生活起居的德叔都渡假去了。何況讓德叔知道自己這麼沒用的樣子上定會被笑得很慘。「真的沒問題了。我先回去羅。妙妙小姐快進去吧。」 人都進門好久了以後,妙妙還在發呆。

小手冰涼,緊緊扭絞在一起,擱在木頭大餐桌上。貝齒咬著下唇,都咬出痕跡來了,她還是那樣楞楞的一個人孤伶伶坐在廚房。

好可怕……好冷……

無法克制的顫抖從身體深處一直冒出來。她只能握緊雙手,試圖壓抑那樣的恐懼一陣一陣蔓延全身。

「不要打媽媽……」 「你走開!妙妙,走開!」 「不要打媽媽……」 「不滾開的話我連你都打!」 男性有力的巴掌夾帶熊熊怒火揮了過來,年幼的她只聽到啪一聲巨響,頰邊火辣辣的燒灼,一陣暈眩讓她跌倒,後腦重重撞上桌腳,眼前就是一片黑暗。

醒來的時候,床沿坐著母親。她的臉就像今天連大哥的一樣,蒼白無生氣,黑幢幢的大眼睛安靜地看著她。

「妙妙,媽媽帶你去找舅舅玩,好不好?」媽媽的聲音那樣溫柔,卻帶著深深的悲哀,讓年幼的她不敢哭鬧,不敢說不要。

粉妝玉琢的女兒,輕輕一碰就在雪白皮膚上留下痕跡的,怎堪大人的失控。此刻小臉高高腫起,圓圓眼睛裡都是恐懼與慌亂。年輕的母親忍不住擁她入懷。

「妙妙,妙妙。」慈母嗓音溫柔,輕輕哄著:「沒事了,舅舅會保護你。你要聽話,媽媽有空就去看你。」 「那……爸爸呢?」雖然發著抖,年幼的小女孩還是問。

母親柔軟的擁抱僵了一僵,沒有回答。

妙妙怕自己的爸爸。印象中,爸爸從來沒有像這樣緊緊擁抱過她。

爸爸總是忙,總是不在家。偶爾在家的時候,在沙發上看著電視新聞,都會累到睡著,可是手還是緊緊握著媽媽的纖纖玉手,不肯放。

有時爸爸會從身後摟著媽媽的腰一面啃媽媽的耳朵,然後抱輕笑著的媽媽進房間,主臥室的門會關上一整晚,到天亮才打開。帶她的奶媽叫妙妙不可以去吵爸爸媽媽。可是有時候,爸爸會好生氣好大聲的罵媽媽,媽媽說兩句話,爸爸就氣得好像卡通裡面的壞人一樣大吼大叫,然後還會打人。

雖然長大一點以後,被叫老爹的舅舅一直試圖對她說明,她爸爸有躁鬱症,偶爾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妙妙還是會在想起這些童年片段時無法控制地發抖,在惡夢中哭著醒來。

「你要懂得保護自己,知道嗎?」不知道從幾歲起,老爹就會這樣語重心長地對懵懵懂懂的妙妙交代。「男人都是野獸,你打不過他們的時候,就要跑,跑得遠遠的。你聽清楚了,妙妙?不要像你媽媽,愛上了就像瞎子一樣,任人打罵都不會保護自己!」 年齡漸長,她已經從一個天天倚門盼望父母來接她回家的小女孩,長成一個不再抱持任何不切實際期望的大女孩。老爹毫無保留的疼愛,陳嫂了伯他們溫暖的照顧,漸漸彌補了沒有父母寵愛的遺憾。

只是,自小以來如影隨形的恐懼,都只是暫時被掩埋,並沒有消失。在今晚看到喜愛的連大哥疲憊慘白臉色的時候,又重新湧上來淹沒她。

所以當老爹與司機老丁修完車回來,看到廚房大餐桌旁,僵直得像個木娃娃的妙妙時,大家都慌了。

「妙妙!你怎麼了?」老爹一個箭步衝上來,又是摸她額頭又是拍她臉蛋的,緊張得要命,「你哪裡不舒服?發燒嗎?頭痛嗎?」 「要不要喝點熱茶?喝點熱湯?喝點熱的?」司機老丁也嚇得開始語無倫次,「還是叫陳嫂起來煮點什麼別的?」 「我沒怎樣啊。」妙妙這才被嚇醒,本來空洞的眸子重新恢復光采。「我只是在想事情而已。」 兩個大男人這才鬆了一大口氣。「嚇死人了!整個人像失魂了似的!!」 「我……」妙妙看著把她捧在手心、怕有一點閃失就會碰壞她的大人們,突然站了起來,很大聲的說:「我決定了!」 老爹和老丁都一頭霧水。「你在講什麼?決定什麼?」 對!就像被閃電打中一樣,她在這一刻下定決心。

她不要再看到那樣可怕的慘澹臉色。以前她無力保護心愛的媽媽,現在,她決定了,絕對不要再看到她好喜歡的連大哥那麼脆弱蒼白的樣子。

雖然她不知道怎麼做。

紅豆湯!連大哥喝了紅豆湯之後就好了!一定是紅豆湯!

妙妙一點都不知道,那只是捐血加上疲倦之後的暫時性虛弱,她很單純的認定紅豆湯對連大哥有奇異的治療效果。

十八歲女孩的溫柔與傻氣,有時,是可以很嚇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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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6 00:16:50 |顯示全部樓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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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著溫暖春雨的夜,落地玻璃窗都結滿霧氣。

氣派威嚴的連宅書房裡,開著燈,寬大花梨木書桌兩邊,連氏父子對坐。從晚餐之後,他們就在書房裡,一人一杯熱茶,討論著集團的狀況。

每週末連其遠都應父母要求回家吃晚飯,餐桌上總是母親絮絮叨叨聊著這家那家的瑣事,不忘催二十六歲的兒子早點尋覓對象,順便報告最近又是哪家閨秀學成歸國,哪家名媛有意相親……

然後,就是他與父親的交流時間。客氣而帶著一點點距離,討論著公事,父親總是靜聽他的報告,末了沒有例外地含蓄表達,期望他好好磨鏈,手上的案子都要做出成績,好讓董事會對他有信心。

「聊完了沒有?出來吃點東西。」連太太進來招呼父子倆吃消夜,熱騰騰的桂花酒釀配上精緻的糕點,香氣撲鼻。「已經晚了,山路又暗又下著雨,其遠你今天就住家裡,明天跟你爸爸一起去上班嘛。」 連其遠不動聲色地望了望窗外一片迷濛的雨景,嘴角有著淡淡笑意。

「沒關係啦,我會小心開車。」他婉拒了母親的要求,精緻消夜也只是意思意思吃了兩口就放下,留著肚子,準備下山吃另一攤的消夜。

他第一次被紅著小臉、很不好出意,卻很堅決的妙妙拉去吃她煮的紅豆湯時,其實很詫異。她一向害羞,也不太敢跟自己多講話的,現在卻很大膽的邀他去廚房吃消夜。

「你煮了東西要給我吃?」連其遠訝異地問。

小姑娘用力點點頭,粉嫩臉蛋上染著紅暈,眼睛卻亮晶晶的。

誰能拒絕那樣可愛的邀請?連其遠隨著她來到廚房。

老實說,開頭幾次煮得都不好吃,紅豆不是太硬就是太爛,要不就是太甜或沒味道,可是妙妙很認真的常常練習,每練習就要大家捧場吃完,連其遠在一幹工作人員品嚐著小女孩的手藝,啼笑皆非之際,也體會到了她的用心。

那次……大概真是嚇壞她了。應該告訴她是捐血的關係,才……

可是看她大眼睛裡閃爍著興奮與期待,望著他吃紅豆湯的模樣,那碗其實不太好吃的點心,好像突然就香甜起來了。

從隆冬到春季,妙妙的手藝愈來愈好,陳嫂也開始教她其它的點心做法了,不過妙妙還是常常堅持要煮紅豆湯,或是所有甜湯,碰得到連其遠的時候,也一定要他來吃上一碗才罷休。

連其遠後來發現,自己似乎被制約了。

只要回到住處,總是繞個路經過廚房,看看那個在餐桌上讀書的小姑娘在不在。而妙妙一看到她的連大哥出現,就會馬上很敏捷的跳起來,盛出一碗剛煮好的紅豆湯,捧過來請他品嚐。

廚房裡有時有老爹或其他人,沾光的一面吃也一面跟他閒聊兩句。連其遠含笑接受那熱騰騰等著他的消夜,吃完後整個人都暖呼呼的。謝過那笑得甜甜的小女生之後回到自己家裡,不管之前再忙再累,心情總是能夠好轉。

「那個小妹妹,我看是迷上你了,大少爺。」照顧他生活起居的德叔,仗著從小看著他長大,總是不避諱而尖銳的提醒:「你別亂放電,人家還沒成年呢,找個門當戶對的名媛淑女比較正經。」 「德叔愛說笑。」他總是輕笑著反駁。

其實他也知道,妙妙對他這個大哥哥有著很多很多的仰慕。而他自己因為享受她可愛的笑語和貼心,有機會就忍不住要跟她多講幾句話,所以德叔看在眼裡,忍不住想提醒幾句吧。

「你該正經想想這件事了。董事長說過,成家然後才立業,心定下來以後,才可以專注在事業上。」年屆五十,但依然精神健朗的德叔,臉上已經刻滿歲月的痕跡。自從妻子過世後,他老是說,畢生的心願只剩下看大少爺成家立業,生個娃兒給他抱抱,那就死也瞑目啦。

雨霧在山上繚繞,車開下山之後就清朗許多,雖然還是下著小雨。連其遠回到大廈附近,剛開到私人巷道入口,被前面的車子擋住無法前進,他停了下來。

雨絲翻飛,路燈下,閃爍晶瑩光芒,映出一刖面的房車,是輛深色的BMW,很慢很慢地往一刖滑行著。

車子旁邊,一個年輕女孩疾行著,背影修長纖瘦,是……是妙妙!

妙妙一直低著頭往前走,似乎逃避著什麼似的。旁邊暗藍色BMW 一直緩緩跟在她旁邊,駕駛側的車窗降了下來,一個中年男人對著她說話。

她還是不聽,也沒停下腳步,只是一直走著。男人伸手似乎想抓住她,妙妙避過了。側身時,連其遠看見路燈下,那張甜甜小臉卻是慘白。

很奇怪,隔著一段距離,又是夜裡,連其遠卻敏銳地發現,她有著一股驚懼慌亂的神色,就像……就像好幾個月前,她看見自己虛弱暈眩時的模樣。

一向深謀遠慮、做事謹慎的他,心頭一緊之際,沒有多做考慮,就加速往前開,到接近那輛陌生大車尾端時才停住。開門下車,揚聲喚:「妙妙小姐?」 妙妙一聽,就是一震,回頭看見立在車邊的連其遠,好像溺水的人遇到浮木一般,小臉突然亮了起來,往他奔了過來。

那輛車子裡的駕駛人遲疑了下,靜默幾秒鐘後,車從他們身邊掠過,很快地離開了。連其遠根本來不及看清楚裡面是誰。

「怎麼回事?」連其遠收回望著遠去房車的視線,低頭溫和詢問。

妙妙的小手緊緊抓住連其遠襯衫衣袖,用力得讓指尖都發白。她低著頭,肩膀微微發著抖,卻是一聲也不吭。

「那是誰,你認識嗎?」連其遠很有耐心地問著。「還是路上遇到跟著你的?他想做什麼?」 妙妙長得粉嫩可愛,小男生想認識她、跟她做朋友並不奇怪,只是剛剛那人開著高級房車,怎麼看也不像是想跟十幾歲小女生搭訕的小男生。

妙妙還是什麼都不說,只是低著頭站在他身邊,不肯放開抓住他衣袖的小手。

連其遠歎口氣。

「妙妙小姐,我的袖子快被你拉掉嘍。」連其遠就是忍不住想逗她。

果然,這一說,妙妙馬上像觸電一般放開手,退了一步,囁嚅著:「對、對不起。」 「老師有沒有教你,講話的時候要看著對方,才有禮貌?」連其遠好整以暇地繼續逗著小姑娘。

妙妙呼地一下抬起頭,驚懼的神色慢慢褪去,小臉又開始浮上紅暈,明亮的大眼睛好像會說話,流轉著感激與一點點慌亂。

連其遠在心裡又歎口氣。這女孩年紀小小,單純到極點,但眼神已經如此動人,不知道長大以後,會傷多少男人的心。

「趕快進去吧,以後這麼晚了不要在外面閒晃,遇到壞人怎麼辦?」他知道再問也問不出什麼,所以用溫和的告誡當結論。

妙妙用力點點頭,好不容易開了小口:「那連大哥你要不要喝冰糖蓮子湯?」 連其遠嘴角勾起更深的笑意。「你今天煮的是蓮子湯?」 妙妙又點頭,小小臉蛋終於綻放甜甜笑立息,「我晚上就煮好了喔。陳嫂試喝以後說我煮得不錯。」 「陳嫂說不錯?那我一定要喝喝看啦!」連其遠輕鬆笑說:「你先進去吧,我去停車,等一下就來。」 「嗯,我們在廚房等你。」小姑娘說完,轉身俐落地跑了。

***

夏天的腳步在雨季之後偷偷走近,弘華集團各建設案都如火如荼的進行著。

冗長的主管會報結束時,已經夕陽西下。秘書進來報告他明天的行程,又是滿滿的一整天,從早忙到晚。

身為董事長的獨子,雖然坐的是企劃部經理位子,不過私底下卻必須跟三個事業部門都保持高度的互動關係,參與他們所有的主管會議,聽取簡報,瞭解各部門營運狀況,分析盈虧,評估短中長期的投資與收益……

他一向不慍不火的態度造成莫測高深的效果,不管是忌憚他的身份也好,還是因為摸不清他的個性也好,總之,他在集團裡是個很顯眼、但有些孤獨的人物。來往交際的都是應酬對象,同輩比較談得來的,也只有小他一歲多的表弟牛世平。

他們都依循相同的模式成長,年紀小小就被送出國唸書,待學位完成便回國投入自家集團工作。可是牛世平卻一直都陽光開朗,進集團後不像他直接當上經理,反而從事業三部旗下的雜誌社做起,其他長輩都有微詞抱怨,董事會甚至覺得虧待了也是大股東的牛家,可是私底下大家都知道,這工作是牛世平自己要求的。

「你好像挺閒,要不要來企劃部幫我?」連其遠一面翻閱堆積如山的報告書與卷宗公文,一面頭也不抬地詢問。每隔一陣子他就要問表弟一次這個問題。

「不用不用!多謝。我才不像你,天將降大任的樣子。先讓我逍遙一陣子再說吧。」工作暫告一段落,跑來他辦公室串門子的牛世平,笑開一口朗朗白牙,對他說:「不好意思啦,以後弘華就靠你了。」 連其遠總是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他們都是年輕的接班人,從小路就很確定了。連其遠自己是沉默地接受、走下去,而牛世平卻是堅持要多看看路邊風景。無所謂好壞,只是個性不同而已。

要說羨慕表弟這樣的個性嘛……其實也不見得。他一直都不會多花時間去想這些。

門上有人敲了敲,然後推門進來。秘書根本還來不及通報。

來人一定是長官,才會這樣說來就來。

果然,是連董事長,帶著幾位事業上的夥伴進來。連其遠放下手上的卷宗過來握手寒暄;本來把腿跨在玻璃桌上,一副悠閒樣跟表哥閒聊著的牛世平也迅速站起來,露出可親笑容與眾大老們打著招呼。

「我們要過去招待所吃飯,你們兩個一起來吧。」連董和氣但不容拒絕地指示著他們。

又是應酬。這一輪吃完,回家大概都午夜了。連其遠遲疑一下,不動聲色地看了看表。

「怎麼,有約會啊?趕時間去哪裡嗎?」廖董挺著大肚子,銳利精明的眼睛注意到這斯文英俊的青年才俊含蓄的動作;「我還在想要叫我女兒出來,介紹給你認識呢!連董你這兒子又帥又有才情,有沒有對象啦?要是沒有的話,我可要早早訂下來當女婿!」 牛世平很快給了客氣微笑著的表哥一個同情的眼色。

「小孩子的事情,看他們自己喜歡。」連董微笑,不過也沒有拒絕。兒子從回國到現在也好一段時間了,還真的沒看過他跟哪個名媛淑女走得近的。有人介紹那是再好不過。「廖董不嫌棄的話,讓其遠請令千金出來吃個飯,這是應該的。」 「好,好,我叫她等一下過去招待所好了。」廖董笑呵呵的打蛇隨棍上。

「行人前後來到弘華集團的青航招待所;集團上上下下招待客戶或朋友,約談或會議都常在這裡舉行,門口雖然不算車水馬龍,也稱得上貴客來往,絡繹不絕。

待抵達之後,下車把鑰匙交給泊車小弟時,連其遠就是一怔。

他對數字一向敏銳,招待所門前一字排開,等著泊車的高級房車裡,在他前面的一輛暗色BMW,車牌非常眼熟。

一定在哪裡看過這輛車。

連其遠一面搜索著記憶,一面注意著下車來的駕駛。中年男性,背影瘦削但修長,穿著低調的鐵灰色西裝,在服務小姐的招呼下,快步進入招待所大門。

「你在看誰?」搭便車的牛世平也過來他身邊,順著視線方向看過去,牛世平隨口說:「喔,李總嘛,你認識他?」 李總。這個姓給了連其遠靈感。他猛然想起,妙妙也姓李。

就是前一陣子某天晚上,在自家樓下看到的,那輛跟在妙妙旁邊的大車。

「李總?哪一位?」 「威勝創投的總經理,跟二部的正華投資最近有往來。」牛世平聳聳肩,他其實知道的也不多,隨日問著剛走過來的連董:「姨丈,你認識威勝的李總嗎?」 「喔,他也在嗎?」 連董事長還沒來得及多說,旁邊笑呵呵的廖董就插嘴:「威勝的老李啊,他們最近不是跟你們正華談合作嗎?這人不太出來應酬,怎麼今天晚上他也來了?」 「李總不太應酬?」連其遠輕描淡寫地問,很含蓄地誘導嘴巴不太緊的廖董繼續講下去。

「對啊。」果然,廖董很有三姑六婆架式地壓低聲音:「這個老李,雖然滿正派的,人也帥帥的,可是聽說會打老婆。話又說回來,人家夫妻間的事情,關我們什麼事,做生意又不是要做媒人,你們說對不對啊!」 說著,廖董自以為幽默的哈哈大笑,連其遠聽了,卻是眉頭一擰。

他心裡有著奇怪的感覺,那感覺逼得一向在眾人面前都沉默寡言的他,多問了幾句:「李總……有小孩嗎?」 眾人都以詫異的眼神看著有些反常的連其遠。廖董摸摸大肚子,不太確定地回答:「好像有一個女兒,不過年紀還滿小的,而且他不太講私事,所以……」 八卦到這裡告一段落,他們已經進到招待所的專用包廂,落座後又是點菜又是打招呼的,熱鬧滾滾,亂成一片。

「你認識李總?」牛世平趁亂低聲問他。

連其遠搖搖頭。

不過,應酬場合根本讓他無暇細想,不久後廖董的女兒果然被召來,非正式的介紹給連其遠認識,免不了又是一陣寒暄,最後連其遠還被迫送廖小姐回家。留下來繼續商談應酬的大人們,尤其是廖董,用很欣慰的眼神看著他們。

在車上,堪稱健談開朗的廖小姐嘗試的話題,都被連其遠溫和但帶著距離的回答給打冷;下車之後,連其遠連人家電話都沒有要,還是廖小姐忍不住,自己掏出名片來塞給他的。

連其遠回到家時已經是午夜,廚房當然已經關燈休息了。望著空蕩蕩的安靜廚房與餐桌,他苦笑著發現自己居然有點失望。

「喔,連先生,回來啦?」負責巡邏的老尤晃過來,指著餐桌上一個不銹鋼保溫罐對他說:「那是留給你的,妙妙煮的桂圓紅棗湯。萬一你沒來,可就讓我老尤撿便宜喝掉啦!」 簡簡單單,就這樣幾句話,他失望的心馬上又回暖了。

有人心心唸唸惦記著他。

捧著猶有餘溫的小保溫罐回到自己住處,一開門,他就敏感地發現有異。

玄關的投射燈開著,本來堆在小桌旁的一些廢紙文件不見了,信件也整整齊齊排放著,顯然被整理過。

連其遠微笑。「德叔?」 果然就是滿臉風霜卻依然硬朗精神的德叔。他頭髮已經灰白,鷹般銳利的眼睛卻炯炯有神。剛休完假從梨山回來,風塵僕僕的他迎出來,「大少爺回來了。我從梨山帶了荔枝,今年第一批,很甜,趁新鮮吃吧。」 「德叔怎麼不多休息一陣子?」連其遠在這位從小照顧自己長大的老僕面前,總是可以放鬆精神,熟稔閒聊。他微笑詢問:「山上都好嗎?」 德嬸過世後,德叔其實在子女的要求下曾經想退休養老。可是自稱勞碌命的他根本閒不下來,所以又回來重操舊業。只是現在工作輕鬆許多,大廈本身提供的服務已經夠周到,主要就是當司機或收拾一下文件等等。偶爾還回梨山老家看看,堪稱非常逍遙。 「又是小姑娘做來孝敬你的?」德叔銳利雙眼盯著連其遠手上的保溫罐,視線隨即又繞回到連其遠瞼上,好像在研判什麼似的,口氣帶著些許不同意。

連其遠跟德叔要說情同父子也不為過,他敏銳地感覺到德叔的不以為然。當下只是把保溫罐放在餐桌上,輕描淡寫解釋:「小女孩都是這樣的,傻氣又單純,德叔不用太擔心。」 沒想到德叔只是搖搖鬢髮都灰白的頭,「我不擔心她,我擔心你。」 「我?我有什麼好擔心?」連其遠詫異地抬頭望著德叔。

德叔還是搖搖頭,沒有多說。

*** 初夏之際,公事繁忙到不可思議。此外,台灣燠熱的氣候也讓人吃不消。

常常在會議與會議之間,或是坐在由德叔操控、冷氣開得很強的房車裡,連其遠偶爾望出窗外,對著驕陽下揮汗的路人,會陷入片刻沉思。

好像有一陣子沒看到那個小姑娘了。她最近很累吧?天氣這麼熱,快要參加聯考的她被老爹勒令關在房間裡讀書,每天深夜待他回到住處,廚房總是無人,而抬頭看她的房間,都會有一盞燈亮著。

「要加油喔。」沒有經過台灣聯考洗禮的連其遠,偶爾在清晨碰見那張迷糊愛困的粉嫩臉蛋,會輕笑著幫準備去上學的她打氣。

「我會加油。」小姑娘還沒完全睡醒,聲音帶點嬌嬌的鼻音。沐浴在金色朝陽下,對車子裡的連大哥用力點點頭,菱形小嘴浮起甜甜的笑。

司機德叔會沉默地稍作停留,讓他們講兩句話,然後把車開走。眉宇間總是隱約有著不讚許的神色。

連其遠只是看德叔一眼,沒有多問。

人家才是個十八歲的小女生,有什麼好擔心的?連其遠自己都微皺起眉。

也就是個小女生,可是為什麼偶爾她的形影聲音、甜甜笑靨,就會掠過心頭?

連其遠忍不住苦笑。

「經理,廖小姐來了。」秘書的聲音從桌上電話對講機響起,他才從冥想中驚醒。

廖小姐?他怔了怔。

進門來的是大方爽朗的廖佩青,大學剛畢業的她在父親的公司當特助,偶爾陪父親過來開會時,總是順便下來找他。大人有意的促成,加上廖佩育自己開朗的個性,兩人之間的交情,確實有逐漸加溫的趨勢。

「我聽說你喜歡甜點?」廖佩青穿著俐落套裝,短髮剛過耳,瓜子臉卻是嫵媚明亮,帶著笑意。她落落大方地把包裝精緻的小盒放在他寬大而整潔的辦公桌上。「吃吃看,這家店很有名,還要排隊才買得到呢!」 「陪廖董過來開會?」連其遠起身,客氣地招呼她:「謝謝你,要不要一起吃?我請秘書小姐泡咖啡,請坐。」 這個男人真是好看!不只是五官英俊,還有一股渾然天成的優雅氣質,從言談舉止間,從他總是漾起的溫文微笑中,自然而然流露出來。廖佩青有些目眩地看著站在窗前的修長身影。

雖然話不多,又都那麼客氣,可是跟他在一起,如沐春風的溫柔感受,讓廖佩青這一向自視甚高的女子,都忍不住三天兩頭找機會過來看看他。

「我昨天打電話給你,本來想約你去看一個表演的,不過你不在。」廖佩青自在地坐在皮沙發上,接過秘書端進來的咖啡,一面愉悅地和連其遠聊天:「我跟德叔聊了一下,他很親切呢!」 德叔很親切?連其遠簡直失笑。他大概知道這老狐狸在打什麼主意了。「是德叔告訴你,我喜歡吃甜點的?」 輕描淡寫的詢問,卻讓廖佩青有些赧然,「也不是,是……閒聊聊到的。」 怎麼能告訴他,自己刻意在套德叔這位老臣子的話,希望多知道一點關於連其遠的事情?這也太羞煞人了。

「不合你的口味嗎?」明媚的大眼睛看著連其遠只是淺嘗即止,她有點憂慮地問:「你比較喜歡吃什麼樣子的點心?」 自己做的。連其遠險些衝口而出。

不過他只是含蓄地笑笑。「很好吃,我慢慢品嚐。」 兩人談了片刻,下午茶時間很快結束,秘書催他開會的電話已經追進來。

「抱歉,我該走了。」連其遠回到桌前,整理著開會要用的資料,一面歉意地笑笑。「謝謝你過來,還帶這麼美味的點心。」 「那就請我看電影當謝禮怎麼樣?」廖佩青俏皮地打蛇隨棍上,明媚大眼睛裡閃爍調皮笑意,嘴角也噙著笑。

連其遠想不出拒絕的理由與必要,何況,女孩子都開口這麼說了,他也就溫和地同意:「沒問題,是我的榮幸。」 話雖這樣說,連其遠實在忙,到他真的要履約的時候,已經是一陣子以後的事了。幸好廖佩青並不介意,她開朗地在電話裡和他約好週末見面。

結果那個週末,連其遠失約了。

夏夜裡,換了一身清爽休閒打扮的他,自己開車打算出門赴約之際,卻是一出車庫大門,就又看見那輛有些眼熟的深色BMW.

天色雖暗,但這次,來人站在路燈下,連其遠看了一眼,心頭就是一震!

那張男性的臉孔,帶著深深的疲倦與沉鬱,眉眼跟妙妙有些相似,尤其是妙妙那直挺的鼻子,根本是那男人的翻版。

妙妙低著頭站在明亮路燈下,李總對她說著話,妙妙好像沒聽見似的,完全沒有反應,也不抬頭看人。

她在害怕。連其遠腦海馬上閃過這個念頭。

下一個念頭都還沒來得及出現,他發現自己已經把車子停在路邊,降下車窗。聽到李總低沉的嗓音飄進來:「……所以,跟爸爸回去吧,你已經麻煩你舅舅這麼久了。媽媽也很想你……」 李總果然是妙妙的爸爸。

等一下!妙妙要走了?

「媽媽在生病,她不認得我……」妙妙的聲音像蚊子叫。

「你回去她就會認得。你不想媽媽跟爸爸嗎?」李總繼續勸說,不過聲音是那樣疲憊無奈,完全聽不出父親的寵愛疼溺。

妙妙還是低著頭,沒說話也沒動作。

李總伸手按住女兒的肩膀,還沒說話,妙妙就一個驚駭的扭身把手甩開,往後退了兩步。

「我是你爸爸,你為什麼怕我怕成這樣?」李總深深的無奈著。

「我……我要進去了,老爹……老爹在等我!」妙妙驚慌失措著,低頭就要往大廈鐵門裡走,一面慌亂地丟下一句:「爸你……你快點走!不然老爹出來看到你的話……又……你們又要吵架了。」 「妙妙……」 她迅速經過,完全無暇注意到路邊還有一輛熟悉的香檳金房車停住。不過連其遠已經看到她低著的小臉上,那悲苦傷心的神色。

奇怪,他就是看不得這個小朋友難受。還無暇細想,連其遠已經熄火下車,追了進去。

路燈下,他與孤獨佇立的李總,只來得及交換一個眼神。

「妙妙小姐!」 她跑得那麼快,羚羊一般,讓連其遠追了一段距離,越過整個中庭花園,直到大榕樹邊才追上。被拉住的她不停顫抖著,七月的暑夜,她卻抖得像在寒風中瑟縮。

沒有多想,連其遠把她擁入懷中。

溫柔得像個大哥哥般呵護妹妹,他輕輕拍著妙妙纖細的背。

受傷小動物般的顫抖慢慢平息,激烈而痛苦的喘息也舒緩下來,妙妙只覺得一股強大的力量護衛著她,就像老爹陪在她身邊一樣。

不同的是,這個懷抱還有著年輕男性清爽好聞的氣息,以及連其遠獨特的溫文爾雅氛圍。

妙妙慢慢的從剛剛的狂亂慌張中甦醒,開始覺得有一股熱氣,從被堅強雙臂環住的後背冒起,然後慢慢延燒,漫過白皙的頸子,直衝上她還嫌慘白的小臉上。

「我……」妙妙掙脫,已經染上紅暈的小臉完全不敢抬起,只是看著地上,聲若蚊鈉,還有點結巴:「我……我沒事了。」 「真的沒事了?」連其遠伸手輕握她纖弱的肩,低頭審視,很不放心地再確定一次:「妙妙小姐,抬頭看我。」 心跳愈來愈快的她,迅速抬眼看了一下,那張雪白小臉此刻已經紅撲撲的,大眼睛慌亂地看他一眼,馬上又低下去看地上。

「連先生,讓我來吧。」低沉粗糙的嗓音插進來,臉色陰晴不定的老爹不知何時出現在他們身邊。兩人聞聲都是一震,妙妙馬上退後好幾步,被迎上前來的老爹一把摟住。

「那個混蛋又來找你?」老爹已經盡力壓抑了,粗粗的嗓音卻蘊藏著濃濃的怒意:「我不是叫你一看到他就跑嗎?或是趕快來叫我,我打也把他打出去!」 「沒有事啊,他只是……講兩句話而已……我沒有聽嘛。」妙妙可憐兮兮的小臉浮起勉強僵硬的笑,試圖要平息老爹的怒火,「真的沒事嘛。」 「你嚇成這樣還叫沒事?我一定要去找他理論!」 「不要,真的沒事啦!」 他們舅甥二人一個粗聲斥罵,一個則是呢噥安撫,被嚇得小臉發白的妙妙,還要強顏歡笑努力解釋。站在旁邊的連其遠,只覺得「股隱約的心疼浮上來。

這麼年輕的女孩,處在這麼複雜的情況中,沒有父母寵愛,卻一直有著最甜的笑臉;看似柔弱,卻能安撫暴跳如雷的粗獷舅舅,甚至……照顧他,連其遠。

「大少爺,你跟人約了又不出現,車子就丟在路邊,把車庫門擋住,這算什麼意思?」德叔也神不知鬼不覺地在他身旁出現,搖著頭,滿臉不同意。「廖小姐打過電話來找,說是約好的又等你等不到。你不去,也給人家一個回應吧。」 雖是這樣說,德叔已經伸出手,把剛剛從車子裡拔出來的鑰匙遞給連其遠,也很技巧地擋在妙妙與老爹身前,讓連其遠不得不走。

連其遠不動聲色地接收到老傭人的堅持,接過鑰匙,張口還想跟妙妙打聲招呼時,德叔又很快打斷:「你就去吧,我會幫你跟他們說的。」 又僵持幾秒鐘,連其遠頹然放棄,轉身離去。

***

那個夏天如此漫長,連其遠與自己的工作愈來愈密不可分。

經過之前長達兩年的冗長評估與分析,八月初,集團董事會決議投資一項由中港台三地共同合作的通訊事業。由於中台之間依然有許多敏感的政治性問題,這個通訊事業總部將設在香港。

台灣區的執行總裁,連董事長最後指派了自己的獨子連其遠出任。

「現在通訊事業是很熱門,不過競爭也多。三個地方的民情、法規各不相同,你要做出一點成績來,利潤漂亮的話,對你本身的威望有很大的幫助。」連董事長這樣分析給兒子聽,「你好好放手去做吧,專心打下江山。這邊的事情,我會讓幾個副總幫你看著。」 連其遠心底其實存著一絲不解。這樣規模的案子與投資,照理說是任何一個經理級主管,甚至是幾個擔當重任的副總都可以勝任的。何況他們弘華以建築業起家,他自己手上一直忙著各項投資計畫,現在卻讓他放下台灣的事業,到異地去努力經營一個非本業的新投資?

不過他沒有質疑父親以及董事會的決定。他領命外放到香港,起步時期以飯店為家,在香港住了三個多月,每天馬不停蹄地開會、商談、分析、匯整……

直到盛大的開幕酒會結束之後,他才總算可以稍微鬆一口氣。

回到台灣,已經是深秋初冬之際。又是一連串的媒體專訪與報導、商場上應酬與周旋。忙累之際,他身邊的官方女伴廖佩青好幾次要充當司機,開車送他。

「你真是個大忙人。」廖佩青的好處是個性大方明朗,她會笑著調侃他:「事業做得這麼大,每天不是在新聞裡就是在報紙上看到你。應酬場合跟你一起出席,隔幾天就上報或上週刊,我看以後要小心一點,名聲壞了,嫁不出去怎麼辦。」 連其遠不是沒有聽出她話裡的深意,不過他只是微笑以對,沒作答。

「我爸說……」廖佩青對他一貫高深莫測的反應有點志下心,不過還是大著膽子想繼續說下去。

「等一下。」偏頭望著窗外的連其遠突然出聲。「你……怎麼會開到這邊?」 「喔,博愛特區那邊好像有管制,我繞道……」 「麻煩你停車一下。」連其遠好像沒聽見似的,直直望向窗外,堅定下令。

困惑的廖佩青依言靠邊停下車,連其遠丟下一句:「請在車上等我,我馬上回來。」 眼看著連其遠下車,修長的身影沒入黑暗中,廖佩青還是覺得莫名其妙。

「這……不是他以前住的地方嗎?」 連其遠好像著魔似的,跟著一個熟悉的纖瘦身影走著。那短髮和制服,夜色中單獨走在這條街上……

隱約想起,去香港之後沒多久,隨後跟來照料他的德叔說已經幫他退租,柬西都搬回陽明山大宅了。

「為什麼要搬?」連其遠質疑。

「是董事長的意思。」德叔很流利地回答。

期間回台灣幾次都匆匆忙忙,他根本沒時間去多想這件事。德叔好像變了個人似的,跟他跟得死緊,讓他想找機會回去都沒辦法。

他想回去看看那個小姑娘,跟她說幾句話,讓她知道自己現在很忙……

這樣的念頭一直梗在胸口,卻始終無法做到。他不斷告訴自己,等過一陣子好了,過一陣子不那麼忙……

結果就是拖到現在。

很想開口叫她,卻怕又嚇著她。跟著一路走到花園大廈的門口,進門之後,那小女生轉頭過來,怯怯地看他一眼。

連其遠覺得彷彿一盆冰水迎面淋下來。

那不是妙妙,是個陌生女孩。

他在熟悉的門口站住,無法移動。

不知道過了多久,門房的警衛探頭看了幾次。通報以後,一個臉色凝重的熟人在鐵門內的碎石走道盡頭出現,慢慢朝他走過來。

「連先生。」是老爹。他站在雕花鐵門裡,很客氣地點了個頭,神情卻是那樣陌生而戒備,好像不認識他一樣。

「好久不見。」連其遠還是客氣回應,心中的不解已經愈來愈強烈。這樣的神色不對勁。應該說,從夏天以來,很多事都不對勁。

門裡門外兩個男人沉默相對,半晌,老爹清清喉嚨,開口詢問:「連先生來這裡有事嗎?」 連其遠非常詫異。以前住在這裡時?老爹從來沒有這樣客氣生疏過。他深呼吸一口,定了定神。

「我剛剛經過,看到一個……很像妙妙的女孩子,請問妙妙她……」 話還沒說完,老爹已經粗聲打斷:「那不是妙妙。妙妙已經不住這裡了。她去念大學了。」 「喔。」連其遠無法克制嘴角笑意。那個小姑娘,已經是大學生了嗎?

他忍不住又問:「考上哪個學校呢?現在……」 又是不等他說完就打斷,老爹幾乎是低低咆哮:「連先生不用管這些,我們妙妙根本還是個小孩子,請你不要打擾她,我們也沒有意思高攀。」

就這樣簡單幾句話,連其遠聽出毛病來。他沉吟著。

「是德叔講了什麼嗎?」想來想去只有這個可能。連其遠細框眼鏡後,那雙一向溫文的眼眸,此刻慢慢燃起深沉的火焰。雖然表面上還是不動聲色。

老爹沒有那麼好的涵養,他憤怒地揮手?。「不管人家講了什麼,我家妙妙不需要這些。連先生家大業大,該忙的事情很多,女朋友應該也很多,我們妙妙還小,人又單純,請不要來招惹她。我在這裡謝謝你。」 饒是喜怒不太形於色的連其遠都皺起了眉頭。這雜七雜八的是在說什麼?

「我想你誤會了,我只是想問問,妙妙她現在……」 「我沒有誤會。」老爹迅速回答。大鬍子掩蓋住的臉上,神色凝重。「妙妙從小沒有得到足夠的疼愛,所以只要對她稍微好一點,她就會傻呼呼的,掏心掏肺。連先生也許是看我們妙妙可愛,隨便招惹她一下。不過,你們跟我們是兩個世界的人,我不想看著妙妙笨笨的被你傷害。請你放過她吧。」 連其遠在那粗豪男子的眼中看到深刻的戒備,以及對自己甥女的保護。

他只能靜靜站在那裡,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其遠,上車吧,德叔打電話來問過了,我說我會把你平安送回家。」廖佩青已經下車尋了過來。燈光下,她明媚的大眼睛看看連其遠,又看看老爹,對於兩個男人間無言的僵持氣氛很不解。她伸手輕拉連其遠的手臂。

老爹眼眸閃爍,撇撇嘴,「兩位請吧。」 「那是誰啊,看起來好凶。」廖佩青吐吐舌頭,看著老爹轉身離去。

連其遠一直沒有回答,他抿緊嘴角,溫文儒雅的英俊臉龐,此刻開始瀰漫一股肅殺之氣。

***

「到底發生過什麼事,麻煩德叔跟我說一說。」 那天晚上回到陽明山大宅,他父母都已經睡了,連其遠在後面大廚房裡找到德叔。他站在廚房門口,那高大的身影帶著股驚人的氣勢,臉色雖然平緩,但看著他長大的德叔,可以清清楚楚感受到一股強自壓抑的熊熊怒火。

「要我說什麼?」德叔還想裝傻,他聳聳肩。

「你知道我要你說什麼。」連其遠一個字一個字很清楚地說。「我今天回去過菁英世家,遇見老爹。幾個月前我還住在那裡,德叔不會不記得吧?」 德叔一聽,心頭就是一凜,知道事情要壞。他眉頭皺起,很快回答:「老爹大概跟你說了很多我的壞話,不過大少爺,我只是叫他要注意一下他女兒,別來干擾你而已。我也是受董事長之托。你要知道,那個小女生才幾歲,又是工人的女兒,差距這麼大,你當然不是認真的。何況要調你去香港並不是我的意思,我沒有這種權力。是董事長知道這件事以後,他的決定……」 連其遠只是靜靜聽著。如此輕易就套出一向嚴謹的忠僕的話,卻一點都沒有高興的感覺。他的臉色愈來愈陰沉。

「原來,這些事情都是互相有關聯的?」最後,連其遠冷冷反問。「敢問德叔,你對董事長到底說了什麼?」 德叔還沒回答,後面已經有人接口。

「他說你好像對一個小女生太過關心。」連董事長沉穩而威嚴的嗓音響起,「我已經說過很多次,你要跟門當戶對的淑女交往,那是可以,但是要搞這些會危及名譽的緋聞,絕對不行。就算只是有點可能,也要小心防備。」 連其遠沒有回頭,他只是靜靜望著德叔。

眼神中閃過不解與震驚,然後又回復平靜。他轉身,準備離開廚房。

「大少爺,那個老爹是個粗人,你別聽他……」 德叔話都還沒說完,背對著他們的連其遠已經掄起拳,用力槌向旁邊擺設著精美骨瓷的櫥櫃。

驚人的乒乓巨響,櫥櫃的玻璃門應聲碎裂,骨瓷杯盤跳了一跳,震得被摔在木頭地板上,碎片散落滿地,一片狼藉。

從來沒看過連其遠發這樣大脾氣的德叔,當場傻眼。

「大少爺……」 「讓他去吧。」連董事長看著憤怒的兒子離開,只是歎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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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6 00:17:06 |顯示全部樓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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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日夜夜,時光流逝……

五年後。

山上的傍晚,陽光從濃厚雲層中偶爾露臉,向晚燦爛紅霞,都被逐漸開始繚繞的霧氣稀釋。

「真的不能多留一天嗎?」老爹失望的嗓音,響亮地震盪著山中清靜的空氣。

「不行啦,明天一大早就要開會,我還要回去準備呢!」甜美嗓音回應著。

「那……下次什麼時候再來?」老爹哭喪著臉問。

「不知道,下個月看看。」像小女孩一樣撒著嬌:「老爹,你偶爾也去看看我嘛,每次都讓我跑回來,還要麻煩學長開車!」 說著,已經大學畢業、開始工作的妙妙,在老爹面前,還是依著老習慣,抱著老爹粗壯胳臂撒著嬌。

她已經不再是幾年前的小女孩了。

頭髮留長了,襯著她雪白的皮膚與漆黑的眼瞳,長長睫毛如小扇子般掀動,甜甜的笑掛在她菱形的小嘴邊,兩個梨渦若隱若現。原本一對長手長腳此刻轉變為修長窈窕的身段,二十三歲的她,耀眼美麗的青春,直逼人而來。

從成大會計系畢業,她經由孫名輝——也就是她社團認識的學長——介紹,考進某大連鎖超商總公司,擔任內部稽核人員。在台北市郊租了間小套房,每天迎著晨光中的淡水河上班,要有長假才回山上看老爹。

老爹早在妙妙去南部念大學之後沒多久,便辭去了原先大廈總管事的工作,回到山上,繼續經營他閒置好多年的苗圃;沒有大事,是不會隨便下山的。所以現在妙妙要看老爹的話,都得開上一個多小時的山路回來。而學長孫名輝,也因為要把握時機跟妙妙多相處,常常自告奮勇地擔任司機。

「你自己不會開車嗎?」說到這個孫名輝,老爹的臉又黑了一半。他看文弱書生型的男生就是不順眼。「幹嘛要他載你來,礙眼!」 「我也說要自己來呀,可是學長每次都說他也可以上山走走……」妙妙啼笑皆非,不依地拉著老爹的手臂,搖來搖去,「老爹你怎麼這樣!人家學長工作也很忙的,還開車送我來山上,你就不能對他好一點嗎?」 「我對他夠好了。」老爹咕噥著,黑黑的臉很不爽地轉到另一邊,不肯看正對著這邊走過來、一臉討好貌的孫名輝。

「妙宜,好了嗎?我幫你把東西都放上車了。」孫名輝抬頭看看山間傍晚就開始聚集的雲霧,有點擔心,「看樣子要下雨了,我們趕快下山吧。」 「有空多回來看看,吃得飽一點,沒錢了跟老爹講。你看你瘦巴巴的,像什麼話!」老爹捏了一把女兒的手臂,很不滿地交代著。

「現在流行瘦嘛,妙宜的身材很標準的,我以前的同學、還有事務所的同事都說妙妙是個大美女呢!」孫名輝搭訕說著,一面陪笑瞼。

老爹瞇起眼,醞釀著殺氣,冷冷看著孫名輝,「我跟妙妙講話,你來插什麼嘴?!」

妙妙趕快推了把開始冒冷汗的孫名輝,往車子那邊走,「那我們走了,天色快暗啦。」 「到家了打通電話來,」老爹還在後面殷殷叮嚀:〔晚上沒事早點睡,別在外面到處亂跑!「 看著後視鏡中漸漸遠去的老爹身影,妙妙索性開窗,趴在窗框上回頭對老爹揮手,直到看不見了,才收回揮得好酸的手;回到車內,大眼睛有點紅紅的。

「每次上山看老爹都這樣。」孫名輝一面開車,一面寵溺地取笑她:「真是長不大的小女孩。」 妙妙吸吸鼻子,沒有搭腔,清麗的小瞼上,滿是捨不得的神色,還帶著一絲惶然,好像離開大人去上學的小孩一樣。

孫名輝想起好幾年前,新生才剛入學,第一次社團活動時,一眼看到這個小學妹,就是這樣有點徬徨的神色,讓只是順路過來看看的他,好像中了蠱一樣,上前去問她的名字系級。

然後開始耐心追求,卻一直沒有進展。好幾年下來,妙妙一直謹守份際,當個乖乖的小學妹,無論怎樣的示好或慇勤都沒有用。

孫名輝卻被她甜美清麗的外表,以及純真的個性深深吸引,就算只能當個普通學長,只要可以在她身邊,他也心甘情願。

「學長,你明天不是一早也要去工地嗎?晚上有沒有圖要趕?」妙妙回神之後,故作輕鬆地問,「還這樣麻煩你,真是不好意思。」 「沒關係!沒關係!」孫名輝趕快說,「你不用這麼客氣,是我想上山來走走的,只是順便載你而已。」 認識四年多以來,孫名輝一直有莫名的焦慮。妙妙客氣、溫柔、美麗、有禮,幾乎無懈可擊,可是一點也不像平常的女孩子那樣,偶爾會撒嬌或使小性子。

妙妙只有在老爹面前,才會放下一切禮貌與氣質,像個小女孩一樣。

他其實很羨慕這一點,卻一直無法讓妙妙對他也有同樣的表達方式。

有時候,他寧願妙妙不講理一點,對自己嬌蠻一點,至少,那代表她在乎他。可惜……

「喔,我還要去拿衣服,學長,我到捷運站下車就可以了。」妙妙想起來,溫和地說。

「你後天要穿的嗎?在陳嫂那邊?那我載你去菁英大廈。」 妙妙服務的超商集團最近跟國外某知名冰淇淋廠商簽下代理權,後天有個盛大的上市酒會,所有行政人員都要盛裝出席。她買了一套小洋裝,腰身卻太鬆,所以請陳嫂幫忙修改。

陳嫂一直在菁英世家服務。妙妙回台北上班之後,她三不五時就到妙妙住的地方去看看,每次都帶了自己煮的菜,還幫她收收房間、換換床單之類的,妙妙很不好意思,可是陳嫂卻樂此不疲。

「不,我自己去就可以了。」妙妙溫柔但堅定地拒絕。

那個地方……有著她少女時代美麗回憶的地方……

她一直不願意跟任何人分享。

雖然回憶到最後是苦澀的。

拗不過她,孫名輝只得送她到最近的捷運站。妙妙自己一個人回到熟悉的花園大廈,經過十字路口時,她無法克制自己陷入回憶。

第一次看到那玉樹臨風的身影,就是在這裡……

燈號轉了,她快步通過,怕在那個路口站得太久,自己會化成一根鹽柱。

愈走近,妙妙愈情怯。路燈下的相逢……他追著慌亂害怕的自己到……中庭花園角落的大榕樹下……那溫暖的、令人安心的擁抱……

然後,是殘酷而醜陋的一切。

「他去香港工作了。」有點鷹勾鼻、看起來好嚴肅的德叔,面對她鼓起一切勇氣怯生生的問話,是那樣輕描淡寫又無情冷淡。「短時間內不會回來。你有什麼事找他?」 那口氣與眼神、表情,都清楚說明了 那個人……並沒有把她放在心上。

溫柔的擁抱,只是他一時的憐憫吧?過去之後,他畢竟有著忙碌的工作,與大人的世界,這樣一個小地方的小女生,他怎麼會太在意?所以能說走就走。

到後來,妙妙甚至開始覺得,那一切溫柔呵護,都是自己的幻想。因為他就這樣消失得無影無蹤,再也沒有消息、沒有音訊。

不知道偷偷哭了幾夜,妙妙在南下念大學的前一晚,到廚房和大家話別。陳嫂特別煮了一鍋香噴噴的百合綠豆湯,大夥兒喝著聊著,妙妙的眼淚滴到碗裡。

「捨不得我們呀?」司機老丁笑呵呵的,「有空多回來看看!」 「長大了,都要去念大學了,還這樣像小娃娃一樣,動不動就哭!」陳嫂其實自己也紅了眼眶,她攬著妙妙的肩安慰:「以後想念陳嫂煮的飯,就打個電話來,我煮好給你快遞過去!」 妙妙破涕為笑。她多麼希望連大哥能在此刻突然出現,和她一起喝這碗清甜的綠豆湯。他一定會喜歡的。

妙妙偷偷留了一小碗,在巨大的冰箱深處。

可是,那是沒有實現的願望。傻氣的少女心,與那碗被偷偷留起來的綠豆湯一樣,沒有等到那個人。

好一陣子以後,她在驕陽如炙的南台灣整理好宿舍,開始上課、社團活動,融入大學生活了,才很平靜地打電話回台北,對著來接電話的老爹說:「我一切都好呀……沒問題的,都沒問題……對了,冰箱裡面,在放水果的架子後面,對,最後面,被盒子擋住的角落……有一小碗……我知道壞掉了,把它倒掉吧。」 電話這頭,說到後來,她不停流著眼淚,那頭的老爹卻完全沒有聽出來。

淚水流到嘴角,那苦澀的滋味,是全世界最甜的點心都無法掩蓋去的。

回憶是那麼令人黯然,所以此刻,她還是在距離大門口約一百公尺的地方停步。就像以前每一次來的時候一樣。

「陳嫂,我是妙妙……」拿起手機打進去,她隱藏起自己的情緒,只是甜甜說著:「嗯,我在外面呀,就是轉角這邊……好,那就麻煩你拿出來給我了喔,謝謝陳嫂!陳嫂最好了!」 *** 「為什麼要我做這種事啊?」 穿著貼身的水藍色小禮服,長髮挽上去,露出白皙的頸項,薄施脂粉,一雙大眼睛寒若明星的妙妙,此刻略抿著菱形紅唇,有些困惑地責問。

她被秘書部門的大姐拉出來,站在大廳接待處。新落成的大型辦公大樓二樓挑高,門面氣勢驚人,她服務的超商集團租下兩層樓當辦公室,此刻又租借了大型宴會廳來辦酒會。莫名其妙被拉到大廳的妙妙現在一頭霧水 她又不是秘書部門的人,為何要她當接待?

「小華突然拉肚子,她現在一直跑廁所!」秘書部門與會計部門一向交好,掌舵的古秘書和她也有私交,此刻對她又是打躬又是作揖,「你來代替她一下,一下就好!現在貴賓們都正在進來,忙得要命,你就幫幫我們嘛!何況你最年輕漂亮,站在這裡多好看,莊點我們門面!」 「我是門神嗎?」她很無奈地笑笑。

一字排開的幾位,都是年輕貌美的秘書,帶著可親笑意,對所有來參加酒會的貴賓致意,一面請他們簽名、放下名片,一面把準備好的宣傳資料及名牌交給來人們。這工作看似輕鬆,不過站久了笑久了,也是很累的。

「快好了,妙宜,你做得很好喔!」旁邊小芬偷偷對她說,還伸手捏了一把她裸露的纖細手臂,「妙宜,你皮膚好好,嫩得好像掐得出水來。好羨慕!」 「不要捏,會癢啦旦」她笑著躲開,兩個女孩嬉鬧著。

「別鬧了,你們兩個,還有貴賓正在進來!」古秘書低聲喝斥著。

「是。」吐吐舌,她們乖乖繼續站好定位。

酒會開始時間已經到了,絡繹不絕的貴賓大部份都已經進到宴會廳裡,氣派大廳中安靜了下來。

她們已經開始準備收拾桌上的名片與簽名簿,拉肚子的小華哀聲歎氣地找了張椅子坐下,小芬一屁股坐在桌角,古秘書拿起礦泉水要喝,也順手遞了一罐過去給妙妙。

「又有人走過來了。趕快趕快,站好!」古秘書眼尖,看到來人就低聲警告她們,眾女生們迅速跳起來站好,擺出職業性的甜美笑容。

隨著來人愈走愈近,幾位女生的笑容也愈來愈真心甜蜜。

好……好帥啊。

英挺的深色西裝人人都穿,可是身材這麼好、這麼玉樹臨風的,可不多見。這位清俊男子大約三十出頭,直挺的鼻樑上架著斯文的細框眼鏡,略略遠去那有神的眼眸煥發的光芒,優美薄唇帶著極淺淡的笑意,讓所有負責接待的女生都有如沐春風的感受。

然而被那炯炯眼眸望著的時候,卻又不是那麼平靜了:心頭彷怫有小鹿開始亂撞……撞得人心口微微發疼……

一字排開五、六個年輕漂亮的接待小姐,都笑得甜甜的,可是那位俊男卻直視著站在最旁邊的妙妙。

兩人的視線相遇,世界彷彿在那一瞬間靜止了幾秒鐘。

連其遠。

五年的光陰,一點都沒留下痕跡,連大哥依然俊秀斯文,只是更沉穩了,在鏡片後的眼眸,讓人完全看不出情緒。

也看不出,任何一絲熟悉的溫情。

「來賓麻煩請簽名。」古秘書有禮地打破沉寂,提醒著。

「啊,筆在這裡。」妙妙把筆遞過去,努力抑制著自己愈跳愈快的心。

他不認識自己了。他沒有認出她來。他只是接過筆,很客氣地道謝後,簽了名,順手把名片遞給她,就和等在旁邊的美麗女伴會合,瀟灑地挽著佳人進去。

「好帥!氣質好好!」 「今晚看到的,以這個最帥。」連閱人無數的古秘書都這樣講。「連我們乖乖牌妙宜都看呆了!」 妙妙的臉只是一熱,她無法解釋自己心中升起的濃濃失望感,只是低頭裝作在整理文件與名片。

「他剛把名片給你了?我看我看!」小芬過來把名片搶過去,一面大聲念了出來:「弘華集團總經理連其遠……哇!他就是連其遠!」 「我們公司酒會還請得到這種大人物?!」

「他本人這麼帥呀……」 旁邊好奇又仰慕的吱吱喳喳慢慢淡出遠去。妙妙沉浸在已經很久沒有過的情緒裡。無助而徬徨。

他……沒有認出自己……

已經過了這麼多年,何況當初離開時就知道他沒有把自己放在心上……那現在這濃重的傷心與失落感,又是為什麼呢?

「妙宜?妙宜!」旁邊古秘書叫了她好幾聲,到後來提高聲調,才把她驚醒。「趕快收一收,你該進去嘍!等一下你們老大出來找人,我就要挨罵了!」 整場酒會她都心不在焉,眼光毫無辦法地偷偷追尋著那斯文優雅的身影,卻又在對方轉身之際,像受到驚嚇的小鹿一樣慌亂轉開視線,裝作在吃東西或講話。

念了四年大學,離家在外一個人生活,到現在,都已經開始工作大半年了,本來以為自己已經長大,卻在今晚偶然的巧遇中,發現深藏在心底的脆弱柔軟。

連大哥還是好好看。溫文的笑意,內斂又不凡的氣度……

她是小職員只能躲在角落偷看他,但他卻是眾人注意力的中心,不斷有人過去寒暄打招呼,相談甚歡……

原來那時候老爹說的是真的。

「你們是不同世界的人。」老爹對於她癡心等著連大哥回來,還找德叔詢問時的傻氣,只是這樣淡淡她說。

死心吧。那可憐的少女夢幻,不就已經在五年前隨著那碗藏在冰箱深處,壞掉的綠豆湯一起被倒掉了嗎?

她垂下眼簾,強迫自己不要再看了。

***

他其實認出她了。

更精確點說,他其實一走進大廳,就認出她了。

精緻五官沒有很大的改變,變的是氣質。經過女孩子變化最大的這幾年之後,脫去青澀的外衣,她蛻變成豐潤而美麗的青春女子,唇際的梨渦甜得膩人,窈窕的身段在端莊的水藍禮服下,是成熟的曲線。

遠遠看著巧笑嬉鬧著的她,到走近時,與那雙清亮眼眸視線相接,他覺得自己彷彿窒息,無法移動,無法思考。

望著自己的眼神那樣坦白而陌生,他根本無法確定,五年多不見的她,是不是還認得馥郁。

何況……

當下他立刻做出決定。不能認。

壓抑情緒對他來說是最習以為常的事情,所以整個晚上,他談笑著,移動著,或寒暄,或聆聽……都與平常完全沒有兩樣。

只是偶爾,就像此刻,坐在車內,他靜靜望著漆黑窗外,會一時忘記旁邊的人還正在講話,而他該回答幾個字,表示自己有在聽才對。

「你怎麼了?今天晚上看你出神了好幾次。」舒適的大型房車上,裝扮華貴大方的廖佩青輕輕一罪著他,溫柔地問。

雖然他偶爾跟別的女性出去約會,也有過其他短暫交往,不過廖佩青一直是他身邊的紅粉知己。畢竟認識了五年多,她對連其遠有著相當深刻的瞭解。

「沒事。」他回神,拍了拍廖佩青的玉手。

「是不是太累了?」廖佩青關心地問。「我知道你忙,今天還拖你來參加這個酒會……其實,都是我爸爸害的,他一直說這個姚董是他的好朋友,這個人場非捧不可,還交代我一定要請你一起出席。」 「沒關係。」 當然沒關係,如果不是這樣,他也不會遇到妙妙。

可是……遇到她,又能怎麼樣呢?

她都不認識自己了。

送了廖佩青回家,德叔熟練地掉轉車頭,準備往陽明山方向前進。

「等一下。」連其遠突然出聲。「我不回去大房子,送我過去菁英世家吧。」 德叔從後視鏡中瞥了少主一眼,沒有多問。

自從五年前那場驚天動地的爆發之後,連其遠的個性更內斂了。本來還會對德叔流露的情緒從此封印,被深深埋藏在他溫文的外表下。

不再發怒,不再大笑,他整個人都更深沉,也更遙遠了。雖然對德叔依然客氣有禮,但是德叔很清楚,自己已經失去從小照顧大的少主那堅定的信任。

曾經嘗試著要跟他解釋當初發生的事情,不過這幾年來,德叔很挫折地發現,意志力堅強的連其遠決定三緘其口的話,不管怎麼試探或詢問,他不談就是不談,總是微笑著把話題帶開,彷彿他們從來沒有住過那花園大廈,從來沒認識過那些人,包括那個甜甜的小女生。

德叔這才知道,當初這位大少爺與那個小姑娘看似清淡的互動,對於一個寂寞的靈魂而言,有多麼深厚的意義。

沉默地把車開回舊地,夜色中矗立的幾幢大廈上如剛落成時的富麗貴氣。連其遠早已重新買下原來租住的單位。站在門廊的警衛點頭招呼這位尊貴住戶,他正一面回頭交代:「我要在這裡待上一陣子。」 「這次要待幾天?」德叔忍不住問。

「不知道。」連其遠回頭,夜色中,唇際揚起溫文卻堅定的微笑。

「董事長那邊……」德叔還在猶豫。

「我會跟他說。」 他不再是個小孩子了,是個成熟而篤定的男人。讓人摸不清看不透,也無法質疑。德叔只能靜靜點點頭。

*** 妙妙發呆了一個早上。

那張名片就在她手裡,已經捏得有點爛爛的。酒會時,她偷偷把名片偷出來,緊握在手心,好像怕被其他人發現一樣。

上面簡潔印著名字與頭銜,然後是一支電話,沒有分機。她猜大概都是總機轉接吧,就算打去,也聽不到他的聲音,最多最多,是跟他的秘書講話。

可是……她真的好想打。那張名片彷彿一個邀請,無聲地催促她拿起話筒,按下數字……

不行!她又猛然掛掉。

對了,說自己是新味集團的會計人員,有事情找連總經理……

好,就這樣決定!打吧,2557……

等一下!自己待的新味是食品集團,跟弘華那種以建築業起家的八竿子都打不著,會有什麼事情好談?還指名要找總經理?

那……那用孫名輝學長的建築事務所好了,這總該有相關了吧?

別鬧了,全台灣有多少建築師事務所啊!

就這樣,她整個早上都心神不寧,好幾次都已經快把那個號碼撥完了,又在最後一刻慌張放棄。

只是想聽聽聲音而已,反正,他也認不出自己了……根本就忘了吧……

何況,根本也不可能接到他手上,這麼大的集團,到總機或秘書就擋駕……

「李小姐二線電話!」還盯著電話發呆時,對講系統突然響了,把她嚇得差點失聲大叫起來,耳根子辣辣地接起。

「妙宜嗎?我是孫名輝啦,週末有沒有空?要不要回山上看老爹?我可以載你去喔!」那邊傳來爽朗的嗓音。面對學長的慇勤,妙妙無助而汗顏。

「我……我不知道,週末可能要加班……」她清清喉嚨,讓自己正常一點,不再胡思亂想。

「你不想出去走走嗎?」孫名輝有些失望的樣子,「我最近要開始做一個大案子,再來可能會很忙,想趁還沒開始前出來吃個飯。告訴你,我們事務所標到弘華 集團的大案子喔!那個很大很大的弘華集團,你知道嗎?」 妙妙聞言就是一震!

怎麼會巧成這樣?

「是什麼案子?」她脫口而出。

從來對他的工作都沒有興趣,也不會多問的妙妙,居然主動開口追問,孫名輝很高興,「喔,是在汐止的經典社區,很大的造鎮計畫……」 那邊還在滔滔不絕,妙妙已經迅速做好決定,想好說詞。她隨便敷衍過有些興奮過頭、很想跟她分享的孫名輝。掛上電話,幾秒鐘後下定決心,撥出那個已經熟記在心的號碼。

「您好,我們這邊是大千建築事務所,想跟連總經理討論一下最近要合作的案子,也就是在汐止的經典社區。麻煩您幫我轉接,謝謝。」 因為怕被打斷,也怕自己失掉勇氣,妙妙用快速而專業的腔調劈哩咱拉講完這一串,開始屏息等待。

對方沒有動靜。

完了,難道打錯了嗎?難道這樣講還是被識破嗎?難道……

忐忑得要死,緊張到幾乎無法呼吸,妙妙已經絕望到要把電話掛掉了,對方終於清了清喉嚨。

「連總經理沒有參與經典社區的計畫。總負責人是聶銘宇副總。還有,若需要轉接的話,請打總機,有專人為您服務。」聲音裡還帶著淺淺的笑意。

溫和低沉的嗓音很悅耳,應該滿適合當總機的。不過現在各大集團總機還是喜歡用甜美的女聲……。

「你不是總機?」妙妙彷彿被那磁性嗓音蠱惑了一般,楞楞的反問。

「不是。」答得輕鬆簡單。

「那你是誰?」 「應該就是你要找的人。」對方揚起溫和愉悅的笑聲,好像一點也不驚訝、不介意似的。「我是連其遠。」 妙妙被這幾個字嚇得心臟彷彿停了。

她喘不過氣,反射性的第一個反應,就是用力把電話掛上!

抱頭趴在桌上,過了大約三十秒鐘,她才開始放聲尖叫起來。

天啊!是他!居然是他自己接電話!

那竟然是、是專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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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6 00:17:23 |顯示全部樓層
5

「你心情不錯?」

開完會,牛世平和表哥連其遠一起走出會議室。他側眼打量著嘴角彷彿微微含笑的連其遠。

再怎麼說,剛剛的會議中,溫文儒雅的連其遠把某經理刮了一頓,質疑工作進度不說,還順便暗示了對於背後撐腰的某位董事的警告之意。對方被說得面紅耳赤,一臉即將爆發的憤怒樣。出了會議室之後,連其遠看起來居然……心情滿好的樣子。

「怎麼說?」連其遠笑笑。

「你看,你在笑。」牛世平開朗的俊臉上誇張地做出驚訝的表情,還一手指著連其遠,「江經理可是董事會的愛將之一,你當眾這麼不給人面子,難道不怕常董給你好看嗎?還這麼高興!」

「他仗著有人撐腰,連續好幾次拖延發包,還包庇了自己的人來競標……」連其遠搖搖頭,不想多說,「賺錢人人都想賺,可是吃相不用這麼難看。我只是給他一點警告而已。」 一點警告而已?

大家都知道,這個年輕的總經理是不會發脾氣的;可是,他卻能冷靜地把你的 頭切下來,之後,還很有禮貌地跟你道謝。

一開始,他主掌企劃部的時候,不是大家都以為他溫馴無害嗎?參加各項會議都安安靜靜,不曾有過什麼質疑或要求。主管們對他戒心漸減,董事會們也喜歡他的作風,認為沒有什麼太大威脅性。

可是兩年多過去,他順利升上總經理後,那些原來以為連其遠不過是個懦弱二世祖,曾經背後嗤笑過他的無為與沉默的人們,開始發現,根本不是這麼一回事。

之前苦心經營的溫文形象,成功地讓他深入各部門,瞭解到弊病與難處。最後,當上總經理以後,便開始行動了。

最大一樁,就是連續撤換了幾位已經油條到誰都不怕的主管,就算得罪董事會也好,不管誰來說情,連其遠依然毫不手軟。

說他想翦除異己以便掌權嘛,卻也不是。他一直力挺幾個年輕、甚至沒有背景的副總。不只是自己的表弟牛世平,連一路從基層主管做起,直升到副總的聶銘宇、胡駿傑都一樣。權力確實下放,給他們足夠的決策實權,在主管會議上,也極少質疑三位政策實際執行者的行事。

所以,已經讓他開口給了「一點警告」,絕對不是那麼簡單可以矇混過關了。這簡直像是奪命符一樣,再來要是不戰戰兢兢、規矩工作的話,很快就要回家吃自己。這樣恐怖的會開完以後,當事人的嘴角居然還勾著罕見的笑意,也難怪牛世平要大驚小怪了。

「你到底在笑什麼?最近有什麼好事嗎?」牛世平和他一起走到總經理辦公室門口,追著正要開門進去的連其遠問:「是你跟廖董的千金終於要訂婚了嗎?你們分分合合的也走了這麼久,是不是該……」 連其遠的笑意加深,搖搖頭。「你的想像力也太豐富了。」 「不然,到底為什麼?」 為了幾天前的一通電話。

那個甜甜的嗓音一傳來,他馬上就知道是誰了。何況,他的官方名片一向由秘書派發,自己身上的名片印的,是他桌上的專線電話,不隨便給人的。

他的嘴角不受控制的又慢慢揚起。

「你看,你又在笑了!」牛世平驚恐莫名,「你愈來愈像殺人不眨眼的那種變態了,要炒人家魷魚還可以笑得這麼高興。」 連其遠已經推開門,他回頭,有點無奈地看著這個高大俊朗,卻老是讓他覺得童心未泯的表弟。

「我不是在笑那件事,我沒有打算炒誰魷魚,最近應該也沒有訂婚的打算,所以,你可以放過我了嗎?」他耐著性子解釋。

「可以,可以!」牛世平受不了表哥什麼事都正經嚴肅的模樣,舉起雙手投降,「我上樓去了,隨便你愛笑多久就笑多久吧。」 「什麼事這麼好笑?」明快悅耳的女聲從他辦公室傳來。

連其遠一進門就看見坐在沙發上好整以暇喝著咖啡,笑吟吟的廖佩青。

她剛剛耳尖聽見連其遠和牛世平在門口的對話,簡單幾句,關鍵字「訂婚」傳來,讓她心頭猛地重重狂跳好幾下。

雖然兩人之間一直淡淡的,雙方都還偶爾有其它花絮腓聞,但是,好歹也在一起這麼多年了,要他陪自已出席正式的場合,他也沒有拒絕過。英俊多金的男子在她周圍並不少,但像這樣溫文儒雅、渾身帶著天生貴族質感的,只有連其遠。

芳心暗許,偷偷期待他有進一步表示,已經很久了。

難道……

「沒什麼,世平就是這樣,愛鬧。」連其遠苦笑著搖搖頭,走回自己實心花梨木大書桌邊。「怎麼有空過來?」 「好幾天沒看到你了嘛。打電話去你家,德叔說你最近都沒回去。住在菁英那邊?」廖佩青也起身,蓮步輕移,玉手輕輕按在連其遠的寬肩上,親暱溫柔地問:「那邊房子又不大,才五十多坪,就不知道你為什麼老是愛過去那邊住,還堅持要買下來。」 連其遠只是扯起嘴角,無聲笑笑,沒有回答。

「晚上有沒有應酬?我陪你吃個飯好了。還有,爸爸說好久沒看到你,週末有空,要不要過去我家吃頓飯?」廖佩青輕笑,「有時候我覺得我爸喜歡你還勝過我這個親生女兒,一陣子沒見,就老愛問起你,連我都要吃醋了。」 「廖董真客氣。」連其遠回應,依然那樣清淡,他溫和解釋:「我今天可能要加班到很晚,你不用等我吃飯了。」 擱在寬肩上的玉手僵了僵。

「週末呢?」半晌,廖佩青不死心地輕問。

「也是忙,最近事情多。」連其遠抬頭,用那張所向無敵的儒雅俊臉,很誠懇地對她說:「抱歉了,麻煩你,幫我跟廖董打聲招呼。」 推得乾乾淨淨。連其遠的拒絕總是直接,可是態度卻那樣溫和有禮,讓人想生氣也氣不成,只能悶在心底。

尤其最近,她愈來愈看不透他的想法,行蹤也開始難以掌握,問他什麼,都是輕描淡寫的帶過,推拒邀約的次數也愈來愈多。

這個令人捉摸不定的男人:心裡到底在想什麼?

花了五年的時間,廖佩青還是很挫折地發現,她一點也不瞭解他。最近,不知道是他態度的轉變,還是適婚年齡已屆的壓力,廖佩青愈來愈容易焦慮。

為了擺脫他若即若離的態度帶來的深濃挫敗感,廖佩青忍不住想要伸手抓住一點確定的東西。她急急脫口而出:「那下週末是我爸做壽請客,你早就答應要來的,你再忙,也該推掉工作來赴約吧?」 話一出口,廖佩青簡直想咬掉自己的舌頭。在他面前一向大方爽朗的形象,突然開始崩壞。連其遠有些詫異的抬眼看她,沉吟著。

那幾秒鐘彷彿一世紀,廖佩青快要窒息了。

「當然,我一定到。」連其遠最後這樣說。

***

不要再胡思亂想了!

電腦上的數字開始跳舞,資料與報表攤在桌面上卻好像天書,妙妙手捧著午餐,楞楞地看著面前這一片混亂。

從大學時代開始鑽研、接受專業訓練的她,此刻卻對著一串串數字發呆。

其實讓她這樣失魂落魄的原因,並不是她熟悉的工作,而是……攤在桌角的那本雜誌。

建築業龍頭弘華集團總經理——連其遠,自己一個人就佔了整整兩頁的篇幅。跨頁大型彩照,是日前連總經理陪同女友廖佩青,參加女友父親,也就是主要投資股東之一的廖董事長,在信華飯店舉行的壽宴……

郎才女貌。不用記者說,妙妙自己都在心裡這樣下註解。照片中玉樹臨風的連其遠,深色西服襯出好身材,英俊得讓人移不開視線,旁邊嫵媚優雅的成熟美女,一身黑色細肩帶小禮服,兩人站在一起,相襯悅目到極點。

在便利商店看到這期週刊,她抓了就去結帳,心裡怦怦跳,好像做了什麼壞事一樣。回來躲進自己的小隔間,迅速看了一遍,就開始變成這樣呆滯的狀態了。

兩人門當戶對,交往多年,好事將近…… 雙方父母皆非常中意……

過年前完婚可能性極大……

為什麼已經好幾年過去,她還是覺得自己像個黃毛丫頭呢?連大哥的世界一直那麼遙遠,他們有過的交集那麼短暫,卻是自己最甜美的回憶。

讓回憶就是回憶好了,他們已經不會再有交集,即使對面相逢,也不見得相識呀。他們已經重遇過,沒有認出來;她還打過電話跟他交談,雖然只是短短幾句話而已,但他應該也完全沒有想到是自己吧?

這麼多年,連大哥有沒有想起過,那個癡心要用甜點照顧他的小女孩呢?

那個傻瓜,卻常常想起連大哥呢……

真的該徹底揚棄那些回憶了,像這樣又被攪動心湖,有什麼好處呢?

已經是二十多歲的大女孩了,不再是十七、八歲了!

還在冥想發呆,妙妙無意識地讓目光在桌面上游移,然後楞楞地盯著那正一閃一閃的電話,半晌才猛然領悟,電話在響!

自己居然完全沒有聽到, 「喂,您好,我是李妙宜。」午餐時間,總機在休息,電話直接接進來分機,那一定是熟人。妙妙趕快接起來。

「妙啊!」那邊是大嗓門的陳嫂,好有精神地對她精神喊話:「怎麼有氣無力的,上班太累哦?來來來!天氣愈來愈冷了,陳嫂幫你補一下,你下班過來!!」
「陳嫂,我……」一股溫馨慢慢蔓延,讓她發呆太久,開始僵硬的四肢,都重新回暖了。

「我知道你不進來跟大家一起吃,我幫你用保溫盒裝好,你拿了就可以走!」陳嫂已經很清楚妙妙的習慣,不以為件地熱情邀約:「要過來喔!你老丁伯伯可以載你回家,不管下班多晚都要過來,聽到沒有?」 「聽到了聽到了!我下班就過去。」妙妙甜甜回應,「謝謝陳嫂,陳嫂對我最好了。」 「你這張小嘴就是甜得膩死人!」陳嫂被哄得高高興興地掛了電話。

妙妙把攤開的週刊收好,捧起已經冷掉的便當,收拾心情,準備與少女夢幻告別——

當晚,她腳步遲疑地,踏進了已經很多年沒有接近的故居。

「妙妙?」所有的人看到她,都又驚又喜,「你回來啦?快快快!廚房消夜時間剛開始,快進來吃!」 看著這些一直熱心照顧、關心自己的長輩們,妙妙的鼻頭有些酸了,明媚的大眼睛浮現霧氣,咬著櫻唇,不敢講話,怕一開口就掉眼淚。

「長這麼大了,愈來愈漂亮!」好久不見的花匠園丁老陳上下打量著一身海軍藍色套裝的妙妙,又是高興又是感歎,「你也真狠心,跟你老爹一樣,說走就走,也都不回來看我們!」 「對呀,不怕人家難過,你陳嫂一天到晚講妙妙,你耳朵不會常常癢得受不了嗎?」老丁也說。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的,把妙妙講得俏臉泛紅,嘟著嘴不依,「人家工作很忙,放假還要上山看老爹啊……」 「我看是交男朋友了吧!!有了心上人,就忘了我們啦!」陳嫂圍著圍裙,手上還拿著鍋鏟迎出來,取笑著妙妙。

妙妙跺腳:「才不是呢!」 笑鬧中,彷彿回到了幾年前的光景,廚房又是一片人聲鼎沸,大夥兒或坐或站的,一起享用陳嫂特別準備的燒酒雞。酒香四溘,把初冬的寒士忌都給驅走了。

「我想出去晃晃,透口氣……」酒酣耳熱,臉蛋紅撲撲的妙妙,被熱鬧的談笑與酒氣弄得有些熱,她拍拍臉說。

「去吧,去花園逛逛,你老陳叔叔弄得很漂亮喔!」 其實今晚來,除了看看這些長輩以外,最重要的,其實是想回去那個已經刻意遺忘很久的角落,憑弔一段少女時代的回憶,將之埋葬……

走過靜悄悄的、只有庭園燈映照著的中庭,扶疏的花木影影綽綽,她深呼吸一口初冬夜裡清涼的空氣,鼓足勇氣,腳步遲疑,往那個熟悉又陌生的角落走。

大榕樹依然那樣蓊鬱,她走到樹下長椅邊,猶豫了一下,還是繞過椅子,到後面的草皮坐下……

她一身套裝,照理說不該這樣坐在地上的,可就是有一股衝動想要這麼做。抬頭瞇起眼,從枝葉中窺視天空,厚厚雲層堆疊,看不見星星,也沒有月亮。

好幾年就這樣過去了,她也不再是拎著課本、在樹下哼歌背單字的高中生。

那時的困擾與沮喪,現在看起來都單純可笑。母親已經在她大二時過世,與父親幾乎完全不再見面。不用讀書考試了,工作穩定,她應該比以前快樂許多才對。

她也不是不快樂,只是……

現在的她,還可以那麼單純而認真的喜歡一個人嗎?還可以躺在草皮上唱歌看星星嗎?

因為穿著套裝窄裙只能跪坐,妙妙坐到雙腿都發麻,脖子也酸了,才發現自己已經發了好久好久的呆。

該走了。把那些不切實際的過去都埋葬吧。

扶著粗糙的樹幹緩緩站起來,彎腰理順有些皺掉的裙子,妙妙抬頭,卻被靜靜靠在牆邊的挺拔人影狠狠嚇了一大跳,差點跌倒。

「哇!」她忍不住驚呼。

害她嚇到的罪魁禍首只是溫和微笑,雙手抱著胸,氣定神閒看著慌亂的她。

心跳加速,手心開始冒汗,她甚至開始感到有些暈眩。

連……連大哥?!

還是好好看、好英俊!慣常會戴的眼鏡此刻不見,那雙溫柔的眼睛裡燃燒著兩簇小小火焰,嘴角勾著若有似無的笑意。

更沉穩了,卻更令人心慌意亂。

妙妙只覺得一股熱氣一直從脖子往上冒,她相信自己的臉,一定在這樣的注視中,很沒出息地紅了。

一個篤定,一個慌亂。夜空中默然相對,曖昧不明的氣氛,在兩人之間慢慢升起,愈來愈濃。

「好久不見了。」好久好久之後,連其遠才說。

就是這個聲音!低沉好聽又有磁性,跟上次在電話裡聽到的一模一樣!

妙妙的臉更熱了,下意識地用冰涼雙手貼住臉頰,想要緩一緩那不斷爾高的溫度。

他、他說好久不見了,那、那應該表示,之前在公司酒會相遇,他應該不記得了吧?之後那通烏龍電話,也不會聯想到是自己吧?

不會吧?應該不會吧?

希望他沒有認出來……妙妙更不敢開口了。

「怎麼不說話?」連其遠唇際的笑意加深,眼瞳閃了閃。

她的臉蛋已經燒到快冒煙了,捧著臉的模樣好可愛,眼睛還是那樣烏亮精靈,此刻瞪得大大的,讓他忍不住從心底直冒上來的笑意。

「我記得你以前沒有這麼怕我呀。」他閒閒笑說:「上次你當接待時,明明很大方,打電話來也伶牙俐齒的,連我們集團的投資計畫都瞭若指掌的樣子。現在怎麼回事?」 轟!

妙妙的臉蛋馬上燒焦,體溫瞬間破表。

他記得!他認出來了!

妙妙慘叫一聲,羞窘到快要變成一陣白煙飄走。

看著她找地洞鑽的模樣是有趣到極點沒錯,不過,連其遠隨即敏銳地發現,妙妙又想逃跑了。

她慌亂地退後幾步,轉身正要逃開令人透不過氣的這團迷霧時,溫厚大掌閃電般探出,穩穩捉住了她纖細的腕。

「我嚇到你了?」連其遠輕問。

妙妙只是猛點頭,還是緊張得說不出話,心跳得好用力,好像下一秒就要從喉嚨口跳出來一樣。

連其遠也不去催她,只是握著她的手腕,靜靜等著。妙妙試著掙脫,卻發現他握得極堅定,文風不動。

「我……你……」好半天,待那彷彿被狂風吹亂的滿腦袋稻草終於理出一點頭緒,妙妙才艱澀地開口:「你怎麼會在這裡?你……你還記得、記得我?」 「我在這裡,是因為我住在這裡。」連其遠氣定神閒,一一作答:「至於你,從沒有忘記過,怎麼說『還』記得?」 妙妙的臉蛋更燙了,耳根子燒得辣辣的。

「可是,可是上次……我以為……」她愈講愈小聲,到後面簡直是囁嚅了:「我以為你根本……沒認出我。」 「是你沒認出我吧?」連其遠空著的另一手,此刻伸過去輕輕幫她把一綹不聽話的髮絲拂開,動作那麼溫柔,讓妙妙已經不能再快的心跳,猛地又加快加重。

「長大了,變漂亮了,記性就變差了?嗯?妙妙小姐?」 舊時稱呼在他刻意柔緩的語氣中,竟染上一絲絲曖昧,她覺得自已被抓住的手腕好像被烙鐵烙了一圈一樣,火燙燙的。

整個人像是被逼到角落的小動物一般,她水汪汪的大眼睛只是無助地看著面前偉岸溫文、帶著笑意,卻怎樣都不肯放手的連其遠。

「妙妙?」遠遠的,丁叔他們出來找人的聲響,驚動在角落對視的兩人。

「我該走了,已經很晚了!」她使力想掙脫,連其遠卻握緊了不肯放。她急得跺腳:「他們在找我,老丁叔叔要載我回家……」 「我送你好了。」連其遠俐落地決定,溫和但堅持地拉著妙妙走。

「不要!不行啦!」妙妙嚇得拚命搖頭,兩腳像釘在地上一樣不肯往前走,猛扯連其遠的結實胳膊,「放開、放開我!連大哥,你不能這樣!」 聽她終於鬆口肯叫自己了,連其遠回頭一笑,連在黑暗夜色中,都看得出來有多開朗燦爛,讓妙妙險些忘了呼吸。

「原來你還記得。」笑意發自內心,染亮了黝黑的眼眸,和他平常那股總是溫文卻帶著些許謹慎的微笑不同。

「再不叫人,我真以為你忘光啦。」 「沒忘,沒忘,」妙妙這才回神,她沒忘的事情又何止這樣。

她趕快用力掙脫那溫暖大手,往後退了好幾步:「我、我該走於,陳嫂她們在找我!」

「真的沒忘?」好看的俊眸一瞇,細細審視著面前緊張慌亂的人兒。

「那,記得我給過你名片嗎?」 妙妙一面回首看漸漸往這邊找來的老丁叔叔,「面被那罕見的氣勢給震得只能猛點頭,」

記得,我記得!「 」很好,打電話給我。「 *** 那個晚上的記憶彷彿像一場夢,每次想起,都有種令人暈眩的迷亂感,讓妙妙在忙碌的工作中會偶爾發呆、神思恍惚。

「小姐,你中壢分店的資料到底整理好了沒有?」她的同事過來問話,看她已經盯著同樣的頁面超過五分鐘了,忍不住發聲:「下午的會要改時間,記得打電話通知一下。你打了沒?」

在單位裡最資淺的妙妙常常得負責做些雜務,大家都習以為常,沒想到此刻同事順口的一句提醒,卻讓她嚇得猛然一震,從椅子上跳起來:「我還沒打!啊,不,我打了!!」

「到底打了還是沒打?」同事皺起居,滿臉不同意,「你幹嘛嚇成這個樣子?只不過是問你打電話通知沒有嘛。」 同事搖著頭離開,妙妙按著胸口重新坐下,卻怎樣也壓制不住狂跳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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狀態︰ 離線
發表於 2021-1-16 00:17:47 |顯示全部樓層
6.

公事上的電話當然打了,至於另一個該打的電話……

她不敢打。

雖然連大哥交代她打電話的神情那樣認真,可是,萬一他很忙呢?萬一是別人接呢?萬一……

好,就算是他自己接的,那,要講什麼呢?

想到那天晚上熟悉又陌生的連大哥,她就重新陷入那迷亂的暈眩中。

本來要向過去的自己說再見的,卻發現以前青澀的仰慕,在猝不及防的重遇之後,開始以驚人的速度甦醒,並變質。

變質成什麼呢,她隱約知道,卻不敢面對。 一 說是不敢,心底還是有一絲小小的聲音,?一直在干擾她,叫她拿起電話,撥出那個已經記得滾瓜爛熟的號碼。

打吧。你明明想打,你明明想再看到他,你明明……

可是……

打或不打,百轉千繞,她始終沒有勇氣做出決定,乾脆逃避似地用一堆資料文件把電話遮起來,眼不見為淨。

工作工作!工作要緊。

「……妙宜?妙宜?李小姐!」被重重障礙掩蓋的電話中傳來遲疑到惱怒的吼聲:「李、妙、宜、小、姐!」 妙妙被這一吼,嚇得手忙腳亂,把文件撥開,趕快回話:「是,我是!」 「叫你好久都沒回應,」是辦公室總機,甜美好聽的聲音就算生氣了,依然很動人:「你的電話,三線!」 「誰找我?」妙妙衝口而出。

「她說她是葉秘書。」總機講完,沒等回話,就逕自掛掉把電話轉接過來,讓妙妙措手不及。

「李小姐嗎?您好。」對方聲音柔美又親切,不過完全是公事公辦的口吻:「我跟您確定一下,我們總經理與您約好明天早上的餐敘,七點鐘在信華飯店二樓的秋菊廳。李小姐會赴約吧?」 啊?什麼跟什麼?妙妙聽得一頭霧水。

「餐敘?總經理?你……是不是……弄錯人了?」她疑惑地反問。

自己什麼時候跟哪個總經理約好要見面?她為什麼完全沒有印象?

何況,有誰約吃飯是約早上的?

對方停了幾秒鐘,聲音裡帶著微笑,還是很親切:「李小姐果然忘記了,幸好有提醒您,時間是明天早上七點鐘,地點是在忠孝東路的信華……」 「對不起,請等一下。」妙妙趕快打斷,疑惑反問:「請問你……是哪位的秘書?我的意思是,跟我約的總經理是哪位?」 葉秘書這才真正相信她是完全沒有概念?連忙道歉:「喔,我以為你知道,所以剛剛才沒有說,真抱歉。我是弘華集團連其遠總經理的秘書,他交代我幫他確定行程。」 6 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呢?

她不知道那通電話是怎麼回事,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會真的早起梳洗,裝扮整齊,越過晨光中的台北城,來到這裡,坐在堂皇富麗的大飯店二樓,與三三兩兩西裝筆挺的領袖菁英之類人物,一起在古典音樂的背景中,享受香氣撲鼻的精緻早點。

而閒適自在坐在她對面,正一面翻報紙、一面喝著咖啡的男人,正是她不瞭解的疑團之最。

沐浴在從落地窗透進來的晨曦中,連其遠微抿的唇、挺直的鼻樑,濃眉下被細金框眼鏡遮去些許光芒的有神眼眸,組合成英俊中帶著儒雅氣質的臉龐。他專注地閱讀著,修長手指無意識地輕輕在咖啡杯的邊緣敲擊,深色西裝穿在他身上那麼熨貼挺拔,散發出來的成熟男人魅力,可以讓所有女性都為之迷眩。

「怎麼不吃了?」彷彿知道妙妙在偷偷打量他,薄薄唇際勾起淺淺笑痕,眼睛依然盯著面前的報紙,輕描淡寫地問。

托著腮,趁他看報時放膽注視的妙妙,被這樣一問,好像做錯事被抓到的小孩一樣,臉上一熱,心跳不規則了幾下。

慌忙垂下視線,她開始瞪著面前吃了大半的蟹殼黃、剩兩口的麻花卷與小半碗散發甜香的豆漿。

真的很好吃。大飯店的早餐琳琅滿目,應有盡有,但這些菁英們不是在看報,就是在低聲談話,每個人面前都是有志一同的黑咖啡,頂多加個煎蛋土司,真正浪費這麼好的廚師陣容。

不過……今天連她都有點食不下嚥。

「吃不慣嗎?想吃點什麼別的?」溫文的嗓音壓低了,帶著一絲魅惑,還有輕輕的笑意,「你說說看,明天讓他們準備。」 「明天?」聞言,妙妙猛然抬頭,眼睛瞪得大大的。

「是啊,今天來不及了,明天再換。」連其遠放下報紙,微笑注視著面前那張甜美清麗的容顏。

「秒……兩秒……三秒……

好像裝了定時裝置一樣,在他的凝視中,只要短短幾秒,明亮的烏黑眼瞳會慌亂轉開,雪白的小臉慢慢浮起淺淡暈紅,白裡透紅的粉嫩臉蛋就像水蜜桃一樣,令人無法抗拒,想要伸出手……。 「嗚!」被捏了一下臉頰的妙妙嚇了一跳,搗著臉呼痛。睜大眼睛,很不可置信地瞪著剛剛行兇的惡人。

「走吧,我送你過去上班。」笑吟吟的惡人起身,順手還拿起她面前所剩無幾的麻花卷,毫不在乎地送進嘴裡,動作那樣優雅自然,好像天經地義一般。

妙妙卻看得一陣陣熱流不斷湧上臉頰,她覺得自己都快冒煙了。

怎麼……怎麼把人家吃過的東西……就這樣……吃掉了……

「那是我的……」妙妙咕噥。

「你還要吃嗎?我看你瞪了半天,以為你不要了。」連其遠輕鬆地說。

他幫她提起公事包,在餐桌旁邊等著她起身,然後陪著一張小臉都快燒起來的小姑娘往外走。不少人向他們投來好奇或訝異的目光,令她更不自在了,連其遠卻像是完全沒注意一般,坦然自若地走向門口。

「我自已走過去上班就可以了,辦公室離這邊很近,不用麻煩你開車送我。」在電梯前面,妙妙低著頭這麼說。

「你在跟誰講話?你的皮鞋,還是我的?」連其遠偏著頭取笑她。

「我……」被這樣一講,她更加抬不起頭來,一雙水漾的大眼睛只是流轉,怎樣都不敢跟那含笑的俊眸相對。

「反正順路,一小段而已。」連其遠笑說。「而且車是德叔開,不是我開。」 「我自己走就好了!」聽到德叔二字,妙妙像受驚的小動物一樣驚跳起來。她用力搖頭,「我要自己走過去!謝謝你今天請我吃早餐,我要走了!」

她伸手要搶回自己的公事包,連其遠動作比她更怏,先是一跨步問進剛到的電梯中,一面把手往後一藏,讓妙妙拿不到。

咬著櫻唇,氣嘟嘟跟進電梯的小姑娘是那麼可愛,讓連其遠差點又笑出來。

「你要自己走?要你的公事包?」連其遠好整以暇地問。妙妙賭氣不肯看他,只是瞪著面前的樓層按鈕板,重重點點頭。「好,還給你,我陪你走到大廳,就讓你。己走了。不過,你要答應我一個條件才行。」

「什麼條件?」一臉戒備的妙妙,終於轉頭看著笑得好可惡的連其遠。

他忍不住伸手點了點她挺翹的小鼻尖。「明天早上七點,我要在這裡看到你。」 「啊?」妙妙大吃一驚,瞠大圓眸,訝異反問:「為什麼?」

「還是要我請德叔過去接你?」

奇怪,她為什麼覺得連大哥以前對自己比較好?現在,連大哥好像很享受看到自己慌張的模樣。溫文的笑意還是那麼好看,現在卻總帶著一絲惡作劇的味道。

「……不用了。」挫敗地從心情好像很好的壞人手中接過自己的公事包,妙妙很清楚,他含著笑意的眼眸中透露著堅定,是說到做到的那種表情。

轉過頭,她略翹的紅唇中不太甘願地吐出承諾:「我明天來就是了。」

「不只明天,還有後天、大後天……」連其遠伸手揉揉她烏亮柔軟髮絲,貪戀滑潤柔細的觸感,忍不住順著她直亮的發撫過,溫熱大掌停在她的後背。溫醉如酒的低沉嗓音在她耳際交代著:「每天都要看到你。」

「可是……」好像被微弱電流通過,她僵直著背,咬住下唇,克制自己不要發抖,「為什麼?」

「小朋友不要問那麼多問題,快去上班了。」

然後就是這樣。

雖然每天要提早一個小時起床,雖然覺得天天來這麼富麗堂皇的地方吃早餐很浪費,雖然旁邊來來去去人們好奇打量的目光很令人不舒服……妙妙還是每天都抱著挫敗的心情來赴約。

「為什麼每天都要來這裡?」妙妙捧著柳橙汁,一口氣灌了半杯之後,嘟著嘴咕噥。

早晨的她亮眼清爽得令人精神一振,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生氣盎然,帶著薄嗔,桃腮微紅,被冰涼果汁染亮的櫻唇微微翹著,雖然是很不甘願的樣子,卻依然緊緊抓住連其遠的目光與……心。

看著她慢慢褪去初初重遇時的驚慌失措、在自己面前開始自在,防衛心也漸漸放鬆,偶爾會撒嬌似的嘟噥抱怨,那嬌俏模樣……讓一向穩重自持的連其遠都忍不住想把她摟進懷裡,好好疼愛一番……

不行,要慢慢來,不能嚇跑她。他深呼吸一口,然後長長歎氣。

「怎麼了?」注意到連其遠在歎息,妙妙抬頭,看到他略皺的眉頭,有點擔心地問:「很累嗎?昨天又加班到半夜對不對?」

她知道連其遠的工作忙到不可思議,偶爾聽連其遠講起加班或連續開會加應酬的情況,總是很憂心地叮嚀:「連大哥你不要太累喔,身體也要好好照顧。」

連其遠失笑。多年前在她心中留下的印象,至今還沒有完全消除。他也很賊地不去解釋,那次其實是因為熬夜加捐血的緣故,才讓她看見脆弱的一面。

這是在利用她的關心,連其遠承認。不過被她一臉認真加憂慮的關照著,感覺很好,他才不會去澄清。

「是啊。」連其遠很卑鄙地用修長手指揉揉太陽穴,故意用有點疲憊的嗓音低聲說:「接近年底,集團裡要忙的事情很多,還要準備董事會議,所以……」

「既然這麼累,就不要每天早上還專程來這裡。」妙妙清麗的小臉上都是憂慮的神色,「多休息一下嘛。」

「不行。」連其遠看著面前的麗人兒,嘴角忍不住勾起迷人笑意。

「為什麼不行?」

「早上沒看見你,我就整天沒精神,怎麼能不來?」連其遠輕輕鬆鬆笑說。

轟!

妙妙的小臉馬上又被這樣曖昧的話給炸紅,她嘟著嘴轉開臉,視線卻正好與旁邊一桌正好奇地看過來的男士相交。對方很親切地笑開了,咧著一口白牙。妙妙只好趕快又轉回來瞪著面前的水杯。

每次都這樣!

1顆芳心,怎堪得如此大膽的撩撥?

從來沒有忘記過連其遠。這是從以前到現在,她最大的秘密之一,連對自己都不太敢承認的。偏偏他又出其不意地出現在自己面前,溫柔又狡猾地不斷逼近,讓人躲無可躲……

偷偷地高興,也在偷偷地擔憂。

如果,他只是在逗一個小妹妹呢?

如果,他又像以前那樣,來哄她一場以後,又瀟灑揮袖,遠走高飛呢?

別想太多,別想太多,把他當大哥哥就好了,他不是老叫自己小朋友嗎?應該就把她當成妹妹而已吧?

「嗨!」一個爽朗熱情的嗓音加進來,打斷妙妙的胡思亂想。剛剛那位衝著她直笑的鄰桌男子,帶著可親的笑容,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他們桌旁,正大剌剌地打著招呼:「兩位早,介意我加入嗎?」 妙妙驚訝地睜大眼睛,轉頭看連其遠。他沒有詫異或不快的表情,修長的手指扶著額,嘴角掛著無可奈何的苦笑。

「你只有三分鐘,她該去上班了。」連其遠搖頭歎息,對那名男子說。

那高大健朗的男子自動拉過一把椅子坐下,面向妙妙,身子前傾,很認真地介紹:「你不用怕我,我是他表弟啦!我叫牛世平,就是世界和平那個世平。你姓李對不對?你叫什麼名字?」 妙妙一向怕生,她脹紅了小臉,求救似的望了連其遠一眼。

他則對她搖搖頭,示意她不用害怕。那輕輕的動作和溫柔的目光,讓妙妙平靜了下來。

「李妙宜。」妙妙紅著臉輕輕回答。

「名字很可愛呀,跟你一樣。」牛世平笑得開朗,還很自動地握了握妙妙柔若無骨的小手,厚實的大掌包著妙妙的手,上下搖了搖,「很高興終於認識你了。」 「咳!」連其遠咳嗽一聲,起身打斷表弟太過熱情的相見歡,「你別嚇人了,她膽子很小的。」 他提起妙妙的公事包,另一手很自然地從牛世平手中把妙妙的柔軟小手救了出來,然後穩穩握住,不肯放開。

「我……我要去上班……」妙妙的臉更燙了,她根本不敢看旁邊牛世平含笑打趣的目光,只是用力想把手抽出來。卻徒勞無功。

「我送你下樓。」溫柔但不容質疑地不讓她掙脫,連其遠對她說著。

牛世平依然痞子似的笑咪咪,很自動地就裝起熟來:「妙宜,我可以叫你妙宜吧?那就禮拜天再見啦!」 「禮拜天?」妙妙聞言,疑惑地抬頭輕問身旁的連大哥。

連其遠沒回答,只是牽著她往電梯走。在電梯前,好不容易放開手,按了鈕之後,他修長的手指忍不住輕觸那嫣紅的粉嫩臉頰,讓妙妙又是一閃,熱潮從耳根子一陣一陣地麻辣上來。

「他為什麼說禮拜天……」紅著臉,妙妙忍不住繼續追問。

「你會打高爾夫球嗎?」天外飛來一筆似的,連其遠不答反問。

「我只打過練習場那種。」妙妙偏了偏頭、水眸中閃爍困惑。「為什麼問?」 「禮拜天,陪我去打球。」連其遠簡單地說。

「啊?可是……」聞言大驚,妙妙愣了幾秒,進電梯之後,還傻傻地看著嘴角一直含笑、儒雅臉龐一副氣定神閒,完全沒打算多解釋的連其遠。

「沒有可是。妙妙小姐,你老講這兩個字,以後改名叫『可是小姐』算了。」連其遠微笑調侃。

妙妙恨恨的瞪著笑吟吟的連其遠,半晌,才嘟嚷:「要改名的,是你吧!」 「改成什麼?」連其遠聽見了,電梯叮的一響開了門,他又牽著她走出來。

妙妙用力掙脫那溫暖大手,咬牙切齒丟下兩個字:「壞人!」然後悻悻然離去。

回到樓上,牛世平已經吃飽喝足了,很自在的看著報紙。

連其遠回到用餐的桌前,重新坐下,端起已經有點冷了的咖啡,啜飲一口。

「你真的要帶她去打球?」牛世平折好報紙,俊朗的臉上有著深思的表情,完全不似剛剛笑得神采飛揚的模樣。

連其遠沒回答,只是微笑。

「她……」牛世平回想那嬌俏含羞的青春麗顏,有點不解,「她年紀還小吧?真的可以嗎?」 連其遠慢條斯理喝完了咖啡,才慢吞吞地開口:「我看不出有什麼不行。」 完了!牛世平哀號。

他這個表哥從小到大都少年老成、謹慎內斂、不輕易承諾,也不隨便行動的。現在看這個樣子,他是鎖定目標不肯放了。

問題是……禮拜天的球敘成員中,不但有連家父母、政商名流之外,還有最敏感的,廖董和女兒廖佩青啊!

他難道不知道什麼叫……打草驚蛇?不對,耀武揚威?也不對,哎,他們這些從小念美國學校長大,年紀輕輕就被送到國外唸書的,成語就不要太要求了吧……

***

禮拜天。

氣氛果然詭異。

雖然是北台灣冬天難得的風和日麗好天氣,不過當瀟灑的連其遠身旁帶著一個青春俏麗的女孩現身時,眾人的注意力全部從天氣與風速、股市與政策方向等話題中移開,統統轉到那對賞心悅目而相襯的人兒身上。

這些人都是好多年的球友了,大家也都習慣連其遠陪父母打球時,是從來不攜伴的。就連官方女伴廖佩青,出現時也都是為了陪父親廖董。所以從一下車踏進俱樂部,妙妙就毫無困難地感受到四面八方投射過來的自光。或好奇,或打量,反正每個人都在看她就是了,讓她不自在到極點。

「沒什麼好怕的,就是打球而已。」連其遠輕描淡寫的語氣和態度確實讓妙妙安心了一點,只是依然無法控制一陣陣往上湧的熱流,讓臉頰燙燙的。

連其遠沒有特別陪在她身邊,一路不是專心揮桿,就是與旁人應酬交談。

其實這樣遠遠看著最好,可以恣意欣賞他修長結實的身材,俊秀的側面,一舉手一投足都那麼篤定優雅,妙妙貪戀的讓目光在那英俊男子身上鎖定。

要是他在自己面前,用那雙隱隱有著跳動火焰的眼眸凝視她,薄唇嘴角略略勾 起時,妙妙老覺得自己的心臟要停了,慌得像被獵人盯住的小鹿一樣想要逃開。他……以前沒有這麼強的壓迫感呀。

「嗨!我們又見面了。」爽朗的嗓音在她旁邊響起,把她嚇了一跳。轉眼看見是幾天前才見過的牛世平,笑開一口潔白的牙,襯著他微褐色的健康膚色,在陽光下非常耀目。

「你好。」看到一張勉強不算陌生的面孔,加上那開朗可親的態度,妙妙突然覺得從早上以來緊繃的神經放鬆許多。

她甜甜一笑,那被冬陽曬得紅緋緋的臉蛋嫩得像掐得出水來,唇際還有迷死人的梨渦。牛世平忍不住又在心裡歎氣。也難怪有人要小心翼翼捧在手心裡……

「我奉命來教你打球。」牛世平一向就是自來熟,他親切地幫妙妙選了桿,又指點她:「打這種球不用太認真,你看,大家都在聊天,打得太好會被討厭喔!」 果然,三三兩兩在球道中走著的老少政商名流,一路上都是談笑風生,鮮少有人認真揮桿的。妙妙努力讓自己忽略那些研判的眼光,努力忽略自己的不自在,幸好有牛世平作陪,才不算太難熬。

「連大哥到底為什麼拉我來打球啊?」相處了大半天之後,妙妙終於比較敢開口了。她偷偷問牛世平。

「你叫他連大哥?」牛世平反而大笑起來,「太客氣了吧?」 妙妙被笑得臉紅,她囁嚅著:「叫習慣了……」 牛世平當然知道,這分明是連其遠非正式的宣告,帶她在眾人、甚至連家父母面前亮個相。不過既然眼前這甜甜的小姑娘還不知情,自己還是別多嘴,讓連其遠去講就好,免得愈幫愈忙。

所以當下牛世平只是笑嘻嘻地帶開話題:「天氣這麼好,出來運動運動很不錯呀,還可以認識朋友,聯絡感情。」 「可是他們都……」妙妙猶豫了一下,還是毅然說了:「他們都不是很友善的樣子。你們都來這種場合交朋友嗎?怎麼交得到?」 牛世平微微一驚,看她一個早上都乖乖靜靜的,沒想到週遭的側目與隔閡,還是清清楚楚被她發現。

本來這個社交圈就是這樣。沒有背景,沒有人脈,突然出現的外人,通常不會得到太好的臉色。何況連其遠人是帶來了,卻完全沒有給誰介紹引見,也難免給人「此女伴不重要,不太需要應酬」的感覺。

明知自己的表哥一向謹慎,思慮縝密,會這樣做一定有他的原因,牛世平還是看不得一個嬌妍甜美的女孩受冷落。他陪著妙妙打球,從一開始的尷尬生疏,到後來逗得她笑,也肯多講話了。她青春可愛的清新氣質,慢慢讓過來和牛世平打招呼的朋友們想跟她多講幾句,認識認識。

到了下午,他們身邊已經聚了幾位與牛世平年紀相當的男士,都是受不了跟父執輩的無趣對話或唸經,寧願跑過來跟小美女多講幾句的。

「你真的沒打過?」一個看似青年才俊的帥哥,驚訝地對妙妙說。「打得很好,揮桿很正確喔!」 「那是我教得好!」牛世平在旁邊邀功。

「你算了吧!人家李小姐是真正打得好的連總帶來的,名師出高徒,你聽過沒有?」 「喂喂,什麼叫他真正打得好?難道我打得不好嗎?」 眾人轟笑戲語中,妙妙偷偷尋找著那個修長優雅的身影。

一整天都沒怎麼跟他說到話。連大哥好像很忙,忙著專心打球,忙著專心跟別人講話,那些人看起來都很重要,像……像現在,在樹蔭下,那個美美的女子?!

他們似乎聊得很愉快。一身淺藍運動衣,高雅動人的女子,如此似曾相識……

不就是前一陣子,在雜誌上看到的麗人嗎?

妙妙想起看著兩人合照時,那胸口悶悶的感受。好相配啊,郎才女貌……

他們在聊什麼呢?那麼成熟嫵媚的女子,一定不像自已,在連大哥面前要不是臉紅就是結巴,緊張得亂七八糟。

明眸黯淡,有點挫敗地垂下長長眼睫,妙妙吐出一口長氣?如花瓣般清新嬌嫩的小臉上露出有點寂寥的表情,讓旁邊幾位年輕男士都為之揪心。

「李小姐等一下要不要跟我們去吃晚飯?」 「一起去喝一杯好了!」 「我們集團招待所的台菜很不錯,還是你喜歡吃別的?」 眼看這些見色志友的豬朋狗友們,已經對妙妙太有興趣,爭先恐後的想要哄她開心,還想約她出去時,牛世平不禁浩歎起友情的薄弱與這些人的盲目。

沒看那邊,連其遠一直是用眼睛遙控著。他從頭到尾都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守得緊緊的,卻沒有表現出親密的樣子,讓該接收訊息的人,諸如連家父母,甚至是廖董父女,都清楚的注意到了,卻讓想八卦的閒雜人等,都沒辦法、也沒藉口上前來囉嗦或探問。

不過蒼蠅蚊子還是趕不走啊,表哥。妙妙這樣一朵花兒似的,你還真放心。

「今天累了?下次再來打!走啦走啦,該回家嘍!」 好不容易十八洞打完了,太陽也快下山了,牛世平準備功成身退,讓正主兒上場領回小美女之際,旁邊青年才俊們紛紛發出不滿的抱怨。

「一起去吃飯嘛!」 「世平你太不夠意思!」 「李小姐需不需要人送?你住哪裡?」 「這是我的名片,想打球可以打電話找我!」 牛世平又歎了一口氣,正想把睜大美眸、有點手足無措,表情卻可愛得讓人想一口吃掉的妙妙帶走時,偏偏半路又殺出個程咬金來。

這程咬金渾身帶著淡淡香氣,在太陽下曬了一天,依然明艷亮眼,在俱樂部門口,一看到他們,就笑吟吟的迎上來,親切大方地招呼:「世平,今天都沒機會跟你打招呼,你打球好專心!」 牛世平照例展開一張燦爛的笑臉,正要寒暄時,沒想到美麗的廖佩青小姐不等他開口,就眨著大眼睛,故作訝異地對著他身旁人兒嬌呼:「你就是妙宜吧?其遠講了你好幾次,真的好小、好可愛喔!!」 妙妙從小就有著小動物般的直覺,能敏銳感應到旁人的善意或敵意。此刻,她就被廖佩青明朗笑臉中,隱隱含著的敵意所刺傷,開始驚懼。

偏偏廖佩青還是不放過她,拉住妙妙的手,好熱情地說:「其遠老說你這個小妹妹多可愛,我本來還不相信,現在看到了才知道。真好!我也想要個妹妹,你以後要常常來玩喔,你就當我們的妹妹好了!」 被廖佩青比平常略高幾分的聲調給刺激得微微皺起眉,眼看身旁的妙妙大眼睛裡流露出驚慌,退了兩步,正在不知所措時,牛世平歎口氣,又打算英雄救美的時候,正牌的護花使者這才出現。

「我們走吧。」簡簡單單四個字,熟悉沉穩的嗓音,馬上就讓妙妙好像找到避難所一樣,逃到他身邊。

「啊,其遠,我才在說呢,以後要妙宜多來玩……」廖佩青眼睜睜看著連其遠很自然地牽住妙妙的小手。她銀牙暗咬,卻還徒勞地努力想彰顯著兩人的熟稔。

「再看看吧。」連其遠不置可否,跟牛世平點個頭,微笑而有禮地告別。

奇怪,那笑意……怎麼沒有到達眼底呢?

牛世平聳聳肩。他今天階段性任務已經達成,不關他的事了!

被帶上車後,妙妙偷看了好幾眼專注開著車的連其遠。臉色雖然如常,但微鎖的濃眉和略抿的嘴角,都透露出他不太尋常的情緒。

「連大哥,你……」百思不解之後,妙妙忍不住小聲關心:「是不是太累了?你臉色不太好。」 連其遠很快看她一眼,又繼續開車,沒有答腔。

奇怪,帶人家來打球,問為什麼又不說,丟著一整天都不理不睬,自己跟成熟 嫵媚美女相談甚歡,回到車上就這樣一臉陰霾?

泥人也有個士性兒,這樣莫測高深的,幹什麼!難道今天真是只是為了給那明艷動人的廖小姐介紹一下自己,好當「他們的」妹妹?!

想到廖佩青那風韻,和叫得好親熱的「其遠」,腦中浮現他們在樹蔭下談笑的情景……妙妙也悶悶地靠日皮椅上,轉頭看著窗外。

為什麼老是這樣,被玩弄在股掌之間?大人就可以欺負小孩子嗎?何況自己已經不是小孩子了!一下溫柔,一下冷落的,誰喜歡這樣!

偏偏自己又沒出息,貪戀那儒雅俊秀的臉龐、溫文迷人的風度……傻的是自己吧,要不然怎麼會被這樣忽冷忽熱的對待呢?︵ 愈想愈不甘,妙妙的紅唇嘟了起來,兩人就這樣沉默相對,直到開回妙妙的住處附近。

她有點驚訝,連大哥連問都沒問,卻知道自己住在哪裡?

「是這裡沒錯吧?」連其遠把車停到路邊,抬頭望望已經開始濃重的夜色中,華燈初上的住宅大樓。「我只知道你住這附近,再過去就不曉得了。」 「你為什麼知道……」 「我有情報網。」連其遠輕描淡寫。他轉頭看著小臉上有著不甘願神情的妙 妙,忍不住伸手幫她撥開額際略長的劉海,溫和輕問:「今天玩得高興嗎?」 你還問!妙妙小嘴又嘟了起來,她把臉轉開,不肯看那張英俊得過分的臉龐。

「還好。」 沒有你高興!她在心裡偷偷加了一句。

「只是還好嗎?」剛剛撥弄前額細發的修長手指順著她柔亮髮絲,溫醉如酒的嗓音沉沉地在她耳際迴盪,吐出的字句卻有點冰冷,慢慢降溫:「我看你……玩得很高興。跟世平、家修他們,聊得都相當起勁?」 如果沒有這段時間的相處,妙妙絕對聽不出來那壓抑的嗓音中,藏著怎樣的情緒。不過現在,她清清楚楚感受到了。

連大哥,真的不高興!

她回頭,瞠大圓眸,不敢置信,「是你硬拉我去,還丟下我……」 才一回眸,男性氣息已經撲在臉畔。手指滑到下巴,微一使力抬起她的小臉,溫熱而帶點霸道的吻,落在她因為詫異而微啟的櫻唇。

已經等得太久,不能再等了。

看她像是最新鮮甜美的水蜜桃,引得一群餓狼垂涎的模樣,連其遠發現自己一向過人的自制力與理性,都以驚人的速度在消失中。

這個吻輾轉糾纏了好久好久,直到妙妙快透不過氣,開始掙扎,小臉也染上嬌艷紅暈之際,連其遠才放開她。

「你、你、你怎麼……」氣息微亂,水眸震驚地瞠得大大的。

「以後,離他們遠一點。」寬額抵著她,略啞的嗓音低低說,帶著連他自己都沒察覺、卻掩蓋不住的醋意與霸道。

「可是……」 「沒有可是,妙妙小姐。」溫柔卻堅持的吻又重新封住那還震驚著的甜蜜小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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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6 00:18:02 |顯示全部樓層
7

早餐的約會還是繼續。

偶爾還有餐會、球敘等社交場合,會被半哄半強迫的帶去參加。

還有纏綿入骨的吻……

可是,不要忘了,他什麼都沒說,也沒有任何確定的表示。每次社交場合上,總是把她帶去就冷在一旁。牛世平,甚至是廖佩青,都比他要熱絡幾分!

妙妙悶悶地晃到茶水區,幫自己泡了杯熱騰騰的紅茶。剛從一堆文件與帳冊中脫身喘口氣,馬上就被千絲萬縷的情思給糾纏困擾。

其實說穿了,只是對自己沒有信心吧。連大哥對她明明很好,溫言軟語,偶爾逗逗她,還帶著有點怕生的她到處去,又不強迫她跟別人認識或應酬……

可是,她不知道連大哥在想什麼。

他……在乎嗎?把自己當成什麼?是小妹妹,是朋友,還是……有什麼別的可能性呢?

捧著冒著熱氣的茶杯回到自己辦公桌,途中抬頭望望台北冬日的天空,堆著厚厚的雲,陽光懶洋洋的。又是這樣沉沉的午後,她坐回桌前,心情也跟著不開朗。

翻翻面前堆積如山,有待她一一清查核對的數字,閃動的電腦螢幕,遠處同事辦公桌上偶爾響起的電話聲……

突然好想念那個總是帶點興味的含蓄笑容、溫醇的低沉嗓音、像有兩簇小火焰在跳躍的深沉眼眸……

最近經常這樣,一個失神就會忍不住想起他,然後會有更長的恍惚,整個人像是被浸在溫暖的酒裡,昏沉沉,懶洋洋……

當她的學長孫名輝走近她辦公桌時,看到的就是這樣的景象。

窗邊桌前托著腮的她,好像在發呆,又像在沉思。水漾眼眸閃爍醉意,唇際合著甜得膩人的淺淺笑出息。下午的陽光破雲而出,灑在她身際,映著那白裡透紅的粉嫩臉蛋,更是美得驚心動魄。

那不是以前單純可愛、帶著點稚氣的妙宜。那分明是個戀愛中的小女人。

只有在思念心上人的時候,才會有那樣的嬌美與醉意。

只是,她在想誰?

已經好一陣子沒有聯絡或見面,孫名輝忍不住在經過妙妙公司時,上來看看。他在桌前站了好久,久到旁邊的同事都好奇地抬頭打量著他,妙妙都沒有察覺。

「妙宜。」孫名輝終於忍不住,悶悶開口。

妙妙聞聲轉頭,卻好像還在夢中,被陽光映成淺褐色的大眼睛瞅著他,迷迷濛濛的,一點也不似他印象中的澄澈清朗。

「你……」過了好幾秒,她才回過神來,猛然一驚—站了起來,還差點打翻面前的熱茶,「學長!你怎麼會來?」

「我已經很久沒看到你了,想說順路經過,上來看看。」孫名輝無法掩飾自己的落寞與猜疑,「你最近很忙嗎?」 「嗯……我……」粉嫩臉蛋湧起可疑的淡淡紅暈。最近她的時間被連大哥佔得滿滿,就算沒有見面,滿腦子也都是他,哪有餘裕想到別人……

一股尖銳的罪惡感馬上冒上來,頂在她喉嚨口,讓她講話都不順暢,支吾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想出要講什麼:「學長,你最近不是也很忙嗎?有大案子?」 「結束了,我們的圖最後沒有被採用。」孫名輝難掩失落,他低著頭,深呼吸一口。想找甜美的小學妹談談,撫慰工作上的挫折,卻老是找不到人,見了面又是這麼失魂落魄,沒有一點驚喜的模樣。孫名輝難受得不想多說話。

「啊?真的嗎?」妙妙努力想著要安慰,只是詞不達意:「那……那就下次再努力,反正弘華的開發案那麼多,以後一定還有機會。」 「你怎麼好像滿清楚的?」孫名輝疑惑地問。

又是一陣熱潮衝上她的臉,妙妙心跳得好快,好像做了什麼壞事一樣,她搪塞:「就……就報紙上看的嘛。學長那你剛忙完,最近要不要休息?」 「沒關係,我想找你出去走走。」孫名輝甩甩頭,努力想要讓自已開朗一點,「週末要不要出去玩?看電影?還是……」 妙妙的小手扭絞著。下個禮拜就是農曆年,連大哥說這週末有個重要的飯局一定要她一起去,她推了半天都推不成,勢在必行。

何況再來放年假,她要回去山上,就好一陣子見不到連大哥了。私心裡,她也想把握機會跟連大哥相處……

「我、我這週末,可能……不太方便。」推托之詞居然就這樣順暢地冒出來,把妙妙自己嚇了一大跳。她咬住櫻唇,水眸忐忑地眨了眨。

「要上山看老爹嗎?我載你去好了!」孫名輝自顧自地說著,一如以往的強迫推銷他的慇勤。「我也好久沒看到老爹了,去跟他打個招呼也好。」 「不用!」妙妙猛然回絕,嗓音忍不住提高,害旁邊的同事都轉頭看了看她,她的臉蛋更紅了,笨拙地解釋:「老爹……可能會下山來買點年貨,我們……我是說,你……學長,快過年了,你不用回家幫忙嗎?我自己、自己處理就可以了!」 「喔。」孫名輝失望地應聲。「再來過年放假,有好一陣子不能見到面呢。」 「我們……過完年再聯絡,好嗎?」妙妙現在已經昏亂了,不會處理這樣棘手的場面,她只想快快逃開,「抱歉,學長,我……我應該要工作了……」 「那我不吵你了,你記得有空打電話給我。」孫名輝叮嚀著。

他臉色有些陰鬱,深深凝視了嬌美卻慌亂的妙妙一會兒,這才告辭離去。

望著孫名輝的背影,妙妙鎖起了兩道秀眉,小臉上開始有著煩惱的神色。

怎麼辦?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吧?

對這個一直很照顧她的學長,她心中感謝遠多於其它感情。這幾年來,雖然軟性拒絕過很多次,學長卻始終沒有放棄。而現在,她的心裡,更是滿滿的被另一個瀟灑身影給佔據,不可能有任何心思去應付學長。

其實……不是只有現在吧,從很久以前,就……

不行,該想點辦法解決。

她深呼吸一口,強打起精神,強迫自己重新投入面前堆積如山的工作中,讓數字、銷量、盈餘、虧損等硬梆梆的公事,轉移一下自己太過紛亂的情思。

*** 「好看嗎?」 燈光燦亮,鑲滿晶瑩落地長鏡的試衣間外,站著剛換上一襲嫩黃絲質小禮服,粉妝玉琢,俏臉微赧,甜美俏麗如早春粉蝶的妙妙。

一雙水眸流轉耀眼光芒,鏡中的她亭亭玉立。小禮服的款式保守低調,但剪裁極出色,把她有致的身材襯得益發姣好。貼身但不緊繃的絲料順著柔潤動人的曲線而下,從細緻的頸項鎖骨開始,飽滿的豐盈,細細的柳腰,一路到如雲般及膝裙擺下一雙白嫩修長小腿,精緻的腳踝……

在試衣間外沙發上閒坐翻看雜誌的連其遠,一抬頭望見那抹嫩黃身影,深沉的眼眸中立刻燃起驚艷的柔火。

「腰有點鬆,可以改得更合身一點。」旁邊,一張精緻鵝蛋臉上蒙著微笑,溫柔詢問:「妙妙,你喜歡這一件嗎?」 「嗯。」小姑娘還是微低著頭,不敢正面迎視另一邊射過來的灼熱視線。她對著旁邊陪她來選衣服的明麗嫵媚女子點點頭,小小聲說:「不過,不知道連大哥覺得怎麼樣……」 換來噗哧一笑。「他都看傻了,你說他覺得怎麼樣?」 「咳!」連其遠起身過來,咳嗽一聲,「試得怎麼樣?我對女士們的衣服不太在行。盛藍,你看呢?」 「不是問我吧?表哥,你喜歡最重要呀。」奉命來幫忙的唐盛藍又是笑。

不是第一次見到這位傳說中的李小姐,早在社交場合遠遠看過幾次,不過她表哥連其遠始終沒有幫他們正面介紹。直到前幾天,表哥打電話問她能不能幫忙選套女生禮服的時候,她才有機會套套這一向深沉寡言表哥的話。

「我沒聽說過你送女生衣服,這次是怎麼回事?」唐盛藍難得能調侃表哥,她笑著問。

「禮拜六要帶她一起去吃飯。」連其遠只是輕描淡寫。

聞言,唐盛藍倒是沉默了。

社交酒會或飯局應酬是一回事,自恃身份的連董及夫人從不會主動詢問或關切連其遠的女伴,任他帶誰出席就是誰,多年來都是這樣,連對廖佩青都不曾例外。

可是,年關將至,這次是他們家族年前照慣例聚餐的場合,要帶一個女孩子出席,這……就不會是等閒小事了。

「好,我去幫忙。」唐盛藍毅然同意。她也想看看到底是何方神聖,可以讓她條件傲人又老是淡然篤定的表哥這樣大費周章。

而此刻,在柔和的鹵素燈光下,一向深沉的黑眸中,唐盛藍一個旁觀者,看出了隱藏其中的奧妙。

那樣溫柔的眼神……她自己也在另一雙凝視自己的慵懶俊眸中時時得見,所以她很清楚,是怎麼一回事。

「我過去找劉小姐,請她過來看一下,還有哪裡要修改。」唐盛藍微笑著說。

蓮步輕移,貼心地讓他們獨處。

修長健朗的身影移動,來到妙妙面前。她依然略低著頭,感覺溫熱而熟悉的男性氣息包圍住她,讓她心跳開始失速。

「妙妙小姐。」魅惑而略微沙啞的嗓音響起,那麼親暱、那麼近,好像貼著她 的耳際,讓她敏感的耳根開始辣起來。「衣服……還喜歡嗎?」 「喜歡。」她還是低著頭,輕輕說。「可是……我想……我可以自己買。「 」讓我送你。算是謝謝你答應我一起去吃這頓飯。「低沉的嗓音誘哄著。

「可是……」 囁嚅的低語還沒說完,那不盈一握的腰肢就被健臂攬住,一旋身,便被帶到角落。另一手則托起尖俏下巴,溫柔的吻隨即落在甜美櫻唇上。

輾轉纏綿,難分難捨,妙妙暈沉地依偎在那碩健寬闊胸膛,柔順承受漸漸加溫的熱吻,感覺相印的心跳愈來愈猛。

好半晌,連其遠才不捨地放過令人沉醉的柔軟嫣唇。一向沉穩含蓄的他,居然情不自禁到在公開場所失控,他只能苦笑,擁緊那羞得把小臉藏在他懷中的佳人。

「你好漂亮。」他輕吻她的發,滿滿的情意幾乎要破胸而出。他擁得更緊了。

「嗯哼。」帶著笑的旁觀者出聲示意,嫩黃身影才猛然掙脫那太過醉人的擁抱,小臉燒得通紅,流轉的盈盈水眸怎樣都不敢抬起來,慌亂中逃進更衣室。

連其遠一回頭,望見表妹唐盛藍那含笑的美目,只是揚了揚濃眉。

「我來看看哪裡還要修改。我馬上弄。」店主劉小姐跟進更衣室,不忘招呼著身後兩位貴客:「唐小姐,連總,你們旁邊坐,我幫這位小姐調整一下。哎呀你看看,身材這麼好,腰好細……」 連其遠重新落坐,氣定神閒地又翻起雜誌,好像沒看到旁邊唐盛藍饒富興味打量著他的眼神。

「聽世平說,你天天約人家吃早餐?」探問的口吻輕快含笑。

「嗯。」簡單承認,繼續翻閱,頭也不抬。

「可是,帶去打球或飯局,你又都不介紹,也不讓別人接近、多問。」看著表哥只是篤定頷首,唐盛藍寶石般燦爛的大眼睛裡蒙上深思的雲霧。隨即,眸光一閃,認真詢問:「為什麼?」 連其遠抬頭,俊秀臉龐上依然淡淡的,看不清情緒起伏,「帶她亮相是善盡告知的義務。就這樣。」 表兄妹對望片刻。

「你不怕姑姑姑丈他們……有意見?或是不贊成?」唐盛藍正在受這樣的罪,雪白鵝蛋臉上有點落寞,「讓妙妙跟他們處得好一點,會有幫助的。」 連其遠安靜地望著明艷中帶著英氣、卻免不了為情所苦的表妹。半晌,緩緩沉穩回答:「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意。」 唐盛藍訝異,正要說話,眼角卻瞥見已經換回原來端莊長褲套裝的窈窕身影走了出來,她隨即又閉上嘴。

三人出門,入夜的冷風迎面吹來,令人瑟縮了一下。司機德叔本來一直在車裡等候,看見他們一行人,便下了車,準備幫他們開門。

妙妙卻是遠遠一看到那臉色冷峻的舊識德叔,腳步便遲疑了。她輕輕說:「時間還早,而且這邊離捷運站很近,我走過去搭車就可以了。」 連其遠的視線在她粉嫩小臉上梭巡,讀出她的畏懼與抗拒,他沒有勉強,「你自己小心,明天早上見。」 「嗯。」小姑娘乖乖點頭,對旁邊的唐盛藍露出甜甜笑容,「今天謝謝你幫我選衣服。我先走了。」 「你自己回去可以嗎?」唐盛藍被接送慣了,不太放心地問。表哥怎麼就放她一個人走呢?這……不像他啊。唐盛藍轉頭很快看了連其遠一眼。

「沒關係的,她就是這樣,不用人送。」語氣中洩露出縱容。他輕笑解圍:「到家打個電話給我,我應該還在辦公室。」 「連大哥,你也早點回去休息,不要太累了。」妙妙有點憂慮,小小聲說。

連其遠笑笑,無言點點頭。妙妙這才與兩人道別,往捷運站方向走去。

唐盛藍有點眩惑地注視那青春姣好的背影。她開始瞭解為什麼這個天之驕子般的表哥,會這樣被一個看似嬌弱的小女孩給抓住了。

怯生生的,卻出人意外,並不小鳥依人。甜美卻不嗲,不像一些千金小姐那般柔若無骨,只依附在男人身上。自己都是風吹就會倒的嬌嫩模樣,卻還殷殷交代關心著要比她高出一大截、體魄健朗的連其遠別太累。

尤其那雙澄澈的圓眸,看著連其遠時,眼神如此專注,充滿崇拜與愛戀……

難怪,難怪。唐盛藍噗哧一笑。

「怎麼了?」上車後,連其遠不解地問。

「世平說他不瞭解你幹嘛老牛吃嫩草。我想,這株小草這麼可愛,任誰第一眼看了,都想趕快拔下來一口吃掉吧。」唐盛藍俏皮而促狹地調侃著。

連其遠只是扯起嘴角,耳根卻泛起罕見的淡紅。他咳嗽一聲,伸手敲敲笑得淘氣的表妹額際:「女孩子家講話別這樣,你被世平帶壞了。」 「我說錯了嗎?」他們三個算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感情有如親手足一樣,唐盛藍流露在外人面前不會輕易表現的嬌憨,她還湊上前拉老傭人德叔幫腔:「德叔你最瞭解其遠,你說,我這樣講他,有沒有道理?」 德叔五官深刻的臉上沒什麼表情,未置可否。他只是從後視鏡中銳利地掃了一眼輕笑著的連其遠,專心開車。眼神閃爍神秘的光芒。

***

本來以為連其遠說的小聚餐是大家坐下來,面前擺著五菜一湯那樣的飯局。結果,妙妙發現自己錯了。

當她一身嫩黃新裝來到約定的地點時,應該出現的連其遠沒有出現。在門口等候她的,是德叔。

妙妙第一個反應是想轉身就走。不過德叔眼尖,一看到她就迎上來。

望著那歷經風霜的嚴肅五官、毫無表情的臉龐,妙妙毫無辦法地回想起好幾年前,自己那樣無助又單純的時候,他曾經多麼冰冷而鄙夷地打碎一顆少女心。

「這邊請。」德叔的鷹眼閃了閃,簡潔地說。「連先生有事耽擱了,要我陪李小姐先上去,他馬上到。」 她不相信。連大哥明明知道她多麼害怕德叔。這一定是個陷阱。

但德叔目光炯炯地盯著她,讓她逃無可逃,只好硬著頭皮,點點頭。

來到飯店的二樓,才發現設筵在小型宴客廳,供應豪華的中式自助餐,旁邊有大廚伺候。廳裡已經抵達的人們,個個皆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又因為都是親友的關係,交談熱絡而融洽,妙妙根本完全沒有意願走進去。

不過德叔送她到門口,就安靜地留下她離去。她只好找個最靠近門口的角落,盡量不引人注目地靜靜站定,瀏覽室內的笑語喧嘩,衣香鬢影。

這些人……都是連大哥的親友呢。妙妙仔細觀察著。他們家族的人都長得好,牛世平是連大哥的表弟,高大英俊。而前幾天才認識的唐盛藍是連大哥的表妹,也好漂亮喔,而且,都是很好的人……

正在觀望,身旁突然響起低沉渾厚嗓音,把妙妙嚇一跳。

「你是?」 轉頭「看,妙妙心頭更是一震!不知何時剛走進來的這位年長紳士,氣度不凡,而連大哥的眉目輪廓,簡直和他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

只是面前這位略帶灰白的眉微微蹙起,好像在思考曾在哪兒見過她一樣。

這是連大哥的爸爸,弘華集團的董事長。妙妙心跳加快,小嘴囁嚅了半天,才艱難地吐出幾個字:「……我是李妙宜。」 聽到這名字,連董事長眼中閃過一絲恍然大悟。他微微笑,沉吟片刻,才又用那溫厚動聽的嗓音問:「你是其遠的朋友?」 妙妙微赧,點點頭。

「他人呢?」 「我……不知道。」妙妙輕聲說。

好年輕粉嫩的一個女孩兒。連董事長趁著她回答時,不動聲色地打量了一下兒子最近老帶在身邊的對象。

之前每次見面都是遠望,其遠不介紹,他們也不多問。不過日子一久,她出現的場合一多,旁人會問,也逼得連夫人開始關心,頻頻問連董事長:「兒子這是幹什麼?為什麼不介紹給我們認識?別人問了,怎麼回答?我們當父母的,什麼都不知道啊!」 說是這樣說,他們也沒有主動去攀談的意願。不過今天,才走進宴客廳,看見旁邊一抹嫩黃身影孤伶伶的,連董事長忍不住駐足。

姑且不論好事親友甚至是忠僕德叔的批評或觀察報告,眼前細看這名年輕女孩清靈纖秀的模樣,加上那雙清澄的眼眸……連董事長微點了點頭。

「喜歡吃台菜嗎?晚上多吃一點。」連董事長和氣地說,移動腳步正要離開時,旁邊又是一陣擾攘,有人從門口進來了。

來人未到,先是一陣怡人的香風襲來。然後,妝扮明艷大方、麗容含笑的廖佩青和一名年約五十出頭的貴婦人一起出現。兩人談笑著,廖佩青還親暱地挽著貴婦人的手臂,兩人很熟稔的樣子。

「連伯伯,您怎麼先上來了!」廖佩青一眼就看見連董事長,也看見他面前的妙妙了,不過她很聰明地馬上和連董閒話家常起來:「我在樓下遇到連媽媽,她還在抱怨找不到您呢。」 「我叫佩青一起來吃飯。」夫人拍拍套在自己肘間的玉手,「你爸爸還不知道要忙到何時,等他吃飯,你等到肚子餓扁嘍。」 「就是說呀,我爸每次都這樣,一跟其遠講起話來就沒完沒了的。」廖佩青皺皺鼻子,俏皮地半抱怨半撒嬌:「都不知道他們倆哪來那麼多話講,我爸跟我都沒這麼能聊呢!」 連董事長只是溫文微笑,沒有多說。廖佩青這才好像突然發現新大陸一樣,對著一直想往後躲的妙妙輕呼:「妙宜,你也來啦?」 妙妙躲無可躲,小鹿般的水眸圓睜略帶驚慌。

「連媽媽,這就是我跟你講過的那個小妹妹。其遠啊,世平啊,他們都好喜歡她,老是說想要個像這樣的妹妹!」廖佩青熱絡地說著,嗓音清脆,字字句句都刺進妙妙已經忐丐驚懼的心裡。「我也跟其遠說,有個妹妹多好呀,我自己也是獨生女,他還告訴我要多找機會跟妙宜相處,當自己妹妹一樣!」 被她左一聲右一聲的「妹妹」講得頭昏,妙妙完全說不出話來。她低下眼眸,只想趕怏逃開。

連夫人倒是沒有多說,她仔細打量一下嬌怯的小女孩。長得是很好,不過,哪有廖佩青或是以前幾任的大方得體呢?何況兒子不肯介紹,她這個做娘的何必遷就,所以她也只是點點頭,和丈夫離開這個角落,開始與其他親友招呼寒暄起來。

「你……」董事長伉儷一離開,廖佩青的熱情與開朗馬上降溫,她用研究似的眼光上下打量了一下,淡淡問:「是其遠找你來的?」 為什麼每個人都問這個問題呢?妙妙有點挫折地點點頭。她鼓起勇氣問:「那他……人呢?」 「跟我爸在聊天,大概又聊得忘記時間了。」廖佩青故意說,撇撇嘴角,無法抑遏心中的不滿與醋意。來往這麼多年,連其遠身邊不乏其他女伴,但她廖佩青可是和他相識最久、雙方家長也最熟悉的。女性的直覺告訴她,面前這小女孩絕對不是個簡單對手,她每次見到妙妙,都下意識地張起全身的刺,成備戰狀態。

連家請吃飯,算是家宴,有親戚關係的牛家、唐家會出席,這是一定。她李妙宜一個外人,又來幹什麼?連她都沒被邀請,還是從德叔口中才探聽出筵席的時間地點。

她知道下午父親和連其遠等人要開會,開完會連其遠一定會客氣地邀請廖董吃飯,所以她握準時間,在飯店現身,說要等父親一起晚餐,果然就遇到了連夫人,也毫無意外地被邀請上來。

連她一個相識多年的女伴,都要這樣大費周章才進得來,面前這好像一捏就會死的小女生,又怎麼會如此光明正大的出現?廖佩青深呼吸一口,壓抑自己胸口緩緩上升的怒火。

「他大概忘記跟你有約了吧,今晚這場合……」廖佩青故意環顧一圈賓客人數不多、但交談甚歡,氣氛融洽的室內,然後轉回來,很親切地像教導小妹妹一樣,溫柔說著:「你看,是家人聚一聚的飯局,你在這裡,可能不太適合喔。其遠真是的,老不記得這種小事,隨口邀了人,轉頭就忘,還要我提醒他……」 其實到後來,妙妙已經恍惚得聽不清楚面前盛裝美女在講什麼了。她只想逃離這個地方。這些人再好看、再光鮮,都不關她的事。她不屬於這裡。

連其遠不在,她便像是失去依靠,沒有溫暖的眼神與嗓音撫慰她,沒有那修長瀟灑的身影可以追隨,她便無法在這所謂的上流社會場合裡自在行走。她需要他。

可是,在自己面前那麼溫柔多情的他,轉過身,真的就像廖佩青說的,如此薄倖健忘嗎?

不敢相信,不想相信,心底深處,卻不斷勾動過往不愉快的回憶。

那時的他,也是突然消失,沒有隻字片語留下……

小瞼慢慢褪成雪白,妙妙低頭,深呼吸一口,開始往門口移動。

「哎呀,你要走了嗎?」廖佩青其實暗喜,表面還是訝異地挽留:「先吃點東西嘛,再等一下,我爸他們應該很快就來了,其遠……」 「沒關係,我先走好了。」妙妙仰起小臉,一個苦澀的微笑浮在唇際,對廖佩青道謝:「謝謝你招呼我,麻煩跟連大哥說」聲,我來過了。「 她轉身離開,留下真正詫異的廖佩青。

本來以為應該說得她淚眼汪汪、小可憐一般的退場,可是這小女孩居然……還能露出微笑和她道別。看來,她不像自己想的那麼柔弱內向。

那抹嫩黃身影從門邊消失,與遲到的牛世平擦身而過。牛世平認出來了,追上去要叫她:「妙妙,這不是妙妙嗎?你要上哪去?吃飯了呀!」 妙妙只是很快看了牛世平一眼,小鹿般清澄的水眸裡有著淡淡哀傷,牛世平一楞,還來不及多說,她就翩然離開了。

「怎麼回事?」牛世平喃喃自語。他一轉身,看見倚在門邊的廖佩青,倒是結結實實嚇了一跳,「咦?廖小姐?你也在這裡?」 「這值得你這麼驚訝嗎?」廖佩青半開玩笑地說,眼睛裡卻一點都沒有笑意。

不對,事情要壞。牛世平有這樣的直覺,卻說不上來為什麼。

待連其遠好不容易從冗長的會議,以及會議後廖童熱情的閒聊中脫身時,已經遲到一個小時了。

一向氣定神閒的他難得這樣心急,連邀廖董一道吃飯都來不及,他來到飯店二樓,急步走進笑語喧嘩的宴客廳時,馬上環視一圈,卻沒有發現那個嬌弱的身影。

奇怪,人呢?

「其遠!」招呼他的女聲不是妙妙,而是廖佩青。她熱情地對他招招手。

連其遠有些困惑地看著這位不速之客,正自在地陪著自己父母在吃飯,旁邊親友都用一種讚許而欣慰的眼神看著他。他只覺得頭皮一陣陣發麻。

「來來來!先來看有什麼好菜。」半途殺出一個牛世平,硬把表哥拉過去,到銀器閃爍耀眼光芒的長桌前,他低聲說:「你怎麼現在才來?妙妙早就走了!」 「她走了?」連其遠沉著聲音問,臉色開始凝重。

「還有,廖佩青小姐為什麼會出現?」牛世平裝作在拿菜的樣子,還跟大廚點頭,卻一直壓低聲音,跟連其遠交談:「我看妙妙走的時候臉色不太對,可能是廖佩青講了什麼。你自己看著辦吧。」 能怎麼辦?他想馬上掉頭離開,去找到那個甜美嬌嫩的身影,帶回來……

可是,那麼多事情要處理。之前開會脫不了身,而此刻,父母親友的眼光都落在他身上,他怎麼可能說走就走?父親已經抬頭對他望了過來,眼神催促著他過去,該跟這些一年聚一次的姨舅叔伯們好好聯絡一下感情。

長長歎口氣。他只能按捺住如焚的心,整理一下情緒,換上溫文儒雅的淺笑,去履行他該履行的,宿命的義務。

至於妙妙……晚一點就過去她住處找她吧。今晚無論如何,一定要看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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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6 00:18:24 |顯示全部樓層
8

初一早,初二早,初三睡到飽……

這個年過得忙亂,連其遠的公事私事都多如繁星。招呼親友之外,還要評估過年之後要發表的通訊投資計畫、金融中心要問世、過去一年的各項大案子盈虧總整理、集團展望……

而不管多晚,他都會在夜深人靜之際,繞過去妙妙的住處看看。

電話手機沒人接,她的住處始終沒有開燈。從年前那個家族聚餐的夜晚之後,她消失了。

不是不知道她會回山上陪老爹過年,可是動用情報網,從陳嫂那邊問來的山上電話,也依然打不通。他又是驚人的忙碌,根本抽不出時間自己去一趟。

等到初五開工之後,早餐的約會時間,佳人依然芳蹤杳然,打去她公司問,則說是請假了,沒有回來上班。

忍了幾天,連其遠再也忍不住了。

「你要去哪裡?外面在下雨哪。」連家大宅裡,越過寬廣的客廳,夫人追在連其遠身後問。母子兩人已經來到寬闊的玄關處,眼看兒子一言不發的只是往外走,連夫人急得伸手拉住,「廖董他們馬上就到,晚上這一頓約好請他們的,你……」 「是你們約的,我沒有答應。」連其遠套上西裝外套上面搜尋車鑰匙,「你們先吃吧,不用等我了。」 「你在說什麼?」連董事長從書房聞聲出來,他略帶灰白的神氣鷹眉也皺了起來,「晚上要討論敏華進軍香港的計畫,廖董主導這一次的投資,請他吃飯主要是談這件事。你人不在,還有什麼好談?」 香港二字喚起連其遠的記憶,當年,他曾經被政策性地調離台灣。難道現在,歷史要重來一次嗎?

他在鋪了大理石的玄關處停步,回頭,望著父親。

父子倆靜靜對視。張力開始累積。

「你們覺得我該做的,我都做了,還盡力做到最好。」良久的沉默之後,連其遠清清楚楚,一個字一個字地說:「現在,請讓我去做我想做的事情。」 連夫人還沒弄清楚,秀眉緊蹙,拉著兒子的手臂直問:「你想做什麼呀?這種時間到底你要上哪去?外面雨下得這麼大,讓阿德開車送你,快去快回嘛!什麼事這麼急,非現在去不可?」 「媽,我已經遲了。」連其遠輕輕脫開母親的拉扯,嘴角扯了扯。

「你是不想看到佩青,才打算避出去嗎?」連太太不死心地追問。她最近頗受到一些壓力,廖家一直明示暗示著要連其遠該有點表示,但知兒莫若母,她也清楚感受到,兒子的心不在廖小姐身上,「公歸公,私歸私,你別公私不分,工作該談的也是要談……」 「真正公私不分的,不是我。」連其遠雖然在回答母親的話,俊眸卻定定注視著自己的父親。

後者穩重睿智,讓歲月累積出智慧的眼眸,閃過一絲怒意。「你……是為了那個女孩子?要去找她?你知不知道,就為了你這樣的態度,我就不會同意!」 年輕的濃眉一揚。

「爸爸,我並沒有在徵求你的同意。」 眼看兒子往車庫方向去,堅決要離開,連夫人急得團團轉:「他是怎麼回事?為什麼突然這樣?他要上哪去?阿德!阿德!你送他去呀!外面下著大雨呢!」 忠僕德叔應聲從裡面轉出來,手上提著不知什麼,雖有了年紀,但依然迅捷的身影一閃,也往車庫裡去了。

車庫裡一字排開的豪華房車裡,連其遠上了自己的車,才發動引擎,瘦削但矯健的德叔來到車邊,略略鷹勾鼻的嚴肅面容上,表情冷靜。

他敲敲窗,連其遠按下電動遙控鈕,車窗緩緩降下。

德叔把一個裝了簡單換洗衣物的小旅行袋塞進來,然後是一張紙條,上面有路名、地址和一個手機號碼,還畫了簡圖。

「那邊不好找,尤其又是山路又在下雨。真的找不到的話,打手機問。」德叔簡單俐落地說。「到山上就晚了,路況天氣都不好,你明天再回來吧。」 連其遠盯著德叔。

「你知道我要去哪裡?」 從小看著他長大,從一個安靜的少年,到現在英挺深沉的男子……德叔飽經風霜的臉上露出罕見的笑意。「大少爺,我一直都知道你要去哪裡。」 「是你跟我爸媽打的小報告?」連其遠還是眼神炯炯地盯著德叔。

「職責所在。」德叔聳聳肩,退開一步。

「那你現在為什麼……」這次,連其遠是完完全全的想不通了。

「慢走。」德叔不再多說。「開車請小心。」 在山上住了好一陣子,妙妙簡直不想回到城市之中。

「老爹,人家不要回去上班好不好?」妙妙抱著老爹的粗壯手臂撒嬌:「我就回來幫你忙嘛!好不好啦?」 「不行!才上班多久,就懶成這樣!」老爹粗著嗓子回答,頭也不回地繼續幫溫室裡欣欣向榮的金線蓮施肥,「辛辛苦苦栽培你去念大學,現在說要回來幫我種花種樹?免談!就這麼點出息?」 「可是我好累喔,人家不要回去啦。」妙妙繼續哀求。

老爹無聲歎了一口氣。

過年前的那個晚上,她一身昂貴小禮服,什麼行李也沒帶,半夜出現在家門口。除了付出高額計程車資之外,還把老爹嚇掉了半條命,以為發生什麼大事情。

問她,卻什麼也不止目說,只是慘白著一張小臉,躲進房間,直睡了一天一夜。

起來之後埋頭大吃,接著就回到以前那愛說愛笑的小女兒嬌態,絲毫沒有不正常的樣子。

只除了偶爾會發呆,還有夜裡偷偷哭泣這兩件事。

本來老爹以為是那個討人厭的孫名輝惹她生氣了,不過妙妙聽見這人名,還有點茫然的想了幾秒,才想起來他是誰。而孫名輝打來的電話妙妙也接,只是都用單字回應,最後還加一句「學長不用麻煩,長途電話很貴,沒事別打了」。

「你跟孫名輝吵架?」老爹忍不住問。

妙妙抬頭,一臉詫異,「我為什麼要跟學長吵架一。」 孫名輝慇勤地打了好幾通電話,但妙妙實在沒有意願跟他多說。任著他在電話那頭一疊聲的質問怎麼了,語氣愈來愈焦燥,她依舊默然以對。

她已經沒有什麼感覺了。一顆心好像睡著了一樣。只在某個特定人物面前會跳得好快好急,會忐忑緊張,會高高提起又重重落下……而那個人,並不是孫名輝。

從來都不是。

她覺得很累,需要休息。所以躲回這個永遠都在的溫暖角落,讓嗓門粗粗的老爹寵她,每天跟著老爹團團轉,幫忙照料溫室,去山上看朋友,采山藥回家煮,沿路和認識的原住民鄰居打招呼;和林務局的叔叔伯伯們喝茶聊天,還跟著走了一天的山路,去看剛剛建好的欄沙壩……

心裡有一個角落,一直在隱隱作痛。不過從小她就學會把這樣的感覺好好掩埋 起來。在人前,特別是關心她的人面前,只露出笑瞼。

她的軟弱,留到夜裡。因為思念而輾轉難眠,甚至抑遏不住眼淚的時候,她就趴在窗口,打開一絲縫隙,讓冰涼的夜風吹拂在燙燙的臉畔及眼眶,讓滿天眨著眼睛的小星星陪她傷心。

本來以為療傷只要幾天,可是,年都過完了,她還是懶洋洋地不想上班。年後連著好幾天都下著雨,濕濕冷冷的,讓人更不想動了。她索性名正言順請了假繼續窩著,老爹皺著居趕她都沒用。

冬天的雨好討厭哪。沒有充足陽光,樹苗花苗都垂頭喪氣。一直下雨,林務局的伯伯們就要擔心土石流,攔沙壩才剛蓋好,不曉得會不會有問題……還有,她晚上都看不見星星了。

「妙!晚飯你自己先吃,我晚一點就回來!」 傍晚,老爹收到無線電的呼叫,說天候一直很差,有登山隊似乎出狀況了,就在離他們住處大約兩公里的山裡。老爹熟悉這附近的地形,偶爾會應救難協會的請求出去幫忙帶路。他匆忙丟下一句交代,就帶了裝備,換上登山靴和輕便保暖衣物出門去了。

而老爹出門沒多久之後,風雨加大,山風尤其勁,刮得他們這間簡單但堅固的房子的門窗不斷震動,格格作響。

妙妙巡遍屋內外,還去溫室檢查過,確定都很妥當之後,才回到已經失去電力的房子裡,包著毛毯,點起臘燭,守在無線電旁邊。一直關機的手機也打開了,為了確保所有聯絡管道都暢通。

妙妙其實並不害怕。只是在這樣風雨交加的夜裡,她一個人獨坐燭光下,覺得那蝕心透骨的思念,又不安於室地開始肆虐,洶湧得幾乎將她湮滅。

好想他、好想他。想他溫柔的眼眸、低沉的嗓音、唇際若有似無的笑意、醉人的吻……

可是,那如夢一般的甜蜜,根本不會是真的吧?以前這樣,現在也一樣。他始終是另一個世界裡的人,白口己的夢,也該醒了。

她不適合他,他的身邊,已經有了更適合的對象。自己也許只是一個點綴,像以前她幫他做的一碗碗甜品……始終不會是正餐。

不敢等到他又再次離去,她先逃了。

奇怪,明明想得這麼清楚了,為什麼……眼眶又熱了呢?

旁邊木桌上的手機猛然響起,妙妙被鈐聲嚇了一大跳,手忙腳亂撲過去接起,爹在那邊斷斷續續地吼:「妙!你把門窗都關好了?怕不怕?先去睡吧!我們……已經找到……腳斷了……先就近送去……我帶他們……明天再……」 訊號愈來愈不清楚,妙妙還來不及多說,就斷訊了。

老爹像這樣出去幫忙,經驗已經很老到,妙妙知道他們現在應該要把傷者先帶到安全的地方,等明天天亮再下山的。今晚老爹會陪著他們,不會回來,她等到老爹報了平安,現在可以去睡了。

才抱著粗粗毛毯起身,準備上樓之際,手機又響了。

妙妙不疑有他的接起,先對著那邊大聲嚷:「我門窗都檢查過啦!現在要去睡覺了,老爹,你自己小心喔!」 電話那頭嘈雜不已,都是雜訊,刺耳的噪音不斷傳來,她根本聽不清楚。

「很不清楚!聽不見啦!老爹我沒事!你……」 又斷訊了。妙妙歎口氣,把電話按掉。

上樓之後,她在房間裡躑躅,最後,還是又趴在熟悉的窗口,望著外面滾動的雲和一陣急過一陣的大雨。樹影婆娑,在黑暗間翻飛狂舞,山風呼嘯著,還間有閃電劃破黯黑夜空。

雖然眼前是有如世界末日一般的陰沉狂暴景象,妙妙卻知道,明天一早,當太陽升起,在山嶺間繚繞的雲霧中透出光芒之際,這一切會像一場惡夢消失無蹤。她已經看過太多次這樣的情景,小時候還嚇哭過……

也不知在窗前發了多久的呆,跪在床上的雙膝都開始有些發麻了。妙妙正要離開窗口之際,卻突然覺得不對。

門口廣場延伸出去的路上……那是什麼?

車子?

難道老爹冒雨趕回來了?不太可能呀,這樣惡劣的天候……

等一下!妙妙像被閃電打中一樣驚跳起來。車子轉上門前廣場,車燈之後,隱約看得出是淺淺的顏色……香檳金!

妙妙覺得喉頭好像被無形的手給扼住,她跳下床往樓下衝,才衝到一樓,木門就傳來砰砰砰好用力的敲擊聲!

「妙妙!開門!」嗓音雖然熟悉,但狂暴的嘶吼如風雨之勢,讓妙妙卻步。

真的……會是連大哥嗎?這樣的天氣,這樣的時間……

「開門!我知道你在!」槌門聲愈來愈響,幾乎要把門撞破了。

她還是去開了門,勁風挾帶雨絲捲過她面前,模糊的視野裡,只見從認識以來就一貫儒雅篤定的英俊臉龐,此刻燃燒著熊熊的怒火,甚至有點扭曲。他全身都濕透了,雨水還沿著貼在前額的短髮流下來。

妙妙驚得倒退好幾大步。這明明是連大哥,可是……神態陌生而狂野,眼神凌厲,讓她膽戰心驚。她轉身就想跑。

連其遠先是用力掉上門,然後喘息著低吼一聲:「站住!」 妙妙嚇得發抖,她的腦筋一片空白,完全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不過兩腳倒是很聽話的乖乖定在原地不敢動了。

好久好久,只聽見外面風雨交加當背景中,連其遠粗重的喘息聲。妙妙怯生生地轉頭,偷眼看那還在滴水、衣服都濕得貼在身上,展現肌肉線條的精壯身軀。卻怎樣也不敢抬頭看他的眼睛。

「你過來。」深深呼吸以壓抑不穩氣息,此刻像是咬牙切齒般的命令,一個字一個字地吐出來。

妙妙怕得全身都開始微微發抖,可是……她沒有辦法違抗這樣的命令。兩腳好像有自己意識一般,緩緩走過去……

愈走愈慢,幾步的距離走了幾乎一輩子。然後猝不及防地,鐵臂一勾,她被緊緊擁入一個浸透冰冷雨水的高熱胸懷之中。

抱得那麼緊,讓妙妙都透不過氣,她身上單薄的衣物也開始沾染濕立息。男性的喘息拂在她耳際。

冰冷,堅定,帶著驚人霸氣與憤怒的嗓音,重重警告:「永遠不准你再逃開,不准再不告而別!聽清楚了沒有?!」 妙妙無法回應,連其遠從來沒有這樣強硬而狂暴過,她被那令人窒息的擁抱給勒得幾乎窒息。

「答應我!」焦灼而暴躁的命令,蠻橫地要求著。

「好……」昏亂之中,妙妙只來得及說一個字。

然後,熱吻已經烙上她顫抖的甜蜜櫻唇。

多日以來的思念、焦慮、憤怒、不解……統統在熱烈索求的吻中訴說殆盡。

冷得打顫卻又熱得猶如火燒,妙妙一直克制不住地輕顫著。

從沒看過連大哥這個模樣。這是他溫文外表下所蘊藏的狂熱火焰。此刻火焰不斷蔓延,蹂躪過她嬌嫩的唇之後,開始沿著細緻臉頰,往耳際狂燒,燒得他們呼吸不穩,燒得心跳好猛好急。

他需要確定。他不要再安靜等待。

「不說一聲就走?不接電話?剛剛明明接了,還掛掉?」啃吻著她柔嫩耳垂,讓她頻頻顫抖之際,連其遠沙啞著嗓音,數落罪狀:「你以為我找不到你嗎?你以為我會折回去嗎?」 「我沒有掛……」原來那通收訊極不良的電話是他打的,不是老爹。妙妙在迷亂中,細細抗議:「是收訊不良……我以為是老爹……他去幫忙,我以為……」 「我不要聽藉口。」懲罰意味濃厚的吻又肆虐著她的紅唇,讓她說不出話來,只能發出輕輕的鼻音抗議。「老爹不在,那最好不過。

大手順著媚人曲線撫揉,愈來愈大膽。衣衫漸漸被解開,年輕窈窕的嬌軀被禮讚膜拜,一陣一陣地顫抖著。

「我……可是……」妙妙抗拒著,卻無法阻擋狂燒起來的情火。

「你的房間,在哪裡?」連其遠完全不管她的微弱抵抗,攔腰抱起已經羅衫半褪的心上人。

「在樓上,可、可是……」她還在掙扎。

被抱進她自己的房間,衣物落在歷史已經有點悠久的單人床前。赤裸結實的男性身軀很快壓制住她,驚慌羞怯的甜美滑膩胴體被牢牢箝在懷中。

激越的情緒讓撫摸與親吻都愈來愈放肆,她在嬌喘與陌生的慾望間,極冷又極熱的交相煎熬中,顫抖著細吟:「我會怕……」 懊惱著自己的失控,連其遠緩下太過猛烈的攻勢。他的細吻如雨點般落在配紅臉蛋。她是他青澀稚嫩的愛人,他必須克制自已,要用最溫柔的濃情寵愛她。

窗外依然風急雨驟。夜已深沉。在風聲雨勢的掩蓋下,喘息與輕吟交錯,黑暗中,熱烈而狂野的節奏始終不停。

***

清晨。

被婉轉鳥嗚以及一股令人無法忽視的香氣所喚醒,妙妙轉側,在滿室的陽光中,發現昨夜擁緊她,沒有一刻放鬆的溫暖懷抱,已經不在。

渾身的酸軟讓她憶起昨夜驚人的激情與風雨。她燙紅著小臉,不敢再想,抓起被整齊疊放在床頭的衣物,羞窘地進浴室梳洗。

蒸汽氤氳的鏡中,映出她猶有醉意的粉嫩臉蛋。水眸流轉,唇畔含笑,連她自己都看得出,初初經歷情慾洗禮的她,有多麼驚人的轉變。眉宇間的稚氣已經完全褪去,此刻鏡中,是個徹徹底底沉浸在愛情中不可自拔的甜蜜小女人了。

手指忍不住點上雪白頸項,那淺淺玫瑰色的痕跡。他的吮吻凶凶的,卻帶著不可思議的深濃情意,在她身上,留下一個又一個印記……

「呀!」羞得她把臉浸到冰涼的水中,簡直要嗤的一聲冒煙。

把自己整理好,下樓途中,她一直聞到令人飢腸轆轆的香味。是咖啡?還有什麼?煎蛋?

轉過小客廳來到廚房,妙妙看到一身清爽的連其遠在流理台前,一手鍋鏟一手拿著炒鍋,正在把剛煎好的蛋裝盤。

剛洗過澡,頭髮還有些濕,有幾繒落在寬額前,襯衫扣子沒有全扣上,敞開的領口露出精壯的胸膛,跟平日西裝整齊的他不一樣。甚至他的眼神,都不再是以前妙妙所熟悉的溫文可親,而是變成一種驚人的火熱。

那樣露骨的逼視讓她膝蓋有些發軟,她猶疑著,感覺熱潮不斷湧上臉畔。

「早安。」低沉略啞的嗓音,勾起昨夜這個聲音在耳畔不斷安撫誘哄的回憶,妙妙的臉更紅了,水眸下立息識地逃避,只敢低頭看著腳下的木質地板。

「要不要吃點早餐?我自己動手了,抱歉。」連其遠看她羞得連頭髮都快燒起來的模樣,忍不住笑。他放下鍋鏟,過去把散發清新馨香的小女人擁入懷中,低聲問:「睡得好嗎?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妙妙恨不得找個地洞鑽,她滾燙的小臉埋在寬闊胸膛上,完全不敢抬起來。

「來吃吧,不過,我只會煎蛋。」連其遠輕鬆地說,試圖轉移她的注意力。」沒有大廚伺候,你將就一點吧,明天再去信華……「 懷中人兒蠕動一下,模糊地咕噥幾個字。

「為什麼不想去信華吃早餐?」連其遠聽見了,低頭笑問:「我會的可不多,難道天天要吃我煎的蛋?」 小臉終於抬起來。「我可以做啊。在家裡上 餐都是我弄的耶。我還會做甜點。」 連其遠望著她的眼光溫柔而熾熱。他按捺住狂跳的心,溫緩輕問:「我知道你會做甜點,不過不知道你會作菜。真的……會作給我吃嗎?」 妙妙不疑有他,睜著水亮圓眸,認真點點頭。

「天天?」 誘哄的語氣那樣輕柔,妙妙像是中了蠱一般,又乖乖點頭,不知道自己應允了怎樣的約定。

「說好。說天天做早餐給我吃。」圈抱的鐵臂收得更緊,熾熱的唇在她細膩嫣紅的臉蛋游移,男性氣息充斥鼻端,妙妙又開始暈沉,開始覺得被醉意淹沒……

「好……天天做……」細細的承諾聲被吞沒在滾燙的唇間,帶著咖啡香的舌尖蠻橫地掠奪她的神智。

沉浸在長長熱吻間的兩人,都沒有察覺由遠而近的聲響。

直到驚天動地的砰然巨響轟開,大門重重摔在牆上,咆哮怒吼隨即響徹室內:「該死的!你在做什麼?!放開她!」 暴雷似的怒吼嚇得妙妙驚跳起來,連其遠卻按住她,不讓她逃開。她只能在他懷中回頭,看到門口站著渾身髒兮兮,卻怒氣騰騰,好像馬上就要撲過來殺死人的老爹。

「你為什麼會在這裡?!」在外面看到那輛跟環境完全不搭軋的高級房車,老爹就在疑惑。沒想到一進門,就看到令他肝膽俱裂的情景, 在男人懷中,那嬌羞甜美的小女人,真的是他單純可愛的妙妙嗎?癡迷的眼神和如醉的神情,根本清清楚楚說明著,她已經完全被懷抱著她的男子給收服了。

這個陰魂不散的男人!

看那神色自若的模樣,安撫著驚慌的妙妙,斯文卻隱含霸氣的肢體語言,分明是宣示著主權,在挑釁已經怒火中燒的老爹!

「你別怕。來,先把早餐吃掉。」連其遠把妙妙按在椅子上,面前擺著熱騰騰的咖啡、荷包蛋和吐司。他俯身輕聲笑說:「我回來要檢查喔。」 在嬌嫩頰畔又偷了一個吻,安置好了慌亂緊張的小女人,連其遠回頭,毫無懼色地迎向眼光快要在他身上燒穿兩個洞的老爹。他來到老爹面前,沉穩提議:「我們出去外面說吧。」 「很好!你馬上滾出我家!」老爹怒吼著。

出了門,被大雨洗刷過的山間清晨,空氣冰涼而清新。連其遠深深呼吸一口。

「你為什麼會在這裡?」老爹按捺著要抄起旁邊開山刀砍過去的衝動,怒聲質問:「我不是警告過你,不要再來糾纏我家妙妙了嗎?你為什麼不放過她?」 「對不起,我沒有答應過你這種事情。」連其遠直視老爹冒著怒火的眼眸。

「你……」老爹氣瘋了,破口大罵:「你這種紈挎子弟,到處玩弄女孩子的心就算了,我不管!可是,要來欺負我家妙妙,門兒都沒有!以前明明離開了,現在幹嘛回來招惹她!我們妙妙不需要這種糾纏!你離她遠一點!」 連其遠的眸中也開始有了怒意。他凝視著暴怒的老爹,緩緩說:「以前是以前,很多事情我不知道,也無法控制。我放她離開過一次,現在,她已經回到我身邊,我不會再放手!」 「閉嘴!她回到你身邊?明明是你主動糾纏!」 連其遠揚起居,眼底閃爍難解的光芒。「我不需要騙你。你可以去問妙妙。重新遇到她之後,是不是我主動找她的?」 「隨便你怎麼說!我不相信你的話!」依然是暴躁的吼聲。

「周先生,你相信與否,是你的事情。」連其遠不再理會這樣的指控。「我再說一次,這次,我不會放手。誰來干涉都一樣。」 「你不要忘了,我是妙妙的老爹!她是我女兒!」情急之下,老爹大吼。

「不,她不是。」連其遠的聲調仍是那樣平穩而篤定:「請別忘了,妙妙姓李,並不姓周。必要的時候,就算是結婚,我也可以只請李總出面代表女方。」 話聲方落,一陣壓迫性的沉默,暫時取代了吼叫聲。

「你說什麼?」老爹不敢相信口口己的耳朵。他愣了幾秒鐘。「你……你要娶她?我家妙妙?」 連其遠嘴角浮現極淡的笑痕。

妙妙愁著小臉,硬把早餐塞進肚子裡以後,伸頭張望了好幾回,怎樣都不敢加入兩個男人談判,還時有火爆怒吼出現的場面。

終於,他們談完了。老爹黑著一張落腮鬍的鐵面,還是怒氣沖沖的進門來,砰砰乒乒乓乓撞出許多巨響,看也不看妙妙一眼。

「老爹……」怯怯的喚聲可憐兮兮的響起。

「我不送了!你去叫他滾吧!」暴躁的話聲轟過來,老爹重重把樓梯踏出驚天動地巨響,悻悻然上樓去了。

妙妙這才迅速衝出門口,連其遠一轉身,就接住溫暖柔軟的嬌軀。

「老爹有沒有打你?連大哥?你沒事吧?」小姑娘餘悸猶存,她忙著檢查,小手忙碌地在英俊含笑的臉龐撫過。

連其遠笑著握住她的小手,拉到唇邊吻了一下。

「我沒事。」連其遠輕鬆地說。「要打架,我也不見得會打輸老爹呀。」 「可是……」妙妙還是不放心,她焦急地詢問:「你真的沒事?老爹凶起來什麼都不管的……你昨天忙了一天,晚上又開山路上來,會不會太累……」 連其遠魅惑一笑,俯頭在她耳邊低聲問:「昨晚……我看起來像很累嗎?」 妙妙的小臉被說得又紅了,她嘟起櫻唇,不依:「我只是怕你……」 「我知道。」在誘人紅唇上偷了一個香,連其遠笑說:「我真的沒事。不過我該下山了,還要進辦公室呢。晚上來接你好不好?你也該回去上班了。」 妙妙點點頭,旋即又搖頭,「我自己回去就好,你不要這樣跑來跑去。我知道你忙,別太累了。」 「不,我一點也不累二 牽著小手來到車旁,妙妙送他上了停在樹下的車。仰頭望著大樹,妙妙綻開甜甜的笑顏。

「怎麼了?」連其遠溫和地問,忍不住伸長手去輕撫花瓣般的嬌嫩粉頰。

「我……」妙妙的眸中有著溫柔的水光。「我只是想到,以前,每次爸爸或媽媽來看我,我總是在這裡送他們下山。常常……常常幻想著,有一天,他們會帶我回家,我不用站在這裡送他們走,不知道下次,他們什麼時候會再來。」 「妙妙。」連其遠輕輕喚她。「你知道,我晚上就來接你。」 她從蓊鬱樹蔭間調日視線,靜靜凝視那張一直令她迷戀仰慕到無法自拔的英俊面容。

「嗯,我會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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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6 00:18:42 |顯示全部樓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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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山之後,連其遠半哄半強迫地要她履行承諾,天天準備早餐。不過兩人住得不算近,連其遠上班時間又早,所以……

「搬過來?」妙妙以為自己聽錯了,瞠大水眸反問。

「你就不用來回跑了。」連其遠氣定神閒地說。

「可是……」妙妙的小臉有點發燙。雖然兩人已經這麼親密,但再怎麼說……搬到這裡來,還是很大膽的,何況菁英世家這邊還有陳嫂、丁叔等這些長輩,更不要說那面無表情卻讓她害怕的德叔……

慌亂中,她想到理由:「老爹會打死我!」

「不會,他得先打死我才行。」

「我住這……不好意思,會打擾你!」

「這裡還有空房間,而且我也常常回陽明山住,不打擾。」

「可是……」妙妙急了:「嗯……搬家很麻煩!」

「你的東西又不多。怕麻煩,我請德叔去幫你。」連其遠哪是可以隨便敷衍過去的角色,他很清楚她的罩門在哪裡,必要的時候,說用就用,毫不手軟。他歎了一口氣:「工作這麼累,我也只是希望,早上起來,就有熱騰騰的早餐吃……」

妙妙的小臉脹得通紅,她頓足:「我們可以去信華飯店吃,像以前一樣,我陪你嘛!」

連其遠揉揉眉心,「是可以,不過,我記得明明有人答應過我……」

妙妙咬著紅潤櫻唇,矛盾掙扎了好久,最後還是屈服了。

然後當她真的搬過來之後,才發現,她根本被騙了。

空房間還是空著,他不讓她住客房;他也不回陽明山,而陳嫂、老丁叔叔、老陳叔叔等人,好像早就知道她有一天會出現一樣,看見她,完全沒有驚訝的神情。

妙妙這才知道,連其遠所謂的情報網是什麼,他為何能掌握自己的行蹤。陳嫂一遍遍的關心與探訪,不只是老爹的請托而已。

「我還在想,到底要拖到什麼時候。你才會回來呢!」熟悉的廚房裡,陳嫂一面忙著煮消夜,一面對捧著熱飲,嘟著小嘴的妙妙說:「連先生等你等好久嘍!」

「為什麼你們都不告訴我!」妙妙不甘願地抱怨。

「你老爹呀!」陳嫂調整好爐火,抽條毛巾邊擦手邊走過來餐桌一刖,「凶成那個樣子,把你護得緊緊的。你不知道,老爹當初惡狠狠的警告過他,不准再來打擾你呀。我們哪敢多什麼嘴?」

妙妙想起要下山之前,那一整天,老爹都陰陽怪氣,悶著頭不肯跟她說話。晚餐桌上,兩人靜靜相對,老爹低頭吃飯,模模糊糊地咕噥:「真的是你……去找他 的?不是他來招惹你?」

妙妙捧著碗筷就是一愣。

仔細回想,連其遠做過的事情果然都有深意。從拿到名片之後的烏龍電話,到早餐約會,沒有一次是他主動出面。他只是布好局,讓她踏進去而已。

原來如此。

「是的。」妙妙坦白的眼眸,直視一臉陰霾的老爹。

「你……就那麼喜歡他?」老爹悶著嗓子問。

妙妙毫無辦法克制唇角勾出的笑意。粉臉微赧,細細應了:「嗯。」

這個孩子從來不會騙他,老爹只看她一眼,就清楚知道,她已經……不再是那個依依膝下,需要他保護的小女孩了。面前的妙妙,是個被愛情滋潤著的小女人。

猛然放下吃到一半的碗筷,老爹掉頭就上樓,連她收拾好隨身行李,被依約上山來的連其遠接走之際,都沒有下來。

不過,在大樹下回身,妙妙還是看見,二樓窗邊,那魁梧而落寞的身影。

無論過了多久,妙妙只要一想起那一幕,就馬上覺得胸口塞滿悶痛的感覺。

「唉!」紅潤的小嘴幽幽歎了一口氣

「小孩子別歎氣。會折福!」陳嫂拍了她一下,爽朗直率地說:「你別擔心老爹了,他只是鬧情緒而已,寶貝女兒被人搶走了,哪個做爸爸的會高興?我看你們趕快結婚生個胖娃娃,讓他升格做外公——舅公,隨便都好啦!你看他還氣不氣!」

妙妙愈聽愈害躁,小臉被說得通紅,簡直快冒煙了。正在尷尬之際,偏偏連其遠正好日來,繞路到廚房看「眼,果然就看到每天晚上都跑來廚房跟陳嫂等人閒聊串門子的妙妙0 」今天吃什麼消夜?真香。「連其遠跟滿臉笑容的陳嫂┐招呼,順口問:」在聊什麼?好愉快的樣子。「

「我在跟妙妙說……」

「沒事!」妙妙馬上跳起來,紅著臉打斷:「什麼都沒有,就是閒聊而已!我們走了!走了!」 說著,妙妙死命推著有些├惑的連其遠往外走,陳嫂還不放過她,在她身後直著嗓子喊:「加油啊你們!」

「加什麼油?」出了廚房的側門,連其遠很有興趣地問。

「什麼都沒有!拜託你別問了!」妙妙哀求。

連其遠笑著伸長鐵臂,圈住她纖秀的肩,湊過去吻了一下燒得燙燙的粉腮。

忙了一整天,回到家可以看到他可愛甜美的妙妙……頓時覺得疲憊的身心,都得到了撫慰。

妙妙閃躲一下,有些忐忑地偷眼看了看落在一步之後,依然面無表情的德叔。她就是怕德叔,尤其像現在,跟德叔見面的機會大增,卻怎樣都覺得那雙銳利的鷹眼毫不留情地在打量批判她。

到了樓上,德叔安靜地進了自己房間。他一直沒有跟妙妙多講話,就算住在一個屋簷下,見面也只是一瞥,總是留給一對情人獨處的空間。

「德叔……會不會跟你爸爸他們……說什麼?」夜闌人靜,妙妙埋在那精壯的胸膛,語帶擔心地低低嘟噥著。

連其遠吻了吻她的發心,只是微笑。

怎麼可能沒說。妙妙都被他帶回家住了。他相信自己父母絕對已經得到第一手的資料,只是至今還沒有動靜,他也只能暫時按兵不動。

他自有打算,不過,不用讓懷中單純人兒知道太多。連其遠凝視那張神色憂慮的小瞼,紅撲撲的粉頰,水汪汪的眼睛,以及誘人的柔軟紅唇……他不是個重欲的人,但心上人在抱,總是輕易就讓他情生意動。捧起嬌顏,他深深吻住甜蜜小嘴。

「別擔心,沒事的。」漸漸不規律的呼息間,低沉嗓音保證著。

「可是……」

翻身壓上年輕光滑卻掙扎著的美麗嬌軀,他以行動來安撫她忐忑的心。

「為什麼又……」嬌嬌的嗓音抗議著,不斷被熱吻打斷:「你……上班……很累的,不是嗎……就好好……休息,睡一覺嘛……」

「不,我一點也不累。」

初春之際,妙妙有如被和煦春陽溫柔照拂,眉眼間都是幸福甜蜜的飛揚神采。雖然工作依然忙碌,卻看她像只小粉蝶般,翩翩來去,讓週遭同事都無法錯認,這是一個正在戀愛中的小女人。

傍晚,接近下班時分,答應幫忙而必須加班的妙妙,正和同事討論著公事,一面順口與先行離去的其他同事道別時,抬頭望見門口處大步往這邊走來的男子,她整個人愣住了。

臉色難看的孫名輝,扭曲著臉,怒氣騰騰地來到妙妙桌前。同事見狀,很伶俐地找個藉口離開桌前,留下粗重喘息著,橫眉豎目,似乎快要爆發的孫名輝。

相識多年,妙妙不曾看過學長有這樣的面貌。她驚訝地直瞪著他。

「我以為是我做錯什麼,」他咬牙切齒,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原來,只不過是因為我沒有錢,你認識了弘華的小開,馬上就……就黏上去,對不對?!」

「我……」妙妙小嘴微啟,她被孫名輝語氣中的恨意給嚇得口吃:「不是、不是這樣的,學長……」

「不要叫我學長!我沒有你這種學妹!」孫名輝憤怒地把一個紙袋摔在桌上,把茶杯和釘書機等雜物都震得滾落地面,「我是瞎了眼,才會喜歡你這麼久!原來,你也不過是個拜金的女人!為了錢,你頭也不回就拋棄我?!」

「學長,我不是……我一直沒有意思跟你在一起啊!這跟連大哥,並沒有關係的……」 「我不會再相信你的鬼話!」孫名輝怒聲打斷她徒勞無功的解釋。「你都跟他同居了!你敢否認嗎?!」

此話一出,同居二字人人都清楚聽見,震得辦公室就是一陣難堪的沉默。

妙妙只覺得好像被人迎面打了個熱辣辣的耳光,腦中一片空白。

這就是呵護了她好幾年的學長嗎?她從來不曾利用過他的慇勤,也不斷含蓄表達自己和他只是單純學妹與學長的關係,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好像是自己負了他似的,還鬧成這樣尷尬的場面。

顧不得他消息來源是什麼了,妙妙只覺得一陣一陣的刺痛不斷淹上來。眼眶發燙,她用力咬住下唇。不能在這裡掉眼淚,她不斷告訴自己。

孫名輝轉身大步離開了。辦公室裡還在的人都不敢吭聲,也沒人敢過來跟妙妙講話,留下她難堪地坐在辦公椅上,模糊中,看見面前紙袋中被摔出來的東西。

一些書信、CD……以及並不出人意料的、某粗糙俗艷的秘聞週刊。

封面一角有照片,旁邊還附上聳動的血紅色標題。

廖氏撤資,弘華面臨考驗!親家變冤家?連公子花心的代價年輕新歡曝光!

她低頭默默收拾好,牙根咬緊又放開,放開又咬緊。

還是繼續加班,把工作做完之後,異常沉默的她才慘白著小臉,沒跟任何人打招呼地離開公司。

回去之後,她只是早早洗了澡上床,蜷縮成小蝦米一般的形狀。

而連其遠忙到很晚才回來,進房找她,發現她已經睡了。花瓣般嬌嫩的臉上,有著淡淡的淚痕。

「怎麼了?妙妙小姐?」坐在床沿,俯身相就,溫柔的輕吻落在她的眉眼、臉畔,連其遠疲倦但磁性的嗓音輕輕在問。

被吻醒的她睜開水漾明眸,靜靜凝視面前那張溫文英俊的臉龐。

她的指尖劃過那兩道濃眉,順著挺直鼻樑,一直滑到含笑的薄唇。

「你在哭嗎?有什麼事?想念老爹?」連其遠吻著她的指尖。

妙妙搖搖頭。她閉上眼。菱唇彎起甜甜的弧度。

對這個男人的愛戀已經太深太濃,讓她的心都發痛。老爹的暴怒、學長的不諒解,都不能讓她回頭。她只能當一個不乖的女兒、拜金的賤人。

連其遠吻住那不知道為什麼,含著一絲淒艷的紅唇。

而幾天之後,主管辦公室裡,沉默的妙妙,在上司客套而略帶尷尬的解釋中,得知自己被解雇了。

「你很優秀……也很認真……不過,我們部門,現在呢……也不需要這麼多人手。我會幫你寫推薦信……」 安靜收拾好自己的雜物,抱著紙箱,她在春陽燦爛的捷運站前發呆。耳邊好像還響著剛剛在經過茶水間時,不小心聽到的細聲交談。

「被解雇了呢。」 「她本來就是靠關係、被人家介紹進來的,現在移情別戀,當然要讓她走路……」 「哎,那天鬧成那樣……也難怪,公司最討厭私生活不檢點的職員嘛。上次那個品管部的經理,你有沒有聽說……」 妙妙苦笑。

慢吞吞地回到菁英世家,五十多壞的房子空蕩蕩的。她坐在客廳發呆。突然不用上班了,她一時不知道白天要幹什麼。自己臉色不好,下樓去一定會讓陳嫂他們 擔心,還是留在家裡吧。

不知道發了多久的呆,直到有人開門進來,她才驚醒。從沙發上跳起來,妙妙和剛進來的德叔同時驚訝地瞪視對方。

「你在?」德叔微皺起眉,「身體不舒服早退嗎?還是……」 妙妙在那雙鷹般銳利的眼眸注視下,總是會退化成好幾年前那手足無措的小女 孩。她笨拙地想解釋,卻是結巴了半天,還是講不出謊話:「我……我今天……那個工作……主管,主管叫我、不用去了。」 德叔已經略顯灰白的眉毛皺得更緊,有著鷹勾鼻的嚴肅臉上,沒有什麼表情。

沉默地審視她良久,德叔點點頭表示瞭解了。他轉身進書房,把連其遠需要的幾份文件找齊,馬上又重新打算出門。

「德……德叔。」妙妙這是第一次正面稱呼他,德叔訝異地回頭。妙妙則是微低著頭,羞澀請求:「請你不要跟連大哥說,我……我自己……找機會告訴他。」 德叔又仔細研究了她片刻,最後,點頭應允。

不過妙妙一直沒有什麼機會說出口。連其遠最近忙得不可思議,董事會為了廖董的撤資還召開了緊急會議。本來要進軍香港的分公司遭擱置,就連已經經營數年的通訊事業都可能要重新評估。

連其遠忙於穩固董事會的疑慮,要跟香港方面頻頻接觸,偏偏這一次,連他父親連董事長都置身事外,沒有準備幫他背書。他等於腹背受敵,對內對外都得提出個說法來,何況還有極度不滿的廖董需要安撫。

「我們呢,跟你們合作這麼多年來,講句實在話,都是已經把你當作女婿,才有這麼高的信任度和合作意願。」廖董挺著大肚子,咬住菸鬥,滿臉不高興地直率質問:「你跟我女兒也人前人後的一起亮相這麼久了,現在說抽身就抽身,我女兒天天愁眉苦臉的,她年紀也不算小了,你沒給個交代,實在說不過去吧?」 「廖董,我跟佩青,一直是很好的朋友。」廖董華麗氣派的辦公室中,連其遠坐在沙發上,上身微往前傾,誠懇地說:「至於公事上的來往,我們一直都合作愉快。弘華在香港的投資與分公司,都很感謝廖董您的穿針引線和全力支持。」 「我不要聽你講這些漂亮話。」廖董揮手,不耐煩地打斷他,踱到溫文儒雅、細金框眼鏡後俊眸卻閃爍著銳氣的連其遠面前,煩躁地問:「我只問你,有沒有娶我女兒的打算?我們兩邊,有沒有更深入合作的可能性?」 如果連其遠與自己女兒結婚,廖家可以持股,更可以順利進入董事會。現在弘華的股份主要由連家和牛家主掌,再來是唐家,然後才是各常務董事。廖董非常清楚,以一個長期合作的投資伴侶而言,他們並沒有太大的優勢。藉由結婚拉近關係之後,能夠爭取到更大的影響力,才是他真正要的結果。

眼看這條路就要走不通,廖董當然不高興。而原先談定的投資計畫與合作方案,也非喊停不可。這是所謂的威脅,也是不得不做的一種宣告。

「抱歉,廖董,我還是覺得,公私兩邊可以分開,廖董不是不明理的人。」 「你爸媽也是這樣的意思嗎?」廖董銳利地注視著眼前氣定神閒的年輕人。他知道連董對於連其遠最近的做法也有意見,所以故意這樣問。

連其遠扯起嘴角,淡淡一笑。「我是弘華的總經理,集團的決策,都是我來擬定,經過董事會通過的。如果他們有任何意見,我們會好好討論,取得共識。」 「年紀輕輕的,官腔倒是挺會打。」廖董嗤之以鼻。「我在問你結婚的事情!你拋棄我女兒,另結新歡,這件事情,連董都沒有一個說法嗎?」 連其遠還是淡定的表情,平穩回答:「我的私事,不需要家父幫忙回答。我只能說,佩青和我一直是好朋友。我們的友誼,似乎不應該影響雙方公事上的來往與合作。」 「好,你有肩膀,敢對我講這種話。」廖董福態的臉上,已經出現陰鬱之氣。他放下菸鬥,踱回窗前,「既然這樣,我們也沒有什麼好說的了。連總,請吧。」 「那,謝謝廖董撥空和我見面。」連其遠起身,沒有留戀遲疑,瀟灑地離開。

然而這樣溫和但堅定的態度,並沒有得到董事會的欣賞。眾人指責他沒有處理好廖董這件事,在驚濤駭浪中,他奉命要努力補救挽回。從原來的通訊事業,加上已經籌備了兩年多,準備進軍的分公司敏華等相關事宜,都要他親自出面去處理。

〔怎麼辦?廖董那邊,好像很硬啊。「開完臨時會議出來,牛世平與表哥在走廊上並肩走著,低聲商討。

連其遠笑笑。「這麼久的合作關係要拆夥,確實很可惜,不過,投資主又不只他們廖氏一家。」 看著自已表哥深沉篤定的俊臉,牛世平搖頭,「你也真奇怪,有的時候好講話得要命,有的時候卻這麼鐵齒。不過我得提醒你,這件事,姨丈他們多少會怪到你那可愛的小女友身上……」 「我知道。」連其遠挑了挑眉。

「你不擔心?」牛世平問,開朗陽光的臉上滿滿的好奇。「需不需要幫忙?」 連其遠神秘地笑笑。「問得好。我確實需要你幫我一點小忙。」 *** 連其遠開始香港台灣兩頭跑,動輒出差,忙得天昏地暗。而一直找不到機會跟他說自己被解雇的事情,妙妙決定,在他這樣忙碌的時候,還是先不要拿這種小事煩他吧。

連其遠不在的時候,妙妙守著空空的房子,安於看看書、看看電視、煮點東西這樣的恬淡日子。她和沉默的德叔偶爾相遇,兩人也沒有多說話。

有時在窗前佇立遙望,望著花木扶疏的中庭,角落就是她和老爹以前住了好幾年的房子……天氣漸熱,老爹在山上,不知道好不好?是不是很忙?

她偷偷擦去不小心掉在窗台上的水滴,揉了揉發燙的眼眶。

身後響起的叮噹聲響吸引她的注意,轉頭,發現是剛送連其遠去機場回來的德叔。他拎著鑰匙晃了晃。

「我載你出去走走。」德叔簡潔地說。

妙妙一向不敢違抗德叔,她點點頭,就著身上輕便的休閒服,跟著德叔出去。

一路上德叔只是安靜開車,完全沒有開口。妙妙也不敢問到底要去哪裡,只是乖乖地看著窗外。

發呆了不知道多久,妙妙才突然驚覺,這兩旁的景色……為什麼愈來愈眼熟?

「我們要去……」妙妙轉頭看德叔,德叔依然是那樣面無表情。

一直到把妙妙送至山上,老爹家門口,德叔才開了金口:「你待幾天吧,我沒跟大少爺說,打電話來,你自己跟他講。他禮拜天回來。」 妙妙的眼眶又莫名其妙地熱熱的,她哽住,說不出話來。

目送熟悉的房車下山去,妙妙身後響起悶悶的粗豪嗓音:「怎麼來了?有什麼事嗎?」 妙妙不管那語氣中故意裝出來的冷漠,她轉身,照著舊時習慣,巴住老爹粗壯的手臂搖了搖,撒嬌:「老爹,人家……」 「別這樣拉,你都幾歲了。」老爹還是冷冰冰的,把妙妙的手推開。

妙妙哪裡被冷落過,這段時間以來的委屈、慌亂、努力壓抑的恐懼與憂慮,排山倒海似的淹沒她。老爹逕自轉身打算進屋裡去,妙妙卻是定住不動了。

低著頭,眼淚像是突然失去控制一般開始奔流。

工作丟了,學長痛罵她,連大哥因為自已,有好多好多事情要處理,有好多好多壓力……

現在,連一向最疼她的老爹,也都這樣冷淡……

不能怪誰,不能怨,這一切是她的選擇……

察覺身後沒有聲響,老爹還是停了腳步。結果一回頭,發現從小護在心口、捧在手裡的心肝寶貝,正咬著唇、皺著臉,哭得像個小女孩……

那些相依為命的日子,頻頻在惡夢中哭醒的童年……回憶像是江水一般滔滔而來,老爹鼻頭一酸,怒聲說:〔哭什麼?那個混蛋欺負你嗎?我就說他不是個好東西,誰要你傻呼呼的讓他騙!「 」不是不是……「妙妙還是哽咽,」他對我很好……「 」好個屁!對你好,你還會這樣哭著回來嗎引「老爹火氣都上來了,他撂起袖子,一副想要揍死人的模樣,」我去幫你教訓他!你別哭了!「 」我只是……只是很想老爹嘛……「妙妙哭著奔進老爹的懷裡,好委屈好委屈的不停控訴著:」那麼凶,那麼大聲,人家只是,只是……「 對妙妙的眼淚一向沒有抵抗力的老爹,被哭得心軟又生氣:」哭什麼哭!你不是有了那個混蛋就不要老爹了嗎?「 」人家哪有啦……「 又是眼淚又是撒嬌了半天,老爹懊惱地歎口氣:」進來洗臉吃點東西,你這樣像什麼話!「 妙妙抬起淚濕的小臉,咬著舌頭露出慘兮兮的笑,」老爹不生我氣了?「 」氣!氣死了!沒出息的丫頭!「老爹雖然還是粗聲粗氣的罵著,最後還是摟著女兒一般的外甥女往屋子裡走。

就這麼一個寶貝了,難道還真的丟下她不管嗎?連家家大業大,要是真嫁進去了,怎麼能沒人幫她撐腰!她爸爸那個廢人除了有點錢之外,有啥屁用!還不是要他老爹出面!蠢女兒!

那個老是一臉似笑非笑的混蛋,居然敢拿這種事要脅他!什麼請李總出面當女方代表?作夢!女兒是他帶大的,想搶走?門兒都沒有!敢欺負我家妙妙,先第一個問過我老爹的拳頭再說!

山裡的夜輕輕降臨之際,屋子裡燈火通明,餐桌上豐盛的五菜一湯,老爹逼著雙眼紅腫,卻甜甜笑著的妙妙吃。

「瘦得跟竹竿一樣!住得那麼近,陳嫂都沒煮給你吃嗎?」老爹不滿地抱怨。

「老爹,原來你知道……」妙妙驚訝得小嘴都合不攏。

〔當然知道!陳嫂不講,老丁他們也會跟我報告。「老爹虎著一張臉說。」他最好趕快給你個交代。我家閨女跟了他,沒名沒份的,這樣算什麼!「 妙妙小臉一紅。」老爹你說什麼啦!「 」他人呢?「老爹下巴一抬,不太高興地問。

「在香港嘛。」妙妙囁嚅著,不敢說太多山下的麻煩與風暴。

確實是風暴。

送走妙妙之後,德叔才一下山,牛世平的電話就到了。

「送過去了嗎?」嗓音沉穩,牛世平難得有這樣嚴肅的時刻。

「嗯。」德叔簡單回答。

「好,那可以開始了。」 從當晚的新聞開始,廖氏從弘華撤資的事情正式搬上檯面,在業界造成不小的衝擊。由弘華發出來的新聞消息確認,雙方多年的合作關係正在結束階段。

然後是隔天的報紙,以及週末出刊的多本雜誌,都或明或暗地描繪這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有從弘華企業體結構開始分析的,有從廖氏觀點出發的,當然,也有從純私人角度觀察的。

無論如何上些討論與報導,都導向同一個結論:年輕的連總經理難辭其咎。

「這是怎麼回事?」連董事長看到報導,直接把牛世平傳進董事長辦公室,嚴峻質問:「對外發佈消息是你們事業三部的事情,現在連自己的雜誌社都寫這種文章,質疑自己的總經理,像什麼話?!世平,你把關一向都很嚴,為什麼會讓這種不利我們形象的報導流出去,還鬧得這麼大?。」 牛世平不爭不辯,溫順地在董事長面前認錯:「是我的疏忽。」 『你們到底在幹什麼?「連董事長一向溫和內斂,很少有這樣直接責備的語氣,不過他最近實在被從沒讓他操過心的兒子給搞得人仰馬翻。嚴肅灰白的頭搖了搖,」讓你們磨鏈這麼久了,結果,連一點私事都擺不平,還得賠上整個集團的威信。這像什麼話?!「 」董事長,廖家的做法很辣,他們一不高興就撤資上哪是做生意的態度?「午世平侃侃而談,」何況先把私事扯進來的是廖董。廖董這人,董事長也知道,不給他台階下,他會把事情鬧得更大更難看。新聞炒起來之後,他至少覺得給我們教訓、難看了。以後我們就不用太擔心他了。「 」然後就讓人說我教子無方、弘華的總經理無能嗎?笑話!「連董事長揉著眉心,長長歎氣:」廖氏撤資就撤資,分公司不開或緩一陣子再開也沒關係。不過現在,你們先想辦法處理好這些亂七八糟的事!「 牛世平就等這句話。他在心中暗暗佩服自己表哥的深謀遠慮,表面卻必須不動聲色,」董事長,解決是要解決沒錯,不過,我在想,是不是董事會該表個態,無論如何,都願意支持自己的總經理?「 」那是當然!難道可以出去打罵給外人看笑話嗎?「連董事長鎖緊了眉。」我會跟董事們談一談。其遠回來,你跟他研究研究,馬上處理一下,不要再繼續鬧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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