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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樂心 -【動心怎麼說】《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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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2-24 00:08:10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動心怎麼說 作者︰樂心

呃,誰說女民代都像潑婦的?
人家小姐她只是熱心公益、服務鄉里不落人後,成天像裝了電池似的精神奕奕而已啊!
其實她也是可以嬌憨可人、纖細而迷人的,只是,沒辦法呀!誰教她要出身政治世家呢?
好管閒事也是她民代作風啊,誰知這傢伙竟誤認她是……他!
太可惡了!也不瞧瞧他那張永遠的一號表情,一絲不苟、正經八百、冷硬又嚴肅得……令人髮指!
害她看著看著,突然很想……很想……
是啦是啦,她承認她是很惡劣啦,但……
誰教她終於碰到一個不被她氣勢嚇到的男人呢?
誰讓他……總能輕易看見她的脆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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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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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2-24 00:08:35 |只看該作者
1.

北台灣的冬日,有負亞熱帶的氣候特徵,也可以是很冷的。
尤其在山區,還下著綿綿細雨的時候。

其實,私立「正理高級中學」所在的位置,也並不是真的在山區裡頭,頂多算是在山腰處罷了。沿著寂靜的山路上來,迎面是大方簡潔卻不失渾厚的正門;氣勢內斂典雅的建築,靜立在一片蒼翠蓊鬱之間。

因為地形的巧妙,沿著外牆轉了一個彎,到側門前,景致便豁然開朗。站在側門外的一片小空地展目四望,視野絕佳。天氣好的時候,可以俯瞰台北盆地,而山霧繚繞之際,更別有一番朦朧迷離之美。

側門不在主要出入的通道上,加上教室大樓編排的方式,學生主要活動的範圍不在這邊。一舉一動都被嚴格要求的學生們,雖是血氣方剛的青年,卻都得安份守己,在劃定的範圍內活動。於是,這個視野極佳的側門,一向人跡罕至。

不過,當然,不管校規再怎麼嚴謹、門禁如何森嚴,一個學校裡,還是少不了幾位令師長頭痛的異端份子。

正理高中訓導主任項名海,正是負責導正這些異端份子的人。

他正循著固定的巡視路線,緩步走過一個個定點。他一個涼冷的眼神,就能把幾個還搞不清楚狀況、躲在藝能科教室偷懶的小高一生給嚇得拔腿便跑,乖乖歸隊,日禮堂去準備參加周會。

繼續巡視。才踏出側門,炯然有神的眼眸銳利掃過,項名海便發現樹下又有脫序演出的不怕死學生。

背影看來身形並不高大,這麼冷的天氣裡,連校服的西裝外套都沒穿;頭髮又留得太長,已經快要碰到領子

學校裡有這麼大搖大擺挑戰校規的人物,一向過目不忘的項名海,怎麼會毫無印象?

濃眉微蹙,項名海走到學生身後。那名狀似優閒的學生只是眺望著霧中迷濛風景,對於漸漸逼近的腳步聲毫無反應。

「你是哪一班的?為什麼在這裡?」

突如其來的嗓音跟天氣一樣寒涼,幽幽響起,把那名還在閒閒欣賞風景的學生嚇了一大跳。

「周會快要開始了,還不進去?」項名海冷冷說:「班級跟姓名?」

那人訝異地轉過身,迎面對上項名海一張幾乎沒有表情的冷面——

不過年約三十,卻穿著一身一絲不苟、整齊到毫無折痕的黑色西裝,潔白的襯衫、黑色而毫無任何花巧的領帶;臉龐堪稱俊秀——如果表情沒有那麼冷硬而嚴肅的話。

不過,那個表情開始有了微妙的波動。一雙細長的眼眸訝異地睜大,不動聲色地上下打量。

認錯了。居然認錯了。

根本不是學校的學生。

根本不是男生。

轉過身來,一照面,才發現,優閒看著風景的,是個陌生女子。一雙明亮的大眼睛裡盛滿驚訝,兩人愕然相對,好半晌,都講不出話來。

「你……」項名海終於回神,有些狼狽地清清喉嚨:「是學生家長嗎?如果要找人的話,請從正門進來,到傳達室稍候。」

女子嫣然一笑,大眼睛彎成美好的弧。對項名海毫無溫度的問話似乎不以為件,輕鬆地接受了這個尷尬的場景。

「我想,你就是項主任吧?」聲音絕對算不上嬌柔好聽,不過有一股奇異的磁性,女子微笑大方地對他伸出手!「您好,我是何岱嵐。」

聞言,項名海更是驚訝。

何岱嵐,正是今天周會上請來演講的嘉賓,也是本市有史以來最年輕的議員當選人。出身政治世家的她,絲毫沒有年輕女子的嬌羞與退縮,落落大方地掌握了狀況。

雖然不曾見過面,對於這位議員,也不能說毫無耳聞。項名海生硬地握了握那軟涼的小手,還是震驚於她的年輕。

削得薄短的發,冷天裡卻依然單薄的衣著,色彩跟他們高中男生的制服幾乎一模一樣……也難怪項名海剛剛光看背影,便認定她是本校的學生。

但正面相迎,一張巴掌大的小臉上,鑲著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笑起來又是這般甜美,帶著一股時下女子少見的爽朗俐落,被認錯了也不在意,對項名海的嚴肅更是絲毫不介懷……項名海忍不住又深深打量了她幾眼。

「聽說貴校有個觀景的好地點,果然不錯。」何岱嵐微笑說,對那銳利打量的眼光毫無反應,自然而愉悅地指指山霧縈繞的遠景:「天氣好的時候,應該可以看得更遠吧?」

「沒錯。」項名海簡潔回答,隨即改變話題:「何小姐今天是來演講的?這邊請,我帶你去禮堂。」

「不勞項主任的大駕,我有嚮導了。」何岱嵐又是微笑,眼光落在他身後,還點了點頭。

項名海一怔。還沒反應過來,一個修長身影便從身側出現。

這就難不倒項名海了。事實上,正理高中的全體師生,要說不認識剛出現的這位風雲人物的,大概找不出來。

迥異於一般高中男生的粗蠻,這位學生,身材瘦高、舉止優雅,正是師長們都讚不絕口、品學兼優的好學生模範,也是班聯會主席,高二的何孟聲。

項名海雙眉一舒,恍然。負責邀請、接待來校演講貴賓,本來就是班聯會的工作之一,由班聯會長出面,當然合情合理。

他與何孟聲對視片刻,微微點頭,轉身準備離去。

「孟聲,你說得沒錯,貴校的項主任,還真是……」

帶點謔意的清甜笑語從身後傳來,讓項名海忍不住警醒,拉長耳朵——沉穩的腳步不自覺放慢了。

「小姑姑,你不要害我。」印象中一向話不多的何孟聲,用少見的輕鬆口吻回應著。

那稱呼讓項名海又是一愣。

小姑姑?何孟聲跟這位何岱嵐小姐……原來是一家人?

正理的學生,大半都有著極佳的家世背景。這所私立男校會被外界視為貴族學校並不是空穴來風,政、商等各界名人中—有不少都是此校畢業,而子弟又跟隨父兄的腳步來念正理的。

何孟聲確實來自政治世家,只是項名海到此刻才想到,何孟聲與何岱嵐原來有著親戚關係。

「我們快走吧,周會就要開始了。」何孟聲催促,一面不放心地叮嚀:「等一下可不要拿我亂開玩笑!」

「安啦,我是那麼沒品的人嗎?」爽朗笑聲保證著:「有時候演講要製造一點效果,不然聽眾會睡著嘛!」

「你開別的玩笑都沒關係,只要別在我的學校演講還拿我開玩笑就行!」何孟聲還在提醒。

「你真囉嗦,一下規定要穿什麼,一下規定我要講什麼!」

兩人之間像平輩朋友一樣的對話方式,讓項名海頗覺好奇。

何孟聲這號人物,從一年級人學開始就是眾人矚目的焦點。除了本身成績優秀之外,他顯赫的背景、眉清目秀的外貌,都相當引人注意。

不過,時日一久,他本身的氣質,反而成為最令人津津樂道的一項特色。

很少看見高中男生有這樣飄然而篤定的神態,帶著與年齡稍稍不符的老成。就算在群體活動中,還是很容易發現,他嘴角,帶著彷彿置身事外的一抹微笑。

雖然注意到了,不過,一個循規蹈矩的學生,對訓導主任而言,是沒有任何問題的。項名海從來不是跟學生打成一片型的師長。他是訓導主任,鐵面無私的形象是必須的,尤其當初,以三十歲不到的年紀接掌正理訓導處,肩負的壓力更是旁人無法想像的。

正理的學生說好管也好管,說不好管也很棘手,尤其還要應付學生背後那些個個大有來頭、望子成龍的家長們,項名海除了實施鐵腕作風,力求紀律,讓這些人中龍鳳都能在正軌上好好前進之外,對於其它,他可以說是完全沒有興趣。

所以,對於何孟聲到底抱持怎樣的態度與同學相處,他年輕臉龐上總若隱若現的嘲諷之意到底是針對誰,還是年少輕狂的鄙夷……項名海並不關心。

只要學生能一直這樣循規蹈矩下去,平安無事地念完高中三年,然後進入一流的大學,項名海的功德就算圓滿了。

緩步走向已經人聲鼎沸的禮堂,項名海瞇著眼,望見不知何時已經超越、走在他前面的兩人。比何孟聲矮了一個頭的何小姐,正伸手安撫似的拍拍何孟聲的背。微側的臉上,還可以隱約見到她爽朗而溫暖的笑意。

奇怪,他怎麼會把她……認成男同學?是不是男校真的待太久了?

周會結束,學生們往教室移動,三三兩兩的,都在討論剛剛的演講內容、演講者。語氣興奮,高談闊論。

浮動。人心浮動。項名海微蹙著濃眉,不太同意地安靜觀察著。

本來,請到一位年輕女性來男校演講,就很容易引起這樣的反應。偏偏這位演講者大概因為擔任民代的關係,口才伶俐便給,用軟性而輕鬆的方式闡述了她從政的經歷,適時搭配上名人的花絮與幾個笑話,把整場演講氣氛帶到高潮,反應極為熱烈,由聽眾中不時爆出的整齊大笑聲與掌聲可以得見。

好了,像這樣,不知道又要花多久的時間,才能把這些浮動的人心抓回來,讓他們好好專心讀書。

冷著一張俊臉往訓導處走,項名海鎖著的眉始終沒有鬆開。一路上,學生們看見他,要不是繞道躲開,就是硬著頭皮問好然後逃之夭夭。

「我好像從來沒看過項主任笑過……」走廊上,有人小聲說。

「你?你才高一耶,剛進來的!」學長神氣活現地說:「我都高三了,我也沒看過!」

「閉嘴啦!主任沒事幹嘛笑給你看啊!」閒話被粗聲打斷。

嗓門很大,讓已經走過的項名海都不得不回頭。幾個穿著襯衫制服搭配運動長褲、球鞋,明顯服裝儀容不整的高大男孩,正在走廊一旁爭執著上看到項名海回頭,個個都馬上噤聲。

「主任好!」毫無心機的雄厚嗓門愉悅問好。

項名海點了點頭,很不同出息地打量一下這幾個高頭大馬的學生。「還不進教室上課?下次不要穿著體育服裝進禮堂開周會。服裝儀容注意一點。」

「報告主任,我們是因為早上練球,時間到了直接進禮堂。」帶頭的大個子抓抓頭,咧嘴笑著,一口雪白的牙襯著黝黑的皮膚,非常招搖。

「我不記得給過你們籃球隊什麼特權,可以公然挑戰校規。」項名海聲調還是那樣平平的、涼涼的,不過成功地讓旁邊聽訓的學生們都頭皮發麻:「李宗睿,如果早上練球這麼趕,趕到連換衣服都沒時間,得這樣服裝不整出現在外賓面前的話,我建議你們籃球隊早上取消練習。」

「不敢了!我們下次會提早結束練球!」大個子李宗睿是本屆籃球隊的隊長,他發現大事不妙,立刻立正站好,行個軍禮。

「嗯。」

結束訓話之際,突然,旁邊傳來噗哧一聲輕笑。

笑聲不大,不過已經成功地引起所有人的注出息力,大家都很詫異地往發聲處看過去。

到底誰膽子這麼大,敢在這裡、項主任面前,發出如此輕蔑的笑聲?

走廊上另一邊站著的是何孟聲,俊秀的臉上罕見地帶著一絲尷尬,顯然不是他。

何孟聲身旁,則是剛剛才以風趣的言談、穩健的颱風征服全校一千多名師生的來賓——何岱嵐議員。

「我還以為來到軍閥治國的時代了。」何岱嵐忍不住笑,她絲毫不懼項名海的冰冷眼光,調皮地學著李宗睿的手法,舉手行禮:「報告將軍!小的不敢了!」

旁邊一群男孩都被逗得哈哈大笑起來,當然——除了那個臉色愈來愈冷的「將軍」以外。

「各位,鍾已經打過了,請進教室準備上課吧。」項名海沒有動氣,只是視而不見。他眼光掃過,剛剛還破口大笑的男孩子們全部用力吞日笑意,一下子便做鳥獸散,逃得乾乾淨淨。

吵雜的走廊頓時清靜下來,只剩兩人安靜相對。路過的老師們紛紛投以好奇的視線。何孟聲則是站在一旁,有些焦急地看看主任,又看看何岱嵐。

「你不用回教室上課嗎?」項名海看他一眼。

「我……要送何議員出去。」

「我來送。你回去上課。」

項名海此言一出,另外兩人都瞪著他,好像他剛剛說了什麼外星話一樣。

眼看項主任如此堅持,毫無轉圜餘地,何孟聲只能不安地目送高大的主任一揮手,做個客氣但不容質疑的送客手勢,準備護送何岱嵐往校門方向走。

「你快去上課吧,不然,小心將軍砍你的頭哦!」何岱嵐還回頭開玩笑,渾然不覺身旁男子臉色有多凝重。

「就叫你少開玩笑……」何孟聲在後面懊惱地歎氣。

「你姑姑跟你……長得有點像耶。看起來她滿疼你的喔。」冷不防旁邊又有人插嘴。爽朗嗓音一副自來熟的樣子,讓何孟聲還沒回頭,就先冷冷哼了一聲。

早就警告小姑姑不要亂開玩笑,結果,在全體師生面前,她硬是要拿他小時候的饃事出來講,逗得大家哄堂大笑,一向淡然自若的他,也毫無招架之力地露出微微的窘態。

如果可以,何孟聲打算一輩子都不要回想剛剛那場周會演講!

偏偏是哪個沒神經的,看不懂他臉色陰寒,還過來裝熟!

冷眼一瞟,旁邊柱子似的杵了個高頭大馬、一身運動衣褲、襯衫制服皺巴巴掛在身上的野人 正是剛剛才消失,不知道為什麼又繞回頭的李宗睿。

「你姑姑滿有膽量的,看到項主任的臉還敢開玩笑,真厲害。」李宗睿仰頭灌了口礦泉水,伸手抹了一下從嘴角滴落的水珠,一面閒閒說。

何孟聲還是斜睨著他,嘴角揚起似笑非笑的嘲諷弧度,不搭腔。

這兩個風雲人物一文一武,對彼此都有耳聞,卻從來不認識。李宗睿是天生愛熱鬧的個性,好幾次要跟何孟聲講話的熱情,都被他帶點嘲意的沉默給打冷,李宗睿也不記仇,頂多聳聳肩。

眼看搭訕的話又要落空,濃眉大眼的李宗睿有點尷尬地沒話找話:「大概你姑姑……看你看習慣了,就不怕這種鐵面了吧!」

「我有那麼可怕嗎?」

破天荒第一遭,何孟聲有了回應,他還是那個似笑非笑的表情,冷冷睨人一眼,然後沒招呼也沒預警地,轉身就走,留下一個嚇了一大跳的李宗睿愣在當場,目瞪口呆。

「你……他……」人都走遠了,李宗睿才猛然抓住旁邊籃球隊的隊友,猛力搖晃:「你看到沒!他……何孟聲剛剛講話了,」

「隊長,你頭殼壞去喔?」只是回頭來拿剛剛鳥獸散時來不及帶走的球袋,無辜隊友被搖晃得差點跌倒:「何孟聲又不是啞巴,他當然會講話!」

「對啊,我幹嘛這麼激動?」李宗睿聞言點頭,有力雙手一放,隊友踉蹌了好幾步才站穩。李宗睿還在自言自語:「這有什麼好驚訝的?」


送到校門日,項名海冷硬的臉龐,還是完全沒有一絲可親的氣息。他的下巴線條繃得緊緊,整個人散發出不怒自威的氣勢。

不過旁邊個頭嬌小的何岱嵐可不怕,她一路很熱情地與經過的老師或學生們打招呼,笑容可掬,親切和氣,跟身旁一尊門神似的項名海形成強烈對比。

「何議員,下次歡迎你再來本校演講!」在校門口還遇上教務主任,那位年高德劭的主任笑盈盈地客套邀請著。

「謝謝,有空我一定來!」何岱嵐漾開燦爛笑容,用那席捲數萬張選票的無敵親和力回應老主任:「我們孟聲在這裡,要請老師、主任們多多關心了!」

「何孟聲這孩子,很優秀、很不錯啊—。」老主任眉毛揚得高高的,絲毫不受旁邊項名海臉色的影響,繼續和何岱嵐寒暄個沒完:「成績好,各項比賽都很傑出,以後也是優秀的人才啦!」

「孟聲就是孤僻一點,不太愛講話,主任你們要多包涵。」何岱嵐溜了一眼身旁一直一言不發、頻頻看表的冷面男子:「項主任趕時間嗎?」

「我是怕何議員你趕時間。」項名海不動聲色地反將一軍:「你公務繁忙,別被我們耽擱了。」

「說得對,說得對。」教務主任這才恍然大悟,與何岱嵐握了手之後,匆忙要告退:「我這堂也有課,先走了,何議員你慢走啊工」

「我的公務還不算太忙,倒是項主任,好像迫不及待要送客呢。」何岱嵐對著教務主任揮揮手,回眸一笑,靈動的大眼睛坦率直視那張甚無表情的臉。

項名海沒承認也沒否認,只是挑了挑眉,然後移開視線,四下掃了一圈。

「何議員的座車,停在哪裡?」他不動聲色地第五十次暗示她該離開了。

「就在那邊呀。」何岱嵐伸手一指。

項名海濃眉又是一挑。

何岱嵐手指之處,是門前訪客停車位沒錯,不過停車位上空空如也,根本沒有轎車的蹤影。

他回頭,面無表情地看她一眼。

玉手還是很堅持地指著同一個方向。

順著她指點的位置再轉頭去看,項名海這次找到了,停車位旁孤零零地停了一輛有些老舊的小綿羊摩托車,上面還掛著一個粉紅色的安全帽。

項名海的視線從摩托車移到安全帽,再移日她的玉手,順著回到她臉上。

那張不過巴掌大的臉蛋上,眼睛睜得大大的,表情很無辜。

「你不會是騎那輛摩托車來的吧?」項名海盯著她,一個字一個字問。

「就是呀!」大方承認,笑容燦爛:「你別看它舊,爬起山來可是老當益壯哦,我早上騎上山來的時候,一點問題都沒有!」

看著那毫無芥蒂的笑臉,項名海莫名其妙覺得有股氣堵在喉頭。

他敢發誓,這位小姐正在耍他。那雙睜大的眼眸中,有閃動的戲謔調皮光芒,雖然幽微,可是他看得一清二楚。

這個女人……以為耍著他玩,很有趣嗎?

他沒有這個美國時間讓她浪費。

「那請何小姐騎下山時小心。今天謝謝你的演講。再見。」項名海制式地道謝,穿著一絲不苟黑西裝的修長身軀略略傾身致意。

何岱嵐又是嫣然一笑,一點都不介出息的樣子。她走向自己的摩托車,把背包塞進座椅下的儲藏格,「碰」地一聲合上,然後跨上機車,開始戴安全帽。

看著她熟練地發動摩托車,項名海自覺已經功德圓滿,退了一步,轉身準備回辦公室。

「項主任。」清脆的女聲從安全帽底下揚起。

項名海詫異地回頭。只見那上面還印有Hello Kitty圖樣的粉紅色安全帽底下,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正含著笑、閃爍有些調皮的光芒盯著他,好像在打量、研究什麼似的。

項名海的腦海馬上響起了警訊。

學生們要搗蛋前,都是這樣的眼神。

她在打什麼鬼主意?

「可以請教一個問題嗎?」果然,何岱嵐就是沒打算這麼簡單走人,她笑嘻嘻地問。

項名海揚起眉,沒說話,用詢問的眼神當回應。

「我有點好奇……」安全帽底下飄出來的話聲好像也問著笑出息,她努力正經八百地問:「你喉頭扣子扣得那麼緊,加上還有領帶綁住,這樣一整天下來,會不會有窒息的感覺?」

這是什麼問題!!

何岱嵐看著他聽了之後,那張始終沒什麼表情的臉上,開始浮現詫異而不可置信的波動,就忍不住想大笑!

從第一眼看到項名海,她就決定!這人實在老成古板得不切實際,全身上下除了黑跟白沒有別的顏色,短髮整整齊齊沒有一根雜亂,西裝更是好像剛燙過一樣連點折痕都沒有,怎麼會有這樣一絲不苟到可怕的人?簡直是個假人!

她就是忍不住要撩撥這種人!

就像自己那個才不過十七歲,就老成得要命的侄子何孟聲,也常常是她尋開心的對象……

「不會。」沒想到問題雖然荒謬,項名海還是冷著臉思考了幾秒鐘,然後,極認真地回答。

天啊!何岱嵐在心裡哀號一聲。這人真的沒救了!

「真的不會?我都替你覺得很窒息、透不過氣來了。」何岱嵐猛搖頭,大聲歎了一口氣:「真佩服你!」

說完,她催了油門,讓摩托車靈活地載著她揚長而去。還舉手對身後的項名海揮了揮,很瀟灑地道別。

「後會有期,有空來我們服務處走走!」她最後拋下這一句。

項名海在校門口佇立了一會兒,目送她離去後,才轉身緩步走進校園。

一面走,他一面下意識地伸手摸了摸領口。絲領帶打著漂亮而嚴整的溫莎結,漿得挺硬的白襯衫牢牢圍著他的頸子。

會不會覺得窒息……

這是個什麼怪問題?

這又是個怎樣的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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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的要穿那樣出門?」

年輕的嗓音帶點剛起床的沙啞,問話迴盪在安靜的客廳裡。

客廳光線不算充足,沉沉的檀木傢俱與暗色地毯讓氣氛更端凝。牆上掛滿了匾額,各式各樣的沙金字體嵌出「為民喉舌」、「功在鄉里」等頌語,一樣也是帶點年紀、淡淡而略蒙塵地,顯示這家人長年獻身地方政壇的功績。

除了最旁邊角落,一塊嶄新的、上書「少年有成」的匾額以外。

農曆過年期間,各行各業都放假了,當然學校也不例外。

正在享受逍遙寒假的學生,一睡就睡到快中午,惺忪慵懶地下樓來,便看見自己的姑姑打扮得喜氣洋洋,一身應景大紅短棉襖,手上還拿著一大疊紅包,要準備出門。

「少爺,你終於起床了。」何岱嵐忙著找鑰匙、找皮包,滿客廳走來走去,沒空去管何孟聲的調侃。

「穿得真像媒婆。」何孟聲索性趴在樓梯木質扶手上,居高臨下,繼續取笑自己的姑姑:「你是要去拍古裝片嗎?我不知道現在還有人做這種衣服賣。是不是特別訂做的?」

「當然是訂做的,你以為這種。俗擱有力。的衣服,到處都買得到嗎?」何岱嵐找到了鑰匙,叮叮噹噹地串在手指上繞,抬頭對侄子說!「喂,你今天沒事對不對?要不要陪我去拜年?」

「免了,謝謝。按照規定,學生不得參與政治活動。」何孟聲還是懶洋洋趴在扶手上,百無聊賴地拒絕。

「這是哪裡的規定?正理一局級中學的?還是你們那個鐵面項主任的?」何岱嵐充滿活力的臉上,揚起笑意。

「不是,是我們何家的規矩。」何盂聲挑了挑眉。「姑,你看項主任……很不順眼?從上次演講回來,你就一直取笑他。」

何岱嵐的笑意更濃了,她靈活的大眼睛轉了轉:「不順眼倒還好,我只是覺得嘛……天啊,他根本像個假人一樣!太超現實了!」

何孟聲聳聳肩,對這話題不是很有興趣,他眼光開始游移,往餐桌掃:「有沒有什麼可以吃的?我餓了。大家都到哪去了?」

「你爸昨晚吃過飯就回家了,歐巴桑今天放假,中午只有昨天年夜飯的剩菜,你自己處理。」何岱嵐看了看時鐘:「我不能跟你聊了,下午還有三個裡的里長那邊要去拜訪,然後要去跟黨書記拜年,如果沒有拖太晚,還要去議長那邊一下……你記得喂小開吃飯,它從剛剛就哀到現在,我沒時間管它。」

「只黑色拉布拉多犬一聽到關鍵字」小開吃飯「,就立刻從陽台衝進來,喘吁吁地纏在河岱嵐腳邊直繞。何岱嵐被纏得受不了,嬌斥:」小開!你不要吵我!叫哥哥餵你!「

「小開來!」何孟聲伸手招招,大狗立刻興奮地衝上樓梯,熱情地撲上去猛舔個不停,被何孟聲一巴掌推開:「吵死了,坐下!」

大狗果然乖乖在旁邊坐下。何岱嵐得空趕著出門。臨走前回頭要叮嚀什麼,卻看見自己侄子正摸著小開的頭,怔怔地望著。

一人一狗坐在樓梯上安靜相對,畫面有點荒謬。

何岱嵐忍不住出聲:「孟聲,你看什麼?小開有什麼不對?」

何孟聲還是靜靜地看著愛犬用無辜而黑亮的眼睛,充滿興奮和期待地直望著主人,期待主人給它東西吃,或是拍拍它,或帶它出去玩。

「怎麼會有這麼蠢的東西……」何孟聲喃喃自語。

「你期待狗有多聰明?」何岱嵐拉開門,決定不去管這個陰陽怪氣的侄子:「你記得吃中飯啊!我晚上就回來。」

「知道了。」何孟聲隨口應了,還是直盯著大狗看。小開坐不住,忍不住抓抓地板,把光亮的木頭抓出幾道痕跡。

「我不是說你蠢,我是說,那個眼神很像你的人,很蠢……唉,怎麼會這麼像啊?」何盂聲秀氣的唇彎起輕笑的弧度,對著愛犬說著沒人能懂的話。

那個人……在球場上橫衝直撞,驍勇無敵的戰將……眼神就是這樣無辜……

每次在走廊上或禮堂裡遇到了,那雙烏黑有神的眼睛,總是好像看到什麼稀奇古怪的事物一樣,瞪得大大的。要是自己高興了,跟他隨便打個招呼,他就訝異得像是被流星打到一樣,大驚小怪的。

屢試不爽啊……

修長的手指在黑亮的毛上溫緩順著,年輕的主人逸出輕笑。

何岱嵐當然沒有看到這一幕。她忙著要出門做例行的政治性拜會。身為地方民意代表,勤跑基層是最有效的固票方式。

年節時分,她已經每天從早到晚拜會、拜年了,晚上回家還要用電話跟地方父老或親朋好友問候、聯絡,饒是她一向精神奕奕,也累得喉嚨沙啞,睡前都得用枇杷膏亡羊補牢一下。

不只是拜訪、發發紅包而已。地方民代簡直像是管家婆一樣,什麼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要管,雖不到有求必應,但能力所及,是絕對要幫忙到底的。

一趟拜年下來,何岱嵐的記事本上已經又寫滿了密密麻麻的雜事。大至土地用途變更、政黨配票,小到王里長的弟弟的三媳婦生了男娃娃得送禮,統統都得記下來,做出適當因應措施。

「有空再來泡茶啊!」里長送出門來,熱情地握著何岱嵐的手猛搖。對待這位從小看著長大的年輕議員,總是親切得像對待自己的孫女:「阿嵐啊,工作打拼,身體也要顧!你哥哥有沒有好一點?我過兩天燉隻雞送去給他進個補好了。」

「阿涼伯,不要這麼客氣啦。」何岱嵐爽朗回應,年輕臉蛋上漾著健康光彩:「我身體很好,謝謝你關心。我哥還在休養啦,你煮東西去他又不能吃,不用麻煩,我會跟他說你很關心他的!」

里長歎口氣,搖搖頭。曬得黑黑、滿是皺紋的臉上露出惋惜的表情:「你哥就是應酬太多,才會年紀輕輕就搞成這樣……」

何岱嵐還要反過來安慰老人家:「醫生說壞的部份都割掉了,現在只要好好休息,應該就沒事了。你別擔心。」

「對啊!好好休息,身體養好一點,下一任再出來選!我們一定還是會支持他的啦,你叫他放心!就說阿涼伯講的!」

「我知道,我知道。」何岱嵐努力想脫身:「那阿涼伯,你也保重身體,我要

走了喔!「

一老一少還在十八相送,巷口已經轉進來一輛黑色大轎車。巨大的車體把狹窄巷子口擋住了,連轉彎都有點困難。

轎車來到他們面前停下,一個戴著墨鏡、嘴嚼檳榔的矮壯男子下車。他對著兩人揚手招呼,手腕上粗金練閃閃發光。

「何小姐,何大議員,真是剛好,你也來看阿涼伯?」男子咧開嚼著檳榔、又黑又紅的大嘴,邪笑:「上次講的事情,不知道要不要解決一下?從你哥哥那時候拖到現在,也夠久的了。」

何岱嵐臉色有點僵住,她看看手錶,猶豫著。

「還是要我去拜訪一下你那個得胃癌的大哥何岱峰何前議員?」男子一手撐在車門邊,歪頭「噗」地一聲吐口紅灩灩的檳榔汁,一面說。

沉吟片刻,何岱嵐秀眉一鎖,毅然決定:「好,那就今天解決吧。」


迷路了!

剛剛奉父命去一位長輩家拜年,回程,卻不知道哪裡轉錯了彎,項名海握著方向盤,濃眉微鎖,愈開愈覺得不對勁。

這分明是往山上去,一點也不像要回到塵囂中的感覺。

兩旁的景色愈來愈「清新可喜」,駕駛者的臉色就愈來愈嚴肅。偏偏路愈走愈小,連可以回轉的地方都看不到,項名海只能沿著山路慢慢開,一面尋思:到底是在哪裡轉錯彎了?這一帶,自己到底有沒有來過?再開下去,會開到哪裡?

他其實鮮少有迷路的經驗。

做事一絲不苟的他,很習慣把所有情況都保持在自己能力控制的範圍之內。沒有脫序、沒有混亂,把未知因素降到最低,一切以規律有序為最高指導原則,不論公私生活都一樣。

「這到底是哪裡啊?」轉過一個彎,出現一整片長滿雜樹雜草,簡直像是荒郊山野的景色,項名海忍不住喃喃自語起來。

他很確定自己離台北市區還不算太遠,山的另一邊明明還有著豪宅林立,他才剛從其中一棟裡出來。到底為什麼會在一個,或不只一個的小小錯誤之後,來到這樣荒涼的地方?

把車速減慢,項名海在路邊停下。前後看看,確定都沒有來車,他決定在這裡設法回轉,懸崖勒馬,循原路回去。

因為展目望去,再繼續開,荒涼的景色也沒有改變的趨勢。

鮮少表情的臉,其實有著俊秀而帶著書卷氣的五官輪廓。但是那雙總是微蹙的濃眉與嚴肅的神色,讓他看起來少年老成,不苟言笑。就像此刻,已經迷路了好一陣子,他依然完全沒有慌張或煩躁的樣子,只是沉靜地觀察,然後做決定。

沒想到右手才放到排檔桿上,一換檔,還沒踩油門,對面車道就迎面出現了一輛黑色的轎車。

山路狹窄,一邊還是不淺的山溝,兩車相對,要會車都有些困難,更何況是大轉?項名海有點吃驚,不過立刻踩下煞車,靜止在當地不動,等著那輛來車從旁邊經過。

不過說也奇怪,不知哪裡冒出來的黑色轎車疾駛到他前面不遠,大約二十公尺的地方,也停下來了。

然後,有人下車。

在這個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山路上停車,就已經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車上的人還下來,那就更奇怪了。

最詭異的是……

項名海皺緊了眉,看著從車上下來的幾個人。

三個中年男人,身材都不高,但很粗壯。冷天裡只穿著花襯衫和寬褲腳的西裝

褲,底下是拖鞋。從駕駛座下來的,還毫不客氣地呸一聲吐出檳榔汁,地上立刻觸目驚心地出現一攤血紅。

絕非善類。項名海第一個反應便是如此。

然後,更讓人驚訝的是,車子另一邊下來了一個大紅身影。

喜氣洋洋的棉襖,還鑲著毛毛的領子,襯托出身材的嬌小窈窕,雖然一頭短髮,但絕對是個年輕女子。

這樣一行四個人,組合實在怪異,加上出現在這荒郊野外……

紅棉襖小姐被三個大男人團團圍住,不知在談論什麼。小姐邊說還邊揮舞玉手,手勢愈來愈大,比劃著。站她對面那個嚼著檳榔的男人,也很激動的樣子,粗著脖子好像在大聲駁斥。

嬌小女子毫無懼意,面對粗壯的男人,依然力爭著,連坐在車裡的項名海,都似乎可以感受到她輻射出的活力與自信。

這個感覺,怎麼……好像有點熟悉?

正在考慮要不要繼續往前開,還是試著掉頭的項名海,心底有個小小聲音不斷干擾他。

他們看起來像在吵架,不過也有可能只是在討論事情。

如果那些看來像流氓的男人,要對那孤身女子不軌呢?

可是,一個女生跟三個流氓一起到這荒郊野外,自己也太不小心了吧。

萬一她是被迫的呢?

想著想著,一向果斷的項名海居然也遲疑了。他雙手握著方向盤,又猶豫地把目光投向那詭異的四個人身上。

兩個站在旁邊的,閒閒抽起菸來。那個吃檳榔的又忿怒而激動地吐了口檳榔汁,繼續誇張地揮著手,用力比劃著一整片荒山,看起來很生氣。

紅棉襖小姐呢,則是把手臂盤在胸前,略抬下巴,偶爾還搖搖頭……然後,似

乎被旁邊兩支煙槍嗆得難受—轉頭咳嗽。

她一轉頭,項名海就大吃一驚!

瞬間瞪大細長優美的眼,握著方向盤的雙手緊了緊。

那張臉很眼熟。他絕對沒有看錯。

不就是……前一陣子才見過面的,何岱嵐議員嗎?

眼看那個流氓模樣的男人愈來愈生氣,還一手指著遠方,另一隻粗手抓住何岱嵐的手臂,好像要拖著她走一樣。見狀,項名海胸口一緊,完全沒有時間細想,熄了火便開門下車。

「我不是不相信,可是……」

何岱嵐徒勞的解釋話聲,在眼角餘光瞄到趨近的身影時,戛然中止。

四個人都訝異地抬頭望著來人——那名身材修長,面無表情的男子。

「你怎麼會在這裡?」何岱嵐詫異得下巴都快掉下來。

那個嚼檳榔的兄弟上下打量一下西裝熨貼整齊,堪稱玉樹臨風,表情卻很嚴肅的陌生男人,有點敵意地也問:「你哪位?有什麼事?」

「沒事。只是剛好路過,看到何小姐,來打個招呼。」項名海平穩地說,有神的眼睛直視著何岱嵐。

沒事吧?他的眼神在問。

這個男人的眼神會說話。他自己知道嗎?

突如其來的思緒,讓何岱嵐忍不住想笑。她幾乎可以確定項名海是不自覺的。

同時,她也被他淡然嚴肅的表情中,散發出的關心氣氛給微微感動。

他……雖然像塊石頭,又冷又硬,可是……

「何小姐,你朋友嗎?」檳榔兄一問之下,看見何岱嵐點頭,本來斜斜瞄過來的不友善視線馬上轉變了。不但正眼相看,笑容滿面,還轉頭斥責旁邊的兄弟:「何小姐的朋友,還不招呼一下!站在那裡幹什麼!」

一左一右兩位長得也很「道上弟兄」模樣的,聞言,趕快一個掏檳榔一個掏香煙,慇勤遞到項名海面前。

項名海搖了搖頭,被這樣的轉變弄得有點困惑,他又往何岱嵐投去一眼。

何岱嵐笑得正燦爛,臉蛋被棉襖一映襯,更是紅撲撲的。她爽朗地對檳榔兄介紹:「王桑,這是正理的訓導主任啦!」

「主任你好。」檳榔兄哈腰又握手,嗓門很大地稱讚起來:「這麼年輕就當訓導主任喔?企理,好學校啊,好學校!主任過年出來玩啊?怎麼會在這裡遇到,這麼剛好!等一下要不要過去我的土雞城喝一杯,就在前面不遠而已!」

「人家項主任要開車,不能喝啦。」何岱嵐笑著來攔,解救已經一頭霧水的項主任。她看了看表,熟絡地對檳榔兄說:「王桑,你的事情喔,我會幫你幫到底,你放心。不過我現在還要過去我們黨書記那邊,跟人家約四點,被你拉到這裡來看地,都已經遲到一個小時了,再不去的話,黨書記會去報警!」

「那……那叫阿城載你下山好了,先帶我們回去土雞城,然後就回頭送……」

「沒關係,如果順路的話,我搭項主任的便車好了。」何岱嵐爽快地說,明亮的眼睛盯著還在狀況外的項名海,微笑追問:「可以嗎?項主任,你是要下山,往市區的方向,對吧?」

項名海點了點頭。

「那好,那就這樣,今天謝謝你啊,一切就拜託了。」檳榔兄黝黑的臉上堆滿殷切笑意,向何岱嵐彎腰鞠躬好幾次,才依依不捨地放他們離開。

回到車上,兩位兄弟儼如交通警察一樣,幫忙指揮項名海倒車、回轉。最後,三位黑道似的人物對著他們的車還猛揮手,很熱情地送他們離開。

眼角餘光不斷感應到身旁女子微微的笑意,項名海一肚子疑問,還有滿腔「莫名其妙」的感受,都不知從何說起。

「你怎麼會剛好在這邊啊?」還是何岱嵐健談,她本來就是自來熟的個性,老

朋友似的開口就問:「是剛去玩回來嗎?一個人爬山?真好興致。」

「我不是……」話才出口,突然想到這樣下去一定得承認自己迷路了,項名海趕快清清喉嚨,轉移話題:「你才怎麼會在那裡?荒山野外的,還跟幾個大男人一起,要是發生什麼事情,你怎麼辦?」

「哦!」原來那個好像要替天行道的表情是這樣來的,何岱嵐恍然大悟:「你以為他們是壞人?」

何岱嵐已經噗哧一聲笑出來了。不過項名海心情沒有這麼好,兩道濃眉又蹙了起來,認真地訓誡:「也許你覺得很好笑。不過,我看不出來有什麼好笑。一個單身女子,為什麼不小心一點?」

「項主任,你誤會了。」何岱嵐忍住笑,沒有被他正經八百的訓話給嚇住。她對著一臉嚴肅,專注開車的男人解釋:「那幾位只是有點土地重劃的事情要找我幫忙,問題已經拖好幾年了,我之前一直抽不出時間,今天遇到了,就跟他們上山來看看。只是這樣。王桑看起來很凶,可是是個老實人啦!我知道他的外表滿容易讓人誤會,可是人真的滿好的!」

項名海還是鎖著眉。「我看你們好像在爭吵。」

「啊,王桑就是這樣,脾氣有點急,嗓門又滿大的。他那塊地的問題有點棘手,我跟他解釋,他聽不太進去。」何岱嵐輕鬆地說,隨即熟練地指導項名海:「喂喂,先生,這裡要轉彎啊!你不是要下山嗎?」

被她理所當然的指揮語氣給弄得有點不高興,項名海索性閉嘴。

「不過還是謝謝你讓我搭便車。麻煩你了。」善於察言觀色的何岱嵐又補了一句,順便附送一個愉悅的笑臉,才讓項名海緊鎖的眉放鬆了。

之後便是沉默。一路上兩人都找不出什麼話題繼續閒聊,加上本來就不熟,項名海又不是多話的人,遂安靜開車。

直到接近市區了,項名海才突然冒出一句沉冷問話:「黨書記家住哪裡?」

問了好像等於沒問,因為等了一會兒,都沒有等到回應。

「要送你到哪裡……」趁著紅燈停下來,項名海轉頭過去又問一次,有點奇怪為什麼身旁這位小姐完全沒有動靜。

而一轉頭,項名海就住口了。

因為……何岱嵐沒反應的原因是,她睡著了。

詫異之後,是一股啼笑皆非的感受湧上來。

雖然才見兩次面,但印象深刻。那麼精靈伶俐的一個人,總是精神奕奕的,個子小小卻中氣十足的女子,此刻卻安安靜靜睡得跟個小孩一樣,頭歪靠在車窗上,細發披在兩頰,加上毛茸茸的領子,整張臉幾乎都被蓋住,看不清楚眉眼。

這又是今天的一個大脫序,當場項名海腦中一片茫然。

這……是要怎麼辦呢?

搖醒她嗎?叫她嗎?還是,讓她睡?

大腦還在運轉思考,手腳卻好像有自己的意志一樣,放慢車速,小心切換車道,把車開到路邊停下。

這個女人真是奇怪,居然這麼大刺剌的,在一個不算熟識的男人車上,就這樣睡著了!她一點都不會覺得尷尬或不好意思嗎?

車子裡一片寂靜,只有外面馬路上掠過的車聲。大過年的,店家都關門,也沒有上班的人群,快進市區的街道有些冷清。

雖說如此,因為是臨時停車,又是黃線區,一向循規蹈矩的項名海還是有點不太自在。他板著臉在駕駛座上安靜坐了大約十分鐘。幾次覷向身旁客人,她都沒有要醒來的樣子,睡得正熟。

終於,項名海決定已經夠久了。

叩叩叩。

長指屈起,堅定地敲著前擋風玻璃。

動也不動,沒反應。

叩叩叩。叩叩叩。

敲擊聲規律而一板一眼,卻很堅決,一定要吵到她有反應為止。

「嗯……」終於有點動靜了,埋在長長毛毛的兔毛領子底下,小臉皺了起來,然後話聲模糊不清地逸出:「然後到忠孝東路……」

「我們就在忠孝束路上。你要到幾段?」

低沉的男性嗓音響起,何岱嵐赫然驚醒。她睜開眼睛,好像被電到一樣猛然坐直,不可置信地瞪著項名海,整整三十秒,沒辦法有任何動作與言語反應,只是猛眨著眼睛。

「忠孝東路幾段?」項名海又追問,活像個盡責的司機。

二……三段。「好不容易回神,明眸中的迷惘盡去,恢復清朗神采,卻也抑遏不住漸漸湧上來的尷尬熱潮,從耳根子開始燒起來。

自己……居然在車上睡著了!

項名海沒有多說,重新發動車子上路。

這情況實在令人不自在。何岱嵐坐立不安,變換了好幾個坐姿,都無法擺脫那種尷尬的感覺。

真是陌生。在地方政治世家長大,自己又擔任民代,她被訓練得跟各路牛鬼蛇神都能嫻熟應對,自在相處。

偏偏此刻,身旁坐了一個輪廓如石雕、神態也像石雕一樣剛毅的男子,居然讓她的舌頭突然不靈光,腦筋也空白了好長一段時間。

怎麼會睡著了呢?最近過年期間是特別忙沒錯,可是……

「呃,我……我睡了多久?」沒話找話,為了打破車內安靜到有壓迫感的空氣,何岱嵐只好隨便找了個問題充數。

「不知道。」回答還是那樣硬梆梆的,視線專注地盯著前方,心無旁騖。

太難接了!這個男人從來不知道什麼叫客套兩句嗎?

「那現在是幾點了……」她索性不理他,自顧自地在棉襖口袋裡翻找出手機,準備聯絡,然後突然爆出一聲驚呼:「天啊!」

「怎麼了?」再冷靜的人也被嚇了一跳,駕駛瞄著大驚失色的乘客。

「我的手機……我的手機沒電了!」何岱嵐的驚恐不像是裝出來的,她瞪大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對著手機喃喃自語:「難怪下午以後都沒有電話進來,完了完了完了,我完了。」

她大概講了有二十次的「完了」,項名海終於聽不下去,宣告放棄:「你很急著用的話,拿我的打吧。在你前面的格子裡。打開就看得到。」

她小姐還用那種「幹嘛不早點拿出來」的眼神看他一眼。毫不客氣地伸手就去找手機:「謝謝,我用一下就好,等一下給你零錢。」

「沒關係,反正我不常用。」這不是客套話,而是實情。

「看得出來。」何岱嵐握著手機思考片刻,然後一面撥號,一面嘀咕。

「哦?怎麼說?」項名海無法解釋自己的疑惑,脫口而出便反問。他一向不是喜歡追問的人,只是……這位何小姐的反應,實在常常出他的意料之外……

「你平常都把手機丟在車上,不隨身攜帶的吧?搞不好,還常常忘記自己有手機,對不對?」觀察力敏銳的何岱嵐把話機放在耳邊,等候對方接聽時,閒閒解答他的疑惑:「要不然你下午在山裡迷路的時候,怎麼沒有打電話問人方向?」

「你為什麼會知道……」

何岱嵐被他臉上浮現的訝異與尷尬給逗笑了。看一個八風吹不動的嚴肅男子產生這樣的表情,實在很有趣。

不過她沒時間多說,只是擺擺玉手,示意他安靜:「喂,孟聲……我是誰?我是你姑姑啦,笨蛋。你幫我打幾個電話,我現在沒辦法多講。先打給黨書記,電話在桌上的通訊錄有。說我來不及過去,明天再去拜訪。然後是議長……喔,他打過

電話來問?也一樣,說我明天會去。好,就這樣,你不用等我,餓了就先吃。「

清脆俐落的話聲結束,車廂內又落回安靜。

「原來你是要打給何孟聲?」項名海努力想擺脫迷路被識破的尷尬,破天荒地找了個拙劣的話題問,不過語氣還是那樣冷冷硬硬的。

「我的助理在放年假。何況,打給他可以一次解決好幾件事。不過項主任你不用擔心,我們家不會讓小孩子參與政治活動,至少會讓他專心念完高中,保證是個守規矩的好學生到畢業。」何岱嵐有點誤會了,她笑著保證,眼眸閃亮,卻透著一絲防衛與謹慎。

「我不是……」本來想解釋的項名海,又閉上了嘴。他對何孟聲這個學生當然有信心,要是每個學生都像他這麼品學兼優的話,訓導主任就很好當了。他哪裡會擔心什麼!

而何岱嵐那明顯有些戒備的態度,讓他很快領悟:不要隨便過問他們的家事。

所以他選擇閉上嘴,這是面對口齒伶俐的人時,最安全的方法。

車行依然平穩,車內……又落入了沉默。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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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2-24 00:09:07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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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下了一天的春雨,到處都盈滿溫暖的潮意。

在正理高中,週三下午的課只上到第五節。第六節是班會,第七節課外活動,所以有個說法叫小週末。

課外活動,是這所管理嚴格的男子高中少數能夠讓學生脫離沉重功課壓力,好好享受一下青春的時刻。

偏偏天氣不好,除了足球隊可以冒雨在泥漿中練球之外,其它運動社團全部叫停,讓這些精力充沛又無處發洩的熱血少年們抱怨連連,叫苦連夭。

室外不行,只能移師室內。大禮堂中,椅子已經移開,擠進了上百名無處可去的運動社團成員,各據一角,只能做做拉筋等熱身運動。偌大的禮堂,蒸騰著汗意和熱氣,笑語喧嘩,十分熱鬧。

正在進行例行性巡堂的訓導主任項名海,依然是一身整齊到驚人的深色西裝,表情沉穩嚴肅,緩步走過禮堂。

他一雙細長卻有神的眼靜靜掃過那些喧嘩笑鬧著的學生們,英眉略皺,渾身散發的氣勢,讓學生們立刻感應到主任不太贊同的態度,笑語聲暫時收斂了些。

一屋子服裝不整、精力過剩的年輕男生,根本就是麻煩的代名詞。

「不要對著牆壁打。」項名海穿過蠢蠢欲動的網球隊員群集處,冷冷拋下一句,球員們手上蓄勢待發的鮮黃小球當場只能留在球拍上跳動。

「主任好!」排球隊的與籃球隊的隊員分立兩邊,正在對峙,一看到冷面訓導主任大駕光臨,宏亮的問好聲此起彼落,震耳欲聾。

「嗯。」項名海點點頭,表示聽見了。

他正要繼續走過,排球隊的隊長突然竄出來,大著膽子問:「主任,我們可以架網練習嗎?」

項名海瞇起眼,打量一下周圍,沉吟數秒:「人太多了,可能不行。」

「我們會小心,而且只架前場,拉一個網就好?」隊長毫不放鬆,殷殷請求。看著那年輕的眼睛閃閃發亮,充滿期待,項名海雖皺著眉,考慮片刻,還是答應了:「好吧,你們注意一點。體育組的黃組長呢?請他來安排一下場地……」

「唷喝!」隊員們根本來不及聽完,已經爆出興奮的大吼。

他們匆忙要跑去架網,旁邊籃球隊的也爆出怒吼:「不行啦!你們架網了,我們怎麼打全場?」

「誰管你們!主任說可以的!」

「你們不要太過份!」

眼看已經對峙的兩邊又叫起陣來,雙方都是高頭大馬,氣勢驚人,項名海在中間,只覺太陽穴隱隱作痛。

「安靜!」雄渾沉穩的成熟男聲一低吼,小毛頭們果然乖乖都噤聲,只是恨恨地瞪著對方。

「兩隊隊長過來!還有其他要協調場地的,派代表過來,」他迅速下令:「鬧哄哄的幹什麼?都跟我過來黃組長的辦公室!」

其他隊伍都迅速找到隊長,只剩籃球隊,傻大個兒似的隊員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還有人用手肘互推,表情都有點尷尬,推了半天,也沒推出個代表。

「幹什麼推來推去的,李宗睿呢?」項名海看得火起,卻按捺著,細眼一瞄,籃球隊員們依然古古怪怪,而那個全校聞名的隊長李宗睿,也依然不見人影。

「他……」有人小小聲回答:「他好像……在……講台那邊……」

「不要講啦!」

「閉嘴啦!」

一止刻被粗吼聲淹沒。

「人在哪裡?」項名海居高臨下,冷冷問。對於他們有點詭異的態度,開始起了疑心。

抬頭往講台方向眺望,旁邊通往後台的階梯上,果然有看似偷懶的人影,正坐在階梯上閒聊。

一個身材高壯、穿著運動背心短褲的是濃眉大眼的李宗睿;另一個,姿態閒適,靠在扶手邊的是修長文弱的……何孟聲?

這兩位不同班又不同社團,八竿子都不見得打得著的學生,怎麼會湊在一起?

項名海有點驚訝,他不動聲色掉回目光。

眼前湧動的一票籃球隊大個子,看到主任面無表情,又開始緊張。

「李宗睿!李宗睿!」大夥兒豁出去了,回頭猛吼:「李、宗、睿!」

吼聲驚動了聊著天的兩人,李宗睿露出開朗的笑容,和何孟聲不知說了什麼,然後就起身往這邊跑過來。

「幹嘛啦!叫這麼大聲!隊長我還不夠出名嗎?」李宗睿巧克力色的英俊臉龐上洋溢毫無心機的笑容,一過來看到項名海,馬上又立正:「主任好!」

「你們幾個隊長,跟我過來。」項名海看了笑得傻呼呼的李宗睿一眼,眼角餘光又瞥到雙手插在口袋閒閒走過的何孟聲。

他心頭湧起一股古怪的感受,一時之間卻說不上來哪裡古怪。

這群蠢蠢欲動的男孩子已經耐不住,過剩的精力亟待發洩,為了受限的場地而幾乎要打起群架。項名海只好會同體育組的組長,安排了臨時練習的場地分配之後,才步出禮堂。

禮堂門外,雨簷底下,瘦高的何孟聲正站在那裡,雙手依然插在外套口袋,略仰著頭,優閒觀望著雨勢。

「何孟聲,你不是應該在開班聯會嗎?」項名海看了看表。他本來就打算巡完禮堂與社團教室後,要過去班聯會開會的教室,參加會議的後半部,聽他們決議事項並講評的。這是訓導主任的例行公事,也是與學生交流的重要時機。

結果,班聯會的主席居然還站在這裡,一副閒閒沒事的模樣。

「報告主任,是的。」何孟聲低下頭,溫順回答。

不過,項名海發現,他薄唇邊合著一絲笑意。

「那你還在這裡幹什麼?」

何孟聲沒有回答,他繼續低著頭,皮鞋踢了踢旁邊的花盆。

「趕快過去吧!你身為班聯會的主席,怎麼可以任意開會不到?」項名海嚴正訓誡著。

「是,我知道了。」

乖順回答完,何孟聲抬頭微微一笑,隨即轉身,毫不介意地走進綿綿細雨中。

項名海清楚看見,那年輕清秀的臉上,依然有著一抹難解的笑意。以及……照校規理得清爽有精神的短髮下,已經燒紅了的耳根。

從國中以來就是演講、辯論比賽的常勝軍,上台領獎、開會對他來說都是家常便飯的何孟聲,總是氣定神閒的模樣,老師們私下都誇獎他有大將之風的……

現在,是怎麼回事?

項名海又下立息識回首望了一眼禮堂。裡面人聲嘈雜,還伴著籃球落地的碰碰重響,腳步聲急促,不時爆出活力四射的吼聲:「帥!這球漂亮,」

他無法解釋,那股彷彿濕氣一般,逐漸加濃,盤旋腦海的古怪感受。


開春以後的第一張紅色炸彈,是項名海的表妹要出閣。

女方家裡親戚不多,英俊有為的表哥項名海,被強烈要求必須出席撐場面。

正理是名氣極大的貴族學校,才三十歲就擔任訓導主任,這樣優秀的人才,當然一定要在婚禮上露面。

而項名海一到喜宴現場,就恍然大悟為什麼姑姑、姑丈一定要他來了。

孤身來參加的他,被安排在新娘的同學、朋友那一桌旁邊。很明顯地,是要讓他有機會看看,有沒有看得順眼的對象,可以就近介紹、認識。

不過項名海整個晚上都眼觀鼻、鼻觀心,一張俊臉除了親戚過來打招呼時露出過客氣微笑之外,再來都是毫無波動的平平靜靜,目不斜視。

對那些裝扮美麗的年輕女孩,他並沒有太大的興趣。光看她們不停偷笑、眼光瞄來瞄去又不敢跟他多說兩句話的嬌羞模樣,他就提不起勁去主動攀談。

無聊的喜宴,吃到中途,項名海就想離開了,可惜姑姑與姑丈用眼光嚴格掌控著他,害他只能坐在原位,徒望著出口,在心中暗暗歎氣。

望啊望,然後,一個鮮綠色的身影突然躍進他的視線。

真是誇張的色澤,綠色亮緞面的中國風上衣,滾著墨綠的邊,這種天氣穿棉襖當然太熱了,所以樣式是裁成薄薄的單衣。那個鮮艷的色彩與特殊的造型,配上頗有個性的短髮與一雙靈動大眼睛——

可不就是何岱嵐,還有誰會穿這麼奇怪的衣服出席喜宴?

眼看遲到的她,先到主桌與今日主角們致意之後,就開始談笑風生地與各桌客人寒暄,手上很快被塞了個酒杯,在各桌之間穿梭,到處都有人招呼、敬酒。

那抹鮮綠色被燈光一襯煞是顯眼,大概沒有人沒看到她何大議員的出現吧。

一直敬到他們這一桌,她的臉蛋已經淡淡浮起紅暈。濃妝的她在燈光下非常有精神,看見項名海,她明亮大眼閃了閃。

「恭喜,恭喜。吳小姐,你爸爸膝蓋有沒有好一點?幫我跟他問好。盧小姐聽說要調到桃園工作?高昇嘍?先恭喜你……這是哪位?羅小姐?是羅勝先生的……是妹妹啊?你好你好。項主任,來,敬你一杯,我先乾為敬。」

項名海舉杯沾了沾唇,沒有喝。他盯著一口喝掉杯中晶瑩酒液而面不改色的何岱嵐,微微點頭致意。

何岱嵐旋風似的又到下一桌,跟認識的人打招呼了。而項名海身旁,這些細聲細氣的小姐們,低聲交談的內容,馬上聚焦到何岱嵐身上。

「她記性真好,連我哥是羅勝都記得。」

「當議員的記性哪能不好?」回答的人輕笑著,遲疑了幾秒,忍不住還是八卦起來:「哎,我們之前還在猜,她會不會來喝喜酒……」

「為什麼?這邊是她的選區,而且新郎的爸爸,不是聽說跟他們何家的關係滿好的?」

「就是啊。」還是那樣帶著輕笑的回答。不知道為什麼,項名海覺得那口氣有點輕蔑:「我還聽說……那個何議員,以前還跟惠婷的老公……交往過呢。」

「啊?」眾人一陣驚呼,連不小心聽見的項名海都很訝異。

惠婷是他表妹的名字。這麼說起來,何岱嵐……以前跟新郎交往過?

而來參加舊愛的婚禮,態度還能這麼海派大方……

項名海搞不清楚自己是驚訝於她的態度,抑或是……好吧,她這樣的女人交過男朋友,對像還是表妹夫這種乖乖牌男人,這件事也令他很驚訝。

「各位講慢用。」項名海一直忍耐到新娘表妹離席換衣服,準備送客了之後,他自覺今晚功德圓滿,起身告辭。

滿桌愛慕的眼光只敢恭送那修長瀟灑的身影離去,沒有人敢對那張英俊卻毫無表情的冷面多說一句話。

「訓導主任,光想就讓人害怕。」他離席後,身後還有這樣的喟歎出現。

而項名海才走到飯店大廳,便看到那抹鮮明的綠色,出現在他面前不遠處。

「項主任。」何岱嵐剛剛結束旋風式的應酬,酡紅著腮,眼眸閃亮得過份,仰臉看著他走近。

正面相迎,項名海這才突然發現,她身材真的很嬌小,眉額才剛過他的下巴。

這樣纖弱的人兒,為什麼會給人堅強而活力充沛的感覺?

「我沒想到會在這裡看到你。我以為你這種人是不參加交際應酬的。」待他走到面前了,何岱嵐爽朗地開口寒暄。「你是男方還女方的親友?」

「新娘是我表妹。」項名海看她「眼。」是的,我也有親友。不是與世隔絕的怪人。你不必用那種眼光看我。「

何岱嵐噗哧一聲笑出來。「被你發現了。」

這個女人,老是用那種研究怪物的眼光在打量他,以為他不知道嗎?

別的不說,洞悉調皮搗蛋的意圖,這可是他的專長。每天跟一整個學校的青春期男生周旋,更何況這些男生都是聰明伶俐到極點的優秀份子,他一個訓導主任怎麼可能沒有兩把刷子。

兩人面對面站著,何岱嵐還得抬頭才看得見他冷峻的臉龐,一時之間,沒有接續話題,不過也沒有移動腳步,就這樣有些詭異地對立。

他渾身散發著很低調的霸氣,不用講話就讓人畏懼於他的威嚴神色。

不過……他正經八百的困惑模樣,卻出人意料之外的有趣……

何岱嵐大眼一轉,又想戲弄他了。心念一動,她豐潤的紅唇勾起,浮現有些詭異的一絲笑意。

而項名海完全接收到訊息,光看她眼神一變,他腦中立刻警鈴大作,猜到她又想搞怪了!

「你最好別打什麼鬼主意,新郎新娘過來了。」項名海抬眼望向她身後,壓低聲音警告。

果然,何岱嵐立刻恢復正經神色,還堆起熱絡的笑意,轉身向剛剛換好禮服,由白皙端正的新郎攙扶過來、喜氣洋洋的新娘子說:「恭喜恭喜,祝兩位百年好合,早生貴子!」

「謝謝!」嬌美的新娘子笑盈盈地,把喜糖遞給他們:「你們這麼早就要走了嗎?還沒上甜點呢!何議員剛剛喝了不少酒,表哥,你沒喝吧?要把何議員平安送回家喔!」

此言一出,何岱嵐和項名海都是一愣。旁邊新郎一直沒開口,只是點頭稱是,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

「喔,不是,你誤會了。」何岱嵐連忙解釋:「我跟項主任不是一起來的,只是剛好在大廳遇到……」

「沒關係,那也可以『剛好順路』送你啊!」做表妹的笑瞇瞇地說,新郎又用力點頭,恨不得把他們立刻送作堆的樣子。

「我真的不是……」

還待分辯,陸續離席的親友們,已經紛紛往大廳走來。又是照相、又是恭喜、又是招呼的,把他們硬是擠到了人群之外。

「別多講了,我就順路送你吧。」項名海歎口氣。「等一下讓我姑姑、姑丈看

到,他們的話會更多。走吧。「

從二十五歲以來,項名海已經很習慣,只要出現年輕適齡女子,站在他身邊超過三分鐘,家人們就覺得兩人是情侶,而如果還看到項名海跟對方在交談,超過三句話的話,簡直就可以直接預約禮堂準備婚禮了。項名海很清楚這一點,所以才完全沒有戀戰,還反過來勸何岱嵐離開。

何岱嵐望他一眼,理解到他的堅決,又回頭望望那被人群包圍的新人,當場也做了決定。

「好,走吧。」

走出飯店大廳,宜人的涼風吹拂著,讓何岱嵐微醺的腦袋清醒了幾分。

身旁男人有著修長而優雅的身材,一絲不苟的深灰色西裝襯出他獨特的端正氣質。如果臉上表情沒有那麼嚴肅的話,何岱嵐簡直要承認,他其實是個好看到令人難忘的男人。

而他不疾不徐地走在她身邊,只要微偏頭,就可以看見她的頭頂。她低著頭走路,不知道在想什麼,安安靜靜的。

意識到這樣的安靜,讓他突然有點焦躁。不知道她是不是又在打什麼鬼主意,或是在動什麼怪念頭了。印象中,除了睡著時無辜到像個孩子的時刻以外,這個嬌小卻精力充沛的小女人,腦袋好像無時無刻不在運轉,而那張小嘴吐出來的話,往往讓人招架不住。

走著走著,轉過彎,從碧麗堂皇的飯店大門口離開,他們轉進比較安靜的巷道內,往停車場走。何岱嵐突然冒出一句:「新娘子好漂亮。」

「嗯。」項名海不知道她為什麼這樣說,只是應了一聲。

「是你表妹?」何岱嵐抬頭,看他點了點頭,唇際又揚起淺笑:「你們家的人長得都滿好看的。遺傳真好。」

最奇怪的事情發生了。被這樣坦率地誇獎,項名海發現他不但不知道要回答什

麼,而且,他的耳根子突然開始覺得癢癢的,好像有什麼東西在輕輕咬著。

他下意識伸手去揉揉自己的耳垂。

何岱嵐當然不會放過他。她一雙明亮大眼睜得大大的,故作驚訝地指著有點狼狽的項名海:「你……在不好意思嗎?」

細長有神的俊眸一瞇,看她一眼,隨即不太自然地轉開,拒絕回答。

「不是真的吧?你的耳朵紅了耶。」何岱嵐也知道自己很惡劣,可是她就是忍不住要戲弄這個表面風平浪靜,其實很正直、很好欺負的男人:「難道都沒有人講過你長得滿帥的嗎?」

「有。」簡潔回答。

「哦?是誰?」何岱嵐忍著笑,正經追問。

「你。」

此話一出,連何岱嵐也有點尷尬起來。

怎麼如此直接而坦白地當面誇獎一個男人很帥?她再怎麼說,也還是個二十七歲的年輕女子……

眼看她本來就略有酒意的臉蛋上,此刻紅暈又淺淺浮現,襯得她眼眸更亮,芳唇更是紅艷,竟流轉著一股與平日爽利氣質大異其趣的嬌美。項名海突然一窒。

然後,這個略帶羞澀的模樣,雖然只是一瞬間,卻讓他聯想起另一張有幾分神似的臉孔。

屬於一個年輕的男孩……帶著一絲羞澀的詭異微笑,和發紅的耳根……

項名海模糊地意識到,那個神態,一定有些什麼不對。不過,他心念才一動,便硬生生打住,告訴自己,應該是想錯了。

是想錯了嗎……

那個下雨天之後,已經不止一次,在學校裡看見何孟聲跟李宗睿走在一起。李宗睿是住校生,然而何孟聲不是,但是晚自習結束之際,項名海碰見好幾次,這兩

位校內風雲人物一起離開教室大樓。

嚴格說起來,這也不算什麼奇怪的事情。只不過……項名海一直記得,那個下雨天,何孟聲俊秀的臉上,那抹神秘的笑意,和他微紅的耳根。

「何孟聲最近在家……有沒有什麼不一樣?」

項名海的問題脫口而出,何岱嵐一聽,臉上的微笑便僵住,神色有了微妙的轉變,開始戒備:「為什麼這樣問?」

項名海感受到她的警戒,放慢了腳步:「沒什麼,只是隨口問問。」

「你不像是會隨口問問的人。有什麼不對嗎?」不愧是民意代表,一有疑惑,咄咄逼人。何岱嵐絲毫不放鬆,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緊盯著項名海。

「真的沒什麼。只是想瞭解一下學生在學校以外的生活。有沒有按時回家、是不是跟不良份子來往、有沒有交異性朋友之類的。都是例行問題。」

「我們家在這方面很嚴格,年紀還小,怎麼可能讓他這樣。」聽他這樣保證,何岱嵐又稍稍恢復了開玩笑的心情:「他」向都很守規矩啦,朋友也不多的樣子。本來我還擔心他會交一堆女朋友……畢竟他從國小開始,就有好多女生喜歡他,不過幸好,到現在都還沒給我開始亂搞。阿彌陀佛。「

聽到這裡,項名海忍不住又看她一眼。

「我覺得你有話沒說出來。」何岱嵐觀察著他,直率提問:「到底有什麼事?孟聲有什麼不對?」

「沒事。」項名海謹慎地說。

「有事的話,你會告訴我嗎?」

項名海望向面帶憂慮的她。那張眉目秀麗,總是煥發出一股特殊光彩的臉蛋,為了侄子,此刻流露著深切的關心與擔憂。她的語氣,帶著令他無法拒絕的一絲乞求之意。

「會。」他的允諾簡潔而有力。

那樣慎重其事的回應,讓何岱嵐突然一陣感動。

這個男人,渾身上下不見一絲飛揚跋扈。雖然年紀不大,但是卻散發出沉穩與篤定的氣質。話不多,卻每一句都斬釘截鐵,正正經經。

在政壇,看了太多或浮躁虛華,或油腔滑調、短視近利的男性。眼前的項名海,無疑是個完全不同的類型。

彷彿是從另一個世界走出來的,端正、一板一眼,就連他穿的衣服,都好像每天在衣櫃裡列隊操練過一樣,整齊得不見一絲折痕,精神奕奕。不管是在學校,在郊外,還是在金碧輝煌的飯店看到他……

這個人,到底什麼時候才會笑呢?

簡直像是古代的美女一樣,一笑傾城;甚至,像包公「樣,一笑黃河清……

他還沒笑,倒是何岱嵐自己想著想著,笑了出來。

眼看那雙明亮眼眸又染上鬼靈精的笑意,項名海馬上再度進入戒備狀態。

「有什麼好笑?」

「我只是在想……」不太亮的路燈下,何岱嵐邊說著,邊偏頭打量一下面前的男人。筆挺的白襯衫,打得無懈可擊的銀灰領帶,襯得那身鐵灰西裝更是熨貼,他的身材越發修長挺拔。

她含笑的目光又落到他喉頭,才幾秒鐘,項名海馬上反問:「想什麼?我一點也沒有窒息的感覺,謝謝。」

「我都還沒問呢,你幹嘛這麼緊張?」何岱嵐簡直想伸手拍拍他的手臂,要他別緊張。

不過這個看似無害的動作,卻讓她猶豫了。

她居然有點赧意,剛剛抬起的手又垂下,握住拳,感覺手心有點潮潮的。

想教人家不要緊張,自己卻莫名其妙地有點緊張起來?

真古怪。

「你對我的西裝好像有意見?」項名海看她低著頭,老覺得她不知道又在打什麼鬼主出息了,忍不住皺眉說:「我承認,我對服裝的品味,可能沒有你這麼……獨特。」

聽懂了他的意思,何岱嵐倒是毫不為意,笑著拉拉自己中國風緞面上衣:「你說這個啊?這是工作需要,不得不穿成這樣,你不用這麼拐彎抹角地笑我。」

「我沒有笑你。」這是真的,項名海絕不是話中藏刺的那種人。他依然濃眉微皺,不太瞭解地繼續盯著面一刖嬌小窈窕的身影:「只是,一般年輕女孩……不太會選擇這樣的衣服與配色?」

明亮的大眼睛抬起,與他對視。眼眸中閃爍詭異的光芒:「一,我不知道項主任也注意年輕女子的穿著。二,我已經不算太年輕了。三,這是工作需要,我剛剛說過了。」

「你去議會,需要穿這樣的衣服?」

她盯著他,確定項名海完全沒有調侃的立息思,英俊的眉眼間是單純的困惑,她唇際這才揚起笑意,爽朗解惑:「你知道歌手出專輯的時候,有所謂的打歌服?上節目的時候,都盡量穿同樣的衣服、做同樣的造型,以求與其他歌手有所區別,讓聽眾容易記住。當民意代表也是一樣的,要有一個讓人能夠記住的特徵。所以嘍,這就是我的打歌服。要穿搶眼、特殊、別人沒有的,讓他們能記住我。」

「我以為身為一個年輕貌美的女議員,就已經夠搶眼、特殊了。」

「張巴掌大的粉臉突然又湧起淡淡紅暈,幸好在夜色的遮掩下,項名海應該不會發現。何岱嵐只覺得雙頰發燙,剛剛喝下去的酒似乎現在才開始發揮後勁。

「你在不好出息思嗎?」抓住她難得的詞窮,氣定神閒的低沉嗓音,這才不疾不徐地展開延看多時的反擊,用她剛剛取笑他的話,還治其人之身:「難道沒有人告訴過你,你是個年輕貌美的女議員?」

「有。」何岱嵐暗暗深呼吸一口,試圖平緩有些失序的心跳。

「誰?」項名海的薄唇,終於揚起淺淺的弧度:「不會是我吧?」

「不是。」何岱嵐咬住自己即將氾濫的笑意,半晌,才說:「我當選以來,所有報紙或雜誌報導到我的時候,幾乎都會加這一句。」

昏暗路燈下,迷濛夜色中,面對面分立的兩人,臉上都帶著微妙的淺淺笑意。

眼眸裡,都流動著面對勢均力敵對手時,才會產生的謹慎的驚喜與防備。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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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2-24 00:09:24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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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歌服嗎?

那個奇怪的理論,開始在項名海的腦中產生作用。

巡堂的路上,他總是不疾不徐穿梭在校園中,銳利的眼眸把一切盡收眼底。早自習時巡一次,下午第五節再巡一次,最後是放學後晚自習前,去住校生活動的範圍巡一次。一天三次,準時而規律,簡直像報時一樣,鉅細靡遺,從沒有例外,絲毫都不可能遺漏。

而現在,他開始注意到所謂的「打歌服」。

高一七班的導師不論天氣冷熱,脖子上總會打一條絲巾。高二四班的導師,則是一定帶著一把黑色雨傘。高三九班的導師有個很大的咖啡色公事包,大到好像足夠把全校三個年級的周記都裝進去。

諸如此類,項名海發現,這樣的制約還真的有點效果。他無意中看到黑傘,就想到高二四班的導師,連帶想到他童山濯濯的頭;看到咖啡色公事包,也會想到那位好像快被公事包壓垮的瘦弱老師。

更有甚者,他每天下班要離開學校時,來到辦公大樓地下停車場,教職員車子總是剩下寥寥幾輛,停在他旁邊的是坐鎮晚自習的董老師的車,車內懸著幾個中國結當裝飾。

他每次看到那幾個顏色鮮艷的中國結,就連想到大紅色或大綠色的布襖。

以及那張巴掌大、卻鑲著一雙黑亮大眼的臉蛋。

這些花花綠綠一旦入了眼,也就成了日常生活的一部份。像此刻,他站在二樓辦公室外的走廊上,俯瞰著運動場時,看到的,就不只是身穿運動服的學生而已。

還有體育老師鮮黃色的遮陽帽,跳高用的桿子上斑駁的紅漆,亮白的跑道線。

晚春的陽光已經有著不容忽視的威力,中午時分,在運動場馳騁的男孩們,很多都罔顧校規,揮汗打球打到一半,脫掉運動服上衣不說,甚至連長褲都捲起來,年輕的活力彷彿猛獸一樣,關都關不住。

項名海看了看表。已經接近午休時間了,他正等著打鐘,然後親自監督這些出柙猛虎們乖乖地回教室去,一分鐘都不能多留。這是他的原則。

「項主任,吃飽沒啊?」突然,一個上了年紀的男聲隨口招呼著。

項名海轉頭,看見一位年過六十、頭髮都已經灰白、慈眉善目的長者,含著笑緩步走了過來。

項名海站直,態度謙和有禮地回應:「已經吃過了,校長您呢?」

「你在等著鐘響,要下去巡視嗎?」校長和藹地微笑,拍了拍項名海的寬肩:「辛苦了。訓導主任果然還是得讓年輕人來當,像我們這把老骨頭,怎麼跑得動?學生要作怪,我們也拿他們沒辦法!」

項名海薄唇略揚,只是含蓄地笑笑。

「你來正理也五年了吧?」校長把手背在身後,仰首讚賞地看著面前這位年輕卻沉穩的英俊男人:「當初讓你從訓育組長直接升主任,大家都說太冒險,不過這幾年下來,你確實做得很好。學生很有紀律,董事會、家長會現在都沒什麼意見了。你要保持下去,好好加油!」

「是,我知道。」

「想當年啊……」校長慈藹地笑瞇了眼,歎了一口氣,開始緬懷往事了:「我還記得你剛進正理的時候……我是說,你高中入學的時候,還是你爸爸帶著你來報到的。怎麼一 下子,十五年就過去了?真是,不認老都不行了!你爸爸怎麼樣,身體還好嗎?」

「還不錯,謝謝校長問候。」

「別客氣,多少年的老朋友了。」雖是這樣說,和藹可親的校長臉色一變,舊仇新恨齊上心頭:「不過,我還是要說,你爸那個老頑固,認識他多少年了,脾氣還是這樣,從當學生起就不認輸,錯了也不肯低頭!你們這些孩子哪一個不是成就非凡,幹嘛來正理當主任還好像很丟他的臉一樣,我告訴你,如果不是……」

午休時間的鐘聲在校長滔滔不絕的抱怨中早已響過,項名海微低著頭,裝出正溫馴恭聆教誨的樣子,眼角卻不耐地瞄向運動場。

大部份的學生都已經乖乖回教室了,校園落回應有的寂靜。不過,依然有幾個不知死活的游離份子,還慢吞吞地晃蕩著。

項名海對於這位又是頂頭上司、又是從小看著自己長大的校長,實在是一點辦法都沒有。校長每次遇到他總是又鼓勵又話家常的,把什麼遠古時代的事情都要拿

出來聊一聊,項名海悶葫蘆似的總沒什麼回應,校長也不在乎,反正就是得讓他把想到的話都講完之後,項名海才能脫身。

時間彷彿倒流了許多年,自己還是個高中生的時候,就在這個走廊上,遇到當時身為教務主任的這位長輩,也是被抓著聽訓話或殷殷鼓勵,總是東拉西扯上好久好久才能離開……

好不容易,校長口沫橫飛地把項名海的父親、大哥、二哥都數落了一遍之後,這才出息猶未盡地放他自由:「那你去忙吧!幫我跟你爸打個招呼!」

「是,我知道了。」

目送校長的身影離去,項名海這才吐出一口如釋重負的長氣,轉身下樓,開始他已經遲了好一陣子的巡視。

運動場上已經沒什麼人了,項名海依然一板一眼地緩步走過,不放過任何一個角落。幾個還在混的學生,只要遠遠一望見冷面訓導主任修長的身影出現,立刻逃之夭夭,不敢逗留。

一路巡視過了運動場,他繼續往體育館走過去。項名海腦海中飛快翻過無形的備忘錄,清楚條列出中午會在體育館的社團活動等等上面繼續緩步走向體育館。

結果,才走上館前的階梯,他就看到兩個不屬於備忘錄上各團體的脫隊份子。

大理石鋪面的地板上,一個壯碩結實的高大男孩正大剌剌地攤著。剛打完球的模樣,全身是汗,只穿著背心短褲,制服甩在一旁。

在他旁邊,另一個瘦削而飄逸的身影,則是一身強烈對比的整齊制服,正跪立在旁,手拿著一罐礦泉水,玩笑似的作勢要往高壯男孩臉上倒。

被濺了幾滴水,濃眉大眼的男孩唬地一下,翻身坐起,有力的手臂閃電般探出,迅速扣住俊秀男孩的手腕,忿忿地抗議:「河孟聲!我警告你,不要浪費水!水是很珍貴的!給我喝!」

然後,在俊秀男孩揚起的愉悅笑聲中,連手帶水瓶都被拉過去。緊握著腕,就

著何孟聲的手,剛練完球的李宗睿仰首咕嘟咕嘟地灌了好幾大口。

「哈!」意猶未盡地喘口大氣,左手還是不放,右手豪邁地抹了抹滴落下巴的水珠—頭一撇,眼角就瞄到一雙男人的深色皮鞋,以及鐵灰色西裝褲——

完蛋!李宗睿馬上意識到危機,他俐落地站了起來,還順手拉了何孟聲一把。

「主任好。」低頭問安,大氣都不敢出。

項名海把剛剛那一幕看得一清二楚,心中那股存在已久的古怪感受又抬頭。他神氣的濃眉開始微蹙。

「你們……」不贊同的眼神,譴責似的看著這兩位平日素行都很優良的校園風雲人物,要罵也罵不出口,何況,他們的樣子……讓項名海陡然有點混亂。

這……該從何罵起?

「為什麼午休這麼久了,還不進教室?」清了清喉嚨,項名海終於找到自己要說的話:「你們都沒有聽到鐘聲嗎?趕快進去!還有,李宗睿,不要穿著球衣到處走來走去,服裝儀容注意一點!」

「是,我知道了。」李宗睿平日嘻皮笑臉的,哪有這麼乖巧過,只見他一個大個子,低著頭,連大氣都不敢出。

而旁邊一直沒有出聲的何孟聲,雖然也低著頭,不過,項名海還是能很清楚察覺,他嘴邊依然帶著那抹飄忽的笑意。

兩人走後,項名海還站在體育館門口的台階上,蹙眉深思。

然後,他終於領悟到,剛剛油然而生,不斷增強的古怪感受,是為了什麼——

李宗睿的手,一直沒有放開。

黝黑強健的手,緊緊握著長袖白襯衫下的腕。

項名海的眉,蹙得更緊了。


星期六的中午,項名海破例不在正理高中。

離開了山霧繚繞、群樹圍繞的清靜校園,來到山下,總有種投身紅塵的錯覺。

他是來市區參加訓導會議,全市各公私立高中職的訓導主任都出席了,市政府教育局局長、各區督學也都來致詞或列席,一整天的會開下來,就是鐵打的人也會覺得疲倦。

倒不是身體上的疲倦,而是心理性的。一大堆官樣文章、官腔,讓一向身處獨立、甚至有些與世隔絕環境的項名海不太習慣。尤其加上許多訓導主任都已經是年過四、五十的中年人,在訓導這個領域久了,對他這個小老弟並不假辭色。

也就是個年輕小伙子,又在那種金枝玉葉的「貴」族高中當訓導主任,有什麼了不起的大事要處理?最多是管管那些公子哥兒讀書就好了。難怪用這麼一個斯文書生型的訓導主任!

項名海也知道這些嗓門粗、身材更粗的老大哥們都在想什麼,尤其是幾家私立高職的訓導主任,大概是管教學生成習慣了,個個都橫眉豎目,簡直都用斜眼看人;遇到相熟的老朋友或教育局官員,卻毫不猶豫地熱絡招呼,又拍肩又握手的,讓項名海簡直想苦笑——不是說教育界最單純嗎?怎麼這些彷彿商場上的爾虞我詐、見低踩見高拜的嘴臉,一樣都不缺呢?

下午,在分組研習的空檔中,項名海終於受不住會議室裡的氣悶,溜到門外。他們借用某公立高中來開會,趁這個機會他也稍微觀察了一下這個學校的設備與校舍。正在展目四顧,旁邊一位也是趁空出來透口氣、抽根菸的主任,很友善地把手上的一包菸遞向項名海。

「來一根吧。你很眼生喔,是新上任的?XX女中的主任嗎?」那位仁兄很熟絡地說著。

本來嘛,這樣俊眉秀目的年輕人怎麼當訓導主任?大概只管得住女生吧。

項名海本來想推卻,不過思考一秒鐘,還是伸手接過來。

「謝謝,我是正理的。」

幫忙點了火,那位好心的仁兄瞇著眼睛打量一臉嚴肅、絲毫沒有說笑神色的項名海:「正理的訓導主任這麼年輕?你今年幾歲?有沒有三十五?」

項名海微微一笑,沒有回答。

要不是他一身筆挺老成的深色西裝配上毫無一化色的領帶,搞不好連三十五歲的猜測都撈不到,直接被問「你有沒有三十歲」。

「年輕人,有朝氣一點。正理應該不難帶,不像我們啊……」抽著菸的老前輩吐出一口煙,長長歎氣:「你要是在我們這種學校喔……我上個禮拜就處理了三次打群架,還有兩件女學生離家出走,都是跟著同校男學生跑的,其中一個還給我搞出人命來……不是殺人啦,是懷孕了。女生才十六歲高一,抓回家之後,差點被家長打死。」

項名海動作有些生硬地抽著菸。聽著前輩的話,他在煙霧裡陷入沉思。

「男校比較沒有這樣的問題啦。搞戀愛啊、私奔啊什麼的。而且正理都是好人家的小孩,應該是比較好教。不過這個年紀的小孩喔,真的是很難管。」前輩搖搖頭,吐完苦水之後,菸也抽完了,他按熄菸蒂,準備回頭進會議室。臨走前還拍拍項名海的肩:「加油吧,年輕人應該很有幹勁!」

前輩走後,項名海在會議室外的角落繼續靜靜抽菸。他因為一面在沉思,所以連有人走到他前面了,都沒有察覺。

搞戀愛嗎……

正理比較沒有這樣的問題嗎……

不知道過了多久,夾在指間的菸都已經快燒到手了,他才驚醒。一抬頭,他大吃一驚。

因為有個身穿水藍色短袖改良式中國風上衣,配海軍藍窄裙的人兒正俏生生地正站在他面前,眼睛瞪得大大的,一臉不可置信,好像看到什麼外星人一樣。

「你……你抽菸?你居然會抽菸!」纖指略顫,指著項名海,聲調悲忿,好像

在控訴什麼罪大惡極的恐怖事件似的。

「何議員,人總有缺點。」項名海已經迅速恢復了冷靜,他瞄她一眼,自顧自地把菸按熄。

這男人連抽菸的樣子都這麼「絲不苟。一吸一呼、一吸一呼,彈菸灰時,手勁剛剛好,讓菸灰毫無意外地完整落在旁邊直立式菸灰缸裡,沒有任何一點飛散。按熄菸的時候,又快又狠又準,乾淨俐落。

何岱嵐歎了一口氣。

「人家抽菸是享受、是放鬆,你抽菸好像在辦公事一樣。」何岱嵐搖頭。

「你怎麼會在這裡?」

何岱嵐聳聳肩:「你們不是開訓導會議嗎?」

「那又關市議員什麼事?」

「你沒聽過市議會有教育委員會嗎?」何岱嵐皺起鼻子:「好歹你也是混教育界的,怎麼會不知道?我就是教育委員會的。過來打個招呼。」

「哦?」項名海略挑起眉,看著面前一身行頭好像可以去拍婚紗照的這位現任議員:「打招呼?」

何岱嵐仰臉看他。

天啊,這個男人挑眉的樣子,怎麼可以這麼好看?他自己知不知道?

每次看到他,圍繞在他周圍的堅硬高牆好像就降低了一些。一次一次,她都看到他更多、更私人的一面。而不知道為什麼,她的笑出息好像愈來愈無法克制,總是忍不住要微笑,從眼角眉稍一直流湧出來,簡直丟臉。

咬了咬嘴唇,何岱嵐忍住笑意,只是點點頭。

「請吧!我們只差最後總結論報告了。」項名海望著她笑意盈盈的臉蛋,忍不住追問:「你笑什麼?」

「沒什麼。」何岱嵐還要裝無辜,摸摸臉,她反問:「我有笑嗎?」

「有。」項名海一口咬定,英眉略蹙,目光炯炯盯著她。他才不是可以被隨便唬弄過去的人:「你每次都這樣。有什麼不對嗎?」

總不能老實告訴他,是因為自己每次看到他都很*局興,所以忍不住笑吧?

何岱嵐故作開朗地聳聳肩,學著他上次說過的承諾:「真的沒事。有事的話,我一定會告訴你的。這樣可以嗎?」

項名海當然也想起來了。這正是前次喜宴時相遇,談論到何孟聲時,他應允她的話。

而此刻……說到何孟聲,他確實覺得這個學生,有些不對勁了。

可是,這該從何說起呢?

「我進去打一下招呼。」何岱嵐沒有察覺他突如其來的沉默,反正對於他的寡言,她也開始習慣了。

「等一下。」

玉手已經握住門把,把門推開一半,卻在項名海出聲之後,詫異地回頭。

「怎麼了?」

項名海猶豫著,他英俊的臉龐都是深思的表情。

「有點事情要請教你。」幾秒鐘的考慮後,項名海終於下定決心似的開口,堅定地望著她:「你等一下……晚上有沒有事?」

「有,有飯局。」何岱嵐的大眼睛閃了閃。

他不會是在約自己吧?

不可能的。她隨即推翻這樣的想法。有誰約人是一臉正氣凜然、一副要談國家大事的嚴重模樣的?

雖說如此,心跳還是微微不聽話了一下。

「那明天呢?」項名海當然不是隨便就放棄的人。

「明天的話……下午大概有空檔。」何岱嵐想了想,很爽快地答應:「要約在

哪裡?你說吧。「


隔天,赴約之前,何岱嵐不斷對自己苦笑。

她已經不記得上一次跟男人單獨約會是什麼時候了。從她當選市議員以來,每天忙得跟陀螺一樣。

何況,這不算是約會吧。

雖然,她沒有辦法否認,心底深處,那一抹帶點少女情懷的淡淡羞澀與期待。

一身輕便地來到就在服務處附近的咖啡館,她忍不住在落地窗外駐足。

明亮的玻璃窗,窗邊擺著原木小桌,上鋪格子桌布。氣氛溫馨,彷彿從窗外就可以聞到咖啡的香氣。

坐在桌旁的男人,面前有杯冒著熱氣的咖啡,正在專心閱讀。穿著白色襯衫,不過不見領帶與西裝外套。襯衫領口還鬆開,袖子也捲到手肘,散發出一股平日看不到的慵懶氣氛。

不過,他的表情卻依然嚴肅,好像在讀什麼難以理解的書似的。

週日下午在溫馨小咖啡館裡,還能看起來這麼不休閒,大概也只有他項名海辦得到了吧。何岱嵐想到這裡,唇際又揚起忍也忍不住的笑意,她推門進去。

其實,項名海面前雖然攤著報紙,卻一個字都沒入眼。

他不停質疑著自己,到底約何岱嵐出來,要做什麼?

事實上,昨天幾乎是一出口相約,他就後悔了。

前幾次就算只是不經立息的閒談,他也很敏銳地發現,何岱嵐對於這個侄子有很強、很濃厚的保護欲。一講到何孟聲,她整個人會立刻進入備戰狀態,之前的大方爽朗都退散了,彷彿一隻母獸要保護幼兒似的。

照理說,談起何孟聲這樣一個幾乎毫無缺點、功課或品行都令人翹起大拇指誇獎的優秀學生,為什麼會需要這麼慎重而警醒的防衛心?

何況,何孟聲與李宗睿……要說有事,是可能有事。要說是項名海大驚小怪,也不無可能。他一想到必須把這些蛛絲馬跡都一一詳細一父代,還是對著何岱嵐說明,被那雙彷彿讓人無所遁形的明眸盯著……項名海就覺得一陣古怪的混亂開始翻湧,讓他一向清明果斷的思緒,蒙上了一層薄霧。

偏偏那層薄霧,卻是暖洋洋的,彷彿喝了一小口酒一樣,讓人從身體內部開始感受到一股帶甜味的暖意,慢慢循環到全身。

他對於這樣的感受其實有些陌生。隱隱有失序的預感。他不確定自己喜不喜歡這感受。想到這裡,他的眉又習慣性地蹙了起來。

「有什麼不好的新聞嗎?看報紙看得臉色這麼沉重。」爽朗的話聲在他身旁響起,把他震了一震。抬頭,來赴約的人正微笑地看著他。

沒有色彩鮮艷的緞子衣服,沒有鑲著盤扣、繡龍繡鳳的中國風,今天的何岱嵐倒是正常得反常,穿件合身T恤與牛仔褲、球鞋就來了。臉蛋上也沒有濃妝,只讓唇上帶著一抹淡淡的紅。短髮的發稍甚至還濕濕的,髮絲落在額間,她撥了上去,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正含笑望著他。

項名海從來沒有這麼深刻認知到,不論外界媒體加諸的期望或評語,議員的身份……她其實,可以是個簡簡單單的,充滿朝氣的年輕女子。

「今天不用打歌?」項名海起身招呼她坐,順便對服務生示意,請她過來。

「應酬過了,我回服務處洗澡換過衣服。反正今天接下來都沒有行程,要回去做功課 有很多公文跟資料要看。不如穿得舒服一點。」何岱嵐解釋。她仰首向服務生點好了飲料後,轉回頭笑問:「怎麼了?項主任找我,有什麼貴事嗎?是要談昨天你們會議中決議要提的案子?還是……」

項名海只是安靜看著她,思考著,該不該說?該怎麼說?

本來還言笑晏晏的她,被項名海的沉默給挑起疑惑。

別說什麼風花雪月的遐想了,光看這位仁兄的臉色,簡直沒有一絲一毫放鬆或愉悅,她也該知道,今天這個約不會是好約,他要說的事情,應該也不會是什麼太好的事。

可是,會有什麼事,要讓他開口約自己出來談?

公事不會這麼難開口。而項名海這種人,打死她也不信會需要找她關說或疏通什麼關節。

那麼,還會有什麼?

「到底怎麼了?」何岱嵐腦中靈光一閃,笑意也從她臉蛋上退去。她大眼睛閃爍著,遲疑幾秒鐘,才問:「是孟聲有什麼不對嗎?」

項名海還是直視著她,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英挺的臉龐看不出任何表情,只有一雙深黑的眼眸透露出蛛絲馬跡——他在猶豫。

「為什麼要猶豫?有什麼事情這麼難以啟齒?」

「最近發生了一點事情。我不確定應該……總之,想聽聽你的意見。」項名海下定決心,終於開口,語氣平淡而沉穩:「是關於何孟聲的。」

何岱嵐睜大眼睛,笑意已經不再。她認真地看著他,等著下文。

「我已經連續很多次,看到何孟聲,跟另外一位同學,走得很近。」他斟酌著用詞,卻還是難以出口。望著那張總是笑瞇瞇的臉蛋此刻毫無歡意,大眼睛甚至透露出一絲徬徨,項名海需要很大的自制力,才能強迫自己說下去:「像自習課的時候,何孟聲不在教室,而是在體育館看那位同學上體育課、打球,或是……那位同學是住校生,晚點名卻好幾次遲到,只是因為在跟何孟聲聊天,聊到忘記時間。像這樣的事情發生過太多次,我想請問你……」

「他們,我是說孟聲他,有嚴重違反校規嗎?」何岱嵐突然打斷他的話,揚起臉,清脆質問。

項名海一愣。「是沒有非常嚴重。」

「既然這樣,有需要這麼大費周章的,找家長出來談話嗎?」何岱嵐語帶挑釁

地反問。她已經完全進入備戰狀態,渾身上下似乎都豎起了刺。明朗的笑意完全不見,大眼睛裡閃爍著敵意的光芒。「請問項主任,你會為了這樣的小事,把所有沒有嚴重觸犯校規的學生家長,都傳來問話嗎?」

項名海沒有動氣。他一向是不受激的。「你不用反應過度。我只是想請問你,何孟聲在家裡,有沒有什麼異狀?你們有沒有注意到他最近的言行,是不是有什麼不同?」

「這個問題你上次已經問過,我也回答過你,沒有。」何岱嵐還是傲然揚著精緻的下巴,絲毫不退讓:「他很正常,一點異狀都沒有。」

「哦……」項名海大拇指與食指捻著下巴,又陷入沉思。

他一直想到李宗睿黝黑有力的大掌,毫不放鬆地牢牢扣住何孟聲的腕,還有何孟聲唇際飄忽的笑出息。

這該怎麼說?劍拔弩張的氣氛裡,說什麼都不對。

「我這樣問好了。」項名海終於整理出一點頭緒:「不要說最近。何孟聲……從小到大,有沒有什麼……跟別人不一樣的地方?比如說,偏向於跟同性的友伴比較熟絡?他國中也是念男生班嗎?」

「你是什麼意思?」沒有回答問題,何岱嵐的嗓音陡然拔尖,彷彿被踩中尾巴的貓,杏眸圓睜,怒瞪著面前英眉緊鎖的沉穩男人:「孟聲確實跟其他孩子不太一樣,他安靜、用功,從來不需要大人操心!我不懂你現在在說什麼,他沒有觸犯校規,功課一直名列前茅,我不知道為什麼你要找一個安份守己的好學生麻煩!」

說著,何岱嵐忿然起身,激動得差點把水杯碰掉。

「不需要這麼激動,你只要回答我的問題。」項名海有力的大掌探出,按住何岱嵐的手,卻被她忿然甩開。

「這種問題,我沒有什麼好回答的!」方寸已亂的她,恨恨地轉身就走,大失常度也不管了,完全喪失一個民意代表的圓滑與世故。

項名海望著她窈窕身影拂袖而去,沒有忽略她已經慘白的臉蛋。

剛剛按住她玉手的掌,細膩柔軟的感受彷彿被烙印在掌心。他握緊了右拳。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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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2-24 00:09:42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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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好像開始注意紅色的車子後,就會發現路上其實有很多的紅車一樣;項名海一開始認真注意起李宗睿和何孟聲,就開始覺得,這兩個學生之間,絕對不尋常。

一個住校、一個通車,兩人社團不同,班級更是一前一後,差了一整楝大樓,卻是焦不離孟,老是一起出現。

然後,細心的項名海觀察到,已經不只是他發現這樣的異狀。

本來高中時期的男生,要不是團體行動,就是獨來獨往。像這樣只跟一個特定對像在一起,本就不尋常。而且還是知名度頗一局的人物,怎麼可能不引人注意。

所以,項名海開始感應到那帶著曖昧的騷動。不管是在體育館籃球隊員以肘互推的悶笑,還是班聯會眾人眉來眼去的示意。

好奇看熱鬧的眼光日漸加劇,項名海可以感覺出被校規強硬壓制下,蠢蠢欲動的浮動人心。而目光所聚的這兩個特殊學生,似乎毫無所覺,也不避諱。

涼風輕拂的傍晚,在運動場上奔馳揮灑的年輕身影已經漸漸離去。夜幕低垂,住校生活動的範圍華燈初上。

訓導主任辦公室的燈熄滅,項名海準備開始例行巡視,校園幾個定點看完之後,再過去晚山口習的教室巡視一下,確定沒有問題了,便可以下班回家。

穿越已經歸於寂靜的運動場,抬頭望過白天熱鬧非凡,此刻空蕩無人的各間教室,然後緩步走向體育館。

體育館裡面還有人影晃動,他才走近,便與剛練習結束、沖完澡的一群球隊隊員迎面遇上。

「主任好!」很有精神的招呼聲響起。

「早點回去吧!裡面還有沒有人?」項名海點了點頭,隨口問著。

「沒……有……」個個一局頭大馬的年輕男孩頓時支吾,又是竊笑、又是你推我擠的,眼神飄忽閃爍,語焉不詳,讓項名海皺眉。

「有還是沒有?」項名海抬頭看看關了大燈,已經幽暗不明的體育館。

「不知道!」被問急了,他們不知道該怎麼說,又不敢回答,只好推卸責任,逃之夭夭:「主任再見!」

雜亂的腳步聲遠去,四周又落回一片寂靜。項名海拾階而上,他只聽見自己鞋跟敲在大理石地板上的聲響。

喀。喀。

先走過的是體育組的辦公室,然後是樂隊的樂器室,推開兩扇重重的門,才是禮堂。穿過禮堂,側門出去,走廊在兩側,還有一整排更衣室和沐浴間,通常是上

體育課的學生或球隊才用的。大概因為球隊才剛剛練完球使用過,此刻雖然冒著絲絲潮熱,當然也靜悄悄的。

一切如常。項名海走過,讓腳步聲迴響。

喀。喀。

「嗯……」

驀然,一個低微卻清楚的聲音傳出來。

項名海先是一驚,脖子後面的寒毛都豎了起來。

彷彿在壓抑著什麼,那個疑似呻吟的微弱聲音又再度出現。項名海屏息靜聽,然後循著聲響的方向,開始緩緩移動腳步。

「會痛……」愈來愈清楚的是壓抑的呻吟,還伴隨著喘息,好像很難受似的。

「忍耐一下。」另一個聲音溫和安撫,還帶著笑意。

「屁啦,你說得容易,痛的又不是你!!」暴躁的低吼聲,隨即又轉成呻吟:「啊,啊,那樣也會痛……」

「痛是沒辦法的,等一下就不痛了,你忍一忍嘛。」誘哄的嗓音還是那麼溫和,低低的,好像也在壓抑什麼。「不要亂動!」

「何孟聲!你要謀殺我嗎!」

項名海已經認出李宗睿的嗓音,聽著喘息呻吟愈來愈急促粗濃,他手臂上都起了雞皮疙瘩。緊緊蹙著眉,快步走向更衣室的門口。

「呃……」

在長長的痛苦呻吟中,項名海黑著一張俊臉,忿怒地推開門——

三雙眼睛驚詫地瞪視彼此。

其中,閃爍怒氣的細長雙眸,很快轉變成訝異。

他顯然是誤會了。深深的誤會。

眼一刖,黝黑強壯的李宗睿,坐在地上,雙手撐在身後。只穿著籃球短褲,精壯

上身裸露著。年輕而性格的臉龐脹成奇怪的赭紅色,額上都是汗,齜牙咧嘴的。而他粗壯的腿伸得長長。

一身整齊制服的何孟聲跪在旁邊,眉清目秀的臉上,也有著詭異的紅暈。尤其他秀氣優美的嘴唇,更是紅得彷彿抹了口紅,在他白皙的膚色映襯下,分外顯眼。

他正握著李宗睿的左腳踝。

兩張年輕的面孔都望向門口,驚訝的表情凝在臉上。

「你們在幹什麼?」冷得彷彿能結冰的問句擲出。

「我的腳……腳……」李宗睿傻住了,他結巴得連話都講不出來。

「他腳踝扭到了,還硬要打完才止目休息,然後小腿又抽筋了,動彈不得。我在幫他按摩,舒緩一下。」何孟聲先恢復正常,力持鎮靜地回答問話。只不過,他的耳根燒得通紅。

項名海一陣無言。

事實擺在眼前,正大光明,一個學生腳傷了,另一個幫忙處理,如此而已。

莫名的怒氣沒有消弭,項名海的英眉依然鎖得緊緊,居高臨下,很有威嚴的俊眸冷冷瞪著兩個一臉尷尬的學生:「真的很嚴重的話,要去看醫生。你們自己這樣亂搞,萬一傷勢更嚴重怎麼辦?」

「不會的上是家常便飯啦。」好不容易恢復正常的李宗睿插嘴。濃眉大眼間透出心無城府的氣質,他烏黑的眼眸好像小動物一般,單純而坦率。

「還不是叫你熱身不熱身,才會弄成這樣。」何孟聲則是低聲責備著。雖說是責怪,但語氣帶著說不出的親暱。

李宗睿聽了只會傻笑,抓抓頭,尷尬地又看項名海一眼。

項名海只覺得全身不舒服,好像闖入了什麼禁忌的世界似的。

眼前兩個年輕男孩互動之間,有著掩蓋不住的……

掩蓋不住的什麼?

項名海發現自己一點都不願意繼續揣測。

「真的沒問題嗎?」嗓音依然沉冷,項名海看著李宗睿借助何孟聲的扶持,掙扎站起。被扶的人,粗壯手臂環著瘦削的肩。而扶人的,白襯衫裹住的手臂,很自然地環過去抱住堅實的腰,兩人親暱依靠,黝黑與白皙,形成強烈的對比。

「李宗睿,晚上如果傷勢惡化,要立刻通知教官或舍監,知道嗎?」項名海簡單交代,目光炯炯,投向耳根依然燒得紅紅的何盂聲:「你也早點回家。他如果真的有事的話,交給師長處理就好。」

「知道了。」

目送李宗睿在何孟聲的護持下,一跳一跳離開,項名海只覺得胸口那股不舒服感,並沒有隨著他們離開而消失。

非但沒有消失,還逐漸增強。


當天晚上,項名海已經吃過簡單的晚飯、看了電視新聞、讀了半本書、整理完帶回家加班的公文,聽完三張CD之後,那股煩悶感依然沒有褪去,反而不斷膨脹,塞在胸口,讓他無法忽視。

終於,他看了看鐘。十點剛過。

他拿起電話。

「周教官?我是項名海。」他不太舒服地換了個坐姿,繼續他的問題:「沒什麼重要事,只是問問,今天下午有個學生腳受傷,我想知道……嗯,高二的,李宗睿。他現在怎麼樣?」

「李宗睿?他的腳是還好,我看他還能走,只是有點一拐一拐的。」住校生輔導組的教官停了一停,突然抱怨起來:「不過,項主任,他最近愈來愈糟糕,我已經念過他好幾次了,一點用都沒有,你也講講他吧!」

「怎麼回事?」

「晚點名好幾次沒到!這禮拜已經第三次了!今天也是,到剛剛才進門,他明明知道九點半要點名的!」教官愈說愈氣。「這學期以來,悔過書已經寫了一大疊了,要不是看他一直以來表現都很不錯,我早就記他警告了!」

「他現在人呢?」項名海深呼吸「口,抑制想歎氣的衝動,平穩地問。

「我剛罵過他,現在回寢室去了。」

掛了電話,項名海雙手交握,考慮了一分鐘。

然後,到書房的電腦一刖,叫出學生檔案資料。找到何孟聲的。

「何公館嗎?」電話接通,他愣了一下。

聲音好熟。

「項主任?」對方也是一愣,隨即認出他的聲音。「你怎麼會打這支電話?」

「學生聯絡資料上登記的。」項名海簡潔回答。「何議員,請問何孟聲在家嗎?」

「他……」何岱嵐從剛接到電話,聽見那低沉嗓音時的震驚中堪堪恢復,就立刻尖銳反問:「請問找孟聲有什麼事?想必是很重要,需要勞動訓導主任晚上十點多打電話來家裡。」

「我想跟他本人談一談。何孟聲在嗎?」項名海一點也沒有動搖,只是沉穩而堅定地重複問題。

「嗯,他嘛,正在洗澡,不能接電話。」

「我可以等。」項名海乾脆地說。「或者我過十分鐘再打?」

「你到底有什麼事?」何岱嵐完全沒有掩飾她的防衛態度:「不管是什麼事,你可以問我。我是他的家長。」

「他的父母親呢?也許我跟他們談談會比較好。」項名海明白繼續說下去也沒用,何岱嵐的口氣很強硬,跟平常說話時笑盈盈的感覺完全不同。他心一橫,索性直說了:「你這樣的態度,我跟你大概談不下去。」

換來對方一陣沉默。

「抱歉,我的態度不是很好。」然後,出乎意料之外,何岱嵐低頭認錯。

本來以為談話會就此不歡而散的項名海,整整楞了五秒鐘,在電話這邊,眨了好幾下眼睛,才搞清楚狀況。

「我不是要找麻煩。你之前也說,有什麼問題要告訴你,不是嗎?」項名海清清喉嚨,解釋著。「你不能預設立場,覺得我就是要找麻煩。要不然的話……」

「我知道錯了,將軍,請不要趕盡殺絕。」何岱嵐則是吐吐舌頭,想像那張斯

文卻嚴肅的俊瞼上,現在會有的正經八百表情,她就忍不住要開玩笑。然後才正色

問:「現在請你告訴我,孟聲有什麼問題?」

「我想先知道,他今天晚上幾點回到家的?」

又問倒了何岱嵐。她猶豫片刻,終於才承認:「他還沒回到家。剛剛我說他在

洗澡,是騙你的。對不起。「——

雖然是意料之中的答案,項名海還是對於她爽快承認的態度,不得不佩服。

不過,他沒有多說,只把這樣的佩服放在心裡。

「像我前次說過,他跟學校另一位同學走得很近。今天下午那位同學的腳受傷

了,放學的時候,我遇到何孟聲正陪著那位同學。而剛剛我聯絡過宿舍……「項名

海盡量簡單而不帶任何批判出息味地敘述。

不過,這樣刻意謹慎的說法,卻沒有得到什麼正向回應。電話那頭很沉默。

「……教官說,那位同學已經很多次都遲歸,趕不上晚點名,包括今天。我想

問一下,何孟聲有沒有類似的狀況?「

換來還是帶著「點點防禦氣息的迅速回答:」我不知道。「

項名海無聲地歎了一 口氣。

「你這樣子,我很難……」

「我是真的不知道。我常常忙到很晚才回來,或是回來了又得出門。孟聲到底

有沒有準時回家,沒有人知道。「何岱嵐說。

「何孟聲的父母呢?我可以跟他們談談嗎?」項名海決定放棄。

何岱嵐的苦笑從電話那邊傳來。

「你……對我們家的事情,不太瞭解吧?」不知道是不是聽錯,項名海覺得她的語氣中帶著一絲自嘲:「在學校沒有聽過什麼閒話嗎?也難怪,大概沒有人跟你講過。何孟聲並沒有跟他父母住在一起。你若要跟他們談,也不是不行。我給你電話。不過,我並不認為他們會知道什麼。」

換項名海沉默了。

他是有點驚訝沒錯。這也讓他有些恍然——她那個母雞護衛小雞的態度,應該就是這樣來吧?

兩人各持著聽筒,默然相對,一時之間,居然都不知道該怎麼接下去。

項名海無立息間瞄到電話上的液晶顯示幕。在數字跳動間,他突然領悟到,這通電話已經持續了很久。

他講電話好像極少超過五分鐘。今天倒是反常。

好像遇到這位河小姐,很多事情都會反常。

「小開,你過去一點啦,不然我會踩到你。」他聽見何岱嵐在電話那邊輕聲斥責著,音量不大,卻很可愛,好像小女孩一樣,跟他慣常聽見的感覺完全不同。

項名海開始覺得耳根子癢癢的。

「對不起,我在跟我家的狗講話。」何岱嵐又回來,聲調恢復正常。

很想多聽一點她那樣嬌憨可愛的語調。

念頭一起,項名海就被自己的想法給嚇了一跳。

「奇怪,真的到現在還沒回來。」她當然不會知道項名海在想什麼,只是有點煩惱地說:「不然他回來之後,我叫他打電話給你?」

「沒關係,你注意一下就好。如果連續晚歸,要弄清楚是為什麼。如果有什麼

問題,請跟我聯絡。「項名海又瞄了瞄顯示幕。整整二十分鐘。破紀錄了。

結果電話才掛,黑色大狗馬上抬頭。烏一見的眼睛看向大門方向,然後汪汪吠了兩聲,起身敏捷地衝過去。

時間算得剛剛好,門才打開,大狗就撲了上去。

「小開!笨狗!走開!」晚歸的何孟聲差點被撲倒。

一人一狗糾纏半天,好不容易脫身,小開還是喘吁吁地跟在何孟聲腳邊,繞來繞去,熱情歡迎小主人回家。

抬頭看見何岱嵐坐在沙發上,安靜看著他,何孟聲有點心虛:「你在家啊?今天這麼早回來?」

「快十一點了,不早嘍。」何岱嵐起身,不動聲色地觀察。

從小看著他長大,何岱嵐怎麼可能沒察覺他此刻的異樣。

雖然故作鎮靜,但是眼光閃爍,始終不敢直視何岱嵐,一直低頭裝作在跟小開玩。俊秀的臉龐有著詭異的紅暈。然後,制服領帶不見蹤影,領口開著。這對一向整潔的他來說,是極不尋常的。

何岱嵐還不知道該怎麼反應,她走向比她已經高出一個頭的侄子,故作輕鬆地說:「高中生可以這麼晚回家嗎?就算沒有人管你,你也應該……」

話聲突然中斷。

因為她才走近,便眼尖地發現,那敞開的領口內,白皙的側頸,有著清楚的淡淡紅印。

也不是不解世事的小女孩了,她當然猜得到那代表什麼。

太過震撼,她完全無言。

雙手已經不知不覺緊握,指甲刺進已經微微出汗的掌心,帶來一陣尖銳疼痛。


清晨,當早起準備上學的高中生整理好儀容,背著書包下樓時,他赫然發現,

他姑姑正坐在客廳沙發上,頭歪靠著椅背,閉著眼睛,好像在等他。

他下樓的腳步聲讓她驚醒。帶著些許疲憊神情,何岱嵐對他笑笑,聲音有點沙啞:「你要上學了?我送你去吧。」

「不用啊。你今天沒有事嗎?」何孟聲很奇怪地問。他這個姑姑自從當上議員後忙到天昏地暗,平日要一起吃頓飯都不是那麼簡單,今天突然要送他上學?

「事情可以等。反正現在還早。」何岱嵐堅持。

姑侄二人無言地上了車,何岱嵐打著呵欠,在晨光中起程,開向那個位於山腰的學校。她專注地掌著方向盤,很沉默。

「你有話問我對不對?」何孟聲一手靠在窗框上,撐著頭,斜斜瞄一眼開著車的何岱嵐,淡然問。

他們倆的感情一直很好。相依為命了這些年,何岱嵐對何孟聲來說,不但是姑姑,還擔任姊姊跟媽媽的角色。他一向依賴也敬重這個姑姑,看到她不尋常的舉動,以及臉上那強自鎮靜卻很明顯的煩惱與憂慮神色——他乾脆開口問了。

「你有沒有什麼話想要告訴我?」何岱嵐反問。

何孟聲一陣心虛,他轉頭看向窗外。「沒有啊。」

「我早上問了一下楊太太,她說,你已經很久都沒有回家吃晚飯了。」楊太太是來幫忙打掃、整理家務的歐巴桑,主要是照料住在二樓、年屆七十的何家爺爺。何孟聲通常放學回到家都是晚飯時間,他都會下樓去陪行動不便、兒孫又幾乎都不在身邊的阿公吃個飯。

而最近……

「我學校有點事情,比較忙。」慌亂之中,何孟聲只想得出這樣的借口。

何岱嵐笑了笑。

「忙些什麼呢?你考試從來沒問題,也不太參加社團活動,以前很少看你這麼忙。一定是很重要的事情吧?要不要說給我聽?」

何孟聲沉默,他一直望著窗外。

「不說是嗎?」何岱嵐盡量平穩地問:「那換我說。我聽說你最近……跟一個同學走得很近?這是不是你晚歸的原因之一?」

輕描淡寫說完,何岱嵐很快看了鄰座一眼。

何孟聲倏然回頭,瞪大眼,滿臉驚訝與忿怒地直視著她。

「誰告訴你……你怎麼會知道?」

何岱嵐只覺得手心出汗,她用力握緊方向盤。

畢竟年輕,他的反應已經清楚說明,何岱嵐完全說對了。

這麼多年來,她首次覺得這麼徬徨而恐懼。就連自己三年前以二十四歲的「稚齡」入主議會時,都沒有這麼慌亂。

孟聲已經長大了。他不再是那個安靜而不用大人擔心的小孩。十七歲的他有著瘦高的身材、俊秀的臉、聰明的頭腦……還有,漸漸走向了一個她所不解的世界。

她不知道該怎麼辦。無人可以商量。她幾乎不敢想像,在他們極傳統的何家,這樣的事情,將會造成多大的風暴。

此刻她混亂到極點的腦中,只能想到一個人。

沉穩、老成、堅強可靠,又瞭解內情。

彷彿溺水的人尋找救命的浮木,項名海的身影在她腦海漸漸清楚起來。

找他談吧,只能找他了。

來到校門口,正好校車也載著通車上學的學生抵達,門口人馬雜,十分熱鬧。何孟聲不願在正門下車,所以何岱嵐依他,把車開到側門。

「我今天會早點回去。」下車之際,何孟聲丟下這一句:「不過,你會在家嗎?應該也是有應酬吧。」

「我……不一定。」

他擺擺手,背著書包進去了。

目送他瘦削飄逸的背影消失在校門之內,何岱嵐只覺得全身乏力。頭似乎有千斤重,她忍不住把額靠在方向盤上。

昨晚何孟聲早早推說要洗澡、看書,沒說幾句就躲進房間。今天早上也什麼都不肯多說。幾乎一夜沒睡的何岱嵐,腦中像是有五色霓虹燈在打轉,混亂而疲憊,她理不清頭緒。

迷霧中,項名海低沉有力的聲音不斷響:「他跟另一位同學走得很近……」

閉上眼睛,那白皙頸側印著的淡紅色痕跡又在眼前……

然後,眼前閃過的,是小時候的何孟聲,清秀可愛的模樣,口齒伶俐,聰明乖巧,卻沒有一個大人真正有時間停下來好好抱抱他、陪他玩。

除了姑姑以外。

不知道何時開始,他變得很沉默。可以整天都待在房間裡,讓其他人幾乎忘了他的存在。

那時,他還只是個小學生啊……家族的複雜、大人世界的詭譎多變,又怎麼能讓他瞭解,很多事情不是他的錯?

何岱嵐花了許多時間陪伴這個侄子。他幾乎算是她帶大的。然而才長他九歲半的何岱嵐,自己都還是個大孩子,面對許多狀況,她也無力改變。

幾年前臨危受命要出馬競選,鬧哄哄地忙昏了頭。她當選了,開始議員的職業生涯,每天幫鄉親們解決大大小小的事情,與剛步入青春期的何孟聲,能相處的時間愈來愈少,愈來愈少。

這些年,他是怎麼過的呢?除了讀書,除了學校,他的生活還有些什麼?

每天回到家,除了中風行動不便、也喪失語言能力的爺爺之外,就是幫傭的歐巴桑。父母都不在身邊,面對的是偌大而空蕩的房子……

一陣輕敲車窗的聲響,把心頭酸澀感愈來愈重的何岱嵐驚得跳了起來。

「小姐,這裡不能停車。」

她轉頭便看到窗外立著修長而英挺的身影。依然是整潔到令人髮指的鐵灰色西裝和潔白得很刺眼的襯衫,一張俊臉似笑非笑,揚著眉,略彎腰看著車內的她。

「我有議會停車證,停哪裡都可以。」何岱嵐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又有心情開玩笑了,她指指擋風玻璃上面貼的標誌。

「請不要魚肉鄉民。」正在巡視校園,剛來到側門的項名海回敬她。他瀟灑做個手勢,請小姐下車。

其實何岱嵐有點汗顏。她只打算送何孟聲到校就回頭的,所以一身輕便運動服,簡直像是要去登山似的。與項名海一身簡直可以上台領獎的整潔打扮大異其趣。不過她只遲疑幾秒,還是下了車。

他真的比她高好多,她只能仰頭看他。晨光中,他深刻的輪廓那麼好看,最重要的,是眉宇之間那股沉穩斯文之氣,讓人感受到他的堅毅與篤定。

就這樣看著他,何岱嵐深呼吸一口,覺得胸中那股煩悶之氣,好像在深深的吸吐之間,被排解了不少。

「何孟聲昨天幾點回到家?」項名海也看著她,沒有什麼特殊表情,只是深黑的眼眸裡,閃爍難解的光芒。「你有問他嗎?情況怎麼樣?」

「你掛了電話,他剛好進門。」那張帶著些許疲憊、明媚大眼睛底下還有淡淡黑影的臉蛋,浮現煩惱神色,她強自壓抑著:「我問了,他沒說什麼,不過我看得出來,你說得沒錯。他應該是……跟……嗯……同學,走得……很……很近吧。」

最後幾個字說得模糊不清,又愈說愈小聲,明顯地尷尬起來,項名海險些失笑。身為校方行政人員,他與家長們打交道的經驗不少,知道這時候要安撫一下:「學生之間交情比較好,這也不是不常見的事情。如果只是單純的玩到忘記時間,太晚回家,稍微提點注意一下應該就沒事了。我會分別找他們雙方來談一談的。」

「可是……」

想到那個明顯的吻痕,何岱嵐很想脫口而出「並沒有那麼單純」,不過還是忍下來了。她仰著臉,憂心仲仲地望著他。

此刻她不再是那個化妝明艷、裝扮搶眼,縱橫議場的年輕女議員。憂慮的大眼睛那麼逼切地看著他,素淨的臉蛋就巴掌大而已,讓項名海的心微微提了起來。

他清清喉嚨,有點不自然地轉開視線:「我瞭解狀況之後,會跟你聯絡。」

「好,這是我的手機號碼。到哪裡都找得到我。」何岱嵐迅速探身進車裡拿了張名片,在背後寫上一串號碼,遞給項名海。「請一定要跟我聯絡。」

「嗯。不過你的手機……可別忘記充電。」項名海看著手中的名片,低聲說。

何岱嵐先是有點訝異,後來想起他們過年期間在山區偶遇的經過,又敏銳察覺他唇際微微揚起的弧度……

她終於確定,他真的是在調侃她。

「你才別把手機又放在車上置物箱裡,根本忘記它的存在吧!」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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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2-24 00:10:01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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項名海果然言而有信。

才過了兩天,週日早晨,何岱嵐便接到他的電話。

背景鬧哄哄的,不適合多談,他們約好晚一點要見面。

「不要穿西裝、不要穿太乾淨的衣服?」項名海在電話這頭皺眉,他搞不清楚這位何小姐為什麼要交代這些:「最好穿牛仔褲?為什麼?」

「問那麼多幹嘛,反正照做就對了。待會兒見。」何岱嵐匆匆忙忙地說完就掛了,背景噪音隨著她收線而中止,讓項名海有點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依約來到何岱嵐講的地點,遠看是個傳統市場,不過感覺上有點空蕩,沒什麼人。優閒的禮拜天早上,附近還算安靜,不過一下車,項名海就聞到一股不可忽視的異味。

他一直懷疑自己找錯地方了,直到他走了幾步,看到在大門裡面有兩群人分立正在討論著什麼、聲音還滿大的時候,他便不太費力地在其中發現何小姐。

身旁的人都是汗衫、長褲的殷實打扮,只有她,還是堅持己見地穿著亮紅色中國風上衣,在近午的陽光下,搶眼得令人無法忽視。

又是在排解什麼疑難吧,看兩群人都很激動、嗓門不小的樣子,項名海遠遠望著,心裡這樣想。

何岱嵐不時安撫似的跟雙方都說著話,一群男人裡,她是唯一的一朵紅花,小小的個子卻一點也不畏懼似的,臉上有著和煦的微笑,不管別人吼得再大聲,她還是那個苦口婆心的樣子。

然後,她也看到項名海了,不過因為正在忙,她只是對他笑了笑,然後轉頭對旁邊一位手上拿著筆記本和筆的男子低聲交代幾句,男子便快步走向他。

「項主任,您好,我是何小姐的助理,敝姓王。」那位面貌端正,看起來很誠懇的男子客氣地對他說:「不好意思,何小姐還要忙一下,不過應該快要結束了。請項主任到附近逛逛,大約二十分鐘以後再回來,可以嗎?」

「我可以在這裡等她啊。」項名海和那位王助理握了手,有點困惑地說。

「嗯……」王助理有點尷尬地回頭看看已經空蕩的市場:「這邊……是魚貨批發市場,氣味不太好,何小姐說,請項主任等一下再過來……」

項名海又抬頭遠望了一眼,那個紅色身影依然在人群中,認真而好聲好氣地傾聽、勸解著。

他開著車在附近繞了一陣子,再度回來時,何岱嵐身邊已經只剩下少少幾個人,而一看到他的車一轉進來,便一面往門口移動,一面準備結束談話。

等到上車,何岱嵐就是連聲抱歉:「對不起,對不起。本來應該可以早點搞定的,不過大家都愈講愈激動……」

「在吵什麼?」項名海隨口問。

「小單托區的十二條線拍賣區抽籤問題。你知道他們進來卸貨的車子要排班、抽籤……」她說了幾句對項名海來說好像外星話般的解釋,又停住,笑了笑:「反正就是一些糾紛,找我來關心一下。選民服務。一講就停不下來,真抱歉。」

「沒關係。」項名海開動車子,看她一眼:「前面置物箱,你打開看看。」

何岱嵐明亮的大眼睛盯著他,雖微笑著,卻有點困惑:「有什麼束西?你的手機嗎?」

「哼哼,很好笑。」項名海面無表情地說。

打開一看,裡面有兩顆蘋果,和一罐飲料。

「這是什麼?」她好奇地把蘋果和飲料拿出來,轉頭問氣定神閒的駕駛。

駕駛閒間解釋:「看你剛剛跟土地婆一樣,所以帶點供品給你。」

何岱嵐噗哧一聲笑出來。

這麼一個硬梆梆、不苟言笑的男人……卻總是能給她帶來驚喜。

最重要的是,他總是能讓她笑。

外面夭氣已經開始熱,太陽又大,她忙了一早上,確實是渴了。當下不再客氣,打開飲料就喝了起來。

「我找李宗睿來談過了——就是跟何孟聲最近走得很近的那位同學。」項名海嫻熟掌控著方向盤,談話卻立刻切入主題,半句廢話都沒有:「我還跟宿舍教官、李宗睿和何孟聲的導師也都談過。」

「所以呢?情況怎麼樣?」何岱嵐止刻正襟危坐,認真地問。

「情況就如我所說,他們走得很近,最近兩個人的缺席率都變高了。李宗睿還常常晚點名不到。除此之外,何孟聲上次月考的成績還是很好,可是李宗睿就比較

糟一點,明顯地分心了。「項名海詳細解釋著。

何岱嵐秀眉緊鎖,靜靜聽著。她握緊手上的蘋果。

「因為李宗睿是住宿生,我已經口頭警告過他,也讓教官、導師特別注意他的行動和出缺席狀況。那關於何孟聲這邊……」項名海瞄她一眼。「要請家長也配合校方,跟他談一談。」

「你跟李宗睿的家長談過嗎?」

「沒有。」

「為什麼沒有?」何岱嵐立刻察覺到不對,她銳利反問:「兩個學生有著相同的問題,卻只通知一方的家長要嚴加管教,這不太合理吧?有什麼特殊原因嗎?」

「原因很多。不過,最重要的是,小姐,這是你要求的!」項名海忍不住脫口而出。

兩人之間陡然落入沉默,都有點尷尬。

他說得沒錯,明明是自己要求的……

是她要求沒錯,不過以一個訓導主任的立場來說,自己還真是滿慇勤的……

心裡都有著複雜感受縈繞,以至於一時無言。車內開著清爽的空調,窗外陽光正燦爛。

身旁有著一個人。

此刻眼裡看的、耳裡聽的、心裡想的,都是對方。

不管等一下還有多少事情要做、多少公事或雜務要處理,這一刻,即使安靜相對,卻依然有一股奇異的、微微的甜意,在心頭蕩漾。

一切都會沒事的吧……他總是這麼篤定而可靠。

今天的天氣真好。真不想去吃喜筵、真不想去應酬,如果可以像這樣,閒閒聊天,一面開著車繞繞……該會是多麼愜意的禮拜天。

就像這樣,漫無目的,也沒關係……

漫無目的嗎……

等一下!

「你怎麼繞了半天,還在這裡?」本來安靜看著窗外,一面想心事的何岱嵐,陡然不可置信地喊了起來:「你根本沒有離開過魚市場附近嘛!」

「我又不知道要往哪裡開。你又沒說,」他振振有辭辯解著,卻是一瞥之下,察覺到何岱嵐臉上,慢慢浮起的詭異笑意,項名海警覺質問:「你笑什麼?」

「你不是……又迷路了吧?」


何岱嵐一直說服自己,把事情淡化,把始終縈繞在腦海的那個吻痕忘記。

然後,用最平淡無奇,好像閒閒提起似的口氣,提醒何孟聲。

「你成績一直都很好,也都不用大人管,不過,該上課的時候還是要好好上課,跟同學一起去玩也不要太過頭,時間到了該回家就回家。」她狀似優閒地靠在何孟聲房間門日,口氣平淡地說。

只有背在身後緊緊握拳的手,才稍微透露出一點緊張的氣息。

她剛結束應酬回來,經過何孟聲的房間,看見他正在埋首讀書,便決定把握機會,交代幾句。

剛洗完澡,頭髮還有點濕,穿著短袖T恤和運動長褲的何孟聲,聞聲轉頭。

他白別俊秀的臉上,唇色紅潤,是個不折不扣的美少年。不過這個美少年臉上,有著少見的不馴氣息。他抬起線條俐落優美的下巴,質問:「你想說什麼?我做了什麼不對的事嗎?誰對你說了什麼?」

「喂,你不覺得你的態度不太好嗎?」何岱嵐皺眉。「我關心你,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為什麼需要別人對我說什麼?」

何孟聲從鼻子裡哼了一聲,嘴角扯起冷笑。「我們家的事情,哪一件不需要別人來講?除了別人的眼光以外,我們還在意什麼別的?」

「何孟聲!」何岱嵐終於生氣了:「你這是什麼態度?我才問兩句你就這樣!你自己想想,是不是常常蹺課、晚上又都很晚回家?校規定在那裡你就得遵守,不要到校方都開始注意了,你還我行我素!你以前不是這樣子的!」

「你以前,也不是這樣子的!」何孟聲像被踩到尾巴的貓一樣,差點跳了起來,怒氣沖沖的,也提高嗓門:「你看你自巳,現在每天都忙到沒時間吃飯、沒時間回家,你還說我!」

姑侄二人怒視著對方,好半晌,都只有急促的呼吸聲,沒人開口。

怎麼會變成這樣呢?那個安靜、溫和、從來不用大人擔心的孟聲,怎麼會變成現在這樣一個一碰就發怒、無法溝通的人?

「反正你就是安份守己一點!就算你自己沒有問題,你也要幫李宗睿想想!他的成績沒有你好,你不要妨礙人家讀書!」何岱嵐已經說不下去,她在何孟聲的逼視中,開始覺得慌亂。

他真的不再是小孩子了。眼神如此銳利而忿怒,何岱嵐很驚恐地發現,那種陌生的感覺,已經愈來愈深、愈來愈重。

「為什麼……你會知道他的名字?」何孟聲的眼睛幾乎要噴出火來,他死命瞪著開始顯露些許慌張神色的何岱嵐。「是誰告訴你的?」

「你不用知道這些!家裡沒人管你,並不代表你就可以為所欲為!自己注意一點就對了!」何岱嵐心慌意亂,只想趕快離開現場,她丟下這一句便轉身想離開。

「汪!」結果一個不注意,便踩到趴在門邊的大狗,小開很冤枉地哀號一聲。

「笨狗!你就不會閃開嗎?」何岱嵐惱羞成怒地罵。

小開只是很無辜,用那雙圓亮的眼睛看著何岱嵐。

「小開,進來!別在那裡擋路!」裡面傳來還猶有怒意的小主人呼喚,小開很高興地起身奔進去。


然後,何岱嵐心神不寧了好幾天。

在議會、在飯局、在洽公或鄉民服務、拜訪的路途中,她偶爾相心起那雙年輕而忿怒的眼眸,就覺得一陣心慌。

在家裡,和她相依為命的只有何孟聲,她隱約無法接受侄子長大成人、甚至要離開的念頭。對於何孟聲的抗拒態度,更是驚慌到極點。

怎麼會這樣?他一向很聽話的,他們一向處得很好的。

公私兩相煎熬下,她每天都筋疲力盡。夜裡輾轉,她居然幾次都夢到一個寬闊的胸膛、堅強的雙臂,輕輕擁著她,低沉篤定的嗓音,溫和地告訴她,一切都不會有事。

多美的夢,多麼不想醒來。

不過醒來以後,她自己倒是紅了耳根。因為知道夢裡那個人是誰。

項名海。

好感從第一眼開始便已經偷偷萌芽,只是她始終不敢承認。小心藏在心底,讓它不見天日,卻日漸增長。

她也很累了,雖然她有父有兄,也交過男朋友,生命中卻始終沒有一個可以讓她放心依靠的男人。她一直都是那個帶著笑臉排解糾紛、為人解決問題的角色。

誰來幫她解決問題,讓她可以卸下公事上必須戴的微笑面具,真正打心裡開心笑出來,或是放心流淚呢?

在忙完一天,累得喉嚨都幾乎沒有聲音,坐在助理開的車裡,數度睡著又醒來之際,何岱嵐望著車窗上自己濃妝已殘的倒影,怔怔想著。

如果有一 天……

尖銳的手機鈴響劃破寂靜,也讓何岱嵐從冥想中驚醒。她連忙對一面開車一面忙著找電話的助理說:「沒關係,我來接。」

電話接起來,居然是家裡幫傭的楊太太。

「小姐?你要回來了嗎?」楊太太口氣有點慌張,讓何岱嵐很驚訝。楊太太在她家幫傭有十多年了,除了很緊急的事情,否則不會隨便打電話找她。

「我在回去的路上,大概再二十分鐘會到家。」河岱嵐陡然緊張起來:「怎麼了?是阿公有什麼事情嗎?」

在楊太太面前她一向稱呼自己的父親「阿公」。年近七十,也中風好幾年的父親,平常都由楊太太照顧。她本來以為是父親臨時出狀況,不過楊太太立刻推翻了她的猜測。

「不是阿公啦。」楊太太苦惱地說:「是孟聲。晚上孟聲吃過飯帶小開出去散步,然後就沒有回來。七點出去的,現在都十一點了。」

「孟聲?出門就沒回來?」何岱嵐的心沉下去。「有沒有說要去哪裡?有沒有帶什麼東西?還是就……」

「沒有啊,什麼都沒有,他還穿著拖鞋就出去了,說是繞一圈就回來。我也沒有注意。可是剛剛我要把他明天早上吃的麵包拿上去,樓上就沒人啊,我打電話問管理員,他說孟聲七點那時候出去,可是沒看到他回來……」

何岱嵐愈聽愈心驚,閃過腦海的第一個念頭,是從小到大他們最深沉的恐懼綁架。

她的指尖開始發冷。

「喔,對了,何小姐,晚上孟聲有打電話來過。」他的助理聽著,突然插嘴:「快八點的時候打的,我說你在忙,問他有什麼事,他沒說什麼就掛了。」

「什麼?」何岱嵐吃驚地轉頭瞪著自己的助理,追問:「他什麼都沒說?」

「我那時也正在忙,有幾個記者在跟我講話,所以匆匆忙忙就掛了。」王助理有點擔心地望望河岱嵐:「有什麼事情嗎?」

「他到現在還沒回家。」何岱嵐掛了電話,秀眉緊鎖,開始搜尋來電紀錄。「你說是八點的時候打的?」

她找到紀錄中一個陌生的電話號碼,毫不遲疑地回撥。

「中海獸醫診所。」沒想到十一點了還有人接電話,接通之際,何岱嵐嚇了一跳。不過她立刻定了定神。

「吳醫師?您好,我是何岱嵐。」這是小開的獸醫,也算是何家服務的選民之一,一直都有交情。四年多以前,小開就是從這家診所認養來的。

吳醫師打個呵欠。「何小姐啊?小開的事情……我實在已經盡力了。不過它傷勢真的太嚴重,送進來就已經沒有呼吸,你們不要太難過。錢的話,等你有空再過來結清就可以了,不用急……」

何岱嵐愈聽愈心驚。「等一下,吳醫師,請問你在說什麼?」

那邊沉默了幾秒鐘。

「原來……你還不知道嗎?你們家的小開今天出車禍,是孟聲帶著它來診所的。我看孟聲很難過的樣子。」吳醫師也詫異地反問:「我以為你是要打來跟我說醫藥費的事情。難道不是嗎?」

「我明天會請人過去跟您結清。」何岱嵐無暇管那些了,她急忙問:「孟聲呢?他現在還在那邊嗎?」

「走嘍,九點多就走了。他有打電話聯絡你,我是跟他說,過兩天再算錢也沒關係……」

「他有沒有說要去哪裡?」何岱嵐也顧不得有沒有禮貌了,立刻打斷吳醫師的話,匆忙問。

「沒有啊,我以為他就回家了。」

何岱嵐掛了電話,只覺得全身發冷。

小開。小開被車撞了。

小開是何孟聲的狗,以前功課再忙,他也都會在晚飯後帶著它出去走走;假日更是親手幫它洗澡,一人一狗把陽台玩得到處都是水和泡泡,那種時候,才會聽見

何孟聲罕見的、年輕稚氣的笑聲。

每天晚上,小開都要等到它的哥哥回來,才肯從大門離開,然後跟著何盂聲走來走去,陪著他讀書或看電視,最後一定要在他臥房門外的狗用大枕頭上,才能安然入睡。

四年來,它是何孟聲最親近的「家人」。何岱嵐常常看見,一向話不多的何孟聲跟小開絮絮低語;小開用圓亮的黑眼睛乖乖看著哥哥,讓哥哥摸它的頭、順著它的毛……

「何小姐?你沒事吧?」

被助理這樣一問,她才發現自己緊緊握著手機,用力得指尖都已經發白了,全身正無助地微微顫抖著。

她無法想像,孟聲現在的心情。

恐懼如巨浪般捲來,初夏夜裡,她的手腳卻都冰冷。

這孩子……到底跑到哪裡去了?


其實項名海已經準備要就寢了,他的作息一向是很規律的。

不過午夜前的電話打亂了他的規律作息。

「你說什麼?」細長的眼睛倏然睜大,他在沒開燈的客廳裡呆立片刻,順手拈亮了立燈:「你不要急,慢慢講。」

「反正他就是到現在還沒回家。你有沒有李宗睿的聯絡方式?我想問問他,孟聲有沒有跟他聯絡?」何岱嵐強自縝靜,握著手機的手卻依然微微發抖。她站在自己家樓下,讓助理先回去了,才打電話找項名海。

如果不是走投無路,她也不會求援。

而且這樣的事情,愈少人知道愈好。她只能想到項名海。

「李宗睿住宿舍,我打去問問看教官好了。」項名海兩道濃眉也鎖了起來,他

用肩膀夾著電話,開始更衣:「你現在人在哪裡?」

聽著何岱嵐的回答,削瘦卻精壯的上身隨即套上乾淨整潔的襯衫,他也換了長褲,穿鞋、找車鑰匙。到他走出門口時,才對何岱嵐說:「你在那裡等我,我十五分鐘就到。」

「你要來?為什麼?」

被她驚詫地「問,項名海也突然愣住。

對呀,他去幹什麼?現在最重要的,不就是把學生找到嗎?

為什麼一聽到她急得好像快掉淚的嗓音,就毫不考慮地換衣服、出門,準備要去……

他要去幹什麼?一向行動深思熟慮,從來不衝動的他,現在是怎麼回事?

「反正你等我一下就對了。」帶著自己也不清楚的複雜心境,和心事被窺見的微微尷尬,他簡單交代,隨即掛了電話,改打宿舍。

宿舍負責值夜的教官一聽見是他,立刻哇哇叫了起來:「項主任!我正要打電話給你,李宗睿啦!李宗睿晚上跑出去了!他晚點名的時候還在,現在不見了!」

「你確定?」項名海一面開車,一面問。

「確定。李宗睿因為之前表現太糟糕,老是點名不到,所以我們規定他晚上就寢前,都要來教官室報到簽個名。可是今天,他沒有來,問他室友,結果說他晚點名之後就出去了!」教官很震驚:「我們剛剛查過所有房間,確定他不在宿舍裡。項主任,我們要不要通知他的家長?」

如果之前沒有接到何岱嵐的電話,項名海可能會這麼做。不過現在,他百分之九十可以確定,李宗睿絕對不是回家去了。

他一定跟何孟聲在一起。

「我知道了,我會處理。你先去休息吧!」項名海沉穩俐落地掌握住狀況:「我會找到他。」

雖然還是很焦急,不過既然訓導主任都這麼篤定地出面負責了,他一個教官還能說什麼呢?歎了一 口氣,教官說:「好吧,如果需要幫忙的話,再告訴我。」

接近午夜的天空,有著濃暗曖昧的天色。雲層厚厚,映著城市似乎永遠不夜的光害,彷彿永遠不會晴朗。

路上車子已經減少,他一路順暢地開到何岱嵐家附近,只花了十二分鐘。

一個嬌小身影,在已經關燈的大廳焦急地走來走去。車子一開到門口,她就奔了出來。

她大概剛剛上樓洗過臉,臉畔的短髮還濕濕的。乾乾淨淨的臉蛋上,滿滿的焦慮神色,平常總是含笑的大眼睛,此刻都是慌張與絕望。

她一衝出來,就忘形地抓住剛下車的項名海。她仰瞼,急急地問:「你打過電話到宿舍了嗎?怎麼樣?怎麼樣?」

「別這麼急,慢慢來,冷靜一點。」他輕斥。右掌握住那緊緊攀著他左臂、緊到指甲都刺進他肘間肌肉的小手,感受到她微微的顫抖。

本來只是要讓她放開自己的,卻是心念一動,他握緊了那只溫軟的手。

她完全沒有注意到,只是一迭聲問,急得快要跺腳:「你到底有沒有打?結果呢?李宗睿在不在?孟聲有沒有跟他聯絡?他會不會知道……」

「喂,喂。」項名海看她這個大失常度的模樣,深深感受到什麼叫「關心則亂」。平常很有大將風範的她,此刻只是個著急的家人。

「你說話啊!」

「我打了,李宗睿也不在宿舍。我想他們兩個現在應該是在一起的。」項名海輕易便制服對他慢條斯理的回答極不滿意、急得像要咬他一口的小姐:「你先別急,冷靜一點!深呼吸!」

在他沉穩篤定的命令下,何岱嵐依言深深呼吸了幾口;溫暖的大掌緊緊握著自己,也讓她感受到一股安定的力量,源源傳了過來。

「好,我冷靜了。」何岱嵐在極短的時間內,壓抑住焚燒似的焦慮,仰視在夜色中,宛如雕像般英俊的輪廓:「我真的冷靜了。你覺得,現在應該怎麼辦?」

「我們學校定時有駐警巡邏,他們應該不會待在校園裡。」項名海推論著:「平常他們活動的範圍,不是學校,就是家裡。照你所說,何孟聲是出門遛狗發生事情的,身上應該沒有帶很多錢,連獸醫那邊的帳都還得讓你去結,所以他應該是讓李宗睿下山去跟他碰面。」

「可是你們學校那邊,交通又不方便,李宗睿也沒車,要怎麼下山來?」何岱嵐急急插嘴。

項名海看她一眼,眼神中示意她別急。

「朋友。」他篤定地說。外表和語氣看似平靜,其實腦筋已經從他接到電話開始就運轉不停,到現在,可以胸有成竹地做出大膽假設:「一定是靠朋友。我想,只要找李宗睿的室友來問,應該可以問出一點頭緒。」

「那你剛剛打電話去宿舍的時候,幹嘛不順便找他室友來問!」何岱嵐又急了起來,她忍不住埋怨。

項名海聽了,濃眉一鎖。

「我……不過十分鐘前才打過宿舍,現在再打,也不算太遲吧!」他不太自然地回答,放開緊握著的那雙小手,清清喉嚨。「何況,我也是想了一下,剛剛才得到這個結論。」

「我以為你像電腦一樣,資料放進去,答案馬上就出來了。」

聽著她若有嗔意的抱怨,項名海簡直想苦笑。

他剛剛一路上心心唸唸著要先看到她,再做打算。現在想起來,還真荒謬。

「那你現在打啊!」何岱嵐沒有太注意他的沉默,只是連聲催促:「快點打嘛,趕快問問那個室友,看他知不知道!」

「好,好,我現在就打。」項名海溫聲安撫。

那個在教官面前什麼都不願多說的室友,在接到冷面訓導主任親自出馬打的電話之際,終於認清事實,那就是——事情真的鬧大了。

「我……我借了他一點錢。他說明天就還我。」那個平日也愛笑愛鬧的高中大男孩頓時變得小老鼠一樣,囁囁嚅嚅:「他說……何孟聲出了一點事。可是……可是他平常都……不喜歡人家問他那個……關於何孟聲的事情,所以我不……我沒有多問他啦。後來他就出去了,叫我不可以跟教官講。」

「他有沒有聯絡其他同學?」項名海追問。他瞥了一眼路燈下,那張仰視著他滿懷希望的小臉。「周以謙,你知道什麼,都老實講出來。現在兩個同學都不知去向,家長很擔心,我們希望盡快找到他們。你必須幫忙。」

「沒有了,真的沒有了,他就、就這樣跑出去了,還是我幫他爬……爬那個宿舍的牆的。」那位室友緊張得結巴:「我、我只是幫他的忙,我沒有這樣晚上翻牆出去過!真的!」

眼看線索又要斷掉,身旁人兒那期盼的眼光,像是在他肩上壓住沉沉的重量,項名海鬆了鬆領子,決定再接再厲:「你再仔細想想,他可能會到哪兒去?平常跟誰有聯絡?如果半夜要下山的話,他會怎麼做?你想到什麼都說給我聽。」

「其實……」囁嚅的小老鼠心虛地回答:「我們……那個……宿舍後面,有、有人有停摩托車在那邊,有的時候……要偷偷溜出去,會騎那個下山。所以我想,他應該……」

「摩托車是誰的?」

「就是、就是李宗睿的。他把鑰匙帶走了。」室友靈光一閃似的嚷起來:「主任,他應該很快就回來了,他有說明天上學以前會還我錢,因為、因為那是我身上所有的錢,他不還我,我明天就沒辦法吃飯跟交班費。所以……」

問清楚車牌後,收線,項名海轉身,對著一直在旁邊靜聽的何岱嵐做個手勢。

「怎麼樣?」何岱嵐撲過來問,下意識地又抓住那堅實的手臂。

「上車吧。」他唇際揚起微微一笑,眼神篤定,牽著她的手把她帶到車門旁:「我們守株待兔去。順便沿路找找,有沒有迷路的小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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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時分的山區,只有蟲鳴聲,和偶爾經過的車聲。薄霧縈繞,雖然不至於妨礙視線,卻也讓四周多了幾分靜謐詭異的氣氛。

項名海熟稔地開著車,把車速放慢,一面不時掃視著路邊,希望能看到一些蛛絲馬跡。何岱嵐更是開了窗,幾度把頭探出車窗,伸長脖子想看清楚幽暗的夜色裡有沒有任何端倪。

一路緩緩開到正理高中,只看見幾對半夜上來看夜景順便談情說愛的情侶,遇到他們用大燈照射,都很不悅地回頭瞪視;有人還破口大罵。

可是,始終沒有看到李宗睿或何孟聲的身影。

連小路都仔細繞過一次,確定毫無所獲之後,項名海把車停在路邊,長指揉了揉眉心,凝神思考。

沿途會經過的便利商店、觀景台,甚至彎彎曲曲的小路,他都繞過了,還是完全沒有任何線索。

「怎麼都沒有呢?」何岱嵐說出了他心中念頭,語氣有著壓抑的焦慮:「都已經快一點了,這兩個孩子會跑到哪裡去?身上又沒錢,明天難道不上課了嗎?」

項名海突然看她一眼。那雙幽黑的俊眸在夜色裡閃了閃。

「怎麼了?」

他重新排檔上路,沒有回答,側面看起來,卻有著胸有成竹的表情。

「你想到什麼了嗎?」何岱嵐靠過來,迫不及待地伸手攀住他的右腕,大眼睛渴切地盯視:「你是不是有什麼線索?是不是?」

「應該是。我不是百分之百確定,不過試試看也好。」他反手握住她,有點訝異她的手如此冰涼。

一股奇異的安定力量,從溫暖而有力的大掌中源源傳來。他們都沒有察覺,一大一小兩隻手,一直緊緊相握,始終沒有放開。

一路上行到正理的校門附近,除了幾盞路燈、大門的投射燈還安靜亮著以外,四下是一片濃黑。本來另一旁沿著圍牆的路,在大樹的遮掩下看不清楚,項名海的車開上去,頭燈一照,何岱嵐就失聲叫起來:「摩托車!」

果然,快到側門的高高圍牆邊,孤零零停著一輛摩托車。車上還掛著兩頂安全帽。可是,附近卻沒有人。

「你看得見嗎?是這個車牌嗎?」何岱嵐猛拉項名海,迭聲地問。

「沒錯。」項名海這訓導主任不是當假的,他的直覺沒有錯。

這「路上來到半山腰,最佳的觀景點,就是學校側門這個延伸出去的平台。李宗睿是住宿生,依照地緣關係來推測,他應該還是會回到自己最熟悉的地方。何況,明天還要上課,終究是要回宿舍的。

他們下了車,何岱嵐拔腿就跑。她像瘋了似的狂奔在光線不足的石子路上,項名海在後面為她捏一把冷汗,怕她一不小心就摔倒了。

不過,這位小姐倒是矯健地衝了出去。她一直跑到側門前,然後在看到濃濃夜色中、一片寂靜裡,遠處,兩個人影。

延伸出去,可以俯瞰夜景的平台邊,有一個年輕結實的男孩背影,正背向他們坐著。他在這微有涼意的初夏夜裡,只穿著背心。

身旁,草地上,有另一個削瘦的男孩正躺著,頭枕在身旁人的大腿上,好像睡著了。身上還蓋著一件薄襯衫。手緊握著黝黑粗壯的大手,擱在胸口。

是何孟聲。

何岱嵐一看到他們,緊繃了一晚上的志忑憂急心情,像是灌飽的氣球突然被針扎破,「嘶」地一聲整個洩掉了。她只覺得雙腿一軟,全身彷彿被抽掉骨頭一樣,差點坐了下去。

一雙有力的鐵臂從後面及時攔腰撈住了她。

「找到了。」她微弱的嗓音,在喘息間逸出。「他們……在那邊。」

「嗯。」項名海圈住她柔弱腰肢的雙臂一使勁,撐住她,讓顫抖著的嬌小身軀往後依靠在自己胸口。低沉的嗓音在她耳際安撫著:「沒事了。他們兩個都沒事。你還好吧?」

腳步聲與交談聲,在這寂靜的山裡,其實還算響亮。好像早就知道他們會來的李宗睿,此刻回頭,把左手食指豎在唇前,做個噤聲的手勢;又指指把頭枕在他大腿,沉睡中的何孟聲。

平常那麼安靜飄逸的何孟聲,今夜卻像魔鬼附身似的,暴亂悲痛,跡近瘋狂。饒是一向高大英武的李宗睿,都差點制不住他。瘦削的身子卻那麼有力,在他懷中像拼了命似的掙扎、受傷野獸似的痛鳴。

只在他面前,何孟聲表達出最赤裸的痛苦——眼睜睜看著自己愛犬被車撞上,扯心裂肺似的震驚,到急救失敗之後,那排山倒海而來的痛悔、不信、悲慟……

彷彿要讓天地都為之毀滅的嘶吼,無法控制的拳打腳踢,甚至是死命狠咬……李宗睿都咬著牙承受。肩頭、頸際,甚至是他的唇,都被咬得見血,也毫不在乎。他只是緊緊擁抱著發狂似的何孟聲,緊緊地,讓兩個人最後都筋疲力盡。不肯放開,也無法掙脫,最後,何孟聲才倦極睡去。

其實,去載他上山來——不,其實是一決定離開宿舍時,李宗睿就知道事情一定會鬧大的。不過當時,他完全無法考慮後果。

此刻回頭,他看到英挺修長的訓導主任和何孟聲的姑姑時,他的心情其實很平靜。

該來的就來吧!反正,他管不了那麼多了。

項名海則是等到懷中人兒氣息比較平穩,確定她可以自己站穩了以後,才放開她。還不忘低聲交代:「別太激動,不要嚇到他們!」

她點點頭。深呼吸幾口,兩人才一起緩步走了過去。

「孟聲?」何岱嵐走近,在他們身邊蹲了下來。直到看見何孟聲蒼白的臉上,眼眶微紅、眉毛緊鎖的模樣,她眼睛就是一熱。

這個孩子……今天晚上,經歷了多少痛苦?

她用手掩住嘴,防止自己哽咽出聲。

濃眉大眼的李宗睿只是看她一眼。單純坦白的眼眸中,流轉溫暖的光芒,似乎在無聲地安慰她。

才對望一眼,頓時,何岱嵐突然模糊地感受到,為什麼何孟聲這樣有點孤芳自賞的孩子,會對這個同學如此另眼看待,全心付出。

有些人,就是帶著那種令人安心的感覺。

就像,走近她身邊,剛按上她肩頭,給她力量的溫熱大掌的主人。

「你們倆都沒事吧?項名海沉冷篤定的嗓音低低響起。」時間已經很晚了,你先回宿舍。有什麼事,明天再說。「

「可是他……」李宗睿憂慮地低頭看看正沉睡著的何孟聲。

「我送他們回去。」項名海幽黑的眸子一閃,炯炯盯住滿臉擔心的學生:「你明天中午到我辦公室來。半夜溜出宿舍、夜不歸營、無照騎乘摩托車……你該知道這些都已經嚴重違反校規。」

「我知道。」李宗睿低頭,乖乖說。

「孟聲?孟聲?」何岱嵐伸手輕搖他的肩:「起來了,跟姑姑回家了。」

何孟聲皺緊眉頭,微弱呻吟,睜開眼,眨了眨。

然後他大驚,翻身坐起。「你……你們,怎麼會在這裡?」

「我們先回家,好不好?」何岱嵐溫和但堅定地哄著:「現在已經很晚了,李宗睿也要回去睡覺了,明天還要上課。我們回家?」

「我不要。」何孟聲轉開臉,斷然拒絕。他的手還是抓緊李宗睿不放。

「讓我來。」項名海一直按在她肩上的手,此刻拍了拍她,低聲說。然後,他略彎腰,對著何盂聲很平淡,卻很有力地說:「不假外出是小過一次。住宿生不假外宿的話,不但要記過,還要通知家長。現在不讓李宗睿回去的話,教官會立刻通知他的家長。你覺得這樣好嗎?」

何孟聲側目,瞪著嚴肅的項名海,眼神充滿恨意:「就算他現在回去,你還不是會馬上通知他爸爸!」

「這個,我會等明天跟你們談過再說。」輕描淡寫的口氣,卻是有力的承諾。「都回去休息,明天中午來我辦公室。該怎麼罰,我自會打算。」

說完,項名海直起身,順勢把何岱嵐也拉了起來。他不容分說地握著纖腕,把踉踉蹌蹌還不斷回頭的何岱嵐拉走。

「你幹嘛?拉我幹嘛?」何岱嵐擔心地一直回首。

項名海則是篤定地往前走。也不讓她掙脫。

「讓他們講幾句話。」項名海胸有成竹地說。英俊的側臉毫無表情,筆直看著前方,只有眼眸始終閃爍著難解的光芒。「李宗睿是住校生,一個搞不好就得通知家長來校。何孟聲不會讓李宗睿這麼為難,他等一下就會乖乖過來。」

看著他如此有把握的模樣,何岱嵐也隨著安心一些了。她只能任著那強硬的大手牽著她,一路往下走。

走著走著,她愈想愈覺得有什麼不對。

稍一推想,把前因後果推演一番,便發現了問題所在。

「李宗睿的家長……很可怕嗎?」

項名海沒有回答。眼眸映著路燈光線,似乎一直閃爍著,像在思考什麼難題。

他們靜靜地走了一小段路,只有踩著碎石的腳步聲,沙沙作響。

「我有第二個問題。」一直走到停在校門口的車子一刖面,他們站定。安靜了片刻後,何岱嵐低著頭,又問。

「什麼?」

「你為什麼,一直拉著我?」

被這麼一說,項名海耳根立刻一辣。他不動聲色地把手放開。

何岱嵐撫著自己被握得通紅的手腕,有點困惑地看著他。在他尷尬地轉開視線之際,何岱嵐才突然頓悟

原來,平靜篤定的外表下,他也很緊張。

才會這樣不自覺地,一直握著她的手。

還握得那麼用力。


隔天,已經開始發威的初夏陽光,照得讓人眼睛都睜不開。

尤其是前一晚沒睡好的人們。

學校裡無可避免地有些議論紛紛。連老師們遇到項名海,都會順口問一下:「聽說昨天晚上,有學生半夜從宿舍溜出去?」

在校規嚴謹到驚人的正理高中,這算是不小的事件。

可是,一向賞罰分明的項名海,此刻也傷著腦筋。

李宗睿當然得受罰,可是,讓李宗睿觸犯校規的,是何孟聲。

問題來了,何孟聲昨晚犯了什麼校規呢?他只是打了電話給李宗睿而已。

除了近來缺席率偏高以外,何孟聲還真沒有犯什麼校規。而他不但成績好,幾次演講或作文比賽都表現不俗,還多次為校爭光,記功無數,功過相抵之下,項名海不知道該怎麼罰他。

這算是項名海執掌訓導處以來,遇見的最棘手事件……之一

瞇著睡眠不足、有些酸澀的細長俊眸,他在中午時分開始例行的巡視。他安靜穿梭在校園裡,一面不斷思考著,等一下回到辦公室面對李宗睿跟何孟聲時,到底該怎麼罰、該怎麼警告。

他突然想起之前開訓導會議時,跟他一起抽菸寒暄的那位主任所說的話。

男女合校,校規可以明文禁止男女學生交往。那麼純男校或純女校呢?難道就完全沒有辦法規範?

交往,又該如何界定?

其實,不是沒有這樣的前例,也不是沒有所謂的「處理慣例」。只是,他萬分的不確定,到底該怎麼做。

一路冷著臉思考,始終沒有結論。

校園走了一整圈之後,回到自己辦公室。他修長的身形才剛踏入走廊,便詫異地發現,行政大樓二樓,都是一整列辦公室的走廊上,有點喧擾。

他的辦公室在走廊這一端,隔著小會議室,另一邊是校長的辦公室。平日都是

極安靜的地方,此刻,校長辦公室前面,卻站著幾個人,其中一位正大聲說著話。

他認出校長、住校生輔導組的周教官之後,心便開始沉下去。再定睛一看,一陣不好的預感更直冒上來。

那個身材碩壯,雖然一身西裝卻很不搭地穿著白布鞋,難掩草莽氣的粗聲中年男子……是他現在很不想看到的人。

「項主任!來得正好!」中年男人轉頭,遠遠地對著項名海就吼過來:「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兒子呢?一個小孩放心交給你們,結果給我教到搞同性戀?!靠!學校到底都在教什麼!項主任,你倒是給我一個解釋啊!」

男子忿怒與不堪的言辭不斷冒出來,嗓門很大,讓所有在場的人都很尷尬。教官在旁邊直抹汗,校長有些苦惱地皺著居,都望向項名海。

他正要走過去,眼角卻瞥到,他的辦公室門是虛掩著的。

側目一看,正好看見一張濃眉大眼的年輕臉龐,堆滿驚疑惶亂神色,從門縫中張望著。項名海當機立斷,電光石火間,使個眼色讓嚇得要命的李宗睿退後,他伸手把門拉上,關緊。

然後,回頭往天大的麻煩走過去。

李永仲,三重地區有名的一號人物。以經營垃圾處理場起家。本身沒有什麼學歷,兒子女兒的教育卻一定要最好,所以大兒子李宗睿正在正理高中就讀。

而因為家中出入人士都稍微複雜,離學校又遠,李宗睿從國中便開始住校,高中考進正理後也是寄宿。做父親的很放心,也以自己高壯英俊的兒子為榮。常常在朋友面前誇口,他李永仲歹竹出好筍,生個兒子又爭氣又帥、會讀書又會打球。

沒想到……

「主任,你說話啊!學生是你在管,管到晚上不回宿舍睡覺,跟人家在外面鬼混,這是怎樣?」李永仲嚷得臉紅脖子粗,口水都差點噴到旁邊教官臉上:「而且教官說,李宗睿晚點名已經很多次沒到了。項主任,你們是這樣管學生的嗎?」

項名海安靜矗立,等著激動的家長罵完。他在沉默中散發的低調氣勢,讓一直叫囂著的李永仲聲音慢慢低下來。

「你說啊,這是什麼意思?我兒子怎麼可能搞同性戀?你說啊!」到最後,李永仲只是不斷重複這一句。

「我們是不是到會議室裡面談?」項名海終於開了金口,以眼神徵詢校長的意思。老校長點了點頭。

好不容易把這位大聲公請進了會議室,那位不知道該不該誇獎他太盡責的周教官還在項名海身邊低聲說:「我也聯絡了何孟聲的家人,可是聯絡不上。項主任,聽說你跟何岱嵐何議員有私交?要不要試著聯絡看看?」

項名海只來得及斜睨他一眼,什麼都沒說。

「到底是誰在糾纏我兒子啊?」李永仲拍桌大罵:「哪來的妖魔鬼怪,男不男、女不女的,我不信我兒子會搞這種事,」定是對方神經病啦!是誰,你們跟我說,我來教訓他,讓他知道一點厲害!「

難得動氣的項名海,也被這樣滿口胡言的咒罵給惹得火起。他冷冷用幾句話壓制住氣焰高張的李永仲:「學校有學校的規定。違反校規的話,該罰的,我們一定會罰,李先生,請你先不要急。」

「一個兒子送來給你們教,教成一個變態,我怎麼能不急?」

左一個妖魔鬼怪、右一個變態,滿臉鄙夷神色,項名海沉下臉,英眉緊鎖。

「李先生,今天請您來,是要讓您瞭解一下李宗睿最近在校的狀況。您不用想太多。」項名海冷靜地說,帶著不容質疑的魄力:「我們對每個住宿生都很關心,也會嚴加督促。有犯規的地方就會糾正,請放心。」

項名海的沉穩氣質一向能讓家長折服,連李永仲這樣的角色都不得不被收服。他吼了半天,只見項名海絲毫不為所動,自己也覺得沒趣,只能氣鼓鼓地坐在椅子上,吹鬍子瞪眼睛的。

校長也出面安撫了幾句,誇獎一下李宗睿在籃球隊多麼傑出,人緣又是多好。最後,在大費周章、軟硬兼施、有黑臉也有白瞼的配合;在場三位師長一再保證絕對會好好管教李宗睿後,李永仲這才勉強滿意,嘟噥著,悻悻離去。

「這個李先生還真是中氣十足。」慈眉善目的校長掏出手帕,抹了抹額上薄汗。他搖著頭,有些責備地說:「周教官,你怎麼沒先跟項主任商量,就直接打電話通知家長到校呢?」

「我……」身材圓圓的、頭頂已經有點禿的周教官,猛搓著雙手,焦慮地看看校長,又看看一臉嚴肅、眼神凌厲的項名海。

他瞄了項名海好幾次,那張俊瞼輻射出來的驚人氣勢,讓他怎麼都說不出口,他其實是私心裡懷疑,項名海根本不會做什麼,只會讓這件事船過水無痕!!

畢竟,李宗睿跟何孟聲的事情,已經這麼久了,也不見他處理。何況,八卦都說,項主任跟何孟聲的姑姑——也就是市議員何岱嵐,交情頗好……

「要怎麼罰李宗睿,都還沒決定,周教官,你急著通知他父親來做什麼?」校長還是不解:「李先生的脾氣又是這樣……這大家都有耳聞,你這是……」

「校長,住宿生點名不到、晚上不假外出,這是很大的事情,一發現就該記過的!連續發生,更要馬上通知家長!」周教官被問急了,脫口而出:「項主任也許有私人理由不方便……可是我職責所在,我不覺得我有做錯什麼。」

「我不是說你做錯,而是這要看情況。李先生是有名的……」校長苦口婆心勸著,突然一愣:「周教官,你剛剛說什麼?項主任有什麼私人理由不處理?」

周教官小小的眼睛又瞄過來項名海這邊。

項名海依然面無表情,只是眼眸炯炯,也直視著周教官。

兩雙眼睛都看著他,等他的反應。項名海微頷首,清楚而緩慢解釋:「我不是不處置,而是還在思考要怎麼罰,畢竟事情是昨天晚上才發生。待我問清楚狀況之後,才會做出決定,之後會再請家長來校談談。」

「嗯,這樣就好。」校長一向極信任這個年輕又穩重的訓導主任,他滿意地點點頭:「那就拜託你了。」

周教官只覺得一肚子冤屈,老覺得項名海冷冷地瞪了他好幾眼。

誰教項主任是校長面前的大紅人呢?就算項名海真的要徇私,他一個小教官,有什麼說話的餘地?

項名海與一臉不平的周教官、抹著汗的校長一起走出會議室後,來不及寒暄道別,就快步回到自己辦公室。

開門進去,只見兩雙年輕的眼眸都瞪著他。兩個人退到角落,好像被捕的野獸,怕被抓去處以極刑似的。

「怎麼辦,我爸會打死我!」李宗睿單純的眼眸中,滿滿的都是恐懼。

「你昨天,明明答應過我們的!」另一雙漂亮卻有些紅腫的眼睛裡,卻是有深刻的忿怒與恨意,彷彿利劍一樣,狠狠刺過來:「我就知道不能相信你!連姑姑都騙我!她還說你絕對不會唬我們!」

「我……」

本來要辯解的,項名海卻是張了口又閉上,欲言又止。

校方有校方的立場,他怎麼能在學生面前,直接批評教官的做法呢?

何況,兩個學生違反校規在先,他一直把事情壓到現在,在他自己嚴苛的標準裡,實在已經是徇私了。

果然一切都慢慢在失序了。

他到底是在猶豫什麼呢?是因為覺得這兩個學生似乎情有可原,還是為了……別的原因?

他自己,也不是百分之百清楚。

唯一清楚的是,這件事情,絕對沒有辦法簡單輕鬆地解決了。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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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2-24 00:10:32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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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後,處分確定。

何孟聲缺席率太高,多次不假外出,記小過一次。

李宗睿無照騎車、不假外出、宿舍晚點名不到,累積起來,一大過伺候。

平常都是在公佈欄的榮譽榜出現的兩個名字上次居然在懲處名單上。處分一曝光,全校嘩然。

師生們議論紛紛,有人認為罰太重了,也有人認為罰得太輕。最關鍵的是,為什麼在這個時候罰?他們做了什麼事?

於是,李宗睿半夜從宿舍溜出來,去跟何孟聲碰面這件事,開始流傳。接連下來的好幾天,這個類似八卦的話題,在校園裡變得極度熱門,到處都有人在討論。

何孟聲在這樣的萬眾矚目中,只是變得更沉默了。他本來就是比較獨來獨往的人,跟同學都保持著客氣的距離。所以現在,大家也只是遠遠看著他,竊竊私語。

而另一個當事人,也就是爽朗豪邁、人緣很好的李宗睿,卻在校方的處分通知書寄到家中之後,便請假了。

這樣也好,一個安安靜靜、一個則是乾脆缺席,再怎麼想打聽八卦的人,也不得其門而入,只能互相交換傳了不知道多少手的馬路新聞。來源有限,又沒有新發展,總是會慢慢平靜下來。

不過,包括項名海在內的幾位相關行政人員,都知道,這件事情不會如此輕易結束。

果然。

一個星期後,校方接到通知 李宗睿的父親,也就是李永仲先生,打算在市議員的陪同下,召開記者會,指責正理高中校方縱容某些特權學生,拖累他的兒子,並過度處分,小題大作。

消息傳來,高層震動。

「怎麼會弄成這樣?」校長召見訓導主任,苦惱地問。

這幾天雖然看似平靜如常,但一直深鎖的眉頭已經洩漏心事——項名海其實也很煩心。他鎮定地回答:「校長,李先生對校方的處分,似乎很不滿意。」

「你要跟家長溝通啊!」校長揮揮手,搖著頭想歎氣:「這次要處罰這兩個學生,我實在也很不忍心。不過該罰的還是要罰,你跟家長好好談一談,必要的時候我也會出面。你去安排吧!」

「我已經……」項名海想說他已經試圖聯絡過好幾次,要請李永仲先生來學校談談,卻都沒有得到善意的回應。不過他最後還是隱忍下來:「是,我知道了。」

最後李永仲還是來了學校,不過來勢洶洶,更帶著一位現任的市議員。多日沒有來校上課的李宗睿也跟在旁邊,短髮亂亂的,一直低著頭,完全沒有昔日意興風發的神采飛揚。

一行人被請進會議室,趾高氣昂的李永仲發話:「今天你們把話說清楚!我兒子沒有做錯什麼,你們撤銷處分,對我們道歉,要不然的話,我會把一切都翻出來,明天就召開記者會!不相信,你們試試看!!」

「李先生,李宗睿被罰的事項,在處分通知書上都寫得很清楚,我可以請住校生輔導組或生輔組的負責教官跟您解釋。」項名海長身玉立在會議桌的這頭,不卑不亢地說著。

「解釋什麼?有什麼好解釋!」忿怒的李永仲拍了一下桌子:「我兒子端端正正的一個學生,記什麼大過?解釋,叫那個糾纏我兒子的變態出來解釋啊!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他是何岱嵐的侄子嘛!不要以為何家出過幾個議員就這樣!憑什麼我兒子記大過,姓何的只是小過?這根本就是差別待遇!」

「是呀,項主任,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差別呢?」那位不論氣質、身材都與李永仲頗類似的闕姓議員,大剌刺咧開嘴,表面好像在笑,實際上卻很尖銳地質問著。

項名海深呼吸一口,很有耐性地解釋:「我們都是照著校規處罰學生,沒有所謂的差別待遇。李宗睿是住校生,本來該遵守的規定就更多……」

「我不管那些啦!今天你們不撤銷、道歉,然後通知姓何的來給我一個交代,我絕對不會罷休的啦!」李永仲吼起來,對著旁邊一直著急地拉著他、徒勞地想要勸阻的兒子,更是狠狠地一巴掌掉過去:「你幹什麼!給我站好!沒出息的東西,我賺錢養你是欠你喔?讀書不好好讀,給我搞什麼亂七八糟的鳥事!」

「李先生,請不要這麼激動。」項名海長臂一伸,不露痕跡地格開李永仲粗壯的手臂,沉穩篤定地表明態度:「記過只是一種警惕,希望李宗睿以後不要繼續觸犯校規,好好專心向學。只要表現好,功過就會相抵。校方的立場不會改變,處分

也不會收回的。「

「觸犯校規!他還不是被那個變態害的!我告訴你……」

突然,一個清亮而忿怒的嬌脆嗓音,在會議室門口響起:「李先生,請你說話客氣一點,誰是變態?」

眾男士們抬頭,便望見窈窕纖細的身影正站在那兒。秀眉揚著,明眸盛滿了忿怒,正惡狠狠地瞪著出言不遜的李永仲。

只見何岱嵐下巴一揚,走進會議室。一身極正式的深藍色套裝,襯托出專業而威嚴的氣質,絲毫沒有平日擔任民代所需要的和藹可親。目光掃過項名海時,也完全沒有停留,好像根本不認識他一樣。

項名海的心便是猛地一沉。

她怎麼會來?

她隨即自己解答了項名海的問題。不理李永仲,她轉向闕議員,不客氣地問:「闕議員,你打電話通知我來,就是要我聽這位先生侮辱別人的嗎?何況,這『別人』還剛好是我侄子?」

「叫你侄子別再糾纏我們李宗睿!」李永仲被這小女人的氣勢、完全不把他放在眼裡的傲慢,給逼得拍桌:「我不管你們何家有多惡霸、你跟項主任有多熟,反正,這個公道要還給我!我兒子是被你侄子陷害的!變態!要搞同性戀去找別人,我兒子是正常人……」

「閉嘴!」桌子誰不會拍,民代可不是當假的。她從小耳濡目染,這幾年更是在議會實際磨練,才不是簡單人物!

只見她杏眸圓睜,也不甘示弱地拍了桌子,氣勢驚人地嬌斥:「嘴巴放乾淨一點!你再亂罵的話,我明天就到法院按鈴,控告你譭謗!要不要試試看!」

李永仲氣瘋了,簡直想撲過來打她。闕議員比較忌憚,拉住了。

闕議員清楚何家在地方上的勢力和聲望,都比這位聲名狼藉的三重幫李先生好

得多。何況,李永仲一氣之下真會口不擇言,偏偏這位何岱嵐小姐,在議會也是個辣角色,平日雖然笑瞇瞇的,但真的質詢起來,咄咄逼人;要揭發弊案也毫不手軟,不驚不懼。

她才不是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乖乖牌。

桌子也拍了,雙方吼也吼過了,氣氛正尷尬時,慈眉善目的校長出現了。

「各位聊得好激動啊。」校長苦笑:「我在隔壁都聽見了。大家……先坐下來再好好談,怎麼樣?」

「沒什麼好談的,我說得很清楚了!道歉、撤銷處分,不然我就開記者會!」李永仲還是堅持。

「我也沒有什麼要談的。校方的處分,我沒有意見。要我道歉,免談!如果李先生堅持要開記者會,請!」何岱嵐毫不畏懼。

「基於校方的立場,我們當然不希望鬧到要開記者會。」校長謹慎地說,他望望那一直沒有開口的項名海:「項主任,關於這個處分……」

所有的視線立刻聚焦在項名海身上。

項名海斯文英俊的臉上,表情嚴肅。他沒有管吵得快噴火的大人們,只是逕自轉向一直低頭站在旁邊、神色淒苦懊喪的李宗睿,沉穩而緩慢一字一字地問:「李宗睿,你知道錯了嗎?學校記你過,你心不心服?」

「我犯校規被罰,是心服啦。」李宗睿本來低著頭說。突然,他抬起頭,稍顯憔悴的年輕臉龐煥發出奇異的光彩:「蹺課、不假外出,無照駕駛……這些我認錯,可是……跟何孟聲在一起,我不覺得是變態或錯誤。」

清亮的眼眸望著項名海,又望望自己從小畏懼到大的父親。

他父親氣得簡直要腦溢血,粗壯手臂一揮,又想痛打這個不知羞恥的兒子——

啪!

那一掌硬生生地打在一閃身,擋在李宗睿身前的項名海身上。

用力過猛,收勢收不住,粗黑手掌揮過他頸側,手上誇張碩大的藍寶戒指狠狠劃過,一道血痕立刻在項名海下巴出現。

「你……」李永仲沒料到項名海會突然挺身保護李宗睿,兒子沒打到,反而打傷了訓導主任,饒是他再凶狠,也驚呆了。

「李先生,請您控制自己!」校長也動怒了,他威嚴地發出警告:「處分就是處分,我們校方的立場是一致的,百分之百支持我們訓導主任的決定。如果要好好討論的話,我們很歡迎,如果您還是堅持用這樣的態度,我想,我們沒有什麼好談的了。」

「老李,你幹什麼?」闕議員眼看情況愈來愈亂,不滿地把李永仲架開:「你這樣對事情沒有幫助啦!」

「我……我不管,我要……我要開記者會!」李永仲的氣焰已經明顯減弱,那個項名海看似斯文,骨子裡卻有著無法撼動的沉穩氣勢,李永仲發現自己估計錯誤,衝動行事,把自己逼到了死角。可是又不甘心,只能一再重複他的威脅:「我要找記者來!」

「你找啊。人不夠的話,我請我助理把認識的記者電話都傳給你。」何岱嵐毫不留情地說,嗓音清脆俐落:「我不介意到場說明,相信闕議員也可以當個最好的目擊證人,我們一起對外好好說清楚這件事:學生家長不滿校方處分,還到學校毆打師長!你在地方上也是名人,這條新聞,你看記者他們追不追!」

「靠夭!你敢威脅我?」李永仲被這麼「激,又抓起狂,差點又要撲過來拍桌子痛罵。

「好了,不要再講了,我們還是先走吧。」闕議員看情況已經急轉直下,那個正用手背抹了一把下巴的血珠的年輕訓導主任,要是追究起來,事情還會更壞。他當機立斷,拖著李永仲就走:「王校長、項主任,我們會再跟各位聯絡的。」

「恭候指教。」校長只簡單回應了四個字。

「媽的!女人凶什麼凶?他們何家就是不積陰德,才會死的死、病的病,讓一個細姨的女兒出來當家作主!」李永仲被拖出會議室,還一路不乾不淨地咒罵著。

在場的眾人都聽得清清楚楚,李宗睿尷尬得耳朵都紅了。他慌亂地要跟著父親出去,突然又回頭,猶豫地看著何岱嵐。

「何姑姑,孟聲他……」

何岱嵐面對著李宗睿,語氣馬上毫無辦法地柔和下來,與剛剛的潑辣凶悍完全不同:「他沒事。一切都好。你自己要多保重。」

「我知道了。」

年輕的心事彷彿全部都放下了。被記過、被父親拳打腳踢、被老師同學側目、暫時不能打他心愛的籃球……這些彷彿都退到了次要的地位。此刻,他得知何孟聲一切都好之際,他濃眉一舒,嘴角揚起寬慰的笑意。

「李宗睿!你給我滾出來!」聲勢驚人的怒吼隨即傳來,李宗睿嚇了一大跳。

慌忙轉頭看了看,他又轉回來,然後,高大的身材規規矩矩地鞠了一個九十度的躬。

「校長、主任,對不起。還有,謝謝你們。」

說完,他直起身子,不再多說,迅速出了會議室,跟著怒氣騰騰的父親離開。


訓導主任辦公室。

和主人的個性一樣,這辦公室整潔到簡直沒有人氣。所有檔案都整齊排列,桌上、沙發椅、茶几全都一塵不染,完全沒有裝飾品。

辦公桌後,坐著嚴肅剛硬的項名海。

沙發上,則是抱著雙臂,臉蛋上還殘留怒氣、泛著淡淡暈紅的何岱嵐。

「如果不是闕議員打電話給我叫我來的話,我還不知道,事情鬧得這麼大。」何岱嵐瞪著項名海:「為什麼你都不告訴我?,」

項名海輕描淡寫,翻著桌上的公文:「要告訴你什麼?校方的處分已經用信函通知家長,你也收到了,不是嗎?」

「我不是說那個!」她放下雙手,坐直身子,杏眼又睜得圓圓:「你明知他們要來鬧孟聲跟李宗睿的事情,這難道與我無關嗎?就讓他這樣痛罵污蔑孟聲?」

「如果你來了,能怎麼樣?」項名海微瞇著眼,反問:「像今天這樣,拍桌大罵,互相挑釁?還是,乾脆用最原始的方法解決,大家打一架,勝者為王?真幼稚,這樣的態度,能解決什麼事情?」

何岱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居然在教訓她!

「你……」剛剛威風凜凜的女英豪,此刻脹紅了臉,氣得說不出話來。「你到底是幫哪一邊的?」

「我兩邊都不能幫。我是訓導主任!」項名海毫不客氣地說。「撇開訓導主任的身份不論,我還是要告訴你,剛剛那種解決方式,一點也不好!你跟他硬碰硬幹什麼?他隨便調兩個手下在路上堵你,你就吃不完兜著走!一點自覺也沒有!」

何岱嵐聽了,沒有回應。她站起來走到辦公桌前,雙手撐住桌面,上身微微前傾,明眸只是搜尋似的在那張斯文臉龐上轉啊轉。

被她看得有些尷尬,項名海轉開了視線。「你幹什麼?」

「你是在擔心我?」何岱嵐直率地問。

項名海心猛然一跳,抿緊線條優美的唇,不肯回答。

「如果你是擔心我的話,謝謝,不過大可不必。」她旋身又走開,到沙發坐下。

那雙大眼睛不再盯著他,項名海這才鬆了一口氣。

她繼續說,口氣閒閒的,好像在講別人的事一樣:「我從大一開始正式跟著我爸、我哥他們跑基層,幫忙選舉的事情。大學畢業那年我哥得胃癌,沒辦法競選連任,直到登記截止前一夭才通知我要參選,因為我們選區有婦女保障名額。」

項名海十指交握,下巴擱在上頭,覺得微微刺痛,才察覺下巴的傷口。他靜靜聽著。

何岱嵐坐在沙發上,黑白分明的眼眸,直視著牆上掛的一張行事歷。她淡淡說下去

「我被選舉對手的車惡意擦撞過兩次,有一次還弄到輕微腦震盪。政見發表會之後被潑過茶,去掃街拜票的時候被丟過雞蛋。我被黑道軟性綁架,美其名是要去『談談』兩次……」說到這裡,她突然轉頭,炯炯地盯住項名海:「你以為我會怕李永仲這種人物嗎?那你也太小看我了。」

「我不是小看你。」項名海依然水波不興的樣子,迎視那雙亮得嚇人的眸子:「我只是覺得,沒有必要跟他硬碰硬。」

何岱嵐「哧」地一聲笑出來,小臉綻放今天以來第一個燦爛笑靨:「沒有必要跟他硬碰硬?剛剛還不知道是誰掛了彩呢。你的傷沒事吧?」

「沒事。」他揉揉下巴,隨即又皺眉說:「無論如何,你一直激他也於事無補。他若真的要起狠來開記者會,又有什麼好處?沒有人願意見到那樣的結果。」

「開就開,我才不怕。」何岱嵐滿不在乎,她瞄他一眼:「你難道怕他嗎?我想才不是。你怕的應該是開記者會,對學校的形象會有損傷,對吧?」

項名海沒有否認。

她說對了。項名海顧慮的,一向都是學校的形象。

學生犯錯,記過處分,天經地義。這哪裡破壞了什麼形象?

所以,他擔心的是……

辦公室裡陷入沉默。正值午休時間的校園裡,靜悄悄的,只有偶爾經過的腳步聲,踏踏地在走廊上急促通過。

已經開了冷氣的辦公室裡,冷氣機馬達運轉聲隆隆傳來,襯得兩人之間更靜。

「學校裡有學生談戀愛,這算是破壞學校形象嗎?」久久,何岱嵐重新開口,聲音明顯地冷了下來,帶著一絲生硬,讓項名海很不習慣。「項主任,我沒想到,原來最反對他們交往的人,居然是你。」

項名海沒有辯駁,他只是也盯著何岱嵐堅決的小臉,看了半晌。

「你又為什麼贊成呢?」他沒有回答,只是反問。「禁止學生在校期間談戀愛的,不是只有我們學校。他們兩個確實已經互相影響,到了觸犯校規的地步。何況,請別忘了,正理高中是男校,兩個男學生談戀愛這樣的事情,難道是什麼值得大張旗鼓、昭告世人的事嗎?」

「也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吧!」何岱嵐立刻反駁。「難道你私心裡也覺得同性戀見不得人?那你跟李宗睿的爸爸又有什麼不同?」

項名海的臉也板了起來。兩人之間已經完全不再有輕鬆笑謔的火花,他們像是準備要搏鬥的兩隻野獸,正提高警覺,戒備地防守著。

「這跟我本人私心怎麼認為,並沒有關係。今天我是訓導主任,我有責任維持學校的紀律與秩序。」項名海毫不留情地說。

「所以你用記過處分來懲罰他們的交往?」何岱嵐提高聲音,不可置信地瞪著那張英俊卻佈滿陰霾的臉龐:「我真不敢相信,我一直以為,你外表雖嚴肅,內心是很溫暖的!沒想到……」

「記過是處罰他們觸犯校規。蹺課、不假外出、無照騎車……這些都該罰,沒有任何借口。所有影響他人、破壞秩序與紀律的行為,都該受到處罰,與他們有沒有交往無關!」

「不,你剛剛不是這個意思。」何岱嵐尖銳指出疑點:「你明明怕李永仲真的召開記者會,揭發這件事情。如果像你說的,犯規處罰,那麼校方非常站得住腳,又為什麼要害怕呢?你是怕學生同性戀這件事情被公開吧?其實,說到底,冠冕堂皇的理由之下,你覺得破壞秩序與紀律的,根本是同性戀這件事,對不對?!」

「你說得沒錯,我就是這麼認為!」「向不受激的項名海,此刻終於也控制不住自己,他按著桌緣站了起來,高大的身子散發出怒氣:」有些事情是不能搬上檯面的!多少年來的慣例都是如此,這就是傳統,這就是學校維持紀律跟秩序的根基!「

「社會已經進步,時代已經不同。你對同性戀的想法,還停留在過去。」清脆嗓音俐落而不留情地刺回去:「現在所有的傳統都在面臨挑戰,你若謹守著所謂的根基不放,到最後,根本無法配合時代轉變的速度!」

兩人唇槍舌劍,勢均力敵,都不手軟,也不退縮。

他們在空中相迎的視線,簡直像要交擊出火花。

「學生是來求知的,來接受群體生活的訓練。來正理的學生,更必須接受保守而嚴格的校風與要求,這是正理創校精神的一部份。如果不認同,可以選擇別的學校。」項名海一個字一個字慢慢地,不容質疑地說:「社會在轉變沒錯,但是,對不起,我認為,學校並不是用來反映時代變遷的工具或場所。」

何岱嵐也站了起來。身材雖嬌小,卻散發著不容忽視的堅毅氣息,她仰視著項名海,絲毫不懼。

「學校不是用來反映時代變遷的工具。說得好。」何岱嵐也清清楚楚地,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你知道嗎?這也是以前人們對女人參政的想法。政治界不需要女人,女人參政只會破壞政治生態與倫理。還不到一百年以前,女性是沒有投票權的;而一直到五十年前,聯合國才明文規定女性參政的權利與男性平等。在這之前,大多數人認為女人不必也沒有能力參與政治。不過現在,我是女人,我也是地方上以第三高票送進議會的政治人物。時代確實改變了,政治界的倫理確實被破壞了。它慢慢在調整,秩序只會不停地破壞又重建。」

午休結束的鐘聲響起,校園裡開始慢慢充斥談笑、走動,甚至奔跑的各種人聲,青春朝氣正開展。

辦公室裡,兩人還是對峙著。

項名海不能不折服,不能不欽慕。

只是,他只能保持沉默。

輕輕的敲門聲打破僵局,頭髮已經半灰白的校長站在門邊,微笑望著他們。

「何議員,你還在?沒有公事要忙嗎?」校長跟何岱嵐也認識滿久了,她的父親跟校長是老朋友,所以校長語氣很熟稔:「別讓我們耽誤你的工作。」

「啊,我是該走了。」何岱嵐看了看牆上的鐘,有點赧然地說。

其實她半小時前就該走了,只是……為了跟項名海吵架……

「來,我送你出去。」校長還是笑盈盈的:「午休結束了,老師學生們來來往往的,看到你們吵得臉紅脖子粗,也不太好。」

這麼一說,兩個年輕人都尷尬起來。何岱嵐低頭,不敢再看那雙炯炯盯著她的黝黑深沉的眼眸。她拎著皮包往外走。

「那我走了。」她低聲說,也不管人家聽到沒有:「如果有什麼事,請再跟我聯絡,謝謝。」

「沒有事也可以聯絡。」校長明明是故意加這一句的。

他剛剛站在門邊聽了半天,平日那麼精明俐落的兩人,居然都沒有發現他的存在,都專心在對方身上。

你來我往地吵了好一陣子……一向一板一眼、彷彿永遠不會動怒的項名海,被激得大失常度;而大方隨和的何岱嵐,也爭得臉紅脖子粗。

然後,校長一出聲,兩人的耳根子都約好似的紅起來。

年高德劭,一雙智慧眼眸看過多少人事,校長怎麼可能感覺不出空氣中火花四冒的曖昧?

校長陪著何岱嵐往外走。而他們身後,那雙炯然的俊眸,始終鎖定著那嬌小窈窕的身影。

「你講那些有什麼用呢?」下了樓,穿過走廊,往校門方向走,校長淡淡地對何岱嵐說:「從政之路走得多辛苦,你自己最清楚;學校或政界的環境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改變,你也一定知道。項主任只是個盡忠職守的好主任,你又何必跟他這樣大吵一架?他的立場也很困難。」

「我知道。」何岱嵐還是低著頭,像個在父親面一刖聽訓的小女兒。「我只是……聽他那個說法,氣不過嘛。」

校長又笑了,眼睛都瞇了起來。

「岱嵐啊,你……終於遇到一個不會被你的氣勢嚇倒的男人嘍。」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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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2-24 00:10:55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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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雨季過去,時序進入炎夏。

前一陣子的紛紛擾擾,似乎進入風平浪靜的階段。師生們被即將到來的期末大考、畢業典禮等活動給分散了注意力,加上當事人何孟聲安靜得像啞巴;而李宗睿一直沒有回學校上課,能談論的題材很有限,所以漸漸冷了下來。

不過,雖然如此,項名海卻知道,李永仲那樣的角色,不可能在受了氣之後,不討回個公道。

當項名海在校務會議之後,聽到教務主任把校長拉到一旁,開始討論起李宗睿

時,他停下了腳步。

教務主任知道項名海從頭到尾都有參與這件事,所以只是瞄了他一眼,默許他加入討論。

「李先生已經決定了?」只見校長臉色凝重地再次確定。

「這種事還能開玩笑嗎?」紀主任也苦著臉,很無奈的樣子:「學期末才要轉學!本來他還打算讓李宗睿都不要再回學校,我說好說歹,才讓李先生聽進去,至少讓李宗睿來考完期末考,算念完整個學期,他轉學過去才能念高三!」

校長揉著眉心,很苦惱:「這樣對學生真的不好。升高三關鍵時刻,還要適應新學校新教法……」

紀主任點著頭,他還忍不住抱怨:「李先生脾氣真火爆,我在電話裡被他罵了整整半個小時,說我們學校多爛多爛,這次要不是何議員出面擺了一桌跟他道歉,他才不肯就這樣罷休!」

「紀主任,你說的,是真的嗎?還是聽說而已?」一路聽下來,項名海的臉色雖然沒變,眉頭卻漸漸地鎖了起來。他終於嚴肅地問。

「是真的。」紀主任止目定地點著頭。「何議員請吃飯,我們都有去。是李先生當場宣佈不計較了,只是要讓李宗睿轉學。」

校長突然拍了一下紀主任的肩,苦笑。有了一點年紀的紀主任,好像小孩子一樣「啊」了一聲,恍然驚覺自己說溜嘴了。

「你們都去了?」項名海略瞇起細長的眼睛:「可是,沒有讓我知道?」

「這是何議員的意思……」紀主任囁嚅。

很好!好得不得了!

項名海覺得一股悶氣充斥胸臆,如刺在喉,他用了整個下午在平復心情,讓自己平靜下來,卻很挫敗地發現,一點也不成功。

被排拒在外的感覺極度糟糕。這麼大的事情,何岱嵐居然完全不跟他商量,那

種刺痛感,居然愈來愈嚴重。

她把他當什麼呢?

項名海無法把這個問題拋諸腦後。

下班之際,他照例巡視完校園,在安靜的夜色中,一路開下山。

耀眼的燈火盡收眼底,他像是重新回到紅塵中一樣,不過一向平靜的心情不再,他不停地想著早上聽見的事情,何岱嵐、李宗睿、何孟聲……

然後,他像是下定什麼決心一樣,方向盤一打,往家的反方向開去。

順手也找出了手機,要確定某位忙碌的議員,有幾分鐘的空檔跟他談談。


項名海按照王助理的指示,驅車來到入夜的議會前。

正確來說,是議會的側門前。

他坐在車裡,看著蒙上一層薄薄夜色,卻依然燈火輝煌的議會。側門前,有一小群人聚集,還帶著攝影機跟麥克風,看來是記者。

一有人從側門出來,不管是誰,攝影機跟麥克風都立刻蜂擁上去。有人揮手走開,避之唯恐不及;有人似乎有備而來,站定侃侃而談。

他在車裡等了一會兒,因為看不清楚,他索性打了臨時停車燈,然後下車。

靜候片刻,他先看到王助理低著頭出來,然後是何岱嵐。俐落短髮、明眸紅唇、搶眼的鮮黃色中國風短袖上衣,在夜色中、人群裡,依然一眼就看到她。

認識的記者迎上前去,劈哩啪啦問了好幾個問題。何岱嵐沉吟著靜聽,然後抬頭問:「我可以講幾句。你們用同一個鏡頭,好不好?」

記者們很快達成共識,眾家協調著取鏡位置。何岱嵐還詢問旁邊正在調整麥克風的記者:「大概有多久?」

「十秒鐘左右,可以嗎?太多的我們回去再剪。」

攝影燈亮起,記者朗聲上陣:「現在記者的位置正在市議會,關於教育發展基金的草案,我們為您訪問到教育委員會的何議員。請問何議員,今天開會達成了怎樣的決議?市長今天下午已經公開表達了他的關切,河議員你知道嗎?有沒有什麼感想?」

只見她明媚大眼睛一抬,開始作答:「我們委員會,已經研究教育發展基金的草案長達四個多月,草擬了四次,現在已經進行到要進入二讀的階段。市長的關切我們都收到了,不過雙方的立場顯然不盡相同。至於教師增額的部份……」

口齒清晰、颱風穩健,十秒鐘一到便結束,乾淨俐落,半秒也沒超過,令項名海以及其他旁觀的人都嘖嘖稱奇起來。

專業,真是專業。

她發表完官方說法,便是微笑告辭,任記者再怎麼追問,都沒有回答,在助理的陪同下往停車場方向走來。

抬頭看見立在不遠處修長英挺的身影,她立刻一愣。隨即回過神來,疾步走到他面前。

「你找我?」

項名海居高臨下盯著她幾秒鐘,表情莫測高深:「是的。」

「你們要不要趕快離開這邊?」王助理在旁邊有點緊張地說。他回頭看看那群正在守株待兔的記者:「不然會被拍喔。」

當機立斷,何岱嵐拉了一下項名海的肘:「沒錯,先離開這裡吧。」

他們上了項名海的車。剛剛鏡頭前伶牙俐齒的她,在車上卻安靜得像不存在,項名海瞄了她好幾眼,都完全看不出她的動靜。

「聽說,你請了李永仲吃飯?」來了,開始興師問罪了。「為什麼這件事,我一點都不知道?」

「你現在不是知道了嗎?」何岱嵐只是直視著前方,淡淡說。

「你為什麼不告訴我?」風水輪流轉,變成項名海質問她這一句。

「要告訴你什麼?我們私下和解了,擺一桌跟他們道歉。李永仲他們決定不再追究,也不召開記者會了。正理高中、我們何家、他們李家的面子都不會公開受到傷害,兩個孩子可以安心讀書。這樣不是皆大歡喜嗎?」

項名海那種氣悶的感覺又上來了。

這太不像她。不像朝氣蓬勃、精神奕奕、為了捍衛自己的理念,會毫不妥協、不顧一切的她。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項名海自己都覺得詞窮,問來問去都是「為什麼」。

何岱嵐只是苦苦一笑。「講好聽是能屈能伸,講難聽一點,就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車內又落入沉默。他感受到她深刻的無奈,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

車子穩定地滑行在熱鬧的台北市街道,花花綠綠都不入眼,他們各自想著自己的心事。

「李宗睿要轉學了。申請書今天送到我手上。」好久好久,項名海才又開口:「他考完期末考就要離校了。何孟聲知道嗎?」

「知道又怎麼樣?」還是那個悶悶的聲調。「孟聲被他爸爸接回去監視、管教了,上下學都有司機接送。學校裡有老師看著,我想他也不能怎麼樣。」

「他爸爸?哪一位?」

此問題一出,何岱嵐很快轉頭看他一眼。

他知道了。

沒錯,拜校內最近很熱烈的八卦所賜,項名海終於對她家的狀況有了認識。

何家是地方上有名的政治世家,何岱嵐有兩個同父異母的哥哥。前任議員何岱峰是老大,與她整整差了十五歲。

兩個哥哥跟她都沒有什麼感情,彼此也不太來往。她和大哥最接近的時刻,是四年以前,何岱峰被診斷出胃癌,忍痛放棄競選,在家族考量之下,讓幼妹頂替他接受黨的提名,出馬競選的時候。

那時,在人前,他們必須演出兄妹情深的戲碼。

當她大哥用虛弱的聲音,在病床上握著重要樁腳的手,殷切拜託鄉親們,要像支持他一樣的牽成他唯一的妹妹時,連從小受盡白眼的何岱嵐,都險些感動落淚。

然而一切都是基於利益的考量。為了選舉做出來的戲。

她的二哥也好不到哪去。從小到大,喝酒、賭博樣樣都來,女朋友一個換過一個,學校也一所換過一所,連專科都沒有畢業,當完兵出來便仗著自己家庭在地方上的勢力,橫行無阻,以幫人關說、解決見不得光的糾紛收取高額佣金為業。

更有甚者,她二哥結婚之後,不知道是因為夫妻感情不和,還是過多的菸酒讓二哥身體有問題,一直沒有生育。到後來,在家族的決議下,何岱峰把么兒過繼給自己的弟弟,這個么兒就是何孟聲。

生父已經夠忙碌,加上覺得兒子已經過繼,不該多問多干涉,所以很少關心。養父則是本身自顧都不暇,夫妻感情又不睦,這個家族希望用來拴住他、培養一點責任心的兒子,根本像是個大麻煩。

到最後,何孟聲變成爹爹不疼姥姥不愛,大人們各忙各的,家中只剩下也沒什麼地位的小姑姑跟他相依為命。

而今天,何孟聲居然被「爸爸」接回去管教。!

「是他生父,我大哥。」何岱嵐悶悶解釋。頓時覺得一切都不用多說了。

反正,他已經清楚狀況。

「怎麼會變成這樣?」項名海一雙濃眉都快打結了,他英俊的臉龐都是不解,還有一絲慍怒。「我以為我們在這件事情上面達成過共識!你對李永仲的態度轉變太大,對不起,我實在不瞭解為什麼會……」

「停車好嗎?」她突然打斷他的質問,很突兀地說。

「什麼?」

「可以找地方停一下車嗎?我不舒服。」

他依言轉進一個住宅區,把車停在小公園旁邊。何岱嵐什麼都沒多說,開了門就下車去了。

夏夜裡,空氣中醞釀著要下雨的潮悶。她嬌小的身影漸漸沒入夜色中,只是一直往前走,也不知道要走去哪裡。

項名海追了上去,只見路燈下,那張宜嗔宜怒的小臉,此刻一片蒼白,小嘴緊抿,衣服鮮麗的色澤也無法改善她的臉色。

「你還好嗎?」

她沒有回答,只是找到一張鐵椅,便坐下了。雙手在膝蓋上交握,靜靜的。

項名海站在她面前,看不清楚她低著的臉蛋上,有著怎樣的表情。

他好想問,問她為什麼要這麼做?為什麼態度有一百八十度的轉變?問李宗睿真的確定要轉學嗎?問何孟聲情緒上有怎樣的反彈?問她……為什麼……都不找他商量?

他很介意,非常介意。他以為他們是同一邊的。

「你是不是受到什麼壓力,讓你這麼做?」他想了一個下午,只能想出這樣的可能性。

不過他依然非常懷疑,像何岱嵐這樣的脾氣與個性,李永仲怎麼可能對她造成壓力,勉強她擺酒席公開道歉,把大事化小?

可是,除此之外,還有什麼可能,讓她會這樣態度丕變?

看她一直不抬頭也不動,手握得緊緊的,指尖都開始發白,項名海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憂慮與疑惑,他伸手想碰她的肩,一面低聲詢問:「你聽見我問的話了嗎?怎麼回事?」

何岱嵐突然抓住那只堅強而有力的大手,然後,把額頭靠上去。

「我很累……」她的聲音低低啞啞的,帶著深深的疲憊與無奈:「我很累了。

讓我休息一 下,好不好?「

她真的心力交瘁了,不然,不會這麼失態。

可是此刻,她只想借用一下他彷彿永遠不會失控的力量,偷偷的,喘口氣。

他的心,在她溫軟的小手抓他的那一刻,突然像棉花糖一樣,軟成一團。

他似乎總是能看到她脆弱的一面。

不管是初識時、在發狂似的找人時,在此刻……

總覺得自己在她面前會變得更堅強,也更脆弱,這樣奇妙的共存關係,讓他只能無可奈何地認清,然後接受。

他在她身旁坐下,讓她似乎有千斤重、怎樣都抬不起來的頭,輕靠在他堅硬寬闊的肩上。

帶著絲絲潮出息的夏夜晚風,縈繞在他們身畔。稍遠處有著小朋友玩的鞦韆架、溜滑梯和沙坑,在路燈下,靜悄悄地矗立。小公園幾乎沒有任何其他人走動。

氣息交融,他清爽的男人味,和她淡淡的幽香交錯,形成曖昧而難解的氛圍。

靜靜倚靠,這一刻,她有著模糊的安心。

他是這樣高大堅強,如此可靠。

她需要休息,她只要一點點的時間,讓她休息吧,真的,只要一下子……

「誰對你施壓?」

雖然嗓音低沉溫和,卻依然是質問,何岱嵐歎了一口氣。

靜謐貼心的時刻過去了。

「你一定要問嗎?」她也那樣低低地、小小聲地回答,彷彿親密私語,內容卻那麼令人沮喪:「是我大哥。闕議員知道跟我談沒用,直接找上我哥,把事情加油添醋說了一遍,我哥決定我該跟李永仲和解。他還說孟聲不該繼續住在我身邊……反正,我只是他姑姑,還不是百分之百親生的,沒有資格管教他。」說到這裡,她突然抬頭,仰著臉,無助而迷惘地看著他:「我真的,有這麼糟糕嗎?」

「不會。你已經做得很好。」

她在侄子身上投注的感情與關心,早就遠遠超過何孟聲的生父及養父。為了她相信的事情、她所愛的人,可以奮不顧身、毫不畏懼。工作上全心投入,就算只是政策性的卡位,被當成哥哥養病時的替身,她也完全沒有打馬虎眼的念頭,只求盡力而為。

而平常的她,又是那麼嬌俏可愛、妙語如珠……

最近以來,除了工作,私下受到的重重壓力與痛責,因為無法圓滿解決何孟聲的事情所帶來的內疚,家人的不諒解……讓她已經瀕臨精神與體力上的負荷極限。

每個人都在要求她,都在問她為什麼,都要她解決一個又一個的問題,不管是不是她能力所及、她願不願意。

事情解決了。可是,她受了委屈。得向李永仲低頭,相依為命的侄子也被帶離身邊……這一切,卻沒有人在意。

只有此刻,眼前這個英俊而嚴肅的男人,那麼正經認真地告訴她,她已經做得夠好……

她的鼻頭酸了。重新低下頭,不敢再看那雙誠懇而率直的眼眸。

「我好不甘願,又好難過……」她低低傾訴起來。「我只能一杯一杯地跟李永仲喝酒、跟他打哈哈;我看著孟聲收拾行李,被司機接走……我……」

「你休息一下吧。別說了。」項名海忍不住,舒出長臂,輕環住她纖弱的肩,然後,屈肘,把她的頭輕按在肩窩。

「我真的很累。」她幽幽訴說。

「我知道。」

他就這樣輕擁著她,靜靜陪伴。沒有針鋒相對、沒有談笑戲謔,只有沉默,和溫暖貼心的瞭解,和再也難以壓抑的憐惜,偷偷滋長,茁壯。

久久,兩人都沒有移動,沒有開口,他們自成一個安靜而私密的小世界,旁邊路上偶有摩托車聲,或是晚上散步的路人偶爾經過,就算看到他們,也會體貼地偷笑離開。

情侶嘛……還大剌剌坐在路燈下公園長椅上談情說愛……

這對「情侶」彷彿忘了時間,坐在那兒好久好久。

終於,有了動靜。

項名海輕握了握她纖細的肩。

「什麼?」舒服放鬆得幾乎要睡著的何岱嵐,迷迷糊糊地問。

「你還是沒告訴我……」他的嗓音那樣低沉有磁性,不疾不徐,在耳際溫和響著。讓何岱嵐聽得耳根子麻麻的。

「嗯?告訴你什麼?」

那男性而魅惑的嗓音,繼續輕問:「……為什麼請李永仲吃飯這件事,不讓我知道,也不讓我去?」

他,他居然是要問這個!

何岱嵐萬念具灰地呻吟起來。

這個男人,根本就是「不解風情」的最佳代言人!

「因為,你的立場會很難堪啊!」她掙脫他太過親暱的輕擁,轉身面對他,清脆回答,眼睛瞪得圓圓的:「你不是說了,犯校規就該處罰,而且校方的立場很堅定,處分絕對不會更改!那你去幹什麼?你代表的就是校方堅定的立場啊!去那個我們要和解的飯局,你不就自打嘴巴了?」

「校長跟教務主任都去了,校方難道就不算自打嘴巴?」

「那是……」

她一口氣湧上來堵住喉頭,呼吸不順起來。項名海還好心地伸手幫她揉揉背心,幫她順氣。

「那是因為李宗睿要轉學,李永仲說要跟校長還有教務主任打個招呼,問一下手續什麼的。校長不想讓他再去學校鬧,才打電話跟我說,乾脆一起……」

杏眼圓睜,剛剛的溫柔情愫都已經隨風而逝。何岱嵐氣鼓鼓地瞪著他:「你拷問夠了嗎?將軍?我……真是會被你氣死!」

「你幹嘛這麼生氣?」項名海也好奇起來,他的大手依然放在她的背心輕輕撫揉,輕描淡寫問。

何岱嵐沒有太注意他親暱的舉動,只是仰起小臉,滿滿的不服氣與質疑神色。

「你這個人,怎麼這樣啊!」

她簡直不敢相信!這個人!超現實到極點!讓她忍無可忍,忿忿不平地大發嬌嗔起來:「你抱著女人的時候,永遠都只會聊公事而已嗎?都不會聊點別的一。」

俊眸微瞇,他的薄唇突然扯起一個淺淡的弧度,笑意染上他的眼。

「不知道。你要不要試試看?」


結果他們還是被拍照了。

雖然項名海在議會前只不過才待了幾分鐘,偏偏何岱嵐算是頗受到媒體注目,身邊一向除了助理或家人之外,幾乎沒出現過別的年輕男人,這次終於讓記者們逮到機會了。

其實新聞用鏡頭很快帶過,隔天地方版報紙也只登了小小的照片當花絮,軟性報導而已,卻讓男女主角都被各自的高層「關切」。

項名海不知道到底哪一種比較可怕。

是自己年邁父親正經嚴肅的詳細盤問責備電話?還是學校老師們好奇八卦的打量眼神?甚至是笑得眼睛都瞇了的校長,偏頭欣賞報紙上小到幾乎看不清楚的照片,然後,好欣慰地看看已經有點侷促的他,心滿意足地笑說:「很好,你們很配,我從一開始就這樣覺得!」

他只能摸摸鼻子,百口莫辯。

也沒什麼好辯的。新聞報導又沒有冤枉他,他確實是去找何岱嵐。

之後要是有機會,他也還是會再去找她。

就像……今天,他果然就又來了。

王助理接到他的電話,已經完全把他當自己人,很熟絡地招呼著!「項主任啊,你要找我們何議員對不對,她現在沒辦法接電話……不不,你等一下嘛,今天晚上是黨主席請他們吃飯,應該快結束了,你要不要來接她?方便嗎?來接吧!」

看看,這跟校長他們有什麼兩樣?明明就是恨不得馬上把兩人送做堆!

項名海對外界這樣的關切與壓力,其實已經有點吃不消。不過想到何岱嵐要承受的一定比自己多很多,他就忍不住要關心她。

他按照王助理的指示接到了人。何岱嵐盛裝打扮,一身水紅色短袖改良式旗袍型小禮服,短髮掠在耳後,兩顆珍珠鑲鑽耳環在夜色燈光下閃閃發光。顯然喝了一點酒的她臉蛋紅撲撲的,一上車就喊熱,直催他開冷氣。

「開了,開到最大了。」項名海斜瞄她一眼:「你沒喝醉吧?」

「喝醉?笑話。」何岱嵐明亮大眼睛瞪著他,一臉嗤之以鼻:「你沒吃過這種應酬飯嗎?一杯酒敬來敬去一個晚上都喝不完,誰喝得醉?」

雖說沒醉,不過暑天裡又略有酒意,何岱嵐還是一直嚷著好熱,車裡好悶。到後來項名海被她吵得沒辦法,路上途經河邊,乾脆就找地方停車讓她下來吹風,還到便利商店幫她買了一大罐冰涼礦泉水。

她小姐先喝了一大口之後,就把水瓶交給項名海,叫他幫她倒水。

「倒水?」

「嗯,倒到我手上。」

只見她雙掌拱成碗狀,伸到他面前,項名海雖然不解,也先不動聲色地做。

水一倒,這位小姐居然往臉一潑,當場用冰水洗起臉來。

「你……」項名海訝異地瞪著她。

「繼續倒啊,」

她痛快地用冰水洗了臉,臉畔短髮都弄濕了,然後皮包裡找出有備而來的手帕,把臉擦乾淨,這才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嘩,舒服!你要不要也洗個臉?」

項名海目瞪口呆地看著她。哪個女生會這樣洗臉的?

妝都擦乾淨了,健康明媚的臉蛋依然紅撲撲的,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恢復神采,就連卸掉口紅的唇,都透著淡淡的水紅。她嫣然一笑:「不好意思,我整天都好想這樣痛快洗個臉。謝謝你啦。」

「哪裡。」他終於接受剛剛看見的事實,忍不住想搖頭苦笑。

她伸頭看看夜色下的河堤,伸長手,指了指前方:「我們去走一走好不好?透透氣。」

他怎麼可能拒絕那雙帶著期盼的大眼睛?

兩人在河堤上漫步,夜風雖然不算清涼,但也不無小補。她邊走邊深深呼吸:「好舒服……對了,怎麼有空來找我?學期末不是很忙嗎?」

「還好。」項名海看她一眼:「你呢?最近也很忙吧?有沒有受到什麼……特別的關注?」

何岱嵐聞言,斜睨著他,好像在研究什麼似的。

「為什麼會有。特別關注。?」她敏捷地反問:「因為上次的報導嗎?我這邊是還好。是不是給你造成困擾了?」

「困擾是不至於……」項名海把手插在褲袋裡,緩緩走著,有點自嘲似的,低頭扯起嘴角,笑了笑:「被很多人關心倒是真的。我爸看到報紙,當天就打電話來問我到底怎麼回事。他還說……」

項名海突然住口。看了她一眼。

何岱嵐民代作風又出現了,很想管閒事。加上這個男人欲言又止的樣子實在很迷人,她忍不住要追問:「你爸說什麼啊?」

「我爸說……」他板起臉,學著他父親,用很威嚴的口氣說:「項名海,幫你

取這個名字,是期望你名揚四海沒錯。不過,不是像這樣,因為緋聞才上報!「

何岱嵐聽得噗哧一聲笑出來,笑靨如花,她安慰似的拍拍項名海堅實的手臂:「抱歉,害你被罵。不過你要很知足了,你的名字很好聽啊,不像我的!」

「你的有什麼不對?」他很自然地接過輕拍著他的小手,乾脆就握住了。

「岱嵐,就是『帶男』嘛。」何岱嵐聳聳肩,也很自然地就被他牽著了,兩人並肩緩緩在河堤上漫步。

她說起自己的事情,說得那麼漫不經心,好像事不關己似的。卻令聽者忍不住為她心疼。

「我媽一直希望可以生個兒子,好被接回何家去,至少讓何家承認她的存在。可惜一直到她死前,心願都沒有達成。」她的聲音有點悶悶的:「我小時候一直覺得很抱歉,自己怎麼不是男生。要是我是男生,該有多好。」

握著小手的大掌緊了緊,給她無聲的安慰。

「你是男生的話,一點也不好。」低沉嗓音緩緩地、有深意地說。

可惜身旁人兒沒聽出來。

「也對啦,如果我是男的,那就不能因為可以搶婦女保障名額,而被推出來參選了。」她搖搖頭,不過立刻又推翻自己的論點:「可是,我後來還不是沒用到婦女保障名額!我是第三高票哦!」

看著她好像小女孩一樣炫耀著,嬌憨可愛,項名海在夜色中,微笑起來。

「好,很厲害。」他的眼眸含著笑,低頭看她:「年底還要再選嗎?」

沒想到這樣一問,剛剛那張意興風發的小臉,突然黯淡了下來。

「我大哥的身體經過這幾年調養,已經好多了。發現得早,切除之後狀況都很穩定,他這一次會重新回來競選。」何岱嵐盡量輕描淡寫地敘述:「上個禮拜黨部已經公佈提名名單了,我年底就要『畢業』,把棒子交回去給我大哥啦!為了這件事,還特別被我哥找回去談了幾次。他其實也是要罵罵我哪裡做不好,啊,然後就順便問了一下你的事情。所以,說受到關切……也是有啦,只是沒像你那麼哀怨,還被你爸爸罵了。」

聽著她的話,想像那個場面,一定不會太愉快。

他可以感覺到,何岱嵐其實是喜歡這個工作的。她對於自己能夠幫助的人、事,一直都有著熱情,也都全力以赴。

而現在……不是她做不好、也不是做錯事,但她就是得接受安排。

多麼無奈。

他握緊她柔軟的小手。

「那你以後就不能叫我何議員了。」她仰頭,努力要換上開朗的表情,試圖改變有些沉重的氣氛:「怎麼辦?那你要改叫我什麼?何小姐?」

「我會想一想。」夜色中,他英俊臉龐上流露的微微笑意,是那麼溫和迷人:「我想到了再告訴你。」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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