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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千山茶客】重生之女將星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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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31 00:31:13 |只看該作者
卷四 耐可乘明月 看花上酒船 第一百五十章 濟陽城軍

  第二日一早,禾晏和肖玨早早的用過飯,去濟陽的演武場看看這邊的濟陽城軍。林雙鶴沒有跟來,在崔府裡休息。柳不忘則是繼續追查那些烏託人的下落,與禾晏他們同一時間出了門。

  濟陽城裡河流眾多,城池依著水上而建,水流又將平地給切割成大大小小的幾塊,因此,大片空地並不好找。演武場修繕在離王府比較近的地方,原因無他,唯有這裡才有大片空地。

  禾晏與肖玨過去的時候,遇到了崔越之。崔越之看見他們二人,笑呵呵的拱了拱手:「肖都督。」

  似是看出了禾晏的驚訝,崔越之笑著拍了拍肖玨的肩:「其實你們來濟陽的第二日,我就開始懷疑了。連我的小妾都看出來,你生的實在沒有和我崔家人一點相似的地方。怎麼可能是我大哥的兒子?只是後來帶你們進王府,殿下時時召你們入府,想來是早就知道了你們的身份,殿下有打算,崔某也只好裝傻,不好說明。」

  這個崔越之,倒也挺聰明的。

  他「嘿嘿」笑了兩聲,憨厚的臉上,一雙眼睛卻帶了點精明:「殿下覺得我傻,那我就傻唄,傻又沒什麼不好的。」

  禾晏瞭然,崔越之能成為穆紅錦的心腹,不僅僅是因為他身手驍勇,也不是因為他與穆紅錦青梅竹馬有過去的情誼,而是因為他這恰到好處的「犯傻」。

  有這麼一位憨厚忠勇的手下,當然要信任重用了。

  是個挺有處世智慧的人。

  崔越之又看向肖玨:「殿下告訴我,所有的濟陽城軍從今日起,全聽肖都督指揮。」他的神情嚴肅了一些,「烏託人之事,殿下已經告訴崔某了。崔某會全力配合肖都督,濟陽城的百姓,還賴肖都督保護。」

  「殿下已經開始轉移城中百姓了嗎?」禾晏問。

  「今日開始,只是……」崔越之嘆道:「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一城百姓,習慣安居於此,乍然得了消息濟陽有難,後撤離城,心中自然恐慌,年輕一點的還好說。那些生病的、老邁的、無人照料的,根本離不開。城裡有家業的,有鋪子的,又如何能放心的下將一切都拋下。

  「不過,」崔越之打起精神,「一直耳聞封雲將軍縱橫沙場,戰無不勝,崔某早就想見上一面了。沒料到肖都督比想像中的還要年輕,還生的這樣英俊,」他半是羨慕半是感嘆道:「世上怎麼會有這般被上天偏愛之人呢?」

  禾晏:「……」

  這偏愛的經歷,恐怕尋常人承受不起。

  說著說著,已經走到了演武場邊上。濟陽城因著靠水,又多年間沒有打過仗了,士兵們沒有鎧甲,只穿了布甲,布甲是青色的,各個手握長槍。大概尋常做力氣活做的比較多,看起來各個威武有力。只是禾晏一眼就看出,他們的兵陣實在太沒有殺傷力,就如一個花架子,還是有些陳舊的花架子。

  這些年,只怕穆紅錦根本就沒有花過多的心思在城軍練兵這一塊兒,不過也無可厚非,濟陽從蒙稷王那一代開始,和樂安平,別說是打仗,就連城裡偷搶拐騙的事情都不錯。民風淳樸,也就不必在此上多費工夫。

  「居安思危,思則有備,有備無患。」禾晏搖了搖頭,「濟陽的城軍,已經懈怠太久了。」

  崔越之看向禾晏,他已經從穆紅錦嘴裡「知道」禾晏是肖玨的手下,但他以為的「手下」,是肖玨的婢子一類,是為了濟陽之行更符合「喬渙青」這個身份而必要準備的「嬌妻」。雖然在中途他也曾疑惑過,這個婢子和肖玨的關係未免太隨意了一些,不過眼下聽到禾晏此話,他有些好奇:「玉燕可看出了什麼?」

  「崔中騎,我姓禾,名晏。河清海晏的晏,我看不出來別的,只是覺得濟陽城軍的這個兵陣,有些老套。在我們朔京,早幾年就不這麼打了。」

  「晏姑娘,」崔越之挺了挺胸,不以為然道:「佈陣並非越新越好,也要看清適不適合用。這兵陣,是我當時與軍中各位同僚一同商議下鑽研而出,很適合濟陽的地形。又哪裡稱得上是陳舊呢?」

  他不敢自誇比得過肖玨,但肖玨的手下,還是比得過的。一個好的兵陣,要數年才能研磨出來,禾晏嘴裡這說的,又不是新菜式,圖個新鮮,隔三差五換一換,誰換的出來?

  禾晏看這兵陣處處是漏洞,也不好打擊他。又看了一眼肖玨,見肖玨沒說話,也就是沒反對她的意思,她想了想,就委婉道:「不提兵陣吧,單看這裡城軍們的身法,更像是演練,上戰場,只怕還差了點什麼。」

  「差了點什麼?」崔越之問。

  「悍勇。」禾晏道:「這些城軍,只能對付不及他們的兵士,或者與他們旗鼓相當的兵士,若是有比他們更凶悍殘暴的……」禾晏搖了搖頭:「恐怕不能取勝。」

  他們說話的時候,已經走到了演武場前面,禾晏說的話,也就落在最前面一派兵士的耳中。站在最前首位置的年輕人手裡正拿著長槍往前橫刺,聞言忍不住看了禾晏一眼。

  崔越之聽見禾晏如此說他的兵,有些不服氣:「晏姑娘這話說的,好似我們濟陽軍是豆腐做的一般。」

  禾晏沒有說謊,這一批濟陽城軍,恐怕還沒有真真實實的上過戰場,比涼州衛的新兵還要不如。安逸日子過久了,老虎的爪子都會沒了力氣。何況烏託人有備而來,絕不會軟綿綿如羔羊。

  「我只是有些擔心而已。」禾晏道。

  「這位姑娘,」突然間,有人說話,禾晏轉頭去看,說話的是那位拿著長槍,站在首位的年輕小哥,他膚色被日光曬成麥色,模樣生的卻很俊朗,他絲毫不畏懼站在一邊的肖玨,看著禾晏冷道:「將我們城軍說的一文不值,這是何意?濟陽城雖安平多年,但城軍日日認真苦練,一日都不敢懈怠。姑娘未至其中,有些事還是不要輕易下結論為好。」

  禾晏道:「我並非輕易下結論。」

  那小哥並不認識禾晏,也不知道肖玨的身份,還以為是崔越之帶著自己的侄兒與侄兒媳婦過來看兵,大抵是年輕,還不懂得掩飾自己的情緒,又有些義憤,對禾晏道:「軍中男兒之事,婦人又怎會明白?」

  禾晏:「……」

  禾晏心道,婦人真要發起火來,十個軍中男兒只怕也不夠打。

  要知道倘若濟陽城軍都以這樣自大的面貌去應付烏託人,此戰絕無勝念。她正想著如何委婉的滅一滅這人的氣勢才好,冷不防聽見肖玨的聲音。

  「既然如此,你跟她比試一下。」

  禾晏看向肖玨。說話的士兵也有些驚訝,似乎沒料到他竟會提出這麼個破爛提議來。

  「這……不好吧?」禾晏遲疑道。

  士兵心中稍感安慰,想著這女子倒是識趣,還沒來得及順坡下,就聽見禾晏剩下的話傳來:「好歹也是崔中騎的兵,萬一折了他的士氣,日後一蹶不振怎麼辦?」

  崔越之:「……」

  他本來也在想,肖玨這個提議未免太草率了一些,此時聽到禾晏的話,真是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崔越之也是練武之人,但他也不能直接去上手摸禾晏的根骨,單從外貌上看,禾晏瘦小羸弱,實在看不出有什麼厲害的地方。肖玨這樣說,這女孩子應當會點功夫,只是和木夷比,可能還是託大了。

  看她那細胳膊細腿的,木夷輕而易舉就能將她手臂折斷。

  禾晏看向肖玨,演武場的晨光下,青年身姿如玉,如春柳毓秀,暗藍衣袍上的黑蟒張牙舞爪,則為他添了數分英氣凌厲。箭袖方便拿用兵器,在這裡,他不再是肖二公子,而是右軍都督,封雲將軍。

  木夷——那個兵士尚且還沒說話,禾晏已經看向他,笑了:「怎麼樣?小哥,要不要和我打一場?」

  她仍穿著濟陽女子穿的紅色騎服,黑色小靴,垂在胸前的鞭子嬌俏可愛,看起來活潑而無害,如濟陽春日裡無數摘花輕嗅的小娘子一般,沒有半分不同。

  年輕的男子,大多總是存了幾分好勝之心,若有個姑娘出言挑釁,還是生的不錯的姑娘,便總要證明自己幾分。木夷也是如此,心中只道是已經給過這姑娘一次機會,但她自己偏要不依不饒,也只有讓她嘗嘗濟陽城軍的厲害了。

  思及此,木夷便拱手道:「得罪了。」

  禾晏微微一笑,翻身掠起,一腳踏上旁邊的木樁,旁人只瞧見一隻紅色的燕子,轉眼間已經落到演武場中心的空地上,她緩緩從腰間抽出紫玉鞭,做了一個「請」的姿勢。

  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出場一番,已經不同尋常。木夷心中微訝,隨即不甘示弱,跟著掠到了禾晏對面。

  一人一槍,一人一鞭,眨眼間便纏鬥在了一起。

  周圍的濟陽城軍早已放下手中的長槍,目不轉睛的盯著這頭。一方軍隊有一方軍隊的特點,如南府兵規整嚴肅,涼州衛灑脫豪爽,濟陽城軍,則活潑熱鬧如看戲的場子一般,登時就沸騰了起來。

  「好!打得好!」

  「木夷你怎麼不行啊!別憐香惜玉啊!」

  「姑娘好樣的,揍死這小子!」

  一時間,吶喊助威的聲音不絕於耳。

  崔越之盯著中心遊刃有餘的紅色身影,那道鞭子在她手中使的行雲流水,蜿蜒如閃電痕跡。他心中驚訝極了,木夷是濟陽城軍裡,極優秀的一個,且不說兵陣裡如何,單拎出來,在這裡的人裡也算得上頭幾名。可就連木夷在面對禾晏的時候,亦是落於下風。

  旁人只道木夷許是因為對手是個姑娘手下留情,崔越之眼睛毒,一眼就看得出來,木夷是根本沒機會。那姑娘的鞭子太快了,步法也太快了,一套一套,木夷沒有出手的機會,這樣下去,很快他就會敗下陣來。

  崔越之忍不住問肖玨:「肖都督,禾姑娘,真的是您手下?」

  這樣的手下,他濟陽城軍裡,根本都挑不出來一個,可真是太令人妒忌了!

  「輸給涼州衛第一,你的手下也不冤。」肖玨淡道。

  涼州衛第一?崔越之不解,可禾晏是個女子,難道她跟涼州衛的人也打過?

  台上,木夷形容狼狽,額上漸漸有汗珠滲出。

  這姑娘看似清麗柔弱,動作卻迅猛無敵,對他的每一步動作,都預判的毒辣。她自己動作也快,彷彿不知疲倦,最重要的是,一個女子,怎麼會有這樣大的力氣?

  「啪」的一聲,鞭子甩到他身側的石樁上,石樁被打碎了一個角,濺起的碎石劃過木夷的臉,木夷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可是石樁,平日裡用劍砍都不一定能砍的碎,她用的還是鞭子,鞭子不僅沒斷,禾晏看起來還挺輕鬆?

  這是個什麼道理?

  木夷自然不知道,禾晏之前在涼州衛的時候,擲石鎖的日子,是以「月」來計算。倒不是禾晏針對誰,論氣力,在場的各位,都不是她的對手。

  木夷正想著,一隻長鞭已經甩到了他的面前,驚得他立刻用手中長槍去擋,空中發出「啪」的一聲,長槍竟然應聲而碎,斷為兩截。

  周圍的濟陽軍都安靜下來,只聽得女孩子含笑的生意迴蕩在場上。

  「最後三鞭,第一鞭,叫你不要小看女子。」

  木夷手忙腳亂,抓住那根較長的斷槍繼續抵擋。

  「啪」,又是一聲。

  他手中的斷槍再次被一擊而碎。

  那位力大無窮的女力士歪著頭,嘆道:「第二鞭,狂妄自大,對戰中乃是大忌。」

  掌心裡只有一截不及巴掌長的槍頭,木夷一時間手無寸鐵,那第三槍已經挾捲著勁風飛至眼前,讓他避無可避。

  「第三鞭,別怕,我又不會傷害你。」

  長鞭在衝至他面前時,調皮的打了個捲兒,落在了他的手中,將他手裡的槍頭捲走。待木夷回過神來時,紅裙黑髮的姑娘已經上下拋著他那隻鐵槍頭把玩,走過來拍了拍他的肩,將槍頭還給他,笑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少年人,還要繼續努力呀。」

  她越過木夷,笑著走了。

  同伴們簇擁過來,紛紛問道:「不是吧?木兄,你輸的也太快了?是故意手下留情嗎?怎能這般沒有志氣!」

  「別胡說,」木夷又氣又怒:「我沒有手下留情!」

  夥伴們面面相覷,有人道:「沒有留情?難道她真的這麼厲害?」

  「不可能吧?」

  又有人指著他的臉說:「木夷,你臉怎麼紅了?」

  遠處吵吵囔囔的聲音落進耳朵,崔越之此刻也沒有心思去教訓。只是感嘆,時間有多快,半炷香都不到。

  就這麼打敗了濟陽軍裡極優秀的那個人,而且崔越之能清楚地看出來,禾晏根本沒用盡全力,否則她的鞭子只要不是對著木夷的長槍,而是對著木夷這個人,木夷如今,都會吃不少苦頭。

  「肖都督有個好手下。」崔越之衷心的道,想到他方才的話,又有些憂心,「濟陽軍不及涼州衛,可……」

  「涼州衛已經和烏託人交過手一次了,」禾晏剛巧走過來,聞言就道:「烏託人的凶殘與狡詐,是崔中騎想像不到的。斷不會如我方才那般仁慈,濟陽城軍若是不能相勝,對滿城的百姓來說,都會是一場滅頂之災。」

  崔越之打了個冷戰。

  「最重要的問題不是城守軍。」肖玨道。

  「那是什麼?」

  「濟陽多水,烏託人只會水攻,這場仗,注定會在水上進行。你們的兵陣之所以落伍,正是因為,並非是為水攻而用。」

  崔越之皺了皺眉,「都督可否說的更明白一些。」

  禾晏看向肖玨,心裡有些激動,沒想到,肖玨和她想到一塊兒去了。

  青年垂下眼眸:「船。」

  最重要的,是船。

  ……

  閣樓裡,男子收回目光,低頭笑了笑。

  應香輕聲道:「沒想到禾姑娘的身手這樣出色。」

  雖然早已知道禾晏在涼州衛裡,身手數一數二,但畢竟沒有親眼見過。很難想像在演武場與人交手的姑娘,竟比她做女子嬌態安靜站著的時候更令人亮眼。同樣是美人,應香心中卻覺得,禾晏的美,於天下女子間來說,是尤為特別的。但正因為這份特別,使得能欣賞她的人,不會如欣賞俗世之美的人多。

  「四公子,」應香開口,「今日蒙稷王女已經開始撤離城中百姓了,您要不要跟著一起?」

  「老師將我送來濟陽,就是為了盯住肖懷瑾,肖懷瑾都在這裡,我又怎可獨自撤離?」楚昭的目光落在與遠處,似乎與肖玨說話的禾晏身上,淡淡一笑。

  「肖都督留在濟陽,縱然烏託人前來,都督也可自保,可公子並不會武功,留在城裡,難免危險。」應香還要再勸。

  「越是危險,越能證明我對老師的忠心。」楚昭不甚在意的一笑,「應香,你還不明白嗎?老師將此事交給我,就是給了我兩條路。一條路,死在這裡,另一條路,活著,將事情辦妥回京。倘若事情未成,我活著回去,也是死了,明白嗎?」

  應香默了片刻,道:「明白。」

  「你也無需擔心,」楚昭負手看向遠處,「何況如今,我還有一位會武功的好友。既然如此正義天真,想來……應當也會護著我的安危。」

  應香順著他的目光,看向遠處的禾晏,想了想,還是提醒道:「公子,禾姑娘是肖都督的手下。」

  「你也說了是手下。」楚昭微笑道:「世上沒有一成不變的關係,忠心的夥伴,下一刻就是可怕的宿敵。」

  這種事,他見過了不少。

  人心善變。

  ……

  王府裡,穆小樓抱著盒子「蹬蹬蹬」的從石梯上跳下來,嘴裡喊著:「祖母!」

  穆紅錦坐在殿廳中,聞言看向她,眸光微帶倦意:「怎麼了,小樓?」

  「童姑姑讓我只拿重要的東西,可我每一樣都很喜歡。」穆小樓道:「童姑姑說馬車放不下來,這些祖母先替我收起來好不好?等我回濟陽時,再來問祖母討要。」

  穆紅錦微笑著打開盒子,盒子裡都是些小玩意兒,木頭做的蛐蛐,一個陀螺,紙做的小犬,吹一下就會唱歌的哨子……

  大多數都是崔越之從街上買來討好穆小樓的玩意兒,一些是穆小樓從來往府裡做客的同齡小夥伴手裡搶的。這也是她的寶貝。

  穆紅錦將木盒的蓋子合起來,交給一旁的侍女,道:「好,祖母替小樓收起來,小樓回濟陽的時候,再來問我討要。」

  穆小樓點頭,「祖母一定要小心保管。」

  穆紅錦失笑,點著她的額頭:「知道了,財迷。」

  「祖母,」穆小樓跳到軟塌上,抱著她的腰撒嬌,「我為什麼要離開濟陽啊?我不想離開祖母,可以不去參加王叔的壽宴嗎?」

  「胡說,」穆紅錦道:「怎麼可以不去?你是未來的王女殿下,只有你才能代表濟陽。」

  「人家不想去嘛……」小姑娘耍賴,「我怎麼知道那個王叔長成什麼樣子,好不好相處,萬一他很凶怎麼辦?」

  「不會的,他們都會對你很好。」穆紅錦摸了摸她的頭,語氣溫和中帶著幾分嚴厲,「小樓,你已經不是小孩子了,祖母不能陪著你一輩子,總有一日,你要獨當一面,獨自承擔起許多事情。只有看著你長大了,祖母才能放心。」

  「長大也要慢慢長大呀,」穆小樓不解,「又不是山口的竹筍,一夜就破土了。」

  穆紅錦被她的話逗笑了,笑過之後,眼神中又染上一層憂色。

  沒有時間了。

  烏託人潛在暗處,這幾日已經有了動作,她必須要將穆小樓送出去,穆小樓是濟陽城最後的希望。她也做了最壞的打算,只是不能看著小姑娘長大,成為她成年以前堅不可摧的庇佑,真是一件遺憾的事情。

  可人世間,怎麼就這麼多遺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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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31 00:31:26 |只看該作者
卷四 耐可乘明月 看花上酒船 第一百五十一章 遺憾

  穆小樓又依偎著穆紅錦說了會兒話,被童姑姑叫走了。身側的侍女扶著穆紅錦站起身,往前走了幾步,走到了畫著壁畫的彩牆前。

  殿廳寬大而冷清,唯一熱鬧的,也只有這幅畫牆。市集人流,運河往來,將濟陽城的所有熱鬧都繪於其中。人人臉上都是喜氣和快活,那點生動的鮮活,她已經許多年沒有看到了。

  畢竟自從坐上了王女的位置,她待的最多的,也就是這座空蕩蕩的王府。

  穆小樓今日後就會被送出城,所謂的王叔壽宴,也不過是個幌子。藩王與藩王之間,已經多年不曾往來,免得引起陛下猜忌,眾人各安其所,天下太平。如今烏託人藏在暗處,濟陽風雨欲來。她這個王女不可逃跑,需留在城池,與走不掉的百姓共存亡,這是穆家的風骨,可穆小樓不能留下,她是濟陽唯一的希望,倘若……倘若走到最壞的那一步,只有穆小樓活著,一切就都還有希望。

  「幾位大人已經下令疏散百姓了。」侍女輕聲道:「殿下是在擔心小殿下?」

  穆紅錦笑著搖了搖頭,「我擔心的是濟陽城。」

  窗外的柳樹,長長的枝條蘸了春日的新綠,伸到了池塘邊上,蕩起一點細小的漣漪,池中鯉魚爭先輕啄,一片生機。

  年年春日如此,變了的,不過是人而已。

  穆紅錦年輕的時候,很喜歡王府外的生活,身為蒙稷王的小女兒,在兄長還活著的時候,她和所有濟陽富貴人家府上天真爛漫的掌上明珠一般,有人嬌寵著,活的熱烈而可愛。可自從十六歲兄長去世後,日子就改變了。

  蒙稷王開始要她學很多東西,立很多規矩,那時候穆紅錦才真正明白,原先兄長過的有多辛苦。可辛苦便辛苦,蒙稷王沒有別的子嗣,作為日後要擔起整個王府的人,為之吃苦,是無可厚非的事。

  但如果連姻緣也要被他人控制,穆紅錦就有些接受不了。

  現在想來,她那時候被嬌寵慣了,年輕氣盛,竟敢一走了之。絲毫沒有意識到將父親一人留在王府,要如何應對接下來被悔婚的朝廷重臣。倘若是如今的穆紅錦,應當就沒有這樣的勇氣了。

  承擔的越多,越沒有身為「自我」的自由。豁出一切的勇氣一生只此一回,過了那個年紀,過了那個時間,就再也沒有了。連同年少的自己,一同消失在歲月的長河中。

  穆紅錦原先,是真的很喜歡柳不忘。

  白衣少年性子冷冷清清,端正自持,但有時候又有些不通世故的天真。明明身懷奇技,身手超群,卻能認認真真的替農人找一隻羊,決不抱怨。但穆紅錦想,所謂的這些優點,譬如善良,譬如純真,那都是附加的,她喜歡柳不忘,從一開始柳不忘在桃花樹下,提劍擋在她面前,替她趕走那些歹人時就開始了。

  英雄救美,傳奇話本裡成就了多少美滿姻緣。她決心要跟著柳不忘,耍賴流淚連哄帶騙,什麼招法都往對方身上使。可惜柳不忘待她一直清冷有禮,未見任何青睞。

  穆紅錦有些氣餒,但轉念一想,比起旁人來,柳不忘對她已經不錯了。本來賺的銀子就少,卻會在飯店吃飯的時候,多替她點一盤杏花酥。住客棧的時候,多花點錢替她加床厚些的褥子。他把錢放在顯眼的地方,對她偷偷拿點買胭脂的行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若非無好感,定也不會容忍到如此地步。是以穆紅錦總覺得,再多一步,再多點時間,柳不忘愛上自己也是遲早的事。

  直到柳不忘的小師妹下山來尋他。

  小師妹叫玉書,和濟陽女子潑辣的性子不同,看起來羸弱的彷彿一陣風就能吹跑,皮膚白的像個瓷娃娃,如觀音座下的童女,仙氣飄飄的,說話也是輕聲細語,很能讓人心生憐愛。但穆紅錦卻能從這姑娘的眼中,看到一絲淡淡的敵意。

  她那時粗枝大葉,並沒有意識到什麼。聽說玉書又是雲機道長的女兒,特意下山來,就是怕柳不忘應付不了山下的人情世故來幫忙。便對她也存了幾分好感,拿她當妹妹看。

  二人行變成三人行,穆紅錦也沒覺得有差。玉書總是乖乖的,與她不同,從來不給柳不忘添麻煩,一晃月餘就過去了。

  到了柳不忘該回棲雲山的那一日,本來打算帶著穆紅錦一道上山的,誰知濟陽城內外,都在盤查失蹤的小殿下,官兵戒嚴,挨個排查,就連棲雲山腳下也有。

  穆紅錦沒法上棲雲山。

  她將柳不忘拉到房間裡,認真的看著他道:「我不能跟你回去。」

  少年以為她又在鬧什麼鬼,就問:「為何?」

  「告訴你吧,」穆紅錦躊躇了一下,將真相和盤托出,「我就是蒙稷王的女兒,城裡城外官兵們盤查的要找的人,就是我。」

  柳不忘怔住。

  「我父親要將我嫁給朝廷臣子的兒子,用來穩固藩王的地位,我不願意,所以逃了出來,沒想到遇到了你。這一個月來,我過得很開心,柳不忘,」她沒有叫「少俠」,直呼柳不忘的名字,「我不想嫁給他,但我也不能跟你上山,我該怎麼辦?」

  女孩子不再如往日一般活潑胡鬧,安靜的看著他,眼神裡是全然的信賴,或許,還有幾分不自知的依賴。

  柳不忘也不知道說什麼。可能他也早就覺察出穆紅錦的身份不同尋常,住在蒙稷王府裡金枝玉葉的姑娘,和濟陽城裡普通人家的女孩,到底是有些不同。

  柳不忘思考良久,對她道:「既然如此,你就在這間客棧等我。等我上山將此事告知師父,過兩日再下山接你,想辦法解決此事。」

  穆紅錦有些不捨:「你這就要走了嗎?」

  「我會回來的。」少年不自在的開口。

  走的那一日,穆紅錦在客棧後面的空地送他,眼裡有些不安,似是已經預見到了什麼,忍不住抓住柳不忘的袖子,對她道:「柳不忘,記著你的話,你一定要回來。」

  「放心。」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安撫的拍了拍她的頭。

  柳不忘和玉書走了,穆紅錦在客棧裡乖乖等著他。她相信柳不忘一定會回來,雖然柳不忘還沒有喜歡上她,但柳不忘是個言出必行的人。

  兩日後,柳不忘沒有回來。

  穆紅錦依舊在客棧裡等著,她想,或許柳不忘是路上有什麼事耽誤了。連夜下了幾日雨,山路不好走,可能他沒法立刻下山。或者雲機道長有什麼事交代他,他得完成了才能過來。

  又過了五日,柳不忘仍舊沒有出現。穆紅錦心中開始有些著急,世道如此不太平,莫不是被過路的山匪給劫了?他雖劍法厲害,但心地純善,連自己都能將他騙得團團轉,豈能真的鬥過那些陰險齷齪的小人?

  第十日,客棧裡終於來人了,不過來的不是柳不忘,而是官兵。官兵頭子站在她面前,語氣恭謹而冷酷,「殿下,該回家了。」

  穆紅錦被帶回了蒙稷王府。她被關在屋裡,將窗戶拍的「砰砰作響」,大喊道:「放我出去!」

  沒有人應答。

  她開始絕食抗議,他的父親,蒙稷王令人將門打開。

  穆紅錦撲到蒙稷王面前,委屈的哭訴:「父王,您怎麼能讓他們把我關起來!」

  「紅錦,」蒙稷王搖頭笑道,將侍女托盤上的飯菜一碟碟端到她面前,「這都是你愛吃的點心。」

  「我不想吃。」穆紅錦別過頭去,「我想出府。」

  蒙稷王沒有發怒,沉默了一會兒,才問:「你在等那個姓柳的少年嗎?」

  穆紅錦猛地抬頭,目光難掩訝然:「您怎麼知道?」

  「他不會回來了。」

  「不,他會回來!」穆紅錦忍不住道:「他答應過我,不會食言。」

  「是麼,」蒙稷王淡淡道:「你以為,我是怎麼找到了你的下落。」

  穆紅錦呆住。

  殘酷的話從她的父親嘴裡說出,將她一直自欺欺人的美夢瞬間破碎,「就是他告訴了我,你所在的位置。」

  「他親手將你送了回來。」

  柳不忘為何會將自己送回王府,這個問題,到後來,穆紅錦也沒能明白。她不願意相信蒙稷王的話,但柳不忘這個人,就真的如從她生命裡消失了一般,再也沒有出現過。

  穆紅錦後來便也漸漸相信了。

  那樣的人,真想要打聽一個人,如何會找不到辦法。她已經堅持了大半年,實在堅持不下去了。

  半年後,穆紅錦出嫁,嫁給了當朝重臣的兒子,雖是出嫁,卻是稱的是她的「王夫」。藩王的位置坐穩了,不過,生下的世子,還是隨「穆」姓。

  王夫並沒有穆紅錦之前說的那般糟糕,但也稱不上多出色。兩人過著相敬如賓的生活,丈夫納妾,她欣然受之,不妒忌,也不吃醋,王夫也很有分寸,待她算是尊重。在外人看來,這是盲婚啞嫁裡,最美滿的一樁姻緣。只是穆紅錦卻覺得,她的鮮活與生機,早在那個春日裡,如曇花一般飛快的開放,又飛快的衰敗,消失殆盡了。

  她總覺得自己的心裡空空的,不知道求的是什麼。於是只能將更多的時間放在了濟陽城中公事上。

  一隻紅鯉躍出水面,攪翻一池春水,片刻後,紅尾在水面一點,飛快的不見了。

  穆紅錦看著水面發呆。

  她告訴禾晏,柳不忘沒有來客棧履行他們的約定,兩人之後就再也沒見過。其實她說了謊,她那之後,和柳不忘,其實有再見過一面,只是那見面,實在算不上愉悅。

  那是她生下孩子的第二年,帶著幼子與王夫去濟陽城裡的寶寺上香祈福。佛像裊裊,梵音遠蕩,她祈求幼子平安康健長大,祈求濟陽城風調雨順,百姓和樂。祈福完畢,要離開時,看見寺門外似乎有人偷窺,穆紅錦令人前去,侍衛抓了一個年輕女子過來。

  一別經年,那女子卻還如初見時候一般柔弱乖巧,看著穆紅錦的目光裡,帶著幾分畏懼和慌張。

  穆紅錦一怔,竟是玉書。

  她下意識的要去找柳不忘的身影,玉書在此,說不定柳不忘也在這裡。

  玉書卻像是瞭解她心中所想,脫口而出:「他不在這裡!」

  「哦?」穆紅錦看著她,意味深長的笑起來。

  時間會讓一個女子飛速成長,穆紅錦已經不是當年那個粗枝大葉的,連情敵都分不出來的傻姑娘了。她當然明白過去那些時候,眼前這姑娘眼中的敵意從何而來,不過穆紅錦從來沒將她當做對手罷了。

  她偏頭,蹲下身,饒有興致的盯著玉書的臉:「不在這裡也沒關係,我抓了你,他自然會出現。」

  玉書臉色大變。

  穆紅錦站起身,神情冷漠:「就說寺裡出現女刺客,意圖行刺本殿,已經由侍衛捉拿。」

  她的眼尾描出一道紅影,精緻而華麗,她早已不是那個目光清亮,天真不知事的姑娘。

  穆紅錦沒有回王府,就住在寺裡,遣走所有的侍衛和下人,叫王夫帶著幼子離開,獨自等著那人出現。

  夜半時分,那個人果真出現了。

  一別經年,他看起來褪去了少年時候的青稚,變得更加冷清而陌生。而看見穆紅錦的第一句話,不是問她這些年過的如何,而是:「玉書在哪?」

  毫無感情,彷彿他們兩個從來都只是不相干的陌生人。

  穆紅錦低頭,有些想笑,她幾乎要懷疑,那些日子,那個濟陽城外的春日,是否只是她一個人的臆想。她將柳不忘當做生命裡突然出現的英雄,而柳不忘看她,不過是一個並不願意出現的意外。

  「在牢中。」她的聲音亦是冷淡。

  柳不忘看向她。

  他變了不少,她又何其陌生。記憶裡的少女,和眼前這個紅袍金冠,神情冷傲的女子,沒有半分相似。

  「玉書不可能行刺你。」

  「為何不可能?」穆紅錦諷刺的笑了一聲,「知人知面不知心,何況我與她並不相知。」

  「你放了她。」柳不忘道:「抓我。」

  他看她的眼神,冷淡毫無感情,再無當年無奈的寵溺,或是惱人的退讓。只有如陌生人的平靜,或許,還有一點對「權貴」的厭惡。

  多可笑啊。

  「為什麼,」穆紅錦上前一步,只是著他的眼睛,「不過是師妹而已,這般維護,你喜歡她?」

  她不過是試探的一句話,穆紅錦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麼?或許,她期待的是對方飛快的否認,然後看著自己,說一句「心中唯有你一人」。多麼惡俗的橋段,穆紅錦往日看到了,都要啐一口噁心,可如今,心中卻萬分期待能從他嘴裡聽到。

  可惜的是,話本就是話本,傳奇也本就是虛構杜撰的故事。天下間恩愛痴纏,到最後不過徒增怨氣。多少愛侶反目成仇,多少夫妻江湖不見。

  柳不忘道:「是。」

  她說:「你說什麼?」

  「我喜歡他。」

  青年的聲音坦然而直接,一瞬間,穆紅錦覺得自己的手指都在發抖。曾幾何時,她也很想從柳不忘嘴裡聽到這句話,為了這句話,她坑蒙拐騙什麼招都使過,柳不忘嘴巴嚴的厲害,她屢次氣急,只覺得這人嘴巴是石頭做的,怎麼都撬不開。

  眼下這麼輕易就說出來了。

  原來不是撬不開,只是對著說話的人,不是她而已。

  她內心越發覺得自己可笑,當年種種,從腦海裡一一閃現而過。她做無憂少女的時候,沒看出來玉書對柳不忘的情誼,做蒙稷王女的時候,看出來了,卻也並沒有將玉書放在眼中。

  原來,人家是兩情相悅,她才是不自量力。

  蒙稷王女,金枝玉葉又有什麼用呢?在感情中,她輸的一敗塗地,連和對方擂台的機會都沒有。還心心念念了這麼多年。

  「當年是不是你,將我在客棧的事告密於父王?」她問。

  柳不忘道:「是。」

  「當年你走的時候,是不是就沒想過回來?」

  「是。」

  穆紅錦深吸一口氣,似乎是要讓自己看的更清楚些,痛得更徹底些,將心底的某些東西連根拔起,再也不看一眼,她問:「柳不忘,你是不是從來沒對我動過心?」

  柳不忘漂亮的眼睛凝視著她,神情淡漠如路人,只道了一個字:「是。」

  「原來如此。」她喃喃道,眼眶有些發熱,偏還要揚起嘴角,道:「你既一心只愛你師妹,那就是願意為你師妹做任何事了?」

  柳不忘看著她:「你想做什麼?」

  穆紅錦的手指一點點劃過他的肩膀,語氣曖昧而輕佻:「你做我的情人,我就放了她。」

  柳不忘至始自終,都很平靜,神情未見波瀾,唯有此刻,彷彿被什麼東西蟄到,飛快的退了一步,避開了穆紅錦的接觸。

  穆紅錦身子一僵,嘲諷的勾起嘴角,語氣是刻意的輕蔑:「怎麼,不願意?做王女的情人,可不是人人都有的福氣。」

  柳不忘定定的看著他,他的白衣纖塵不染,腰間佩著的寶劍閃閃發光,他如初遇一般光風霽月。這樣飄逸不惹塵埃的人,不可能接受得了這樣的折辱。

  她偏偏要折辱他。憑什麼這麼多年,她為此耿耿於懷,他卻可以當做此事全然沒有發生。柳不忘不能為她做到的事,他也絕不能為玉書做到。

  否則,她穆紅錦成了什麼?證明他們真愛的試金石?

  然後,她看見,在昏暗的佛堂,柳不忘慢慢的跪下身去,平靜的回答:「好。」

  穆紅錦的心中驀然一痛,險些喘不過氣來。

  還要證明什麼呢?

  夠了,這樣就夠了。問的明明白白,那些困擾自己多年的疑惑,求而不得的結果,不管是好是壞,是開心是難過,都已經得到了答案。濟陽女子敢愛敢恨,拿得起放得下,王女亦有自己的驕傲,她有整個濟陽城,難道還要為一個男人尋死覓活?

  不過是一段孽緣罷了。

  她揚起下巴,冷冷的道:「可是本殿不願意。」

  「你這樣的人,如何能站在本殿身邊。」她每說一句話,如拿刀在心口割肉,連穆紅錦自己都很驚訝,不過短短一月,何以對柳不忘擁有這般深厚的感情,親手剪斷這段孽緣時,竟會生出諸多不捨。

  「帶著你的心上人,滾出濟陽城。」她道。

  「多謝殿下。」

  他的聲音一如既往地聽不出起伏,穆紅錦的眼淚落在黑暗裡。

  「你我各走各道。柳不忘,從今以後,你和你的小師妹,永遠不能進入濟陽城,否則,本殿見一次,殺一次。」

  紅色的袍角在黑夜裡,劃出一道璀璨的,燦爛的霞光。如清晰的界限,昭示著兩人從此後再無瓜葛。又如初見時候桃花樹下的花瓣,鋪了整整一地,晃的人目眩神迷,就此沉迷春夢,再不願醒來。

  但夢總有醒的時候。

  她放走了玉書,回到了王府,就當此事沒有發生過。她與王夫依舊琴瑟和鳴,歲月靜好,只是,縱使舉案齊眉,到底意難平。

  幾年過去了,蒙稷王過世了。穆紅錦漸漸開始變得忙碌起來。又過了幾年,王夫也去世了,她便將所有的精力都花在小兒子身上。

  再後來,兒子也過世了,只剩下一個穆小樓與她相依為命。

  穆小樓生的,很像少年的她。所以她總是對穆小樓諸多寵溺,就如當年兄長還在時,父親寵著她一般。穆紅錦非常明白,一旦坐上王女這個位置,終有一日,那個燦爛的,會溜出府偷玩的小姑娘會消失的,所以在消失前,她想更多的,呵護著她多鮮活一段日子。

  她希望穆小樓能擁有自己的故事,而不是像她一樣,在一段別人的故事裡,白白辜負了許多年。

  杏花在枝頭,開的熱鬧而繁密,遊園的姑娘誤入林花深處,做了一個漫長的美夢。這個美夢有喜有悲,不過轉瞬,卻彷彿過了一生。

  她的春日,很早之前就死去了。

  或許,從來就沒有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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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31 00:31:43 |只看該作者
卷四 耐可乘明月 看花上酒船 第一百五十二章 死局中的生機

  濟陽城裡的百姓撤離,與肖玨接管濟陽城軍,幾乎是同時進行的。

  王女親自下達的命令,百姓不會不聽從。縱然有再多不解和疑惑,聽到城中動亂,也會為了保全家人性命而暫且離開。不離開的只有實在不能走遠路的老弱病殘,他們因為種種原因無法遷移,亦不願路上顛沛流離,寧願死在故鄉。

  最難辦的,大概是濟陽城裡的一些世家大族,對穆紅錦這些年多有不悅,暗生異心。只是穆紅錦做事從來雷厲風行,雖是女子,卻從來強硬的壓下了所有反對的聲音。然而此次濟陽城危機來勢洶洶,穆紅錦到底是有些分身乏術,這些世家大族便蠢蠢欲動,打算趁此機會動些手腳。

  穆紅錦無法離開濟陽城,一旦她離開,不僅給了那些暗中反對她的人機會,也意味著她放棄了這座城池,也放棄了這座城池中的百姓。她作為濟陽城的王女,既享受了百姓們的愛戴和尊敬,這種時候,理應擔起責任。

  一輛偽裝的不起眼的馬車從王府門口偷偷離開了。

  打扮成侍女的穆紅錦站在王府門口,大半個身子藏在在柱子後,看向穆小樓離開的方向。

  穆小樓尚且不知濟陽城的危機,天真的以為此次離開,不過是為了代替祖母參加藩王的生辰,走時候還很高興,說要與穆紅錦帶禮。回來的時候只怕是夏日,還要穆紅錦陪她做甜冰酪。

  一直到再也望不到馬車的背影,穆紅錦才收回目光,正要回頭邁進府裡,一瞥眼,似乎看到有個白衣人站在對面,不由得停下腳步看過去。

  那是個穿著白衣的男子,看不清楚面貌,藏在對面街道的院子裡,陽光從屋頂照下來,投出一大塊陰影,他就站在陰影裡,看不清楚樣貌,只能看清楚腰間佩著一把長劍,背上背著一張琴。

  寬大的街道,人流洶湧,來來往往的人群中,他微微抬頭,似乎隔著人群在看她,又像是沒有看。

  一輛拉著貨的馬車慢慢的駛過去。

  穆紅錦再抬眼過去時,只餘晃的人眼花的日頭,街道那邊,再無人的影子,彷彿剛才只是她的幻覺。

  她靜靜的站了片刻,走開了。

  ……

  夜裡,崔府書房裡的油燈,仍舊明亮著。四角都放了大燈籠,照的屋子明晃晃的。崔越之的書房,與其說是書房,倒不如說更像是兵器庫。冷冷清清,方方正正,除了桌上胡亂堆著的幾封捲軸,和放著書的黑木架子,實在沒有一點風雅清正的地方。

  不過他本也不是個愛讀書之人。

  牆上掛了一張地圖,地圖很大,將牆佔了一半。中間畫著一到河流,河流附近的水漩渦和礁石堆都畫的很清楚。

  屋子裡坐著十餘人,皆是如崔越之一般的武夫。這些都是崔越之的同僚和手下,此番若是烏託人進城,這些人都要作為濟陽城軍的副兵頭,配合肖玨行事。

  禾晏與肖玨坐在一側,飛奴和赤烏則抱臂站在後頭。崔越之拿著炭筆,在地圖上顯眼的地方畫了一個圈。

  「運河只有這個地方最適合上岸,」崔越之點著他畫的地方,「若是從此處上岸,兩軍就會在此處交手。此地平整,適合用濟陽城軍的兵陣,不過……」他看了眼肖玨,有些心虛,「我們的人馬不夠。」

  濟陽城根本不會有太多兵馬,文宣帝不會允許這樣的事發生。當年為了自保,多少藩王將軍馬解散,穆紅錦亦是如此,留下這不到兩萬的濟陽城軍,已經是文宣帝格外開恩了。

  以兩萬兵馬來說,造反不夠,掀不起什麼大波浪,但同樣的,用來抵擋或許數萬凶兵的烏託人來說,更是底氣不足。崔越之也明白這一點,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縱然有用兵奇勇的封雲將軍,但你連兵都沒有,讓他用什麼跟人打,用那張臉嗎?

  「不是人馬不夠,」肖玨目光落在地圖上,淡聲道:「是船不夠。」

  「船?」崔越之的一名手下看向他,有些不解。

  勿怪他們,濟陽城太平了這麼些年,除了崔越之這些年長的,只怕稍微年輕一點的,連真正的戰場都沒上過。

  肖玨手指輕輕叩了下面前的茶杯,道:「你來說。」

  禾晏:「我?」

  崔越之和其餘的手下一同看向禾晏。

  禾晏如今已經換回了女裝的打扮,今日在演武場打敗木夷的事,在座的人也有所耳聞。但一位身手出眾的女下屬,能做的,也就是保護主子的安危,再多一點,在戰場上殺幾個人。

  排兵佈陣,分析戰報,這種事,可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而且男子們,大抵在軍事上天生自覺優越於女子,對於肖玨此舉,便帶了幾分促狹之心。想著傳言並不盡實,世人都說封雲將軍冷漠無情,不近女色,原來都是假的,如今已經色令智昏,由著這位與他「關係匪淺」的女下屬胡鬧。

  一時間,眾人看肖玨的目光,彷彿看被狐狸精寵妃迷惑的亡國昏君。

  禾晏這些年,對於男子們輕視女子的目光,早已看過不知多少回。有心想要教這些人正一正腦子,想了想,就沒有推辭,站起身來,笑眯眯的走到地圖前。

  崔越之退回了自己的位置,其餘人都看向禾晏,一副「等著看她胡說八道些什麼」的看戲神情。

  禾晏看也不看地圖,只面向著眾人,道:「這些都不重要。」

  眾人不明白。

  「水上之戰無他術,大船勝小船,大銃勝小銃,多船勝寡船,多銃勝寡銃而已。」

  「你們小船小銃,寡船寡銃。怎麼看,在哪裡上岸,兵陣如何排布,都不是最重要的。大魏除了皇家禁軍外,禁止火銃,便只談船,只要烏託人有足夠的船,他們就能勝。」

  「要打以少勝多的仗,沒有船可不行。」

  「在水上,他們船多,在岸上,他們人多,這幅地圖,根本就不是這麼用的。」

  在座的人雖然這些年不打仗,但也不是傻子,禾晏究竟是不是信口胡說,也心知肚明。她一針見血,指出問題的關鍵,一時間,眾人輕視之心收了不少。

  「禾姑娘,」崔越之道:「可是你也知這些年,陛下禁止私自豢養軍隊,何況是兵船。運河上的船本就是用來運送貨物,要不就是載人遠行,濟陽城裡根本不敢自建水師,更勿用提火銃。」

  禾晏心中嘆息,她自然知道這些。畢竟前朝曾有過藩王之亂,自先帝繼位後,就尤其注意削減藩王勢力。如今的幾大藩王,也其實跟朔京城裡無實權的貴族一般。

  「敢問肖都督,」一名崔越之的手下看向肖玨,小心翼翼的詢問,「保守估計,烏託人的兵馬,大概幾何。」

  肖玨:「十萬,只多不少。」

  眾人倒吸一口涼氣。

  這等兵力差異,教人想要生出希望都勉強。

  「城中百姓如今已經被殿下安排撤離,從城門後離開。」一名副兵聲音乾澀,「我們……就盡力多拖延一些時間吧。」

  話裡的意思,大家都已經做好了犧牲的準備。城中撤離的百姓,以及小殿下,都是保存的火種。他們能做的,只是為百姓們多爭取一些時間,城池被攻陷,只是遲早的事。

  肖玨目光清清淡淡的掃過眾人,微微坐直身,正要說話,突然間,女子清脆的聲音響起。

  「士氣低落成這樣,可不是什麼好事。要知道我們這裡,還有名將呢。知道什麼是叫名將嗎?」

  眾人一愣。

  「不該輸的戰爭不會輸,不能贏的戰爭有機會贏,這就叫名將。」禾晏揚眉,「看起來必輸無疑,名將都能找出其中的突破口,轉敗為勝。這裡有名將,以一人之力扭轉乾坤,你們這樣,叫人家如何自處?」

  她心想,這裡還不止一個名將,是一雙,大魏的兩大名將都在此,這要能輸,說出去也別做人了。

  眾人不知她的底細,只看向肖玨,心道,肖玨的手下真是不遺餘力的吹捧他,連這種爛到極點的棋局都能堅信肖玨能轉敗為勝,這得平日裡多崇拜他?

  崔越之沉默片刻,問肖玨:「那麼肖都督,我們應當如何轉敗為勝呢?」

  世人並不知當年肖玨水攻一戰是以少勝多,畢竟對外人而言,當時肖玨是帶著十萬南府兵虢城大捷。可那時候是往城中灌水,是攻城非守城。且濟陽與虢城本就環境不同,濟陽是水城,雖同是水攻,其實天差地別。

  肖玨身子靠在椅背上,左手骨節微微凸起,撫過茶蓋,看向禾晏,漂亮的眸子裡是數不清的幽深情緒,道:「你來說。」

  禾晏微微蹙眉。

  他道:「你與烏託人交過手,比其他人更瞭解烏託人的手段。」

  烏託人的手段粗暴而直接,這與他們本身的行事作風有關。這麼多年藏在暗處,不時的試探騷擾,既自大又自卑。此番籌謀許久,又選擇了濟陽城作為首戰軍功,必然會將此戰行的轟轟烈烈,聲勢巨大。

  禾晏道:「水剋火,水火不容,不如用火攻。」

  書房裡一時無人說話。

  「麻煩禾姑娘,說得更清楚些。」崔越之道。

  他待禾晏的態度越發恭敬,覺得這姑娘與其他女子很是不同,和肖玨的其他下屬也很是不同。譬如飛奴和赤烏,也同是肖玨的下屬,但他們只聽從肖玨的吩咐做事,肖玨並不會如眼下這般,讓他們發表看法。而禾晏雖然一直以來看似對肖玨表現的很恭敬,可仔細去看,並不像是上下級的關係。崔越之心大,倒是看不出來愛不愛的,但他能感覺到,禾晏將自己與肖玨看作了同一地位上。

  若她是個男子,大抵就是與肖玨更像是兄弟好友而非主僕。

  「烏託人用的船,可能會很大。至少絕不像是濟陽城軍裡那些託運貨物或是載人的小船。烏托國遠在陸地,四周無海,想來並不如濟陽城裡人通水性。我認為,最大的可能,他們會乘坐大船到濟陽城邊。由方才崔中騎所指的地方上岸,」她指著崔越之方才標記的地方,「如果……如果他們彼此的船離的很近,可以用火攻。火勢一旦蔓延,濟陽的小船可以迅速駛離,烏託人的大船卻不可以。我們能趁機消滅烏託人的主力。」

  在水上用火攻,這個辦法過去無人試過,一時間眾人都沒有說話,但禾晏的一番話卻令大家豁然開朗,心中隱隱激動起來,暗忖此計可行的地方。

  「烏託人兵力勝我們多矣,也知濟陽多年太平,不是烏託人對手,心中定然驕傲,驕兵短視,這是他們的缺點,正是我們的長處。」

  她說話的時候,聲音柔和堅定,清晰又有條理。一字一句,彷彿能給人無窮的信心,方才還認為此仗必敗的眾人,光是聽她幾句話,便又覺得,或許他們能創造出一場史書上以少勝多的戰役,供世人敬仰。

  只是……崔越之疑惑的看向禾晏,在這樣短的時間裡,想出應付的辦法,雖然不算毫無漏洞,但獨闢蹊徑,且一針見血的指出勝敗關鍵,尋常女子真能做到如此?莫說是女子,縱然是男子,在軍中多年的總兵,也未必能反應如此迅速。畢竟為將者,需要的不僅僅是經驗,還有一點點天賦和獨到的眼光。可禾晏看起來才多少歲?聽說才十七,十七歲的女孩子,已經如此厲害了?

  肖玨的手下都如此厲害,九旗營裡豈不是臥虎藏龍,崔越之心中生出淡淡寒意。

  「我只是提出這個設想,」禾晏道:「具體能不能實施,如何實施,我也難以把握。」禾晏知道自己說的多了些,有意識的將話遞給肖玨,「此計可不可行,還要看都督的決定。」

  她本來可以不說這些,但認真對待每一場戰役,是每一個將領的責任。何況濟陽城很好,百姓亦很熱情淳樸,她不願意讓這美好的如世外桃源一般的地方毀在烏託人手中。要知道,烏託人佔領濟陽,只會一路北上,遭殃的是整個大魏百姓。

  她會一直戰鬥到底。

  眾人看向肖玨,肖玨的目光掠過禾晏,站起身,走到禾晏的身邊。

  禾晏低頭,避開他若有所思的目光,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他撿起方才被崔越之放到一邊的炭筆,在崔越之剛剛做好的標記前方,重新圈了出來,做了一個全新的標記。

  新的標記在舊的標記前面,也就是濟陽城靠岸的前方,有一處狹窄的出口。這是運河與濟陽城裡的河流接口的地方,如一隻葫蘆嘴,尖尖細細。只有通過這處葫蘆嘴後,才能到達真正的運河。

  「火攻可行,可在此設伏。此道狹窄,大船不可進,小船可在其中穿行。」

  崔越之眼睛一亮,肖玨目光很毒,這地方很適合埋伏兵力。

  「至於火攻如何,」肖玨道:「需看風向和地形。」

  「城裡有司天台專門負責看天相風向的人!」一名濟陽兵士道:「平日裡好用來為農莊水田播種安排。」

  又有一人遲疑的問:「可若是當日風向相反怎麼辦?」

  「那就不能火攻。」肖玨道:「畢竟戰爭,講的就是天時地利人和。」

  禾晏心道,這倒是真的,缺一不可。當然肖玨沒有將話說完,倘若當時風向相反,自然有別的辦法。

  不過戰爭這種事,本就是講了一點運氣,若是老天爺不讓你贏,史書上多得是功敗垂成的例子。而他們要做的,就是將這些不確定的可能降到最低。

  這一場關於水攻的討論,一直討論到了半夜眾人才散去。從一開始的大家無精打采,悲觀失望到後來的精神奕奕,神采飛揚,也不過是因為禾晏提出的一個「荒謬」設想而已。

  林雙鶴見這一行人出來的時候神情與開始已經十分不同,驚訝的問他們:「怎麼回事?你們在裡面幹了什麼,他們怎麼如此高興?」

  禾晏打了個呵欠,「當然是曉之以理動之以情了。」

  「那也不至於吧。」林雙鶴嘀咕了一句,「不知道的以為你們在裡面喝了一場花酒。」

  禾晏:「……」

  她道:「時間不早了,我先去休息,有什麼事明日再說吧。」

  林雙鶴點頭:「好。」

  禾晏回到屋裡,白日裡在演武場糾正濟陽城軍的兵陣,夜裡又討論那副地圖,已然覺得十分睏倦。她梳洗過後,走出來時,看見肖玨還坐在裡屋桌前,提筆在寫什麼。

  禾晏湊過去一看,他不知從哪裡拿到了一封崔越之方才掛在書房牆上的地圖的拓印,只不過是小一號的。將之前楚昭給穆紅錦的烏託人兵防圖的拓印放在一處,對比著什麼。

  他寫的是禾晏方才提出的,有關火攻可能需要注意的各方面。譬如葫蘆嘴應該設伏多少,當日風向、城門和城中守衛安排。因為濟陽城軍實在太少,哪怕是安排一個兵,也要極為謹慎。

  簡直像是節衣縮食操持家用的小媳婦。

  禾晏道:「都督,還不睡?」

  「你睡吧。」肖玨頭也不抬。

  禾晏心裡嘆息一聲,心道少年時候的第一只需要天賦秉異,在課上睡大覺也能拔得頭籌。可要多年時時維持第一,還真不是只需要天賦就能做到的,想當年她在撫越軍中也是如此,夜半子時丑時寅時的月亮,她都看過。

  思及此,就道:「都督,我來幫你吧。」

  正說著,外頭響起人敲門的聲音,是柳不忘:「阿禾,可歇下了?」

  這麼晚了,柳不忘還來找她?禾晏與肖玨對視一眼,道:「沒有,師父,稍等。」

  她披了件外裳,將門打開,柳不忘站在門外,他當是剛剛從府外回來,衣裳還帶了夜裡的寒露,禾晏看了看門外,道:「進來說吧。」

  柳不忘進了門,看見肖玨,對肖玨微微頷首,算是見禮。他的目光落在肖玨面前的捲軸上,微微一頓,隨即道:「濟陽一戰,都督可有了應對之法?」

  「一點點,」禾晏道。

  「勝算幾何?」

  禾晏:「至多五成。」

  最好也不過是一半一半。

  柳不忘沉默片刻,道:「烏託人可能很快會動手了。」

  肖玨看向他:「柳師父查到了什麼?」

  「我追查的烏託人,如今已經往一個方向去,有一部分去了城外,還有一部分消失了。他們察覺到了我的行蹤,王女殿下疏散百姓一事,亦瞞不住風聲。」柳不忘道:「烏託人的船還未到,現在就是爭時間。」

  「在最短的時間裡,濟陽百姓撤離的越遠越好,但城中有無法離開的平民。」柳不忘的聲音沉下去。

  他並不願意平民成為烏託人屠戮的羔羊。

  「師父,」禾晏道:「您不是會扶乩卜卦,可曾算到這一戰是輸是贏?」

  「無解。」

  禾晏:「無解?」

  其實早在很多年前,柳不忘還是少年時,就曾在山上卜卦濟陽城未來數十年的機緣。卦象顯示,數十年後,城中有大難,堆屍貯積,雞犬無餘。連著大魏,亦是如此,王朝氣數漸盡,他還想再看,被偶然看到的雲機道人一掌將龜甲打碎,斥道:「天道無常,天機豈是你能窺見?」

  不了了之。

  後來發生了許多事,他也知世事無常,人力比起天道,過於渺小。柳不忘已經多年未曾卜卦,可自從此次見到禾晏,知曉濟陽城恐有戰爭,烏託人來者不善時,到底不能置身事外,於是他又暗中卜了一卦。

  卦像這東西,從來都看不到起因和經過,只看得到結局。他還記得多年前卜卦出的結果,可隔了數十年,卦象卻全然不同。

  這本是一處死局,生機已絕,他仍然看到了與當年一般無二的畫面,但在畫面中,多了一雙模糊的影子。影子金光燦燦,似有無窮功德,惶惶如天,如兩道明亮的金光,照亮了那個死沉沉的卦象。

  一處死局,就因為這一雙模糊的影子,變成了「未知」。

  他看不到結局。

  ------題外話------

  火攻參考了赤壁之戰和鄱陽湖之戰,「大船勝小船……」出自戚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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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耐可乘明月 看花上酒船 第一百五十三章 敵來

  看不到結局的卦象,就說明也並非全無生機。至於那個以一己之力使得結局發生改變的人,柳不忘也並不知道是誰。師門有訓,卜卦只能問事,不能問人。蓋因一句話「人定勝天」。

  沒有全然被天道掌握的人。

  「地利我們是有的,濟陽城的那處葫蘆嘴,是我們天然的優勢,且那些濟陽城軍都是從小在水邊長大,善泅善水。人力的話,如今我們在此,也會努力避免差錯。如今唯一的難處,其實是天相。」禾晏看著柳不忘道:「倘若那一日刮東南風,便為我們勝,倘若那一日刮西北風,就是老天也要站在烏託人那頭。」

  風向決定究竟能不能用火攻之計,而火攻,是勝算最大的一種可能。

  「肖都督,」柳不忘看向肖玨:「城中百姓縱然撤離,如果烏託人短短幾日動手,城守不住,城池內的百姓性命不保,那些如今撤離的百姓也會被追上。」

  肖玨:「所以烏託人越晚動手越好,如果烏託人很快行動,那麼將城守的越長越好。」

  「你的意思是,」柳不忘似有所覺,「如今的可能,也只能守城。」

  「不是只能守城,」禾晏道:「如要主動進攻,只得用火。但是……」

  這一戰,拼的不是是將領和兵士,還有老天爺的眷顧和運氣了。

  「我明白了。」柳不忘道:「我會想想別的辦法。都督也提早做好準備吧,」他目光擔憂,「最遲三日,烏託人就會動手。」

  其實眾人都明白,所謂的三日,已經是他們估計的最好的狀況。為了避免城中百姓撤離的太多,烏託人一定會在很短的時間裡發兵。

  這本就是雙方爭搶時間而已。

  禾晏一行人是這般想的,但沒想到的是,烏託人比他們還要急不可耐,第二天夜裡,運河以北的地方吹來嘹喨號角,數千隻大船出現在運河以上,帶來了凶殘的烏託人和長刀。

  兵臨城下。

  穆紅錦坐在殿廳中,周圍的下人俱是低頭站著,氣氛沉悶而凝滯,唯有那女子仍如從前一般,淡淡對身邊的下人吩咐:「讓王府門口的兵士都去城門吧。」

  「殿下!」

  「城門失守,本殿也不會獨活。與其守著王府,不如守著百姓。」穆紅錦沉靜道:「本殿是他們的王女,理應如此。」

  她態度堅決,下人踟躕片刻,終究還是照著她說的去辦了。穆紅錦抬眼,看向牆上畫著的濟陽春日圖,熙熙攘攘的花市水市,熱熱鬧鬧的人群,鮮活的彷彿下一刻就要從畫上走下來。戰役一觸即發,王女一如既往地美豔高傲,從容強大,未見半點慌亂,彷彿外頭發生的,不過再微不足道的一場小風波。只要聽過一陣琴,看過一曲舞,一切都將化解。

  父親,紅袍女子在心裡喃喃道,女兒已經守了這座城二十多年,今後也會一直如此這般守下去。

  這座城的百姓如此純善,水神會庇佑他們,他們……一定會度過這個難關的。

  ……

  濟陽城裡多年未有戰事,戰事一起,城中那些來不及離開的老弱病殘,皆從夢中驚醒。或安靜的坐在屋裡等著結局來臨,或匍匐在地,心中默默祈求菩薩保佑。

  崔越之換上了鎧甲,將長刀佩在腰間,出了府門。崔府上下,並無半分慌亂,縱是下人,做事也從容不破。幾個小妾一反常態的沒有打鬧嬉笑,乖巧的站在屋中,等著聽候吩咐。衛姨娘道:「都做自己的事,老爺沒回來,誰也不許胡亂說話。」

  作為崔越之的家眷,她們本來也可以撤離的,不過還是選擇留了下來,與崔越之共進退。

  倘若城破,她們這些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在烏託人手中,決計討不了好處。是以每個人——包括最愛哭哭啼啼愁眉苦臉的三姨娘,手邊都備了一條白綾。她們的命是屬於自己的,一旦城破,勢必不能落在烏託人手中。

  崔越之出了府門,騎馬去了演武場的營地,剛到營地,翻身下馬,就見帳中走出來一人,正是肖玨。

  脫去了平日裡穿的精緻長袍,這年輕人看起來便不像是京城中矜貴的少爺公子。他身披黑色甲袍,足登雲靴,鎧甲泛著冷峻的光,盡添威嚴。姿容俊秀,氣勢卻銳如長刀,如他腰間佩著的晶瑩寶劍,教人無法忽略鋒芒。

  「肖都督,」崔越之看向遠處,再過不了多久,晨光將要照亮濟陽城的天,烏託人的船也將到了,已經到了刻不容緩的時候。「城裡的濟陽軍,都在這裡了,崔某會帶著一部分人前去葫蘆嘴設伏,都督帶著其他人乘船與濟陽軍正面相抗。火攻一事……」他神情凝重起來。

  司天台的人在昨夜裡就已經連夜觀天象,今日可能無風,也可能有東南風,但縱然起風,也是下午時分。可真到了下午,可能烏託人已經上岸了。

  他們能做的,是要在這裡等一場「可能」的東南風,而為了這個可能,必須要將戰局延長,儘量的多拖延一些烏託人的時間在水上。

  肖玨帶領濟陽軍,要去完成這個很難完成的任務,但更難完成的任務不僅於此,還有那個放火的人。

  要在烏託人的船上,神不知鬼不覺的放出一把火,且這把火放出的時間恰到好處,那麼多隻船,不可能一一點燃,需要觀察船的位置,找到其中最重要的幾隻,藉著那幾隻船的火勢將火勢迅速擴大至所有烏託人的大船上。這需要很好的全局觀,也需要不俗的判斷力。縱觀整個濟陽城,能做到如此地步的,實在鳳毛麟角。

  崔越之也很為難,但他別無選擇,只對身後招了招手,一行人走了過來,為首的正是之前在演武場裡,與禾晏交過手的木夷。

  「我找了一支兵,聽從木夷的指揮,尋得時機,好上烏託人的船。等東南風至,趁機放火。我們難以確定哪幾隻船的火勢可以控制,所以只能讓木夷多燒一些。」

  燒的越多,被人發現的可能也就越大,甚至於很可能的結果是將自己也一道困在船上。這一支放火的兵,從某種方面來說,相當於前鋒營的兵,而且是,已經做好犧牲自己的前鋒營。

  用他們的犧牲為後來的兄弟開路。

  木夷對肖玨道:「木夷但盡全力。」

  形勢對濟陽軍有多不利,如今所有人都知道了。木夷也早就不如之前那般自大,神情都沉肅了許多。

  「崔中騎,帶人放火這件事,讓我來吧。」一個聲音插了進來,帳子被掀開,有人從裡面走了出來,是禾晏。

  她也穿了濟陽城軍穿的袍甲,長髮高高的束起。明眸皓齒,又是與先前紅妝截然不同的感覺。不知是不是錯覺,眾人竟也覺得,這姑娘如此打扮時,竟比紅妝時更奪人眼球,自然極了。

  鎧甲沉重,她卻走的輕鬆,神情亦是十分從容,看向肖玨道:「都督,放火這種事,讓我去。」

  「禾姑娘……」木夷有心勸阻,「這很危險。」

  「烏託人的船太多了,等那場說不準的東南風,可能要等到下午。」禾晏搖頭,「要藏匿其中,不被人發現,不僅需要身手,還需要體力。並且還要懂得與都督帶領的濟陽城軍配合時間。木夷兄弟,你從前並未和都督一起並肩作戰過,縱然是去放火,你們二人磨合,也不是片刻就能磨合好的。我是都督的手下,與都督亦有默契,由我來帶著你們,再好不過。況且,」她微微一笑,「先前在演武場的時候,你不是已經與我交過手了嗎,怎麼還對我這般沒有信心?」

  木夷臉微紅,一時無話可說。他既輸給禾晏,就是技不如人,又怎麼好反駁?

  禾晏這話裡半真半假,真是真在她確實可以和肖玨配合的更好,之前在涼州城裡袁寶鎮那事也是,況且將領之間,許多想法是想通的。肖玨能想到的,她也能想到。同樣的,她的暗示,肖玨也能看懂。換做是木夷,未必能明白。二來是,她也看出來了,木夷是抱著必死的決心,打算以一命換來成功。可是戰場上,儘量避免無謂的犧牲,是將領的責任。她雖然不敢說帶著這群人全身而退,但至少,不會全軍覆沒。

  於公於私,由她去做這件危險的事,比木夷來做更好。

  崔越之有些猶豫,那一日討論火攻之術時,他已經知道禾晏不簡單,絕不可小看,也比木夷有本事的多。但禾晏畢竟與他不算熟悉,究竟能做到何種地步,尚未可知。而且禾晏也不是他的手下,縱然是他同意了,肖玨不同意也沒辦法。因此,也跟著看向肖玨道:「禾姑娘的本事,崔某當然相信,由禾姑娘去做這件事,崔某也放心的很,只是不知道肖都督意下如何?」

  肖玨看向禾晏,禾晏亦是回視他。她的目光清亮而富有生機,鎧甲穿在她身上,英氣逼人,意氣風發,將她的整個面龐都照亮。如在涼州衛裡演武場上大放異彩的少年,行動間矯捷如風。

  自由的風不應該被困在方寸之地,他微微扯了下嘴角,淡道:「去吧。」

  禾晏道:「多謝都督!」

  她原想著肖玨有可能不同意,還要如何說服他才好,沒料到今日這般爽快。不過大抵肖玨也能看出,由她去比木夷去更好,作為主將,他下的每一個命令,都要公平。

  「注意安全。」肖玨道:「不必死衝,情勢不對就撤走,我自有別的辦法。」

  禾晏:「明白!」

  ……

  禾晏帶著木夷一行人前行。除去她自己,統共五十人。

  這五十人,是濟陽城軍裡,身手最好的五十個。因要潛伏在暗處,伏殺、隱藏、放火、撤離,可能與一部分烏託人交手,是以,身手稍微弱一點都不可以。禾晏看著他們,想到當年曾待過的前鋒營,前鋒營裡,又有那麼十幾人,每一次戰役,都衝在最前面。

  然而這十幾人,每一次都會是不同的十幾人,因為大多數時候,他們有去無回。但也正是因為他們,才能為之後的軍隊創造出勝利的可能。

  葫蘆嘴那頭,由崔越之帶兵守住,肖玨帶著主力乘船,在濟陽城運河上與即將到來的烏託人交手。臨走時,肖玨沒有吩咐她任何具體的行動,也就是說,從此刻起,他們這場暗中放火的行動,主動權全部握在禾晏手中。

  「禾姑娘,」木夷看向她:「我們到底該怎麼做?」

  眼看著時間漸漸過去,天也快要亮了。沒有太多的時間讓他們在這裡踟躕,木夷雖然心知禾晏身手出色,但對於禾晏能否指揮一場奇襲,其實並無信心。他連火攻策是禾晏提出來的尚且不知,只以為禾晏想的與他一樣,仗著身手好潛入烏託人的大船上,再在烏託人的船上放火。

  「我們現在去準備膏油嗎?」木夷問以為她是沒有想出辦法,主動提醒:「我們將膏油藏在岸邊,想辦法運上烏託人的船,怎麼樣?」

  「不必。」禾晏抬手,道:「準備十隻小船。」

  「十隻小船?」木夷皺了皺眉:「如今船都給肖都督了,眼下船隻本就不多,要這麼多船幹什麼。」

  禾晏道:「我想了想,要一隻隻去燒他們的船,比燒我們自己的船難多了。不如用燒我們的船。」

  木夷一怔,他身後的數十人不太明白,有人就問:「這是何意?能否說得更清楚些。」

  「我需要十隻小船,把你們準備的膏油全部分別放在十隻小船上。再堆滿乾草,裝作和其他戰船一般無二的樣子。等介時兩方交手,烏託人會以為這只是堆滿膏油的小船與濟陽城軍的船是一樣的,我們可以在東南風颳起來的時候,假意與他們交手,靠近烏託人的大船。」

  「在那個時候,點燃我們自己的船,就可以了。」

  「只有用這個辦法,勝算最大,你們也可以跳入河中,最多的保全自己。」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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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31 00:32:14 |只看該作者
卷四 耐可乘明月 看花上酒船 第一百五十四章 無風

  這五十人,一開始接受崔越之吩咐的任務時,就沒想過要活著回來。此刻聽到禾晏所言,一時都愣在原地。

  半晌,有人問:「這樣……可行嗎?」

  「我會在前面吸引烏託人的注意,」禾晏道:「不過,你們的船,也需要按照我的安排來佈置。」水上佈陣,她其實沒有做過,不過眼下也顧不得那麼多。只是,禾晏看向遠處的長空,長空盡頭,出現了一線亮光,天快要亮了,今日究竟有沒有風呢?

  老天爺又會不會站在他們這一邊?

  但無論怎麼樣,戰鬥,就是他們的宿命。

  「提起你們手中的刀,跟我來。」她道。

  ……

  天終於破曉,最後一絲黑暗散去,從運河的前方,一輪紅日昇了起來,伴隨著雲霧,金光遍灑了整個河面,濟陽城攏在一片燦爛的霞光中。

  城樓的士兵吹響了號角,堤岸邊,濟陽軍整裝待發,船隻靠岸,如密集的黑鐵。

  但見遠處漸漸出現一點暗色,慢慢的,暗色越來越大,先是扁扁的一條線,隨即那條線越來越寬,越來越長,直到將運河的大片都覆蓋,眾人這才看得清楚,那都是烏託人的船。

  烏託人的船極高極大,船頭站著烏托兵士,皆是穿著皮袍甲,頭上戴著一頂黑羔皮做的小圓帽,帽子後綴著兩條紅色滌帶。他們人生的各個高大健壯,還沒靠近,便發出哈哈大笑,恐嚇著這頭的濟陽軍。

  「都督,」身後一名副兵聲音微微顫抖:「他們的人馬……」

  「至少十五萬。」肖玨道。

  兩萬對十五萬,這已經不是以少勝多了,懸殊大的嚇人,教人感到絕望。

  「隨我上船。」肖玨率先跨上岸邊的小船。

  濟陽城軍的船與烏託人的船相比,實在是矮小的過分,烏托兵士是從運河以北上來,路途遙遠,船隻建造的又大又結實,不知道用的是什麼樣的木料,應當是很珍貴的。這些年大魏忙著平定西羌和南蠻之亂,倒給了烏託人可趁之機,不知不覺中,烏托國的財富不可小覷。其國庫比起大魏國庫,未必有差。

  濟陽城軍隨著肖玨上了船,船隻朝著烏托軍的方向行去。

  此次帶兵前來濟陽的首領,是烏託大將瑪喀。瑪喀生的其實不算高大,甚至比起周圍的親兵來,顯得過分矮小,他年紀不算大,如今也剛剛而立,卻已經在烏托國中赫赫有名,只因他用兵之術極擅偷襲。又因是烏托國國主的表弟,此次國主便將十五萬大軍放心交到他手中,叫他打響在大魏的第一戰。

  對濟陽,瑪喀勢在必得。

  潛伏在濟陽城中的探子,早已將濟陽城的現狀打聽的一清二楚。一個藩王的屬地,並無多少兵馬,這些年來又過分安平和樂,佔領這樣的城池,其實是一件易如反掌的事。唯一難辦一點的是濟陽王女穆紅錦,這女人狡猾的很,不過,也僅僅只是個女人而已。但這些日子濟陽城裡似乎多了一些人,聽說有個穿白衣的劍客在追殺烏托國的密探,不知是不是風聲走漏,濟陽城的平民已經開始撤離,為了避免夜長夢多,他們才決定提前動手。

  「此次帶兵的是不是崔越之?」瑪喀道:「聽說年輕時也是一員悍將,不過如今年紀也大了,不知道還提不提的動刀啊?」

  周圍的親信哄笑起來,道:「比不上將軍的刀!」

  瑪喀的手撫過腰間的長刀刀鞘,「真要死在我的刀下,也算他的榮耀了!」

  笑聲飄到河面上,遠遠落到了濟陽城軍中。

  肖玨站在船頭,看著遠處出現越來越多的烏托兵船,片刻後,彎了彎唇:「蠢貨。」

  「什麼?」副兵不解。

  「所有的烏托兵船首尾相連,看來是怕死的不夠快了。」肖玨起身往裡走,抓住赤烏手中的披風繫上,哂道:「儘量在水上多待一陣,有人趕著送死,何必阻攔。」

  ……

  與此同時,禾晏也登上了裝滿了膏油的小船。

  船隻的膏藥和乾柴用厚實的麻布遮蔽的嚴嚴實實,看上去和濟陽城軍的普通兵船一般無二,上頭插著兵旗。五十人分成十組,五人一組。

  禾晏和木夷在同一隻船上。她對其他人道:「你們遠遠地跟著我,不要靠近。」她又從懷中掏出一張紙,隨手在地上撿了支炭筆畫了張圖,「看這個。」

  圖上畫著幾隻船,中間的那一隻被禾晏圈了起來:「這隻船我用來引起烏託人注意,你們其餘人的船,就照我畫的方位佈置。等時間聽我指示,我發信號時,務必燒船跳水。」

  「你能行嗎?禾姑娘,」一人有些擔心,「不如換我們來。」

  在前作為烏託人的誘餌,未免太過危險,一不小心就會送了命。雖然沒有人願意死,但他們怎麼也不能看著一個姑娘身先士卒,獨赴險境。

  「不用擔心,我自有安排。」禾晏將腰間的鞭子緊了緊,率先朝船走去,「都督已經上船了,我們也出發吧!」

  船隻在城門前的運河相遇。

  濟陽城軍在無數烏托兵船的襯托下,顯得渺小如螻蟻。然而站在船頭最前面的青年卻一身黑色鎧甲,身姿筆挺如劍,他生的如春柳般毓秀出彩,然而手持長劍,氣勢冷冽如鋒。清晨的朝霞落在他身上,生出萬千光華,凜凜不可逼視。

  這是個陌生的男子,瑪喀微微一愣,遲疑的問身邊人:「這不是崔越之,這人是誰?」

  崔越之是個胖子,而不是個美男子。可崔越之不在,這人又是從哪裡冒出來的?是近年前濟陽城裡的新秀?可烏托密探送回的密信裡,從未提起過這一號人物。既不是什麼出色的人,穆紅錦又怎會將本就不多的城軍交到他手上?

  「沒見過此人。」身側手下遲疑的道:「也許崔越之不行了,濟陽城中無人,穆紅錦隨意找了個人來頂上。這人如此年輕,一看就不是將軍的對手!」

  瑪喀沒有說話,同為將領,對方究竟是繡花枕頭還是有真才實幹,他自然有所直覺。此人看著並不尋常,他心中疑惑,卻也沒有時間在此多想,慢慢抽出腰間長刀,對準前方,喝道:「勇士們,跟我上!」

  一時間,廝殺喊叫聲震天。

  烏託人也知,一旦上了岸,便再無可以阻擋他們之物。濟陽城脆弱的如同紙糊的一般,兩萬人還不夠他們砍著玩兒。為了保護平民,濟陽城軍只能更多的在水上作戰。

  在水上作戰也沒什麼,他們的船又大又堅固,在船上殺人,也只是稍微搖晃了一些而已。

  大船與小船相遇,如大魚與小魚相遇,殘酷而激烈。大船幾乎要將小船給撞碎,然而小船到底靈活,又知道水路藏著的礁石,巧妙避開。兩軍在船上交手。

  擒賊先擒王,瑪喀的目標,就是那個穿黑色鎧甲,手持寶劍的年輕男人。兩船靠近處,他站在船頭,望著對面船頭的人。

  「都督!」身側有人喊道。

  瑪喀眼睛一眯:「都督?閣下何人?」

  「肖懷瑾。」

  瑪喀覺得這名字有些耳熟,然他平日裡極為自大,旁人的名字在他耳中,也不過僅僅只是個名字,聽一刻便忘了。且誰也沒想到,肖懷瑾會出現在這個地方,一時只道:「不曾聽過!」

  倒是他身邊的一個手下,驚疑不定的開口:「肖懷瑾,可是大魏的封雲將軍?」

  封雲將軍?

  瑪喀一怔,看向眼前的人。只要提封雲將軍,右軍都督,縱然他平日裡再如何眼高於頂,不將大魏的這些兵將放在眼中,也是知道對方究竟是什麼人的。肖懷瑾用兵,從無敗仗,其驍勇悍厲,即便沒交過手,也足夠震懾烏託人。

  「你可是大魏封雲將軍?」他道。

  肖玨神情平靜的看著他,冷道:「正是。」

  瑪喀猛地橫刀於眼前,輕鬆的神情驟然收起。

  雖然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從面前這個青年嘴裡說出,瑪喀信了九成!這人本就氣勢不凡,況且若非真正這樣的人物,穆紅錦又怎麼捨得將濟陽城軍交到他手裡,讓肖懷瑾來指揮?連心腹崔越之都沒用上。

  烏托探子送回來的信裡,可沒有提過此事!

  瑪喀氣急敗壞,於不安中,又隱隱生出一股躍躍欲試來。肖懷瑾確實不簡單,可,他只有兩萬人。

  兩萬人對十五萬人,怎麼看,他都不像是要贏的這一方。勇將又如何?就憑這幾個蝦兵蟹將?這幾條小的可憐的船?

  若是他率領烏託人打敗了肖懷瑾,他就是打敗了大魏封雲將軍的人,在烏托國裡,日後永生都要沐浴在榮耀下。

  一時間,瑪喀熱血沸騰,吼道:「勇士們,將他們全部殺光!佔領他們的城池,奪走他們的財富,享用他們的女人!殺啊!」

  「殺!殺!殺!」

  震天的喊殺聲響起,傳遍了運河河上。烏託人本就狡詐凶殘,嗜殺無數,此刻被瑪喀的話一激,紛紛揚刀衝來。

  短兵相接,浴血奮戰。

  喊殺聲傳到了禾晏耳中,禾晏看向遠處,河面上,兩軍混站在一處。

  木夷問:「肖都督已經動手了,我們是要現在靠近他們。」

  禾晏搖了搖頭,看向天空。

  此刻天空晴朗,萬里無雲,一絲風也沒有。她的心漸漸沉下去,司天台的人說了,今日可能無風,也可能有風,但即便有風,也不是這個時候。只是……這樣的天象,真的會有風嗎?

  老天爺真的會站在濟陽城這一邊嗎?

  她又看向遠處烏托兵船,烏托兵船巨大而沉重,在運河上方顯得尤為著名。她看著看著,忽然一怔,片刻後,唇角露出一絲笑容。

  木夷道:「怎麼了?禾姑娘,你在笑什麼?」

  「我笑烏託人蠢不自知。」她道:「你看那些船頭船尾,都被連在一起了。」

  烏托國並非如濟陽這樣的水鄉,兵士們也並不擅水。因此所有的大船全都用鐵鏈首尾串聯在了一起。烏託人大約覺得此舉可以省下不少力氣,也不至於其中某一隻船跟不上隊伍,一眼看過去,如船隊。

  海商走貨的時候,這樣首尾相連是經常用的辦法,不過用在此處,就實在有些累贅了。尤其是今日,他們還想要用火攻的辦法。

  木夷眼睛一亮:「只要引火燒掉他們一隻船,就行了。」不過很快,他又憂愁起來:「他們的大船串在一起,小船一進去,猶如羊入虎口,只怕還沒燒掉船就被烏託人給包圍了。」

  「無事。」禾晏招呼其餘人上船,道:「你們就按照我圖中所示地方待著,我帶一隻船,把他們引過來。」

  「引過來?」木夷道:「如何引過來?」

  烏託人還犯不著追著一隻船跑,之前還有可能,現在這麼多船串在一起,只怕會一直盯著肖玨的濟陽軍打。

  「我自有辦法。」禾晏道。

  話音剛落,一個男子的聲音傳了過來,「阿禾。」

  禾晏轉過頭,見是楚昭,微微一怔。

  「你讓翠嬌去王府拿殿下穿的衣裳,外面不安全,我就叫翠嬌先回崔府,給你送過來。」楚昭微笑著道:「幸而趕上了。」

  「楚兄怎麼還在濟陽城裡?」禾晏問:「這裡不安全,你應該跟著那些撤離的百姓一道離開的。」

  這人連自保之力都沒有,倘若……倘若烏託人進城,他恐怕凶多吉少。

  「連殿下都待在王府不曾離開,我又怎麼好捨下同袍。濟陽也是大魏的土地,阿禾尚且都能保護濟陽一方百姓,我雖不及阿禾,也不會獨自逃離,會與好友共進退的。」

  「可你並無武功,」禾晏想了想,「罷了,你等等。」

  她跳下船,走向岸邊的一處駐紮的帳子,進去不過須臾,又跳了出來,手裡拿著一團衣物樣的東西,塞到了楚昭手裡。

  「這是之前我在濟陽的繡羅坊買的,料子是鮫綃紗,聽賣衣裳的小夥計說刀槍不入進水火不入。雖然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你拿著穿在身上,若真有個萬一,也能抵擋一二。」禾晏心中嘆息,她本來將這衣裳穿在鎧甲的裡面,就想著聊勝於無,萬一真是件寶貝,就當穿了兩件鎧甲了。

  不過此刻見楚昭文文弱弱地站在這裡,一陣風都能把他吹倒,又覺得倒不如將這衣裳給他得了。這人雖然不知道是敵非友,但就衝他叫翠嬌先回崔府,自己又沒有獨自離開的份上,也算義氣。

  楚昭一愣,正要說話,就見那姑娘已經轉過身,隨著眾人上了船。她的背影看起來極瀟灑,很快被周圍的人淹沒。

  船漸漸地駛離岸邊,朝著喊殺聲最烈的河中心而去,在那裡,刀光劍影,戰火紛飛。

  小船猶如撲火飛蛾,搖搖晃晃,義無反顧。

  楚昭低頭看向手中,手中的衣物似乎是剛從女子身上脫下來的,還帶著餘溫,還真是不拘小節,不過……他慢慢的將衣物提起,裙襬長長,這是一件女子穿的衣裙。

  他愕然片刻,隨即搖頭失笑起來。

  ……

  城中的百姓們各自躲在屋中,將門窗緊掩,年幼的被年老的抱在懷中,死死盯著屋裡的門,彷彿盯著所有的希望。

  時間漸漸地流逝過去了。

  街道上一個人都沒有,平日裡熱鬧非凡的濟陽城,今日安靜的如一座死城。王府裡,穆紅錦坐在殿廳中,看向門外。

  窗戶大開著,柳枝如往日一般溫柔,晴空萬里,今日無風。

  她垂下眸,指尖漸漸掐進高座的軟靠中。

  今日無風。

  ……

  葫蘆嘴邊,藏在暗處的兵士如石頭,沉默而安靜。弓箭手伏在暗處,等著烏託人一旦上岸,就發動伏擊。

  崔越之站在樹後,總是掛著和氣笑容的臉上,今日是出奇的沉重。十五萬的烏託人,都不必打,一旦進城,城中剩餘老少,再無活路。他們若是再趕的快一些,那些仍在路上逃亡的百姓,也將迎來一場災難。

  他帶著這一部分濟陽城軍在這裡,為的就是不讓他們上岸進城,成為城門前的最後一道防線。可是,如果肖玨無法消滅烏託人的主力,大部分烏託人走到這裡,憑藉他們這些人,是絕對攔不住那些往城中去的惡狼的。

  唯有如禾晏前夜裡所說,用火攻將這些烏託人一網打盡,剩下的漏網之魚經過這裡,他們才有可能在攔得住。但火攻之術……真的可用麼?

  一名濟陽城兵趴在草叢裡,背上背著弓箭。長長的野草遮蔽了他的臉,刺的他臉上微微發癢,然而他仍舊一動不動,連去抓撓一下的意思都沒有。

  不動的不只是人,他面前的野草,開在路邊的小花,平靜的水面,柔如羽毛的蒲公英……都紋絲不動。

  今日無風。

  崔越之一顆心漸漸沉下去,今日無風,天時不佳,僅僅只憑肖玨手中兩萬不到的兵士,不用火攻,只怕無法與烏託人相抗衡。他們在這裡所謂伏擊,說不準最後反倒成了烏託人的獵物。

  可怎麼會無風麼?

  肖玨的武師傅,那位看起來就很厲害的白衣劍客,十分篤定的對他說:「不必擔心,今日一定有風。」

  司天台的人說,今日五成有風,五成無風,根本說不準,可柳不忘卻說:「安排伏擊,今日一定有風。」

  聽聞雲林居士柳不忘會扶乩問卦,是以他們都深信不疑,又或許,是自欺欺人的希望他說的是真話,便相信了他所言。可是眼下看來,哪裡有風?

  對了,柳不忘呢?

  崔越之這才想起來,似乎從今日一大早醒來,他離開崔府來到演武場的營帳中時,就沒有看到柳不忘了。

  ……

  水面微微泛起波瀾,並非風吹,而是水中游魚拂動。

  堤岸邊春草茸茸,桃紅柳綠,怪石深林處,有人席地而坐,面前擺著一副古琴。這男子身著白衣,衣袍整潔不染塵埃,姿容情態格外飄逸,腰間佩著一把劍,像是瀟灑的江湖俠客。

  柳不忘看向長空。

  日光照在樹林中,投射出一片金色的陰影。並不使人覺得炎熱,溫暖的剛剛好。這是生機勃勃的春日,每一片新綠都帶著春意,落在溫柔的水鄉中。

  遠處廝殺聲與此地的寧靜形成鮮明對比,不遠的地方,涇渭分明。

  風還沒有來,但柳不忘知道,無論是早一點,還是晚一點,風一定會來。

  多年前生機已絕的死局,多年後再扶乩,得出了一線生機。他起先並不知道那一雙影子是誰,可如今看來,絕大可能,或許正是他的徒弟禾晏,與那位年輕英武的右軍都督肖懷瑾。

  這二人既是將領,征戰沙場多年,無形之中,早已挽救了不少人的性命,這是功德。身懷功德的人,上天不會過於苛待他們,走到何處,都有福澤庇佑。許是因為他們身上的正氣和光明,連帶著濟陽城這局死棋,都多了一絲生機。

  這二人,是可以將死棋下活的人。

  雖然看不到結局,可能看到那一絲生機,既然有生機,就說明路並非絕路。所以風一定會來,雖然可能不會來的太早,但是,風一定會來。

  而他要做的,是將那一處生機緊緊抓住,幫著這二人將這局棋徹底盤活。

  遠處的廝殺聲似乎變近了一些,這並非錯覺。柳不忘往前看去,幾隻大船……正往這邊駛來。

  烏託人亦不是傻子,不會被肖玨一直牽絆住腳步,他們的主力與肖玨帶領的濟陽城軍交手時,另一支隊伍趁亂偷偷上岸,只要上了岸,控制了整個濟陽城,水戰之勝,不過是遲早而已。

  崔越之的人馬在葫蘆嘴,離此地還有一段距離。他們以為他們是第一道防線,實際上不是的,柳不忘才是第一道防線。

  奇門遁甲之術,當年雲機道長的七個徒弟中,就屬他做的最好。這些年來,他極少使用此術,是因為極為耗神,損傷身力。而他已非當年的少年,縱是白衣飄逸,早已鬢髮微白。

  不過,他會一直守在這裡,守護著她的城池。

  柳不忘撥動了琴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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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31 00:32:28 |只看該作者
卷四 耐可乘明月 看花上酒船 第一百五十五章 所愛隔山海

  草色青青,時有幽花,亂蜂戲蝶中,琴弦的聲音清越綿長,慢慢的飄向了水面。

  在刀劍紛亂時,有這麼一人彈琴,實在是引人注目。白衣劍客安靜坐著,骨節分明的手拂動琴弦間,琴音流瀉出來,仍是那一首《韶光慢》。

  他其實會彈很多曲子,但這些年,彈的最多的,也不過是這一曲。周圍已經被他布好陣法,琴音亦有迷惑心智的能力。待烏託人到了此地,會為陣法迷惑,進而難以找到入口。他能為崔越之多拖延一些時間,等待著老天爺的這股遲來的東風。

  烏託人的船在慢慢靠近,有人從船上下來,氣勢洶洶。柳不忘安靜坐著,如在當年的棲雲山打坐,平心靜氣,不慌不忙。雲機道長嘴上不誇,卻從來待他格外寬容。大家總說,當年山上七個師兄弟,就屬他最優秀,師兄們總是笑著打趣,總有一日他會光耀師門。

  可……他早已被逐出師門。

  手下的琴音一頓,似乎為外物所擾,彈錯了一個節奏,柳不忘微微失神。

  當年他在棲雲山下,見到了穆紅錦,後來才知道,穆紅錦原是濟陽城中蒙稷王的愛女。穆紅錦不願意嫁給朝中重臣之子,央求柳不忘帶她離開,柳不忘躊躇許久,決定讓她在客棧等待,自己先和小師妹回到棲雲山,將此事稟明雲機道長。

  只是這一上山,便再也沒能下來。等他下山後,已經是一年後。

  穆紅錦總認為,他騙了她,故意將她的行蹤告知蒙稷王,是他一手將穆紅錦送回了蒙稷王府。事實上,並非如此。

  當年的柳不忘,的確是匆匆忙忙上山。待上了山,他告知雲機道長,有一位逃婚的姑娘被家人所迫,如今歇在外頭,希望雲機道長能想想辦法,讓自己能帶穆紅錦上山。

  柳不忘自來純厚,生性善良,第一次對著雲機道長說了謊。只道穆紅錦是普通人家的姑娘,並未說明她蒙稷王女的身份。柳不忘心中擔憂,一旦雲機道長知道了穆紅錦的真實身份,未必會出手相救。

  但雲機道長比他知道的還要清楚。

  「你說的,可是蒙稷王府的穆紅錦?」

  柳不忘呆住:「師父……」

  「你真糊塗!」雲機道長看著他,沉著臉斥責他道:「你可知她是什麼身份?她如今是蒙稷王唯一的女兒,日後要繼承蒙稷王位的。蒙稷王之所以為她聯姻,正是因為,日後她將會成為蒙稷王女。」

  「你如此草率,將她帶上棲雲山,可知道會給濟陽城帶來怎樣的災難?又會給棲雲山增添多大的麻煩?即便你不在意濟陽城中百姓性命,你的師兄們與你一道長大,難道你連他們的安危也枉顧?」

  「師父,不是這樣的……」柳不忘辯解。

  雲機道嘆道:「你以為蒙稷王知道你將他的女兒藏在這裡,會放過棲雲山嗎?」

  「他不會知道的。」

  「不忘,你太天真了。」雲機道長拂袖道:「放棄吧,為師不會出手。」

  柳不忘跪在地上,想了一會兒,便站起身來,對著雲機道長行了一禮:「徒兒知道了。」

  「你想做什麼?」

  「徒兒自己想辦法。」

  柳不忘想,他雖比不上雲機道長的本事,但天無絕人之路,一定能想出別的辦法。當務之急,他得先下山,和穆紅錦約定的日子快到了。

  「你還要去找那個女子?」

  柳不忘道:「是,徒兒已經與她約定好了。」

  雲機道長:「你不能下山。」

  「什麼?」

  「我不能看著你將棲雲山毀於一旦。」雲機道長道:「你必須留在山上。」

  「師父,她還在等我!」

  雲機道長的臉上是全然的無情。

  柳不忘慢慢拔出腰間長劍,他並非想要對師父動武,但實在是很著急,可他的劍法,又哪裡及得上雲機道長的精妙,終歸是敗下陣來。

  雲機道長將他關在山上的一處水洞中,水洞周圍瀑布飛流,蘭草芬芳,單是看著,景緻很好。可周圍亦被雲機道長布下陣法,他無法離開陣法半步,只能被困在這裡。

  柳不忘的奇門遁甲,終究是不能和雲機道長相比。他絕望的懇求雲機道長:「師父,我只要下山去和她說一句話,我不能言而無信,她還在等我……師父!」

  「你若能解開為師的陣法,就可以下山。」

  雲機道長轉身離去了。

  柳不忘在陣法中參悟,試著解陣。但這陣法,竟比他過去所遇到的加起來還要厲害,他心中焦急,日夜不停的解陣,終於病倒,傷了精力。

  玉書來看他,給他送藥,看著柳不忘遍體鱗傷的樣子,心疼極了,輕聲道:「師兄,你這又是何苦?」

  「你能不能求師父將我放出來。」柳不忘靠著洞穴的石壁,奄奄一息,語氣卻仍然執拗:「我想下山去。」

  玉書後退一步,忍不住哭著衝他喊道:「就算下山去又怎麼樣?她已經成親了!她沒有等你,穆紅錦已經和她的王夫成親了!」

  柳不忘微微瞪大眼睛。

  他在山中,陣法中,無法覺察外面的時間變化,只能數著黑夜過日子。每隔一日,便在石壁上刻下一筆,轉頭看去,已經過了兩百多個日夜。

  那個姑娘,那個穿著紅裙子,長辮子上綴著鈴鐺,總是笑盈盈的黏著他的姑娘,已經成親了?她是懷著怎樣的心情,是沒有等到他,被失約的恨意,還是求助無門,被迫上花轎的絕望?

  柳不忘的心劇烈的疼痛起來。

  「她沒有等你,她已經忘了你們的約定。」小師妹站在他面前,含淚道:「所以,你也忘了她吧。」

  忘了她?怎麼可能?身在其中的時候不識心動,已經別離時方知情濃。他早已習慣了被依賴、被糾纏、被騙的日子,縱然惱怒,卻也甘之如飴,怎麼可能說忘就忘?

  「她是什麼時候被王府的人找到,又是什麼時候成的親?」他慢慢的問道。

  玉書回答:「你走之後不久,她就被官兵找到了。不久之後就成了親。師兄,」她還要勸,「你去跟師父服個軟,日後咱們就在棲雲山上好好過日子不好嗎?別再提那件事了?」

  柳不忘沒說話。

  「師兄?」

  他抬起頭來,少年的眼神,自來乾淨清澈如春日的暖陽,如今卻帶了些許冷清,和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疏離。

  玉書也被他的眼神嚇到了。

  「你走吧。」柳不忘道:「日後也不要來了。」

  他變本加厲的解陣,琢磨研習。他罔顧自己的身體究竟能不能負擔,心中只有一個念頭,他要下山。

  柳不忘的奇門遁甲,就在這一日日的苦習中,突飛猛進,與此同時,他也察覺到,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雲機道長的陣法力量,也在漸漸變弱。

  又一個春日來臨,他破陣而出。

  春雨打濕了屋簷下的綠草,少年的白衣,被泥水濺上了污跡,他渾然未決,一步一步走的堅定。

  師兄妹們圍在雲機道長的床前,這麼長的日子,陣法越來越弱,不是他的錯覺,雲機道長大限將至。

  柳不忘愕然。

  他撲到雲機道長塌前,跪下身去,雲機道長看著他,問:「破陣了?」

  柳不忘點了點頭。

  師父伸手,在他的脈搏上微微一點,察覺到了什麼,深深嘆了口氣。

  「你還要下山?」他問。

  柳不忘跪的端正而筆直:「是。」

  沉默了很久。

  「你走吧。」將他撫養長大的師父一字一頓的道:「從今往後,你不再是我師門中人。也不要再上棲雲山。」

  「師父!」師兄弟們一驚,紛紛為他求情。

  雲機道長沒有說話,閉上眼,再看時,已溘然長逝。

  一夜之間,他失去了將自己養育大的師父,也失去了留在棲雲山上的資格。和師兄們一同將雲機道長的入土安葬,柳不忘獨自一人下山。

  此一別,便知天長地久,永難重逢。

  他的傷口隱隱作痛,這樣一直強行破陣,終究是傷了根本。雨下得很大,他沒有拿傘,跌跌撞撞的踩著泥濘的山路,一路不停,終於走到了山下,進了濟陽城。

  城中一如既往的如那個春日熱鬧溫暖,沒有半分不同。柳不忘走到了蒙稷王府。他藏在王府對面的房簷下,戴著斗笠,想看一看穆紅錦。雖然他也不知道,見到穆紅錦能說什麼,失約的是他,晚了一年多的也是他。叫她等自己的是他,沒有來的也是他。

  但如果她想要離開,如當年一般搖著他的手臂,要自己帶她離開,柳不忘想,或許他仍舊會束手無策,會如她所願。

  然後他就看到了穆紅錦。

  和當年的驕麗少女不同,她變得更加美豔動人,穿著精緻華貴的袍服,從馬車上下來,側頭與身邊的男子說著什麼。她身邊的男子亦是眉目溫和,從背後摟著她的腰,衣袍也遮不住她微微隆起的小腹。

  穆紅錦懷孕了。

  那個傳說中的「糟老頭子」,年紀並不大,看向她的目光裡,也很是柔和。而她回望的目光,亦是溫順,和記憶裡的驕縱姑娘,判若兩人。

  雨水打濕了他的靴子,打濕了他的衣袍,柳不忘卻覺得,不及他此刻心中狼狽。

  他們琴瑟和鳴,夫妻恩愛,看上去如神仙眷侶,而他站在這裡,格格不入的滑稽。

  但他憑什麼要穆紅錦一直在原地等待呢?這個姑娘,生的如棲雲山下桃花一般燦然明亮,生機勃勃,美好的人或者事,從來不乏被人發現的眼光。正如他會在不知不覺中愛上她,穆紅錦的「王夫」也是一樣。

  穆紅錦已經有了自己平靜的生活,那他,也沒有必要再前去打擾了吧。

  似是他的目光太過熾熱而沉痛,穆紅錦似有所覺,回頭望來,柳不忘微微側身,躲在房簷的陰影下。

  「怎麼了?」身邊的男子握著她的手問道。

  「無事。」穆紅錦搖搖頭,「大約是我的錯覺。」

  雨水冰涼,分明是躲在屋簷下,何以會打濕他的面頰?他唇角似是嘗到苦澀滋味,原來春日的雨水,也有不甜的。

  他大踏步的離開了。

  琴音如詩如畫,將叢林中的重重殺機盡數掩蓋,有烏託人毫無所覺的踩進來,突然驚叫,一時間,慘叫連連,終是有人意識到了不對,喝止身後人的動作。

  「別進來,有埋伏!」

  柳不忘微微一笑。

  當年下山後,他曾經沉寂過好一陣子,如行屍走肉,不知道日後可以幹什麼。他既不能回棲雲山,也不能去找穆紅錦,一時間,活在世上,只覺了無生趣。

  直到玉書找到了他。

  小師妹不如當年一般玉雪可愛,憔悴了許多,站在他面前,柳不忘這才恍然察覺,不知不覺,玉書也是個大姑娘了,不再是跟在他身後跑來跑去的小妹妹。

  「師兄,」女孩子看著他,眼裡湧出淚水,「對不起。」

  「什麼?」他不明白。

  「穆姑娘之所以被王府官兵找到,是因為我去告的密。」

  柳不忘的神情僵在原地。

  「我喜歡你,很喜歡你,不希望你和她在一起。」玉書卻像是要將所有的過錯一股腦的說出來,求得解脫似的,「我偷聽到了你們的談話,所以將她的藏身之所告訴了蒙稷王。我以為只要她成了親,你就會忘了她,就不會再想著她!我沒想到你會一直執著這麼多年。」

  「對不起,我錯了,」她失聲痛哭,「是我害了你,師兄,對不起。」

  她哭的縱情恣意,柳不忘卻如石頭一般,渾身僵冷。

  他年少無知,心思粗糙,竟沒看出來小師妹看自己時眼中的綿綿深情,也沒看出來玉書看著穆紅錦時,一閃而過的敵意。

  少女的愛恨,來的直接,思慮的簡單,只顧著賭氣時的發洩,沒想到教一雙有情人生生錯過。直到世事變遷,遺憾如滾雪球一般越滾越大,方才悔悟。

  「你怎麼能這樣?」他第一次沖玉書發怒,「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

  他沒有說下去。

  知道什麼呢?當年的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愛的這樣深。

  像個傻子一樣。

  聞訊趕來的大師兄找到了他,對他道:「小七,別怪玉書,她年少不懂事,現在已經知道錯了。你也別怪當年師父見死不救,將你關在棲雲山上陣法中。」

  柳不忘木然回答:「我沒有怪過任何人。」

  只怪他自己。

  「你可知,當年師父為何要將你關在棲雲山上?」大師兄道:「師父自來仁善寬厚,既收養了我們七個孤兒,就算穆紅錦是王女又如何,師父真要保,又豈會懼怕這個身份帶來的危險?」

  柳不忘看向他,不明白他這話是何意。

  「師父是為了你。」

  雲機道長曾為柳不忘卜卦,卦象顯示,終有一日,他會為一女子粉身碎骨,英年早逝。

  深情會殺死他。

  「你是師父最愛重的弟子,師父怕你因穆紅錦丟了性命,才會將你關進陣法中。」師兄道:「他雖行事有偏,可也是一心為了你。」

  柳不忘只覺荒謬。

  不過是一個卦象,何以就要他這般錯過?雲機道長是為了他才如此,他又能怪誰?

  只怪世事無常,捉弄有情人。

  他一直待在濟陽城,藏在暗處,每日也做些和過去一般無二的事。直到有一日,玉書在寺廟裡,被穆紅錦的侍衛捉拿。

  玉書沒那個膽子行刺,消息一傳出來,柳不忘就知道這是穆紅錦在逼他現身。而他非但沒有惱怒,甚至內心深處,還有一絲竊喜。這麼多年了,他終於可以光明正大的再見她一面。

  他在深夜的佛堂,見到了穆紅錦。

  年華將她打磨的更加瑰麗而美豔,她似成熟的蜜果,渾身上下都透著看不穿的風情和恣意。柳不忘心中酸澀的想,是誰將她變成如此模樣,是她如今的那一位「王夫」麼?

  也是,他們連孩子都有了。她已經成家生子,與他愈來愈遠。

  女子的紅袍華麗,金冠在夜裡微微反射出晶瑩的色彩,比這還要晶亮的是她的眼睛,她盯著自己,目光中再無多年前的頑皮與天真。

  他有千言萬語想要對她說,但最後,竟不知道從何說起。臨到頭了,吐出來的一句,竟然是「玉書在哪」?

  柳不忘還記得穆紅錦當時的目光,似有幾分驚愕,還有幾分瞭然。話說出口的剎那,他瞬間就後悔了。他不應該如此生硬,該說些別的。問她這些年過的如何,為當年自己的失約而道歉,也好過這一句質問。

  穆紅錦看他的目光,彷彿在看一個陌生人,輕描淡寫的回答:「在牢中。」

  他們二人的對話,生疏的如陌生人,彷彿站在敵對的立場,再無過去的親暱。

  柳不忘很矛盾,他想留在這裡,與她多說幾句話,多看看她。但他又怕自己在這裡待的時間久了,會控制不住流露出自己的感情,給穆紅錦帶來困擾。

  已經過去很久了,當年他沒有及時趕到,如今,穆紅錦身邊已有他人,早已不再需要他了,又何必前來打擾,自討沒趣。

  他要穆紅錦放了玉書,抓他。雲機道長將他撫養長大,玉書是他的女兒,他不能看著玉書身陷囹圄。況且,穆紅錦抓玉書的目的,本就是他。

  柳不忘想,穆紅錦一定很恨他,可人對於不在意的東西,吝嗇於多流露出一絲感情,所以穆紅錦恨他,也許,這麼多年過去了,她還有一點點,殘留著當初的愛戀吧。

  「不過是師妹而已,這般維護,你喜歡她?」

  柳不忘答:「是。」

  「你說什麼?」

  柳不忘望著她,像是要把她此刻的模樣永遠摹刻在心底,一字一頓道:「我喜歡她。」

  他承認了告密之事是自己所做,承認了自己騙穆紅錦隨意編造了諾言,承認了從未對穆紅錦動過心。

  穆紅錦笑了。她笑的輕蔑而諷刺,像是他的喜惡多麼微不足道,多麼可笑。她要柳不忘做她的情人,作為放走玉書的條件。

  柳不忘惱怒,惱怒她怎麼可以這樣折辱自己,也折辱了她。可在惱怒中,竟又生出隱隱的渴望,他悚然發現,原來在他心底,一直沒有放棄。如埋了無數的火種在地底,只要她一句話,輕而易舉的就可以破土而出,星火燎原。

  他答應了。

  穆紅錦卻不願意了。

  穆紅錦要他帶著玉書滾出濟陽城,永遠不准再踏入這裡。她要將自己與柳不忘劃分的乾乾淨淨,永無交集。

  這是他最後一次與穆紅錦說話。

  柳不忘後來化名雲林居士,雲遊四方。到過許多地方,他白衣瀟灑,劍術超群,所到之處,亦有人稱讚仰慕。可他永遠冷冷清清,似是對萬事萬物都不放在心上。

  他亦沒有再見過自己的師兄們與玉書,這世上,每個人最終都要成為孤零零的自己。但他每年的水神節,仍舊會回到濟陽城。他偷偷地、不被任何人所知曉的進入城中,只為了看一看穆紅錦守護的城池。

  就如守護著她一般。

  扶乩卜卦只問事不問人,這是他後來給自己立下的規矩。替人卜卦,難免預見波折,為了避免波折,努力繞過一些可能帶來不詳的相遇,殊不知人世間每一次相遇,自有珍貴緣分。繞過災禍的同時,也掉進了命運另一個圈套,就如他自己。

  一生遺憾,一生近在咫尺而不可得。

  密林深處,慘叫聲越來越烈,離來上岸的人也越來越多。他的琴聲漸漸激烈,如金戈鐵馬,在重重殺機的陣法中隱現。

  陣法,並不是萬能的。人越多,所能維持的時間越短,需要耗費的精力也就越大。當年在棲雲山上,雲機道長將他關在陣法的那段日子,為了能盡快出去,他不顧自己身上的傷勢,強行破陣鑽研,終是傷到了心神。這些年,他不曾布過如此耗力的陣法。

  柳不忘的唇邊,緩緩溢出一絲鮮血。

  春光裡,他笑意從容,出塵如初見。彷彿仍是當年一襲白衣的劍客少年,擋在了心上人的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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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31 00:32:43 |只看該作者
卷四 耐可乘明月 看花上酒船 第一百五十六章 風來

  運河上殺聲震天,船與船碰撞在一起。

  烏託人如惡狼,狠狠地將濟陽軍包圍。他們人多,船上亦有弓箭手準備,箭矢如流星飛來,將濟陽城軍的小船眨眼間便紮成篩子,無法繼續行駛。掉入水中的濟陽軍雖能鳧水,卻無法在水中發揮實力。烏託人還準備了許多鐵叉,似是漁夫們用來叉魚的工具,只是尖頭被鍛造的又尖又利。往下對著落入水中的濟陽軍刺下——

  運河水迅速被血染紅。

  一名年輕的濟陽兵士躲避烏託人船上射來的利箭,跳入水中,數十個烏託人哈哈大笑,用手裡的鐵叉往他身上投刺過去。烏託人本就力大,那年輕人還不過十六七歲,躲避不及,被刺中手臂,緊接著,接二連三的鐵叉從四面八方朝他刺來,將他身體捅了個對穿。

  鐵叉被迅速收回,只在他胸前留下一個血淋淋的空洞。他掙扎了兩下,便沉了下去,水面只留下不斷浮出的血流,證明他曾活著的痕跡。

  副兵回頭一看,沖混戰在中間的青年喊道:「都督,不行,他們人太多了!」

  人太多了。

  雙拳難敵四手,寡不敵眾。這也不是當年的虢城,而唯一可以出奇制勝的火攻,還缺一場東風。

  「沒有不行。」肖玨長劍在手,目光銳如刀鋒,冷冷道:「戰!」

  他既是首領,便一直被人糾纏混戰。瑪喀並不是毫無頭腦之人,他雖自大,卻也聽過肖玨的名頭。先前以西羌人作為誘餌,在涼州衛裡企圖偷襲,卻因為肖玨的突然回歸而使得計畫全部打亂。瑪喀很清楚的記得,那個西羌首領日達木子力大無窮,凶悍勇武,最終卻死在肖玨手中。

  瑪喀想要得勝,想要拿下濟陽城同國主邀功,卻也不想平白丟了性命。只一邊往後退,一邊衝著身側的烏托兵高聲道:「陛下說了,誰拿下了肖懷瑾的頭顱,就是此戰最大的功臣,得封爵位!」

  「勇士們,殺了他!」

  戰功的激勵,在這個時候永遠是有用的。烏托兵們聞言,熱血沸騰,頓時一波波的湧上肖玨身前。

  禾晏駕船靠近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一幕。

  年輕的都督披風在水面上,劃出暗色痕跡,而他的長劍冷冽如寒冰,襯得他英秀的臉如玉面羅剎,彈指間取人性命。人一波一波的湧上來,他周圍已經積滿了屍體,而青年臉上未見任何疲態,英勇如昔。

  「這樣下去不行。」禾晏蹙眉。烏託人太多了,肖玨可以一當十,以一當百,一千呢?一萬呢?十萬呢?他固然可以孤身殺出重圍,可只要烏託人沒有上岸,他就永遠要擋在百姓面前。而剩下的濟陽城軍,根本不足以形成與他的默契,同他配合無間。

  赤烏和飛奴都被肖玨安排到了崔越之那頭,他一個人,只能硬扛。

  禾晏想了想,對其餘船上的人道:「你們就按我方才說的,將船划到我所畫圖上的位置,原地待命,不可遠離。木夷,」她對木夷道:「你帶著這隻船,跟我走。」

  說罷,便將方才楚昭帶給她的,穆紅錦的袍服披在身上。

  「你……」木夷一怔。

  「我扮成王女殿下的樣子,好將一部分人引開。」禾晏回答,「否則都督一人撐不了那麼久,須得將烏託人的兵力分散,才能拖延的更長久。」

  「就算你扮成殿下,」木夷忍不住道:「你怎麼知道,他們就一定會來追我們?」

  「你要知道,」禾晏搖頭,「摧其堅,奪其魁,以解其體。龍戰於野,其道窮也。」

  更何況,想來烏託人會認為,比起捉拿肖懷瑾,捉拿穆紅錦這樣並無功夫的女子,要更有信心的多。

  她抬頭看向遠方,此刻已是午時,太陽正當長空,已經微微起了炎熱的暑意,一絲微風也無。

  還是無風。

  禾晏叫其餘的船划得遠一些,與木夷二人獨上了這隻小船,朝著肖玨的方向划去,卻又不划得太近,只在恰好肖玨周圍的烏托兵船能看得見的地方,有些焦急的,彷彿迷路般的盤旋。

  「那隻船從哪冒出來的?」瑪喀遠遠地看到一隻落單的小船,在與肖玨帶領的兵船另一頭。這隻小船看起來與其他濟陽城軍的船隻一般無二,上頭插著旌旗,卻又說不出的古怪。

  這隻船並不靠近他們混戰的這頭,反而像是想要逃離似的。逃兵?

  瑪喀隱約覺得有古怪,命令人划小舟查看,小舟只遠遠地划了一點,刺探軍情的哨兵便回來報:「將軍,那船上坐著的,似是蒙稷王女,應當是要棄城逃走!」

  瑪喀精神一振:「蒙稷王女?你可看的清楚?」

  「屬下看船上有個穿王女袍服的女人,還有個侍衛打扮的人,不知是不是真的。」

  瑪喀思忖片刻,道:「到現在為止,蒙稷王女都還沒有露過面。說是在王府中,不過是為了穩定軍心,我看極有可能是打算逃走。也對,不過是個女人,沒了依仗,只怕早已嚇破了膽。」

  他獰笑起來:「既如此,抓住她!」

  「可……」身側的親信道:「將軍,我們的船正與肖懷瑾交戰,沒辦法捉拿穆紅錦。」

  烏托國畢竟不是水城,烏托兵們不如濟陽城軍通水性,又是走水路而來,山長水闊,便用鐵鉤將數千隻大船全部首尾相連,此刻要解開船也是不可能的,若是前去追穆紅錦,就要放棄和肖玨的交戰。

  「蠢貨!」瑪喀罵了一句,「擒賊先擒王,肖懷瑾又如何?肖懷瑾又不是濟陽城的主子,抓住了穆紅錦,濟陽城軍必定大亂,到時候咱們就不戰而勝。」

  還有一句話他沒說,比起肖懷瑾來,穆紅錦一個女人,好捉拿的多。

  「等抓住了穆紅錦,本將軍就用她來叩開濟陽城的大門,肖懷瑾必須乖乖投降,不然我就當著濟陽城軍的面殺了這個女人。」瑪喀的笑容裡,帶著殘酷的惡意,「你們猜,肖懷瑾會怎麼選擇?」

  以肖玨冷血無情玉面都督的名號來說,生父聖母尚且能不在乎,一個穆紅錦算的了什麼,自然不會因此投降。而穆紅錦反正都要死,因肖玨不肯放下兵器而死,濟陽城軍自然會對他生出諸多怨氣。

  到那時,內訌一生,軍心已亂,濟陽城不過是一盤散沙,崩潰,是遲早的事。

  「調轉船頭,隨我來!」瑪喀笑道。

  身側的烏托兵們沒有再繼續一波一波的湧上來,最前方的大船調轉了方向,往另一個方向駛去,濟陽城軍們停下手中的動作,問:「怎麼回事?」

  「怎麼突然不打了?」

  濟陽城軍縱然是被肖玨突擊訓練了幾日,可到底多年未過血氣,兵陣又老套,肖玨只帶了一萬五的人馬,此刻已經損了將近一半。

  如果烏託人乘勝追擊,對濟陽城軍來說,情況會更不利。

  但偏偏就是在這個緊要關頭,他們撤走了。

  肖玨看向烏托兵船駛離的方向,茫茫河面上,有一隻掛著旌旗的小船,小船上有紅衣一點,在河面上如鮮亮的信號,引人追逐。

  「那是……王女?」身側的兵士喃喃道。

  「不,是禾晏。」肖玨目光微暗,片刻後,道:「跟上他們。」

  ……

  「他們追上來了!」木夷有些緊張的道。

  「不用擔心,」禾晏道:「我們船上本來就只有兩個人,他們沖的是人不是船。你水性好,等下藏在水中,不必露面。」

  「你呢?」木夷愣愣的看著她。

  「我送他們一份大禮。」禾晏笑容淡淡。

  她從懷中掏出一個鐵糰子,這鐵糰子四面都帶了倒刺,鋒利無比,看起來像是野獸的巨爪,她抽出腰間長鞭,鐵糰子上頭有個扣,將它扣上長鞭。

  「這……」

  禾晏突然出手,將手中的長鞭甩向一邊的礁石,鐵團應聲沒入礁石,卻沒有將礁石粉碎,她迅速收手,但見礁石上,露出空空的五個洞口,看得人心驚。

  這東西要是對準人的心口,能把人胸腔掏走一大塊,木夷忍不住打了個冷戰,知曉禾晏並非普通姑娘,氣力大的驚人,但親眼所見,還是一次比一次驚駭。

  「禾姑娘,你要用這個與人對戰?」

  這兵器凶是凶了點,但到底不如刀劍靈活,一次甩一鞭,一鞭只能殺一個人,還沒來得及甩第二鞭,敵人就撲上來了。而且,萬一鞭子被砍斷了怎麼辦?

  「不,」禾晏搖頭,「我對付的是船。」

  木夷還要再問,就見禾晏推了他一把:「快下水!」

  他下意識的跳入水中,藏在了礁石後,握緊了手中的匕首。刀劍在水中難以揮動,唯有匕首靈活討巧,可也比不上岸上。

  烏托兵船本就比濟陽城的小船高大平整,遠遠望去,禾晏如被巨獸逼入陌路的羔羊。

  「王女殿下,」瑪喀站在船頭,高聲道:「束手就擒吧。你若是識相,或許本將軍還能饒你一命!」

  他對穆紅錦勢在必得,這小船上什麼人都沒有,連方才的唯一的侍衛也不見了,這是侍衛見勢不妙,將穆紅錦一人丟下逃走了?

  嘖,大魏人,總是如此軟弱!

  船頭站著的紅袍女子低頭站著,什麼話都沒說,兩隻船的距離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就在瑪喀打算令人將她擒獲時,那女子卻突然一抬頭,從船上躍起。

  小船不比大船高,她也並未想要跳上烏托兵船,而是躍至烏托船身,雙腳斜斜踏著烏托船身如閃電掠過。

  「砰砰砰砰砰——」

  她掠步的極快,每踏一步,手中的鞭子亦是用力甩上了船身。

  鐵團砸在船身上,又飛快被鞭子帶走,只留下五個空洞的爪印,水倒灌而入。

  「什麼聲音?」

  「她在做什麼?抓住她!」

  「快放箭!快放箭!」

  箭矢如黑色急雨,從四面八方落下,那女子卻如履平地,輕鬆躲過。行動間,衣袍隨風落下,露出裡頭黑色的鎧甲。而她落在風裡,一腳踏上自己的船,站在船頭,看著因灌水而逐漸傾斜的大船,唇邊笑容譏誚。

  「本將軍文盲,不識字,束手就擒四個字,不認識。」她的目光落在氣急敗壞的瑪喀臉上,話語是一如既往地囂張,「你識相點,跪下給我磕個頭,或許本將軍會饒你一命。」

  瑪喀愣住了,半晌,怒道:「你不是穆紅錦?」

  「你這樣的廢物,怎麼用得著勞煩王女殿下出手?」禾晏笑道:「王女殿下好好地待在王府中,你這樣的,我一個就能打三。」

  瑪喀拔出腰間長刀:「我看你是在找死!」

  可他剛剛說完這句話,身下的船就往下一沉。方才禾晏手中的鞭子從大船下一一砸過,硬生生的砸出一排空洞。此刻河水往裡灌去,船早已不穩。烏托兵們隨著船東倒西歪。

  大船在漸漸沉沒。

  「快往旁邊的船去!」

  一片混亂中,又有人道:「不行,船都連在了一起,得把鐵鉤砍斷才行!」

  為了走水路方便而將大船全部首尾串在一起,此刻卻成了自己給自己挖的陷阱。一隻大船傾倒著往下沉,連帶著所有的船都被拉扯,進也進不得,退也退不得。

  「砍鐵鉤!快點!」

  鐵鉤又沉又牢實,並非一兩下就能砍斷的。烏托兵們掩護著瑪喀先到了另一隻大船上,剩下的人被被快要沉沒的船帶著,一邊慌張的去砍鐵鉤。

  「嘩啦」一聲,鐵鉤應聲而斷,砍斷的鐵鉤落在水中,帶著那一隻四處都是漏洞的船慢慢沉了下去。一些沒來得及逃走的烏托兵也跟著落水,並非人人都會泅水,一時間,水面上呼號聲、叫喊聲混作一團,十分混亂。

  瑪喀怒火衝天,抬頭望向罪魁禍首,卻見那女子已經趁著方才混亂的時候,搖著船逃遠了一段距離。

  「給我追!」瑪喀大喊,「抓住她,我要扒了她的皮!」

  被一個女子當著眾人的面如此戲耍,簡直是奇恥大辱,如何甘心!

  禾晏搖著船行過水面,朝著躲在礁石後的木夷伸出手,一把將他拉了上來:「快上來!」

  木夷翻身上船,也知曉此刻耽誤不得,立刻開始划槳。只是瞥向禾晏的餘光,亦是驚詫不已。

  他知道禾晏力大無窮,但僅憑一己之力,砸翻了一隻船,還並非小船,實在令人瞠目介紹。方才禾晏斜踏在大船船身上,一手鞭子甩的行雲流水,那些烏託人還沒反應過來,就已經著了她的道。木夷心中,佩服之餘,又隱隱生出一股激動,只對著禾晏道:「禾姑娘,咱們能不能都如你方才那般,將他們的船全部砸翻?」

  「不可能。」禾晏回答的很快,「現在如此危急,哪裡有直接做鐵虎爪?」

  「那你為什麼……不多做一些呢?」話一出口,木夷也覺得自己說的有些過分。

  禾晏沒有生氣,只耐著性子解釋,「多做些也沒用,他們沒有我這樣大的力氣,縱然有力氣大的,也不一定能順著他們的船砸的準確無誤。」

  她的身手,是在過去長時間的戰役中練出來的。兵器雖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用兵器的人。

  「況且此種辦法只可用一次,烏託人有了準備,只怕早已在船上備好弓箭手,還沒等我們靠近,就要放箭了。方才那一鞭子,只是為了拖一點時間,時間拖得越久,我們的勝算就越大。」

  「一直拖時間,風真的會來嗎?」木夷看了看天,這樣的晴空,卻讓人的心中佈滿陰霾,難以生出半絲信心。

  「師父說有風,就一定有風。」禾晏目光堅定,「若是沒有風,就將自己變成那股東風,總之,別停下戰鬥就是了。」她道:「把船往埋伏的方向去。」

  ……

  另一頭,追著烏托兵船而來的濟陽城軍,亦是看見了剛才那一幕。眾人看的呆住,禾晏那一手鞭子砸船的功夫,讓人想忘了也難。

  「禾姑娘……好厲害。」有人喃喃道。

  並非吹捧,可就算濟陽城軍中最厲害的那一位來,也做不到如此。力氣和身手都是其次,而是在那麼多烏托兵手下全身而退,對於每一刻時間的掌握,都要判斷的十分精準。烏託人的箭矢如雨,那般密集,卻沒有半分動搖她的目的。

  船砸了,引得烏託人手忙腳亂的砍鐵環。還淹死了些不會水的烏託人,之前被壓著打的郁氣稍減,濟陽城軍心中此刻只覺痛快。

  肖玨垂眸,低聲道:「竟想到了一處。」他轉身吩咐副兵,「將箱子拿出來。」

  箱子是上船前,肖玨令人搬上來的,很沉很重,一人將箱子打開,但見箱中滿滿的堆著如方才禾晏手中所使鞭子盡頭,綴著的那個形似虎爪的玩意兒。只是沒有鞭子,是可以套在腕間的利器。

  「之前會鳧水的二十精兵出列。」肖玨道。

  二十個提前已經得知命令的精兵頓時站了出來。

  肖玨看著他們,聲音平靜淡漠:「拿著鐵爪,入水。」

  遠處的大船正在全力追逐禾晏所行駛的那隻小船。小船隻有兩個人搖槳,如何能與大船相比,禾晏很快會被他們追上。

  兩萬對十五萬,本就是十分勉強的事。他亦知此仗難勝,而天公未必做美,凡事當做好萬全的準備。這一箱鐵爪,就是他的暗手。然而沒料到,竟與禾晏想到了一處。只不過,她在明,而他在暗。

  「砸船。」他道。

  ……

  琴聲與遠處江面上的廝殺聲,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春日與戰場,本就是兩個不相干的事情。

  日光照在白衣人的身上,將他的衣衫照的更加潔淨,恍然望去,似乎仍是當年的白衣少年。

  一滴血滴到了面前的琴弦上,琴弦似有所動,發出了一聲極輕微的聲音。似是清越的琴聲也因此變得悲傷起來。

  密林深處傳來嘶吼喊叫的聲音,烏託人越來越多,將開在路邊的小花碾碎踩踏,然到底不能繼續向前,彷彿無形之中被絆住了腳步。而看起來平和安樂的春日美景,竟成了殺人利器,處處埋伏。

  柳不忘唇邊的鮮血越來越多,琴聲越來越急。

  人太多了,他的陣法攔不住太多的人,現在這樣,已經是勉強。早年間在山上那段日子閉關拚命鑽研的舊傷重新隱隱作痛,柳不忘很清楚,自己支持不了多久。

  但他還是必須要攔在這裡。攔在這裡多一刻,崔越之那頭就能多堅持一刻,在這裡多殺掉一個烏託人,崔越之的人馬就能多一些時間。濟陽城中的百姓會多一刻安全……她也一樣。

  桃花嫣然出籬笑,似開未開最有情。

  他一生,也就只有那一朵似開未開的桃花,他沒能看著這朵桃花開到最後,多呵護一些時候,也是好的。

  「錚——」的一聲,手中的琴弦似是受不住,猛地斷掉。琴聲戛然而止,柳不忘「噗」的吐出一口鮮血。鮮血盡數落在面前的琴面上,一些濺到了地上的草叢中。

  如三月的桃花,俏麗的多情。

  沒有了琴聲,密林深處的腳步聲倏而加快,近在眼前。陣法已破,他慢慢的站起身來。

  「那是誰?」

  「什麼人!」

  「怎麼只有一個人?是不是有埋伏?」

  破陣之後的烏託人闖了進來,卻因為方才叢林中的埋伏而心生忌憚,又看柳不忘一人在前,生怕四周仍有埋伏,一時間無人敢上前。

  雙方僵持片刻,到底是烏託人人多膽大,不過須臾,就大笑道:「不過一人,縱然有埋伏,濟陽城軍也沒剩幾個了,埋伏多少,咱們殺多少!怕什麼!」

  面前的白衣男子紋絲不動,衣袍整潔如世外仙人,當年一頭青絲以白帛束起,出塵清冷,如今華髮漸生,這如樹般令人安心的背影,卻從未變過。

  永遠保護想要保護的人。

  一絲微風吹過,吹得他的髮帶微微飄搖,吹得他衣袍輕輕晃蕩,吹得這男子如水一般的眸光,蕩起層層漣漪。他先是怔住,隨即唇邊,慢慢的溢出一抹笑容來。

  這局死棋中的生機來了。

  濟陽城的希望來了。

  風來了。

  柳不忘緩緩拔出腰間長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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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31 00:32:57 |只看該作者
卷四 耐可乘明月 看花上酒船 第一百五十七章 火攻

  運河以上,激戰正酣。

  肖玨令二十精兵攜鐵爪潛入水底,鑿穿烏托兵船。

  烏托兵船有數千,全部鑿穿亦是不可能,水下力氣也難以使出來。十人為一組,挑最中間的兩隻重重鑿擊。如此一來,被鐵鉤連著的烏托兵船隊伍全都亂了,忙著去砍斷鐵鉤,便眼睜睜的看著禾晏的小船從面前逃走。

  「這些混賬!」瑪喀大怒,一把從旁邊的兵士手中奪過弓箭,對著水中的兵士放箭。然而挑選出來的二十人,各個都是水中好手,身手靈活,立刻避開了。這樣敵追我打,敵進我退,倒惹得烏託人的步子都被打亂。

  「你們繼續用鐵叉。」瑪喀沉著臉吩咐,「我不相信,他們能一直潛在水下,先抓住那個女人!」

  那個假扮穆紅錦的女人極大地羞辱了他,烏托男子最好臉面,今日若不能將那女子抓住,他的部下,他的親信,都會暗中嘲笑他。縱然打了勝仗,等回到了烏托城,此事只怕還是會成為笑料,傳的到處都是。

  除非將那女子抓住,狠狠地折磨她,才能挽回顏面。

  「給我追!」

  一絲微風落在人臉上,拂起微微癢意,極細小,卻立刻被人捕捉到了。

  禾晏看向木夷,木夷眼中滿是驚喜:「有風了!」

  雖然是很柔的風,但老天爺總算是站在了他們這頭。

  身後的兵船窮追不捨,禾晏沉下眉眼:「把他們引到埋伏圈中去。」

  「是!」

  小船似要逃離水面,拚命往遠處划去,只是被身旁高大的船隻襯托的,未免有幾分可憐。

  「他們這是往哪去?」身側的副兵問道。

  肖玨看向禾晏乘著的小船遠去的方向,運河平靜,她前去的方向,如果他沒記錯,應當有好幾處藏在水中的暗礁。若是小船自然可以避開,如果是大船……

  肖玨:「跟上他們,分散烏託人的兵力。」

  「都督?」

  「起風了。」他垂眸冷道。

  風仍然柔柔的,如情人間溫柔的嬉戲,繞過每一個人。木夷拚命划槳,只問禾晏:「禾姑娘,現在可以點火了嗎?」

  「不行。」禾晏道:「風還不夠大。」

  風不夠大,縱然是點上了火,數千隻烏托兵船,也沒辦法立刻陷入火海。他們有各種辦法可以即時將火撲滅,對戰的時機很重要。

  「那現在怎麼辦?他們快要追上來了。」木夷著急。

  禾晏回頭看了一眼,道:「我去拖住他們。」

  「你?」木夷擔心,「你一個人行嗎?我陪你吧。」

  「不必,」禾晏拍了拍他的肩,「你帶著這隻船,與其他船待好在自己的位置,烏托兵船看見咱們的船,很可能會過來對付。你們務必保護好船隻,」頓了頓她又道:「也保護好自己。」

  「可……」木夷的話還沒說完,就見禾晏已經腳尖在船頭一點,朝著瑪喀所在的那隻大船掠去。

  「禾姑娘怎麼一個人去了!」副兵驚訝。

  肖玨道:「動手吧。」

  「砰」的一聲,小船撞上了大船,將大船撞得稍稍一歪,瑪喀氣的臉色鐵青,「怎麼陰魂不散。」他獰笑一聲,「不過數千人便想螳臂當車,既然你們那麼想死,本將軍就送你們一程!」

  他揮刀沖身後人吼道:「勇士們,開戰!」

  兩方人馬混站在一起,濟陽城軍雖人數不敵,卻也毫無畏懼。為首的禾晏與肖玨二人,與瑪喀周圍的人混在一起。禾晏綴著鐵爪的鞭子,綴鐵爪的時候砸船厲害,砸人也不錯,她一鞭子揮過去,便將一人揮翻。

  可鞭子到底不是刀劍,刺入一人,一時間收不回來,而湧上來的烏託人越來越多,身後已經緊撲而上,她才一腳踢開面前一人,身後勁風已至。禾晏側身避開,一把晶瑩長劍擋在她面前。

  肖玨背對著她,手中劍正往下滴滴答答的淌血,將飲秋從烏託人胸前抽出,淡聲提醒:「小心。」

  「都督,」禾晏道:「一起上吧!」

  他們二人背對著背,一人持劍,一人握鞭,彼此將背後交給對方,此刻是全心全意的信任。分明從來未在一起抗敵過,於生死間,也生出奇妙的默契,像是惺惺相惜中心意相通,彼此的每一個動作都不必提醒,自然心領神會的配合。

  一時間,烏託人竟無可近身。

  副總兵挑開一個烏託人,回頭看的正是如此景象,他思忖一刻,只道:「這禾姑娘究竟是什麼來頭,身手如此了得?」

  她並不是靠著肖玨出手相救,或是肖玨的庇護,而是能與肖玨同時聯手,非但沒有給肖玨拖後腿,甚至配合的遊刃有餘。

  「將軍,這女人好厲害!」親信對瑪喀道。

  肖懷瑾厲害,那是因為他是大魏的右軍都督,封雲將軍,這女人的名字從未聽過,看起來年紀也不大,怎生也如此厲害?莫非大魏軍中人才輩出,這樣身手的不止肖懷瑾一個?

  一時間,瑪喀對自己主動請纓來濟陽,有些後悔。他看濟陽無甚兵力,又是穆紅錦一個女人坐鎮,以為攻下濟陽是一件再簡單不過的事,才搶了這個功勞。誰知道好端端的竟遇到肖玨,還遇到一個棘手的女人。這兩人聯手,身手已是卓絕。還有那些濟陽城軍,就在幾日前,密探還來報,濟陽城軍多年未戰,陣法老舊,根本不是烏託人的對手。今日真正對戰時才發現,他們軍心大盛,氣勢不減,就連兵陣也結的同過去不同。

  雖然此刻濟陽城軍已經少了大半,但對於烏託人的十五萬大軍來說,這都沒有立刻拿下城池,反倒還吃了不少虧,奇恥大辱,難以想像!

  「加人,給我衝!」瑪喀咬牙切齒的看著被烏託人圍在中心的男女,「我就不信,他們打得過我十五萬人!」

  船上的桅杆挺直不動,掛著的旌旗卻晃動了起來,不是方才那樣極輕微的晃動,而是能讓人看見的,如鳥雀舒展翅膀一樣的流動。

  「起風了!」禾晏的聲音難掩激動,「都督,真的起風了!」

  不是微風,更像是清風,或許還會變成勁風、狂風。

  而且……

  「是東南風!」禾晏笑的眼睛彎彎,格外高興,「是東南風,都督。」

  肖玨瞥她一眼,只道:「可以引君入甕了。」

  禾晏與他對視一眼,笑意一閃而過,跳起來道:「走——」

  他二人突出重圍,像是體力不支似的,跳上一隻濟陽城軍的小船。小船上的濟陽城軍拚命划槳,彷彿要將他們帶往遠方。

  「想跑?」瑪喀冷笑一聲,大手一揮,「給我追!今日必要拿下這二人人頭!」

  這個關頭,濟陽城軍的人已經越來越少,顯然肖懷瑾和那女人是寡不敵眾。瑪喀雖然心中有疑惑一閃而過,肖懷瑾是那種會棄兵逃走的人嗎?但這點疑惑,很快就被即將勝利的喜悅沖淡。縱然是再如何英勇無敵,就這麼些人,恐怕也無力回天。大魏人最喜歡說的一句話叫什麼「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說不準他二人就是見勢不好,想要先逃走韜光養晦,再東山再起。他瑪喀今日就要將他們追到底。

  親信尚且有些遲疑:「將軍,窮寇莫追。要不先將這裡剩餘的濟陽城軍殲滅,咱們上岸進城是正道。」

  「你懂個屁!」瑪喀輕蔑道:「濟陽城軍已經不成形狀了,抓住了肖懷瑾……」他眼中貪婪之色一閃而過,「國主只會對我厚賞有加。這是要名垂青史的戰功!」

  烏托國內都知道他是帶兵來攻城的,結果不僅拿下了濟陽城,連令世人聞風喪膽的肖懷瑾也死在他劍下,說起來,這輩子也值得誇耀!況且他在那個假扮穆紅錦的女子身上吃了不小的虧,瑪喀本就是個睚眥必報的性子,怎麼也不能甘心。

  一時間,只希望將他們趕盡殺絕。

  「追!」

  小船在前面飛快的行駛,浩蕩寬廣的運河下,藏了無數不起眼的暗礁。平日裡往來商船早有經驗,遠遠地避開。可這些烏託人未必知道。

  他們也未必知道分散在四處,看起來絲毫不起眼的小船裡,究竟藏了怎樣的利器。

  「將軍,你有沒有看到那些小船?」親信問瑪喀。

  水面四周,出現了數十隻小船,這些小船像是濟陽城軍的船,船上的人卻無剛才濟陽城軍那般大,分佈在他們兵船的幾端。若有若無的距離,像是不懷好意。

  不祥的預感越來越大,親信開口:「將軍,這是不是埋伏啊?要不要我們再……」

  「屁個埋伏!你要是害怕,就趁早滾回老家,我烏托兵中不養懦夫!」瑪喀一腳將身邊人踢開,「就這麼幾隻船,說埋伏,是想笑掉人的大牙嗎!我們這麼多隻船,這麼多人馬,他們這不叫埋伏,叫來送死!我看來得好,都給我備著,等他們靠近一點,放箭!」

  親信轉念一想,便覺得瑪喀說的也有道理,這些濟陽小船猶如飛蛾撲火,縱然是從四面八方的趕過來,看起來也沒有任何勝算。

  禾晏的信號已經放了出去,由之前木夷領著的其餘船隻,紛紛朝這頭靠近過來。禾晏轉頭看了一眼身後的烏托兵船,兵船已經挨得越來越近。

  於此同時,風也越來越大。

  吹得船上的旌旗獵獵作響,吹得她心底的喜悅一層層的漾開,抑制不住。

  「點嗎?」禾晏問肖玨。

  肖玨扯了下嘴角,「點。」

  二人命周圍的濟陽城士兵停下划槳的動作,「快入水!」

  「噗通噗通噗通」——

  落水的聲音接二連三,聽得烏托兵船上的人愕然,只問:「他們怎麼全都跳下水了?」

  「準備鐵叉!就算落水了,也能打。」瑪喀陰沉沉道。只當他們是黔驢技窮,走到窮途末路。

  禾晏微微一笑,一腳踏在船頭,從懷中掏出火石。

  「呲——」

  極輕微的響聲從她手中彈出來,並未讓人放在心上,女孩子眸光明亮,笑容狡黠,「送你們個大禮,接好了!」

  一道火星從空中劃過,如天邊流星,下一刻,落入船上,與此同時,四面八方亦是響起濟陽城軍落水的聲音。

  火星落到了被掀開的簾子上,落到了被沾滿膏油的乾柴上,只聽「轟」的一聲巨響,小船上炸響出一團巨大的火光,幾乎要將整個天空映亮。

  烏托兵船迅速被大火淹沒,而風漸漸地大了。斜斜的將整個火苗吹向了烏托兵船。

  ……

  運河上的動靜,似乎傳到了濟陽城中。

  林雙鶴從崔府的後院走出來,看向遠處,自語道:「那是什麼聲音?」

  身側的鐘福亦是側耳傾聽,卻無法回答他的問題。片刻後,鐘福看向林雙鶴,問道:「林公子,您真的要留在這裡嗎?」

  他如今已經知道林雙鶴的真實身份,所謂的「風度翩翩林管家」,果然世上是沒有的,至少他活了這把年紀,還從來沒見到一個。這年輕人看起來斯文講究,聽說是個大夫,同肖玨與禾晏又不同,半點功夫也無。不跟著百姓撤離,留在這裡作何?

  「這府裡還有這麼多姐姐妹妹,」林雙鶴笑道:「我若是走了,誰來保護她們?」

  鐘福無言片刻,說得像他很厲害似的。

  「崔中騎的夫人們,都還在府上,幾位姐姐尚且都敢留下來,我又怎麼能獨自一人逃走?我好歹也是個男人,」林雙鶴搖了搖扇子,笑容瀟灑如往昔,「男人,當然該保護姑娘們了。」

  二姨娘透過窗口看著外面正與鐘福說話的林雙鶴,托腮道:「這林公子看著弱不禁風的,沒想到關鍵時候還挺男人,若是我再年輕個十歲……」

  「就怎麼樣?」衛姨娘瞪了她一眼,「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有心情想這些!」

  「我不過就是隨口說一下,姐姐何必這麼激動。」二姨娘伸了個懶腰,「我們能活不活得過今日都不好說,就不能讓我做會兒夢。」

  「呸呸呸,」四姨娘道:「二姐你可別烏鴉嘴,老爺一定能打敗那些烏託人,咱們不僅能活的過今日,還能活的過明日,還能活很長很長的日子!老爺不是說了麼,那個喬渙青喬公子其實是大魏的封雲將軍。有封雲將軍在,這場仗怎麼都能贏。你別擔心了!」她說的又快又急,好似頂有信心,卻也不知是在安慰別人,還是在說服自己。

  三姨娘愛哭,眼淚在眼眶裡打轉了好久,此刻聞言,終於忍不住,流著淚道:「封雲將軍又如何?咱們城裡多少年沒打過仗了,士兵還沒百姓多,他又不是神仙。我還這麼年輕,我不想死,我……老爺都沒寵愛過我多久,我好怕……」

  「別哭了!」衛姨娘沉著臉喝道,見三姨娘瑟縮了一下,仍是忍不住眼淚,終於嘆了口氣,又遞了一方帕子給她,聲音軟和下來,「怕什麼,咱們雖然是妾,卻也是中騎府上的人。沒得老爺在前方賣命護著,咱們在背後哭哭啼啼的扯後腿。」

  「縱然是妾,是女子,那也是中騎的女人,要有氣節,不畏死。這場仗要是勝了,老爺活著回來,咱們就慶祝,就作羹湯犒勞讓他寬心。若是敗了……老爺回不來了,咱們也不在烏託人手下討命活。繩子都在手上,人人都會死,不過是早一些晚一些罷了。」

  「咱們姐妹好歹在一處,縱是真的沒了活路,黃泉路上也好有個照應,怕什麼。」她說。

  二姨娘「噗嗤」一聲笑起來,眼中似有淚花閃過,笑著握住三姨娘的手,只道:「對呀,咱們姐妹都在一處,有什麼可怕的。」

  三姨娘抽抽噎噎的去抹臉上的眼淚,不肯說話,四姨娘看向窗外,喃喃道:「起風了。」

  ……

  「起風了。」穆紅錦看向窗外的樹。

  起先只是一點小風,隨即越來越大,吹得外頭的柳樹枝條東倒西歪,彷彿下一刻就要被連根拔起。池塘掀起一層淺浪。

  王府內外,空空蕩蕩的,除了幾個一直跟在身邊的老人。能走的,她都讓人走掉了,跟著往城外撤離的百姓,能走一個是一個,沒得白白陪葬在這裡的道理。

  「剛才是什麼聲音?」她問身側的侍女。

  侍女搖了搖頭。

  「也是,」穆紅錦嘆息,「你又怎麼會知道。」

  那一聲巨響,來的驚心動魄,城內城外都聽到的,似乎是從運河的方向傳來。打聽情報的下人來過兩次,都說如今烏托兵與肖玨帶領的濟陽城軍在水面交戰,烏托兵還未上岸進城,然而……濟陽城軍損失大半。

  勢不均,力也不敵,這場仗,真是難為肖懷瑾了。穆紅錦心裡想著,有些痛恨自己的無能,若她也會調兵遣將,衝鋒陷陣,便也不必坐在這空蕩的王府裡,徒勞的,無力的,等一個結局。

  城陷,她跟著一道殉葬,城存,她繼續活著,似乎這就是她如今能做的全部事情。

  風從外頭的窗戶吹進來,將她放在軟座上的鏡子「砰」的一下吹倒,落在地上。穆紅錦一怔,走過去將鏡子撿起來。

  先前已經摔過一次,鏡子上留下一道輕微的裂痕,這一次摔得比上一次更狠,裂痕遍佈了整個鏡面,她才剛剛伸手一摸,鏡子就碎掉了。碎掉的鏡子落在柔軟的長毯上,如落在長空裡的寶石,又像散在內心深處的記憶。

  她心中驀然一痛,伏下身去,不知為何,竟流下淚來。

  ……

  密林深處,白衣劍客被數十數百烏託人相圍。

  他手中的長劍,滴滴答答的往下淌血,白衣早已被血染紅了大塊,分不清楚是自己的還是別人的。

  「給我上!」身邊的烏託人一波波的湧來,這人的劍術卻極好,以一當十當白,到現在都沒能倒下。

  卻也受了不少傷。

  他的手臂被烏託人的刀砍傷了,胳膊上留下了很長的一條傷疤,腿上也在流血,但他的身姿始終輕盈,如棲雲山上的雲霧,教人難以捉摸。又似九天之上下凡歷劫的神仙,永遠不慌不忙,含笑以對。

  他令周圍的屠殺都變得帶了幾分仙氣,如過去話本裡的英雄少年,劍客江湖,一劍一琴,天高地闊。

  但英雄亦有不敵的時候。

  柳不忘的眼睛已經漸漸地開始泛花,視線變得模糊起來。方才佈陣已經耗費了許多精力,牽連到了舊日的宿疾,此刻不過是強弩之末。

  但他能多撐一刻,濟陽城就能多安樂一刻。

  風已經漸漸起來了,他唇角的笑容越來越盛,越來越明亮,彷彿多年前聽紅裙銀鈴的少女閒笑打趣,佯作無聊,卻會背過身去偷偷不自知的微笑。

  一把刀劈至面門,柳不忘躍身避開,行動間,從懷中飛出一物,他下意識的伸手去搶,攥在掌心。

  那是一枚銀色的鐲子,鐲子邊上刻著一圈小小的野雛菊,因歲月隔得太久,不太精細的邊也被磨得溫潤,尚帶著人的體溫,微微發熱。

  曾有一人對他說過:「這叫悅心鐲,送一個給心上人戴在手上,一生都不會分離。」

  十七歲的穆紅錦央求他:「柳少俠,快送我一個!」他卻冷淡的回答:「她不是我心上人。」

  卻在和玉書同行回山上,在棲雲山腳下,再次遇到老婦人的時候,鬼使神差的掏錢買下了那隻鐲子。

  柳不忘那時不明白這麼做是為了什麼。他努力說服自己,是怕穆紅錦一人在客棧裡等的無聊,回來時那傢伙定要矯揉造作,這鐲子,就當堵上她嘴的禮物。可惜的是,未來很多年,卻再也沒有機會送出去。

  或許曾有過那麼一刻,或許曾有過很多刻,他是真心的想和那個姣麗明媚的姑娘,一生一世,雙宿雙飛的。

  「噗嗤——」

  一把長刀從身後捅來,刀尖從他前胸穿透而出,像是要剖開他的心,教他自己也看看清楚,他的心上人究竟是誰。

  身後的烏託人大笑起來,道:「這顆人頭是我的了!軍功誰也不能跟我搶!」

  周圍響起了嘈雜的哄笑聲。

  柳不忘倒了下去。

  倒下去的時候,手裡還死死握著那隻悅心鐲。

  風如少女的手,溫柔的撫過他的眉間,他仰頭躺著,再也沒了力氣站起來。

  恍惚間,好像回到了很多年前,他第一次下山的時候。

  那年少年仗劍騎馬,也曾豪情萬丈,師兄笑著調侃,山下女人是老虎,你可莫要被紅塵迷亂眼。他撇嘴不以為意,一轉頭,就看見紅裙長辮子的姑娘坐在樹下,桃花紛落如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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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耐可乘明月 看花上酒船 第一百五十八章 水下

  運河上濃煙滾滾,陷入了一片火海。

  烏託人的慘叫聲、驚慌聲、瑪喀的命令聲混在一處,最後全都沉默在火燒過船上木柴,發出「劈裡啪啦」的撕裂的聲音裡。

  這場東風來的晚,卻來的盛。似乎也是知道自己是遲來,拚命地不肯停,數千隻烏托兵船被鐵鉤連在一起,火勢來的迅猛,來不及出逃,眨眼間便全部陷在火海中。難得有機靈的烏託人,離得稍遠一些的,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將連著的鐵鉤砍斷,可濃煙滾滾,根本分辨不清方向,這裡四處全是暗礁,不小心撞上,船隻傾覆。

  而這時候,濟陽城軍的小船反倒發揮了優勢。小船靈活,又通水路,縱是辨不清方向,到底是濟陽人,沒有人不曉得水路的,輕而易舉的離開。即便是被火勢牽連,濟陽人人會水,早早的潛在水下,游到岸邊,大多毫髮無損。

  烏托兵就沒這麼幸運了,這一場火攻,能逃出來的所剩無幾,縱是逃出來,士氣大亂,軍心已散,恐怕還沒打就已經潰不成軍。

  水面下,禾晏與肖玨往岸邊游去。

  在點上火的剎那,肖玨就已經抓住她跳入水中,春日的河水尚且帶著涼意。禾晏是會泅水的,但當水沒過她的眼鼻,不自覺的,渾身就都僵硬起來。

  她彷彿回到了在許家,被賀宛如的人溺死在池塘中的那一刻。亦是如此,天在水面以上,離自己越來越遠,她被永遠留在水下,再也無法窺見光明。

  一開始還能勉力支撐,鳧了一段時間後,卻越來越無法勉強,身體的不適總是能很快應付,而心中的恐懼,對於某件事遺留下來的陰影,卻不是簡單就能忘卻的。

  她漸漸的落在了肖玨身後。

  肖玨在前,似有察覺,見禾晏落後於他,神情是罕見的痛苦,不由得微微一怔。

  禾晏並沒有在肖玨面前提起過會不會水,但肯定是會的,否則剛剛從船上跳下來的時候,也不會支撐到這裡,不過眼下看來,畏水?

  這也是有可能的,譬如從前被火燎過的人,後來看見火就躲避。從馬上跌下來受傷的人,日後再也不肯上馬,即便從前是個騎馬高手。禾晏應當會水,但卻畏水,大抵就和那些人一樣。

  他剛想到這裡,就看見禾晏眼睛閉上,神情不大對勁了。

  肖玨微微蹙眉,連氣也不換?這樣下去她會憋死的。

  他轉身回到禾晏身邊,按了按禾晏的肩膀,試圖叫醒禾晏,然而禾晏好像已經失去了大部分知覺,對他的動作毫無反應。

  她神情痛苦,不知道是想到了什麼不好的回憶,縱是水面下,也依稀可見緊張,肖玨往上看去,這裡離岸邊還有一段距離,這樣下去她會死的。

  少女的臉近在咫尺,到了水下,長髮早已散開,臉上的髒污亦被洗淨,令她的五官看起來如琉璃般通透易碎,彷彿就要消逝在水下似的。肖玨心一橫,深吸一口氣,按住她的肩膀,俯身吻了上去。

  氣息,從唇上不斷地渡了過來,窒息感霎時間減輕了許多,禾晏感到有什麼人在托著自己,她迷迷糊糊的睜開眼,似乎看到青年俊美的臉近在眼前。

  是夢嗎?禾晏心裡想,這生死攸關的時候,她怎麼還做了個春夢?這春夢的對象倒是生的極俊,就是地點居然是在水中,頗為遺憾。

  再多的,她也就不記得了。

  涼意從臉上慢慢的蔓延開來,禾晏「咳咳咳」的吐出一口水,一下子坐起身來,身邊的是木夷,見她醒來,鬆了口氣,道:「禾姑娘,你總算是醒了。」

  這是在岸邊,遠處運河的水面上,依舊濃煙滾滾,一片火海。她還記得自己與肖玨跳入水中,回頭看了一眼,身邊並無肖玨的蹤影,就問:「都督呢?我怎麼在這裡?」

  「我剛到了岸上,就看見都督抱著你出來了。禾姑娘你看起來像是暈過去了,都督讓我照顧你,自己離開了。」木夷撓了撓頭:「岸邊有不少烏託人上來了,濟陽城軍不夠,禾姑娘,你在此地休息,我先去幫忙。」

  「不必了。」禾晏隨手從裡衣的下襬裡扯了一截布料出來,將在水中散開的長髮高高紮起,站起身來,「我跟你一起去。」

  ……

  葫蘆嘴裡,此刻亦是一片激戰。

  先前柳不忘用陣法,困住了一批烏託人,烏託人破陣後,又與柳不忘激戰,到底是損了士氣,貪功冒進,等到了葫蘆嘴,個個心浮氣躁,根本不曾發現潛藏在暗處的危機。崔越之埋伏在暗中的弓箭手放箭,攻了個烏託人措手不及。此刻烏託人剩餘的不多,與崔越之安排的五千濟陽城軍混戰在一起。

  「不知河上情形如何。」崔越之心中正想著,忽然見有人前來,高聲道:「中騎大人,東風起,肖都督已經火攻烏托兵船,烏託人此刻正亂作一團,潰不成軍了!」

  「果真?」崔越之大喜過望,「天祐我濟陽!」

  另一頭的烏託人聞言,心中卻登時大亂,一邊吩咐身邊兵士不可相信敵人擾亂軍心的詭計,一面又忍不住胡思亂想。本就安排他們這些人先行上岸,之後的軍隊隨後就至,可他們先前剛上岸就遇到那個白衣劍客,光是走出陣法就糾纏了好一陣子,都已經這麼久了,之後的兵隊應該早就到了才是,怎麼現在都沒動靜?

  一鼓作氣,再二衰,三而竭。崔越之這頭是越戰越勇,烏托兵們節節敗退。

  「兒郎們!」崔越之喝道:「隨我戰!」

  ……

  運河岸上,從火海中逃出來的烏托兵和濟陽城軍混戰激烈。

  禾晏趕過去的時候,四週一片刀劍相向的聲音。這裡沒有崔越之,先前與禾晏共同放火船的幾十人都自發的以禾晏為首。

  「烏托兵人數的優勢已經沒有了,至少現在差異不算太大。」禾晏道。那一場火將大部分烏託人葬在其中,剩下的雖然也比濟陽城多,卻也不到懸殊的地步。

  「況且他們此刻定然軍心渙散,可以趁此機會將他們一網打盡。」禾晏攥緊手中的鞭子,「去吧!」

  船舶邊上,她一眼看到了肖玨正被烏託人圍著。這些是瑪喀的親信,似乎剛剛放火的時候,瑪喀沒能從裡頭跑出來。剩下的這些親信見主子沒了,回去也是個死,便將目光全部對準了肖玨,能拖一個墊背的算一個。若是能殺了肖玨,許能將功補過。

  烏託人密集無比,輪流衝上對對肖玨砍殺,禾晏提鞭子衝向人群,一鞭子撂倒一人,再一腳踢開面前人,退至肖玨身邊。

  肖玨有些微詫異,問:「你怎麼來了?」

  「我當然要來了,」禾晏道:「說好了要共進退,我還指望著這一次立功,都督將我表上朝廷,賜我個官職什麼的。」

  肖玨嗤笑一聲:「想得美。」

  禾晏將鞭子緩緩橫於身前,「做夢都不做美點,豈不是很虧?」衝入人群中。

  這群烏託人極為狡詐凶殘,只拚命的對肖玨與禾晏二人進攻,簡直已經瘋魔了,像是要拚個魚死網破。剩餘的濟陽城軍與其餘烏託人混跡在一處,根本無法近前。

  禾晏心中微惱,濟陽城軍的人數,實在太少了些。而眼下這些烏託人,已經不是在打仗了,就是對著肖玨和她,聚眾殺人而已。

  「得先將這幾人的頭領解決才行。」她暗暗道。

  她正想著,卻見那群烏託人突然加快了進攻的力度,按理說,他們既是殺人,她好歹也叫他們吃了這麼大的虧,不當忽略她才是,可這勢頭,卻是衝著肖玨一人而去。

  他們要做什麼?禾晏警惕起來。下意識的後退,想要提醒肖玨,可方才一轉身,就聽得「轟隆」一聲。

  靠岸的那隻濟陽城軍的小船上,連帶著肖玨、連帶著烏託人,炸起一團巨響,就如方才在河中心的火船一般。禾晏也被炸得飛到了岸上,她立刻爬起來,看向遠處,腦海裡登時「嗡」了一下,喊道:「肖玨!」

  船隻的碎片炸的到處都是,水面被炸得劇烈翻騰,有人來拉她的手往後退,是木夷,木夷道:「這是火器!從前聽人說過,烏託人的工匠中,有人會做火器,不過極其稀少。沒想到今日他們帶了一枚在身上……定是衝著肖都督來的!」

  禾晏也曾聽過,不過火器做起來很難,又很耗費銀子,縱然是做上十個,也不一定能用。撫越軍當年軍餉有限,是以最後放棄了。烏託人的火器應當也不多,否則大可以一開始就扔個數十枚。想來是看瑪喀不在了,循著兩敗俱傷的念頭,將肖玨一併拉下去而已。

  「可惡。」她咬了咬牙,轉身就要往方才船炸的方向跑去。

  「禾姑娘!」木夷拉住她,急道:「四周還有殘餘的火器碎片,很可能會再次炸響,你現在去很危險。」

  禾晏甩開他的手,木夷還要再勸,看清楚她的神情時,忽的一頓,手一鬆。

  禾晏轉身往水中跑去。

  四周的烏託人越來越多,攔在禾晏身前,她乾脆甩了鞭子,冷笑一聲,翻身躍起,順手搶走兩個烏託人手中的長刀,雙刀在手,下手亦沒有半分遲疑,抽刀間,敵人倒下。

  她束手束腳,不能用劍省的暴露自己,但至少能用刀。但這樣又有什麼用?若是她能再早一點……再早一點……禾晏的心裡,忽然哽咽起來。

  水面上什麼都沒有,只漂浮著船隻的碎片,看不到肖玨的身影。那個人……那個將她從絕境裡一把拉起來的人,會記住她的生辰,給她做長壽麵,帶她看螢火蟲,在春日裡對她嘲笑卻又縱容有加的人,怎麼會消失在這裡?

  她要快點到那處水面,快點找到肖玨。林雙鶴還在濟陽,如果快些找到的話,也許還有救。這世上對她好的人不多,對她最好的這一個,絕對不能死掉。

  烏託人太礙手礙腳了,禾晏眉眼冷厲,手中長刀飛舞,看得人眼花繚亂。她的步伐亦是不停,只拚命衝向方才炸響的地方。

  木夷看著那姑娘的身影,只覺得天地萬物間,似乎沒有任何東西可以阻撓她的步伐。她伸手矯捷如鷹,凌厲如刀,他不知道女子也能這樣。

  烏託人撲上來,又被禾晏一一揮開,她就這樣一往無前,身後鋪著烏托兵的屍體,終於到了水面。

  「肖玨——」她喊道。

  沒有人應答。

  「肖玨——」

  禾晏彎下腰,試圖在水面上撈出什麼,可手從水中抬起的時候,只有水流從指縫間流走,什麼都不剩。

  空空如也。

  她有些茫然,茫然到無法分辨心中難以抑制的難過究竟是什麼。這感覺似是她突然眼盲的那一日,似是她被賀宛如的人按在水中那一日,即將失去一樣很重要的東西,這樣的難過。

  「肖玨……」她喃喃道。

  正在這時,身後突然傳來人的聲音:「喊什麼。」

  她猝然回頭,見身披黑甲的青年大步走來,秋水般微涼的眸子裡,似有淡淡嘲意。

  這岸邊至淺水面上,儘是她方才怒極攻心殺掉的烏託人。屍體倒在一旁,可見刀法精妙而凶殘,儘是一刀斃命。

  青年挑了挑眉,目光落在她手中正往下滴血的長刀上,片刻後,似笑非笑的看著她,「這麼凶啊?」

  下一刻,那姑娘突然撲過來,撲到他懷裡,雙手死死摟著他的腰,將臉埋在他懷中。

  身後有在岸邊的濟陽城軍都呆住了。

  肖玨的身子一僵,眸光微惱:「你……」

  下一刻,他閉上了嘴,只因覺得懷中這具身子,顫抖的厲害。她先前跳入水中,在水中差點被自己憋死,裡衣已然濕透,鎧甲又沉重,搭在姑娘身上,顯得格外冰冷,襯得她格外脆弱。

  肖玨忍了又忍,終是忍不住,將她的臉從自己懷中硬拽出來。

  「你幹什麼,我還沒死。」他嗤道。

  禾晏怔怔的看著他,這人好端端的站在眼前,鮮活的、生動的,就在眼前。

  她忽然流下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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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31 00:33:27 |只看該作者
卷四 耐可乘明月 看花上酒船 第一百五十九章 別意

  女孩子的眼淚如脆弱的露珠,滑落下來,一瞬間似乎灼熱的燙人。

  仔細想想,肖玨還是第一次見到禾晏流眼淚的模樣。

  他怔了一怔,心中思忖,到底是個姑娘家,平日裡再如何厲害,第一次上戰場,血肉橫飛的模樣,終究是有些可怕。不過……上一次她與日達木子對戰,反應又似乎不如眼前這般激烈。

  想了想,肖玨終於還是皺著眉頭,放緩了聲音安慰道:「已經沒事了,別哭了。」

  他側頭看了看周圍,烏托兵們只剩下殘兵敗將尚且垂死掙扎,而崔越之那頭趕過來的人已到,剩下的不足為懼。

  「都督!」飛奴趕了過來,看向禾晏,亦是愣了一下。

  「你還要站在這裡哭多久?」肖玨頭疼。

  禾晏飛快的抹了一把眼淚,也知曉方才是自己失態了,縱然此刻大局已定,這裡也不是傷春悲秋的時候。便轉身道:「啊,剛剛沙子迷了眼,現在沒事了,收個尾吧!」

  她聲音裡還帶著來不及收回的哭腔,這理由也實在是爛的讓人覺得敷衍。肖玨懶得揭穿她,在她轉身提起刀往回走的時候目光一頓,突然間,一把攥住禾晏的胳膊。

  「怎麼了?」禾晏莫名其妙的回過頭。

  肖玨沒說話,只看向她背後。順著他的目光,禾晏看過去,便見從自己腰間,慢慢的流下幾點血珠,沒入了河水中,只留下了一線血跡。

  她怔住,伸手往腰後摸了摸,遲鈍了許久的痛覺似乎這時候才回來。大概是方才驚怒之下衝進烏托兵中,只攻不守,被烏託人鑽了空子受了傷。後來她又急於去找肖玨的下落,竟沒發現自己何時掛了彩。

  鎧甲沉重,穿在身上,受了傷也看不出來。若不是血水往下滴落,實在難以察覺。禾晏覺出疼痛,但也並非不能忍,過去比這更痛的傷也不是沒有受過,便不覺得有什麼,反而將鎧甲整了整,滿不在乎道:「可能被割傷了,等下回去包紮一下就好了。」

  「你現在回去找林雙鶴。」肖玨道,「這裡不需要你了。」

  烏託人大勢已去,瑪喀已經身死,河面上數千隻大船正燃燒著熊熊火焰,剩下的殘兵,崔越之帶著剩餘的濟陽城軍足以應付。不過禾晏沒有讓手下行動,自己歇息的習慣,就道:「不必。只是些小傷而已。」

  肖玨臉色微冷,擰眉看著她。

  「真的不必。」禾晏想要掙開他的手,肖玨的力氣卻很大,一時沒有掙開。

  穿著暗色鎧甲的年輕男人垂眸看著她,身姿挺拔,微涼的眸光裡似是含刀,然而語氣也是淡淡的,「你不知道疼嗎?你沒有痛覺,不會喊疼?」

  禾晏敏感的察覺到他似乎是有些生氣。

  她下意識的回答:「……不疼。」

  青年的眼中掠過一絲極淡的嘲諷,平靜的看著她道:「你是不疼,還是不敢疼?是覺得沒必要,還是不需要?」

  說完這句話,他就鬆開手,轉身走了,沒有再回頭看禾晏一眼。

  「這是發的哪門子脾氣。」禾晏站在原地,半晌,小聲嘟囔了一句:「又沒有人教過我,也沒有人哄過我呀。」

  她跟了上去。

  ……

  戰爭結束的比想像中的早的太多。

  從烏託人的兵船進了運河,到風來火攻,到清理剩餘的殘兵,用了兩日。連三日都不到。

  這其中固然有濟陽城軍的英勇和肖玨指揮佈陣的奇巧,最重要的,還是那一場東風。但凡那場風颳得再晚一些,再短一些,都不會是這個結果。

  東風颳的火勢不停,將數千隻烏托兵船,一同埋葬在濟陽城外的運河之中。無數的濟陽城民跪下朝著運河的方向磕頭祈禱,淚水漣漣:「多謝水神娘娘庇佑,多謝封雲將軍用兵如神,多謝天祐濟陽,天祐大魏。」

  朝霞染遍了整個河面,將浸滿了鮮血的河水染成了金紅,不知是死去的烈士的血,還是霞光,壯麗的觸目驚心。

  岸邊剩下的濟陽城軍們,卸下盔甲,坐在地上,怔怔的看著日出的方向,滿是血污的臉上,是如釋重負的欣慰。

  濟陽城,守住了。

  崔府裡,禾晏坐在榻上,看著林雙鶴給她熬藥。

  「林兄,這裡交給翠嬌就好了。」禾晏道:「不必勞煩你。」

  林雙鶴坐在爐子邊,一邊扇扇子道:「小丫頭知道什麼,我這藥尋常人煎,煎不出藥效。還得我自己來。我說禾妹妹你也是,你身上掛了那麼大一條口子自己不知道啊?難怪懷瑾這麼生氣,你要是死在這兒了,讓人多自責呀。」

  「也沒有很大的口子,」禾晏覺得這人說話太危言聳聽了一些,「就巴掌長嘛,又沒有傷及要害。」

  真正作戰的時候,這都是輕傷。她曾經最厲害的一次,肩部中了箭,仗還要繼續打,周圍大夫也顧不上,只得自己徒手拔掉箭柄,帶著沒入皮膚的箭矢打完整場仗。後來軍醫來看她的時候,禾晏整隻手臂的袖子都被血染紅了,傷口和衣料黏在一起,扯也扯不開。

  只要還能走,能打,不傷及性命,都是輕傷。

  「妹妹,你什麼時候才能想起來,你是個姑娘。我在朔京城給別的小姐們看病的時候,有時候人家就為身上一指甲蓋那麼大的胎記,都能尋死覓活。你這傷口送過去,都能給人觀瞻了。」

  他揭起藥罐蓋子看了看,藥汁在罐子裡煮的「咕嘟咕嘟」冒泡泡,林雙鶴又把蓋子放下,拿帕子握著罐柄拿起來,放在一邊的桌子上。

  「且不說你性命有沒有關係吧,也不說你是不是特別能忍疼。但是你不愛美嗎?」他從一邊取來乾淨的藥碗,將罐子裡的藥汁倒進去,「你就不怕日後的夫君嫌棄?可別怪我話說的難聽,但女孩子嘛,講究這個很正常。」

  禾晏靠著塌,看著他的動作,笑道:「我又不打算成親。」

  「為何?」林雙鶴的動作一頓,看向她:「你年紀輕輕的,生的又不差,性情也算直爽可愛,既無甚疑難雜症,怎麼就不打算成親了?」

  「成親多沒意思,」禾晏嘆道,「就在一個宅子裡,走來走去都是那些地方,還不如住在軍營裡。」

  「你這想法比較奇特。」林雙鶴將倒好的藥汁放在一邊晾著,「等你日後遇到了你喜歡的人,就不會這麼想了。」

  「就算遇到了我喜歡的人,我也不會成親的。」禾晏道。

  林雙鶴眯起眼睛:「禾妹妹,你該不會已經有意中人了吧?」

  「沒有。」

  雖她答得爽快,林雙鶴心中卻疑竇頓生,禾晏好端端的,說出這等沮喪的話。以他多年在女子堆中摸爬滾打的經驗來看,能讓一個女子年紀輕輕就說出「不想成親」這種話來,絕大多數可能是遭遇了一場情傷。

  禾晏一直在涼州衛裡,成日舞刀弄棍,哪裡來的情傷?

  他心中一凜,莫非真是喜歡上了楚子蘭?又因楚子蘭的身份和徐娉婷的關係,深知無法和楚子蘭結為夫婦,這才心如死灰?

  但這樣的話,肖玨又怎麼辦?

  林雙鶴一時間,覺得各種情形十分嚴重。

  禾晏見他發呆,又問:「林兄,你可有見著我師父?」

  從戰爭開始的時候,到戰爭結束眾人開始收拾殘局,禾晏都沒能看到柳不忘。林雙鶴道:「那一日早上柳師父是和崔中騎一道走的,崔中騎忙著料理傷兵,還沒回來,柳師父應該和他在一塊兒吧。」

  禾晏點了點頭,心中卻有些不安。

  林雙鶴又走到禾晏跟前,從袖中摸出一個圓盒子,放到禾晏枕邊:「這是我們家秘製的祛疤膏,用在身上,不敢說完全恢復,恢復個七七八八還是可以的。」

  禾晏的身子已經由濟陽城這邊的醫女給包紮過了,此刻聞言,拿起來一看,只見這圓圓的盒子上,寫著「祛疤生肌」四個字,格外眼熟。仔細一回想,之前與肖玨去涼州城裡,夜裡與丁一交手受傷,後來回到涼州衛時,沈暮雪給她送藥的時候,藥盤裡也放了這麼一盒。當時禾晏用過後,果真祛疤效果極好,傷痕如今已經很淺淡了。她那時還很感謝沈暮雪的心細如髮,又對藥膏的神奇讚不絕口,可惜的是,盒子很小,藥也不多,用過就沒了。

  「這是你們家秘製的?」禾晏問。

  林雙鶴稍有得色,「準確說來,是我秘製的。」

  「這個是不是很貴?」

  「禾妹妹,你怎麼能用錢來衡量藥的價值呢?這藥我不賣,我要是真的賣,朔京城裡就憑這個,幾輩子都能衣食無憂。錢財於我如浮雲,這藥是我專門為懷瑾配的。他平日裡動輒受傷,回頭肖如璧看見又得心疼了。配點祛疤藥,肖如璧看不出來,心裡好受些。」

  為了讓自家大哥放心?禾晏心道,肖玨倒還挺謹慎。可她明明記得是沈暮雪拿給自己的,禾晏問林雙鶴:「你這藥沒有為其他人配過麼?比如別的姑娘?」

  「你這是何意?」林雙鶴奇道:「這藥要是真傳出去了,別說我,我爹我爺爺都能被煩死,我才不告訴別人。就只給懷瑾做了,做的也不多,只有幾盒。還不是看在妹妹你和我關係好,我才給你一盒。你也別告訴旁人,這藥做起來費勁兒,我還想多活幾年。」

  禾晏:「.…..好。」

  「那你慢慢喝藥,喝完藥再休息。」林雙鶴滿意的搖了搖扇子,「我先出去問問府裡還有沒有別的可以幫上忙的地方。」

  林雙鶴離開了,禾晏看向手中的藥盒。藥盒精巧,被她握在掌心。

  肖玨給她的?

  ……

  傷兵都安頓下來,死去的戰士被一一寫入冊子。濟陽城軍本來就不多,此戰一過,所剩無幾。

  崔越之帶著身後的兵清理戰場,他身上亦是負了不少傷,滿臉血污,頭上破了口,被用白布草草的包紮了一下。

  遠遠看見肖玨前來,崔越之連忙迎上去,道了一聲:「肖都督。」

  肖玨比他年輕得多,他卻再也不敢小看面前的青年。這一次如果不是肖玨在,十五萬烏托兵,濟陽城無論如何都是守不住的。能夠險勝,固然有運氣的成分,但更多的,還是這位福將,用禾晏的話來說,這就是名將。不該輸的不輸,不能贏的可能會贏。再爛的棋局在手中,也能被他反敗為勝。

  當然,那位禾姑娘也很厲害。不過聽說受了傷,先被送回府上歇息了。

  「戰場已經清理過了。」崔越之道:「等烏托兵那邊的傷亡計數好,就可以回王府跟殿下報明情況。殿下會將此次戰役前後寫成奏章,上報朝廷。都督對濟陽城的救命之恩,濟陽城百姓莫不敢忘。」

  肖玨往前走,「不必感謝,謝他們自己吧。」

  崔越之有些感懷,大抵是一起並肩作戰過,對肖玨也存了幾分真心的親切。正要說話,忽然間,又有人過來,是崔越之的下屬。

  崔越之的下屬看了一眼肖玨,神情猶猶豫豫。

  「何事?」崔越之問。

  「中騎大人,我們……我們找到了柳先生。」

  柳不忘自打開戰後,就沒有與他們在一處。崔越之正擔心著,聞言急道:「在什麼地方?」

  「就在葫蘆嘴前面的林岸上。」下屬諾諾道:「柳先生……」

  崔越之一顆心漸漸下沉,看向肖玨,肖玨垂眸,半晌,平靜開口:「帶路。」

  柳不忘死在陣法中央。

  他死的很慘,身上七零八落全都是傷口,最致命的傷口是胸前一處刀傷,從後到前,貫穿了整個心口。他臨死前嘴角亦是向上,沒有半分不甘怨憎,好似看到了極美的事情,非常平靜。

  四周除此之外,還倒著許多死在他劍下的烏託人。密林深處也有屍體,崔越之看了許久,遲疑的問:「奇門遁甲?」

  肖玨:「不錯。」

  崔越之肅然起敬,如今會奇門遁甲的人,已經不多了。柳不忘在此佈陣,殺了不少烏託人,替他們在後爭取了不少時間。若不是前面柳不忘撐著,等不到風來,那些烏託人上了葫蘆嘴,一旦進城,大開殺戒,後果不堪設想。

  柳不忘誰也沒告訴,自己在前擋了這樣久,連死了都沒人知道。

  他的劍就落在身邊,琴被摔得粉碎,白衣早已染成血衣。

  崔越之有些擔心的看著肖玨,只道柳不忘是肖玨的武師傅,柳不忘死了,肖玨定然很難過。

  肖玨蹲下身,將柳不忘被烏託人拽的不整的衣裳慢慢整理好,又從懷中掏出手帕,替他擦去臉上的血污。

  做完這一切,他才看著柳不忘的臉,低聲道:「帶他回去吧。」

  ……

  禾晏在崔府裡待到了傍晚。

  崔越之的四個姨娘輪番來看望她,給她帶各種吃食,縱是禾晏喜愛吃甜,這麼多甜食壓下來也吃不下了。好容易打發走了姨娘,外頭又有人來報:「老爺回來了!都督回來了!」

  禾晏精神一振,下床穿鞋往外走。崔越之和肖玨回來了,說不定柳不忘也回來了。但見崔越之才走到門口,就被四個姨娘團團圍住,尤其是三姨娘,抱著崔越之哭的撕心裂肺,聽得人鼻酸。

  真是好能哭。

  禾晏心中正想著,就見一人越過崔越之往自己這頭走來。正是肖玨,他還沒來得及脫下鎧甲,風塵僕僕,禾晏倒也不覺得嫌棄,心中還想,果然姿容非凡的人就算這樣灰頭土臉,還是難掩麗色。

  肖玨走到她面前,微微蹙眉:「誰讓你出來的?」

  「本來就沒什麼大事。」禾晏拍了拍手,「連林兄都覺得是你們小題大做了。對了,都督,你有沒有看見我師父?我問了一圈,都沒人見過他,這個點兒,他應當回來了才是。」

  肖玨聞言,眸光一動,落在她的臉上。

  那雙微涼的黑眸裡,掠過一絲極淺的憐憫,似無聲的嘆息,落在人心頭。

  禾晏的笑容慢慢收起。

  她問:「出什麼事了嗎?」

  肖玨道:「你去看看他吧。」

  禾晏整個人都僵住了。

  柳不忘睡在房間裡的塌上,衣裳都被人重新換過了,除了臉色蒼白了一點,他看起來就像是睡著了。彷彿只要喊一下,他就會坐起來,微笑著看向她,叫她:「阿禾。」

  禾晏的眼眶一下子紅了。

  她險些站不穩,走到柳不忘身邊,握住柳不忘的手。

  他的手很涼,不如當年從死人堆裡將她拉起來時的溫暖。他原先睡得很淺,只要稍有動靜就會醒來,如今她在這裡叫他師父,他也不為所動。

  禾晏的手觸到他的肩上,頓了頓,她輕輕的將柳不忘的衣裳往下拉了拉。衣裳是被重新換過的,想也知道,他身上受了傷。但禾晏沒料到,傷口竟然如此之多。那些烏託人在柳不忘手中吃了個大虧,自然要百倍奉還。柳不忘體力不支的時候,便爭先恐後的要在這戰利品上再劃上一刀。

  他的身體,支離破碎。然而神情卻又如此平靜,彷彿只是在花樹下睡著了,做了個美夢而已。禾晏的目光落在柳不忘手上,他的手緊攥成拳,攥的很緊,禾晏默了一刻,用了點力氣,將他的手指掰開,瞧見了他藏在掌心裡的東西。

  那是一隻銀色的鐲子,看起來做工很粗糙,似乎是多年前的老物,大概是被日日把玩珍藏,一些雕刻的痕跡都被磨平的不甚明顯。卻也還能看到,鐲子的邊緣,刻著一隻小小的野雛菊。

  這是柳不忘在生命盡頭也要保護的東西,他無兒無女,又只收了自己這麼一個徒弟。一生走到了盡頭,除了一方琴,一把劍,和這隻銀鐲子,什麼都沒留下。

  空空茫茫,乾淨俐落。

  禾晏的喉嚨哽咽的說不出話來,久別重逢,還沒在一起說過幾句話,就要天人永隔。她拚命忍住眼淚,一方手帕放在了她面前。

  「想哭就哭。」肖玨道:「我在外面,不會有人進來。」

  他的聲音很輕很淡,帶了一點不易察覺的安慰,不等禾晏說話,就轉身出了門。

  門在背後被關上,門後傳來女孩子的哭聲,一開始是壓抑的啜泣,緊接著,似是抑制不住,哭聲越來越大,越來越亮,到最後,如同討不到糖吃的孩子,嚎啕大哭起來。

  哭聲傳到了隔壁屋裡的衛姨娘耳中,她站起身,有些不安的絞著帕子,「我要不還是去看看吧。」

  「別,」二姨娘搖了搖頭,看向窗外,青年負手而立,站在門前,如守護者,守護珍貴之物的脆弱,「這種難過的時候,非你我二人可以安慰。」

  「讓他們自己解決吧。」

  屋子裡的嚎啕哭聲,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停止的。又過了許久,門「吱呀」一聲開了,有人從裡面走了出來。

  肖玨側頭看去。

  走出來的姑娘眼淚已經被擦乾淨了,除了眼睛有點紅外,看不出有什麼問題。她神情平靜,甚至還帶了點故意的輕鬆。

  「都督,謝謝你替我守門啊。」她道。

  肖玨蹙眉看向她。

  禾晏回望過去:「看我做什麼?我臉上有髒東西?」

  「難看。」

  「什麼?」

  「你騙人的樣子,很難看。」他黑眸瀲灩,說出的話如寒冰,帶著一種看洞悉一切的瞭然,沉聲道:「我說過了,想哭的時候可以哭,不想笑的時候可以笑。總好過你現在裝模作樣的樣子,難看至極。」

  這話說的委實不算好聽。

  禾晏愕然片刻,反是笑了,她道:「不是裝模作樣,只是……也就只能這樣而已了。」

  柳不忘已經死了,這是不可能更改的事實。她可以為柳不忘的死傷心難過,但總要往前看。人不可以對著每一個人訴說自己的苦楚悲傷,這樣只會令人討厭。有一些痛苦的事情,放在心裡就行了。若是時時對著旁人哭喪著臉,久而久之,旁人厭惡,自己也走不出來。

  她用兩輩子的經驗告訴自己,再難的事,都會過去的。

  只是……

  「你知道嗎,」她嘆息一聲,「這世上對我好的人,原本就不多,一隻手就能數的過來。」

  「現在,又少了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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