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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千山茶客】重生之女將星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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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29 02:30:26 |只看該作者
卷一 東海有勇婦 昔為烈士雄 第十章 瞎子的好處

  銀子大把大把的堆在桌上,有人將自己的玉珮疊了上去。一個初出茅廬卻好運連連的青澀小子,自然惹人注意。不多時,這裡便圍滿了看熱鬧的人。

  「大。」

  「開——」

  「公子請選。」

  「小。」

  「再來。」

  「開——」

  「再來。」

  「開——」

  「再來。」

  「開——」

  禾晏的面前,堆滿了銀票。方才嘲笑她的人此刻早已噤聲,傻子都能看出來,她並非第一次來玩的生手。若不是樂通莊聲名在外,旁人簡直要懷疑她是和莊家聯手做局來哄騙外人了。

  外面打更的聲音隱隱傳來,禾晏道:「時候不早,我該回去了。」

  「公子,」長鬍子的老頭兒微微一笑,「再賭最後一局吧,換個賭法如何?」

  禾晏抬眼看他:「怎麼賭?」

  「不賭開大開小了,我瞧公子是個中高手,要不來猜骰子數字怎麼樣?」他將桌上所有的珠寶銀票都往桌中間一推,「若是公子勝了,這些都是公子的。」

  禾晏看向桌上的銀票。

  她已經贏了不少了,也知道這樣會引起別人的注意。從前在軍中的時候,曾聽帳下小將們說起賭場的黑幕,也知道一兩分。本該見好就收,不知怎的,腦中卻又浮現起禾雲生說起學堂嚮往的眼神,以及自己身上這件唯一的,洗得發舊的長衣來。

  「好啊。」她說。

  人群嘩然,氣氛陡然高漲。

  猜大小和猜數字,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

  猜大小靠的是運氣,結局無非就是兩種,大或者小。可數字卻要精確到每一個,錯了就是錯了,贏的機會實在太小。除非是真正會扔骰子的人,否則大抵不會這般做。況且莊家的手法也各有不同。

  禾晏也將面前的銀票全部推了出去。

  若是她這把輸了,今晚的所有便當是一場空。若是贏了,大約三五年內,禾家吃喝、禾雲生的束修是夠的了。

  眾人見此情景,紛紛加碼:「我也來!」

  「這是我的銀子,我押這位兄弟贏!」

  「怎麼可能,我還是押對家吧,哈哈哈!」

  籌碼越重的局,看的人也就越多,一夜暴富,一夜潦這種戲碼,比京城最好的戲班子還叫人欲罷不能。

  長鬍子老頭將碗緩緩端起,賭場裡安靜下來,似乎只能聽到骰子在銅碗裡碰撞的聲音。

  禾晏微微出神。

  她賭錢的技術,實在是很爛。至少在她回到京城之前,在她嫁入許家之前,一如既往地差。新婚不久後,也曾作為許大奶奶在各種宴會上和別家夫人打葉子牌,每次都輸的慘烈。那時候許之恆總是笑道:「你呀,怎麼這般傻?」

  那是他難得對她露出促狹的時刻,她以為她捕捉到了這個清俊男子的溫柔和親密,她很高興,也曾暗下決心,一定要好好學習技藝,在下次宴會上給許之恆長臉。

  可惜的是,沒等她認真學好葉子牌,她就瞎了。

  無論是家宴還是外宴,許家都不可能讓個瞎子代表大房的女主人。她不再出門,可府裡實在無聊的發悶,她又看不見,便只能學著聽聲音。

  她想要做個行動自如的瞎子,即使看不見亦不必別人幫忙,她一向好強,便重新練起。先聽聲音,學會聽聲辨形,再慢慢起來行動,等行動的差不多的時候,便可以拿府裡的樹枝做劍,偷偷比劃。

  她就是在那個時候,學會了聽骰子的聲音。

  骰子比葉子牌簡單多了,禾晏覺得。越是精巧的東西越考驗耳力,她就這樣聽,骰子落下每一面些微的差別,她晃動竹筒裡的骰子,倒在桌上,心裡默唸著數字,再拿手指試探的摩挲過。一開始總是出錯,有一次她默唸完畢後,摸到骰子後,終於露出笑容。

  她成功了。

  許家的下人偷偷議論她,說大奶奶瞎了後就瘋了,成日拿個竹筒在屋子裡搖晃。可他們漸漸地發現,禾晏即便不要人幫忙,也可以衣食住行。她能準確的憑藉聲音分辨每一個許家的下人,知道每一件器具擺放的位置。

  若不是知道她真的看不見,她簡直和正常人沒什麼兩樣。

  許之恆誇她厲害,握著她的手稱讚她,禾晏很高興,高興之餘又有些淡淡的失落。她不知道自己在失落些什麼,但總覺得,或許不該是這樣的。

  現在想來,她那個時候耳力已經練得出神入化,大概也聽出來了許之恆同她說話時候的冷淡和敷衍,只是情感令她下意識的迴避了這個念頭。

  禾晏垂眸,到底是……當局者迷。

  搖骰子的聲音戛然而止,「砰」的一聲,碗倒扣在桌上。

  一粒,兩粒,兩粒骰子都落定。

  眾人看向禾晏,禾晏閉著眼睛,彷彿回到了在許家的日子,她就坐在桌前,獨自搖晃著,獨自揭開,獨自拿手去摩挲過骰子的每一面。

  企圖在黑暗裡抓住那一點光明。

  「2,5。」她睜開眼,道。

  倒扣的碗筷被揭開,兩粒骰子赤裸裸的落在眾人眼前。

  先是安靜,半晌,有人輕輕的驚呼一聲,接著,驚呼聲此起彼伏。離禾晏最近的一個錦衣公子哥兒抓著禾晏的手臂,大呼道:「高人,從今日起,你就是我的師父了!請受徒兒一拜!」

  禾晏無奈的將他抓著自己胳膊的手扳開。

  長鬍子的老頭兒笑容微僵,不過須臾,便撫鬚笑道:「公子好技藝,這些銀子,都是公子的了。」頓了頓,他又道:「敢問公子尊敬大名,可否賞臉與小老兒喝杯茶再走?」

  禾晏將那些銀票珠寶通通揣進自己懷中,婉言謝絕:「無名小子,不足掛齒。今日實在太晚,茶的話,改日再喝吧。」說完,便越過眾人,極快的走出樂通莊。

  賭坊裡的人繼續驚嘆著方才的賭局,繼續的繼續,長鬍子老頭兒笑容不變,轉身走到了樓上。有人在他面前低頭,他道:「跟著他!」

  另一頭,面色陰鶩的大漢按了按手指,沖身後的家丁一揮手,跟著走出了樂通莊。

  「贏了我的銀子就想跑?世上哪有這麼便宜的事,蠢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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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29 02:30:48 |只看該作者
卷一 東海有勇婦 昔為烈士雄 第十一章 月下仙人

  夜色四合,小巷裡看不到人,只偶有野貓輕快跳過,一聲綿軟的叫聲灑滿京城的春夜裡。

  少年捂著懷中鼓鼓囊囊的東西,鬼魅一般的穿行在小巷中。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她在樂通莊裡贏了這麼多銀子,難免會惹惱旁人。若是走大路被人跟蹤,暴露了禾家可就得不償失,她可不想給禾家添麻煩。

  不過……越怕什麼越來什麼,禾晏停下腳步。

  小巷的盡頭是臨路的街道,因著這邊不如樂通莊那頭熱鬧,多是小商舖酒館,此刻早已大門緊閉,一片漆黑,一個人也沒有。只有星月落在地上,照亮一點點光。

  禾晏回過頭,蹲下身撿了幾個石子兒,沉吟片刻,猛地回頭擲了出去。

  石子又快又利,如脫了箭矢的箭頭,「噗噗噗」的幾聲,有人從隱沒的夜色裡跌落下來。

  「別跟著我了,」禾晏道:「你們追不上我。」

  「那加上我們呢?」又一道聲音響起,小巷的另一頭,走出來幾人,為首的彪形大漢打著赤膊,他的手掌看上去能一把將禾晏的脖子擰斷。

  「臭小子,看來你的仇家還挺多。」那大漢哈哈大笑,「沒有人教過你,第一次去賭坊,別太引人注目嗎?」

  禾晏攏了攏懷中的銀子,平靜的回答:「我既然是第一次進賭場,自然沒有人教過。」卻心道,這賭場裡的人果然如當年帳中兄弟所說,不是什麼善類。自己立的規矩都能打破。

  「死到臨頭還敢嘴硬,」大漢勃然大怒,「今日老子就教你做人,我要把你的胳膊擰下來,讓你跪著叫爺爺!」

  禾晏立在小巷中,前有赤膊大漢和他的家丁,後有不明來路的跟蹤人,前後夾擊,避無可避。

  可她連個武器都沒有。

  「那就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了。」她慢慢握緊雙拳。

  「囂張!」那大漢一招手,周圍家丁一哄而上,他自己也衝上過來,倒是沒甚麼章法,抬手朝禾晏的背部劈來。

  卻見月色下,那少年一個矮身,靈巧躲過,他只覺得眼前一花,便覺得背上挨了重重一拳,這下可是火上澆油,他狂怒的大吼一聲,再看那少年,已經躍上巷子裡的圍牆。

  「抓住他!」

  那頭的跟蹤禾晏的人似乎也明白過來,有人抓著禾晏的衣服將她扯下來。「撕拉——」一聲,長衫的下襬被人拽出一道口子。

  「哎呀。」她嘆息一聲,十分痛惜,「壞了。」

  「還有心情擔心你的衣服?」大漢氣的鼻子都歪了,更怒,「我今天非打死你不可!」

  他朝禾晏撲來,這人身形龐大如小山,行動之間彷彿能感到地面在抖,加之家丁眾多,過去要想教訓個毛頭小子輕而易舉。不過今日卻頭一次踢到了鐵板,這少年看上去年紀不大,不知怎的竟如一條泥鰍,滑不溜秋,無人能抓得到他。他在這群人中穿梭,出手倒也不多,不過次次都擊中要害,不多時,家丁兼護衛便被他揍的倒地不起。

  禾晏躲過大漢迎面來的一拳,翻了個身,一腳踢向對方的腹部,不巧,動作卻有一點歪。

  大漢霎時間慘叫起來。

  「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她有點心虛。

  畢竟這具身子與她的身手還磨合的不甚默契,不能拳拳到位。大漢捂著下身倒地呻吟,那聲音在夜色裡,聽得叫人無端發毛,卻又心酸。

  禾晏彎下腰去撿地上灑落的銀子,她忙活了一晚上,還打了一場架,好不容易才掙得到的銀子,不能便宜了其他人。

  月光落在地上,地上滿地的碎銀珠寶,少年彎腰撿拾,倒像是哪卷精怪神話裡,誤入仙境的書生偶然見到遍地財寶,忍不住據為己有的畫面。

  禾晏想到此處,覺得好笑,便笑起來。

  她撿好銀子,看了一眼滿地東倒西歪哼哼唧唧的人,正要跑路,忽然聽得一個柔和的聲音響起:「這位小兄弟,你的銀子掉了。」

  禾晏回頭一看。

  但見那熄了燈的酒館門口,站著一人,是個年輕男子。穿著一件靛青色的廣袖寬袍,衣袍在風裡晃蕩,越發顯得身姿清瘦。青絲以藍玉冠束起,長眉細眼,極其溫潤脫俗,翩然若仙子。他噙著笑意,上前一步,手掌處有一枚碎銀,當是方才打鬥途中,禾晏掉下來落到那邊的。

  她早感覺到酒館處還有別的人,不過對方一開始就在這裡,沒出來,也沒有要參與這場打鬥,大約只是個路人,她便也沒管。不曾想此刻見到此人。

  禾晏見過的男子不少,上輩子她本就是以男兒身份在男子中交往。遇到的大多都是如今夜大漢那般的勇武男子,談不上英俊,更勿提貌美。許之恆倒是清俊風雅,是她見過稱得上「好看」的男子,但和眼前這男子的姿態相比,似乎又遜色了一籌。

  方才還在想,她去撿銀子時,像極了神話傳說中的話本。眼下看來就更像了,貧苦少年遇到了真正仙人,為仙人的容色所驚,接下來便是仙人給這少年指點靈台麼?

  走的近了,越發覺得這男子出塵的好似壁畫上的仙人一般,仙人見她不說話,便又提醒了一句:「小兄弟?」

  禾晏回過神來。

  她從對方手裡拿走這枚差點丟掉的碎銀,笑道:「多謝。」

  那男子又笑了,「不客氣。」

  禾晏轉身走了,沒有回頭。

  她走的很快,如野貓在圍牆上橫掠一般,幾下便不見蹤影,也追不上了。

  夜色裡,又有人走出來,走到方才的藍衣公子身邊,低聲道:「四公子,那少年……」

  「應是偶然路過,不必管他。」仙人微笑道,似乎是想起了什麼好笑的事,笑意又擴大了一點,「挺機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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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29 02:31:00 |只看該作者
卷一 東海有勇婦 昔為烈士雄 第十二章 一夜暴富

  禾晏揣著銀子回到家中。

  青梅並沒有發現,禾晏摸索著將桌上那隻裝胭脂水粉的小匣子倒扣過來,裡面倒了個乾淨,又將今夜贏來的碎銀珠寶一股腦丟進去,才摸黑上了床。

  大概是贏了銀子心情很好,又解決了後顧之憂。這一夜,她竟然睡得分外香甜。夢裡是她和營帳裡的兄弟們博戲,軍中漢子們扯著嗓子喊:「開!開!」禾晏面露難色,有人大笑起來:「將軍,你怎麼又輸了?」

  「這一晚上將軍有贏過一次嗎?」副將裝模作樣的搖頭,「哎呀,將軍在這方面不行。」

  「滾犢子,什麼行不行的,沒聽過一句情場失意賭場得意?將軍這是在賭場失意,人情場縱橫無敵,你個老光棍懂個屁!」

  禾晏聞言,大笑起來。

  她笑著笑著,便覺有人在推自己,睜開眼,是青梅的臉:「姑娘是做了什麼好夢?笑的這樣高興?」

  日光已經探進窗檯,一室明亮。她伸出手背擋住晃眼的光,心中有些訝異,竟然晚起了。

  果然是春日正好眠。

  復又想到昨夜裡的那個夢,不覺唏噓。當年的漢子們說她賭技爛所以情場得意,倒是全然猜錯。不過從某種方面來說也沒錯,如今她能在樂通莊裡大殺四方,賭場得意情場自然失意,才會如此一敗塗地。

  門外傳來禾雲生不悅的聲音:「禾晏,都已經日上三竿了,你今日還去不去了?」

  從一開始的極力反對到現在習慣了與自己一道去砍柴,似乎也沒用多長時間,禾雲生也想不明白自己怎麼就和禾晏成了現在這種局面。

  「你等等我。」禾晏趕緊換了件乾淨衣服。

  青梅捧著淨水盆出去了,禾雲生抬腳走了進來,邊走邊道:「你今日怎麼磨磨蹭蹭的……禾晏?!」

  「什麼事?」禾晏正在綁沙袋,一抬眼便對上禾雲生憤怒的表情。她不解道:「怎麼了?」

  禾雲生一指椅子上:「怎麼了?你看看怎麼了?!」

  少年語氣出離憤怒,如果現在他頭上有把火,此刻這把火應該能把整座房子都點燃了。禾晏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椅子上搭著的,正是昨夜禾晏「借用」禾雲生的那件栗色長衣。她回到屋後,便隨意一脫,扔在椅子上,早上醒來到現在,還沒記起此事。

  不等禾晏作何反應,禾雲生上前一步,將那長衣抖開。長衣本被禾晏揉皺成一團,污跡斑斑,眼下被這麼一抖,便零零散散的露出那一道口子,像是被誰從衣衫中部劃了一道,十分淒慘。

  「這就是你替我補的衣服?」禾雲生怒火中燒,虧他昨夜還感動一回,以為這個姐姐是真心愛護他這兒弟弟,眼下看來……她真是上天派來懲罰自己的!

  「這是個誤會,我可以解釋。」禾晏試圖讓這孩子冷靜下來。

  「解釋,怎麼解釋?你知不知道……」禾雲生本來是很憤怒的指責語氣,說到這裡,聲音忽然哽咽,眼眶也紅了,他道:「這是我唯一一件長衣……你把它剪碎了,我怎麼辦?」

  禾晏頭大如斗。

  她是真的、真的、真的很怕看到人的眼淚。尤其是這樣子像小牛犢般氣勢洶洶的少年,忽然委屈巴巴的眼淚。

  禾雲生也是很委屈。

  少年人都愛面子,家貧無事,只要他孝順知禮,頂天立地,就是好兒郎……話雖這麼講,可虛榮心人皆有之。這件栗色長衣是他一位師兄送給他的,他縫縫補補穿了許多年,只因他自己的衣服,全都是便於幹活的短衣步褲,這間長衣不論如何,總像個「少爺」。

  禾晏的衣裳雖然比不過大戶人家的小姐,可每年時興的款式,都會買一兩件,禾綏寵著她,禾雲生也不能說什麼。女兒家愛美,男兒家怎麼能注重這些身外之物呢?

  可是此刻,禾雲生突然委屈了起來。

  禾晏結結巴巴的道:「這、這件衣裳壞了,我們再買一件,找京城最出名的裁縫,給你做件全新的,繡花紋的那種?料子也要好的,別、別哭嘛,我也不是故意的……好不好?雲、雲生?」

  禾晏從未這般好言好語的哄過他,不知為何,禾雲生的氣忽然間消散了大半,只是到底還有些怨忿,道:「我們又沒有銀子!」

  「誰說的?」禾晏將妝匣打開給他看,「我們有的是銀子。」

  禾雲生原本只是隨意一瞥,定睛之下卻愣住了,道:「你哪裡來的銀子?」

  「嗯?」

  下一刻,禾雲生突然衝上前,驚道:「你的臉……」

  臉?禾晏一驚,心想難道臉還會變?不會啊,她昨夜回家前在門口水缸裡洗了兩把臉,應該把脂粉都洗乾淨了?

  她剛衝到鏡子前,便聽禾雲生急怒的聲音在身邊響起,「你被誰打了?」

  但見鏡中姑娘眉目清雅秀致,一雙剪水雙瞳盈盈秋波,並無變化,不過……禾晏的目光下移,姑娘的唇邊多了一道淺淺的淤青,在白嫩的皮膚上格外顯眼。

  方才青梅叫她起床,她以手遮面擋太陽,青梅並沒有看到。此刻卻叫禾雲生看到了。

  禾大小姐皮膚細嫩,實在經不起任何摧折。她昨夜是好像挨了誰一拳,但不痛不癢,便也沒放在心上,不想今日就給臉做了個標記。

  禾雲生還在追問:「你到底是怎麼回事?這些銀子……這件衣服……」他忽然悚然,目光悲切:「你……」

  看這少年越想越不像話,禾晏輕輕敲一下他的頭,「你想到哪裡去了,昨夜我穿了你的衣服去了賭場,賭了兩局,贏了銀子,有人找麻煩,我教訓了他們一頓,不小心掛了彩而已。沒事,明日它就消了。」

  她說的輕描淡寫,卻不知這一番話給眼前的少年內心怎樣的震動。

  「你……我……」

  禾晏去賭場?禾晏去賭場還贏錢?禾晏贏錢後被人找麻煩還教訓了對方一頓?

  無論哪一件,都是禾雲生無法接受的。他甚至懷疑自己的姐姐是不是被人掉了包,怎麼做的這些事都如此匪夷所思。

  「是啊,」禾晏心平氣和的解釋,「因為我們實在太窮了,所以我想去賭場撞撞運氣,誰知道運氣實在很好,大概是老天保佑。那些找麻煩的人我本來很害怕,不過最近跟你去上山砍柴,力氣大了不少,僥倖贏了他們。」見禾雲生還是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樣,禾晏繼續道,「你若是不信,自己去樂通莊打聽,昨夜是不是有個穿栗色長衣的少年贏了不少錢,我可沒騙你。」

  禾雲生腦中一團漿糊,見禾晏信心十足的模樣,真像是所言不假。

  「可……可……」

  「哎,對了,」禾晏笑了笑,「既然現在我們有錢了,從今日起,我們就不去賣大耐糕了。」

  「那做什麼?」禾雲生喃喃問道。

  「自然是去校場,你想不想去學堂啊,雲生?」她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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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東海有勇婦 昔為烈士雄 第十三章 折辱

  一直到出門,禾雲生的腦海裡,都回想著禾晏方才的那句話。

  「你想不想去學堂啊,雲生?」

  想,自然是想。學堂有文書先生,武館先生,他能和同齡的少年們一道學習,待時令一至,科考也罷,武舉也罷,都能憑藉自己謀一份前程。而不是如眼下這般,自己胡亂練一氣,實在是很糟糕。

  從前是他們家沒有銀子,可如今他們有銀子了,禾雲生的心底,被壓抑的渴望又漸漸生出來

  他偷偷看一眼走在身側的少女,禾晏……自從禾晏病好後,好像家中的一切都好了起來,不再是沉沉如一潭死水,這潭水不知什麼時候被風掠過,蕩起漣漪,於是陳舊之氣一掃而光,花紅柳綠。

  是春天哪。

  禾晏注意到他的目光,忽的撫上自己臉龐上的面紗,再次警告道:「說好了等下見到父親不許露餡,知道嗎?」

  「......好。」禾雲生艱難回答。

  校場在城門東頭的一大片空地處,禾晏一次也沒去過。她行軍回京以後,禾如非代替了她,之後所有一切「飛鴻將軍」的活動,她都沒能參與。只是曾作為許大奶奶踏青之時,偶然路過一次,那時候她是很嚮往的。

  京城的校場,還是很大的。旗杆台上旗幟飛揚,有時候將官會在此閱兵,那就非常闊達了。不過近年太平盛世,校場便幾乎成了富家子弟們在此玩樂騎射的地方。四處都設有箭靶和跑道,兵器架上的兵器琳瑯滿目。

  禾晏一走到此地,便有些移不開眼。

  她曾有一把劍,名曰青琅,無堅不摧,削鐵如泥。伴隨她征戰沙場多年,出嫁許家時,她沒有帶上她,即便她很想。

  禾元盛對她說:「許家是書香門第,你若帶劍前去,只怕你夫君婆母不喜。」

  她的親生父親禾元亮也關心的指點她:「這樣不吉利。」

  所以她便把青琅留在家中,囑咐家人好好保管。可是成親剛回門的時候,青琅便掛在了禾如非腰間。

  她質問禾如非,禾如非還沒說話,禾元盛便道:「如非現在是飛鴻將軍了,若是佩劍不在,別人會懷疑的嘛!」

  「對嘛對嘛,反正你以後也用不上了。」禾元亮幫腔。

  她一腔回門的欣喜如被冷水澆灌,從頭涼到底,也就是那時,她突然意識到成親意味著什麼,將飛鴻將軍這個名號交出去意味著什麼,意味著從今以後,她是許家的大奶奶,禾家的二房嫡女,在家相夫教子,和夫君舉案齊眉,那些佩劍、駿馬、戰友以及自由,用血拼來的功勛和戰績,都將拱手讓給另一個人。

  並且無人知曉。

  先是她的青琅,其次是她的戰馬,再其次她的部下,她的一切。過去數十年的辛勞,為他人作嫁衣裳。

  她一無所有。

  禾雲生問:「喂,你怎麼了?臉色這麼難看。」

  禾晏一怔,回過神來,笑道:「無事。」她左右看了看,「怎麼沒看到父親?」

  「他們好像在那邊,」禾雲生指了指另一邊的跑道,「大概在馴馬。」

  校場時常買回有新的馬匹,有些性子桀驁不服管束,需要馴養一段時間。如今的城門校尉品級極低,不巡城的時候,從某種方面來說,幾乎成了勳貴子弟來校場騎射的陪練。

  「我們過去吧。」禾雲生道。

  禾晏點頭,忽又停下腳步,從兵器架最上端撿了根鐵頭棍握在手中。

  禾雲生:「你拿這個做什麼?」

  「感受一下。」禾晏道:「走吧。」

  禾雲生無言以對,兩人朝馬廄旁邊的跑道走去,還未走近,便聽得一陣喧嘩。兩人抬眼看去,兩匹馬從面前疾馳而過,一馬上坐著一名錦衣公子哥,另一馬上坐著的人如黑熊般壯實黝黑,不是禾綏又是誰。

  禾綏這是在和誰賽馬?

  「公子好厲害!」旁邊還有觀看的小廝,一臉興奮,「三場了,每次都贏!」

  唔,已經三場了麼?禾晏抬眼看去,這一看不打緊,乍看之下便皺起眉。

  禾綏身下的那匹馬,大概還沒來得及經過馴養,一看便野性難馴,腳步十分急促,禾綏騎這馬本就勉強,那錦衣公子還特意用自己的馬去撞禾綏的馬,禾晏甚至看到,他的馬鞭抽到了禾綏的馬屁股上。

  野馬活蹦亂跳,幾乎要把禾綏甩下來,禾雲生叫了一聲:「爹!」心狠狠揪了起來。

  錦衣公子卻哈哈大笑。

  這一場總算結束了,禾綏的馬停了下來,停下來時亦是勉強,在原地掙扎了好一會兒才安靜下來。

  錦衣公子早已被人攙扶著下馬,邊得意開口,「禾校尉身手還欠了些啊,一匹馬都馴服不了。不過這局比剛才那局有長進,至少沒摔下來被馬踢兩腳。」

  摔下來?踢兩腳?

  禾晏抬眼看向禾綏,但見這大漢臉上,鼻青臉腫,衣裳上還留著一個馬蹄印子,顯然摔得不輕。這傢伙……她不由得有些生氣。

  錦衣公子笑嘻嘻的拋出一錠銀子,「不錯,不錯,本公子很高興,這是賞你的。」

  銀子掉在了地上,禾綏不顧眾人目光,彎腰去撿,隨即笑呵呵的道謝:「多謝趙公子。」

  從未見過父親如此卑微的一面,禾雲生大怒,氣的高喊,「道什麼謝,沒看見他在耍你嗎?」

  「雲生?」禾綏這才看到禾晏二人,他問:「晏晏,你們怎麼來了?」

  「這小子是誰?」趙公子問。

  「這是犬子雲生。」禾綏賠笑道。

  「哦——」趙公子道,「你兒子看起來好像對我很不服氣啊。」

  「哪裡的事?小孩子不懂事。」禾綏按住禾雲生的腦袋,「快跟趙公子說對不起。」

  「我不——」禾雲生掙扎著。這個趙公子分明就是在折辱禾綏,拿禾綏當下人耍著玩,可是憑什麼,禾綏品級再小好歹也是個官兒,又不是趙家奴僕,憑什麼該受如此侮辱?

  禾雲生梗著頭,抵死不認。

  趙公子瞅著瞅著,像是來了興趣,「這樣吧,我本來打算讓你爹再跟我來一場的,不過我現在改主意了,你跟我來一場,本少爺再賞你一錠銀子。」他伸手,家丁便遞上一錠銀子。

  「不可!」禾綏先是一驚,隨即彎腰討好的笑道:「雲生沒摸過馬,還是我陪公子練馬吧。」

  禾綏平日裡雖然偏疼禾晏,但並不代表不愛這個兒子。這趙公子不是什麼好人,不過富家子弟的這些折辱,他平日裡也受的多了,不在乎這一時半會兒。禾雲生如今的年紀,應該去尋個學堂。還有禾晏,得為她籌點嫁妝,總不能日後嫁了人去夫家受人白眼。可他又沒有別的本事,除了出賣力氣,便只能討這些公子哥高興,賺錢銀子了。

  不想,今日卻被一雙兒女看到了自己卑微狼狽的模樣,禾綏的心裡又羞慚,又難過。

  雲生正是少年血氣,受不住這些侮辱,但不知人心險惡。以他的身板今日要真和趙公子賽馬,不少半條命才怪。要知道這匹馬是今日新來的無主烈馬,一次也沒有馴過,別說賽馬,能騎上這匹馬都不容易。

  他不能讓兒子出事。

  「我來就好了。」禾綏笑著道。

  「那可不行。」趙公子搖頭,「我就要他。」

  禾綏的笑容僵住了。

  僵持中,突然有人開口說話,清脆的聲音打斷了沉默。

  「要不,我來跟你比一場吧。」

  眾人側頭一看,那一直沒說話的人突然開口,大家才發現這兒還站著一個少女。她穿著淺朱白團花荷邊短袖外衣,內著長袍,緋色下裙,裊裊婷婷,面覆白紗,只露出一雙秀美的雙眸在外,笑眼彎彎的樣子。

  「你又是誰?」趙公子問。

  「我啊,」少女淺淺頷首,「只是一個馴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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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29 02:31:24 |只看該作者
卷一 東海有勇婦 昔為烈士雄 第十四章 馭馬

  「我啊,只是一個馴馬的。」

  少女雙手負在身後,還握著一根鐵頭棍,調皮的悠悠晃動,語氣輕鬆。

  「晏晏?」禾綏怔了一怔,隨即小聲斥責道:「你在胡說些什麼?」

  禾晏卻看也不看禾綏,只是盯著趙公子,道:「公子願不願意?」

  趙公子是個憐香惜玉之人,這少女雖然以紗覆面,可一雙眼睛卻也能窺出容色不差,況且伸手不打笑臉人,她聲音清脆,想來也是個美人,嬌滴滴的美人提出要求,他也就順上一順。

  「姑娘不知,這馬性烈,若是因此負傷,在下就要懊惱萬分了。」他還好心好意的提醒,自覺自己風度翩翩。

  可他話音剛落,便聽見少女笑了一笑,下一刻,只覺眼前一花,那團朱色衣裙彷彿翻飛蓉花,帶起一陣香風。再抬眼看去,禾晏端端正正坐在馬背上,手握韁繩。

  那馬匹原本是被禾綏拉著的,禾綏也沒料到禾晏會突然翻身上馬,手一鬆,繩子落下,烈馬受驚,頓時長嘶一聲,原地抬腿躍起。

  「晏晏——」禾綏驚叫一聲,禾雲生也嚇了一跳。

  禾晏不慌不忙,索性丟開韁繩,只抓住烈馬脖子上的鬃毛,她抓的牢而緊,任馬掙扎亦不掉落,順勢伏低身子,耳朵貼在馬耳邊,嘴裡咕嚕嚕發出一串奇怪的聲音。

  奇怪的是,漸漸地,烈馬不再掙扎,躍起的前蹄也收回原地,慢慢安靜下來。

  眾人驚訝極了。

  「晏晏,快下來——」禾綏一顆心總算落了地,急切的朝禾晏伸出手,「別摔著了。」

  禾雲生也終於回過神來,少年咬著嘴唇,臉色有些發白,聲音也有些顫抖,「你……快下來!不要命了是不是?」

  「哈哈哈哈,」一直發呆的趙公子卻突然大笑起來,「沒想到姑娘真是個中好手。既然如此,」他也翻身上馬,「陪姑娘一場又如何?」

  端的是很有風姿。

  禾晏微微一笑,「那公子就小心了,我說過,我是個馴馬的。」說完這句話,她便伸手,一拍馬屁股,馬兒揚塵而去!

  「竟然不用馬鞭麼?」趙公子喃喃道,隨即一抽鞭子,「走!」

  兩匹馬在跑道上濺出滾滾煙塵,留下一眾目瞪口呆的人。

  禾綏緩緩轉頭,看向禾雲生,禾雲生連忙辯解,「別問我,我也不知道她什麼時候學會騎馬的!」

  禾綏如在夢中。

  他自己的女兒,自己最清楚。琴棋書畫勉強會些,穿衣打扮個中翹楚,但說起騎馬舞劍之類,別說熟練,只要一聽名字,不翻個白眼就不錯了。禾晏喜歡那些風流清雅的公子哥,喜歡品茶論詩月下賞花,這些大老粗的東西,她敬而遠之,生怕弄破了她嬌嫩的皮膚。

  可她翻身上馬的姿態如此熟練,像是早已做過千百回,習以為常,甚至比他這個父親有過之而無不及。那匹烈馬也是,在她手下乖順如小貓,她竟然不用馬鞭?她怎麼做到的?

  禾綏朝跑道上的身影看去。

  禾綏無法馴服的烈馬在禾晏身下矯捷如風,她姿態優美,因為穿著不大方便的長裙,便將長裙撥開,露出裡面的步褲,不過非但不粗野,反有種難以言喻的落拓。

  趙公子趕不上她。

  趙公子有些惱火。

  他來校場是為了出風頭,不是為了丟臉的。方才禾綏逗得他很開心,可這個丫頭是怎麼回事?他總不能輸給一個女人,而且這女人騎的馬還是一匹未被馴過的烈馬,難道他要被人看笑話不成?

  絕對不可能!

  陡然間,趙公子的心中生出一股好勝之心,他更加用力的抽打身下的駿馬,駿馬吃痛,急奔向前,眼看就要超過禾晏。

  是了,就是這樣,望著越來越近的禾晏身影,趙公子不免得意,他七歲就學騎馬,這麼多年,怎麼還會比不過一個女人?

  他的馬終於超過了禾晏。

  趙公子大笑出聲:「姑娘,你可得加把勁!」

  「公子好神勇,」禾晏的聲音帶著一點驚訝,「我也是第一次被人追上呢。」

  說話間,她手指撫向腰間那把晃動的鐵頭棍,趙公子的馬在前,她的馬在後,便是這麼不偏不倚的,鐵頭棍的一端就捅到了馬屁股。

  誰也沒有察覺到這些微的不對,除了趙公子身下的那匹馬。

  馬匹受驚,陡然間一個趔趄,趙公子猝不及防,手上一鬆,馬鞭便滾落下來。下一刻,身下的馬便不聽指揮,狂奔向前,趙公子不知所措,勒緊韁繩,全然無用。

  「停、停下來!」他慘叫道,在馬背上被顛的頭暈眼花。

  身後傳來女子急切的聲音,「趙公子?趙公子您還好嗎?」

  「救……救救我!」趙公子嚇得聲音都變成了哭腔,「叫它停下來啊!」

  遠處,禾雲生蹙眉道:「出什麼事了?我怎麼聽到那個姓趙的在喊救命?」

  禾綏一驚,但見跑道盡頭,往他們回頭奔來的兩匹馬中,趙公子的馬在前,但他的手中並無馬鞭,反而緊緊抱著韁繩哭天抹地。身後的禾晏焦急呼喚,在馬背上卻穩如泰山?

  「趙公子的馬好像受驚了。」禾綏連忙去馬廄裡牽馬,「我去幫忙!」

  「公子……公子唷,」小廝臉都青了,「您可不能有事!」

  趙公子在馬背上鬼哭狼嚎,聲音淒厲,禾晏騰出一隻手掏了掏耳朵,好吵。

  這麼狂妄的小子,不把他嚇死,她就不叫禾晏。當年軍中新兵,不乏自以為高人一等天資卓絕的,最後還不是乖乖的認清現實。這世上,到底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做人,還是低調一點好。

  待欣賞夠了,遠遠地看見禾綏開始牽馬過來了,禾晏才又一拍馬屁股,馬匹停下腳步,她飛身下馬,身姿如電,一手橫鐵頭棍於趙公子的馬脖頸之前,馬匹陡然受阻,腳步一頓,原地站起。禾晏拉住韁繩,喝道:「籲——」

  馬匹安靜下來。

  風動,捲起面上的白紗,驚鴻一瞥,露出女子的臉,只一瞬,很快被濛濛白色覆蓋。

  「好了。」她朝躲在馬背上流淚的男子道:「你可以下來了,趙公子。」

  「嗚嗚——嗚嗚——」

  趙公子嚶嚶哭泣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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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29 02:31:38 |只看該作者
卷一 東海有勇婦 昔為烈士雄 第十五章 五陵貴公子

  嚶嚶哭泣的趙公子一邊拿手背去抹眼淚,一邊小聲罵罵咧咧,下馬的時候腿腳發軟,還差點摔了一跤。

  小廝連忙過去攙扶住他,道:「公子,公子你沒事吧?」

  趙公子一腳踢過去,「你看我像是沒事嗎!」

  「方才真是嚇死我了。」禾晏道:「都是我不好,若不是我執意與公子賽馬,公子也不會被驚嚇。」她滿懷歉意,十分誠懇的道歉,「還望公子不要計較。」

  計較?他能計較什麼?對方是他的救命恩人,他能怎麼計較?趙公子勉強笑了笑,到底心中憋著一口氣,再看那還在低頭啃草皮的罪魁禍首坐騎,怒不可遏,一揮手:「這吃裡扒外的畜生,差點害本少爺受傷,拖出去砍了!我要把他大卸八塊,做成馬肉乾!」

  禾雲生眉頭微皺,禾晏的笑容也冷淡下來。

  馬匹,對於一位將領來說,不僅僅是坐騎,還是同生共死的戰友。它們不會說話,但會載著士兵衝鋒陷陣。不會交流,卻會在主人死後悲慼的嘶鳴,甚至絕食而去。

  它們忠於自己的主人,正如主人疼愛它們。

  富庶之地的公子哥兒不曾領略沙場的殘酷,因此也無法明白人與戰馬之間同袍之誼。人尚且分貴賤,一個畜生,更不值得他為此猶豫,殺就殺了,還管其他做什麼。

  「……這是一匹好馬,」說話的是禾綏,他勸慰道:「公子還是三思而行。」

  「這是本少爺的馬。」趙公子正愁氣沒處發,禾綏就這麼撞上來,他獰笑一聲,「我想怎麼樣就怎麼樣?」他從腰中摸出一把匕首拔出,寒光閃閃,道:「我不僅要殺,還在在這裡殺!」

  匕首刀柄鑲嵌著一隻鴿子蛋大的紅寶石,刀鞘亦是金子打造,華麗無比。而今這刀尖對準了正在啃草皮的駿馬,馬兒還不知道主人已經對自己起了殺心,甩著尾巴,一派悠然。

  趙公子眼中殺機畢現,自覺想到了一個好辦法。既然這馬讓他受了驚,還落了面子,就在此地宰了它,一來為自己出氣,二來也顯得自己勇武,挽回一些顏面。

  他沖小廝吼道:「給我抓住它!」

  禾晏手心微動,不自覺的攀上腰間的鐵頭棍。

  她不能……不能看見這馬因她而死。如若動手,也沒有理由。

  馬被幾個小廝按住了,為首的小廝轉頭喊道:「公子,公子,我們按住它了!公子現在就動手吧!」

  趙公子手持匕首,走上前來,對準馬脖子,刀含著冷光就要落下——

  「砰——」

  清脆的一聲,彷彿金石相撞,有什麼東西掉在地上,禾晏悄悄縮回伸出的手。但見趙公子手中的匕首已經落下,趙公子正握著手腕,「唉喲唉喲」的叫起來。

  「誰?是誰?」他一邊疼的跳腳,一邊不忘罵人,「誰他娘的彈我!」

  「是我。」

  有人的聲音自身後傳來。

  這個聲音……禾晏心頭微動,轉身看去。

  但見身後不知何時又來了兩人,俱是騎在馬上。左邊的那個少年穿著甘草黃的圓領斜襟長袍,這般挑人的色彩竟被他穿的極其靈動,唇紅齒白,笑容奕奕,瞳仁亦是清亮,罕見的帶著孩子氣的童真,是個神采飛揚的小郎君。

  而右邊的那個年輕男子……禾晏眼前一亮。

  適逢春日,柳色如新,冰雪消融,一城春色裡,有人分花拂柳,踏花行來。

  那黃衣少年已然生的十分俊秀,這青年眉眼竟比他還要秀麗幾分。面如美玉,目若朗星,一雙眼睛形狀溫柔,卻在眼尾微微上揚,如秋水照影,本是撩人心動好顏色,卻因目光顯得冷若冰霜。

  他不如少年跳脫,頭戴銀冠,青絲順垂。穿了百草霜色的騎裝,衣襟處以金線繡著精緻朱雀,氣勢斐然。皂青長靿靴,腰間一把晶瑩佩劍。白馬金羈,英英玉立。此刻骨節分明的右手正把玩著一隻暗青香袋,裡頭叮咚作響。

  好一個豐姿俊秀,芳蘭竟體的五陵貴公子!

  禾晏心中正低低讚歎,忽然間覺得不對勁,電光石火間,猛地低頭,白紗微微晃動,遮住了她失措的目光。

  只聽得那頭趙公子諂媚而畏懼的聲音響起:「原來是肖都督……失禮了。」

  禾晏的腦海中,忽然浮現起很多年前,亦是這樣一個春日,鶯啼燕舞,楊柳鞦韆院,她懵懂的抬頭,白袍錦靴的英俊少年自樹梢垂眸,縱然神情滿是不耐煩,仍擋不住滿身英姿。

  春光懶睏,風日流麗,他如畫中璧人,黯淡了一城春色。

  肖玨,肖懷瑾,她前生的對頭,昔日的同窗,也是聲名赫赫的右軍都督,封雲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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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玨:音同絕,兩塊玉合成的玉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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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29 02:31:51 |只看該作者
卷一 東海有勇婦 昔為烈士雄 第十六章 贈馬

  風吹起面上的白紗,禾晏將頭趴的很低。她聽見身邊禾雲生倒抽冷氣的聲音,似乎小聲嘀咕了一句,「肖都督!」

  大概是見到了心中的英雄,才會發出這般充滿嚮往的讚歎。

  「肖都督……您怎麼來了?」趙公子在禾綏幾人前趾高氣昂,在肖玨面前卻如搖尾乞憐的家犬,看得人一陣惡寒。

  「你買這匹馬,花了多少銀子?」青年坐在馬上,平靜的問道。

  「哎?」趙公子有些茫然,不過還是老老實實的回答道:「三十兩銀子。」

  肖玨扯了下嘴角,下一刻,手上那隻暗青的香袋裡,便飛出兩錠銀子,落在草中。眾人這才看清楚,方才打掉趙公子手腕的,也正是一粒銀裸子。

  「你的馬,我買了。」他道。

  趙公子抖著唇說不出話來。

  他想挽回顏面殺了這匹壞事的畜生,可偏偏肖懷瑾發了話。那可是肖家的二公子!惹不起惹不起,趙公子只得生生嚥下心口那團惡氣,笑道:「肖都督說的哪裡話,想要這匹馬,送您就是了。」

  「不必,」他說,「無功不受祿。」

  禾晏心中鬆了口氣。肖玨與她同為將領,自然看不得有人當街殺馬。這匹馬遇到肖玨,倒是躲過一劫。

  正想到此處,忽然見身邊禾雲生上前一步,一臉孺慕的看著肖玨,開口道:「多謝封雲將軍,救馬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了不起!」

  禾晏無言以對。

  禾雲生就算是想和心上的英雄搭訕,也不該這麼說。虧他說的出來這般令人尷尬的話語,早說了要多唸書,否則就是這個下場。沒得肖玨此刻正在怎麼嗤笑他。

  不過今日肖玨並未出言諷刺,只是轉而看向禾雲生,一雙清透長眸燦如星辰,淡道:「你喜歡這匹馬?」

  禾雲生瞅了一瞅,老老實實答:「喜歡。」

  「送你了。」他道。

  「多謝……哎?」禾雲生震驚不已,正想說話,但見肖玨已經和那黃衣少年催馬向前,不欲在此停留,只得追了幾步便停下腳步,失落的望著他們遠去的背影。

  禾晏走到他身前,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回神了?」

  禾雲生收回目光,轉身「咦」了一聲,「姓趙的呢?」

  「早走了。」禾綏翻了個白眼,似乎也極看不上禾雲生這般傻樣,「在你看肖二公子的時候。」

  趙公子縱然再不甘願,也不敢找肖玨的麻煩,只能拿著銀子氣咻咻的走人。

  禾雲生走到那匹被主人扔下的駿馬面前,摸了摸馬頭,彷彿撫摸情人留下的信物,道:「這是封雲將軍送給我的……」

  「那你不如把它牽回去供起來?立個牌位?」禾晏問。

  禾雲生怒視著她,「你懂什麼?剛才如果不是肖都督路過,這匹馬就被那個姓趙的殺了!肖都督果真是少年俠骨,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停停停,」禾晏打斷他的話,「說點別的。」她心道禾雲生果真是小孩子不識人間險惡,那肖懷瑾可不是個路見不平的俠客,這個人,無情得很呢。

  「晏晏,你怎麼戴面紗出來?」一直沒怎麼開口的禾綏終於尋著說話的機會,「還有,你怎麼會騎馬的?剛剛真是嚇死爹爹了,日後可不能這般莽撞。你要是出了什麼事,日後我怎麼跟你娘交代?」

  禾綏對禾晏說的話可比對禾雲生說的話多多了。

  「我這是最近的妝容,京城裡近來時興覆紗出門,顯得神秘好看。」禾晏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父親覺得這樣不好看嗎?」

  禾綏:「好好好!好看極了!」

  禾雲生翻了個白眼,這麼拙劣的藉口禾綏居然也相信。

  禾綏自然相信,他對這些女孩子的玩意兒不瞭解,只知道禾晏一向愛穿衣打扮,追隨時興愛好也是自然,更何況他絕不會想到他驕縱柔弱的女兒會去賭館跟人打架,絕對是別人看錯了!

  「至於騎馬嘛,我是和朋友一起學會的,也只會那麼幾招,日後再練練便好了。」禾晏含糊道。

  ……

  另一頭,肖玨和黃衣少年正駕馬往校場外走去。

  「方才可真有意思。」黃衣少年笑嘻嘻道,「舅舅,你看見了沒有,那個騎馬的姑娘偷偷動了手腳,姓趙的才栽了跟頭,好玩,好玩!」

  肖玨神情漠然。

  他的確是看到了,誰叫他們剛好從跑到外圍走過。那女子動作敏捷,甚至方才姓趙的要殺馬時,相信就算他不開口,對方也會出手,她的手都摸到腰間的鐵頭棍了。

  「可惜她一直低著頭,沒看清她長什麼樣子。」黃衣少年摸了摸下巴,「要不咱們現在回頭去,問清楚她姓甚名誰,或許能看看她的長相?」

  「你自己去吧。」肖玨不為所動。

  「那可不行,她是看了你一眼才低下頭的,定是為舅舅容色所震,才害了羞。我倒是覺得最近京城有趣的姑娘變多了不少,前幾天才看見醉玉樓下以一敵十的姑娘,今日就看見了校場騎馬的姑娘。世上這麼多好姑娘,怎麼就沒一個屬於我呢?」黃衣少年說到此處,頓時捶胸頓足,長吁短嘆起來。

  肖玨平靜的看著他,「程鯉素,你如果再不閉嘴,我就把你送回程家。」

  「不要!」叫程鯉素的少年立刻坐直身子,「你可是我親生的舅舅,可不能見死不救,我如今就靠著你了!」

  兩人正說著,忽見前面兵器架不遠,站著幾人,為首的是個藍衣公子,身形清瘦,仿若謫仙。他含笑看向幾人,也不知在這裡站了多久,不過以此處看來,方才校場發生的一切,當是看到了。

  「這不是石晉伯府上四公子?」程鯉素低聲道:「他怎麼在這裡?」

  肖玨沒有回答,馬兒停下腳步,程鯉素便又露出他慣來熱情的笑容,「這不是子蘭兄嗎?子蘭兄怎麼到校場來了?」

  這便是當今石晉伯的四兒子楚昭。

  「隨意走走,恰好走到此處,沒想到會在此遇到肖都督和程公子。」楚昭微微一笑,「也是出來踏青的嗎?」

  「那是自然,這幾日春光太好,不出來遊玩豈不是辜負盛景?」程鯉素哈哈大笑,笑著笑著,又嘀咕道:「不過要是和美麗的姑娘出來就更好了。」

  楚昭只當沒聽到,笑意不變。

  從頭到尾,肖玨都沒有和楚昭說一句話,只是駕馬錯身而過的時候,對他微微頷首。

  待他們走過,小廝不忿:「這個封雲將軍,實在太無禮了!」

  楚昭不以為意,只是笑著搖頭:「誰叫他是肖懷瑾呢。」說罷,又看了一眼空蕩的跑道,似乎想到了什麼極為有趣的事情,輕笑出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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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東海有勇婦 昔為烈士雄 第十七章 同窗

  空著手去的校場,回來的時候,手裡牽著一匹馬。

  有種空手套白狼的感覺,禾雲生想到此處,趕緊心中呸呸呸了幾聲,這怎麼能叫空手套白狼呢?這叫英雄所贈!

  只是那封雲將軍竟然比傳言中生的還要俊美優雅,他什麼時候才能變成肖二公子這樣的人?

  禾綏看了看禾雲生,少年一臉遐想,不知道心飛到何處,難得見到如此神采奕奕。再看禾晏,雖然蒙著臉,卻像是心事重重。

  這一兒一女都是怎麼了!回來路上話也不說,各自想各自的事,禾雲生就算了,還能說是肖懷瑾送了他一匹馬,怎麼禾晏也跟著沉默了?那肖懷瑾年少有為,又是大魏數一數二的英姿麗色,自家女兒該不會是看上人家了?這可如何是好?才走了一個范公子,又來一個肖都督?京城有無數個范公子,可大魏卻只有一個肖懷瑾!

  思及此,禾綏也頭疼起來。

  三人心事重重的回到家,隔壁賣豆腐的李嬸都好奇的看著他們,還拉著禾綏走到一邊,關心問道:「禾大哥,是不是家中出了什麼事,看晏晏和雲生好像有心事哩。」

  禾綏一言難盡。

  待到了屋中,青梅早已做好了晚飯,大家各自喝粥,喝著喝粥,禾綏總算想起來問一句:「晏晏,你們今日到校場來,可是有什麼事?」

  禾雲生也就罷了,禾晏可是從來不來校場的。

  禾晏這才收回思緒,對禾綏道:「是這樣的,本來今日是想和父親說,雲生現在的年紀,也該進學堂了。平日裡隨手學些拳腳功夫,到底不如師父指教得好。如今還算不晚,春日正是學堂進學的時候,父親覺得怎麼樣?」

  禾綏張了張嘴,一時間竟不知道該欣慰女兒開始操心弟弟的事,還是犯愁禾晏說的問題令他答不上來。

  「晏晏,我之前也想過此事,不過眼下……還差點銀子,」他尷尬的撓了撓後腦勺,「可能還得再等一等,等發了月祿,我再籌集一點就好了。」

  若非如此,他也不會今日這般容忍趙公子的侮辱了。

  禾雲生埋著頭吃飯,耳朵卻豎的老高,他知道父親賺錢不易,總覺得自己提出來就是不孝似的。這般難以啟齒的話最後卻由禾晏說了出來,他鬆了口氣。

  「銀子的事不必擔心。」禾晏起身走到裡屋,片刻後端出一個妝匣,她打開妝匣,裡面的珠寶銀兩頓時晃花了禾綏和青梅的眼。

  禾綏手裡的筷子「啪嗒」一聲落下來,「晏晏……這是哪裡來的銀子?」

  「雲生去樂通莊贏來的。」禾晏對答如流。

  禾雲生一口粥「噗」的噴出來。

  「禾晏!」

  禾晏對他眨了眨眼,說謊神情亦不變:「雲生運氣真的很好,第一次去樂通莊就贏了大把銀子。我數了數,這些銀子除了做束修外,夠我們用好幾年呢。」

  禾雲生動了動嘴唇,沒說話。

  他能說什麼?說賭錢的人是禾晏?別說禾綏不相信了,連他自己都不相信。況且禾晏當日還穿的他的衣服,旁人也只記得是個少年,真是渾身是嘴也說不清。況且……他想到今日禾晏為他挺身而出和姓趙的賽馬時候的場景,不覺生出一股惺惺相惜的豪情。

  就當是講義氣吧,這個黑鍋,他背定了!

  禾雲生道:「對,就是我賭錢贏回來的。爹,咱們拿這個銀子去學堂吧!」

  禾綏定定的看著他:「這是你去賭場贏的?」

  「不錯。」

  「第一次去賭場就大獲全勝?」

  「確實。」

  「確實……確實!」禾綏勃然大怒,一拍桌子,桌上撿了個木板就朝禾雲生拍來,「你個不孝子!你居然敢去樂通莊!」

  「你爹我辛辛苦苦供你吃穿,你居然敢給我去樂通莊!你還要臉不要?你對得起你死去的娘麼?」

  禾雲生被砸的抱頭鼠竄:「爹,我還不是因為咱家太窮了!你不多嘴告訴我娘,我娘怎麼會知道!」

  「還狡辯!你這是從哪學來的浪蕩習慣,給我去賭場!禾雲生,我看你是要翻天!」

  禾晏默默地縮到屋中一角,好險好險,好險這個鍋讓禾雲生給背了。若是知道是她幹的,禾綏抽她,她不小心還手,把禾綏打傷了怎麼辦?那可真是「不孝女」了。

  一陣雞飛狗跳,此事終於落下帷幕。

  禾雲生到底是挨了一通揍,將這事給搪塞過去了。接下來,便是考量究竟給禾雲生選擇京城裡哪一家的學館。最好是選能兼顧武技,不能太差也不能太好,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太好的學館都是富家子弟,難免讓禾雲生也沾染些不良習氣。

  禾雲生坐在禾晏的屋子裡,拿桌上的小梳子敲燈台,道:「選來選去也沒選好,真叫人頭疼。」

  「本就不是一夜間就能決定的事。」禾晏瞥他一眼,「來日方長。」

  禾雲生撇了撇嘴,「如今你見多識廣,你不知道京城哪家學館最好嗎?」

  「我又不去學館,我知道什麼。」禾晏道,「賭館我倒是知道。」

  禾雲生道:「那還真是小看你了!」

  禾晏對他一笑:「多謝誇獎。」

  想到今夜白白挨的那場揍,禾雲生又是一陣憋屈,扔下一句「我去餵馬」便離開了。

  禾雲生離開後,青梅將梳洗的水盆端走,禾晏吹熄蠟燭,脫了鞋上床。

  窗戶沒關,這樣的春夜,倒也不覺得冷,月光從窗外漫進來,溢了滿桌流光。她看著看著,便想到白日裡遇到的肖玨來。

  她那時慌亂之下,只怕肖玨認出自己,便低下頭。可後來才回過神,她如今已經不再是那個「禾晏」,便是面對面,肖玨也認不出自己。何況當年,她還總是戴著面具。

  上一次見到肖玨時,似乎是很久之前的事了。那時候他還不如眼下這般冷冽淡漠,拒人於千里之外,是個傲氣卻散漫的慘綠少年。

  京城最好的學館,叫賢昌館。如今大魏兩大名將,封雲將軍和飛鴻將軍,皆是出自於此。

  算起來,她和肖玨,也只有一年的同窗之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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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東海有勇婦 昔為烈士雄 第十八章 初見

  世人皆說飛鴻將軍和封雲將軍水火不容,明爭暗鬥。但其實禾晏總覺得,並沒有那麼誇張。

  至多不過都是少年投軍,戰功赫赫,又都年紀輕輕得封御賜,大家都愛把他們拿在一塊兒比較罷了。其他不過是道聽途說,添油加醋,傳來傳去就成了陌生的本子,教人啼笑皆非。

  至少在十四歲的禾晏心中,她對肖家這位小少爺,決計沒有半點敵意。

  那時候她扮作男子已經多年,做「禾如非」做的得心應手。只有一樣稍有困難,便是到了這個年紀,男孩子早該去學館跟隨先生習策了。

  男子和女子不同,女子是可以請先生來府中教導,男子卻沒有這種說法。禾家一直請先生在府中教導,但隨著年歲漸長,傳出去也不好聽。禾家到底還是要面子的。

  於是拖拖拉拉,磨磨蹭蹭,最終還是在禾晏十四歲的時候,將她送進了賢昌館。

  賢昌館是京城最有名的學館,學館的創始人曾是當今陛下當年為太子時候的太傅。學館習六藝,先生各個都是朝中翹楚,來這裡習策的,便是勳貴中的勳貴。

  禾家雖有爵位,但比起賢昌館裡的這些人家,還是稍遜一籌。誰知禾元亮不知走了什麼好運道,一日在酒樓喝酒的時候,遇到有人起爭執,順手說道了幾句,被幫的人卻是賢昌館的一位師保,提起近來恰好春日新招學子進學,還記得禾家大房好像有位嫡子,不如送進賢昌館一道習策。

  禾元亮猶豫許久,將此事與禾元盛商量。禾元盛一向追名逐利,覺得此事可行。將禾晏送進賢昌館,指不定會認識許多其他勳貴子弟,同他們交好對禾家只有好處,不會有壞處。若有一日真正的禾如非歸來,「賢昌館學子」這個名頭,對禾如非來說也是錦上添花。

  禾晏得知了此事,非常高興。

  她做男子打扮,可在禾家,卻是照著女子的規矩行事。不可蹴鞠、不可拋頭露面,連練武也要背著家人偷偷地學。可若說做女子,那也是不稱職的,禾家的女兒們學琴棋書畫,可她這個「禾如非」卻不能跟著一起。

  倒像是什麼都不能做似的。

  可去賢昌館不同,聽聞那裡有許多能人異士,往來皆是有才之人。同齡少年亦是很多,若是前去,不僅能習得一身技藝,還能廣交好友。

  這是女子享受不到的好處,她忽然有些慶幸自己頂替了禾如非的身份了。

  禾元盛的妻子,她名義上的母親,實際的大伯母將那隻令工匠精心打造的面具交到她手裡,憂心忡忡道:「你此去萬事小心,千萬不可讓人發現你的身份。」

  禾晏點頭。

  她其實並不喜歡戴這隻面具,面具雖然輕薄,但密不透風,只露出下巴和眼睛。這麼多年,她面具不離身,便是睡覺的時候也戴著。工匠極有技巧,有一面是扣進髮髻中的,裝了機關,即便打鬥也掉不下來,只有她自己才能打開。

  禾大夫人又嚴肅的警告:「記住,你若是漏了陷,整個禾家都有滅頂之災!」

  知道,此話已經說了千萬遍,欺君之罪,株連九族嘛。

  「我記住了。」禾晏恭恭敬敬的答。

  禾大夫人十分不安的將她送上馬車。

  在外人看來,這一幕便是母子情深。在禾晏心中,卻是大大的鬆了口氣,胸腔中溢滿了得到自由的快樂。她總算掙脫了一舉一動都受人管束的日子,自由就在眼前了。

  馬車在賢昌館門口停下來,小廝將她送下馬車,便只能在門口等待她下學。

  她來的太早,先生還沒至學館,隱隱約約似乎能聽到學子們唸書談笑的聲音。禾晏一腳踏進門,滿是憧憬。

  春日的太陽,清晨便出來了。學館進去,先是一處廣大場院,再是花園,最裡面才是學館。場院處有馬廄,像是小一點的校場。花園倒是修繕的十分清雅,有池塘楊柳。

  還有一架鞦韆。

  風吹動鞦韆微微晃動,禾晏伸手很想坐上去,卻又不敢。男子盪鞦韆,說出去只怕會招人笑話。便只得不捨的摸了摸,才繼續往前走。

  柳樹全都發了芽,一叢叢翠色倒進湖中,越發顯得山光水色,日光曬得人犯睏。她揉了揉眼睛,便見到眼前有一株枇杷樹。

  禾家不缺吃枇杷的銀子,這些年,禾晏也吃過枇杷。可是結滿果子的枇杷樹卻是頭一次見。黃澄澄的果子像是包含著蜜糖,飽滿芳香,日光照耀下十分誘人。

  不過是十四歲的少女,玩心不淺,見此情景,便想起昔日院子裡丫鬟們夏天拿竹竿打李子的畫面來。只是禾家大少爺自然不能親自打李子,但現在在學館裡,摘一顆枇杷應該沒什麼事吧?男孩子摘枇杷,不算丟臉。

  禾晏想到此處,便挽起袖子,準備大幹一場。

  可她出行匆匆,身上除了交給先生的束修和書本紙筆,並無其他東西,這四處也沒有長竿。好在枇杷樹說高也不太高,跳一跳,應該也能搆得著的。

  禾晏便盯緊了面前最近的一顆果子,那果子壓在樹枝梢頭,沉甸甸,金燦燦,彷彿誘人去採摘。

  她奮力一躍,撲了個空。

  差一點。

  禾晏沒有氣餒,再接再厲,又奮力一躍。

  還是撲了個空。

  她自來是個不服輸的性格,於是再來。

  還是撲了個空。

  屢敗屢戰,屢戰屢敗,也不知失敗了多少次,就在禾晏累得氣喘吁吁的時候,忽然間,她聽到自頭上傳來一聲嗤笑。

  禾晏懵懂的抬頭。

  這枇杷樹枝繁葉茂,她又只盯著這隻果子,竟沒發現,樹上竟還坐著個人。

  這人不知在此地坐了多久,大概她的舉動全都被盡收眼底了。她抬眼望去,日光灑下來,將這人的面容一寸寸映亮。

  這是個白袍錦靴的美少年,神情慵懶,可見傲氣,雙手枕於腦後,一派清風倚玉樹的明麗風流。他不耐煩的垂眸看來,眸色令人心動。

  禾晏看得呆住。

  她沒見過這樣好看的少年,好像把整個春色都照在了身上。一時間生出自慚形穢之感,好在面具遮住了她羞紅的臉,但到底年少,遮不住目光裡的驚豔之色。

  那俊美少年瞥了她一眼後,便隨手扯了一個果子下來。

  這……是要送給她?

  禾晏生出一陣羞怯。

  少年忽而翻身,翩然落地,白袍晃花了禾晏的眼睛。她看著少年拿著果子走近,一時踟躕不定,不曉得該說什麼。

  是說謝謝你?還是說你長得真好看?

  她緊張的簡直想要伸手去絞自己的衣服下襬。

  那少年已經走到她身前,忽然勾唇一笑。

  這一笑,如同千樹花開,燦若春曉。禾晏激動地道:「謝……」

  第二個「謝」字還沒說完,對方就與她擦肩而過。

  禾晏:「?」

  她回頭看去,見那白袍少年上下拋著那隻黃澄澄的大枇杷往前走去,姿態悠閒,彷彿在嘲笑她的自作多情。

  禾晏站在原地,平復了好一會兒心情,才跟著那少年的方向往學館裡走去。

  然而她才走到學館門外,就聽到裡面有人說話,熱熱鬧鬧,一個歡快的聲音問道:「聽說今日新來的禾家大少爺也來咱們學館進學,懷瑾兄可有看到他?」

  她往前一步,偷偷從窗縫裡往裡瞧,便聽見一個懶洋洋的聲音響起,「禾家大少爺沒看到,只看到了一個又笨又矮的人。」

  又……又笨又矮?

  禾晏此生還沒被人這般說過。笨就算了,矮……矮?

  她哪裡矮了?她這個個子,在同齡的少女中,已然算很優秀的了!

  禾晏想看看究竟是哪個不長眼的才會得出這樣的結論,一抬眸,就看見那被眾少年圍在中間的明麗少年,眸光若無所無的朝窗縫看來。

  似乎知道她在偷窺一般。

  學館裡傳來陣陣笑聲。

  人間草木,無邊光景,春色葳蕤,林花似錦。

  這,就是她與肖玨的初次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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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29 02:32:26 |只看該作者
卷一 東海有勇婦 昔為烈士雄 第十九章 負心人

  第二日下起了雨。

  禾晏讓禾雲生拿了些錢去請工匠來修繕破敗的屋頂,春日近尾聲,夏日快要來臨。雨水只會越來越多,禾家的房子,也就只有她這間屋子的頂是完整的。禾綏與禾雲生的屋子裡都擺了銅盆,用來接滴滴答答的水珠。一進屋,倒像是賣盆的。

  屋頂很快被修好了,用的是牢實的青頭瓦。禾晏琢磨著再將屋裡的被衾枕頭給換一換,破的都能扯出棉花了。

  禾雲生踏進她的屋,道:「禾晏,你來看看!」

  禾晏莫名其妙,見禾雲生從懷中掏出一張紙,對她道:「昨日我將京城裡還可以的學館都寫下來,今日要不一起去看看?」

  「現在?」禾晏問,「你是要我和你一起去?」

  禾雲生臉上顯出一點被戳穿的惱羞成怒,背過身去,「我只是跟你說一聲!」

  「哦,好,我陪你吧。」禾晏答。

  這少年性子別彆扭扭,不過還算可愛,沒什麼壞心腸。等禾晏走到院子裡,看見昨日肖玨送給禾雲生的那匹馬正縮在角落,禾雲生還給它搭了一間簡易的馬棚。

  禾家家貧,養不起馬,院子裡只養過雞鴨,這會兒多了一匹龐然大物,實在說不出的奇怪。那匹馬正在低頭吃草,草料被擦拭的乾乾淨淨,碼的整整齊齊,一看就是禾雲生幹的。

  見禾晏打量那匹馬,禾雲生便驕傲的道:「香香很漂亮!」

  禾晏險些疑心自己聽錯了,問他:「你叫它什麼?」

  「香香啊!」禾雲生答得理所當然,「我昨日看過了,她是一匹雌馬,既然跟了我,我得另外給她取個名字,香香這個名字,女孩子一定會喜歡。」

  禾晏:「……你高興就好。」

  早說了要禾雲生多唸書,禾雲生就是不聽。肖玨那麼挑剔的一個人,要是知道自己隨手送出去的馬被禾雲生取了這麼一個名字,一定會成為他贈馬生涯中的絕世恥辱。

  禾雲生不覺有他,縱然竭力掩飾,還是止不住的高興,禾晏也懶得管他。

  禾家之前沒有馬,當然更不會有馬車。是以禾晏和禾雲生都是撐傘走在街上。禾綏一大早就去了校場。今日早晨起來禾晏看過,前夜裡嘴角的淤青已經散去,幾乎看不出來,便也未曾戴面紗,直接出門。

  直接出門的好處也不是沒有,如今她身份不同,沒什麼顧忌,便也可細細觀察京城的風情。禾雲生的紙上共寫了四家學館,皆是精挑細選之後留下的,禾晏也看了看,發現都是多武學一些。

  這也好,看禾雲生的樣子,似乎也不打算從文職——當然,能給馬取出「香香」這個名字,他確實也不是那塊料。

  兩人走走停停,且買且吃,不過一天時間,便將四處學館都看完。禾雲生與禾晏商量了一下,決定找了間離家最近的學館。這學館武學先生較多,功課也安排的很合適。禾雲生平日裡下學後,還能去校場練練兵器。學費也不算貴,一年一兩銀子,禾晏贏的那些錢,足夠他上好幾年學的。

  禾雲生雖然不說,但顯然內心極為高興。回去的路上,甚至有些雀躍了。禾晏路過一家裁縫鋪,想到那一日在樂通莊將禾雲生的衣裳撕碎了,便道:「之前便說好了給你做身衣服,既然路過,擇日不如撞日,就在這裡做吧。」

  禾雲生的衣裳大多都是撿禾綏剩下的,縫縫補補又三年,新衣服極少。更沒去過這種好點的裁縫店,聞言有些躊躇,道:「還是算了,我隨便穿就行。」

  「你去學館,穿得不好會被人笑話的。」禾晏拉著他走進去,裁縫是位老者,笑容和藹,只問:「是這位姑娘做衣裳,還是這位公子做衣裳啊。」

  「給他做。」禾晏一指禾雲生:「春冬兩季的,各做兩身,最好是長衣,帶領的那種。好看些,適合他這樣的少年郎。顏色麼不要太深也不要太淺,花紋可以簡單一點。」

  老裁縫笑眯眯的道:「好。」

  「你不做嗎?」禾雲生一驚,站起來道:「我穿不了那麼多,太多了。」

  禾晏一把把他按回椅子上,「你姐姐我的衣裳多的穿不完,你怎麼能和我比?你長得這麼俊俏,不穿好看些,豈不是白白浪費了這張臉?」

  禾雲生臉漲得通紅:「你胡說八道些什麼?」

  老裁縫聞言,笑意越發親切:「小公子,令姐真是疼愛你。」

  疼愛嗎?禾雲生有些發呆,他沒想到有一日會和禾晏這般插科打諢,如其他普通姐弟一般。可……她確實幫了他不少,她捨不得花銀子給自己做衣裳,卻給他做了這麼多,要知道,禾晏可是最愛打扮的一個人。

  禾晏並不曉得此刻禾雲生內心的五味雜陳,她只是單純的穿不慣禾大姑娘的衣裳而已。禾大姑娘的衣裳嫵媚嬌豔,款式繁複拖沓,走兩步她都要踩到裙角摔倒,一不小心機會勾到衣裳的紗邊,禾晏穿的很絕望。

  便是她在許家做大奶奶的時候,衣裳也是儘量清雅簡單,因此,禾大姑娘的衣裳,萬萬不適合她。更別提穿著這些衣裳練武。她想著若是去請裁縫做兩身男子穿的勁裝才好,只是萬萬不可當著禾雲生的面,否則又要解釋個沒完。就趁哪一日禾雲生不在自己偷偷做了吧。

  裁縫正在給禾雲生量體,禾晏隨意走走看看布料,打算能不能先替禾雲生挑一兩匹料子,正在這時,忽然有人喚她的名字。

  「禾晏?」

  禾晏轉頭一看。

  叫她的是個年輕公子,穿著極為華麗富貴,容貌也算清秀,只是眼底略有青黑,目光虛浮,顯得人有些不甚精神。他身後還跟著幾個小廝,見禾晏轉頭看來,眼前一亮,忽然上前就要來抓禾晏的手。

  禾晏一側身,躲過了他的爪子。

  禾大姑娘看起來在京城中,頗有名氣啊。禾晏心中腹誹,怎麼走到哪都有熟人,先是王久貴,現在又來這麼個人。

  那年輕公子見禾晏避開了他的手,先是一頓,隨即面上立刻顯出傷心之色,捧心道:「你……還在生我的氣?」

  什麼意思?

  禾晏還在疑惑,那小牛犢一般的少年已經旋風一樣的衝出來,擋在禾晏身前。

  「范成,你還敢來!」

  范?

  禾晏恍然大悟,原來這就是那位傳說中的「范公子」,禾大姑娘的負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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