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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艾林 -【醉誘財妻(驚世媳婦之一)】《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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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4-30 00:00:20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1
艾林 - 醉誘財妻(驚世媳婦之一)

府裡的人都說這林家二少爺不學無術,是個紈褲子弟,
只有她這個小丫鬟知道他的經商本領有多高,只是有志難伸罷了,
而且他不僅頭腦聰明,對她也是一等一的好,
當船塢發生危險,他首要考量是把她送到安全地方,
因為幫她解圍而遭訓斥時,他最先想到的是不能連累她受罰,
他更許諾日後會帶她離開,從此一生一世一雙人,
她滿心歡喜答應,等著他接自己出府,
不料事與願違,他獨自離開,她則留了下來……
為了守住他的家,她捨棄姑娘家最重視的名節,女扮男裝出門經商,
就是期待有一天他能夠回來,兩人能再續前緣,
可沒想到再相逢,他已經手抱奶娃、身旁有嬌妻陪伴,
於是她放縱自己醉一回,和他當個一夜夫妻,
之後她就會永遠退出他的生命,祝他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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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4-30 00:00:44 |只看該作者
努力才是人生最美的藍圖

看過「料理鼠王」這部電影,心被觸動了。老實說,老鼠,是廚房的天敵,它們一來到廚房只會帶來許多的麻煩,偷取食物、污染環境。而對老鼠來說,廚房雖然是天堂,也是它們的戰場,人類會在這裡追逐驅趕或是殺死它們。

但是,就有這樣一隻老鼠,它嗅覺靈敏,天分過人、廚藝超群,小小的料理經它之手,便能變成人間美味。然而,身為小小的鼠兄,它怎麼能登堂入室,霸佔廚房擔當大廚?它的身份讓它不能放手一展才華受人肯定。難道它就因為它的鼠命運而與自己的夢想失之交臂嗎?

親人們不看好它,生活給它重重生死考驗,但,它沒有放棄,最後,它以它的鼠姿,完成一道道美味的食物,贏得成功。

命運總是設置很多命定的障礙,許多先天扭曲、總像是不停的開著玩笑,可人生卻是掌握在自己手中。即使不幸身為一隻鼠,只要不放棄夢想,努力,再努力,一次再一次的努力,即使離成功尚遠,但心靈永遠不會灰暗。至少在年老時,不會後悔虛擲年華。

聽一位優秀的大導演說過:人生不只是坐著等待,好運就會從天而降。就算命中注定,也要自己去把它找出來。有人說「人定勝天」,也有人說「命中注定」,兩者我都有所感應,其實命定也沒什麼關係,但努力與否,結果會很不一樣的。

在我過去的體驗中,只要越努力,找到的東西就越好。當我得到時,會感覺一切好似注定。可是若不努力爭取,你拿到的可能就是另一樣東西,那個結果也似注定。所以最後得到的結果,可以說它是命定,也可以說是人改造了它。

反覆看這位傑出導演的話,讓人充滿了無限的正能量。不再悲觀、不再沉淪、不再妄自菲薄,只要記得努力,便會有不一樣的結果,把人生走出另一番天地。

在新的一年裡,把這正面的力量送給親愛的你,希望在馬年中,透過不懈的努力,大家都有不錯的收穫,心想事成,馬到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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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4-30 00:01:0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甫一下馬車,沐蕭竹就被眼前古樸高聳的林府大門深深吸引住了。整個門體用昂貴的金絲楠木製成,上頭有著繁複華麗的雕刻,剛勁有力,氣勢渾厚,彰顯大家氣派。

林家是泉州銀城裡數一數二的大富之家,如此闊氣又不失底蘊的架勢,無聲地向過往的人顯露富貴之氣。

「這雕刻技藝跟宮裡於伯伯的功夫不相上下呢,好棒!」沐蕭竹眨著晶亮的眸子出神地說道。

她雖剛過及笄之年,但因爹爹是宮中畫院的畫師,帶她領略過諸多上等精品,從而使她的見識和畫技比同齡女子高出許多來。

「蕭竹,快過來,還楞著幹什麼?」側門一開,個性嚴肅的沐秀自門後快步而來。她四十來歲,綰著烏髮,舉手投足和說話間全是無法忽略的幹練威嚴。

「姑姑!」沐蕭竹提著裙裾一陣小跑,快速邁上大門前的石階,動作利落又輕巧,看得出是幹過活的。

「慢點,一會進去可不能這麼冒失。今日老祖宗特地點名叫你來,你可別出了亂子。」沐秀嚴厲說著,眼裡卻透著少有的慈愛。

這十五歲的蕭竹是她唯一的親人,半年前,哥哥在京中亡故,她托人將已成孤兒的侄女帶到泉州,見侄女乖巧懂事,便將她推薦到林宅做丫鬟,算是給侄女找一條謀生之路。

「蕭竹明白!」

沐秀紮緊侄女水紅的腰帶,確認她衣著頭髮完全妥當後,才舉步帶她進入林家大宅,走進曲折迂迴的步廊。

「到了這裡,說話小聲些,還有得叫我『沐總管』,可別叫錯了。」

「蕭竹知道了。」沐蕭竹耐住性子,蓮步輕移地跟著姑姑。

「你應該曉得林家老祖宗是大少爺的祖母,是已故老爺的娘,不要記錯了。」

「知道了。」

這是她第二次見老祖宗,先前雖曾跟著大少爺回府,但基本上,她是個粗使丫頭,若非老祖宗召見,她是沒機會見到的。

「見到了老祖宗,你可別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她問什麼才說,沒問就別擅自開口。」

「記下了。」乖巧的沐蕭竹一一應著,沒有絲毫不耐煩。在她心底,她時時感恩著姑姑的收留之恩,若沒有姑姑,如今她不知身在何處。

大概在迷宮一般的內宅裡穿行半刻,她倆終於來到了老夫人的憑雪院內。

「老祖宗,蕭竹來了。」進了主屋,沐秀揚聲恭敬地稟道。

「給老祖宗請安。」一直低著頭的沐蕭竹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給主座上的老夫人行了大禮。

「起來吧。」蒼老的聲音命道。

沐蕭竹依言而立,仍是不敢抬頭。

「這不就是在船塢讓老師傅們都自愧不如的小丫頭嗎?」老夫人身畔的一個主事婆子驚訝地說道。

「這小丫頭不懂事,到處亂插嘴,何嬤嬤就不要笑我們了。」沐秀面上有光,嘴上卻很謙虛。

「老婆子可不會笑你家小丫頭。」何嬤嬤遞了熱茶到老夫人手裡後,正色道:「老祖宗,我家漢子是船塢帳房,有一天回來跟我說,西林那邊送來一批木材,是給富定記造海船用的。但這小丫頭攔在大門口,直指西林送來的木材裡有壞木,說什麼也不讓他們進來。

「西林老闆的性子老祖宗也知道,哪裡肯罷休,急得出手就想打這小丫頭呢,可小丫頭仍是不改口。後來,大少爺派人裡裡外外的查了這批木材,並沒發現什麼問題,小丫頭卻說木材潮氣甚重,各有偏斜一寸,根本不能造船。」

「偏斜一寸?」老夫人眼中訝光一閃。如此微小的誤差,若不用尺是很難發現的。況且若是真用偏斜的木材造船,師傅們恐怕會延誤工期,造出來的船也不若好木頭來得結實。

真是幫了一個大忙啊!老夫人在心裡歎道。

「對,她大聲說:『至少三成木材都偏斜一寸,不信拿尺來!』最後工匠們用尺一量,果然一毫不多一毫不少,就偏斜一寸。船塢的造船師傅如今都叫她小仙姑呢!」何嬤嬤一直帶著笑說著。

「小丫頭,把頭抬起來。」老夫人對眼前的小泵娘好感暗生。

沐蕭竹帶笑抬首,一張素淨清麗的臉展露在眾人眼前。

老夫人那一雙還不算昏花的老眼,上下打量著她的容貌和身段,暗中品評著。

樣貌雖非上乘,不過眼睛靈巧出彩,富有生氣,氣質溫柔清純,的確是個難得的好孩子。

「小丫頭,你怎麼能看出木材偏斜了一寸?」銀絲滿頭的老夫人饒有興致地問道。

沐蕭竹瞄了一眼姑姑,得到默許後才朗聲回道:「回老祖宗的話,奴婢的爹爹是畫師,奴婢自小苞在爹爹身邊學畫,學畫之初,爹就囑咐奴婢定要練好眼力,爹爹說,只有用眼仔細感覺尺寸、長短、彎曲中的乾坤,才能下筆如有神助。奴婢習畫已有十年,眼力還未達到爹爹的要求,此次能瞧出木材的優劣實屬運氣。」

「會作畫」老夫人微微驚詫。奴僕裡別說畫畫了,能識字的丫鬟都不多見。

「老祖宗,這孩子只是懂些皮毛,別聽她瞎說。」沐秀假意笑嗔。

「哎喲,這個沐總管,自家侄女明明有才,幹嘛藏著掖著,怕誰搶去不成?」何嬤嬤道:「我家漢子說,小丫頭在船塢徹夜幫著大少爺修改海船的圖紙,幫了不少忙呢。」

老夫人佈滿皺紋的臉斂住笑,「大少爺若住在船塢,什麼時候起身?」這才是她今日喚小丫頭來的目的,詢問寶貝孫子在外的狀況。

沐蕭竹靈巧的眼睛一眨,答道:「大少爺平時都辰時起身,不過偶爾夜裡太晚睡下,奴婢會晚些時候再請大少爺起身。」

「飲食可有怠慢?」

「回老祖宗的話,大少爺酷愛杏仁豆腐,因此奴婢與飯鋪的張老闆說好,請他一早將新鮮的杏仁豆腐送來船塢。早膳之後,奴婢會先送上泡好的參茶,午膳前,大少爺時常會被船塢裡的事務拖住,有所耽擱,奴婢會備上小茶點,以防大少爺肚子餓。」

「前幾日我命人送去的補藥呢?」

「回老祖宗的話,補藥奴婢都有按咐囑送到大少爺跟前,看著他一滴不剩的喝完。」

「源兒很討厭藥味很濃的補藥,你怎麼做到的?」

沐蕭竹微蹙秀眉輕歎道:「回老祖宗的話,給大少爺準備雙倍的杏仁豆腐,大少爺自然不會那麼討厭補藥。」實際情況是,如果大少爺當日拒絕喝補藥,她會連隔天早膳的杏仁豆腐都一起取消。

林家大少爺林星源公事上說一不二,可是私底下一碰到頭腦靈活的沐蕭竹就很無奈。

老夫人喝下一口熱茶,微微點了點頭,「源兒年紀還輕,讓他早早接手船塢和鹽場生意實屬無奈,我這把老骨頭不中用了,偏偏他爹又走得早……唉,自他接手船塢,事必躬親、廢寢忘食,時常忙得沒功夫回府休息,三、五日才回來一趟。想他從小凡事都有人打理,這下可苦了他了。我能幫著他的地方真的不多。沐總管,你給源兒挑的這位小丫頭如此能幹、知禮又聰明,真是解了我心頭之憂,我這顆懸著的心總算是稍微放下了。」

在姑姑眼神示意下,沐蕭竹趕緊再次伏到地上,「老祖宗,奴婢不敢當,奴婢只是盡本分。」

「這丫頭真是個可人兒,快起來吧,地上涼。」老夫人愛憐地說:「過來,到我跟前來,讓我再好好看看你。」透著精明的眸光有意無意地掃過她的臀兒。

感覺到老夫人的視線,沐蕭竹心中很是不解。老祖宗到底在看什麼?難道在馬車上她玷污了衣裙?

正想著,聽見老祖宗喚自己,她無法再深究,連忙起身移步至老祖宗身邊。

待走近,沐蕭竹才有機會多看兩眼誇讚自己的老夫人。她雖然面上帶笑,看上去也和藹可親,但眼角眉梢中還是能看出威嚴與肅穆之氣。聽姑姑說,老祖宗家世極好,母族乃是官宦人家,父系更是富甲一方的豪門。

「沐秀呀,老身真是越看越喜歡你這個乖侄女。」說著,老夫人自頭上拔下一枚玉簪子塞進沐蕭竹手裡,「跟著大少爺裡裡外外的忙,不能寒酸,這簪子你比我用得著。」

通體透白的和闐美玉被雕琢成細細的簪,簪頭還嵌著一枚小巧圓潤的東珠,此物雖沒有過多的裝飾,但這樣的質樸反而能讓人眼前一亮。

她捧著手上的簪子有些發怔。長這麼大,這玉簪是她得到過最好的禮物了。

「傻丫頭怎麼還站著?還不快叩謝老祖宗。」沐秀斥道。

「不必了,只要她以後能好好照顧源兒,便是對我最好的答謝。」

沐秀還想催楞住的沐蕭竹下跪,突然聽到門外急匆匆的腳步。

「老祖宗,三姨娘在院外鬧著要進來。」通報的婆子滿額是汗,說話時也滿臉通紅。

一時間,老夫人瞇起眸子,何嬤嬤也收起了笑臉,正堂裡的氣氛因為這個消息驟然變得低迷和緊繃。

「該死的田富娣!」老夫人沉著臉低喝,厭惡之情立現。

「老祖宗,您息怒。」何嬤嬤跟沐秀互投了一個心知肚明的眼神後,一同規勸著老夫人。

「罷了,何珠,你先送這小丫頭回船塢,源兒身邊不能沒有人,船塢那些粗婆子不懂怎麼照顧源兒的;沐秀,你去院門口打發田富娣走。」

「是。」

拜別老夫人,沐蕭竹來不及跟神色凝重的姑姑道別,便被何嬤嬤帶向通往側門的迴廊。

「小竹,不用再拘禮了。」何嬤嬤一邊走,一邊與她談笑。

聞言,憋著一口氣的沐蕭竹這才緩緩透過氣來。

「謝謝嬤嬤。」

「別這麼客氣。」何嬤嬤爽朗地道:「我是老祖宗的陪嫁丫鬟,你姑姑是大少爺母親的陪嫁丫鬟,我倆共事多年,情同姊妹,她的侄女便是我的侄女,以後有什麼難處呀,可別跟我客氣。」

聽著何嬤嬤熱情的話語,沐蕭竹覺得心底暖暖的,失怙失恃的她自京城來到千里之外的泉州,常感到孤獨感,有人這般關心她、跟她說說話,她甚是感謝。

兩人一前一後剛出側門,就聽偏南的方向傳來女人高聲的喝斥。

「沐秀你這臭婊子,皮又癢了是嗎?我你也敢攔!」

「三姨娘……」沐秀的嗓音似有若無,聽不真切。

「我跟你沒什麼好說的,我要見老祖宗。老爺走了,連你們這幫臭奴才都敢欺負我!」

秋日的院落空寂,女人高昂的聲音充斥在院落的裡裡外外,估計府外的路人都能聽見如此駭人的叫罵。

「我姑姑她不會有事吧?」沐蕭竹停住腳步,轉回身來,深秋的陽光曬在她憂心忡忡的小臉上。

「有老祖宗給你姑姑撐腰,三姨娘不敢怎樣的。在這個府裡,老祖宗來自名門望族,而過世的夫人來自官宦之家,連二姨娘都是書香門第,只有這個田富娣出身低賤。」何嬤嬤毫不掩飾自己的嫌惡,「小竹你記住,以後見到三姨娘和她那個不成器的兒子林星河,你一定要躲得遠遠的,只有這樣,你姑姑才不會生氣。」

「生氣?為什麼要生氣?」沐蕭竹一臉天真地追問。

「以後你自會知道的。」何嬤嬤沒多說,牽著她出了林府。

返回船塢,沐蕭竹反覆琢磨何嬤嬤的話,越發迷惑了。

獨自坐在書案前的沐蕭竹擦拭著林星源的一方古硯,她看看案上的文房四寶,閉上眼,胸中默想著山水畫的技法。

當何嬤嬤出聲時,她才猛地回過神來。

「小竹,大少爺命人傳口信回來,今夜會與於大人商談出鹽一事,今日便不回宅子安歇了,特別囑咐你留在宅子裡,等明日他回來再帶著你一起去船塢。」何嬤嬤特地來大少爺在林府的院落,告訴沐蕭竹這個消息。

聽著何嬤嬤的交代,回過神來的沐蕭竹連忙放下布,邊給何嬤嬤道謝邊手腳利落地為她奉上一杯熱茶。

何嬤嬤接過茶,神情親熱地道:「你還是第一次在祖宅裡過夜吧?」

「是呀。本來杏春院有各位姊姊打理,並不需要我跟來伺候,但大少爺命奴婢在宅子的書樓裡查看一些造船圖,看能不能找出一些急需的圖紙。」

在所有丫鬟中,唯有她能擔當此任。目前船塢急需修補「雲龍號」,這艘老船已在海上航行了十年,都已破破爛爛的了,如今正躺著船塢裡等工匠起死回生。可是再厲害的工匠也不會在沒有全船圖紙的情況下貿然動手,而找圖紙的任務自然就落在她的身上。

「真是個聰明孩子。」何嬤嬤揉了揉她的頭,自言自語的道:「老祖宗真有眼光啊。」

「何嬤嬤你說什麼?」沐蕭竹一臉迷惑。

「沒事沒事,哈哈,你對宅子還不熟吧!你姑姑每天都忙得不可開交,想是不能好好的關照你。不如這樣吧,紅杏……紅杏!」何嬤嬤踱到門邊,喚著杏春院的主事丫鬟。

「何嬤嬤,叫我做什麼?」豐腴的紅杏從側房裡掀簾而出。

「我今天就把小竹托給你了,吃喝沐浴你都帶著她。宅子太大,別丟了啊。」

「何嬤嬤,瞧你說的,我哪敢虧待了會畫畫的小仙姑。」

何嬤嬤與紅杏笑鬧一陣後便回去了。

有了何嬤嬤的關照,原本對沐蕭竹冷冷淡淡的紅杏轉變了態度,親自帶她去下人房裡用晚膳。

吃過晚膳後,天色早已黑沈,時間已過戌時頭刻,月上柳梢頭,她們結伴著,一前一後在點著羊皮風燈的迴廊裡往回走。

跟在紅杏後面,沐蕭竹舉目望向兩側,在月光和四周燈光的映照下,迴廊外的奇花異草、直衝雲霄的巨樹,還有佈置精巧的怪石構成別具一格的風景。

她要把此情此景記在心裡,來日畫於紙上,暗自打算如何給這幅畫構圖。

「別再往前。」忽地,走在前面的紅杏擋住她的去路,眼神戒備地望向前方的某處。

「嗯?」尋著紅杏的目光看過去,眼力還不錯的沐蕭竹立即看見不遠處,一個紫袍男子抱著廊柱昏睡。

初冬的涼風穿廊而過,一股掩不住的酒臭氣撲鼻而來。

「真是晦氣,竟讓我看見!」紅杏冷冷地哼道:「退回去,我們繞著硯池回杏春院。」

前方那個醉得不省人事的男子猶如洪水猛獸,令杏春院的大丫鬟退避三舍。

「他好像受傷了。」沐蕭竹說道。

遠遠看去,那男子額角滴血,血雖已乾涸在臉上,但看起來還是頗為嚇人的。

「不關我們的事。」紅杏抓起她的手,轉身往回走,腳程比來時快了許多。

「我們是不是喚人……」

「你只是個奉茶丫鬟,這麼多事做什麼?你知道他是誰嗎?」逃離迴廊不久,紅杏回身,語帶嘲諷地問。

「我……」她一直都是船塢的丫鬟,就算回府也不會到外頭走動,只見過大少爺和老祖宗,其他的便只剩聞其聲未見其人的三姨娘。

「他是二少爺。」

「二少爺」一個主子躺在冷風陣陣的迴廊裡無人聞問?沐蕭竹吃了一驚。

「還囉唆什麼,快點走。」

沐蕭竹高瘦弱的身子被粗蠻的紅杏推著走,她頻頻回首,睇向越來越遠的迴廊,心中困惑不已。

那個人就是何嬤嬤讓她躲開的人,田富娣所出?

仔細想想,方才用膳的奴僕不下五十人,在深夜裡因為有廊燈,迴廊是必經之路,不從這條路返回主子們的院落,便要像她們一樣摸黑繞道。這樣算來,看見他醉臥迴廊的人應該不在少數,卻沒有人幫二少爺一把,竟讓他在初冬的夜風裡自生自滅。

她心生疑問,同樣是主子,為何二少爺跟大少爺的境遇判若雲泥?

「真是讓人心煩。」同行的紅杏臉色一直不好地叨念,「林家的夫人們個個都是名門之後,只有那個田富娣,是個武師的女兒,還曾經流落煙花,都說龍生龍,鳳生鳳,田富娣哪能生出什麼好東西。」

一個下人敢對主子如此厭惡,讓沐蕭竹心驚。「可我在京裡的時候,也有聽過王公貴族娶煙花女子為妾啊。」

「那是你不知道,老祖宗當年說什麼也不肯讓田富娣進門,結果老爺在田富娣的挑唆下,居然放話若老祖宗不點頭,便帶著田富娣遠走他鄉。他們一起把老祖宗往死裡逼,老祖宗氣得都病倒了,但老爺仍是連一句軟話都沒有,聽說也都是田富娣攔著不讓老爺去。那二少爺自小就像他娘,性子壞又不務正業,貪得無厭,跟那個田富娣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雖是林家子孫,老祖宗根本不喜歡他。」自然下面的奴僕也不拿他當主子對待。

原來其中因由如此複雜……

正當沐蕭竹還想再問問林星河到底做過什麼樣的壞事,以便往後多加提防時,紅杏卻顯然沒了興趣,急匆匆往杏春院趕路,知情識趣的沐蕭竹便沒有再問。

將她帶回杏春院後,紅杏就與其他丫鬟一道忙裡忙外的,烹茶、熏香、點燃火盆。縱然大少爺已傳話今夜不會歸來,但她們還是想著也許大少爺能早點結束公事從鹽場返回,無不仔細和忠心地做準備。

可身在杏春院裡幫著忙的沐蕭竹心緒很是不寧,總想起那張沾血的臉。

那樣冷的夜風,單薄的紫袍和猶如孤鳥的境遇讓她無法安心。

好幾年前的深冬,與父親共事的吳叔便是因酒醉後倒臥街旁,被活活凍死。

若她沒有看到他,便不會成為她的內疚,但她看見了,沒有做該做的事,她怎麼都不會心安。

也許二少爺心黑如墨,可她不能如此。

沐蕭竹蹙了蹙眉,打定了主意。

「紅杏姊姊,我忽然想起還有一張圖紙沒找到,要再去趟書樓,你們不用給我等門了,請各位姊姊早點歇息,我找到圖紙,會到姑姑那裡,明日辰時再回來這裡等大少爺。」

「你認得去書樓的路嗎?粉杏,你陪……」紅杏吩咐道。

「白日裡我已經去過一回,路已記住了。」沐蕭竹婉拒。

「那好,你去吧,粉杏,送她出去,順便關上院門。」紅杏揚聲交代。

出了杏春院,沐蕭竹的身影消失在冬夜裡。

好烈的酒。林星河深吸一口氣,努力穩住身形,盡量不讓自己挺拔的身形靠在酒樓雅間的牆上。

他站在窗前,想讓腦袋清醒些,但自窗口吹來的冷風卻驅逐不散他體內燥熱的酒氣。

這酒果然烈。

「二少爺,讓小的送你回府裡吧。」十五歲上下的秋茗見主子身形有些搖晃,忙扶住他。

「林二爺這次可幫了我大忙啊!要是沒有你,我這銀鋪怕是要易主了,你可別走,咱們一起喝個痛快。我一定要好好謝、謝謝你。」

雅捨裡佈置雍容雅致,七八個醉漢散落在八仙桌邊,個個喝得紅光滿面、醉眼迷離。年紀三十上下的何老闆醉意朦朧間,察覺到他今日的貴客兼恩人就要離開,馬上高聲招呼著,撲向窗邊那團影子。

「林二爺!你可不、不能開溜呀,今日說好不醉不歸。對吧,兄弟們?哈哈哈哈!」他嘴裡喊著林二爺,手卻死死揪住秋茗的袖子。

「林二爺,快來快來,與我乾了這一杯。」

「二爺,唯有飲者留其名,喝酒的事比天大,別走!」醉得不知今夕何夕的陪客們還不忘掉掉書袋子。

「秋茗,你留下代替我陪他們喝,他們已經醉得牛馬不分,不用擔心被識破,我必須先回府了。」林星河強壓住酒意,低聲在秋茗的耳邊吩咐。

秋茗瞧了瞧主子,再看了看他的袖袋,裡頭正裝著三萬兩銀票,實在不適合在這裡久留。

這三萬兩銀票是何大爺連本帶利還上的款項,若是丟了或趁亂被人拿走,那可就麻煩了。

秋茗再次確認主子神智還算清楚後,才擋在何老闆跟前,適時為主子擠開一條通往門外的道路。

「何老闆,來來來,請到這裡來,我與你共飲此杯。」秋茗雖比林星河稍矮一些,但學起主子來有模有樣。

「好好好,咱們喝,快,給我們端酒過來。」喝得醉眼迷離的人們,早把秋茗當成了林星河。

林星河退離雅捨之後,馬不停蹄地趕回林府。怕惹人注意,他從後門溜進府裡,天色暗了下來,濃重的醉意在此時重重襲來,讓他的腦袋逐漸昏沉,行動也變得遲緩。

在昏暗不明的光線下,他一腳踏空,身體栽倒在迴廊的柱邊,感覺溫熱的濕意從額頭流了下來。

他竟然不覺得痛。

倒在陰冷的地面,林星河再不能動彈。他強大的意志力迷茫起來,身體軟得跟棉花一般不聽使喚,他用足吃奶的力氣試圖讓自己站起來,卻仍徒勞無功,腦袋被酒力佔據。

夜越來越深,風越來越寒,令僅著單袍的他瑟瑟發抖。

「勞煩田哥了。」不知道過了多久,渾身透著寒氣的他聽到一個率真的女聲從他頭頂飄落。

口音聽起來像是北方的女子,這乾爽直率的聲音像把刷子,掃去林星河腦中層層迷濛。

「丫頭,這個是二少爺呀。」粗嘎的男嗓聽起來又是遲疑又是害怕。

這個聲音聽起來有點耳熟。身體依然無力的林星河轉動心思,思緒恢復些許清醒,思及這是林府裡某個馬伕。

「我知道的,田哥,這裡有些錢,拿去打酒喝。」

「唉!」馬伕接過錢,歎了口氣,慢慢矮下身來,扯起林星河無力的臂膀擱在自己肩上,另外一粗壯的臂攙起他細窄的腰,猛地將頎長的身體帶離地面。

「田哥,輕一點。」沐蕭竹心驚馬伕的粗魯。

被馬伕猛然一晃,磕傷額角的林星河又是一陣暈眩。

不知道過了多久,突然一股強大的噁心感直衝喉頭,還來不及坐起身,他閉眼吐出了穢物。

「好了好了,吐出來就好了。」

相當不適的林星河聽到那道率真女聲輕輕地哄著他,接著一隻溫暖的小手上下摩挲著他的背脊。

好舒服!那溫柔的撫摸力道令他差點哼出聲來。

「要不要再吐一點?」女聲鎮定從容的問,並沒有被他的醜態嚇走。

迷濛中,林星河轉念一想,這府裡的丫鬟個個都視他如蛇蠍,若是有誰大獻慇勤,其中必有問題。

「走開……」雖然醉著,但他仍口齒不清地低喝。

「二少爺,幫幫忙,別再亂動。你方才吐到自己身上了,我幫你退掉衣衫好不好?」那人依然很有耐心。

他想揮開她,卻雙手虛軟使不上力,只能任由她動作。

「好了,袍子給你退下來了。我現在就去點火盆,屋裡會暖和一些,二少爺稍待。」那純淨的聲音始終那麼鎮定,告訴他她的每一個動作。

這個小小的舉動,軟化了林星河的抵抗,隔了一會,他感覺到暖烘烘的熱氣。

「是不是暖一點了?二少爺,現在我要拿巾子給你擦臉,你不要見怪。」

話音一落,帶著濕暖的巾子如團雲朵覆蓋下來,清潤的水氣擠入他的鼻息裡,讓他的神思頓時有了一分清晰。

「好了,臉擦好了,現在給二少爺擦擦手。」

話音一落,他的手也接著受到清理照顧。

「二少爺,手奴婢已經給你擦好,現在你要好好聽我說,奴婢發現你的時候,你磕傷了額角,現在血已經止住了,但是需要包紮一下,我這裡有一點傷藥,船塢裡的工匠們誰要是被割到手或是破了皮都用它,奴婢想,這個對二少爺的傷也許會有益處。」

這小丫鬟是個傻子嗎?明知道他可能醉得什麼都聽不見,還囉哩囉唆的說這麼多,若不是手腳無力,他真想跳起來罵她一句。

一陣刺痛從額角襲來,他暗暗倒吸口氣,接著感受到疼痛之後的清涼感。

「二少爺,你好好睡吧,屋裡不會太冷,奴婢退下了。」

屋中暗了,腳步聲漸遠,霎時之間,林星河的飄絮院又恢復沒有絲毫響動,沉靜如空城的樣子。

失去那道率真的女音,心中強大的空虛感把他的意識從酒力中拔出。

在黑暗裡,他睜開了眼睛。

梆梆梆梆!打更聲幽幽傳來,天已四更。

沐蕭竹出了林星河的寢房後,站在飄絮院中央,無聲地看了看自己的布履,再看看掛著菜絲的裙角,嘴角不自覺地抽了抽。

她一身酸味,不管是回到姑姑那裡還是杏春院都太可疑,若是被人細問起來,她根本無法安全過關。

她思索著,眼睛四處看,想著在杏春院裡有一個給主子用的小灶房,這裡應該也有吧?看到了!就在東廂的後面。

沐蕭竹加快速度跑進小灶房,退掉布履及身上的裙子,藉著屋角水缸裡的水洗淨污物。清理好青色布裙的裙角後趕忙穿上。而布履太濕,就只好引燃一團火,把小小鞋子放在灶邊烘乾。

火光搖曳,映紅她潔淨的臉龐。

這時一道無聲的黑影如鬼魅般踏進小灶房。

沐蕭竹烘得有些發紅的小臉抬起來,看見來人後為之一楞。

這麼快就酒醒了?

「你是誰?」林星河陰沉地問著,目光迅速掃過她濕透的裙擺和灶上的布履。來到此處之前,他服下了秋茗備在屋中的解酒丸子,神智總算完全恢復。

她很快定下神來,看了眼自己的鞋後,微微福了福身道:「回二少爺的話,奴婢沐蕭竹。」

「我沒見過你。」他冷意十足的挑眉,微微內陷的眼窩閃著一抹凶光。

「奴婢是船塢的奉茶丫鬟,今日隨大少爺到杏春院伺候。」

「林家是要垮了嗎?連船塢裡沒教養的粗使丫鬟也到宅子裡鬧?」他話中儘是譏誚之意。

垂眼望著地面的沐蕭竹緩緩抬眼,若有所思的看道:「二少爺酒還未醒,請回屋休息,不要徒增煩惱。」

被她慧黠的揶揄,氣焰囂張的林星河頓時楞住。

在始終平靜如常的她面前,他忽地覺得自己像個無理取鬧的孩童。

小灶房外不再是無邊的黑夜,幽亮的曙光已透過木窗照進來,灶中的火苗暖熱跳躍,他在一冷一暖的光線裡看清她的長相。

一名十五,六歲上下的瘦弱姑娘,有著一張清秀的臉,這張臉頰沒有一丁點女子該有的圓潤,但有失柔美的面上卻有著一雙溫和靈氣的水眸,閃亮中儘是溫和與慧黠,往下看是微挺的俏鼻,嫣紅的唇邊有兩道看起來很頑皮的笑紋,想來她常常帶笑。

笑?他要讓她笑不出來。

林星河佈滿繭的大掌大力鉗住沐蕭竹不算小巧的下巴,沒有絲毫客氣。

她瞠大眼,倒抽一口冷氣,陡地被拉到離他很近很近的地方,他帶著酒氣的鼻息落在她的臉上。

「是你把我弄回來的?」看她失去鎮定,他惡劣地笑了。

「回二少爺的話,是。」

「是你給我換的袍子?」

「是奴婢做的。」沐蕭竹開始發抖。他的眼神看起來好凶,彷彿要將她撕成碎片似的。

「這也是你幹的?」他又指了指自己被布繞上的額頭。

「回二少爺的話,是的。」

「誰讓你幹的?」

「我,沒有人吩咐奴婢。」

陰鷙的眸光筆直看入她的眸底,那裡除了慌張別無其他東西。

「哼!」他一把推開她。

「奴婢告退。」重獲自由,她拿起灶上的鞋,赤著足,一步一步往門邊退。

她狼狽的樣子令他意識到剛才嘔吐時,並非只吐在自己身上,甚至他還憶起,是她出錢讓馬伕把他扛回了飄絮院。

一雙蓮足剛要邁過房門,低沉的男聲又叫住了她。

「你圖什麼?」搭救他總有個理由吧?

細瘦高挑的身形頓時定住,許久無聲。

正當林星河以為她不會回答時,就聽見她說:「圖?二少爺是說清明上河圖?還是說韓熙載夜宴圖?抑或是八駿圖?這些圖奴婢可都沒有。」她圖什麼?她賠上了自己大半的月錢,不就是出於一片善心嗎?

放下調侃的話,沐蕭竹逃命似的衝出飄絮院,就怕二少爺追過來找她算帳。看著晨光中飄遠的那道身影,林星河面上表情很是奇怪,有怒、有驚、還有些興趣。

「跑?你能跑到哪裡去呢?」

她是新來的丫鬟,再過不久,她就會像府中其他丫鬟一樣,在祖母的影響下對他唾棄不已,再過些時日,恐怕她就會到處說他酒醉後的醜態,跟那些奴僕們用今日之事大作文章,且會在暗地裡罵他是婊子的兒子,是個酒色之徒。一定會的。

好!他就坐等今日的事被她宣揚出去,到時候,他會親自找到這個小丫鬟,讓她嘗嘗碎嘴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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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一雙眼緊盯著帳冊,林星河把這個月到期的借款逐一用硃筆勾畫出來。正月已過,天漸漸暖和起來,除了需要銀兩的商賈會增多之外,有些等著春播的農戶也需要大筆借款。

自爹在他十六歲時過世後,他便靠爹私下留給他的一筆錢放貸盈利,區區三百兩銀子在他手裡已經變成了數個三百兩。他並非什麼不成材的敗家子,也非酒色之徒,整個泉州的錢莊、商賈間,他以眼光獨到、手腕強硬、帳目清楚而著稱,財富也隨之而來。

不過這一切他都是瞞著祖母及兄長進行,甚至也瞞了自己的母親。

「二少爺,用茶。」少年老成的秋茗為他端來熱茶。

偌大的飄絮院裡,下人只有秋茗一個。其他丫鬟婆子都被林星河逐了出去。那些祖母與母親同時安插的眼線,能少就少些。

「秋茗,還是沒有那夜的傳聞嗎?」硃筆頓了頓,他眉峰緊皺地問道。

「二少爺,那天除了有人說主子醉臥迴廊外,並沒有其他傳聞。」都已過了年關,主子為什麼還掛心著這件事?秋茗不解,可也不敢細問。

「那個叫沐蕭竹的下人還在船塢?」

「回二少爺的話,小的熟識的嬤嬤說,沐蕭竹在宅子裡名氣很響,老祖宗很是喜愛她,大少爺也常帶回宅子裡走動,她還常去書樓裡為大少爺找圖。」

聞言,林星河心底忽然很不是滋味。

她幹嘛不跟其他奴婢一樣到處說他閒話?她不是看見過他那日的醜態嗎?她不是可以到處指責他蠻橫無禮、恩將仇報嗎?她為什麼不說?這個該死的沐蕭竹!

她不按常理出牌,讓他氣憤不平!甚至心底還有一些內疚。如果她被他料中,他便完全不用為自己那夜惡劣的態度而內疚,甚至,他還會以報復的理由狠狠地教訓她。

該死,她到底是怎麼回事?

心潮起伏間,一陣濃重的香味飄至……

是娘來了。

「河兒!」田富娣人已在門外。

林星河迅速給秋茗使了一個眼色,秋茗心領神會,不著痕跡地把桌上的帳本塞在托盤底下。

「三姨娘午安,小的這就去給你倒茶。」

「去吧、去吧。」田富娣懶洋洋地來到兒子身畔。

「娘。」

「河兒,怎麼辦,聽說那個兔崽子要納妾了!」她口中的兔崽子便是大少爺林星源。

「那不是早晚的事嗎?」林星河淡淡地道。

「聽說老不死的想讓那個兔崽子多給林家添丁,這樣一來,我們能分到的家產就更少了,真教人生氣,這是想把我們娘兒倆往死路上逼啊。」

「意料之中的事。」他早就有被踢出林家的覺悟。林氏家業如此之大,大哥幾乎全掌握在手裡,僅是把收取田租的事丟給他。這個可有可無的差事,充分的表明他的多餘。

「河兒,我們的命怎麼這麼苦,每個月的月銀都會被故意扣發,這教人怎麼過呀!我去找老不死的理論,沐秀還不讓我進憑雪院,嗚嗚嗚,你那個死鬼老爹就這麼丟下我們走了,嗚嗚嗚。」

「娘,這是一百兩銀票,拿去用吧。」娘一哭鬧,他的心就格外煩亂。

「臭小子,一百兩怎麼夠?你舅舅想去捐個六品官職,再過幾天,道台大人的六姨娘要擺酒宴,我連一身像樣的衣裳……」

「這裡有一千兩銀票,娘拿去用吧。」

爹總是對娘有求必應,以至於養成了娘揮金如土的習性,就算給她一千兩,她也能在最短的時間內全部花掉,有時銀兩不夠,她還會艇而走險借下高利。

「唉,河兒,還是你對娘最好。不多說了,我今天約了幾個姐妹打馬吊,先去換衣裳,她們還等著我呢。」田富娣拿著銀票匆匆離開,從不曾過問兒子錢是從何而來。

諷笑著看娘離開,林星河舉目遙望空蕩蕩的飄絮院,想也沒想的,起身就往書樓而去。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到書樓來,他真的不知道。

也許他根本碰不見那小妮子,也許坐等一天最終白等,可他還是來了、等了。

坐在書樓裡的陰暗處,他隨手翻動著書本,雙耳卻好似留在門邊,聆聽著是否有人出入。

「蕭竹!」

「姑姑……不,沐總管。」見到姑姑,沐蕭竹迎了上去。

身著水綠色小衫,腰束桃紅腰帶的她被匆匆趕來的沐秀截住去路。此際正是春末,院中的春花吐蕊,暗香浮動。在群芳之間,沐蕭竹的爽淨之韻猶如另一叢動人的花朵。

如今的她比初來時更為穩重了。

「你是要去書樓?」沐秀正色的問。

「對,大少爺讓我去書樓找一些舊船的圖。」

「最近……你有在書樓見到其他人嗎?」

「其他人?從來沒有過。」隔三差五她都會光臨書樓,要說碰到什麼人,還真沒有。

「那就好。你快去吧,沒有別的事了。」沐秀面露擔憂。最近她聽說林星河也常去書樓晃悠,她真怕侄女碰到那個不務正業的傢伙。

「沐總管,出什麼事了嗎?」沐蕭竹察覺出異樣。

「沒事,就問問,快去吧。」

「嗯。」

告別了姑姑,她直奔書樓。今日她是要找一艘五十年前的舊船圖紙。某個客商指定要按那條船的樣子再造一艘新船。

她來到書樓的最高一層,找到最古的架子邊,努力在灰塵與蛛網之間查找一卷名叫「鳳樂號」的商船圖紙。

「原來是在最上面。」終於看到一個喜字的圖卷,可那個圖卷正擱在高高的架子上,她四處找沒找到椅子,只能踮起腳尖、伸長手指,費力去抽取那個畫卷。沒想到畫卷剛往外移出半分,壓在畫捲上的成堆書籍就轟然落下。

「啊!」這下完蛋了,一定會被砸得滿頭包。沐蕭竹連忙抱頭自我保護。

書本掉落聲四起,她卻沒有被砸到。

耶?這麼好運?沐蕭竹連忙抬頭,只見一片華貴的紫色映入眼簾。

有人?她忙轉視線,一下子對上了久違的陰狠雙眼。

「二、二少爺?」

他不知道從哪裡竄出來,擋在了她的上頭,佈滿灰塵的書籍全部砸到他身上。他護住了她,卻依然是不客氣的瞪視。

「二少爺,奴婢該死,害你被砸到,你有沒有事?」

「是我自己想被砸到,跟你有什麼關係?」林星河嘴硬地吼她。

他也不知道為何,一見她火氣就空前高漲。

被吼的沐蕭竹退後兩步,一點也不給面子地四下張望,尋找退路。

「這是下人該有的態度嗎?」她竟然在找逃跑的路!他的火氣更盛。

「回二少爺,奴婢……」

「為什麼不變成她們那樣?」

「呃?什麼那樣?」沐蕭竹一頭霧水。窗紙透出的純淨光線,給她懵懂的小臉增添許多純淨的美。

這看來有些傻氣的表情令他有些頭暈目眩,雖然沒忽略心底異樣的感覺,但他的話卻沒有絲毫客氣。

「哼!苞在林星源身邊果然會越來越蠢。」不是他有成見,大哥真的不是個聰明人。

「二少爺,奴婢不許你這樣說大少爺。」她清恬的臉上浮起激怒後的紅暈。大少爺縱使很鈍,她也得護住主子的名聲。

「放肆!我是主,你是僕,主子哪輪得到你教訓?」

沐蕭竹嘴一抿,轉身欲走,細腕卻被大力地握住,根本無法掙脫。

「為什麼不到處說我忘恩負義?為什麼不跟宅子裡的下人們說那夜我的醜態?為什麼不把我的凶狠加油添醋地說出去?」他很急,很想知道答案。

眼中有薄霧的沐蕭竹眨眨慧黠的眼,藉著窗紙上透出的光,看向這個莫名其妙的主子。

她不是很懂他的意思。難道一個小丫頭不嚼舌根是不對的嗎?況且那一夜他才剛酒醒,脾氣古怪些,凶凶下人也沒什麼奇怪的啊。

「我不愛說人閒話。那一晚你磕傷了頭,脾氣差一點也還好。」好吧,既然他都快怒髮衝冠了,她就勉強答一下吧。

她一臉寧定的樣子,猶如晴天之下的靜湖。

「混帳,你沒聽過府裡的流言嗎?我心黑如墨,我不務正業,我是不肖之徒,你不是該跟他們分享一下你的『戰果』嗎?」

「二少爺,你是心黑如墨嗎?你是不肖之徒嗎?」沐蕭竹反問。

這一問讓林星河錯愕不已。

「如果你都不能給我確切的答案,那我想,我應該用我自己的眼睛去看,用我的心去感受。自小,奴婢的爹爹就教奴婢要用自己的眼去看周圍的人和事,不能被其他人左右。」

鉗著她腕間的力道鬆了,沐蕭竹重獲自由。

「二少爺,奴婢該回去覆命了,告退。」她輕輕撿起地上的圖紙,弓身退步。一邊退,她一邊打量起這個怪怪的二少爺。

他皮膚黝黑,斜飛的眉濃黑有型,鼻子高挺如峰,臉龐輪廓修長,長相俊美,以畫師的角度來說,不知道要練習多少年才能畫出他完美的臉部線條。

在這俊得不能再俊的臉上有著一張薄薄的唇,而那雙眼因為微陷的角度顯得有些冷酷。

罩在紫衫下的頎長身體有著寬肩細腰,絲質的長袍下段包裹著一雙修長的腿。

她心裡暗想,他與溫潤如玉的大少爺一點都不像,整個人看起來有些單薄、有些狠厲,如同一把抵在致命之處的薄刃。

「我不會道歉。」驀地,她的耳邊響起這句話。

帶著疑問的秀眸從地面移回林星河的臉上。

「但欠你的人情我會還,加倍還。」既然錯怪了好人,他絕不賴帳,她不帶成見地看他,那他也會以心相報。

丟下這句話,林星河率先邁步,與沐蕭竹錯身而過,飄然而去。

「原來二少爺是性情中人啊……」跟傳聞中的完全是兩個人。沐蕭竹獨自站在書樓裡,皺眉輕歎。

築在泉州銀城外海灘邊的林氏船塢,除了有三、四個擱置船隻的圍塘外,還有七,八間工棚倉房和四、五棟房舍,平日裡熱鬧非凡,鋸木聲、敲打聲還有海潮之聲,但在初夏的某一天,工棚裡勞作之聲都停了下來。

船塢外的大海已失去蔚藍,天空佈滿烏雲,海浪狂烈地拍擊著岸邊用巨石築起的圍塘。

海上的風勢正在不停的加大,船塢主事站在圍塘處,面色沉重地看了看天。

「要起颶風了,真的要起颶風了!」他焦急地說道:「大少爺呢?還沒有回來嗎?」

圍在他身邊的工匠們面面相覷。

「主事,老祖宗今早派沐總管將大少爺接回祖宅了。」與丫鬟們一起站在外圍的沐蕭竹如實說道。

「偏是這個時候。」主事有些焦急地道:「馮四,你趕著馬車去宅子裡,跟大少爺說天要變了,今夜恐怕會有疾風暴雨,請大少爺拿主意。」若是雨大風大,船塢怕是保不住啊。

「我這就去。」馮四急急忙忙駕車離開。

在船塢效力多年的老工匠們面有憂色,女人們更是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好了,大伙別閒著,老師傅們,你們去倉房裡領油布,把船塢還未下水的船都包起來,未上桐油的甲板可別泡了水。工頭,你帶著其他人把木料鐵器仔細搬進倉房裡,女人們,你們也來幫忙。」

船塢的人一下子散開,前往各自的崗位。

雨滴從密不透光的天空掉落下來,先是如針般的小雨,接著風勢變得更大,雨也轉為滂沱大雨。

沐蕭竹在強風中艱難地奔回工房裡,找來大片油紙裹起船塢中的重要圖紙。這些圖紙丟了可就麻煩了。

「快來人啊,窗戶被吹破了。」隔壁房突然傳來燒飯婆子的驚慌叫聲。

沐蕭竹把紮成一束的圖紙用布條綁在背上之後奮力衝向隔壁,幫助燒飯老婆子用一塊破舊的布把窗戶重新遮上。

「快來人啊,倉房進水了。」雨聲風聲裡又出現了險情。

沐蕭竹再度冒著大雨,勇氣十足地衝出房間,迎面掃來的風吹得人站不住腳,瘦弱的她在疾風中朝前走三步後退兩步,要不是她沿途拉住屋邊的柱子,怕是整個人都會被吹上天去。

好不容易來到倉房裡,沐蕭竹已成了落湯雞,頭髮一直往下滴水。

倉房裡的情況並不比屋外好很多,屋頂上多出了一個大窟窿,大雨正從那個窟窿往屋裡灌。

「快把繩子、木材都放到架子上,老於,快,去房頂上把那個窟窿蓋住。」

「女人們,把水舀出去。」

倉房裡的水已沒過沐蕭竹的腳背,若再上漲一點,放在架上的纜繩、釘子都會被全數沖走。

「我回來了。」馮四抹掉臉上的水漬,苦著臉道:「老祖宗說船塢就交給主事了。」

「什麼?」主?uo蹲×恕I瀾還保奔抑髯釉謖囊;氖笨潭閽謖永銼芟眨淥嘶嵩趺聰耄恐髯硬輝塚誦謀囟?IⅠ?

「老祖宗還說,現在風雨太大,大少爺不方便出門。」

六十開外的主事臉色鐵青,頭痛不已,也明白自己別無選擇。「主子都不心痛自個兒的船塢,我們拼什麼命。」脾氣不好的工匠扔下手裡的工具,轉身便走。

「大家快找地方避風吧,一會兒風來了,人和船都得吹上天。」

「我呸。」

「大伙別走,看在我的面上……」主事欲留眾人。

「這麼大的風,想走到哪裡去?」

焦頭爛額之時,身著深紫綢袍,肩披猩紅大氅的林星河突然出現在倉房內。

「二、二少爺!」慌了神的主事認出他來。

「主事,當年我爹在的時候會怎麼做,難道你忘了?」打小他就跟在爹爹的身邊,當時的他最喜歡來船塢玩,這裡的海船、沙船、漁船是他兒時嬉戲的地方,遇上颶風也是常有的事。

「啊……對,對,我想起來了。你、你、你還有你,快去扛木板來,找出庫裡所有木板,把倉房和屋舍的門口和窗子全部釘死,快點。」主事點中幾位健壯的漢子下達命令。

「還有屋基呢?你也忘了?是不是該用鐵栓加固?」凌厲的林星河一絲不苟地指點著主事,頓時,船塢的氣氛變了,潰散的人心聚到了一起,為了自救和救船塢努力著。

感受到變化,奮力用布吸著水的沐蕭竹不自覺地看向林星河的方向,恰巧對上了他的雙眼。

他一直在盯著她看嗎?她心裡有了疑問。

「你,過來。」他發話了。

沐蕭竹沒有遲疑,老老實實地來到他身邊。

林星河不由分說,拉起她的玉腕,闊步出了倉房。「二少爺,你……」

話未說完,屬於他的體溫結結實實地替她擋住屋外狂猛的風雨,他已解下猩紅的大氅披在她細窄的肩頭。

「跟我來。」為她蓋上兜帽,他嚴肅地拉著她往北邊跑去。

逆著風,他握住她玉腕的手收得格外的緊,彷彿怕她會被風吹走了一般。沒過一會,雨霧裡出現一塊巨石,繞過巨石之後,抬眼一望,一個小小的洞口出現在眼前。

「秋茗,掌燈。這裡是我爹生前留下的避風洞,快進去吧,會很安全。」林星河把她領到洞口處,自己卻退出了山洞。

「二少爺!」玉腕被鬆開,沐蕭竹激動地攀住他的袖子,「你不一起進去嗎?風好大。」她擔憂的問。

大風大雨在前,她毫不避諱地與他四目相對,眼底有藏不住的波瀾。在危險之時,老祖宗不讓大少爺犯險她能理解,而眼前這個男人卻如救星一般出現,他的英雄氣概讓她為之動容。

那一抹貴氣的紫色,他沾上雨水的眉頭讓她有些失魂。

「秋茗會留在這裡陪你。蠢笨的主事亂了陣腳,我必須馬上回去,快放手,難道你想看著其他人被主事害死嗎?」他說得很平淡。

沐蕭竹在他凌厲的目光下鬆了手,可憐巴巴的眼神好似只被主人遺棄的小狽。林星河趕忙將眼神從她臉上移開,那目光差點讓他邁不開腿。

想到船塢,沐蕭竹再也無話可說,只能看著林星河的身影被風雨吞沒。

她拉緊大氅,跟著比她高半個頭的秋茗往山洞深處走,越往裡走,洞外的風雨聲便越來越小,這下不管風雨有多大,他們都安全無虞了。

走了沒一會兒的功夫,他們來到洞中一處燒著篝火的地方。

「怎麼會有篝火?」

「二少爺昨日見天色不對,今日午時一過便來這裡準備了,邊角上是飲水,渴了你就自取……你、你盯著我幹嘛?」

沐蕭竹目不轉睛地盯著秋茗。他大概與自己同齡,個子稍高她一些,面相忠厚中帶點稚氣,一個深紅色的印記從他左側的額角一直延展到他的左眼角處,其形似一片桃花。

「你看什麼!」

「難怪你看起來這麼面熟。有一次市集下雨,是你把油紙傘遞給我就跑了,還有一次,我在筆店裡買畫筆,差了一文錢,是你替我付上的,再有一次,我掉了簪子,是你替我撿到的!哎呀,怎麼會這麼巧。」她從不認識秋茗,他為什麼要幫她呢?沐蕭竹疑竇叢生。

秋茗撇嘴,不以為然地偏頭。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沐蕭竹很自然地坐到了火堆旁,烤起濕透的鞋子,目光裡精光一閃。

「秋茗,你承認吧,你一直偷偷的有意於我,所以才會……」

噗!正在喝水的秋茗噴出一道水霧。

「飯可以亂吃,話可不能亂說,誰會中意你?長得幹幹癟癟的,多難看,我的媳婦兒必須有大胸脯。」他在胸前畫了一個豐滿的線條。

「你不喜歡我,幹嘛跟著我?」沐蕭竹笑出聲。逗他可真好玩啊。

「還不是主子有吩咐,最近你都沒發現嗎?我家主子都跟著你。瞧著下雨就叫我給你送傘,看著你掉了東西,就心急的叫我去撿,我們家二少爺為了顧你,生意都……」秋茗突地住了口,眼睛越瞪越大,好像察覺出有什麼地方不太對勁。

在沐蕭竹逐漸擴大的笑容裡,他有種被設計的感覺。

「你居然誆我!」秋茗大叫起來,「宅子的下人都是壞人,你果然也一樣。」竟然套他的話,過分。

「好了,不逗你了,別生氣。」她豪氣地拍拍秋茗的肩,帶著一種北方女子的爽快。「算我不對。」

「哼,他們個個都說我家少爺黑心,說我們家少爺是不肖之徒,其實我們少爺好得很呢,當初因為這塊胎記,大夫人就說秋茗是惡鬼轉世,非要把我趕出宅子,多虧二少爺跟老爺要了我,要不秋茗就要餓死街頭了。我家二少爺是人中龍鳳,宅心仁厚、天縱英才,天分不知比大少爺高出多少倍,哼,你們這些婢女是瞎了眼,才會受老祖宗的指使詆毀我家主子。」秋茗一吐為快。

「誰教他長得不像好人。」那樣陰鬱的眼,凌厲的目光,不討喜的言詞,真的很難讓人看透他嘛。沐蕭竹頑皮地笑著。

「你說什麼?」秋茗被氣得不輕,滿面通紅地道:「我要是一個姑娘,我死也要做爺的女人。」

「哈哈哈,對不住,真的好好笑。」看秋茗那認真的神色,她笑得前仰後合。

「笑笑笑!哪有什麼好笑的,外面大風大雨,你還笑得出來。」

沐蕭竹肆無忌憚地咧大嘴,越笑越大聲。

不知道為何,待在這個山洞裡,披著他的紅大氅,她沒來由的心安、開心。

想著他一直在身邊默默地照顧她,她就更開心了。

紅紅的大氅有他的餘溫,令她有說不出來的溫暖。

「喂!你到底做了什麼,讓爺這樣對你?是不是你欠了爺的銀子沒還?」他們追債時,常會跟著欠債人的屁股後面,殺他個措手不及。

「秋茗小妞兒,你去問二少爺吧。」她靈巧的水眸閃呀閃,看得秋茗肚裡又是一把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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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有人被大風大雨嚇瘋了嗎?胡言亂語些什麼?」一道冷嗓插入兩人之間。

「二少爺。」秋茗和沐蕭竹連忙回頭。

林星河步到火堆旁,他身上華貴的紫袍此時正滴滴答答的淌著水。

秋茗連忙起身,到山洞石壁處取來疊好的白袍遞上。「爺,快換上吧。」

林星河接過來,又把手上的白袍遞給了沐蕭竹,冷言道:「換上吧。」

低頭看看濕冷的衣裳,她沒有推讓,大方收下。

「主事和大伙還好嗎?」臨去換衣前,沐蕭竹認真的問。

「都安排妥當了,等風停了,你會再見著他們的。」

「謝謝二少爺!」沐蕭竹笑了,笑得如秋雨中的桂花,既艷又潔淨。

面對謝意,林星河只是輕哼一聲。

看吧,就是這樣的態度,難怪會被人誤解。

她暗暗想著,身子躲進山洞的更深處,那裡沒有火光,能藉著黑暗換妥衣裳。

寬大的袍子,對她來說大了些,可是能換下濕冷的衣裳她已覺得開心。

重新回到火堆旁,秋茗已窩在一旁睡著了,而忙了一夜的男人則氣勢不減地坐在火堆邊看著她。

一道驚艷之色從林星河眼底流過。

望著沐蕭竹緩緩走來,平時梳著兩髻的頭髮披散著,半蓋住線條優美的小臉,雪白的袍子讓她的肌膚看起來更加白皙,他頓覺眼熱心跳,連忙別開目光。

「二少爺,讓奴婢給你把發散開吧,你的發都濕了。」她溫婉地跪在林星河身旁,輕聲說道。

他的耳朵是有記憶的,在他酒醉的那一夜,就是這道聲音令他減輕了痛苦。他本想推拒,可腦袋卻不由自主的點了點。

得到首肯,沐蕭竹移往他的背後,拔掉他發上的束帶,細緻地以手梳理他的長髮。

她近在身旁,讓他嗅到自她身上傳來的馨香,香氣環繞在他鼻端,久久不散,一股熱力直竄他的胯間。

「好了就離我遠一點。」他力持鎮定的說道,但他的腦子裡卻忍不住想著她半褪白袍,香肩半露的樣子。

「是,奴婢遵命。」剛才還好好的,為何口氣又變嚴厲了?沐蕭竹暗歎,她彎著身子退到了離林星河稍遠的地方。

只見那凌厲的目光遠遠地定在某一處,絕不與她的視線相碰。

他又在生她的氣了嗎?還是在想什麼不開心的事?她很沒轍,這樣有話不明說的主子讓她很頭痛啊。

「二少爺?」

「笨丫頭,我要是你,我會閉上嘴,早點睡。」

又是這種氣死人的口氣,哈,好有趣喲。被吼的沐蕭竹滿臉興味,眼神裡靈黠更濃。

「二少爺,奴婢有沒有告訴你,那一夜為了幫二少爺回到飄絮院,奴婢花了六枚銅錢請馬伕大哥把你扛回房裡呀?」

「沒有。」

「那能不能請爺現在把銀兩還給奴婢呢?」

林星河嘴上邪氣地一撇,自袖裡摸出一枚碎銀,丟到沐蕭竹的腳邊,「本少爺連本帶利的還給你。」

她小小的偏了偏螓首,假裝認真看了看地上半兩不到的碎銀子道:「二少爺,奴婢的錢也是很珍貴的,請二少爺一一還來,這個碎銀奴婢可不要。」

「蠢奴才,這半兩銀子能換不少個銅錢,你想要自己去帳房換出來便是。」他鄙夷的哼笑。

「奴婢就要爺現在還上六枚銅錢,要是還不上,奴婢就是你的債主了。」她乾乾淨淨的五官上染著促狹的笑。

她竟然有膽逗他?

林星河邪笑著側傾過去,逼近沐蕭竹的身畔,眼露妖異。

「二少爺還不上是嗎?那奴婢要收利息喲。」在論異的視線下,沐蕭竹很勇敢地說:「二少爺,其實奴婢也不貪心,只要你跟奴婢說說以前的船塢還有過世的老爺就可以了。」

方纔他在船塢裡好威風、好神氣,令人好感倍增,也讓人想一探過往。

「知道那些做什麼?」他神情驀地黯然。從沒有人問過他的事,一時被沐蕭竹問到,他有些吃驚又有些惆悵。

「二少爺,你一定對船塢很熟悉對不對?有些事連大少爺都不知道呢。今日要不是你出現,奴婢肯定就被吹到海的那一邊了。」

「蠢笨的丫頭,無關緊要的事想聽就告訴你吧。祖母不喜歡我,娘又忙著跟大娘、二娘爭來斗去,我和爹都不愛在宅子裡久留,爹就時常將我帶在身邊,我們最常來的就是船塢,白天到工匠那兒,查看他們造船的進度,夜裡,我跟爹就坐在圍塘邊上說故事,或是數著星星吃夜宵。」林星河在她純淨晶瑩的眸光裡打開了話匣子,這一開口,就怎麼也收不了口。

「爹最喜歡帶我登上還未下過水的新制海船上,讓我親自動手拉開布帆,好似我也在海上乘風破浪。爹還教我如何分辨沙船、河船、官船,講解它們之間有何不同,像今日這種大風,爹在世時也常有過,早就留下了幾處避護洞以備不時之需,其實除了這樣的山洞之外,爹還在船塢不遠處築了一些地窖,以防萬一,爹常說工匠們也有家人,一定不能讓他們……」

沐蕭竹雙手托腮,仔細聽著,不漏任何一個細節,聽到激動處,靈巧的眼波晶璧閃動,很是動人。

「利錢收夠了嗎?債主。」說完過去,林星河雙眸垂低,再次退回他的重重防備裡。

「夠了夠了,這麼多可夠抵好多天的利息了呢!本錢就等來日奴婢再向二少爺討。」那六枚銅錢只不過是她的托詞而已,要想讓刻意與人保持距離的二少爺坦露心聲,不用點小手段可不行。

「二少爺渴了嗎?奴婢替你倒水來。」她去石壁邊取水,回來時,只見盤坐在火邊的林星河翻弄著她放在地上的數張船圖。

她把水遞過去,但逕自看圖的他沒有接。

翻動手上未被雨水淋濕的船圖,林星河的眉頭越皺越緊。「爺怎麼了?這一張畫是奴婢畫的,難道有地方畫錯了嗎?」

「你畫的?」他抬頭看著垂下的秀臉。

「是,奴婢的爹爹是個畫師,生前在宮裡的畫院當職,奴婢的畫藝全部承自爹爹。」

他太驚訝,以至於無法收回自己灼熱的目光。

「你畫的圖比以前林家工匠畫的圖來得細緻許多,這裡做得很好,這根桅桿比其他的要更寬一些,你就特地著了朱色。我爹要是在世,一定會很高興,他常跟我說,畫師的圖都太粗陋了,常會讓木匠們摸不著頭腦,不知該多一寸還是該少一寸。」

被他稱讚,沐蕭竹秀臉浮起紅暈。

橙紅色的火光跳躍在兩人之間,一些比火還暖的情愫悄然暗生。

颶風一夜後,林家的船塢倒掉了一個工棚,丟失了兩三艘漁船,除此之外並無其他損失,船塢裡的人們個個都安然無恙。

那之後,本來在船塢伺候的沐蕭竹在老祖宗的安排下離開船塢,入大宅跟在沐秀身邊聽命。

秋初之際,天氣晴朗,四十開外的沐秀卻受了風寒臥病在床,沐蕭竹向何嫂嫂告了假,陪在姑姑的床前。

「傻丫頭,我不礙事,你這一告假,老祖宗命你跟著帳房李先生看帳的事該耽擱了。」沐秀有些緊張地拉著侄女的手。病中的她披頭散髮,沒了平日的氣勢,額間的細紋讓她看起來老了許多。

靈巧的沐蕭竹替她攏了攏發,「姑姑莫擔心,等你病好了我再去,姑姑想喝水嗎?手已經不那麼燙了,看來燒是退了。」

「蕭竹!」病中的沐秀眼眶有些濕。「我一生未婚配,膝下無子,你雖然是我的侄女,可我視若己出,姑姑希望你比我幸福,真想看著你好好出嫁,別像姑姑這樣一輩子是一個下人。」

「姑姑當年沒有心儀的男子嗎?」

「差一點,差一點姑姑就嫁給一個人。可是他……好了,不說這些了。蕭竹,去把衣箱打開。」沐秀掉了幾滴淚,但生性要強的她很快就控制住自己的情緒,指揮著沐蕭竹找開雕滿雲紋衣箱。

「霞帔、蓋頭、鳳冠。」沐蕭竹打開樟木衣箱,滿眼鮮紅映入了她的眼簾。

「再摸摸下面,有一個小匣子,把它拿過來。」

她找到匣子,慢慢捧到姑姑眼前。

「這是一對龍鳳鐲子,這是一套金絲步搖,這是一兩重的耳墜各一對,這是銀器,在那個箱子裡還有一對像牙如意,這是姑姑半生積蓄,等你出嫁的時候,姑姑就全送給你作嫁妝,雖然不是很多,至少不會讓你嫁得寒酸。」

「姑姑!」沐蕭竹激動得落下淚來,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姑姑一生為奴,眼前的這些金銀珠寶是她畢生努力得來的,她竟然全給了她。

她自小沒有娘親,是姑姑的庇護讓她重拾失去的母愛,也是姑姑的嚴厲教導,她才能在林家被主子賞識,是姑姑從苦難裡把她拉出來,是她的親人更是她的恩人。

「不哭,最近記得再努力一些,跟著李先生好好學看帳,別辜負了老祖宗的美意。」

老祖宗私底下已經決定把蕭竹定給大少爺做妾室,如今招她入宅子裡學帳就是為了以後做準備,雖然眾人皆知這不合規矩,但老祖宗堅持,其他人也不好再說什麼。

老祖宗的用意是等大少奶奶過門後,讓她幫著大少奶奶,讓她做大少爺得力的左右手,老祖宗還承諾會讓未來的大少奶奶明白蕭竹是貴妾,絕不會讓人欺負她。再者林家人丁單薄,老祖宗也冀望身形高挑的蕭竹能為林家多添些男丁。

思到此處,沐秀滿心歡喜。她的侄女雖是做妾,但終於不會像她一樣的終身為奴,能有個好歸宿,她也算圓了當年的美夢。

「姑姑,蕭竹沒有了娘,姑姑就是蕭竹的娘,蕭竹日後會像女兒一樣給姑姑養老、送終的。」此時的沐蕭竹還不知道,自己的終身大事已被人定了下來。

林家帳房的李先生閉著眼睛,搖著腦袋道:「小丫頭,學了這麼多天,今日考考你。到佃戶家收租,李家三畝,每畝佃租二十兩,稻米六十擔,王家一畝三分,每敏佃租十八兩,因為王家是山腰水田,稻米只收三十擔,勇石家的田在山腳下,共有六分地,每畝就收銀三十兩,稻米六十擔,你到這三家,共應收回多少佃租多少稻米?」

「這個……」沐蕭竹抱著算盤,一個頭兩個大。什麼稻米什麼山腳下,她真的不知道該如何分辨呀。

「丫頭,用算盤吧,你抱在懷裡的算盤是給你取暖用的嗎?」李先生打開眼睛很無奈的說。

「對對對!要用算盤算。」她驀地想起,妙指趕緊懸在算盤上面,然而等了一小會兒,那細長的指頭卻怎麼也下不了手。

「半月前教你的口訣又忘了?」

「那個……應該是一上四去五,一退……一退……」

李先生止不住地搖頭。半個月來,這小泵娘一點進展都沒有,真是教人哭笑不得呀,他如此盡力,十歲娃娃也該學會了吧,偏這小泵娘既無記帳的天資,又無半點功底,要不是看在老祖宗的佛面上,他早就把她攆出帳房了。

「哎,罷了罷了,我還要陪大少爺去鹽田那邊看帳,你自己再把口訣背一遍,明天考你,要是背不上來,這把戒尺可就會招呼在你手上了。」李先生抄起了他的「法寶」。

細瘦的肩抖了抖。她可從來沒有挨過敲打,一定很痛吧。為免受皮肉之苦,送走李先生後,沐蕭竹獨自坐在窗下,苦背口訣。

「蕭竹,海市開了!快跟我們去看看吧。」林星源房裡的粉杏特意過來喊她,「大少爺到鹽場去了,紅杏姐說我們可以去海市看看,只要未時二刻回來就成。」

臨海的泉州海域開闊,水深無礁石,許多遠洋而來的海船都愛停泊此地,自然而然的,船多、貨多加上人多,海灘上的臨時市集也就逐漸形成了。

「可是……」她明天要是背不出口訣會挨打的。

「聽說海市裡有東洋來的茜草,可以買回來染衣裳絹子,聽說煮出來的汁,紫得特別亮眼呢,還有西洋運來的彩墨,你不去看看嗎?」

紫色的東洋茜草?若真有粉杏說的那麼好,她應該買些回來染些紫色汗巾給二少爺送去。他一定會高興的。想到送他汗巾的畫面,她的臉上浮起柔美的笑。

粉杏口中的西洋彩墨她也想見見,說不定以後她能繪入丹青裡,創出新穎的畫風。

「粉杏,海市真有這些東西?」沐蕭竹放下算盤,饒富興趣的問。

「還騙你不成?」

「我們快出門吧,否則等李先生回來,我就走不開了。」她撫撫鬢角的髮絲,確定袖裡還有些小銅錢,便高高興興地跟粉杏和其他幾個小丫鬟從側門溜出林府,直奔港口以北的海市。

但還未臨近船帆如林的海港口,擁擠的人流已阻礙了姑娘們的前路。

「快來看看吧,南蠻來的上等布匹,快來看看呀。」

「南洋的香米呀,又香又軟,過了這村可就沒那個店了。」

「最後一點暹羅供香,賣完就開船了!」

此起彼落的叫賣聲處處可聞,好不熱鬧。處處可見腳夫把貨品從船頭扛下來,擺入海市的攤點裡。

「小竹,快看,西洋的鐘,上面有跳舞的小人耶,哇!好可愛。」粉杏一看到水晶製成的西洋自鳴鐘,開心地往前奔過去。

「粉杏!等等我。」海市並不寬闊,巴掌大的一個地方擠滿了數千人,放眼望去,前前後後全是黑鴉鴉的人潮。

沐蕭竹吃力地排開人群,來到自鳴鐘跟前時,早就不見粉杏的身影了。

她只好站在原地等了又等,粉杏再沒有出現,無可奈何之下,她只能自己一個人在人潮裡穿行。

「老闆,你這都是東洋貨?」

「是的!」

「有東洋來的茜草嗎?想給自家孩子染幾匹好看的布料做衣裳。」

「有的有的,你稍等。」

隨著人潮往前困難移步的沐蕭竹聽到這句對話,連忙側過身,拚命擠出人群,來到圍著三四位婦人的小攤前。

攤主看她擠過來,連聲招呼她。在問過茜草的用法後,她用身上所有的銅錢買下了二兩茜草。

她將包好的紫色茜草抱在胸口前,再次擠入人群。

「快來看呀,西洋彩墨,無須沾水就能作畫啦。」賣彩墨的老闆大聲喊道,手裡拿著一小條彩墨,在掛起來的絹子上畫出一道道艷麗的色彩。

「哇,好神奇,不用硯不用水便能作畫了。」抱著茜草的沐蕭竹被這彩墨攤吸引,半張著嘴巴看著攤主手裡像小木棒一樣的彩墨。

「姑娘,喜歡嗎?一兩可買一條。」

「一兩?」沐蕭竹張大嘴,驚訝不已。

「這裡有十二色,若你都要了,算你十兩就好。」

「我我我……我買不起。」好想用這種彩墨作畫啊,可惜就是阮囊羞澀,只好作罷。

她緩步退到一旁,把攤前的位置讓給其他顧客,不過她的眼睛始終看著老闆手裡不停寫寫畫畫的彩墨條。

就這麼傻傻地看了好久,沐蕭竹才摸了摸捧在胸前的茜草道:「有茜草就該滿足了。」

想到二少爺,她頭也不回地離開攤子,打算走出擁擠不堪的海市。

來時人滿為患,準備離開時依然是舉步維艱,有好幾次,她都不小心從其他行人的腳背上踩過去。

正熱鬧時一句高喊讓整個海市亂了起來。

「不好了!雜耍班子的老虎跑出來了,惡虎吃人啦!」

本就像一鍋粥的海市在驚險的情勢下,如同一鍋煮沸的米粥,每一顆小米粒都翻動起來,人潮開始出現騷動。

「不要擠。」

「我被踩到了,啊!」

「快跑啊!」

人們開始大力地推擠起來,夾在人群中的沐蕭竹身子如同狂風裡的蘆葦,不住搖來晃去。

她幾乎是腳不沾地被人擠著移動,手上抱著的茜草更是早不知道掉在哪裡了。

「不要擠呀。你們不要擠我,我的茜草!」她的大喊被淹沒在尖叫、哭泣與各種叫喊聲裡。

那是她要給二少爺染汗巾的茜草啊,她沒有多餘的錢再備一份了。想到這裡,沐蕭竹拚命往回擠,根本不懼周圍有一隻脫柙之虎。

「讓我過去,不要擠我。」她使出全身的力氣往回擠,結果瘦弱的身子沒有前進,反而被身後的力量一推,跌落在地。

不好,要被人當做踏腳石了!等她發現自己糟糕的情況時已經為時已晚,一雙雙腳丫正從她頭上踩下。

正危急時,一隻健壯如鐵的手臂,忽從側面而來,奮力排開踩過來的鞋子,再一把將地上瘦小荏弱的沐蕭竹抄起來,死死壓進懷裡。

鼻口頓時陷在一片紫海之中的她,瞠大了眼睛。男子身上醇厚的氣息被她深深吸進胸膛,堅硬如鐵的胸膛死死抵著她的柔軟胸房,她的粉腮熱起來,心跳加快,在他陽剛的氣息裡,她眩暈、體溫升高。

「抱緊,我帶你擠出去。」林星河的薄唇壓在她的耳朵邊,吵啞地吩咐。

窩在他懷裡的沐蕭竹身體震顫著。他低啞的嗓子和噴在她耳邊的鼻息,是那麼的陌生卻又衝擊著她的心。

「叫你抱緊了!」

沐蕭竹瞠著眼睛發呆,兩隻手並未照林星河的吩咐抱住他,剛巧又一波人流湧動過來,差點擠散兩人,他連忙出聲喚回她的思緒。

「快一點。」

掙扎片刻之後,玉臂最終扣住了林星河的窄腰,待他再次催促下收緊了些力道後,林星河提起一口氣,騰空而起,用絕佳的輕功飛出人群。

耶?他們好像在飛耶!沐蕭竹半張著嘴,傻傻地往下看,他們腳下是萬頭攢動的海市,抱著她的林星河在海市兩邊的木棚、竹竿上借力,幾個起落就已脫離吵鬧不休的人群,在廣闊的天空上,能瞧見與天相接的壯闊海岸線,橙色的光線映著他們的臉,感覺離天好近好近。

「到了,你……喂,吐氣、吸氣。蠢丫頭,你想把自己悶死嗎?」好不容易找到一處安靜的岸邊,林星河擔憂地落了地,趕緊提點忘記呼吸的沐蕭竹。

這丫頭寧定的時候可以把人氣死,傻起來又教人擔心不已。林星河不由得在心中愛憐地歎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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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4-30 00:01:46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他們落地了嗎?始終睜圓明眸的沐蕭竹睇了睇腳下的沙灘,看了看月弧形岸邊泊住的海船,這才小心翼翼地吐氣。

理順吐納,她緩緩抬臉與他四目相交,淚霧突然浮起,也不知是受驚過度還是丟失茜草的原因,她嗚嗚咽咽地抽泣起來。

「怎麼了?是不是被踩到了?很痛嗎?快讓我看看。」林星河臉色大變,寬厚的大掌握住沐蕭竹細瘦的肩,緊張地問。

難道他去晚了?還是讓她被傷到了?該死!他心底一片煩亂。

「嗚嗚嗚,哇!」見他緊張起來,她由細細的抽泣改為嚎啕大哭,淚如雨下。

「嗚嗚嗚……茜草沒有了。嗚嗚嗚……」

「什麼?」林星河臉色一沈。

「茜草?」搞半天她在哭那個什麼該死的茜草?!

「嗚嗚嗚,老……老闆說……嗚嗚嗚,茜草不多了……」

她細長的眼角滾出淚珠,順著清秀的臉龐不斷滑落到沙土裡,毫不掩飾的傷心跟著哭喊之聲流動出來,縱然不明白她為什麼如此傷心,但林星河心底還是不由得微微地抽痛。

「好了,別哭了。」他放柔嗓音,輕聲哄著。從相遇以來,他頭一次用如此溫柔的語氣哄她。

被柔聲低哄,沐蕭竹沒來由的哭得更凶。他對她這麼好,她卻弄丟了要給他染汗巾的茜草,嗚嗚,她好沒用啊。

「嗚嗚,茜草……茜草是要給……」她哭到上氣不接下氣。不知道為何,她在他面前總能坦露真實的自己。

是他護著她、在意著她,在他面前,她有了可以放肆一下的念頭。平日在宅裡聽差不敢馬虎,姑姑又相當嚴厲,她都沒有撒嬌的機會,她好想念以往可以在某個人面前撒撒嬌的感覺。

「不哭,一會我去商船上看看,給你找茜草。」林星河緊皺著濃眉,神情寵溺地說道。瞧見她掛滿淚水的臉,他鬆開她的肩膀,用他的袖子笨手笨腳地為她抹掉眼淚。

「攤主說,沒有更多的茜草了……哇。」她猛地抱過他沾滿淚水的紫袖,猛擦流出鼻涕的鼻子。

林星河傻眼,但也沒說什麼只把袖子借給她用,怕她哭得沒有力氣,他還用自己的臂膀給她做支撐。

「那些茜草是要……是要……」她慢慢收攏難過的情緒,口齒不清的道:「那些茜草是奴婢要買來做成染汁,想給二少爺染一些汗巾帶在身邊的,好看的紫色也只有這種茜草能染出來。」

原來她是為了自己才執著於茜草。

思及此,籠罩在夕陽中的林星河臉上也有了一層微暖的暈紅。

他不由自主地揉揉她梳著兩髻的螓首道:「我不需要什麼汗巾。」

但你的心意我已經收到了。他在心底無聲地說著。

「對了,這是給你的。」他從懷裡掏出一個小巧的木匣子遞到她手裡。

一瞧那原木色的小匣子,沐蕭竹驚叫,「彩墨!」

靈巧的手指挑開匣盒,十二支短短粗粗的彩墨乖乖躺在絨布面上。

「好棒,我可以畫畫了,我真的好久好久沒有畫畫了。我想畫二少爺,畫現在的海岸,想畫現在聽到的濤聲,想畫天邊的夕陽,嗯,我要用醒染法,把這一片夕陽染在宣紙上,我想把天邊的那一條金色也收入畫裡,還有……我希望不管過了多少年,不管什麼人拿著畫,都會看到我如今看到的景色,看到我眼下聽到的潮聲,還能看到在我身畔的二少爺。」她破涕為笑,步子輕快的移動起來,歡快的表情融化了一直看著她的林星河。

在堅實防備中包裹的心,不經意地被這道溫暖、微帶甜意的笑靨照耀著,陳年寒冰化做一池春水,隨著她踩動的步子蕩出點點漣漪。

他喜歡她!林星河陡然有了新的體悟。是,他很喜歡她。

「可惜!可惜。」連連的惋惜聲,拉回林星河的思緒。只見沐蕭竹苦著臉,一屁股坐在沙邊的怪石上道:「我哪裡還有時間作畫,以前在船塢,我還能藉公事的由頭寫寫畫畫,如今倒好,要我去帳房幫忙,每天抱著算盤,背著無除退一下…一下……」她笨拙地背起這一個月來,天天被要求記下的口訣。

「啊想不起來了。」她抱著頭,懊惱地低叫。

「還四。」挨著她的身子坐下,林星河隨口提點。

「什麼?」

「無除退一下還四。」

沐蕭竹眼睛眨了眨,「見七無除後面是什麼?」

「見七無除作九七。」

「那個,四一後面是什麼。」哇!沒想到二少爺這麼厲害。沐蕭竹雙眼閃動。

「四一二十二。」他想都沒想,脫口而出。

「四二呢?」

「四二添作五啊。」

「二少爺,你好厲害!」她攀上他的袖,微仰起一張素臉,眼波晶燦地看著他讚道。

「笨蛋才不會。」他沒好氣地嘲笑她。

「那奴婢考考二少爺哦!」她不服氣地將今日李先生在帳房裡出的題丟給了林星河。

結果他面向大海,手指只在空中假意地撥了兩下,很快道:「李家需要交六十兩銀子,一百八十擔米,王家需交二十四兩銀子,四十擔米……」

沐蕭竹聽得目瞪口呆。他沒有用算盤就能算出佃戶們所需要繳納的佃租,實在是太厲害了。

「二少爺!你一定要教教奴婢。」

「其實很簡單,就拿王家一畝三分地來說,一畝收銀十八兩,再加上另外十八兩的三成,很快就知道他家要拿出多少佃租來了。」

「三成?」沐蕭竹偏著腦袋,疑惑地眨著水眸。

「把十八兩分成十份是多少?」林星河反問。

這一問,只見她把裝著彩墨的匣子別在腰間,志氣滿滿地伸出十指,開始一個一個的數。

見狀,一個想法閃過林星河的腦袋,他又問道:「一戶農家有十二隻雞、三隻狗,你跟我說說他們家一共有多少只動物。」

沐蕭竹抖著嘴角,苦笑著道:「一共……一共……一共是十七隻對不對?」

俊臉微愣,林星河萬萬沒想到,這個識字善畫的女子竟然不會算術。

「哈哈哈!是十五隻啦!這個姐姐好笨喔。」方才在岸邊玩耍的幾個漁家子弟從他們身邊嘻笑跑過,其中一個捲著褲腿的小男孩聽見兩人的對話,忍不住插了進來。

「啊!又錯了。」

「樹上有八隻麻雀,地上有六隻,你說,一共多少隻?」

「八隻和六隻……」沐蕭竹再次認真的開始數起指頭。

「是十四隻啦!姐姐你真的好笨。」小男孩一口氣答出來。

林星河突然別過臉去,頎長的身子有些微抖。她像個孩童般掰著指頭的模樣既可愛又令人忍俊不禁。

「嗚,好難。」她放棄了。

「一點也不難呀,是姐姐你笨。」小男孩站到林星河身側道:「這位哥哥就很厲害,我小定從來都不會看錯的,對不對哥哥?哥哥,我剛才算對了,你可不可以給我桔子吃。」他瞄著林星河手裡拿著的三個桔子。

這三個桔子林星河方才一直放在袖裡,想著一會兒分給沐蕭竹解渴,誰想剛拿出來就被小東西看見了。

「小弟弟,你很聰明,今後要多加努力。」唇帶笑容的林星河拋出桔子,小定男孩一把接住。

沐蕭竹先傻傻地望了望小定手上的桔子,又望了望林星河,平日拿冷漠作為防禦的他此時眉眼放柔,薄唇上染著笑,溫和的大掌按在小定的腦後撫著,他彷彿是一位慈愛的父親。

原來他這麼喜歡小孩子。她唇角揚起一個弧度,她又多瞭解神通廣大的二少爺一點了。

「大哥哥,你把這個桔子也給小定好不好?這個姐姐這麼笨,就不要給她吃桔子了。」

「哈哈哈哈。」林星河笑得前俯後仰。

「你這小孩子怎麼可以這麼貪心啦!」沐蕭竹氣得雙頰泛紅。

「是姐姐太笨了嘛,桔子給你吃好浪費。」小定撥開剛得到的桔子,大口吃起來,一邊吃還不忘嫌棄地說道:「我要是哥哥就不會離你太近,笨可是會到處傳染的。」

「可惡的小表,你還我桔子,我們比別項,我畫畫一定賽過你。」

「才不要!」小定拿著桔子,笑嘻嘻的一步一步往後退。

「不要跑,我一定要跟你……」一著急,沐蕭竹踩到自己的裙子,狼狽的跌倒在沙地裡,本想拉住她下墜身子的林星河也難以挽回她的窘境。

「哈哈哈,小狽吃了一嘴泥。」小定在遠處抱著肚子笑倒在地。

「沒有傷到吧?」害怕沙地上的潮氣沾衣,他趕緊拉起她,擔憂的問道。

穩住嬌軀,沐蕭竹又坐回怪石之上,拱著腿,悶不吭聲地把臉埋進兩膝之間。

她真的糗大了!

「摔疼了?」林星河耐著性子問。

頂著可愛雙髻的小丫頭悶聲搖頭。

「來,抬頭。」

「我好沒用。」她又好想哭了。

靠在他身邊,感受到他的溫柔體貼,她頓覺素來堅強的自己其實也好軟弱,他無聲的守護讓她可以放心的展露天性。這感覺真的很不錯。

「沒有誰是天生就能寫會算。」林星河矮下身子,嗓音低沉的道。他的聲音和著海潮之聲,顯得格外幽遠貼心。

這讓她的心好暖。

「爹爹都沒有教過我怎麼算數。」她可憐巴巴的說道。無意間露出柔柔的、傻傻的樣子,勾動了林星河強大的保護欲。

她不是一位傻姑娘,她有自己的主見,有善良的心地,在林府眾多丫鬟裡,唯有她對他另眼相看,出手相救。其他丫鬟都被主子調教得是非不分,只有她願意用心來看他,不帶成見,不帶惡意。如此難得的緣分,他不允許自己視而不見。

回想起來,他的身體還記得她那雙溫柔的玉手撫摩脊背的感覺,他的耳朵記得寒夜裡她安撫的話語,他的發也記得她的指頭在其間挑弄的曼妙,他不但記得,還很喜歡,喜歡她安撫他的寧定,喜歡她面對惡言惡語還不忘機靈的回嘴,喜歡她為了茜草而哭泣的小臉,喜歡她所有所有的一切。因為這份感情、這份喜歡,他整個人都暖和起來,心也跳得比平常還快,也不自覺地將笑掛在嘴邊。

他在為她而改變。

一份濃烈的感情找到了它的歸宿,也知道自己是為誰而開出了奪目而濃麗的情花。

林星河壓抑住洶湧的情潮,連忙看向變得火紅的天空,幾次悄然的呼吸之後,他才控制住想要擁她入懷的衝動。

他還不想嚇著她。

「怎麼辦?不會打算盤,也不會算數。」李先生罵,姑姑也會罵,嗚嗚,她好慘哦!明天說不定還會被打。沐蕭竹心依然懸在明日的事務上,根本沒察覺身畔男子的心思變化。

「你不是善於畫畫嗎?可以想像一下,你的心就是一大張紙,如果是一,你就在紙上畫上一筆,如果是二,你就畫上兩筆,到最後,把你畫下的筆數數一遍,你不就得到答案了嗎?」他始終面朝大海說道。

「咦?二少爺,你聲音怎麼啞啞的?」他聲音聽起來有些不太對勁耶。

「不關你的事。快用我的辦法算數。假如小定第一天捕六條魚,第二天捕四條魚,他一共捕了多少魚呢?」這下他終於回頭了。

「喔……喔。」沐蕭竹睇了一眼林星河臉上的紅潮,想問他是不是吹了海風,染了風寒,可一瞧他滿臉正色地幫自己,又不像帶病。

在眼神的威逼下,她趕忙閉上眼睛,學他教的方法,在心底裡鋪開一張素簽,開始無聲默寫。

「畫出來了,是十條魚。」

「答對了,這個桔子給你。」他不但把透著清香的桔子給了她,還為她撥去了桔皮。

「我們一起吃。」她接過桔子,馬上分他一半。小定要走兩個桔子,她本想這果子自己該沒分了吧,結果他卻貼心的留給了她。

「再做一題。」

「好喲。」

太陽逐漸沉入大海,隨著時間的推移,餘暉也隨著它的落下而慢慢地消失在天際,坐在海邊怪石上的兩道身影一直在一問一答,等天上第一顆明亮的星星閃耀在天際時,他們都安靜了。

不知不覺,累極的沐蕭竹靠在林星河堅實的側背上。

「二少爺,謝謝你送給我的彩墨,謝謝你一直護著我,我知道下雨時你在我周圍,我買畫筆缺錢時你在我周圍,連來海市你也在。」

他為她擋住從海上捲來的風,無聲地聽她說,完全沒有作答的意思。

「二少爺真的是很好很好的人。不論以前二少爺是不是心墨如黑,不管二少爺做過什麼,對於奴婢來說,二少爺真的是很好很好的人。」

「你的正牌主子和其他下人一定會說你瘋了。」他的身體因她的坦白而火熱,心也狂跳不已。

所愛之人的讚許和肯定,比任何人的嘉許都寶貴。

突然,他側背一涼,沐蕭竹跳離了怪石。

「不過!二少爺還沒還奴婢六枚銅錢,我還是你的小債主喲!所以你一定一定不要忘了。」她笑得開懷,說債主比天大。

少了那一道體溫,林星河頓感空虛孤寂,他想拉回她,卻遲遲未動,看她神氣活現的樣子,竟也莫名的幸福。

「是,債主比較大。」他搖了搖袖,其實自上次之後,他就擺了六枚銅錢在袖裡,但他就是不想還出來。

林星河暗暗祈禱上天讓他們的牽連再變深一些,讓她好好記得他。

「太好了,那我以後要多向你討教記帳的事,你不要嫌債主麻煩。」

「不會。」藏著深意的眸子灼熱閃動。

微涼的海風,潔白的浪花,懸在天空的滿月都聽見沐蕭竹輕盈的笑聲,也見證了林星河初生的真情。

「你到底有沒有用功背口訣?」帳冊堆積如山的帳房中,李先生發出忍無可忍的怒吼。

唉,想他平常都氣定神閒的,在帳房走動的人從未見他發如此大的脾氣,偏這小丫頭的蠢笨真是讓聖人都會發火。

「我……我有在算啊。」

「那我問你,一共有一千個銅板要發給家裡的馬伕做月錢,一人應領多少?」

「等等。」沐蕭竹抓抓頭髮,心中大叫不好,一千個銅板,她就是在胸中默畫,也要畫上好一段時間,還有家裡馬伕有多少人?應該是五人吧,那個……

今日李先生出的題又比昨天難了些,她還未跟二少爺學那麼多,怎麼辦?

「把手心伸出來。」李先生露齒冷笑,抄起戒尺走到了沐蕭竹的眼前。

會挨打!她連忙雙手亂搖,「請先生再給我些時日,等我悟出口訣的要義,一定會比現在強很多。」

「多說無益,手心痛一痛,你才會用功的。」李先生深信棍棒之下才會有好學徒。

「嗚……」

「快一點。」

沐蕭竹顫顫巍巍的伸出手,皺緊五官,腦袋偏到一邊。

啪!戒尺與肌膚相碰的聲音響徹整間帳房。

「好痛!」強烈的痛感鑽入沐蕭竹稚嫩的身體,兩朵淚花很快掉出她的眼角。真的好痛!她的手心由痛轉麻,而後是一陣陣惡癢,令她的身體不住發顫。

痛還未過去,那把戒尺又高高揚起--

「李先生。」一道清冷男聲適時出現。

是二少爺!沐蕭竹顧不得痛疼,連忙抬頭看向慢步而來的林星河。他依然一身華貴紫袍,腰束玉帶,神情陰惻惻地走來。

他臉色不太好,她卻看得心醉,小小芳心一陣歡喜。

「二少爺。」李先生放下戒尺,正色對他一揖。

精明的老頭兒心中清楚,比起經商的天分,如今掌握家計的大少爺根本不及二少爺的一半。

所以出於對二少爺的欣賞,他並沒有如一般下人那樣無禮。

「李先生,你還是老樣子,我爹在世時不是常勸你善待新人嗎?還不改?」

「這丫頭笨如豬,老頭兒快被她氣死了。」

林星河嘲諷地笑道:「一個蠢笨丫鬟教她這些做什麼,命她們掃掃地、泡泡茶才是。」

他看也不看對他拚命眨眼的沐蕭竹,隨手翻了翻李先生案頭的幾本帳本,翻動之間,眉鋒不由自主地皺起,看到最後也只是無奈地把帳冊放了回去。

「是老祖宗吩咐小的教這蠢丫頭,小的也不敢有怨言,只是這丫頭笨得……」李先生暗咬銀牙,唇下的山羊鬍子都氣得從中間分了岔。

「我院裡昨夜鬧了耗子,咬壞了我屋裡的烏木架子、半架書籍和數株花草,飄絮院裡到處找不到灑掃丫鬟。就她吧,讓她跟我走,算不清帳的小丫鬟總能有些用處。」他不容置喙地指向沐蕭竹。

「這個……」李先生遲疑起來。

「發什麼愣,還不快跟我走。」見她沒動靜,林星河皺眉低喝。

他在心裡哀歎:這丫頭也太傻了吧,竟還愣在那裡,完全不知道他的搭救之情嗎?

「遵命!奴婢可會掃院子了,這就去、這就去。」沐蕭竹霍然起身,提著裙子飛也似的衝出了帳房。

太好了,終於得救了!她跑向飄絮院的路上,好幾次高興得跳了起來,在她心裡,那個一臉冷傲的男人簡直是天神。

她愛上了她的神。

他無處不在、無時不在,她困頓時、她受難時、她出紕漏之時,他總在。他是壞人嗎?不是,對於她來說,他是最好最好的人。

沐蕭竹覺得心暖了、心動了,她從來沒有像現在一樣,如此激動地去喜歡一個男人。

她常聽人說,有了喜歡的人,一切都會變得不同。

是,她發現了。她覺得今日的風變柔了、陽光也比以前看到的更耀眼,還有便是她不再孤單,守護她的人就在身旁。

動情之時,那一絲絲的暖,那一團團的喜,一陣陣的心動都抑制不住的變幻成無數種亮麗的色澤,在她的心上染出一朵朵永不凋謝的情花。

從這一日、這一時起,她願意將一生都用來灌溉為他生出的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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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4-30 00:01:59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天降小雨,冷風透衣,今年還未過中秋時節,天氣就不知不覺變得特別潮濕陰冷。

自城外收租回來的林星河剛穿過飄絮院的正門,敏銳的雙眼即已看見祖母神情肅穆地站在飄絮院正堂之中,年過七十的老祖宗,傲氣的老臉上怒氣凝聚。而她身後,林家的主事們恭敬的一字排開。

「沒想到我這飄絮院也有這麼熱鬧的時候,喲,沒看錯的話,這不是船塢的主事嗎?還有帳房李先生,你也來了?難不成林家到了遣散下人的時候,再也撐不下去?」林星河一見這陣仗,反倒掛起不太正經的笑容,話裡話外儘是挑釁之意。

跪在角落的秋茗拚命給他使眼色,他卻裝沒看見。在這個家裡,他不會示弱,也不會求饒,因為他從來就沒有做過任何一件對不起林家的事。反倒這個叫祖母的長輩處處與他為敵,把他當眼中釘。

他慢條斯理地掃了一眼所有人,沒有發現他娘的蹤影,想她應該又出外打馬吊去了。也好,娘不在場,他反而可以不用顧忌太多。

見到林星河,林家老夫人渾身散發著顯而易見的厭惡之情。

「你給我跪下。」半丈長的烏木枴杖在光滑的地面大力碰出聲響。

「孫兒做錯了什麼嗎?」林星河面帶嘲諷的問。

「混帳!傍我跪下。你錯得還少嗎?」老夫人握著枴杖的手青筋畢露。

在祖母的罵聲中,林星河聽到正門處有移近的足音,他微微回頭,只見滿頭大汗的沐蕭竹跑進院子,擔心、憂慮、無助毫不掩飾地浮在她潔淨的臉上。

高挑瘦弱的身子才剛過正門兩步,她即刻被側房裡出來的何嬤嬤及紅杏攔住去路。

她們好似在跟她耳語著什麼,但她根本沒有在聽,只是不停晃動身子,伸長秀美的脖子努力往正堂方向張望。

不忍她擔心,林星河轉身與她四目相交,用他倆才能心領神會的眼神吩咐她不要進來,快點離去。

沐蕭竹看懂他的意思,焦急的情緒平靜下來,不再掙扎,嬌巧的蓮足隨著紅杏跟何嬤嬤的推擠而移出林星河的視線。

「你在看什麼?老祖宗跟你訓話,你在看哪裡?」老夫人身旁的沐秀嚴厲的質問。

「哈哈!這是我的院子,難道我還不能四處看看?沐總管,不要狐假虎威,再怎麼說我也是主子,你不過就是個下人。」

「你……」沐秀惡狠狠地瞪他一眼。

「你說!為什麼要去船塢?為什麼要去帳房?你有什麼目的?想奪家產、想看看林家有多少家底可以分?我還沒死呢,你就想瓜分林家的產業,林星河!你的狼子野心可真不小!」暴怒的老夫人幾乎忘了自己年事已高,用足渾身力氣向林星河發難。

聞言,他輕鬆地來回踱了兩步,內心狂笑不止。

「你還記得你在你爹臨終前時答應過什麼?不接近帳房,不過問船塢和鹽場!老身就知道你是個混帳王八蛋,說過的話不算話,真是畜生!林家之恥!」老夫人每一個字都含血帶怒。

林星河冷笑。爺臨死前是在祖母的逼迫下,才留下如此不近人情的遺言。幾年來,他為了讓爹能安息,一直忍氣吞聲地遵守著,不做任何爭奪。

但時間總會教給人一些東西,他逐步意識到,自己越是忍讓,下場反而越是淒涼。

「祖母,你可別氣壞了身子,別熬不到林家垮掉的那一天,孫兒會難過的。」林星河反擊了。

照目前情勢來看,祖母不會讓他好過,而林家再這樣下去,必會走向衰落,兄長不是經商的料,他再勤勉也是惘然,祖母的偏狹更讓情況雪上加霜。

「你……你……畜生!」

「分家產?真是笑死人了。祖母,你可知道林家如今是什麼光景嗎?現下可是只憑我收回來的佃租在苦苦支撐,難道你不知道嗎?」

「胡說八道!」

「爹還在時,每年鹽場有十萬兩收益,如今呢?還剩多少?鹽商賒下的鹽錢又是多少?不足一萬兩。城西的宋家大肆擴張,取代林家鹽場只是遲早的事,你還有什麼家產給我分?」林星河犀利地指出紕漏。

宋家兩代家主,經營有方,克儉持家,曾經那個小小的宋家,至今已有取代林家之勢,而林家只是強弩之末。

雖然他被排擠在外,但他對泉州生意場上的事瞭如指掌。

在一旁的李先生不自覺的連連點頭,沐秀瞧見立刻掐了他一把,狠狠瞪他。李先生忙再次低頭沉默。

「源兒才接掌生意,銀子回得慢些乃情有可原,你少在這裡顛倒是非。」老夫人偏袒林星源由來已久,這種態度不會因為林星河的真話而有所改變。

她也素來都相信她一手培養出來的長孫不會是個廢物,自然不會把林星河的話聽到耳裡。

「哈哈哈哈,情有可原,好一個情有可原。」林星河眼角差點笑出淚來。林家正逐漸滑向分崩離析的邊緣,祖母卻覺得萬事皆可,真是太好笑了。

他的直言不諱和譏誚的眼神讓老夫人更為震怒,緊握著枴杖的老手青筋如蛇盤聚。

「來人啊,把這個劣孫給我押入祖宗祠堂,讓他在林家列祖列宗的面前好好笑去。林星河,林家的列祖列宗是不會饒了你的。沐秀,吩咐下去,林星河在祠堂中不許任何人給他一滴水一口糧,鹽場主事把秋茗帶到鹽場做苦工!」

「你以為你的這些忠心不二的下人能押得住我?」林星河不笑了,臉上表情倏然轉為冷冽殘忍。

拿著粗繩,圍過來想要綁住他的壯漢們在他冷眸之下都遲疑起來。

這個家的人都知道,三姨娘家是武師出身,林星河自幼習武,他想要從此處脫困根本易如反掌。

家丁們不敢靠近,他用佈滿血絲的眼緊盯著從未善待過自己的祖母,「祖母,祠堂我會去的,我會接受你無理的懲戒,忍受你的不公,等林家如我所言的衰落下去時,我會把這筆帳算清楚,我要你悔不當初,我要你跪在我的面前,向我乞求原諒,誠懇地求我原諒你今日的所作所為。」

「你……你……你這個瘋子。你就跪死在祠堂裡吧,永遠不許給我出來!」老夫人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看著這個從不曾關注過的孫兒,她突然有些心虛。

林星河仰首挺胸,雙手負後,冒著寒雨直往與林家大宅一牆之隔的祠堂裡去。

幾位家丁在沐秀的眼神示意下緊隨其後。

他們等林星河的身影消失在祠堂大門後,便盡職的分散開來,守住正門和兩道側門,不允許裡面的人出來,也不讓外面的人進去。

進到陰冷無人的祠堂,眼看著正北邊的石台上供奉的先祖牌位,林星河頹唐地站在寂靜的廳堂裡,悲憤難抑。

秋意更深了,簷角的冷雨敲打石階,寒風拍打著門扉,而他的心,比這雨、這風更寒。林家人不管再怎麼錯看他,他都沒有想過要放棄這個家,這是爹一手打下的基業,是爹起早貪黑、嘔心瀝血的結果,怎麼能敗在魯直唯諾的大哥手裡?

想起爹,想到林家,林星河既悲傷又無奈。

慢慢的,雨聲更急,夜逐漸來襲,寒意絲絲侵入單衣,他頎長瘦削的身子倒在蒲團上,失神地看著石台上點著的香燭。

「二少爺。」突然,一個微微發抖的女嗓從雨聲裡出現,小如蚊蚋。

可這小小的聲音卻讓孤寂的林星河驚喜的從蒲團上坐起來,雙眼發出亮光。

「奴婢沒有吵到你吧?」頂著一頭水珠的沐蕭竹出現在他眼前。她臉色蒼白,鼻頭紅紅,淺綠的布衣上有可見的水漬,在燭下顯得可憐兮兮。

她溫柔輕盈地來到他跟前。

「你怎麼進來的?還是他們也要罰你?」他突感心痛,難道祖母也要遷怒於這個小丫頭嗎?

沐蕭竹雙手亂揮一陣,「奴婢是爬狗洞進來的,在西牆外有一個小小的洞,正好可以鑽過來。」

看了看意志消沉的林星河,她心底泛起一絲痛意,慧誥的眼流露出哀傷。老祖宗發難之際,她便懇請大少爺為二少爺求情,可大少爺卻是一臉為難,直說不能違抗老祖宗,讓她又無奈又難過,想不出這府裡還有誰能救二少爺。

他雖然身在家裡,卻猶如離群之雁,孤立無援。

「二少爺,是奴婢……是奴婢害了你。」如果不是為了她,他也不會去船塢和帳房,她真希望被懲罰的人是自己。

何嬤嬤推她離開飄絮院的時候,她聽到老祖宗的責問,那時她才知道,他數次救她並非易事,想想前因後果,她除了深深的感動還有數不清的愧疚。

「你不要去求大哥,他只是老祖宗的木偶,你也記好,不要對任何人說起我們私下見過面,也不要說我救過你,要裝著跟我沒關係。」

「二少爺,奴婢不想那樣。」她強忍住淚水。

「別婆媽,照我的話去做。」他口氣強硬。眼下秋茗已被罰,他不能再看她吃苦。

她是他心底最珍惜的人,拼盡所有的力氣也要好好保護她,不會放任林府裡的人傷害她。

淚水幾乎就要奪眶而出,沐蕭竹拚命眨眼,不想眼中的淚水掉落。如今二少爺被關在祠堂,她卻什麼都做不了,唯一能做的便是不教他擔心。她也清楚,他要在人前撇開兩個人的關係是為她好。

眼下這種境況,二少爺還在為她操心,她真的好感動。她真的喜歡對了這個男人。

她心上的男人嘴巴雖然狠一點,可心地並不壞,待她更是體貼、寵愛。她想她真的好愛好愛他,世上沒有人比他更好。

臉泛紅潮的沐蕭竹垂著眼道:「二少爺,這個你先吃一點吧,我知道饅頭難下嚥,可是奴婢也只能偷到這一點了。」

「就知道你笨。」他淡淡的道,伸手懶懶地接過有些發硬的饅頭。

反覆瞧了瞧不太可口的食物,林星河心底泛起一股喜悅。其實吃什麼都無所謂,看她為自己著急,看她鑽牆而來,他早已心滿意足。

他就知道,不管多難多苦多不堪,她都會過來站在自己身旁。

「可是我也有想到好辦法。」她從後腰拿出一幅卷軸,刷地一下拉開,「二少爺,古有望梅止渴,所以我想你可以邊看圖邊吃饅頭。」

藉著燭光,林星河定睛一看那軸上的畫,當即笑彎了腰。

這丫頭啊!傻得好可愛。

「二少爺,別笑嘛,我畫得這麼好,你趕緊吃。這是雞,這是一隻烤雞,你看到沒,上面我還畫了熱騰騰的細煙,說明它已經被烤得滋滋滴油,濃香撲鼻。」

「我愛吃魚。」有些邪氣的臉靠近她。

「魚畫出來就不太可口了,許是我沒有畫魚的技巧,不過我還給你畫了桃子,畫了李子,還畫了……」她指著圖說著,突然眼前一花,一個黑影襲上來--

咚的一聲,她撞進了一具堅實的臂膀裡。

她被不再笑的林星河緊緊擁住,他們貼得好近好近,她的秀頸貼著他微涼的胸脯,她的耳朵能感覺得到他滾燙的呼吸。

她整個人呆住了,鼻子裡全是屬於他的濃濃陽剛氣息。

「只有你能在這個時候讓我笑出來。」也只有她,還掛記著被幽禁祠堂的他。他加重力道,將她狠壓向自己。

十九年來,他從沒有這樣欣賞過一個女子,除了蕭竹,他從來沒有強烈地想保護一個女子,除了蕭竹,他從來沒有想狠狠佔有一個女子,除了蕭竹。

她是他所有情感的凝結,他不再覺得冷,從衣料裡傳來的溫度熨貼著他的心。兩個人越擁越緊,恨不得融進彼此的身體。

「我們就這樣一起笑著到老。」林星河輕輕吟道。

聞言,沐蕭竹的心狂跳。

這是一生的邀約,他定下了她。「這裡是祠堂,林家的列祖列宗會為我們做見證。」

「嗯……蕭竹也想跟二少爺一起到老。」把自己交給他,她沒有任何顧慮。

她知道以自己的身份不可能當正妻,但是如果對象是他,她不介意為妾,只要能待在他身邊就好。

得到回答,林星河低下頭,深情地親吻沐蕭竹光潔的額頭,薄唇又點了點嬌俏的挺鼻,最後兩個人眼神緊緊的交纏在一起。

大雨直落的寒夜,人間有一處暖意並不會被風雨吞沒。

午時頭刻,天色陰沉沈的,雨雖然早已停了,風卻仍然刮著,吹落滿庭的梧桐葉。心情平靜下來的林星河從蒲團上醒來。他坐起身,俊眸一下子就瞧見在他身畔放著的油紙,其上有兩個已經有些涼的燒餅,油紙之下擱著一幅小小的畫。

她來過了。

拿起畫,他又笑了,心底陣陣甜意,打開來看,畫上是一塊讓人垂涎三尺的滷牛肉。

「三姨娘,奴婢奉老祖宗的命帶、帶你來這裡,二少爺就在裡面。」

隔著祠堂大門,林星河聽見一個丫鬟微微發抖的聲音。

「滾!不用你陪老娘進去。」

娘來了。林星河把畫藏進袖裡,他收妥畫,便抄起又涼又硬的燒餅啃了起來。

「河兒!」田富娣邁過門檻,一見林星河便迅速撲了過來,神情嚴厲地問道:「從小教你的功夫為什麼不使出來?明明宅子裡再多武師也不會是你的對手!」她剛返回宅子,院裡的下人就把昨日情形稟報給她,她二話不說,直接奔到老祖宗的院落裡大吵大鬧,無奈之下,老祖宗只能命人帶她來找兒子,並下令解了林星河的處罰。

「娘,這幾天又去哪裡逍遙了?」林星河苦笑道。

「甭提了,手氣不順。臭小子,別說有的沒的,起來,跟我走,我們一起去找那個死老太婆算帳。她敢關我兒子,我就讓她林家雞飛狗跳,不得安寧。」潑辣狠絕的田富娣猛地拉起兒子的衣角,打算替他討回公道。

「他們憑什麼阻止你去鹽場和船塢?難道你身上沒有流林家的血嗎?難道林星源才是林家子孫你不是?他們霸著鹽場霸著船塢,把我們娘兒倆往死裡逼呀!那些錢財你也有分!」

「娘,午時了,吃個燒餅吧,吃飽了才能想出好辦法。」林星河很無奈地坐著不動,閒散地遞給母親一個燒餅。

他其實是最不希望看見母親與祖母起衝突的人,也不願聽到太多的吵鬧聲。他看了看石台上父親的牌位,想著爹若在世,也一定不願自己的妻子與母親相互折磨的。

「臭小子,都什麼時候了,你哪裡來的心情吃?你是被老不死的罵傻了嗎?大夫人看我們不順眼,一直欺壓我們娘兒倆,她人雖然死了,可是留下的兒子和那個賤人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如今不給他們一點顏色看看,恐怕這以後啊,連吃飯喝茶都要看他們的臉色。」

提到大房,田富娣神色陰沉下來,「那個死了也不教人安生的大夫人,留下一個沐秀處處與我作對。如今倒好,馬上林家就該是沐家人得勢了,沐秀那個賤人、護主的母狗,自己下賤無恥就算了,還讓她侄女也一起做母狗。」

以前田富娣與大夫人水火不容,身為大夫人的陪嫁丫鬟,沐秀自然處處與她針鋒相對,撇開這個不說,她深恨沐秀還有另外一個原因--以往林府的女眷事務、收支帳目、採買置裝皆由膝下無子的二姨娘處理,好不容易盼著二姨娘升天,她以為自己便可以內務財權一人掌控,那可會讓她這個三姨娘要風有風,要雨得雨了,偏人算不如天算,二姨娘離世不久,老祖宗就下令由沐秀全部接手,讓她好好的一場美夢因為沐秀而破碎。

聽母親如此抵毀沐蕭竹,林星河心裡很是不悅,他深如古井的眸冷幽幽地睇著自家娘親,不希望單純無辜的沐蕭竹捲進這場長輩們的較量。

「沐秀的侄女還是個小泵娘,娘不要拖無辜的人下水。」燒餅他也吃不下去了,隨手擱到一旁。

「無辜?哈哈,兒子呀,你可別昏了頭,有個消息雖然還沒有證實,但我已聽到風聲。沐秀的侄女已經被指給林星源做妾,聽說正月一過就要讓他們圓房。」

「哪個沐秀的侄女?」他心下一驚,有些激動的問。

「還能有誰,這府裡就兩個姓沐的下人,老的那個是沐秀,小的那個肯定就是她侄女。聽人說,之前她在船塢奉茶,能寫會畫。」田富娣受不了地翻翻白眼,她才不管誰是沐秀的侄女。

林星河只覺眼前騰起黑霧。昨日還在他臂彎裡的姑娘,昨日還為他送吃食的女子,昨日還在他懷裡點頭答應笑著和他過一輩子的蕭竹,馬上要做大哥的妾室了?他墨黑的眼盈滿痛苦,肝腸寸斷。

「老不死的可真會算計啊,這邊給你大哥張羅著妾室,在外邊又四處找大戶人家攀親事,想娶個門當戶對的當家主母回來,嘖嘖嘖,這些都是我聽知縣大人的五姨太說的呢,絕對不會有錯。」

田富娣想到某件事,又歎道:「越早分家產越好,你五舅說要造新宅子,你三舅又說想去捐個五品外放道台,你外公那裡也需要銀子,我手上也不寬裕,我們不能再這樣等下去,否則等林星源這個長子兒孫滿堂,我們連根雞毛都得不著。兒子……兒子?你在想什麼?」她停住嘴,看看面無表情的兒子,搖了搖他。

「錢算什麼。」林星河苦笑。他最珍愛的女子是金山銀山也不可能換來的,他交出去的心,也不可能用銀子衡量。

「你說什麼瘋話?!你不要銀子不要家產,以後我們喝西北風嗎?老不死的趕我們走怎麼辦?沒有下人沒有宅子的日子怎麼過?你……你也是個靠不住的貨色!我只能靠自己,我絕對要拿到屬於我們的家產。」田富娣氣得跺腳。在大罵完兒子之後,她的怒意不消反增,怒不可遏地拂袖而去。

罵聲消失了,祠堂重歸寧靜。林星河暗眸裡蘊著毀滅性的狂潮,他走出祠堂,提氣點足,輕鬆飛上屋頂,縱身猛躍,他已飛過高牆至林府。

站在高高的林家書樓頂上,他放眼望去,四處尋找沐蕭竹的身影。

習武之人目力極好,半刻之後,他在飄絮院裡發現了一抹高挑細瘦的影子,那身影正執著掃帚打掃著落葉。

飄絮院中偏南的角落裡,一棵高高的梧桐樹已披上了澄黃的外衣,此時一陣風刮過,枯黃的葉子隨風飄下,猶如飛花。

只見那道身影慢慢停下手上動作,仰首看著樹葉掉落,在那一剎那,他彷彿看見她沉靜的微笑。

心口湧起複雜而尖銳的刺疼,他縱身躍向飄絮院,穩穩地落在那棵梧桐樹下。沐蕭竹一見他,瞬間愣了。

「二少爺?」

下一刻,她嬌瘦的身軀被扯進他的懷裡,他沉著臉,力道既蠻橫又霸道。當她陷進他的懷裡時,他立刻狂野地吻住她。他的吻是狂亂的、帶著怒意的,令她吃痛悶哼。他的舌頭瞄準這個機會,闖進她的齒關,陷進她溫柔的內在。

蕭竹是他的,是他的!林星河心底充斥無數的吶喊。

比起昨晚的純情與憐愛,這個吻並不讓人舒服,可被強吻的沐蕭竹看見他眼底的迷亂與絕望,她彷彿也能體會到他失落又痛苦的心靈,她拋棄矜持,拋棄女子該有的抗拒,為他溫柔地放軟身子,慢慢去適應他的步調。

順從和溫柔逐漸滲入這個吻,他炸開的逆鱗得到了很好的安撫。

薄唇緩緩的離開了她的唇瓣,林星河染著紅的眸光移到她被吻腫的唇上,一絲懊惱浮現眼底。

「對不起,蕭竹對不起。」他很後悔自己如此衝動。

「二少爺,是不是老祖宗又為難你了?」

「叫我星河。」

「星河,能告訴我嗎?」純淨無垢的水眸裡滿是關切。

如此貼心的眸光之下,林星河做了一個決定。

「蕭竹,跟我一起離開這個地方。」他不能失去她,絕對不能。她是他十九年來最美好的經歷,他不會讓強大的命運將他們分開。

沐蕭竹水眸猛睜。「星河少爺,你要我跟你一起走?」她的驚訝與無措溢於言表。

「跟我一起走。」

「我……」

「這裡容不下我們,就離開吧,在這裡不會有快樂,反而會拆散我們。」沐蕭竹重重地點點頭,認同他的話。想著二少爺在府裡的境遇,果然還是離開此地比較好。

「安定下來之後,我娶你過門。」他要她做他的妻子,實踐永遠笑著一起走下去的諾言。他不要林家長輩或是其他什麼不相干的人破壞他們的好姻緣。

嫁給他?成為林星河的妻子?想到能為他穿上嫁衣,頭戴鳳冠,沐蕭竹又是驚又是喜。想到未來,她滿心嚮往和愉快,剎那間,這個黃葉飄落的季節彷彿開滿了鮮花。

「星河你真的要娶我?」

「對。」

「可是我姑姑……」

「等她老了,不想在林家為奴時,她可以投靠我們,我會和你一起照顧年老的她。」沐秀始終是蕭竹的親人,他可以放下成見和過往接納這位親人。

「星河,我們說過要笑著一起走下去。那麼,不論你要去哪裡,就請你帶上我吧。」沐蕭竹胸膛起伏,雙頰泛著桃色。

她好激動,長這麼大,她第一次感覺到如此強大的願望在她體內膨脹,她要跟他在一起,多難多苦也無妨,只要他們在一起,笑著在一起就好。

放開含嬌帶羞又有些激動的沐蕭竹,林星河鎮定下來,有了她的支持和愛,他不再痛苦。

「等我消息,我現在就去為以後做準備,這個秘密不要告訴任何一個人,你姑姑也不行。」他要把那些放出去的債都收回來,那是一筆不小的數額,夠他們吃穿不愁。到時離開林家,安頓下來,他不會委屈蕭竹一分一毫。

「好!」

她捂著胸口目送他離去。那一顆屬於他的心跳得飛快,久久不能安定。

被突如其來的幸福沖暈的沐蕭竹幾乎忘了身在何處,年紀尚輕的她被愛情的滋味包圍著,被可以完全擁有林星河而雀躍,完全忘了要如何向姑姑交代。

「我問你,昨日午時你跑去飄絮院做什麼?何嬤嬤說想拉你走,你還不想走,這是怎麼回事?」

用過晚飯,沐秀把還在帳房裡收拾的沐蕭竹叫到跟前。還未等她坐定,就是劈頭蓋臉一陣責問。

沐蕭竹偏開臉,一時不知道怎麼回答。

星河不讓她說出他們之間的關係,那她要說些什麼呢?她在心底琢磨著。

「你在隱瞞什麼?」

「姑姑……我沒有啊。」

「他是不是對你做過什麼?」識人無數的沐秀看出了點不對勁。

「沒有沒有,星二少爺人很好。」

話未說完,一個巴掌甩偏了沐蕭竹的臉。

姑姑打了她?!她難以置信地回過頭,驚詫地盯著這位至親。

「胡說!他會是什麼好人?他曾把你從帳房帶回飄絮院,他都對你說了什麼,做了什麼?!」沐秀猙獰地低狺。

沐蕭竹頓覺姑姑一瞬間變成了陌生人,同時她也深深體悟到,姑姑究竟有多麼討厭林星河。

「姑姑,他能對我做什麼?」她定了定神,不慌不忙地反問。

「他是不要臉女人生的孩子,他什麼做不出來,他……」

接觸到沐蕭竹的眼神,沐秀從狂放的怒氣當中驚醒過來。蕭竹什麼都不知道,她不該把那些恨轉移到她身上。

「姑姑,我始終是下人,主子要我去打掃飄絮院,我敢說個不字嗎?而且我只是在他院裡灑掃,難道這也有錯嗎?」沐蕭竹紅了眼眶。

「好了好了,是姑姑錯怪你了。疼嗎?」沐秀趕緊靠近,查看侄女臉上浮起的掌印。

「不礙事,姑姑不要往心裡去。」

「你以後要記住,能躲那個惡棍就躲,不要再跟他有瓜葛,知道了嗎?田富娣母子遲早是會被趕出去的,你不要受他們牽連,姑姑都是為你好,你不要怪姑姑。唉,我還是不放心,從今日起,你就跟在我身邊,跟我學學處理內務,老祖宗跟前由我去說。」她還是不放心,就怕在圓房前這個節骨眼上,蕭竹出什麼亂子。她可是把後半生的希望放在她身上啊,怎麼能再被田富娣破壞掉。

沐蕭竹的心緊縮著,身體不住微微發抖。

聽著外面嗚嗚鳴響的風聲,她覺得好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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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夜深人靜,缺月懸於天際,月色朦朧間,教人分不清平鋪在石板上的是鹽還是雪花。

神情疲憊的秋茗提著燈籠,獨自在這片臨海的鹽場上巡夜。他白日裡要跟大多數夥計一樣引海水入場曬鹽,任風吹任雨打,夜裡夥計們都睡下了,鹽場主事就把他叫出來打更巡夜,根本沒有讓他休息的打算。

他心裡忽然閃過一個念頭,也許再過十日,他就會被活活折磨而死。

死他很怕,可他更怕二少爺跟前沒有人服侍,上次因為要替二少爺喝酒,不慎讓二少爺摔傷,他為此自責了好久。

睡意朦朧之下,他的視線逐漸模糊起來,讓他格外想念二少爺。

「秋茗。」海風中忽地傳來熟悉的呼喚。

「我真是第一忠僕啊,連在鹽場都能聽到二少爺喚我。哎呀,一定是我太想主子而聽錯。」秋茗掏掏耳朵,以為自己已能與主子心靈感應。

暗紫的袍子彷彿是月夜下的一片陰雲,輕輕落在秋茗身後,拍拍他的肩膀。「你沒聽錯,是我在叫你。」

「二少爺!奴才不在身邊,主子有按時用飯嗎?在祠堂裡有沒有睡好?會不會沒有人給你送飯,主子……」

「我很好。」林星河淡淡地道:「秋茗,我現在要帶你離開鹽場。」

「可秋茗要是離開,老祖宗又會藉機……」再次刁難是可以想見的。他人雖然老實忠厚,而且頭腦也很靈光。

「我不會再給他們機會傷害我身邊的任何一個人。我們離開泉州,帶著娘和蕭竹一起離開。」秋茗這位可靠的忠僕,在他心中早就是他的親人,他不會再讓那群人傷害他的兄弟。

「一起走?」

「對,一起走。」

「那太好了,二少爺,秋茗跟你走,不論上刀山下火海,秋茗一定跟著你。」憑二少爺的本事和心地,他秋茗餓不死的。

「這裡是五千兩銀票,你收好,仔細聽我說,我已經把能收的債都收回來了,在找到落腳點之前,足夠我們撐一陣子。現在我帶你離開鹽場,明日天一亮你就拿著這五千兩到港口租下一艘海船,不能太大,但也不可太小。我們沿著海岸前往江南寧波。這些時日,你要備齊船上的吃穿用度,不但如此,還要找牙婆雇到廚娘一名、丫鬟兩人。一切安置妥當後就在港口等我。」

「二少爺放心,小的一定盡全力去辦。」

「好!記住我說的話,我帶你離開這裡。」

主僕倆做了一些巧妙的安排後,悄無聲息的從鹽場消失,未被任何人發現。翌日,天一亮,鹽場的主事夥計們再也沒有見到過秋茗這個人。

秋茗到哪裡去了呢?鹽場主事四處查看,最後在岸邊找到了秋茗的燈籠和他的鞋子,而有一位夥計在秋茗的床褥底下發現了他留下的絕筆信。

見了那封用血寫成的遺書,主事得出結論:秋茗自盡了!這個小表鐵定是受不了鹽場的辛苦勞作,在深夜投海身亡。

消息傳回林府裡,不過就是死了個下人,因此沒人在意,這件事就如風一般輕輕散去。

沒有任何人起疑。

林星河坐在林宅長長的迴廊邊,手握書卷,像是藉著柔和的光線正津津有味的閱讀著書中內容。

但他一雙幽深如井的眼睛實際上卻遊走在書本的邊緣,偷瞄著迴廊之外,梧桐樹間那一抹嬌麗高挑的女子。

「蕭竹,你點算好了嗎?」

她並不是一個人,在她身前,是林府總管沐秀和祖母房裡的何嬤嬤。

該死!又沒有機會接近她了。

自從他命秋茗備好海船以來,他始終都在找機會接近蕭竹,可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沐秀不論走到哪裡,都要帶著蕭竹一起,不論是與府裡的婆子們吩咐差事,還是到庫房裡點算銀器金器,沐秀都不允許蕭竹離開她一步。

本來以為夜裡會有機會接近她,沒想到沐秀嚴防死守得讓人絕望,她讓蕭竹直接搬進了她的寢房。

有幾次,他也像這樣狀似閒散地坐在宅子某處,等待蕭竹經過,可佳人明明知道他在附近,卻從不敢與他有一絲的眼神交會。這情景令他隱隱覺得失落,不過事前是他囑咐不能透露出兩人的關係,因此對於她的冷淡,他也只能忍耐。

相見不能相近重重地折磨著林星河。他想她、念她,思之欲狂。他好似陷進了一座四面都是高牆的院子,坐困愁城,被思念煎熬。

他要用什麼辦法在不驚動沐秀和祖母的情況下將她帶走?

轉念一想,是人總有破錠,他只得靜下心來,好好地等著沐秀出錯。他的船已在碼頭備妥,所有事情都安排好,只要沐秀一個疏忽,他就能立即帶著蕭竹遠走高飛。

然而老話說得好: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在他等沐秀放鬆警惕的當頭,娘親卻毀掉了他全盤計劃。

六天之後,接近晚膳時間,祖母房裡的何嬤嬤沉著臉前來通報。「二少爺,老祖宗命你現在就去主屋。」

林星河頓覺有異,面上卻沒有表露,他猜不出有什麼事會讓根本不願和他多有交集的祖母急著見他。

「二少爺如果還想再見到三姨娘,最好動作快一點。」何嬤嬤冷著面孔,語帶嫌惡地道。

「你這是什麼意思?」他冷沈地回應。

「三姨娘今日趁人不備,偷了沐總管的庫房鑰匙,帶著她從外面叫來的宵小偷拿了庫房裡七個銀盤子、六雙玉筷、八扇金屏風,還拿了庫中的十六個大金錠。」

聽到這裡,林星河掀袍起身,直奔主屋。一路上,他握緊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娘啊,這就是你想出來的解決辦法嗎?他氣得不住在心裡低罵著。此舉簡直是授人以柄,祖母定會大作文章,這下恐怕林府是一刻也住不下去了。

穿過層層華麗的月洞門,林星河來到主屋。此時,裡頭燈火通明,人還不少,有他認識的下人,也有他從來沒見過的家丁。

他的母親田富娣被三、四個壯漢扣在地上,邊上是五、六個灰頭土臉,衣衫破舊的男子,他們同樣跪在光滑的地上。

「老不死的,你放開我!這些東西是我的,是老爺臨走之前答應要送給我的,我拿走有什麼不對?」披頭散髮的田富娣大聲咆哮著,強力扭動的身軀讓扣住她的護院家丁們差點抓不住她。

「你的?我兒子的東西就該是我的,什麼時候輪到你頭上?」

「兒子,給我揍他們!放開我,我兒子在這裡,你們別想佔我便宜!」

林星河足尖一點,移動身形來到母親身側,家丁護院們來不及防備,隨即被他揮來的掌風震開。

粗魯地拉起母親,他冷冷地瞅著祖母。

「有事衝著我來吧。」

年勢已高的老夫人顫顫巍巍地從椅上站起,指著自己被打腫的眼睛,「你瞧瞧你娘做的好事,老身差一點就死在她的拳頭之下了!」

林星河閉眸吸氣,無力地瞥了母親一眼。

「老不死的,我怎麼就沒把你打死!」田富娣憤怒地大吼。

「何嬤嬤,帶我娘出去。」林星河咬牙說道。

娘既蠢又笨,目不識丁,空有一身蠻力,除了闖禍鬧事,別無所長。可即便如此她仍是他的母親,不能不管,爹死後,他是她唯一的依靠了,他必須照顧她。

「為什麼要我走?我不走!」

「娘,讓我把事情處理好,別再鬧了!」林星河低吼。

本想繼續撒潑的田富娣一見兒子臉色沉重,便把話都梗在了喉嚨裡。她還看得出來誰是救星,若惹兒子生氣,她就真的沒指望了。

田富娣被帶走後,林星河看了看地上那幾個獐頭鼠目的宵小,心裡泛起苦笑。娘怎能找這種人來一起偷盜林家財物?

「林星河,大清律例上記載,偷竊兩百兩財務者,絞立決。今日別說兩百兩,他們偷竊的東西說有一千兩也不為過,所以老身這就要把田富娣和一幫宵小送官府嚴懲!」老夫人出身名門,自幼飽讀詩書,對當朝律令自然熟稔,說起話來相當的有氣勢。

林星河看著祖母,沉默不語。

「看你娘今日幹的好事,她死定了。絞立決明白是什麼意思嗎?」老夫人撫著腫起來的眼睛,得意揚揚地說。

他懂。

林星河心裡想著,只要母親被關入衙門大牢,開堂過審,便會被判處絞刑,去和爹作伴。

幽幽的環顧一下四周,看看這座大宅的主屋,瞄了瞄掛在柱上的對聯,他很冷靜地說道:「祖母,開條件吧。」

他娘蠢笨,可他不笨。若不想交換條件,祖母定不會叫他來這裡,只會把娘即刻送往衙門。

「帶著你娘給我滾出林家。」老夫人厲聲吼道,佈滿皺紋的嘴可怖地開合著。

「就這樣?」林星河挑挑濃眉,面帶冷笑。

「還有放棄屬於你的那份家產。」

「只要我帶我娘離開,放棄屬於我的家產,我娘就能安全無虞?」

「不錯,這可是我給你的恩惠。怎麼,難道你想跟我講其他條件?」老夫人諷笑道。

「孫兒怎敢違逆祖母?孫兒只不過有一個小小的要求,那就是祖母您得當著眾人的面,對著天、對著地,對著林家列祖列宗發誓,永不將今夜之事張揚出去,更不能事後反悔,到官府告發我娘。」

林星河鎮定地將話說完,絲毫沒有退縮之意。好一個林星河,事態已如此嚴峻,他卻一點也不落下風,頗具當年她相公的氣度。

老夫人在心底複雜地想。可惜他始終是田富娣生下的賤種,真是可惜呀。

「怎麼?祖母不敢答應?」

「好,老身就答應你。不過,你們母子一刻也不准在這府裡待下去,今日就給我滾。」

林星河冷哼,「這府裡還有什麼可以留戀的?今夜我們就動身。」為免夜長夢多,還是早點離開這是非之地為好。再不走,依娘的性子怕是又要惹出麻煩。

他很清楚地意識到,今晚非走不可了。

「那你聽好了,林星河,若今日之事老身向官府告發,就將身首異處,不得好死。」

「很好,拜別祖母,後會無期。」

「何珠和杏春院的丫頭們,你們幫著二少爺收拾行李,今日送二少爺與三姨娘出府。」話說得好聽是幫忙,其實只是為了監視這對母子的行動,以免帶走什麼不該帶的。

「遵命!」丫鬟們異口同聲地回應。

再也沒有留戀,林星河轉身離開主屋,疾步走向母親所住的院落,路程當中他好幾次四下尋找,都沒能看到沐蕭竹的身影。

不好,這個時候蕭竹到哪裡去了?

來到母親的院落裡,趁著何嬤嬤和紅杏都在點算東西之際,他將膽小怕事的粉杏拉到一邊。

「蕭竹她人呢?」

粉杏一見二少爺瞪自己,連忙哆嗦著道:「回…一回二少爺,今晚蕭……竹,不不不,是大少爺要蕭竹……陪他去李秀才家應酬喝酒。」

「該死!」聞言,他陰沉的臉更顯猙獰。

粉杏見狀嚇得渾身發抖,眼淚都快掉出眼眶。

「你們做什麼!憑什麼動我東西,給我走開,給我走開,我不走,這裡是我的家,我是老爺娶進林家的,你們憑什麼趕我?」田富娣忽然衝進房裡,淒厲的叫喊聲尖銳而恐怖。

她不但叫著,還動手打了紅杏、綠杏和何嬤嬤,室內頓時慘叫聲四起。

林星河無法不管,只得暫且放下要緊的事,上前阻攔母親。

「你要做什麼!你也要跟他們一起欺負我嗎?」田富娣一見兒子,大放悲聲,「你爹走了!嗚嗚嗚,兒子,他們就這麼欺負我們娘兒倆。」

「娘,睡會吧。」疲憊的林星河靠近母親,在她沒有察覺時,拍了她的睡穴。「我們離開這裡就好了。」

他抱住母親的身子,喃喃自語。只有這樣,他才能保住母親最後的尊嚴。

「東西已點算好,請三姨娘和二少爺出門吧。」一個時辰後,何嬤嬤撫著腫脹的臉向他說道。

林星河走出院落在氣勢恢宏的大門前回首睇了林府最後一眼,才帶著昏睡的母親登上早已裝好行囊的馬車,離開這個他從小生活的地方。

等沐蕭竹隨林星源返回府裡,等待她的就是這般駭人的消息。

「怎麼可能?」她睜大了雙眼,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消息。

「噓!要不是二少爺臨走的時候有問起你,我也不會來告訴你。」粉杏撇著嘴道:「二少爺真的走了。他答應老祖宗再也不回來。」

沐蕭竹對此心中有些慌,不過沒一會兒她便寧定下來。

「能平安離開倒也還好。」她垂下臉來,重新仔細地剪起燈芯。在一雙巧手修剪之下,快要熄滅的燈芯重新跳躍出橙藍的火焰。

她的心如這火,在驚人的消息之下又重新燒起盼望。

用不了多長時間,二少爺一定會回來接她的。他們有誓言、有約定,有一直笑著走下去的共同意願。她知道,不論有多難,他都不會放棄她。

四天之後,她果不其然接到了來自林星河的消息。

一大早,她照例回到姑姑身旁做事。

眼見著新年即將來臨,已有些年歲的林府裡,大大小小的屋宇、院落、門窗都有侍修繕粉飾,處理宅中大小事務的沐秀一早就叫來了宅子外的漆工、裱糊匠們,準備讓林府煥然一新。

「這個院落都要重新粉飾,還有那一處,石階也該修一修。」沐秀帶領著工人們在宅子裡巡視,每到破損的一處她都會停下來,仔細跟工匠們交代。

「沐總管,這窗上的紗小的都給你換成窗紙吧,等明年夏天來了,再用透紗如何?」裱糊匠說道。

「先把這窗框改成盤字紋再說吧。蕭竹,把這事記錄在簿子裡,回去備查。」

「是,沐總管。」她站在原地捧著簿子,手執筆硯,將姑姑的話一一寫下。

剛寫好,嬌軀就被人從身側撞了一下。她連忙回頭,只見一個矮小的老工匠對她使了一個眼色後,在靠近她腳邊的地方拋下一張紙條。

她看了看紙條,又看看那名早已大步上前,試圖擋住沐秀目光的工匠,心中會過意來。

機靈的沐蕭竹連忙拾起字條,仔細地藏在袖裡,待沐秀到老夫人房裡稟事的空檔,她趕忙找到一個僻靜的地方打開紙條。

明日丑時,祠堂見,星河字。

沐蕭竹心如擂鼓,握住紙條久久不能平靜。

他果然不會丟下她,他終於來接她了,他們要一起離開,從此她和他以對方為家。

心頭溢滿甜蜜的她盼望著能快點奔到他身邊,收妥了紙條,她急切地返回與沐秀同住的小屋,把林星河送給她的彩墨條、父親留下的畫譜、母親給她做嫁妝的銀鐲子和幾件衣裳用一塊布包好放進床下面的柳條箱裡。

剛放好東西,門外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

「蕭竹?你怎麼回來了?不是叫你在老祖宗的寢房外候著嗎?」匆匆而來的沐秀有些奇怪的問。

「姑姑,今日風好大,蕭竹有些冷,想回來換件小襖。」

「快一點,穿上小襖就快去杏春院,大少爺叫你看圖去。」

藏著秘密的沐蕭竹抑住狂跳的胸口,披著杏紅色的小襖跑出屋子。

侄女離去後,沐秀站在屋子裡逡巡四周,總覺得有些異樣。

「哥留下的畫譜總是在蕭竹的床頭,為什麼現在不在了?」沐秀瞇起了眼睛。

萬籟俱寂中,烏雲一層一層地鋪滿無月的天空,林府裡靜得沒有一絲聲響。

靠近窗邊的那張床上傳來沐秀均勻的吐息聲,是小寢房裡唯一的聲音。沐蕭竹保持著清醒縮在被窩裡,用被角遮住螓首,暗暗地算著時間,距離上次聽見打更聲已經有一會兒,丑時該不遠了。

想到這裡,側耳聽了聽姑姑的動靜,確定她還在熟睡,沐蕭竹才緩緩從床上爬起來,穿好鞋子,摸出床下的柳條箱子,打開後伸手再一摸,心頓時一驚。她的布包不見了!

誰拿了她的布包?是誰?震驚慌張之餘,她身後的油燈突然亮了起來。

「你在找什麼?」沐秀摸黑點燃了燈,冷冷地問道。

今日午時蕭竹的異常令她多了心,她自蕭竹去杏春院的功夫,查遍侄女並不多的隨身物品,最後從床下的柳條箱裡翻出個包袱,這個小小的包袱,讓敏感的她有了防備。夜裡,她一直裝睡在觀察蕭竹的動向,果然讓她抓到了。

沐蕭竹嚇得跳起來。

「你想帶著這些東西去哪裡?」沐秀拿出包袱一抖,沐蕭竹早已包起來的重要物品全部散落屋中的小桌上。

她戒慎恐懼的盯著姑姑,一言不發。

「真是女大不中留。不過姑姑也不是個不通情理的人,來,把來龍去脈告訴姑姑,說不定姑姑還能給你拿一個好主意。」沐秀緩緩坐下,臉色平和地說。

胸口不停起伏的沐蕭竹沒有回答,她看看窗外暗沈的夜,心急如焚,心想自己恐怕是走不了了。

「沐蕭竹,我一直耐著性子在等你!」沐秀髮怒了。

「姑姑,你讓蕭竹走吧,再過幾年,等蕭竹安頓好,一定來接你。」沐蕭竹做著最後的掙扎。

「放肆!你無父無母,我代哥哥看顧你,我就是你的父母。出嫁前你都得聽我的,由不得你,況且聽你剛才那番話,難道你是要跟人私奔?沐蕭竹,你好大的膽子呀。你知不知羞,隨便跟個人就想跑,難道我待你不好嗎?」眼見還有一、兩個月蕭竹就能嫁給大少爺為妾,她不希望有任何差錯發生。

在沐秀看來,她們這種下人只有嫁給主子才是正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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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4-30 00:02:25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沐蕭竹純淨的臉上添了一抹蒼白,她雙膝觸地,雙手拉住泵姑的袖子。「放我走,姑姑。蕭竹以後一定會幸福,我一定會幸福,等你年老,我會回來接你,給你養老。」

「那個人是誰?」

沐蕭竹頓時無言。

狠瞪一眼,沐秀逕自說道:「這府裡你跟著大少爺的時間最多,大少爺自然不會叫你離家。然後就是那些個主事和下人們,他們要不七老八十,要不年紀還小,也絕不可能叫你走,那麼……」幹練的眼神突然一轉,她腦袋裡閃過一個念頭。

她猛地抓起沐蕭竹,惡狠狠地道:「是二少爺?!只有他!只有他才會幹出誘拐良家女子的事,只有被趕出府裡的他才能幹出這種事!」一提到林星河,她頓時怒火中燒。

沐蕭竹別開臉,身子發起抖來,沒有否認姑姑的話。

「天啊!你竟然、竟然還騙我跟他沒有瓜葛。沐蕭竹!我到底做錯了什麼,你要這麼傷害姑姑?」

「姑姑,他不是壞人,他對蕭竹一直關懷備至,細心周到……」

沐秀再也聽不下去,揚起手打了沐蕭竹,她臉被打偏,挨了巴掌的臉上浮起一片青色。

「沐蕭竹,你給我聽好。二十年前,我差一點就嫁給了那個人,我……真的很在意他,到現在也愛著他,我為他守著林家,一步不離,但他卻娶了田富娣那個賤人,就差一點我就能與他有一個名分。老祖宗、大夫人還有二姨娘都點了頭,我連嫁衣都準備好了,可那個人卻帶了田富娣回來。」沐秀再也支撐不住,虛弱地倒在床榻上哭泣著,淚水浸濕了衣裳。

「姑姑!」沐蕭竹心痛地上前扶住泵姑。在姑姑身邊這麼久,她還是第一次見她如此脆弱。

「田富娣搶走了我的一生!我一世未嫁,沒有兒女,什麼都沒有,除了依然愛著那個人。我不會讓田富娣的兒子再帶走我唯一的親人。沐蕭竹你聽著,我不會讓田富娣的兒子帶你走,即使是我死也不會放你走!」沐秀狠狠握住沐蕭竹細瘦的臂膀,語氣狂亂地說道。

聽到姑姑的過去,沐蕭竹又是心驚又是難過,最糟的是,她已經不知道該怎麼做,此時的她沒有勇氣推開姑姑一走了之。

年過四旬的姑姑孑然一身,孤苦伶仃,她怎麼能拋下悲痛欲絕的她?

在姑姑的哭泣聲中,沐蕭竹既難過又躊躇。

她該怎樣?她要怎麼選?

誰也沒有料到這段塵封的過去,會成了她與林星河之間一道邁不過去的坎。

在沐蕭竹矛盾之際,沐秀再次對著她決絕地道:「我不會攔著你,但你記住,只要你踏出這個宅子,我就去報官,老祖宗發了誓,我可沒有,我要告發私拿家中產物的田富娣,還要告發林星河誘拐良家女子!

「你聽好了,他們一個會被處死,一個會被流放三千里外,從此不得翻身。哈哈哈,只要讓我在這個府裡看到林星河,我一定不會手軟,他們竟然想奪走我所有的一切,我絕對不會放過他們。哈哈哈,你去吧,走啊!」新仇與舊恨湧上心頭,沐秀喪心病狂地厲吼。

她這次不會再忍氣吞聲隱忍下去,她要田富娣嘗嘗死的滋味!

被姑姑的話嚇到,沐蕭竹一屁股坐到地上,久久不能動彈。

東方漸漸露出魚肚白,院外傳來公雞的清啼,丑時早已過去,辰時也過了,而沐蕭竹再沒有踏出寢房一步。

「沐丫頭?沐丫頭?」廚房大嬸皺著臉喚著。她實在想不明白,沐總管幹嘛把她家丫頭踢到灶房來。

來就來了吧,可三天下來,這丫頭跟丟了魂似的,總是愣在一旁,吩咐下去的活兒一件也沒幹好。

「沐丫頭,你再不吹一吹,這灶裡的火該熄了。」廚房大嬸無奈地歎息。

「啊!對不起,大嬸,對不起,我這就吹。」抄起吹火筒,沐蕭竹鼓起粉頰,用力地吹起氣來,但她卻吹到了爐灰上面,灶裡頓時竄出濃煙。

熏嗆的味道讓她睜不開眼,強忍住的淚水在濃煙裡不住淌下。

「唉,算了算了,你去剁肉吧,這火讓小翠來看著。」廚房大嬸見她掉淚,連忙將她換下來。

這一落淚,壓抑在胸中的糾結、痛苦與難過傾巢而出,一發不可收拾。沐蕭竹捂著嘴衝出了廚房,她來到井邊,傷心得大哭一場。

姑姑不再監視她的一舉一動,也不再對她說任何一個字。是呀,到了這時候,她根本不敢邁出林府一步,也根本不用姑姑再做什麼勸說,因為任何妄動都可能讓心上人萬劫不復。

哭累了,她打起一桶清水洗了洗哭髒的臉,再抖抖衣裙,打算返回廚房繼續做事。

蓮足踏上前往廚房的碎石路,但走到半路,那雙腿便再也移不動了,不是她不想動,而是一個熟悉的身影擋在她的面前。

「為什麼沒有出現?」林星河皺起陰鬱的眉眼,沉重地問。

她貪婪地看著這個深愛的男人,他的髮鬢亂了,青絲鬆散,下巴生出暗色的青髭,神情落寞得令人心痛,挺拔傲氣的頎長身影也帶著消沉之氣。

沐蕭竹的秀眸裡迅速閃過心痛、難過和無助。在眼淚就要再次浮上來前,她雙腿一軟,跪在地上。

「二少爺,你不是已經答應老祖宗不再回來嗎?快些離開吧。」

「你忘了?你答應我一起走。」冷眸浮起一層霧氣,林星河僵著身子,放輕聲音道。

「奴婢如今只想留在林家。二少爺,你快走吧。」

「我娘已不可能在泉州久留,而我更不會留戀這裡,我這一去,就再也不會回到泉州,若不跟我走,你不會後悔嗎?能忍受從此再也見不到我?再也不能聽到我的消息?」他不懂,他真的不懂,明明已經有了承諾,為何還會失去?

「奴婢祝二少爺前程似錦,大展鴻圖,一路平安。」她伏在地上,面朝碎石,強忍住哽咽之聲,眼淚一滴一滴掉落在碎石上,沒有讓他看見。

「我們不是說好要一起笑著到老嗎?不是說好了要嫁給我嗎?為何突然改變主意?有什麼苦衷你說出來,我們一起分擔好嗎?我不會放開手的,我不能讓你留在林家,我不能沒有你。」倨傲的他放下身段,近乎低微地懇求著。

「我……沒有苦衷,我只是不想離開姑姑。」她好想上前,擁住他,好想告訴他,她是為了他才選擇放棄。可是她不能說,她如今唯一能做的,便是看著他平安離開。

「難道你……」想留在這裡嫁給林星源?他沒有把話說出來。關於大哥跟她的婚事,他就是只提一個字就已萬箭穿心,痛得瘋狂。

好痛!為什麼會這麼痛?沐蕭竹嬌嫩的玉手難受得抓緊了地上的碎石頭,有些稜角的小石割破了她的手心。

可這一點點痛,怎能與她好似被冰錐挖開的心還痛?她痛得渾身冰冷,痛得呼吸困難,不明白明明是心上的痛,怎會襲至全身。

長這麼大,她第一次體會到心如刀割。

「還是說你嫌我?嫌我是林家趕出去的喪家犬?」林星河看著地上伏跪的身子厲聲質,問一身著紫袍的健軀焦躁地來回移動,像一頭被困住的野獸。

除了這個理由,他實在想不到她為什麼會變卦。

「是,我嫌棄你。我嫌棄你,不再是林家二少爺,我嫌棄你,沒有能過活的家產……我嫌棄你,連一個安身立命之所都沒有。所以請二少爺快快上路吧,不要連累奴婢受罰。」她咬破菱唇,激動地低喊。

備受煎熬的她扮出一副市儈嘴臉,只願他能離開。

心被傷痛包圍,可她還是沒有忘記他對老祖宗的承諾。若是被其他下人發現他的存在,老祖宗和姑姑一定會藉機傷害他和三姨娘,她不希望看見他失去一切。她一定保護他,一定要讓他盡快離開。

「你你說什麼?」林星河頭暈目眩,肝腸寸斷。

他冒著失去一切的危險潛入林家,原來得到的竟是這樣殘酷的說詞。

「我不是林家二少爺?我沒有家產?沐蕭竹啊沐蕭竹,我恨不得殺了你!」他激狂地嘶吼,佈滿血絲的眼睛裡幾欲滴出血來。

「二少爺,奴婢就是死也不跟你走。」忘了吧!忘了蕭竹吧,不要心痛、不要難過、一切的罪就讓我來背負吧,蕭竹會永遠牽掛你的。她只能在心底訴說衷腸。兩人沉默良久,驀地一陣清脆的叮噹聲響起,六枚銅錢撒落在地上。「沐蕭竹,我欠你的還清了,你欠我的,你這一輩子都還不起。」

說完,林星河走了,帶著一段失去的深濃感情,永遠離開了泉州。

而沐蕭竹留在原地,跪了很久很久。

沐蕭竹像個木頭人似的坐在銅鏡前,任憑姑姑為她梳頭,鏡子裡映著她落寞的神情,也映出窗外蕭瑟的冬景。

就快要到正月了,搓搓微涼的手,她心底想著他已經離開了四十八天,而這四十八天猶如四十八年。

抬起秀眼,看看鏡中的自己,稚氣已悄然褪去,眼中儘是憂傷。

她覺得好累,彷彿一片在冬日裡死去的靜葉。

「給我笑一笑。」沐秀嚴肅地道:「老祖宗要你今晚到憑雪院一同用膳,你不要丟我的臉,知道嗎?」

她明白蕭竹為何消沉,可是她心想小女孩傷傷心,很快就會過去,她已經為她做了很好的安排,一切都會變好的。等她成為大少爺的妾室後,便不會再想起林星河。

「是,姑姑。」沐蕭竹沉靜地答道,沒有絲毫異議。

沐秀替她梳好頭,整理好衣衫,再對著鏡子仔細複查一遍後才停下手,臉上滿是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可能就在今晚,老祖宗就會把蕭竹指給大少爺,她要不要此時就透點口風給她呢?正思忖著,何嬤嬤踏入室內,面帶喜色的瞧著鏡中的蕭竹道:「沐總管的手真是巧,你家丫頭如今真有些模樣了。」

「老祖宗叫了吧?」沐秀壓低嗓道。

「嗯,急著見小竹,大少爺也在憑雪院,你們就別再耽擱了。」

「好,蕭竹,快,跟我來。」

三人疾步而行,很快到了憑雪院,在屋子裡,沐蕭竹一直靜靜的,像一具木頭娃娃。老夫人的和藹笑容、熱情誇讚,還有大少爺不同尋常的眼神她都忽略過去。

「蕭竹,來,嘗嘗這個鴿子蛋。」

在飯桌上,她的碗裡塞入了老夫人夾來的食物。

她慢慢地吃著碗中的鴿子蛋,對週遭的氣氛沒有一點反應。而夾菜期間,老夫人又說了許多別具深意的話,她沒有細聽,只一個耳朵進,一個耳朵出罷了。

晚膳用到一半,老夫人放下了筷子,「蕭竹。」

「奴婢在。」沐蕭竹也放下了筷子,很恭敬的站了起來。

「老身已經跟你姑姑說好了,正月初十這天,就讓你跟源兒圓房,你是源兒第一房妾室,以後可要好好協助源兒。」

何嬤嬤聽到老祖宗發話,連忙領著屋裡所有奴僕上前道喜。

在一波一波的熱鬧恭賀聲中,一個清楚的聲音堅定地道:「蕭竹當不起。」

室裡的所有人聞言都為之一愕,氣氛迅速僵到冰點。

「你說什麼?」老夫人瞇起眼。

「蕭竹不做大少爺的妾,蕭竹誰也不想嫁。」雖然事出突然,但是她沒有驚訝也沒有慌張。她知道自己愛的是誰,心給了誰,外在變動早已不能摧毀她堅強的意志。

憑雪院裡頓時靜得鴉雀無聲。

「老祖宗,是奴婢教導無方,是奴婢該死。」沐秀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連連磕頭。她沒有忽略老祖宗臉上的狠意,蕭竹怕是保不住啊。

侄女怕是要吃苦了。她沒想到、真的沒想到,蕭竹竟然如此固執,真的小看她了。沐秀心中暗暗叫苦,她哪裡想得到小小的她竟然有勇氣反抗。

「哼!林家的下人都能給主子唱反調了,真是反了天了!既然誰都不想嫁,也好,去鹽場做苦工吧,何珠,把她帶去鹽場。」

一旁的林星源聞言臉色一變,似乎想說些什麼,但最後還是沒在祖母的面前說話。

「老祖宗!看在老奴的面子上……」

「就是看在你的面子上,要不老身會把她賣到窯子裡做花娘!」

沐秀頓住,不敢再發一言,就怕再次觸怒老夫人。

微微勾起菱唇,沐蕭竹勇敢地看向姑姑,給了她一個「姑姑放心,我不會死」的表情後,昂首闊步地走出了林府,前往條件克難,只有男工的鹽場,徒留沐秀一人在後頭低泣。

在鹽場裡,白天她要忍受日曬雨淋,與男工們一起曬鹽、搬鹽,夜裡,她打起精神,照著主事的吩咐為夥計們漿洗衣裳。這樣日復一日的勞作,她的臉被強烈的陽光曬傷,嬌嫩的肌膚變得又黑又皺,雙手磨出了老繭。

有時候剛睡上半個時辰,就又被叫起來擦洗倉房的地板。有時候踩在海水裡曬鹽,頭頂上的太陽曬得她兩眼昏花,她卻沒有一絲的退縮。

她不能死,她要撐過去,她還想再見星河最後一面,告訴他自己真的愛他,從來沒有嫌棄過他,她不能在他還恨著她的時候,自己走上了輪迴路。今生她給了他心結,她就一定要替他解開。

抱著這樣的信念,她在鹽場上苦熬。

三個月後,沐蕭竹病倒在鹽場。

積勞成疾的她,病如膏肓,鹽場主事找來的大夫看到骨瘦如柴的她不禁連連搖頭,只歎小泵娘即將在豆蔻年華香消玉殞。

祖宅中的沐秀聽到這個消息猶如五雷轟頂。她唯一的親人即將離去,從此在這世上她再無依靠,想到蕭竹的爹,想到孤苦的自己,想到那個可恨又可憐的侄女,她不禁急出病來,吃了幾帖藥也不見好轉,終日纏綿病榻。

少了沐秀這個得力總管,整個林府內外頓時失序,亂如一團麻。何嬤嬤見狀,忙為沐秀及沐蕭竹求情,老夫人思量到跟隨多年的沐秀,也想到沐蕭竹吃夠了苦,方應允帶沐蕭竹回府裡治病。

看到一線希望,沐秀拖著病體自鹽場迎回沐蕭竹,用盡半生積蓄為她請大夫、配補藥。一個月下來,原本回天乏術的沐蕭竹挺了過來,這一年的夏末,她已能慢慢下地走動,沐秀也逐漸恢復健康。

只是這看似重歸平靜的日子忽地又翻起巨浪。

這一年的中秋之夜,林星源與友人駕船出海飲酒賞月,那夜風疾浪大,醉酒後的林星源不慎掉入海水裡,雖然月色明亮,但畢竟海上水深浪急,友人們費了好大的功夫才將林星源從海中撈起。

人是好不容易撿回了一條命,但他的三魂七魄好似被海浪沖走了,從那以後就變成了活死人,昏睡不醒,無論誰喚他,他除了呼吸,再沒有別的反應。

一見最愛的孫兒如此,老夫人又急又氣,茶飯不思,沒過多久,她那一頭灰白的頭髮徹底化成根根銀絲,傷心之餘,她還是打起精神來命沐秀與何嬤嬤盡一切可能尋找能救醒愛孫的良醫。

跟隨林家多年的沐秀及何嬤嬤兩位老奴用盡所有辦法,花費巨資,四處尋找良醫及方子,她們也跟老夫人一樣,希望林家的樑柱能早日醒過來。

那一年,林府前庭後院不知道迎了多少苗醫、藏醫、神醫傳人,購賣的藥材屯滿倉房,但一切努力皆是枉然,林星源依舊沉睡。

林家的生意在這件慘事之後走向衰落,生意一落千丈,入不敷出,老夫人只好將林家城外一萬畝良田出讓一半,換取銀兩維持家計。泉州的其他大富之家見林家如此光景,紛紛落井下石,林家越發困頓,差一點連船塢都要抵給錢莊。

困苦之際,發配在廚房做事的沐蕭竹勇敢站了出來。

「老祖宗,請給我兩個月時間,奴婢一定重振林家的生意,奴婢會去收回那些賒出去的鹽款,讓更多的商賈訂我們林家的船,只要您答應放手讓奴婢來做。」她胸有成竹地說道。

星河離開了,沒有任何消息,不管她怎麼打聽都沒有結果,但只要留下船塢、留下林家產業,也許就是能再次見到他的契機。如果林家還存在著,杳無音訊的他說不定有一天還會回來一解思鄉之苦。

「你?」昏黃的老眼閃過一絲驚詫。

「老祖宗,奴婢算帳可能很笨,但奴婢以往都跟著大少爺待在船塢,船塢的事務奴婢熟稔於心,鹽場就更不用說了,裡裡外外奴婢都熟得很,奴婢絕對有信心重振林家事業。」

「幾個主事都請辭了,偏是你這個小丫頭衝在前面。罷了,這林家也就如今這樣子了,死馬當成活馬醫,你去吧,想做什麼就隨你心意。」已經到山窮水盡這一步,也沒什麼好顧慮的了。老夫人點頭答應。

「謝老祖宗、謝老祖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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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4-30 00:02:38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那一天以後,沐蕭竹穿起了男子的長袍馬褂,梳起了男子的頭髮,棄掉繡花鞋改蹬男靴。

她由女人搖身一變成了沐二爺,除了林家幾個相熟的主事及船塢的人知道她的真實身份外,天下人都被她高挑細瘦的身材和利落的北方口音騙了過去。她行走在鹽場與船塢之間、行走在碼頭與林家之間、周旋在五湖四海而來的商人之間,終於在四個月後將林家拉出衰弱的泥潭。

林家各項進帳很緩慢,但鹽場和船塢已重振起來,人心也慢慢聚攏,逐漸恢復元氣。

行商以來,沐蕭竹不怕吃苦,不怕熬夜,不怕喝酒,不怕追著鹽商到處跑,然而有時候,有些應酬她會特別心虛。

青樓!

不清楚為什麼這些商賈這麼愛拉她上青樓?坐在泉州最大的妓院裡,沐蕭竹大口喝著酒,卻始終如坐針酕,邊上的花娘正對她動手動腳,眼見就要穿幫了。

「沐二爺,何不到我房裡來?奴家想跟你共賞今晚的明月。」青樓裡的頭牌花魁,風姿撩人的未央姑娘及時出手相救。

「我這就來,我這就來,我的小痺乖。」行商這久,作作戲對她太簡單了。這個時候,她一般會揚起猴急的怪笑,曖昧地跟著未央離開眾人。

「哎呀!我怎麼就不能長得像沐二爺這樣清俊啊!」

「得了吧,再長十年你也沒他那麼高,未央姑娘看不上你的。」

「未央姑娘,別光想著沐二爺,還有我呢。」

「未央姑娘,沐二爺若是體力不支,你可得來叫我幫忙啊,哈哈哈哈。」

身後總是響起這樣下流的調侃,但他們都不以為意。

走到層層簾幕後,兩人都鬆懈了下來。

「多謝未央姑娘今天又救了在下一次,呵呵呵。」喝得滿面紅光的沐蕭竹在離開眾人視線後一個勁的傻笑。

「快回去吧。春葉會領你去後門。」

「未央,我是女娃!」她笑著拉起未央的袖。這酒就是不能多喝,一喝多就愛說實話。她實在不吐不快,好喜歡這個未央喲!

美得不可方物的未央白了她一眼,「廢話!若不是早看出你是女子,我怎會每次都帶你脫身?」

未央心中料想她可能也與自己一樣,也是身不由己才不得不拋棄名節、拋棄姻緣來到妓院。同是天涯淪落人,她自然對這個「沐二爺」多幾分照顧。

「你知道呀,呵呵呵呵,我們義結金蘭吧。」沐蕭竹藉著酒氣大膽提議。

「好麻煩,不要。」

「不麻煩的,一會就好、一會就好。」

她拉著不情不願的未央跪地起誓。兩人在這一夜成了異姓姐妹,自那以後,但凡沐蕭竹應酬被硬拉上青樓時,兩個女娃就會想法子脫身,躲在未央的暖閣裡說著體己話。

有了未央相助,沐二爺的行商歲月走得越來越順,六年過去,沐二爺已是泉州商界有點聲望的角色了,林家也轉危為安,平穩前行。

「主事,我此次去襄陽,一來是為了給鹽商吳老爺賀壽,二來是想去南昌拜會一下於老闆,他上次特地從南昌趕來與我們商談造船的事,這幾日還特意捎信過來說,他在南昌九江的朋友都想跟我們訂船,此次必定要在九江好好與於老闆商議此事。所以這次會在襄陽和九江久留,船塢的事就全權拜託你處理,要有什麼拿不定主意的,待我回來再說。還有潮洲李家的船得趕一趕工,希望我回來時能駕它出海試水。」

沐蕭竹挺起胸膛雙手負後,氣派又不失親和力地與下屬吩咐公事。

六個寒暑,將那個聰明的女娃養成了一個沉穩、勤勞的商人。

「二爺,你放心上路,船塢有我看著,不礙事。」

得到主事的保證,她上了路,用了大概十天時間趕到襄陽給吳老爺賀壽。在吳老爺的宅子裡,她靈活地與不熟的鹽商攀上了關係。

「聽說那個『布衣財神』可真是神通廣大,湖廣境內的大小辟員見到他都得禮讓三分。」

「是啊,要是我有錢送給他,讓他拿著銀子為我生銀子、利滾利,我叫他一聲爹都行啊。」

宴會當中,耳聽四面八方的沐蕭竹被這兩句話勾起了興趣,她執著酒,溜到兩位圓胖的商人邊上仔細聽。

「也不知道他的來歷。」

「整個江南湖廣都沒有人知道他是誰,有熟的都叫他布衣財神。」

「聽說他的宅子呀,大得好嚇人,騎著良駒跑半個時辰都跑不完吶。」

「呵呵,聽說他喜怒無常,有時候會一夜之間救下快要倒閉的毛筆作坊,注入銀兩,招來得力的主事,讓其起死回生,有的時候會在一怒之下將前去借銀子的大老闆趕出門外,令對方百年基業毀於一旦。」

「恐怕是銀子已經盆滿缽滿,如今以玩人為樂。」

「只能是這樣了。你想想呀,他借出去的債很少有收不回來的,有的時候利滾利,一百萬兩用三個月就能生出七十二萬兩的利錢!我們要用三十年賣出幾百萬斤米才能賺到這個數啊。」

「有時候債收不回來,他也不吃虧,他總是在借銀子出去的同時要借債的人拿出房契或是地契以作抵押。這湖廣之內,做生意誰都有周轉不靈的時候,求他的可不少呢。」

「嘖嘖嘖,聽說有的人拿出所有家當借貸他都不一定給呢。」

果然好好賺啊……沐蕭竹在一旁聽著也止不住地點頭。

「沐二爺!來來來,快來見見我的好兄弟。」喝得有些暈眩的吳老爺抓住她的手,熱情地引薦人給她。

收攏心神,沐蕭竹連忙抱拳作揖,與吳老闆兩兄弟寒暄起來。

在襄陽滯留三天后,沐蕭竹又再次動身,馬不停蹄地趕往九江與於老闆會合。於老闆熱情、好客,不但自己訂了林家的船,還特地帶她去見九江商會會長,想幫著她拓寬在九江的路子。

晌午將近,天降小雨,潮濕的街面上浮起一層淡色的水霧,青石路面像淋過酥油,滑滑亮亮,於老闆帶著沐蕭竹來到了九江首屈一指的酒樓--迎仙樓。

這迎仙樓高聳在九江最繁華的街面上,樓寬十丈,共有四層,層層都飾以雕花紅漆描金木窗,據說最高的四層雅間只接待王公大臣或是身價不菲的商賈。

站在氣派的酒樓前,連見多識廣的沐蕭竹也忍不住仔細打量一番。

「沐二爺,這邊請,這裡可是九江最好的迎仙樓,樓裡的炙鴿子可是最好吃的菜餚。」於老闆與沐蕭竹並肩拾階而上,朝著迎仙樓的三層雅間移步。

「那今日沐某可有口福了。」

「一會進去見到顧老爺,你可別見怪,他是九江米商會長,也是我家表妹的夫婿。這九江呢,一共大街八條,八條大道上,至少有半數的商舖都歸他所有。這等架勢自然大有些……」

「於老闆,多謝提點,沐某明白。」

九江地處長江中下游之交會處,是湖廣地區商家重鎮,三省通衢,河口船帆林立,在此地擁有如此眾多的店舖,又是商會會長,雖稱不上巨富,那也算得上是財大氣粗,跟這種人打交道會是什麼樣的場面,沐蕭竹心裡有數。

果然,來到顧老爺面前,她感受到了很深的輕視。

「你?林家?為什麼你們林家主子不來?換你一個小避事的來?我說表哥,你這演的是哪一出啊?」拿出鼻煙壺的顧老闆撇著嘴,很不滿地嚷道。

「表妹夫,他就是林家說了算的人,人家造的船好,你管人家是誰呢。他們家的船用的可都是南洋運來的柚木,帆篷、鐵釘都精細得很,他們上次給我造的船,哎呀,一駛在長江裡,那是比其他家的船快得多呢。」

「顧老爺,這是我家的船樣,請你過目。」畫得一手好圖的沐蕭竹展開帶來的船圖,一艘氣派、威風的沙船出現在顧老爺面前。

自小就與船打交道的顧老闆一下子被吸引了,他拿過圖,很投入地看著。

這時一個矮小的家丁急步跑來,在仔細分析圖紙的顧老闆耳朵裡嘀咕了兩句,顧老爺一驚,立刻放下了圖,低聲罵道:「什麼?!你們是瞎了那隻狗眼啊?敢阻財神的馬車?哎呀,你們這些……算了算了,我親自下去給他賠罪。」方纔還高傲得不可一世的他頓時氣焰低落。

「表哥,你先吃,我去去就來。」顧老爺火燒屁股似的退出房裡,直奔樓下。

財神?是那個布衣財神嗎?果然神通廣大,像顧老闆這樣的商會之長也不敢有絲毫怠慢啊。沐蕭竹靠窗而立,見顧老爺走開,她便微轉身子,扭頭往街面上看,心裡想著,今日說不定能在這裡一睹財神的風姿。

透過打開的紅漆窗扇,輕柔的雨霧映入眼簾,沐蕭竹一雙慧黠的眼睛看向能並行三輛馬車的大道上。

街道對面,氣勢如虹的車隊立即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車隊共有八輛馬車,輛輛都塗著烏亮的漆,車身用極其名貴的金絲楠木打造,並飾著繁複精美雕紋,車簷四角全都墜了透亮的玉蝙蝠,車簾用上等的宮綢製成,所用馬匹個個都是她從未見過的異域馬匹,高大、俊美、渾身油亮,一看便知是好馬。

「好氣派啊!」

「布衣財神富可敵國,若是他想,他可以擺出比這更驚人的排場。」於老闆來到窗前同她一同往下看。

「這些漂亮的馬車都是他的?」

「當然!」

沐蕭竹看傻了眼。

「聽說連這間迎仙樓都是他的呢。放眼整個湖廣,乃至半個江南,只要在行商的人,恨他的人很多,但想向他借貸的人更多。你看,他要出來了,那個手抱小娃的男人就是布衣財神。真沒想到,他竟然不過三十。」

天降小雨,財神還未從對面樓裡出來,他的下人便撐起傘陣,從樓前一直延伸到豪華的馬車前面。

油紙傘擋住視線,身處三樓的沐蕭竹只看見了財神的身子和他懷裡的小孩,並未看到他的臉。

可這頎長的身影好像有點熟悉?她的心不自覺縮了一下。

此時衝到樓下,氣喘吁吁的顧老闆哈著腰、帶著笑臉迎了上去。沐蕭竹聽不到他們在說什麼,但看那身姿,這位九江商界領袖就差沒給財神跪下。

忽地一陣風撫過,輕霧如紗般流動,傘隨著風兒微微傾斜,一張俊美、黝黑的男性面龐露了出來。

沐蕭竹愣住,眼睛倏然瞠大。

那是、那是她胸膛陡然起伏,心好似要跳出嗓子眼,身體驟然之間發起抖來。

林星河!布衣財神就是他?

她眼眶浮起淚光,一直盯著他,幾乎忘了自己,忘了週遭的一切。

這人世間,有一汪名叫時間的海洋,它會衝散情感、往事、回憶、糾結、難過,可它也會在深深的海裡,沉澱出最深濃最珍貴的東西。這些東西越積越厚,堅若盤石,不論是風吹雨打還是風高浪急也無法將它磨滅。

六年時間,他已不再是當年那個倨傲的少年,她也不是那個剛及笄的少女,他們都穿過了人生的折磨,均歷經人事流轉、世事無常。然而她知道,她心底的那份喜歡、那份牽掛、那份為他到死也不可能熄滅的熱情還在。

她喜出望外,又滿腹心酸。

這不是作夢吧?

「於……於老闆,你掐掐我……」會不會是她太想他而看錯?她開始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沐二爺,怎麼了?」

「我沒有在作夢吧?」

「午膳還沒用,作什麼夢呢?」

對,這不是夢。她找到他了,找到他了,她……

內心的情緒還在劇烈起伏,林星河的身後忽地走出一位二十出頭的靚麗少婦,一身猩紅湖綢衣裙格外醒目,此時正笑呵呵地為他懷裡的幼兒擦去面龐上的雨水。

好一幅鶼鰈情深圖。

原來他已為人夫、人父!他已開啟他的下一段人生,她卻還留在過去裡。

沐蕭竹很難接受這樣的現實,她瘦弱的身子如遭雷擊,強大的心痛吞沒方纔所有的情緒,六年多前離別時的椎心之痛再次降臨。

他的妻不是她……他屬於那名紅衣女子,這個事實令她崩潰。

傷心地從那位少婦精明的臉上移過視線,她的視線與不知何時揚起的冷幽陰沉眸光撞在一起,雙方都大為震動。

目光接觸的那一刻,林星河立即認出身著男袍馬褂、頭戴綢帽的沐蕭竹。

她咬唇含淚,他眼角皆裂,兩人相看無語、相看凝噎,各自心底都風起雲湧。

「哇!」他懷中抱著的小嬰兒忽地放聲大哭,擾亂了兩人的對望。

凝滯不動的林星河回過神來,只見他不耐地甩掉顧老闆,低頭,登車而去,浩浩蕩蕩的八輛馬車消失在街道盡頭。

「二哥,你臉色不太好。方才在鋪子裡還好好的,是不是哪裡不舒服?要不要靈兒找大夫來?」馬車在林星河的深宅大院前停穩,美艷的少婦自林星河懷裡抱回幼子,輕柔地問道。

明顯感覺到異常的她心中困惑不解。回想起來,登車之前二哥還逗著均兒,一路上並無任何意外,為何二哥在登車之後,整個人突然散發出一股壓抑的氣息?

「你帶均兒到後堂歇著吧,晚膳也不用候著了。」揉了揉均兒的頭,林星河留下鳳靈兒和她的兒子,轉身進入納蚨樓。

納蚨樓共分三層,一層是堆集如山的帳冊,二層是鎮日都燈火通明的帳房,三層則是議事之地。

這一天午後,所有林星河手下的人絕不會忘記。當主子進入納蚨樓,所有人也如同進入一場惡夢。

「把宅子裡所有帳房先生都叫來。」

林星河身邊的十幾名隨從銜命而去,一炷香的功夫,他手下兩百多位帳房恭恭敬敬地魚貫進入納蚨樓。

「你們分成甲乙丙丁四組,甲乙兩組從庫裡找出前年、前前年、還有大前年的帳冊,我要你們一本一本核對,將前年借款人數、借款銀兩、利錢多少都給我算清楚,丙組需要在這些帳冊裡給我確認出有多少官員、官員家眷的借貸,分列造冊,不得有誤;丁組給我核覆甲乙丙組的結果。」

「遵命。」

「如彌,去,把九龍坊、華廷鏢局、一元堂、得天閣、翠亨樓、海年堂的老闆主事通通給我找來,如果他們不肯來,就是押也得給我押來。」

「是,如彌這就去。」

「張成,你去一下西河四坊最盡頭的那個宅子,取一萬兩來送到碧河山莊,契約今日就定下,利錢一月三分,利滾利,跑腿錢一千兩,若是他們不願給,以後再不來往。」

「是。」

吩咐完這些事,林星河自己也查看起來去年的帳冊,絲毫沒有休息的意思。

「主子這是怎麼了?」某個帳房先生瞧了瞧林星河的臉色,不由得心驚,悄聲跟同僚耳語道。

他到主子手下做事已有四年,從來沒見他這般焦躁,那份不可錯認的煩悶下,是讓人不安的情緒。

「不知道,這是我來的第五年,我也沒有……」

「郭二?你在嘀咕什麼?你應該是甲組的人,還不去搬帳冊?」

「我……」跟同僚嘀咕的郭二臉一陣紅一陣白。

林星河藏著風暴的眼一瞪,他的三魂七魄差一點被嚇飛了。

「我什麼?我來問你,若是借銀五十兩,月利收取兩分,三個月後,你該連本帶利收回多少錢?」

「我……我……我這就算、這就算。」郭二靈活的手指連忙在烏木算盤上撥弄著。

可還未算到一半,就聽林星河朗聲道:「連本帶利共收八十六兩四千錢,再加收定契約的跑腿費用,共收銀九十兩。」他不用算盤便很快得出了結果。

「小的、小的不才。」

「不才?既然不才,帳房不適合你,來人啊,把他送到馬房,當個馬官。」此話一出,帳房們人人自危,有些膽小的甚至已經汗濕了後背。

今日他們都得當心啦,可別被主子揪住小辮子,否則丟了這份月入百兩的差事可就麻煩了。

「主子,老闆們都已在三樓候著了。」高大又不失幹練靈活的如彌上前稟報。林星河冷冽地環視了努力撥著算盤珠子的帳房先生們一遍,才闊步邁向三樓。

今日他點名的這幾家均是他有參與經營的鋪子,大多都是爺傳孫的老鋪,多多少少都存在著經營問題,他今日決定拿他們開刀。

可想而知,三樓這些候著的老闆被罵得有多慘,其中得天閣文弱的丁老闆更是被嚇得吐了一地。

處理完這些經營有問題的鋪子,林星河茶也不喝,膳也不用,直接叫如彌找出今年的契約過目。

「主子,天快亮了。」

天已經亮了嗎?已經忙得忘了時間,他從成山的契約書裡抬頭。

的確天亮了,窗紙上透著瑩藍的曙色。

他閉眼深吸口氣,本想藉由繁重的公務去逃避再次見到沐蕭竹的衝擊,然而辛苦了一夜,折騰了一宿,胸口中的痛意竟然沒有絲毫減弱的跡象。

再次見到無情又言而無信的她,他又再次敗下陣來。

她為什麼在九江?一想到她,林星河就扼制不住心頭的牽掛,只是當柔軟情感眼看就要佔領他的心時,他又會突然記起她已經是林星源的妾了,急著抱曾孫的祖母應是早早給他們圓了房,而沐蕭竹應該也不會拒絕。她要林家的安穩、林家的富貴,她怎麼會不答應呢?

她是大哥的妾了,說不定已誕下數子……

腦海裡浮現她投入林星源懷抱的樣子,一再一再地折磨著他。

這些年,他狠絕地切斷一切聯繫,決絕地不再回頭,這些都只是因為太愛她,愛到無法看著她為別人挽起發,無法親耳聽別人喚她的名字。

該死!懊死!沐蕭竹你為什麼要在這裡出現?!林星河扔下手中的筆,發了瘋似的推倒身前的書案。

「如彌,出去!」他不要任何人看見他的脆弱。為何事隔六年,他對她的感情竟然比在一起時還要濃重?是因為求不得,還是因為有緣無分?

他這一生恐怕都無法擺脫沐蕭竹的折磨。他很篤定的想,她一定會折磨他到死吧。

她始終是他藏起來又好不了的傷,每每午夜夢迴,或是獨處回想時,他哪次不被想她的念頭吞沒?哪一次不被夢裡的她反覆糾纏?

該死!

她來到他的地盤又怎樣?他要獨自舔傷,不要見她。

林星河重振起精神,警告自己不要被心頭如同困獸的激烈衝動驅使,衝到她面前,他怕自己會做出連自己都無法接受的事。

他要躲她遠遠的,與她形同陌路。

「來來來,大家都舉杯,為沐二爺送行,明日他就要回泉州了。」

「多謝各位對沐某的信任,沐某保證,一定用林氏船塢最好的師傅給各位老闆造船。」沐蕭竹強掩歡笑舉杯,與在座的船行老闆們共飲。

「你的船真的畫得不錯,希望做出來的船也會像畫的那樣威風。」

「定不負所望。」

「大家一起敬沐老闆一杯。」

「該我敬各位老闆才是。」她與眾人推杯換盞,毫不客氣。

「沐二爺,你要不要慢一點?看你臉都紅了。」見她喝得又急又快,有人擔心地提醒。

「呵呵呵,這酒不錯,再滿上滿上,大家乾杯!」果然是酒過三巡能消愁,幾杯酒下肚,心好像沒有那麼痛了。不行,還是痛,一想到那個紅衣美婦,她又痛得不能呼吸。

「沐二爺,聽說前兩日你有遞拜帖到布衣財神的宅子裡,怎麼?難道是……」

沐蕭竹眨眨有些迷濛的眼道:「的確是遞了拜……拜帖,呵呵,不過財神爺沒見到,他的下人把……沐某給趕出來了。」她還是想見見他,只為跟他說說林家的巨變。

說說大少爺的病情,說說這幾年蒼老的老祖宗對他的態度已有些轉變。

老祖宗已經意識到以前他說的全是實話。

而她,她不會說自己有多愛他,不會說自己有多想他,她只想讓他知道,林家需要他。

「這個……」

「各位不要擔心,我跟財神之間是要說一些私……私事。」

「沐二爺以前跟財神認識?」在座的人驚奇的問。

「很少有人知道這個布衣財神來歷,沐二爺你快說說,他是怎樣的人?」

「他是很好很好很好的人,呵呵呵,來,於老闆,我們喝!」

不好,一提起他就不能呼吸,好難過。沐蕭竹只得端著酒大口喝下,壓下心頭鬱結。

「好好好,喝!」

「對對對,喝。」

沐蕭竹又灌下一杯濃酒,滴滴熱辣的酒劃過喉頭,她有些蒙著醉意的腦子拋開一切,決定用酒解愁。

喝了半個時辰,她與於老闆合力把所有在座的人都灌醉了,再過一巡,於老闆自己也倒下了。

「都、都……暈了,就我沒醉。」沐蕭竹搖晃著站起來,撫著酒家的雕花扶攔一步一步慢慢尋找著茅房。

忽地,她自窗口瞄見樓下馬房中,一輛烏亮寬大、四角墜著玉蝙蝠的馬車正停靠在那裡。

是他的車!沐蕭竹在酒力的作用下放開膽子,快速衝下樓去,奔向那輛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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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5-2-28 13: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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