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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玖月晞 -【他知道風從哪個方向來】《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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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7-18 00:02:23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1
他知道風從哪個方向來 作者:玖月晞

內容簡介】:

  這樣確切的愛,一生只有一次。

  彭野,一個即使沒有手錶也能知道時間的男人,一個在草原上識別八十八個星座的男人,一個擁有神射手般槍法的男長,一個為了 心愛的女人能屈能伸的男人,一個幾乎無所不能的男人。

  程迦,一個在荒野中落單卻淡定坐在車頂抽煙的女人,一個幫著羞澀小夥子尼瑪大膽示愛的女人,一個中了槍也一聲不吭的女人, 一個因為彭野而終於知道什麼是愛情的女人。

  有風的地方,就會想起彭野,如狂風般強硬;
  有海的地方,就會想起程迦,如大海般柔軟。

  仍記得,他指間一斜藍天日出,鷹在穿梭。

  他對鷹說:「程迦,明天是個好天氣。」

  他說是,就當然會是,

  因為——他知道風從哪個方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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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7-18 00:02:41 |只看該作者
第 1 章

  客廳落地鐘敲響的時候,程迦在暗室裡洗照片,鑷子夾著相紙在一盤顯影水裡緩緩地來回擺動。

  紅光蕩漾的水面下,白紙漸漸顯影出一個坐在路邊吃餅乾的乞丐,背後是黃浦江和東方明珠。

  聽到鐘聲,程迦意識到她把自己關進暗室三個小時了。

  還是不滿意。

  她丟下鑷子,抬頭看牆壁上十幾串晾曬的照片,淡紅色的光束下,無數張照片,無數個世界——人物,靜物,風景,都市。

  她抿緊唇,鼻子裡沉沉地出了一口氣。

  全是垃圾。

  程迦抓幾下頭髮,一把將照片全扯下來撕得稀巴爛了塞進垃圾桶。

  她快步走出去摔上門,從茶几上拿了煙和Zippo火機,迅速點上,狠狠抽一口。

  透過呼出的煙霧,程迦的目光落在客廳的鏤空玻璃櫃上,各式各樣的獎盃,玻璃,鍍金……迪拜哈姆丹國際攝影大賽金獎,索尼世界攝影獎金獎,全球華人攝影大獎,哈蘇國際攝影……不勝枚舉。

  301天,她有301天拿不出能讓自己滿意的作品了。

  瓶頸?才華枯竭?

  程迦眯著眼睛,回過神來時,菸頭已被她下意識咬啃成碎渣。

  方醫生曾說,喜歡啃咬細管類物體的女人性慾極強。

  程迦冷笑一聲,拿起電話翻看短信,有一小時前的,來自「高八塊腹肌」,內容:「今天來嗎?」

  「高八塊腹肌」姓高,是一個熟人,男式內褲模特,寬肩窄腰,腹肌賁張。

  程迦半閉著眼睛,長長地吐出一口煙霧,飛快打出一句:「為什麼不?」

  她才洗完澡,手機響了,裹著浴巾出來接,是方醫生。打開免提,

  「程迦?」

  「嗯?」

  「在幹嘛呢?」

  「洗了澡準備睡覺。」程迦扯下浴巾,從衣櫃裡翻出一件黑色蕾絲內衣。

  「……我好像聽見開衣櫃門的聲音,要出去?」

  「沒,我在找明天要穿的衣服。」

  鏡子裡程迦的身體雪白雪白,性感性感。

  穿上透明內衣,什麼也遮不住。柔滑的蕾絲邊下,一雙腿筆直纖細,藕段似的。

  電話那頭,方醫生顯然不太相信她的話:「程迦,你有一個星期沒來我這裡了。」

  「我最近狀態很好。」

  程迦抬起腳腕,那裡有一處黑色的蛇形紋身,腳趾一勾,勾出一件黑色露背長裙。

  「這星期拍到滿意的照片了嗎?」

  「沒有。」這是實話。

  「有沒有覺得特別煩躁想撕東西的時候?」

  「沒有。」這是謊話。

  「這星期你沒有和任何人發生過性關係?」

  「沒有。」這是實話。

  「沒有自己……?」

  「沒有。」這是謊話。

  「這星期有沒有約幾個好友聊天談心,一起出去玩?」

  「沒有。」這是實話。

  「有沒有還想追求刺激的時候?」

  「……哪種刺激?」

  「精神的,身體的。」

  「沒有。」這是謊話。

  長裙上了身,貼身,顯身段,露出光滑美豔的背部。程迦拿一根牛股簪,隨意把長髮綰成髻。

  黑色高冷,且陰暗,程迦能駕馭。

  「那就好。」方醫生說,「看來,你這症狀是有所好轉了。」

  程迦微張著嘴,對著梳妝鏡畫眉,她懶得搭理方醫生的自言自語。

  程迦是個對人際關係十分淡薄冷漠的人,方醫生這種探入式的關心讓她很不習慣。可她媽媽前年嫁給第四任丈夫,也就是方妍的爸爸。方妍是她繼姐,說熟不熟,說親不親。

  手機在床上說著話。

  方妍問過程迦的狀況後,開啟姐妹聊天模式:

  「誒,和你說件事兒。我前幾天遇到一個朋友,她想法挺新奇,她吧,沒有穩定的感情,桃花運旺,身邊男人無數。我們覺得男人在玩她;可在她看來,是她玩了男人。」

  程迦漫不經心地想:為什麼塗睫毛膏的時候,女人會不自禁地張嘴?

  「可是世上永遠沒有玩男人的女人,只有被男人玩的女人。這就是我們所在的社會,男人主導。」

  程迦正在塗唇彩,嘴角的笑容有些涼,慢悠悠回應一句:「是吧?」

  「對啊,我很好奇她怎麼承受身邊人異樣的眼光。」方妍還在說著,程迦化妝完畢:「方妍,我要睡了。」

  「那你早些休息,明天一定要來我這兒了,我得確認你的狀態。不然你媽問起,我沒法交代。」

  「知道了。」她稍稍不耐煩地掛了電話,裝好相機和鏡頭,從抽屜裡拿上一盒安全套,蹬上高跟鞋出門了。

  這通查崗電話絲毫沒影響程迦的心情。

  看到繁華都市萬家燈火,吹著初夏微涼又燥熱的晚風,程迦覺得,風都把她渾身都吹燃了。

  程迦摁響門鈴。

  十秒後,門開了。

  「哢擦」一聲快門響,程迦從相機裡抬起頭來。

  男人腰間繫著浴巾,腹肌賁張,胸膛濕漉,頭髮在滴水。他從浴室來的,渾身散發著沐浴液的味道。他衝程迦和鏡頭燦爛一笑。

  他拉程迦進屋。

  「又鍛鍊了?」程迦從他身邊經過,手指在他腹肌上來回摸了兩下。

  就像男人喜歡乳房,喜歡屁股;程迦也喜歡胸膛,喜歡腹肌。

  男人稍一用力,腹肌齊整整繃起來,兩手一指,得意道:「這會是你見過最好的。」

  程迦抱著相機回頭瞧他一眼,目光在他腹部停留半刻,淡笑著搖頭:「我以後會見到更好的。」

  「你不會。」他笑著,擁住程迦,低頭親吻她的脖子。

  程迦和高嘉遠是半年前在一個攝影棚裡認識的。程迦有個朋友是平面攝影師,給CK拍內褲廣告,高嘉遠是模特。

  程迦第一眼看到高嘉遠時,他只穿了一件白色的緊身三角褲,半躺在純色的背景布下,身體修長精壯,雙腿健碩有力,中間兜著白色的一包,堪稱巨大。

  高嘉遠有一具每個攝影師都會為之讚歎的好身材。

  高嘉遠也注意到了程迦,她有一張冷漠卻性感的臉,不易忘記,尤其是她的眼神,直勾勾的,犀利,不帶任何情感,像某種難以形容的冷冰冰的物件。

  就像她並非在看一個人,而是看著一座精美的木雕,一塊廣袤的草地。

  程迦撞見高嘉遠的目光,也毫不避諱,在一旁看他拍了一個多小時。

  結束後,高嘉遠換衣服出來,程迦走了。等他下到停車場,他看見程迦坐在車裡抽菸,煙霧背後,笑容寡淡:「上車。」

  那天,她的車在那裡多停了2個小時。

  他們一起半年了。

  程迦話很少,不多事,他們之間除了鏡頭姿勢和效果,沒有別的話題。

  一個小時後,

  程迦只穿了高跟鞋,斜躺在床上抽菸,一邊翻看相機裡的黑白照片,白色窗簾,黑色人影。或親密或交纏或疏離或詭異的姿勢裡有禁忌般的美感。

  她緩緩吐著煙霧,不久前焦躁而遲鈍的腦筋通暢了一些。

  高嘉遠不抽菸,看著煙霧裡她朦朧的側臉,說:「你每次都這樣。」

  「怎樣?」她漫不經心地看他。

  「事後抽菸是什麼感覺?」

  程迦淡笑:「打通任督二脈。」

  抽完一支,她要走了。

  「程迦。」

  「嗯?」

  「今天別走了,在我這兒休息。」

  程迦說:「得了吧。」

  高嘉遠說:「我給你做點宵夜,吃了再走。」

  高嘉遠做的米酒湯圓,味道很不錯。

  程迦意外:「你還會弄這個?」

  「你以為我四體不勤?」

  「你這幅身材,靠它就夠養活你,不用勤勞。」

  高嘉遠給她逗笑了,說:「我前段時間去拍戲了,我那個角色會做。」

  程迦抬起眉梢,手伸到對面,用手指勾起他的下巴,左一轉,右一轉,打量:「臉是不錯,比得上當紅小生。」

  高嘉遠笑笑,說:「程迦,或許我以後會成為明星。」

  「挺好,恭喜。」

  「……」

  「程迦,你有沒有想過……」

  「嗯?」

  「我們以後……」高嘉遠遲疑。

  程迦說:「放心,我不會陰你。和平結束吧。」

  「……」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覺得現在我們可以重新考慮我們的關係,或許更進……」

  程迦握著勺子的手一僵,腦袋裡警報作響。好在桌子突然一震。

  是高嘉遠的手機。

  程迦把手機遞給他,卻意外看見了方妍的名字,短信內容:「你睡了嗎?明天有時間見面嗎?」

  她看著他回信息,問:「女的?」

  「嗯。」高嘉遠開玩笑,「你不會吃醋了吧?」

  程迦不答,問:「備胎?」

  他聽她聲音微變,收起玩笑:「沒有,我不喜歡她。」

  程迦問:「她喜歡你?」

  「是。」

  「她在追你?」

  「嗯。」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她和我是高中同學……」

  「你有沒有和她睡過?」

  「當然沒有!」

  程迦看著他不說話。

  「她是正兒八經要找人結婚的,我不能這麼佔她便宜。」

  程迦有幾秒沒做聲,過了一會兒,說:「我走了。」

  突然間,程迦厭煩死了人與人之間那千絲萬縷的聯繫。

  程迦開車在深夜的都市裡轉了幾個小時,漫無目的,像忘了回家的路。

  深夜的風湧進車窗,荒蕪,冰涼。

  她不知道該去哪兒。

  高嘉遠沒說完的半截話;方妍的短信;那年的事;暗室裡那些垃圾一樣再也沒有靈氣的照片……

  她突然之間意識到,她早已失去一切可以追逐的歡愉,精神的,肉體的,世俗的,虛榮的。外人眼中她金燦燦的富有創意的人生其實空洞而無意義。

  她又有些急躁了。

  她看見遠方的黑夜裡有一抹淡淡的金色,像通往天空的一道門。

  漸漸靠近才看清,是一塊宣傳牌,分成3縱條,碧藍天,金戈壁,胡楊林,綠草原,白雪山,湛藍湖,成群的動物在奔跑,一望無際。

  一道遒勁有力的毛筆字貫穿3縱條:羌塘——可哥西裡——阿爾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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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7-18 00:02:55 |只看該作者
第 2 章

  五月的西部小鎮,風雪瀰漫。

  到了傍晚,天地間白濛濛一片,能見度不過8米,木木客棧的老闆娘準備關門。

  這裡本就偏僻,來往的都是徒步愛好者或搞研究的;小長假剛過,生意就跌了。

  老闆娘摀住口鼻,找著門栓剛要插上,門猛地被撞開。狂風撲她一身雪,迷了眼睛。

  來人比老闆娘高一頭,黑色衝鋒衣,帽子把臉遮得嚴實,黑色護目鏡擋住眼睛,看不清半點面貌,拖著一個巨大的黑箱子,還背著一個。

  是程迦。

  「等等,我關一下門。」老闆娘招呼著,話音未落,風雪裡又衝進來一個客人。也是一身黑色,拖個大箱子。和程迦差不多高,身材也相似。

  老闆娘走出門左右瞧瞧,確定沒人了才退回來關上門。

  客棧裡靜悄悄的,兩位客人佇立櫃檯邊。

  老闆娘抓起櫃檯上的兩張身份證,用雞毛撢子掃去一層黃土白雪。

  「我們這兒都是標間。」老闆娘登記完,連身份證一起推過來兩串鑰匙,「202,203。」

  程迦發現老闆娘把自己的身份證推到另一人面前了,而她面前的身份證上寫著:計雲,男……

  程迦:「……」

  程迦提箱子上樓時,看了一眼那個叫計雲的男人,個子不高,戴著墨鏡,很黑,臉盤子乍一看倒像女人。

  程迦的房間是202,進屋後,她摘下帽子口罩和護目鏡,點了根菸,一動不動站在原地抽了幾口,才把背上的小箱子拿下來,拉開拉鏈,裡面擺著兩三台相機和七八個鏡頭。

  她掀開窗簾看看外邊的天氣,選了相機和鏡頭,出門去。

  客棧很小,四方形的木質結構,中間是露天的園子。

  走廊上風雪很大,程迦把煙蒂扔進垃圾桶,順著木梯上樓頂。

  四周是滾動的白雪,漫天遍野,有種站在世界中心的逼仄感,程迦在狂風中勉強支好三腳架,拍暴雪中的小鎮,低矮錯落的木色小樓,飄揚的彩色風馬旗,高遠的雪山。

  過了大概十幾分鐘,程迦收起架子,又倚在欄杆邊拍了幾張街道上稀稀拉拉的行人。

  她一身的冰雪,下到二樓時,身後有人拍她的肩膀,力度很沉,握了握。

  程迦不悅地抖落肩上的手,回頭。對方個子很高,戴著防風口罩,墨鏡後邊一雙如鷹一般銳利的眼睛,目光似有穿透性。

  對方說:「對不起,認錯人了。」

  程迦皺著眉,回到自己房間。

  她打開電腦把照片導出來,一張張篩選,幾百張照片,仍然沒有一張讓她滿意的。

  她蹲在椅子上,一手夾著煙,一手刪照片,起初還很平靜,後來漸漸把鍵盤敲得劈裡啪啦響。

  「啪」地一聲,她把筆記本摔闔上,騰地起身走到牆角抽菸。

  一個攝影師不會拍片了,就如一個小說家文思枯竭,就如洪七公武功被廢,成了廢人。

  她盯著這個安靜的房間,不由自主冷笑一聲,五根菸的功夫,她又平息了下來。

  今天她倒沒有精力折騰。

  她奔波一天,飛機,火車,汽車,出租車,人累了。才晚上九點,就洗澡上床。她習慣裸睡,又懷疑客棧的床單是否乾淨,便裹了浴巾。

  這一覺睡得很沉。

  不知夜裡幾點,一聲巨大的炸雷聲把程迦驚醒。

  她猛地睜眼,就見閃爍的手電光下,一串黑影破門而入,衝進房間。

  搶劫?強盜?綁架?姦殺?

  她來不及做任何反應,一個高大而壓迫性的黑影降落床邊,粗糲的手掌掐住她的胸口,把她從被子裡扯了出來,力度極大,手法極其粗暴!

  黑影用力過猛,程迦很輕,跟拎小雞子一樣揪出被窩。

  然而就在一瞬間,對方驟然鬆開拎到半空中的她,程迦一屁股「哐當」砸到床板上。

  「他媽的……」程迦極低地暗罵,抓緊浴巾,想藉著手電筒光看清對方的模樣。可一張被子罩住了她的頭。

  她被摁倒在床上,對方叱道:「規矩點!別動!」

  程迦真沒動,她冷靜地想了想,不看到臉也好,至少不會被滅口。

  對方應該是為了錢,不至於喪心病狂地殺人。如果搜到什麼讓他們滿意的東西就走人,那就是不幸中的萬幸。

  對方力很大,程迦動彈不得。她聽著腳步聲,初步判斷有四個人左右。

  現在尖叫求救不明智。

  很快,她聽到開關聲,房裡的燈打開了。那些人在房間各處搜,桌子櫃子床板,翻箱倒櫃的。程迦屏著氣,突然聽到有人說:

  「七哥,就是這個箱子,這裡邊就是……」

  「打開看看。」被喚「七哥」的男人,聲音低而沉。

  程迦猛地想起什麼,瞬間明白怎麼回事,她用力掙扎了一下。

  摁著她的男人氣勢洶洶:「叫你別動!當初做了喪盡天良的事就該曉得會有被抓的一天。」

  程迦在被子裡冷笑一聲:「鬆開!」

  被子外,腳步聲說話聲全部停止。

  那人手一僵,像被驚嚇到,遲疑半刻,真的鬆開了。

  程迦裹好浴巾,掀開被子。

  四個健壯威猛的男人站在房間裡,帶著槍,表情冷峻。

  程迦察覺出了,他們要找的,是一個男人。

  程迦掃一眼床邊的人,三十出頭,一張國字臉方方正正的,個子很矮,身強體壯,厚實得像墩石頭。

  但直覺告訴她,一開始把她從被子裡扯出來的人不是他。

  反倒是他身後有個男人,人高馬大,背脊筆直,光是站在那裡就散發著強大的氣場。

  但程迦來不及看清那人的臉,一個身材瘦瘦高高的男人走過來擋住視線,他指了一下行李箱,問:「這是你的箱子?」

  「是。」

  「這個房間是一個人住,還是有別的人?」

  「一個人。」

  瘦高個兒盯她看了幾秒,不相信,說:「我們有充分的證據懷疑你非法攜帶和運輸珍稀野生動物毛皮,請你……」

  「開箱接受檢查,好。」程迦配合地點頭。

  他稍頓一下,似在懷疑她的冷靜。半晌,他轉身去檢查程迦的皮箱。

  程迦事不關已似的瞧著,忽察覺到一束目光,一個皮膚黝黑眼睛大大的藏族大男孩正一瞬不眨盯著她。

  程迦低頭看,她抱著胸,浴巾上邊一條深深的溝。她譏諷地抬起眼皮,大男孩瞬間像被解了穴,猛地一震,慌忙別過頭去。

  瘦高個兒蹲在地上,拉開程迦的箱子,說:「七哥,我懷疑這箱子不是她的……」

  話音未落,拉鏈拉開,幾盒安全套蹦了出來,掉在地上。

  深夜的客棧房間裡,一股詭異的安靜。

  瘦高個兒頓了一下,很快又翻動程迦的箱子,內衣,化妝品,各種,但並沒有他們想找的,直接的間接的證據都沒有。

  他甚至把程迦的眼影盒子都打開瞧了。

  一無所獲。

  他眉頭擰成川字,轉頭打量程迦幾眼,走到角落裡去了,是那個「七哥」站的方向。

  房裡隻開了一盞小節能燈,那人正好站在陰暗處,程迦看不清他的臉,只覺得他身材異常高大結實。

  他招了一下手,程迦床邊的國字臉走過去了。

  「石頭,怎麼回事?你跟錯了?」

  「不可能,我和十六盯著人進來的。」一開始摁程迦的那個國字臉叫石頭,還真符合他矮小敦實的體型。

  翻程迦箱子的瘦高個兒叫十六,也接話:「對,就是這間房。老闆娘也說這間住的男人,不會有錯。會不會這女的是……」

  他眼風掃了一下地上的安全套。

  後來聲音太小,程迦聽不見了。

  程迦從床頭櫃上摸來煙盒,唰地打燃火機,一瞬間,她察覺到那群男人裡有個陌生人看了她一眼,目光很深。

  扭頭卻沒找著目光的主人。

  她靠在牆壁上,低頭點燃含在嘴裡的煙,一邊抽著,一邊等他們商量個結果。

  最終,聲音消退下去,一個高大頎長的身影走上前來。

  程迦抬眸,目光漸漸就筆直了。

  他定是眾人口中的「七哥」。

  程迦最先注意到他濃眉之下漆黑的眼睛,眼窩很深,襯得雙眼黑而亮。他皮膚偏古銅色,帶著股野性,五官輪廓分明,是一張讓人過目不忘的臉。

  加之他身材高大,體格健碩,背脊筆直自帶氣場,一上前便有鮮明的存在感。

  他站定,語調平常,嗓音卻不容錯辨:「小姐,你可以回答我幾個問題嗎?」

  「哪種形式的回答?」程迦抖了一下菸灰,問,「協助,還是審訊?」

  「協助。」

  「那就問吧。」

  「你一個人住在這間房?」

  「對。」

  「沒有外人來過?」

  「對。」

  「但我們得到線索,一個叫計雲的男人入住了這間房。」

  「那你們的線索是錯的。」程迦說。

  男人眼睛盯著她,彷彿要辨別什麼。

  「這黑箱子是你的?」

  程迦反問:「看不出來麼,難道你們要找的人是異裝癖?」

  「你入住這間房時,有沒有注意到可疑人物?」

  程迦想到了那個拍她肩膀說認錯了的那個人,她說:「沒有。」

  男人盯著她,目光研判。程迦不甘示弱地迎視,可他的眼神像某種有重量的實物,會壓迫人。

  「先生,」她說,「大半夜的,你們像暴徒一樣衝進單身女人的房間,真夠威猛的。」

  男人沉默半刻,終於說:「對不起,我們找錯人了。對你造成……」

  程迦卻在一瞬間走了神,眼盯著他上下滾動的喉結。

  長期以來,或許是天性,或許是職業,程迦對細節的東西有股子神經質的專注。況且她一直覺得,那是男人身上最性感的一塊骨頭。

  他說完了,輕微卻俐落地頷首,轉身要走。

  這就走了?

  程迦煩悶地皺了眉。

  石頭倒先不樂意:「老七,事情還沒查清楚,這女的很可能知道計雲的去向,同夥打掩護都說不定。盯了那麼久,不能放他們跑了。」

  十六也不甘心:「是,萬一她把東西藏在她床上呢。她……不穿衣服就是掩人……」

  程迦冷著臉。

  「走!」為首的男人下命令了。

  眾人頓時噤聲,精神不振地跟著;只有那個藏族大男孩留在原地,謹慎地看著「不穿衣服」的程迦。

  程迦扯起一邊嘴角,剛要說什麼,卻聽為首的人不輕不重地說了句:「你媽……」

  程迦呼出一口煙,聲音不大,冷冷道:「你他媽的罵誰呢?!」

  世界瞬間安靜了。

  眾人看看程迦,又看看「老七」,各自交換目光,沉默不語。

  他回頭,盯著她看了幾秒,眼睛很黑。

  而這時,那個藏族大男孩黑黑的臉全憋紅了,紅透到了耳朵根。

  他看看程迦,用蹩腳的漢語小聲道:「我的名字叫尼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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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7-18 00:03:10 |只看該作者
第 3 章

  「……我叫尼瑪……」藏族大男孩憋紅了臉。

  程迦一口煙嗆在嗓子裡,別過頭去咳嗽,嗆得厲害,嫩白的脖子很快咳成粉色。

  客棧裡燈光是米白色,照在程迦白皙的肌膚上,透出一層螢光,珍珠似的。

  本地的女人在風沙裡長大,風吹日曬,皮膚大都粗黑,身體健實;可程迦是從水霧煙波的江南走出來的,纖細,柔軟,白白潤潤彷彿一掐就會出水。

  縱使剛才在搜查,十六也三番四次斜過眼來打量她。只是她眼神太冷,像時刻說著風涼話,不可靠近。

  「等一下。」走到門廊裡的石頭回頭看見了什麼,立刻返回,「她床底下有東西。」

  床底是相機箱。

  程迦抬起眼皮,說:「不能搜。」

  石頭跟沒聽見似的,招個手把十六喊來,一起蹲下把箱子拖了出來。

  程迦靠在牆上看著,沒動。

  十六搓了搓鼻子,忽然聞到了什麼,他聞聞手,隔一秒,又聞了聞。

  程迦瞧著,說:「剛翻過我的衣服,香吧?」

  十六臉色一僵,走到一邊去了,低聲:「七哥,這女人厲害,渾身是刺。」

  「她也很冷靜。我覺得。」尼瑪小聲嘀咕,問帶頭的人,「野哥,你怎麼說?」

  彭野沒說話。

  床那頭,石頭應付性地對程迦道:「麻煩你配合檢查,把箱子打開。」

  程迦吐出一個字:「不。」

  彭野走過去,說:「請你配合,把箱子打開。」

  程迦盯著他的臉看半秒,唇角一彎,仍是一個字:「不。」

  話音沒落,石頭卻等不及打開了箱子。

  程迦沒攔著,也沒變臉色,她甚至沒看箱子,仍是看著彭野,直勾勾的,似笑非笑,那眼神像在扒他的衣服。

  彭野看不透她的眼睛,像某種不可形容的冷冰冰的物件。

  他轉過頭去,看石頭搜箱子,箱子裡有很多個黑色絲絨袋子,擺放得整整齊齊。

  石頭一個個拆開,彭野發覺程迦的目光還在他臉上。

  他不清楚她在看什麼,定了很久,還是側眸又看了她一眼。

  她的目光緩緩落下去,從上至下地掃視。

  彭野臉色看著竟也極其淡定從容,原地站了一兩秒,他走出程迦的視線,到前邊去看石頭的搜索進程。

  箱子裡十幾個黑袋子拆開,全是相機和鏡頭,各種樣式,各種大小,各種長度。

  一旁的尼瑪悶了好久,扯扯十六,低聲和他說了幾句話,眼睛卻一直盯著相機。十六搖了搖頭,尼瑪就退到一旁不做聲了。

  石頭搜查過後,終於放棄,什麼都沒找到。雖然沮喪,但他也不能不認,憋著氣對程迦說:「……沒找到。」

  程迦說:「要不你再搜搜,一次性搜個乾淨。」

  石頭下不來台,對她也說不出什麼,朝眾人道:「走吧。」

  程迦問:「就這麼走了?」

  石頭硬著頭皮說:「不好意思,搜錯……」

  程迦說:「沒和你說話。」

  「你……」石頭要發作,被十六拉住。

  程迦看著彭野:「我和他說話。半夜三更闖進來,就這麼收場了?」

  三人齊刷刷看彭野,後者說:「對不起,我們找錯了人。」

  「道歉就夠了?」

  石頭憋不住,跳起來:「你他媽別嘚瑟,我盯了那麼久的人就是你這間房的。你們就是同夥。今天他溜了就放你一馬,你別蹬鼻……」

  「別,有種別放我。搜啊,接著搜!」程迦「啪」地把打火機拍在床頭櫃上,道,「今天搜不出點兒東西來,一個都別走!」

  石頭漲紅了臉,指著程迦的鼻子:「你還反咬一口了……」

  「桑央(尼瑪),你先帶他出去。」彭野發話。

  尼瑪上來拉著石頭出去了。

  屋子裡安靜下來。

  彭野走到床邊蹲下,把相機和鏡頭一件件分門別類裝進絲絨袋子裡。

  程迦注意到了他的手,掌心寬厚,膚色均勻,指肚上有厚厚的繭。程迦輕輕地,緩緩地,吸了一口氣,摁滅指頭的煙。

  他整理好了,關上箱子,推到床底下;

  他的臉挨著床沿,近在尺咫是程迦的腳,露在被子外,白玉琢的,腳踝處一道細膩纏繞的蛇形純黑花紋,冷而神秘。

  程迦勾了勾腳趾;

  他烏黑的眼睛看她一秒,起身走到行李箱前,把衣服一件件摺疊整理好,安全套也擺好,關上箱子。

  他說:「這樣夠嗎?」

  程迦答:「不夠。」

  她寸步不讓,彭野還沒開口,他身後的十六走上前來,說:

  「小姐,我們是保護區的巡查隊員,一直在追一群盜獵團夥。我和剛才那位隊友追查了很久,嫌疑人的確進了這家客棧。老闆娘也證實他住在這間房。但現在看來,這中間可能出了什麼差錯,我們找錯了人,好不容易找到的線索和嫌疑人也在這兒斷了。今天強闖,是我的錯,和他沒關係。應該我來賠罪,我向你說聲對不起。請你諒解。對你造成的傷害,我們願意賠償。」

  程迦不做聲。

  這時,那個叫石頭的不知怎麼又跑進來了,他聽到十六說的話,一下子有點兒急了,念道:「賠償就……咱們隊的經費實在吃緊,錢都得緊著買汽油修車的,不然……」

  十六扯了他一下,讓他住嘴。

  程迦說:「我不是不講道理的人,也不是要訛你們。這筆賬可以不算,但另一筆不能不算。」

  「啥事兒啊?」

  程迦道:「剛才,你們誰摸我的胸了?」

  兩人齊刷刷瞪大眼睛,互相看:「……」

  「你們當中有人趁機佔我便宜,剛才衝進來的時候,掐了我的胸。」程迦看著彭野,說,「不把這個人揪出來,你們誰也別想走。」

  幾秒後,彭野說:「是我。」

  程迦眼裡泛起冷笑。

  另兩人齊齊看彭野,表情千變萬化。

  彭野說:「我當時把人從床上抓出來,碰到了不該碰的地方。」

  「難怪一開燈,你就躲到邊邊角角上去了,跑得真快。」

  「……」

  彭野抿了一下嘴唇:「我沒想到是女人。」

  程迦說:「誰知道你是沒想到還是故意的?」

  彭野:「……」

  「對不起。」

  「我不接受道歉。」

  彭野說:「我可以賠償。」

  程迦反問:「你覺得隨便摸女人奶子是錢可以解決的事?」

  彭野:「……」

  十六打圓場:「小姐,我們真以為這屋子裡是男人。他絕對不知情,不是故意的,也道歉了。你不接受道歉,又不接受賠償,那你說怎麼解決,我們都配合,這總成了吧?」

  程迦說:「他得給我摸一下,那才公平。」

  十六:「……」

  石頭:「……」

  彭野說:「不行。」

  程迦反問:「你哪兒『不行』啊?」

  彭野看著她,眼睛漆黑。

  十六說:「姑娘,這不合適吧。」

  程迦冷笑:「他是知道分寸,摸我的時候覺得挺合適的吧?」

  彭野的嘴唇抿成一條線。

  巡查隊的人長年跟荒漠山川打交道,哪裡見過講話這麼赤裸的女人,都不做聲了。

  就在這時,一聲緊張的疾呼打破了尷尬:「七哥,隔壁房間!」

  幾人臉色嚴肅,立刻撤走。

  彭野也走。

  「你給我站住!」程迦喝一聲。

  彭野腳步放慢少許,走了一兩步,終於還是停下來。他沒回頭,說:「我現在有任務。」

  「剛才這邊動靜那麼大,人肯定跑了。你比我清楚。」

  彭野被她說中,一時無話可說。

  她從床上走下來了,不知什麼時候套了件淺藍色的長襯衫,堪堪遮到腿根。

  程迦走到他面前,睨他半秒,問:「你叫什麼名字?」

  彭野面無表情,沉默地看著她。

  程迦等了一會兒,不耐地皺了眉,直接伸手去抓他的胸膛。

  彭野瞬間側身躲過。

  程迦其實知道彭野不是故意的,從他衝進來拎她時的力度就感覺得到,他用力太大,是因為他以為床上是男人。

  可不是故意不等於沒錯,不等於她就該善解人意地原諒和消氣。

  她剛才在被子裡套襯衫時,看見乳房上一道紅指印,才後知後覺感到疼。

  可說實話,程迦也不知道怎麼辦。

  她無緣無故被男人襲胸了,不能賠錢,不能臭罵,也不能扇他幾巴掌。她一定得做點什麼,可關鍵是她也想不出能做點什麼。

  因為對方光明正大地很呢!

  程迦原本只想出口氣,碰下衣服走個形式,可現在他一躲,她反被他給刺激出了無名之火。

  外邊石頭在喊:「老七,出事了!」

  彭野擰緊眉心,說:「我現在有正事。」

  程迦道:「摸我算是邪事了。呵,死人都不關我的正事。」

  彭野看她的眼神變得有些不可思議,等了一會兒,說:「你讓開。」

  程迦抱著手,往他正前方一站。

  彭野往旁邊走,她跟著後退攔在他前邊。他換個方向,她照樣跟著攔截。這樣走了兩三步,快到門板了,他再走,她就得貼在他身上。

  彭野後退一步,聲音重了,說:「你讓開。」

  程迦冷笑:「你可以像剛才一樣把我提起來了再扔出去。」

  彭野吸了一口氣,在忍她,說:「你到底想怎麼樣?」

  「你給我扇一巴掌。」程迦說。

  彭野盯著她看了幾秒,眼神很暗。突然,他抬手,一巴掌用力打在自己臉上,說:「夠了吧。」

  程迦默了。這不是她想要的,可她也說不清她想要的是什麼。

  她看著他臉上的紅印,無話可說,數秒後,側身讓開了一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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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7-18 00:03:24 |只看該作者
第 4 章

  彭野走進203房間,兄弟們個個表情嚴肅,石頭一臉憤怒和懊惱。

  計雲死了。

  他仰面倒在地板上,身下一灘血,血跡乾涸,死去了好幾個小時。彭野過去蹲下,檢查死者的傷口和手掌。

  尼瑪說:「有人一刀刺中他的心臟,又狠又準。」

  彭野放下死者的手,說:「沒有防衛傷,對方襲擊時,他沒有反抗。」

  石頭說:「很可能是熟人了,會不會是窩裡鬥?」

  彭野問:「報警沒?」

  「報了。」

  彭野點了下頭,說:「十六。」他下巴往床頭櫃方向指一下,那裡放著一個圓鼓鼓的鐵皮鬧鐘。

  十六在隊內的綽號叫十六郎,愛說話,腦子靈光,手腳靈活,對機械零件十分精通。撬鎖啊拆分組裝機械啊檢查某個物件有沒有暗格之類,他最拿手。

  彭野招呼一聲,十六就知道他的意思,立刻檢查鬧鐘。

  「桑央,你去樓下找老闆娘,查清楚今天所有進出客棧的人員資訊。」

  「好。」

  不過一會兒,桑央尼瑪上來了。

  老闆娘說客棧這幾天沒生意,昨天201住進來一個男人,可前幾天風雪大,人遮著臉,沒看清模樣。當時,那人沒主動交身份證,老闆娘一時大意,也沒登記。

  對方沒要押金,啥時候離開的也不清楚。

  十六不解:「咱們找到計雲這條線後,沒輕舉妄動,也沒打草驚蛇,計雲只是個小人物,不至於被滅口啊。」

  「我們想錯了。」彭野擰眉看了屍體半刻,說,「計雲不是小角色,他的上一級就是黑狐。」

  石頭一愣:「什麼?!」

  他追了那麼久,一路追到羌塘來,竟是……

  「黑狐」是近五六年來可哥西裡無人區最為活躍的盜獵團隊頭目,是所有巡查員痛恨的名字。

  這些年來,巡查隊和「黑狐」他們展開過無數次激烈交戰,數十名隊員犧牲。

  他們也曾俘獲過多名盜獵者,可從未抓到「黑狐」。他每逃走一次,都能組織更多新成員進行下一次盜獵。

  且黑狐十分謹慎,總戴著面罩,大家與他交手多年,卻不知他的真面目。

  尼瑪同意彭野的觀點:「對。之前我們以為計雲是小人物,想留著他引出黑狐團隊的上一員。但很可能他的上一層就是黑狐,黑狐擔心計雲被抓後自己會暴露,所以滅口。」

  石頭更加懊惱,氣得直跺腳。

  他和十六追這條線,跑了幾千公里,從可哥西裡跑去阿爾金,又來羌塘,沒想後邊這麼大條魚。

  蹲在床頭櫃旁邊的十六輕呼:「有發現!」

  他拆開鬧鐘,從後殼裡拿出一把鑰匙。上邊貼著標籤:「倉嘉客棧,314。」

  眾人馬上動身。

  十六很興奮:「哥,你怎麼想到讓我檢查鬧鐘?」

  「剛才202房間裡沒有鬧鐘,這鍾不是客棧的。」

  彭野說。

  他不經意想起202房間床頭櫃上的白色萬寶路和紅色Zippo,還有那女人握煙的纖細的手指,和煙霧背後那雙不冷不熱的眼睛。

  不知怎的,他的手指想起了伸進女人被窩那一刻,溫熱柔軟的乳房,飽滿,細滑。

  彭野皺眉,下意識撚了撚手指,想把那種感覺搓掉,結果是徒勞。

  倉嘉客棧的小妹說,314的客人在一個月前就租了那間房,從不許人打掃。

  彭野等人一進去就聞出不對勁。他們再熟悉不過,腥羶味混雜著藥水味,房間裡還燒過檀香。

  地上擺滿麻布袋,打開看,全是藏羚羊的皮,偶爾摻雜幾隻白唇鹿和棕熊。每一張皮都曾是在原野上肆意奔跑的生命。

  尼瑪看了幾袋,道:「這些都是母羊,媽媽死了,羔子就會活活餓死。」

  十六拿起一片小羊羔皮:「連這都沒放過。」

  彭野翻出幾隻羊頭,羊臉上的毛還是柔順的,頭頂長長的羊角堅硬而威風凜凜眼睛和腦髓被挖掉了,很空洞。

  沒了眼睛,就不能講述。他曾見過死去的羊的眼睛,晶晶亮亮盯著你,能穿透你的頭顱。

  另一個袋子裡有三隻毛茸茸的熊掌,肉墊軟而有質感,斷口處看得到乾枯的血管。

  他把東西放回袋子。

  意外找到這些,接下來的路變得不可預測。

  他們要跨越羌塘返回可哥西裡,一路荒無人煙,「黑狐」的人很可能會來搶這批「貨」。

  彭野回頭看一眼他的同伴們,他得帶所有人安全回去,還有這個房間裡所有的死魂靈。

  程迦算是見識到了高原上的氣候多變,昨天還下著大雪,今天就放晴了。天空湛藍湛藍的,日頭又曬,陽光白花花的晃眼睛。

  一大早,她就帶了墨鏡和相機出門。

  她後半夜沒睡好,彭野的那一耳光讓她失眠了。她也就嘴上說說,誰知道他真打呀。

  算了,皮糙肉厚的,打了就打了吧,程迦想。

  鎮子很小,一條街就走完。早晨,路邊走幾步就是賣菜的地攤,買菜的人三三兩兩,討價還價。

  路過一搧開著門的民居,程迦探頭看,外頭陽光燦爛,屋內陰陰涼涼,穿著袍子的婦人坐在地上煮茶,奶香四溢。

  婦人見了她咧嘴笑,黝黑的臉龐像泛起褶皺的湖水。她衝程迦招手,示意她進去喝杯茶。

  程迦頷首致謝,搖了搖頭,又指指相機,意思是可不可以給她拍照。

  婦人點頭。

  黑暗的室內,一道光從屋頂的毛玻璃漏下來,婦人坐在光與黑的邊緣為家人煮早茶,蒸騰的煙霧似乎瀰漫出奶香。

  婦人目色溫柔,輕輕攪動著木勺,她粗糙的嘴角掛著淡淡的滿足的笑。

  程迦坐到門檻上,給她拍了幾張,但多少有些失望。婦人最美的笑容是剛才抬頭一瞬,有股衝擊到心裡的力量。

  可現在鏡頭上的笑容……少了點說不清的味道。

  程迦拿下相機,對婦人擺了個謝謝和再見的手勢。

  小街道上,

  「阿姐,這茄子小得跟鵪鶉蛋一樣,便宜點嘛……」

  石頭還蹲在地上和菜販子討價還價時,尼瑪杵了杵彭野,低聲說:「七哥,你看,那個……計生用品販子。」

  彭野看過去,程迦坐在一戶人家的門檻上,托著相機對著裡屋拍照。

  十六:「尼瑪眼尖的嘛,昨晚就一直盯著她看,春心蕩漾了囉。」

  「我奇怪她怎麼那麼白,你還不是看的?」

  「我看不要緊呀,我又不喜歡小賣部的麥朵。」

  尼瑪急了:「你不要亂說!」

  「不喜歡啊,那我買個髮卡送給麥朵去。」

  「你敢!」

  尼瑪推他一把,十六差點兒撲到茄子堆上。

  十六笑嘻嘻站好,問:「她是背包客,來旅遊滴吧?」

  彭野不感興趣:「不知道。」

  尼瑪說:「這幾年來羌塘旅遊的人多得跟小羊羔子一樣。不過,一個人走危險的咧,特別是女的。咱們一路上看到多少尋人啟事,失蹤的,連骨頭都找不著。怎麼這麼多人跑來?」

  石頭把茄子裝進布袋,哧一聲:「你不曉得,現在流行『文藝女青年』。跑來無人區拍幾張特色風景,配點兒文字麼子的,一群人羨慕。」

  尼瑪費解地搖頭:「這兒不是山就是土,不是牛就是羊,有啥好看的嘛?」

  十六勾著彭野的肩膀:「旅遊就是從自己待膩的地方跑去別人待膩的地方。不過……」

  彭野說:「我還沒待膩。」

  尼瑪說:「我也是。」

  「十三塊九,四捨五入算十塊好啦。」石頭抬起頭,「我也是啊。……誒,買了這麼多,送一塊牛肉嘛。不行啊,那送一顆大蒜好吧。」

  程迦拿出手機看一眼,信號很弱。她試著撥了下電話,結果信號斷了……

  程迦來這之前通過攝影協會聯繫了可哥西裡保護區,宣傳科工作人員給了她一個電話,說是達傑保護站三號巡查隊的隊長,讓她直接聯繫。

  照理說,從西寧往格爾木走是最近的路線;但程迦想來羌塘看看,於是饒了遠路。

  她與宣傳科達成一致,對方提供保護和便利,她拍攝照片做宣傳,在大城市進行巡迴展覽的收入交給對方用於保護區工作建設。

  程迦想要的,只是一張好照片。

  江郎才盡這個詞,太恐怖,是所有創意工作者的噩夢。

  她的經紀人上星期還打電話,說她快一年不拿照片參賽了。那位經紀人說:「親愛的,拍張照而已,別想那麼多有的沒的,你專業技術不用說,別太理想主義,拿獎賺名氣才是硬道理。對你來說,拿獎還不簡單,

  沾上貧窮,這才顯得普世,憂國憂民,因為富裕是自私自利的;

  得貼近底層,這才有層次,有深度,因為上層是膚淺浮誇的;

  最好是偏僻地區,這才有思想,因為城市是沒有內涵的;

  如果邊緣自然就更棒了,這才能讓人深思,獲得內心安寧,因為社會是讓人浮躁的。」

  得知她要來可哥西裡,經紀人樂了:「親愛的,你終於開竅了。」

  程迦呵呵而過。

  程迦捧著手機在路上找信號,走了幾十米,居然連一格都沒有了。

  她扭頭看到一家小賣部。

  木牌子上寫了一串藏文和一串歪歪扭扭的漢字「麥朵的小賣部」,櫃檯上有公用電話。

  小賣部售貨員是一個藏族女孩,頭髮拿彩繩編成小辮兒,二十歲左右,濃眉大眼,笑起來一口白牙,還有深深的酒窩。

  「我打個電話。」程迦撥了號碼。

  「嘟,嘟,嘟……」程迦等著,手指無意識地敲櫃檯。

  路的另一端,一隊男人在早晨的人群裡穿梭。

  彭野低聲對十六說:「過會兒清點一下車上的槍支彈藥。」

  十六心裡瓦亮,這次返程,路途凶險。

  走在前邊的尼瑪忽然停下腳步,靜了靜,回頭說:「七哥,你手機在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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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7-18 00:03:39 |只看該作者
第 5 章

  是麥朵的小賣部打來的。彭野接起電話,「喂?」

  「嘟……嘟……」對方掛了。

  彭野打過去,佔線。他收了手機。

  程迦等得不耐煩,掛了電話,等幾秒又打過去,那邊卻佔線了。

  她問:「多少錢?」

  售貨姑娘擺擺手:「沒打通就不用錢啦。」

  程迦不說話了,斜靠在門邊,掏出煙來抽。女孩見了,有些好奇地瞅她,不小心撞見程迦淡淡的目光,窘迫地吐吐舌頭,笑嘻嘻扭過頭去了。

  程迦問:「你這兒賣煙麼?」

  她身上的煙只剩幾隻了,雖然行李箱裡還有幾包,但撐不了多久。這裡比她想像中的物資匱乏。

  「賣呀。」女孩指著旁邊的玻璃櫃。

  程迦走過去,把手裡的萬寶路推到她面前:「有這種麼?」

  「沒有誒,……不過,這些你都可以看看啊。」女孩熱情地給她介紹,「這個8塊,那個14,那個……」

  程迦瞧著,不發聲。

  女孩講了一大串,見她不說話,也安靜下來。

  程迦看了一會兒,想拿手指,剛要點玻璃,看見一截菸灰,又收回手來,問:

  「玉溪的多少錢?」

  「軟的20,硬的30。」

  「味道怎麼樣?」

  「嗯……很濃烈。」

  程迦抬眼瞧她:「你抽過?」

  「……沒……我聽人說的。」女孩揉揉腦袋,笑得自得其所。

  「哦。」程迦不說話了,看著玻璃櫃下的煙,有些漫不經心。

  女孩看出她沒什麼興趣,要鎖櫃子時,程迦說:「拿一包。」

  「玉溪?」

  「嗯。」

  「軟的還是硬的。」

  「硬的。」程迦無聲地笑了一下。

  女孩不明白她突然的淺笑是怎麼回事,把煙拿出來,用抹布擦了擦灰塵,遞給她。

  程迦接過來揣進口袋,有人進店買東西,程迦退到旁邊,身子一歪,靠在門框上看來來往往的行人。

  她輕輕吸一口煙,想起了昨晚。

  昨天後半夜裡,她沒怎麼睡著,快天亮時依稀做了個夢,春夢。和那個有著古銅色肌膚和黑色眼瞳的男人。他的指肚是粗糙的,摩挲過她的肌膚時,她的心裡聽得見聲響。

  今早醒來,她渾身舒暢,奔波的疲憊一掃而光,像犯毒癮的人吸食了海洛因。

  手指上傳來熱度,程迦回過神,煙燒到頭了。她扔了菸頭,拿腳尖碾了幾下,越碾越用力,直到摁得癟平,摁進泥土裡,碾出一個小凹坑。

  那個男人,有點兒意思。程迦想。

  小賣部裡沒客人了,程迦回頭,那女孩又在看自己。她被程迦發現了,毫不尷尬地咧嘴笑笑。

  程迦:「……」

  她指指門口的牌子,問那女孩:「你叫麥朵?」

  「對啊,麥朵。」

  「嗯……名字不錯。」

  「嘿嘿,大家都這麼說。」

  程迦:「……」

  麥朵問:「你叫什麼?」

  程迦看她一眼,說:「你猜。」

  麥朵:「……」

  程迦問:「你多大了?」

  「二十。你呢?」

  「比你老。」

  「……」

  程迦又問:「你這兒生意好麼?」

  「好啊,賺的錢都夠生活的。」麥朵一臉幸福地笑。

  「……」程迦無聲地點點頭。

  她盯著她的笑容看了一會兒,問:「我給你照張相吧?」

  麥朵還是笑,捂著嘴笑,有點不太好意思,最後還是點點頭。

  程迦拍了好幾張照片,麥朵問:「你是來旅遊的嗎?」

  「算是吧。」

  「哇!」麥朵的眼睛裡亮光閃閃,「真幸福。」

  「……」程迦又無聲地點了點頭。

  「我再打一下電話。」程迦又撥了那個號碼,可這次,對方手機沒有信號了。

  程迦問:「你們這兒有租車的地方麼?」

  「有的,前邊右拐。」

  「嗯,再見。」程迦揮了下手,轉身走了。

  她走了幾步,又折返,說:「等我把照片洗出來了,寄給你。還有前邊那家屋子裡的阿嬤。」

  「好啊,謝謝啦。」

  麥朵哼著歌兒,整理著貨架,外面傳來一道愉快的喊聲:「小麥朵!」

  回頭看,是十六他們。

  「十六哥,」麥朵歡喜地跑過去,「彭野哥,石頭哥……你們好久沒來啦。」

  十六逗她:「想我們啦?」

  「想嘞。」麥朵笑得眼睛像彎彎的月牙。

  「我們也想你咧……」十六說著,扭頭斜了尼瑪一眼,「有人格外想。」

  尼瑪跟受驚的貓一樣,渾身的毛都豎起來了。他狠狠瞪了十六一眼,好在麥朵沒聽到後邊半句。石頭把清單遞給麥朵,後者走進店裡挑貨物去了,小到牙刷牙膏餅乾辣椒醬,大到水盆扳手電飯鍋,什麼都有。

  「你們要返回保護站了?」

  「是啊。」

  「哎呀。」麥朵直起身子,腦袋「哐當」撞上掛著空中的平底鍋,「剛才有個女的要去你們那邊,她租車去了,或許你們還能遇上。」

  十六想起什麼,問彭野:「不會是上邊要我們協助的那個女攝影師吧?不過……應該不會,她怎麼會從羌塘這裡繞?」

  彭野問麥朵:「她長什麼樣?」

  「可漂亮哩,比石頭哥還高,臉白白的跟山頂的雪一樣。啊,她還抽菸。」

  彭野一時說不出話來。

  眾人都心照不宣地想起那個「計生用品販子」,她箱子裡擺滿了大大小小的相機和鏡頭。

  石頭立馬問麥朵:「她穿什麼衣服?」

  「黑色衝鋒衣。她好像沒地方去,站在這兒和我講了一會兒話。」

  「講些啥,脾氣咋樣?」

  「不怎麼說話,人蠻好的。」

  石頭鬆了口氣,說:「哦,那就不是我們遇到的那個。」

  「你們遇到什麼人了?」

  「別提了,夜叉。」石頭不死心地強調一句,「女夜叉。」

  彭野純粹為了糾正他的措辭:「不是女,是母夜叉。」

  麥朵幫石頭清點著貨品,無意間抬頭:「尼瑪,你躲在後邊幹什麼?」

  剛才麥朵忙碌時,尼瑪的目光一直追著她看,現在卻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哦,我在發短信。」他看上去隨意又滿不在乎。

  彭野問:「發給女朋友?」

  尼瑪瞬間破功:「啊?!」

  麥朵問:「尼瑪,你有女朋友了?」

  尼瑪急了:「沒,七哥他逗我玩呢。我沒有女朋友啊,我哪裡去找女朋友呀。」

  十六也摻一腳:「麥朵你不知道,喜歡桑央(尼瑪)的女孩都追到保護站去了。」

  尼瑪踹他:「你別亂說,根本沒有。」

  麥朵咯咯地笑:「怎麼會沒有呢?尼瑪,你這麼好,肯定好多姑娘喜歡你的。」

  她一開口,尼瑪便紅著耳朵不吭聲了。

  其餘人見狀,不逗他了。很快,眾人和麥朵道了別,整裝出發。

  小賣部前的停駐不過十幾分鐘,上次來還是3個月前。尼瑪立在人群的最外沿,遠遠看著麥朵,漸漸眼睛紅了。

  大家往前走,他也跟著走,走幾步忽然折返,跑上櫃檯前塞給麥朵一個小紙包,一句話不說就跑開了。

  麥朵打開一看,是曬乾的紅景天,還有一支塑料髮卡。

  尼瑪一口氣跑到兄弟們中央,吸著氣,紅了眼睛。

  彭野沒說話,揉揉他的頭,把他拉到身邊,箍著他的肩膀往前走;

  十六上前揉揉他的頭,石頭也上前,踮起腳尖,揉揉他的頭。

  程迦沿著一條曲曲折折的小巷,越走越窄,終於找到疑似租車行。

  一個又瘦又小的竹籤男坐在門邊嗑瓜子,門面很小,牆壁上烏漆墨黑,油膩膩的,店裡堆滿了修車工具。

  這分明是個修車鋪子。

  程迦問:「你這兒租車?」

  竹籤男抬起半邊眼皮:「租,你打算開去哪兒啊?」

  「可可西裡,達傑保護站。」

  「路可不好走啊。」竹籤男臉上寫著任重道遠四個字,拍拍身上的瓜子灰,站起來,「但你運氣好,我這兒正好有輛車,租車費1000,押金3萬,實惠超值。這車啊,什麼難走的路都不怕,走哪兒平哪兒。」

  程迦淡淡地接話:「是碾土車啊。」

  「我喜歡你的幽默。」竹籤男領她去後院,「我和你講啊,進了無人區,風暴、沙塵、冰雪,什麼天氣都有,沒輛好車,你就等著被困死。我這車絕對是最好的。」

  迎面一輛破破爛爛的紅色吉普,後窗的玻璃看著是搖不上去了。

  程迦看他一眼:「老闆,你剛才一直和我說反話呢。」

  竹籤男:「……」

  「租車費500,押金5000。」

  「可別亂砍價。你們女人哪,外行;只看相貌,膚淺。我這車,胎好,底盤高,四輪驅動,排量大……咱們看著有眼緣,我給美女便宜一點兒,一共2萬,不能少了。」

  程迦說:「這車什麼牌子?不熟啊。」

  「北京牌。你不知道吧,北京吉普,全中國最好的吉普。別的都不敢叫『北京』這名兒。」竹籤男唾沫橫飛,「你聽聽,什麼人能坐這個?領導人!高官!民族的就是世界的。我不說半點假話。這車性能真好,爬泰山都不費勁。」

  程迦問:「人猿泰山麼?」

  「……」

  竹籤男狠狠心,「這樣吧,一口價,1萬5,真不能少了。再說那押金都會退給你的。」

  「車壞了就退不成了吧。」

  「……呃,這怎麼會壞呢?不會壞。」

  程迦說:「我沒記錯的話,這是2020系的,我七八年前開過。」

  竹籤男一愣,敢情碰到了內行。

  「嘿嘿,有緣,有緣。橫豎我對這車的質量放心,押金少就少點兒,交過來又退回去的麻煩,一共1萬,你再砍價就是打我臉了。」

  「新車四五萬塊,你這輛看著該報廢了。」程迦圍著車轉一圈,自言自語,「輪胎換過,車燈換過,油門修過……5500都高了……」

  竹籤男內牛滿面:「送給你成不?」

  程迦還是選了那輛車,實在是別無選擇。

  況且,她多年前第一次搞野外拍攝,在非洲,開的就是北京吉普同款;現在,這輛車跟她走最後一程,再送去報廢,也算死得其所。

  程迦走出汽修店後,之前隱約不爽的感覺愈發明顯——有人在跟蹤她。

  她路過賣牛骨梳子的地攤,側身挑選梳子,餘光往身後探望,並沒有看到可疑人物。她買了把牛骨梳,走了幾十米,彎進旁邊的小巷。

  巷子左右有幾家茶店。

  程迦迅速閃進一家店,坐在低低的木窗下,拉上帽子。

  很快,穩沉急速的腳步聲傳來;

  程迦透過帽簷,看清了跟蹤她的男人。他跑進來,巷子裡來往的行人裡沒了程迦。他跑幾步,停下望。

  他身材高大,看著鶴立雞群。

  奶茶香,酥油香,蒸汽在巷子裡飄。

  程迦等幾秒,衝他的背影喚一聲:「誒!」

  等他回了頭,她搖搖手中的筷子:「你找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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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發表於 2021-7-18 00:03:53 |只看該作者
第 6 章

  彭野走下木樓台階,到程迦的桌子旁,抽出長板凳坐下。

  程迦瞧他半晌,說:「非君子所為。」

  彭野道:「你警惕性不錯。」

  「馬馬虎虎。」程迦淡淡問,「你找我有事?」

  她抬起桌上的銅壺,把茶水倒進瓷杯,筷子放進去攪兩下,洗筷子。

  彭野的目光落在她茶杯上。

  「怎麼?」

  「別浪費水。」彭野說。

  「忘了這兒是西北。」

  「哪兒都一樣。」

  他嗓音很有磁性,說話音色極低,像低音提琴;

  她想,他和女人做愛時發出的聲音,一定不可比擬。

  程迦沒來由地笑了笑,把洗筷子的杯子推給他:「不浪費。」

  彭野並未在意,直接說正事兒:「關於昨天的事,當時我問你有沒有……」

  程迦打斷:「你對這兒熟吧?」

  彭野皺了一下眉,答:「算是。」

  「這家店有什麼好吃的,推薦一下。」

  「看你喜歡哪種口味。」他沒什麼表情。

  「重的。」程迦又說,「什麼有特色推薦什麼。」

  「都有特色。」他說。

  程迦冷淡地「哦」一聲。

  彭野:「你說白天沒有在客棧看到可疑人物,但……」

  「『都有特色』,『隨便』……」程迦說,「你看到的可疑人物長什麼樣兒?隨便什麼樣兒。」

  彭野盯著她看,眼睛黑漆漆的,靜而沉。

  他緊閉著唇,明知道她是故意找事兒,最終還是一樣一樣列舉:「糌杷,酥油茶,血腸,奶渣,麵疙瘩,奶酪。」

  「你背菜單?」程迦隨手把桌上的菜單拿來,一張白紙蒙一層硬塑料紙就是了,擱在手上有些油膩。

  彭野:「本地的店,做的都是本地人吃的東西,對外面的人來說,當然都是特色。」

  「也對……本地人……你是哪兒的?」

  他還沒能從她那兒問出點兒什麼,她倒反攻了。

  「你應該是外地人。你們隊每個人口音都不一樣。你家哪兒的?」

  「西安。」彭野說。

  西北男人,有意思。

  「你普通話說得挺好聽。」見他不搭話,程迦問,「吃早餐沒?」

  彭野頓了一秒,答:「吃了。」

  「那就是沒吃,我請你。」

  彭野說:「我有求於你,我請你。」

  程迦說不出他是深諳談判技巧,還是想和她劃清界限。

  她覷一眼他的個頭:「……食量應該挺大……老闆娘!……一份糌粑,一壺酥油茶,兩份麵疙瘩,一份奶酪,一份……」

  彭野說:「足夠了。」

  程迦說:「……酥酪糕,一盤烤羊肉,一盤蒸牛舌。」

  老闆娘問:「你能吃牛舌?」

  「能啊。」

  「好的,很快上菜。」

  彭野微眯著眼,打量程迦,那股子若有似無的壓迫感又出來了;

  程迦:「又怎麼了?」

  「浪費。」他回答極其簡短,彷彿除了正事外和她多說一個字就會死。

  程迦印象裡,說「浪費」的男人大都小氣,斤斤計較,摳門忸怩又作態;

  彭野卻給她一種截然相反的印象:極沉的男低音,隱忍而有底氣,微微皺著眉,像七八十年代做訓導的老兵。

  程迦說:「本地特色,我都想嘗嘗,不然把你那幾個兄弟叫來。」

  彭野自然不會叫他們,且他的興趣不在吃飯上,他的關注點只有一個。

  他問:「昨天為什麼說謊……」

  「我給你照張相吧……」

  兩人同時開口,彭野眉一皺,別過頭去,因為程迦手中的相機抬了起來。

  很長一段時間,他沒有轉回頭。而程迦雖然從不在乎別人的感受,但在照相這件事上,她自認自己很少強迫,她準備收起相機,可是……

  她看看屏幕上的畫面,又看看眼前的彭野——

  他扭著頭,脖子上繃著筋絡,連著鎖骨,線條流暢,肌理分明。

  程迦手指輕輕撫著屏幕,他的脖子很性感啊……背景裡原木色的藏族茶館,來往的彩色長袍都虛幻了下去。

  她不動聲色地呼出一口氣,決定留下這一瞬間。

  美好的東西容易讓人上癮。

  程迦神不知鬼不覺拍了一張,還想要第二張,可他不回頭。

  「不拍了,我從不強人所難。」程迦說。

  彭野回頭了,眼裡帶著警告。要不是為了線索,他早起身走人。

  這男人不知道他這稍稍慍怒而冷硬的眼神落在她眼裡,是爆棚的男人味。她看他,如同男人賞女人,覺著他是個尤物。

  程迦放下相機,端起杯子慢慢喝一口茶,幾秒鐘的安靜後,她淡淡哧一聲:「你一男的還挺放不開。」

  她激他,他不為所動。一開口還是正事兒:「你昨天看到可疑人了。」

  程迦反問:「你覺得我看著像良善又守規矩的好公民?」

  「不像。」彭野說,「但提供線索協助破案是起碼的義務。」

  「出門在外,保護自己才是最起碼的事。我給你提供線索,你去找人,回頭那人報復我。可我還沒準備在這兒為正義事業獻身。」

  彭野無言兩秒,轉而問:「你一個人出行?」

  程迦冷笑:「你以為我和他們一夥兒呢,還是你和那矮個兒一樣以為我是妓女?」

  說話間,酥油茶端上來了。

  彭野沒再說話,竟也不解釋,連禮貌的「我不是那個意思」都沒有。

  程迦胸口悶了一口氣。

  她給自己倒了杯茶,一邊喝,一邊埋頭擺弄相機。

  彭野見她不說話了,問:「你叫什麼名字?」

  程迦懶得搭理,頭也不抬:「你覺得我應該叫什麼名字?」

  彭野說:「張槐花。」

  程迦差點兒沒一口茶噴出來,她斜眼看他,疑心他是悶騷型。但他看上去很是一本正經,眼底絲毫沒有調侃的笑意。

  這個男人捉摸不透,挺有意思。

  她旅途無聊,可以和他聊點什麼打發時間,但他的話題只有一個。

  他說:「你現在仍然沒有改變想法?」

  程迦:「昨天在客棧裡看到過一個男人,但完全沒有印象。」

  「你又撒謊了。」

  「哦?」程迦揚起眉毛,「何以見得。」

  「你是攝影師,觀察細節是你的習慣。」

  程迦緩緩地笑了,道:「你又說錯了,我是來旅行的。」

  彭野目光研判看著她,最後說:「那是我判斷錯了。」

  他問:「接下來去哪兒?」

  「拉薩,樟木,尼泊爾。」

  他「嗯」一聲,拿了雙筷子吃早餐,不再問話,看上去對她的其他任何事都不感興趣。

  他很快吃完,把那杯水喝了,起身去結賬。

  程迦意外他真喝了那杯水,抬頭看,他已走到門邊,因撞上她的目光,才應付地衝她點了下頭算是道別。

  程迦慢他一拍,來不及阻攔,他離了店。她多少有些措手不及,原以為他會留下來堅持問出點兒什麼線索。

  她飛速收拾好東西追出去,上午的人群密集起來,男人已經不見蹤影。

  她前後看看,看不到了,轉身走到角落,一腳踢在牆根上:「操!」

  彭野沒走幾步,接到電話。

  對方聲音又輕又柔,能滴水似的:「野哥,你要走了都不來看看我?」

  他腳步停了一下:「你知道我來了?」

  「是啊,還是聽別人說的,像話嗎?」

  「這次來有點忙。」

  「過門不入,哼。」從語氣裡就聽得出對方嘟著嘴。

  彭野淡淡地笑了笑:「呵,還生氣了?」

  「生不來氣的。」她說,「什麼時候動身啊?」

  「兩小時後。」

  「那……來看看我唄。」

  彭野剛要說話,手機震了一下。

  「掛了,先接個電話。」

  是十六打來的。

  「七哥,怎麼樣?單獨問她有沒有問出啥線索來?」

  「沒有。」

  十六忍了忍,說:「乾脆交給警察吧,把她帶去局子裡審問審問。」

  彭野回答了兩個字。

  程迦漫無目的地走了一會兒,不知是不是氣溫上升了,越走越躁。

  快十點的時候,她返回客棧。

  可一進門她就有種詭異的感覺,有人進過她的房間,翻過她的東西。

  雖然床單被子行李箱相機箱都和她出門時一樣整齊,但她還是察覺出了不對勁。

  行李箱的拉鏈留在箱子的正中央,和她出門時一樣,但拉鏈是偏左的,而非偏右;打開箱子一看,衣服一卷卷擺放整齊,但她卷衣服會留下棱角;相機箱子也是,裝鏡頭和機身的黑袋子擺放順序是對的,可袋口繩子的打結方式不對。

  程迦黑著臉靜了十幾秒,抽了根菸。

  抽完她收拾了東西下樓。

  退房時,程迦隨意問老闆娘:「今天生意怎麼樣?有沒有客人入住?」

  老闆娘嘆氣:「不好,這地本來就偏僻,沒啥遊客,今天一個客人也沒有。再說店裡出了那事兒(死人),壞事傳千里,我這店只怕過不了幾天要關門。」

  「哦,」程迦敷衍地安慰了幾句,又問,「為什麼說壞事傳千里?昨天那隊人又來調查了?」

  「呵!」老闆娘哼一聲,明顯不想提這糟心事。

  程迦心裡有譜了。她退了房,提了車,出發了。

  下次見到那個男人,她得親自扇他幾巴掌。

  程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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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發表於 2021-7-18 00:04:08 |只看該作者
第 7 章

  程迦的車行走在蒼茫遼闊的荒原上,幾百公里,不見人煙。只有成群的藏野驢毛毛躁躁地跑過。

  枯草遍生的荒原像一張金色的地毯,延綿無邊際。大風吹過,像波光粼粼的金子的湖。荒原盡頭是銀灰色的山脈,頭頂是藍得像海洋一樣的天空,藍得鋪天蓋地,沁人心脾。

  程迦的車在藍天和金草地上蕩漾,她打開窗戶吹風,抬頭看見高高的藍天,鷹在盤旋。

  她仰望天空,不看前路。

  忽然經過一段坑坑窪窪碎石遍佈的路,車哐當著晃動幾下,熄火了。

  程迦試著發動幾次,可這車掙扎數次後,徹底廢了。她想過這車會爛,但沒想到爛得這麼快,這麼徹底。

  程迦打開車門,落腳走到金黃的枯草地上,前後望,藍天荒草無人煙。

  她索性倒在金色的草地裡曬太陽,閉上眼睛,陽光把她的世界染成紅色。

  只有風在吹。

  世界安靜極了,蒼茫,盛大。蘊藏著澎湃的力量。

  枯草叢生的大地,溫暖,溫柔,像人的肉體。

  她突然,就有種想做愛的衝動。

  陽光溫暖,枯草清香。

  不知是運氣好還是運氣差,遠處的車輪聲把她驚醒。她胸口輕輕起伏著,緩緩睜開眼睛,盯著天空看了一會兒,眼底沒有情緒。

  枯草被她滾得亂七八糟。

  她做了個模糊的夢。或許最近生活太無聊,所以她時而想起那個眼帶警告的男人。

  她起身揉了揉亂糟糟的頭髮,側頭看,來的是一輛墨綠色的吉普車,和她的車同系列,但要高幾個級別。

  車近了,停下,一個嬉皮士打扮的墨鏡男探出頭來,打招呼:「嘿,車拋錨了?」

  「估計是廢了。」程迦說。

  「我幫你看看吧。」嬉皮士非常熱情友好,準備要下車,副駕駛上的年輕女孩拖著他手不放,看上去不情願幫忙。

  嬉皮士和她說了幾句,下了車,衝程迦笑:「出門在外就得互相關照不是。」

  程迦淡淡地說:「謝了。」

  年輕人拿了工具給她的車做檢查。他女朋友,也就是煙燻妝塗得跟熊貓眼一樣的女孩跟著下了車,在旁邊走來走去,目光落在程迦車內的黑箱子上。

  嬉皮士問:「你出門帶這麼多東西啊?」

  程迦說:「來工作的,得帶著工具。」

  嬉皮士「哦」一聲,一邊修車,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和程迦聊天,

  「小姐,你幹什麼工作的啊,怎麼一個人跑來無人區?」

  「獸醫。」程迦分分鐘撒謊不帶臉紅。

  原因很簡單,她厭煩了對方知道她是攝影師後那些千篇一律的追根究底的問題。

  「獸醫?」嬉皮士瞪大眼睛。

  程迦觀察著他的表情,說:「算是野生動物醫生。」

  「專門給野生動物治病?」

  「嗯。」

  「治過大象沒?」

  「給大象打點滴得用礦泉水桶那麼大的容器。」程迦有一年在非洲,和一個黑人野生動物醫生同行,所以瞭解。

  「獅子豹子呢?」

  「注射得用槍射擊,或者先麻醉。」

  「小姐,你哪兒的人啊?」

  「上海。」

  「你一個人出來真有勇氣啊。」

  程迦:「……」

  嬉皮士是個話癆,過了大概二十分鐘,他還在問:「你最喜歡什麼動物啊?」

  程迦說:「車修不好就算了,放那兒吧。」

  嬉皮士也放棄了:「呃,這車是修不好了。要不……你去哪兒,我們把你捎上。」

  他女朋友熊貓眼不樂意了,抱怨:「你問我意見沒?咱車後邊放著我東西呢,擠壞了怎麼辦?」

  程迦沒打算跟他們走,說:「不用,過會兒我打救援電話。」

  嬉皮士連連說抱歉,被女朋友拖著上了車。他開著車,探出車窗和她揮手:

  「姑娘,咱後會有期啊!」

  年輕人爽朗友善的道別還在高原上迴蕩,程迦卻很快聞出了不對勁,汽油味?!

  附近有汽油味。

  程迦繞著車走一圈,順著幾滴油漬找,打開油箱一看,呵,鑿了個洞,加滿一整箱的汽油給偷得一乾二淨。

  程迦笑出一聲,抬頭看,那兩個小青年早已溜之大吉。

  她並沒把這個小插曲放在心上,坐下來靠在車身上,摸出煙來抽。

  風一直在吹,草一直在晃動。

  世界很空曠,她什麼也沒想,手搭在腿上,彈菸灰。抽完了,她把菸頭摁進地裡掐滅,狠狠摁了好幾下,手指沾了泥;又擰了瓶水澆上去。

  她無事可做,看著四周,坐了不知道多久,忽然有種不知自己身在何處的蒼茫感。

  這時,車後響起輕輕的腳步聲,野草窸窸窣窣,輕而唐突,不是人。

  程迦回頭,就見車那邊一隻小藏羚探出頭來,它看到程迦,才邁出的前蹄往後縮了縮,遲疑半刻,還是走出來了。

  小傢夥估計還沒見過人類,不知道危險。

  小藏羚是毛茸茸的淡黃色,小小的耳朵在風裡轉轉。它眼珠子黑溜溜的,警惕又好奇,瞅著程迦看,像天真的孩童。

  程迦屏住呼吸,連眼珠都不轉。

  小藏羚猶猶豫豫地靠近,走到離程迦幾米遠的地方。礦泉水瓶倒了,水溢出來,淌到草叢裡。它低頭去舔溢出來的水,舔一口,抬頭看看,又繼續舔。

  小屁股上,短短的尾巴擺了一下。

  程迦不想嚇走它,甚至打消了用相機拍下這珍貴時刻的想法。

  但突然響起的手機鈴聲打破了此刻的寧靜安詳,小藏羚一驚,撒腿就跑,不一會兒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程迦拿起手機,是陌生的號碼。

  「喂?」

  「程迦,你是不是拉黑我電話了?」是方醫生。

  「啊,是的。」

  「……」方妍語氣還算克制,「你這幾天上哪兒了?」

  「不告訴你。」程迦磕開打火機,又燃了一支菸。

  「我們那天不是約好了見面的嗎?你說要來我這兒檢查的。」

  「我是病人,我承諾的話不能信。」

  方妍一時無言,半晌,嘆氣道:「看來沒有好轉,你在躲我?」

  「倒真是不想見你。」

  「程迦,你不能這樣。」

  「不能怎樣?」程迦冷冷道。

  「你這脾氣怎麼又……又躁起來了?……你是不是又和人發生性關係了?……你在哪兒,怎麼風聲那麼大?……我的天,程迦!你不會要跳樓吧?!」

  程迦說:「我在羌塘拍片。」

  「……羌塘,那是什麼地方?」

  「西部……挨著可哥西裡。」

  方妍沉默了,過一會兒,說:「程迦,我說對了。」

  「說對什麼了?」

  「你的病因。心理壓力過大,由焦躁抑鬱和強迫引發的控制慾,和不受控制時的空虛感失落感還有恐慌感。這迫使你追求另類和刺激,導致現在你不能控制你自己……」

  「方妍,」程迦淡淡道,「你有病。」

  「什麼?」

  「你這種動不動就不由自主想分析別人解剖別人的人都有病,你需要在別人身上找到掌控感,你不能控制你自己不去分析別人。」程迦現學現賣,把話原封不動還給她。

  「程迦,你聽我說……」

  程迦打斷:「我為什麼要聽你說?你很想找人聽你說話嗎,你不能控制你自己嗎?」

  「……程迦。你說這些我都不會生氣,也不會就此不管你。你越來越過分了,但你是病人,我知道你心理壓力很大,你沒有靈感,拍不出好的作品了,不就是因為當年江凱和……」

  程迦摁斷手機,扔在草地上。

  她用力抓了幾下頭髮,又抓起手機,翻出媽媽的號碼,快速打出一條短信:「你再敢把我的事說給別人聽試試!」

  她關機,坐了一會兒,起來試圖發動汽車,還是無用。

  程迦絲毫沒有打電話請救兵的想法,她把相機抱出來,在附近的草地上拍照。過了很久,還是沒有車輛經過。

  她架起三腳架,啟動計時功能,擺造型自拍。

  天空,雪山,草地,破爛的紅色汽車,裝逼的墨鏡和行李箱,什麼都可以當背景和道具。

  她微博上一溜兒海報般的照片,景色好,技術好,身材好,走高冷範。粉絲上百萬,點開留言,全是誇讚,豔羨,求教。

  他們留言說,她是一個積極陽光樂觀向上的人。

  所有的構圖創意都拍完了,程迦坐到車頂上曬太陽,抱著相機篩選照片。

  雖然她拿不出能參賽的作品,但能用做商品的還是綽綽有餘,她一張張翻看,都還不錯。翻到最後,螢幕上蹦出了彭野。

  陽光燦爛,螢幕很暗。

  她低下頭湊近,得用手擋著陽光才能看清楚。

  他扭過頭去不看她,鎖骨凸顯出來,很結實,連著脖子上的筋絡,扯著筋骨,窗外的光打過去,形成一道深深的凹陷,盛滿陰影。

  看到背景裡簡單純樸的茶館,她不自覺想起早晨瀰漫的茶香和味道有些奇怪的糌粑,還有他的眼神。

  這張照片,她覺得很有味道。

  程迦欣賞了一會兒,抱起相機,對著瞄鏡左看右看,四周的風景沒有變化,可忽然鏡頭一轉,遠處塵土漫天,雜草飛揚。

  有車來了。

  程迦從相機裡抬起頭,是一輛東風越野。

  「前邊有車。」開車的石頭通報情況,說,「恐怕是拋錨了。」

  後座休息的彭野睜開眼睛,說:「停下看看。」

  靠近了,尼瑪探出頭,指道:「是那個計生用品販子,她又出現了。」

  十六也興奮地張望:「啊,真的是她。」

  彭野聽了,轉眼看過去。他和她的距離在拉近,然後,車停了。

  藍天,金草地,程迦懷裡抱著相機,盤腿坐在紅色的汽車頂上。她眯著眼看他,不說話。

  陽光明晃晃的,她還是那晚看他時的那個眼神,直勾勾的,黑暗,冷淡,似笑非笑,像某種冷冰冰的物件。

  難以形容的物件。

  但這次彭野發現了,她的眼睛,像她懷裡捧著的攝像鏡頭。

  空洞,深邃。

  正如醫生的眼神會像他手中的刀;程迦的眼神就像她手中的相機鏡頭。

  這樣的眼神,她定是攝影師,而非旅者。

  兩人冷漠對視著,彷彿彼此都很清楚對方在想什麼。

  但作為撒謊者的程迦,她一點兒也不慚愧,光明正大地直視彭野,彷彿那個說走拉薩樟木尼泊爾的人不是她。

  她拍拍屁股起身,站在高高的車頂上,問:「我要去達傑保護站,你們順路嗎?」

  「我們就是那兒的。」十六腦袋,「哎呀,昨晚沒和你自我介紹清楚。」

  「哦,大水衝了龍王廟。」程迦說。

  十六問:「你去那兒幹什麼?」

  草原上風很大,程迦得大聲喊:「程迦。我是攝影師程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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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7-18 00:04:26 |只看該作者
第 8 章

  【程迦。我是攝影師程迦。】

  喊話的時候,程迦的眼睛看著彭野。他也看著她。

  程迦從汽車頂上跳下來。

  東風越野裡的四個男人下了車,商量著給程迦修車。

  他們和程迦不熟,也加上那晚情形尷尬,一時間沒什麼話說。此刻,四人聚在一起,內部討論著,沒人先和程迦搭訕。

  程迦點了根菸,站在不遠處。風裡偶爾飄來他們的幾句話,斷斷續續,都和修車有關。

  過了沒多久,彭野拿了工具過來程迦車邊,十六和石頭在一旁打下手幫忙。

  程迦靠在車旁看他們……看彭野。

  他沒看她,開了車前蓋,彎著腰認真修車,黑黑的額髮遮住了他的眉眼,只露出高高的鼻樑。偶爾,他低聲說出工具的名字,身邊的人遞給他。還是那副嗓子,音色極低,很有磁性。

  像砂紙磨在女人的肌膚上。

  程迦吹出一口煙,每次聽,都覺得他聲音性感。

  他捲著袖子,小手臂上的肌肉也好看,流暢又賁張,讓人想摸一下,應該很有力量。

  程迦杵在他身旁,礙著他修車了就挪一挪。她眼睛一眨不眨,分明是很有美感的物體,為什麼要抑制著天性不去欣賞呢。

  他俯著身子,透過微微下垂的領口,程迦又看見他的鎖骨,還有隱約的胸肌的曲線。

  程迦的煙夾在手中,好久都沒動。

  風吹斷了菸灰,落到他手背上。他抬頭看程迦,她也正在看他,目光不躲也不閃,筆直又坦蕩。

  彭野頓了一下,抬手指指她的衣服,說:「別靠在這裡。」

  車邊緣很髒。

  「噢。」程迦很聽話地站直了身子,又拍拍衣服上的灰塵。

  他看她一眼,很快低下頭去了,說:「扳手。」一旁的石頭把扳手遞給他,目光無意間與程迦相撞。

  那晚,程迦對石頭印象深刻,這男人個性火爆,可一談到錢和賠償就緊張。

  她問:「你叫什麼名字?」

  他想起昨晚的凶相,有些尷尬:「叫我石頭就行。」

  彭野手腕處緊了一緊,很快又放鬆下去。程迦瞧見了,回味過來,有些好笑,他以為剛才她在問他?

  她琢磨半刻,看向彭野身側的十六,問:「你呢?」

  「他們都叫我十六郎。」

  彭野平靜而無聲地修汽車。

  「名字有出處麼?」

  十六只笑,卻不解釋。

  程迦瞧他半晌,突然說:「我知道了。」

  「知道什麼?」

  「一夜八次郎,你是兩倍。」

  話音未落,站在一旁喝水的尼瑪「噗」一聲,水全噴出來;石頭正好站在他面前,被噴了一臉口水。

  「個仙人板板!」石頭跳起來,一掌輕扇尼瑪的腦瓜。

  「這也猜得到?」十六哈哈笑,「對頭。」

  程迦卻抬起眉梢,搖頭:「大言不慚。」

  十六道:「騙你做什麼,是真的。」

  「說大話。」石頭看不下去了,咂舌,「連女人手都沒摸過還敢自稱十六郎。其實啊,他認識的女人不超過十六個,所以他叫十六。」

  程迦差點兒沒嗆住。尼瑪跟著石頭哈哈大笑。

  十六抓起抹布往石頭頭上扔。

  石頭說:「真的,這話不是我說的。是老七說的,不信你問老七。」

  十六蹦過去,勾住彭野的肩膀:「哥,你不能總拆我台啊。」

  「老……七……」程迦走了神,慢慢重複石頭對他的稱呼,「老……七……」

  她的聲音在風裡,一個字是一個句子。

  彭野聽著了,抬眸看了她一眼,眼窩很深,眼睛很黑,一瞬間又低下去了。

  程迦道:「照這麼說,你認識的女人不超過七個了。」

  十六愣了一下,隨即狂笑不止,腰都直不起來,一屁股坐在地上:「哈哈,報仇了報仇了。」

  彭野低頭修著車,淡淡說:「德吉大哥不在這兒。」十六笑得更厲害;見程迦不懂,解釋:「德吉哥是站裡的老大,這次沒來。」

  程迦舔了一下嘴唇,他和她想像中一樣反應敏捷,且隱隱地強硬著。

  彷彿在一瞬間熟絡了,十六問:「程迦,你怎麼從羌塘繞呢?」

  「沒來過,想看看。」

  「你一個人上路,不怕啊?」

  「怕什麼?」

  「危險啊。有狼啊,熊,猛獸,當心吃了你。」

  程迦問:「遍地的野驢羚羊,夠它們吃了,吃我幹什麼?」

  十六:「……」

  石頭忍不住問:「不怕遇到歹徒?」

  程迦說:「這兒危險,有狼、熊和猛獸,歹徒不敢來。」

  石頭笑了起來,終於又說:「不好意思啊,昨天晚上我一時情急,說話太凶狠了,你別見怪。誰也沒想到老闆娘弄錯了房間。程小姐你別往心裡去,要不打我一拳也成。」

  程迦這人最大的特點是吃軟不吃硬。你越厲害,她越強硬,天王老子來了,她也敢和人槓上;可你一服軟,她就揮手放過了。

  「叫我程迦就行。」她說。

  石頭反倒不好意思,撓撓頭,走到一邊去了。

  可他想了一會兒,又默默嘆起氣來。

  十六問:「怎麼了?」

  石頭不說話。他翻著記賬的小本本,很憂愁,不打不相識是一回事,結伴同行是另一回事;程迦要是跟他們一起走,路上就得多一個人的開支。

  沒錢啊沒錢,他們的生活費很緊張的啊。

  彭野還在修車,手機響了。

  他手上全是機油,十六看一眼手機來電顯示,接通了托在彭野耳邊。十六衝尼瑪和石頭擠眉弄眼,做口型:「是阿槐。」

  幾人立刻跑過來豎著耳朵偷聽。

  彭野斜了十六一眼,但並沒在意。

  程迦看這陣仗,心裡跟明鏡似的,肯定是女人。

  「喂?」

  那邊聲音太小,風又大,十六他們啥也聽不到。

  「出發了。……走了大概一百多公里。」

  和女人說話,彭野的語氣很明顯不一樣,要輕一些。

  程迦抿緊嘴唇,想想彭野和她說話的語氣,似乎沒把她程迦當女人。

  電話那邊又說著什麼,彭野頭一歪,把手機從十六手上夾下來,走到一邊去了,壓低了聲音,說:「是你的,你拿著。」

  十六在一旁慫恿尼瑪:「過會兒七哥來了,你這麼問……」尼瑪是隊裡年紀最小的,他幹啥說啥彭野都不會生氣發火。

  等彭野打完電話回來,聽話的乖孩子尼瑪幫他拿下肩膀上的手機,問:「七哥,出發前你消失一個小時,去幹嘛啦?」

  十六笑眯眯勾住尼瑪的肩膀:「一個小時?你太低估咱哥了,明明是兩個小時。」

  尼瑪一開始沒明白,後來又紅了臉。

  彭野看十六一眼:「閉嘴。」

  程迦抽著煙,涼薄地瞧著。

  彭野不經意撞上她筆直而冷淡的眼神,無聲半秒,問:「怎麼壞的?」

  程迦說:「路不平,抖幾下就熄火了。」

  他拿起工具繼續修車:「壞了多久?」

  程迦:「一兩個小時。」

  彭野:「你一直在這兒等人路過?」

  程迦:「要不然呢?」

  「……」彭野被她理直氣壯的反問搞得有點兒停頓,說,「不會打救援電話?」

  「不會。」程迦回答很快。

  彭野一時無語。這女人不是蠢,相反她很聰明,就是沒事找事兒,還找得挺有底氣。

  他說:「你不識車,所以被老闆坑了,租了輛壞車,以後出門留點兒心眼。」

  程迦說:「識車,這是北京2020,472發動機,前軸滿載軸荷1135kg,06年產的,早該報廢了,車棚改裝過……」

  她說完了。

  彭野彎著腰,扭頭看她,那眼神似乎在問你有病啊,說出來的話倒還客氣:「那你還租?」

  程迦說:「我看她順眼唄。」

  彭野又陷入無語,過會兒,說:「我知道你什麼毛病了。」

  「什麼?」

  「作。」彭野吐出一個字,看都不看她。

  程迦不搭話了,但也沒生氣。

  圍觀者完全不理解圍繞這兩人的突如其來的詭異的氣氛,尼瑪心想一秒前還好好的啊。石頭趕緊拿了瓶水,過來給程迦:「喝點兒水。」

  「謝謝。」程迦拿在手裡掂了一會兒,很輕地擰了一下,遞給彭野,「幫個忙。」

  彭野已修好汽車,剛擦乾淨手上的機油,程迦的時機掐得很準,他無法拒絕。

  彭野接過來,很容易就擰開了,水溢出來少許,順著他的小手臂流下去。

  程迦盯著他肌膚上的水珠。

  她把水接過來,看著他把手臂上的水滴擦乾。

  她口乾舌燥,正需要喝水。

  彭野蓋上車前蓋,說:「修好了。油箱也補好,但有個零件有問題,暫時別開,拖在我們車後邊。到了下個鎮子再去換零件。」

  程迦含著水,「嗯」了一聲。

  要出發了,尼瑪過來幫程迦搬箱子。

  程迦攔住相機箱:「這個我自己來。」

  尼瑪嘿嘿笑,大著膽子和她說話:「你帶那麼多相機,開始我以為你是倒賣相機的。」

  程迦說:「都一樣,算是靠這個過活兒。」

  尼瑪羞澀地問:「七哥說你是來給羊照相的,那……你會給人照相不?」

  「我就會這一樣。」

  程迦說完,感覺身側有道目光,是彭野。

  她扭頭:「看什麼?」

  彭野瞟一眼,說:「你頭上有草。」

  「是麼?」程迦摸腦袋,故意找不準位置,「哪兒?」

  她往他跟前走,靠得很近,淡淡道:「幫我拿下來。」

  彭野不動,冷眼看著她不算高超的演技,半晌,無聲地笑了一下。

  風大了點,她長長的髮絲劃過他英俊的古銅色的臉。

  程迦抬頭:「你笑什麼?」

  他靜靜看著她,似乎要說什麼,可他忽然間皺了眉,退後一步,回頭望身後的遠方,彷彿有股無形的力量在召喚他。

  他抬起手,五指張開,像在撈風,彷彿空氣是一條緩慢的河流,流水從他指間穿過。

  幾秒後他轉身,眉心緊蹙,說:「趕路,暴風雪馬上來了。」

  程迦抬頭,天空萬里無雲,湛藍如洗,沒有一絲雲彩。

  尼瑪搬著箱子走過程迦身邊,見她納悶,說:「他聽得見風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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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7-18 00:04:41 |只看該作者
第 9 章

  程迦的車拖在越野車後,重量大慣性就會大,安全起見,上邊不坐人

  越野車的車後車頂和一半後座都綁了帆布袋子和油桶,彭野和尼瑪兩人坐剛好,加上程迦就得擠著。

  尼瑪害羞,不敢坐中間,最先竄上去坐裡邊。彭野上去一看,身側留給程迦的位置只比他大腿粗一點兒。

  程迦剛邁上一隻腳,就聽彭野衝副駕駛上的十六說:「你到後邊來,讓她坐前邊。」

  「我喜歡坐後邊。」程迦蹬上車,一屁股坐到彭野和車身的夾縫裡。她的腿摩擦著彭野的大腿,沉陷進去。

  程迦陷下去後有幾秒沒做聲,是震懾後的靜默。彭野的大腿……皮膚柔軟,肌肉健實,很有力度,隔著兩人的褲子都能傳出熱量。

  她剛才一坐,把他寬鬆的褲子緊緊壓在腿下,褲筒繃緊,大腿的線條一清二楚,緊實飽滿,像褲管裡藏著一截白楊樹。

  程迦一直認為,性感的男人,得有一雙修長而健碩的腿,那是最原始的力量象徵。不是健美先生那麼粗壯刻意,也絕不是細胳膊細腿兒的花美男。

  彭野這樣剛剛好,沒有人為刻意的營造,純屬自然而然的修飾,像所有天生在原野上奔跑的雄性動物。

  程迦目光挪不開,什麼時候能給彭野拍攝一組人像寫真就好了。

  定會是傑作。

  廚師做飯,廚藝是關鍵,可食材同樣重要。不然怎有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這句話。

  現在,彭野就是她的那粒米。

  她很想摸一下她的那粒米。

  彭野似乎也感覺他們貼得太近又太緊了,身體往座位前邊挪了挪。隔著薄薄的布料,兩條腿不可避免地摩擦,程迦心尖兒在顫。

  她想起,讀書時,物理書上說,摩擦是會產熱的。

  前邊十六和石頭在聊天,後邊程迦和彭野在沉默。

  十六打開車載播放器,一首老歌流出來,熟悉卻讓人回憶不起來。

  程迦扭頭望窗外飛馳的原野,天空晴朗,風也停了,根本沒有暴風雨來的跡象。突然,身邊的人動了一下,程迦飽受擠壓的腿得到放鬆。

  彭野起身了。

  另一邊的尼瑪察覺到他的意圖,瞬間溜到地上坐好,說:「哥,你坐椅子上,我瘦,坐這兒剛好。」

  彭野沒有推辭。

  程迦這邊寬泛了,她板著臉,皺了一下眉。

  她默了一會兒,打開手機想玩玩,鈴聲響了。

  是高嘉遠。

  程迦沒心情,掛了電話。

  高嘉遠一直打,程迦一直掛。車內沒人說話了,只有她的手機鈴聲在起伏。

  彭野說:「停車。」

  石頭停了車。

  彭野對程迦說:「下車接電話。」

  程迦猜測,他以為她不方便在車內接。她真下車了,接起電話走到一邊。

  「高嘉遠你幹嘛?」她語氣不耐煩。

  「問你呢,怎麼不接我電話?」

  「不接就是不想和你說話啊,這意思不很明顯嗎?」

  高嘉遠沉默一會兒,說:「那天我的話嚇跑你了?」

  「什麼話兒啊?」

  「你別裝傻!」

  程迦冷哼一聲。

  「……程迦,你就當我沒說,咱們還和以前一樣。」

  「不可能。」

  「怎麼就不可能?」高嘉遠激她,「我滿足不了你了?那天你在床上的表現可不是這樣!」

  程迦來了火:「高嘉遠,我們一開始就說好了的!是你先破壞遊戲規則,所以game over!」

  「是說好了的,說好關係不能進一步。我只是沒料到,你能對我這麼狠。」

  「要不然呢?」程迦呵呵一聲,道,「你喜歡我,我就該喜歡回去?你以為是借錢呢。高嘉遠,我不欠你。」

  高嘉遠又沉默了,良久道:「是不欠。哼,一個表白就讓你龜縮,跟鴕鳥似的。我算看明白了,你害怕什麼,就會攻擊什麼。」他說,「程迦,你真沒種。」

  程迦站在風裡,腳邊的草在搖。

  「高嘉遠,你知道方妍是誰嗎?」

  「這和她有什麼關係……」那邊聲音高了一度,「你真是在吃醋啊?」

  「她是我姐。」

  「……」

  「你明白了沒?」

  「……」

  程迦覺得有些疲憊,看看時間,中午一點半。她到這兒不過一天,卻感覺像走了一個月。

  時間怎麼能過得那麼慢。

  她走回去拉開車門,抬頭便撞上彭野深黑色的眼睛。她有些猝不及防,她還沒來得及換上一貫穿著隔離服的眼神。

  這次,他的目光並沒有很快挪開,在她眼底停了一兩秒。

  車廂裡那首輕緩的老歌忽然間有了明快的節奏:

  「特別的愛給特別的你,

  我的寂寞逃不過你的眼睛。」

  是啊,誰的寂寞逃得過誰的眼呢?

  彭野收回目光。

  程迦坐上去,關上車門。她想,原來是這首歌,老得掉牙。

  她擰開瓶子喝水,看見坐在地上的尼瑪又在看她。

  她皺眉,說:「看什麼呢?」

  尼瑪一緊張,實話全倒出來:「姐,你長得真白。我沒見過你這麼白的,除了我家放的羊。」

  程迦:「……」

  前邊兩人噗嗤大笑。

  程迦說:「你誇我還是損我呢?」

  尼瑪臉紅了:「當然是誇。」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家羊長這樣!」程迦拇指往窗外一指,外邊成群的藏羚追著車在跑,一個個土黃土黃的。

  尼瑪急了:「不是這個羊,是山羊。」

  彭野淡淡問:「黑山羊?」

  尼瑪要瘋了:「哥你怎麼這樣!白山羊!」

  「你喜歡白皮膚麼?」程迦仰頭喝一口水,眼風從彭野臉上掃過,說,「我喜歡黑一點的,性感。」

  黑皮膚的尼瑪更無地自容了,說:「黑一點的我也喜歡……」

  十六回頭:「像麥朵那樣的?」

  尼瑪急咻咻道:「你別說話。」

  程迦抬眉:「小賣部的那個麥朵?」

  尼瑪眼睛亮了:「你認識她?」

  「我今早給她照過相。」

  「我可以看看麼?」

  「現在不可以。我相機裡的原片不給人看。」

  「哦。」尼瑪羞澀地笑笑,看得出還是很開心。

  「但洗出來了可以給你一張。」程迦問,「剛上車前你問我,是想我給她照相?」

  「對啊,」十六插話,「他還擔心你下次不往羌塘這邊走了。」

  尼瑪說:「我以為你專門來給羊照相的,沒想到先給麥朵照了。」

  程迦笑了一下,說:「挺巧的。」

  話音未落,石頭說:「前邊有車,像拋錨了。」

  幾百米外停著一輛吉普,一男一女見有車來,揮著手又蹦又跳,生怕來人視而不見。

  人影拉近了,程迦涼笑一聲,說:「挺巧的。」嬉皮士和熊貓眼。

  彭野隨口問:「怎麼了?」

  程迦說:「我那又破又空的油箱,就他倆弄的。」

  彭野沒有給評價。

  他對石頭說:「停下看看。」

  程迦扭頭,冷眼看他:「你幹什麼?」

  彭野還是那句話:「停下看看。」

  「我說了。他們偷了我的汽油。」

  「我聽到了。」

  程迦氣得笑出一聲:「以德報怨,你是道德楷模嗎?」

  彭野回看她一眼,目光挺淡:「我是車主。」

  他甚至都不和她講道理:「上了這車,就都得照我的意思來。明白嗎?」

  程迦沉默地看了他半刻,還真不抗議了。

  車還沒停穩,嬉皮士和熊貓眼就撲上來,只差抱大腿:「大哥,我們的車壞了,幫忙修修唄。」

  熊貓眼提出另一條方案:「前邊村子也不遠了,要不把我們的車拖過去……」

  她看到後排的程迦,臉色變了變,轉瞬間就無視了,巴巴地拉著車窗旁的十六求助。

  兩人直接把程迦當空氣,一點兒愧色都沒有。

  十六扭頭問彭野的意見,熊貓眼看出彭野是頭兒,可憐兮兮道:「大哥哥,你幫幫我吧,過會兒天黑了有狼來怎麼辦?」

  彭野下車,程迦給他讓路,淡淡道:「原來是看到了小女人。」

  彭野聽見了,可他看都沒看她一眼。

  程迦抿著嘴,吸了一口風,靠在車邊面無表情地瞧著。

  十六和尼瑪在修車,嬉皮士和熊貓眼圍著轉,熱情地和大家打成一片。

  程迦看了一會兒,那兩人好幾次目光和她交錯,竟也跟沒事人一樣挪開。

  「喂!」程迦喊一聲。彭野側眸看她,她無暇顧及。

  「你們兩個。」

  那兩人看過來,無辜的表情:「啊?有事嗎?」

  程迦笑了笑,說:「沒事兒。」

  兩人繼續歡聲笑語,程迦變了臉,走向他們的車;

  彭野發覺不對了。

  程迦走到車後,剛要拉開門,她的手被人用力鉗住,是彭野。

  他聲音極低,帶著警告:「你幹什麼?」

  「現在我不在你車上,輪不到你管。」程迦用力掙了一下。彭野的手像鉗子,牢牢箍著。

  她低頭要咬,彭野輕鬆一拉,把她的手反扣到身後。

  程迦掙了幾下,可被他扣得死死的,登時火更大。

  「再不鬆手,我他媽跟你沒完兒!」

  她目光凶狠,臉冷得像冰塊。

  原野上起了風,吹得她的頭髮張牙舞爪,她怒得眼都紅了。

  彭野盯著她的臉看了一會兒,突然就鬆開她了,他低聲說了句話。

  程迦用力甩開他。

  她唰地拉開門,把油漆桶提出來,掀開蓋子,不是油漆,汽油味撲面而來。

  十六看她走來前邊,要問什麼,程迦直接跳上車前蓋;

  哐!哐!哐!她把鐵皮踩得劈啪響,一大步跳上車頂。嬉皮士和熊貓眼抬頭,程迦站在高高的車頂上,手裡拿著裝汽油的油漆桶。

  她俯視著,冷笑:「老子不要了,送給你們!」

  兩人大驚失色,跑已來不及,白花花的液體淋下去……

  程迦一甩手,油漆桶扔出老遠。

  「我草……」

  「賤人……」

  兩人抬頭大罵,又陡然閉嘴,驚恐地盯住程迦;

  她似笑非笑,紅色的打火機在她指尖旋轉,很靈活。

  「不要!救命!我錯了,救命!對不起,救命啊!」兩人哭成一團,狂奔向十六求救。

  「唰」打火機蓋掀開了。

  「讓她別燒我們,別燒我們!」嬉皮士和熊貓眼慘叫,眼淚鼻涕一堆,「我們錯了,對不起對不起,我們錯了!別燒我們!」

  石頭:「……」

  「沒事了……」十六輕輕摸了摸鼻子,說。

  兩人見石頭和十六一點兒不緊張,抬頭看,原來……

  程迦坐在擋風玻璃的車頂上,翹著二郎腿,嘴裡叼著一根菸。

  藍天雪山,她細長的手指擋著風,把煙點燃。

  青白的霧漂浮起來,她紅唇一彎:「別怕,姐姐點煙呢。」

  嬉皮士和熊貓眼骨頭都軟了。

  程迦緩緩吐出一口煙,抬頭望天空,起風了。

  剛才,彭野鬆開她的手臂後,低聲說了句:

  「去吧,別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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