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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晨希 -【哪個天使不懂愛(愛要大聲說之二)】《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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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7-20 00:06:25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晨希 - 哪個天使不懂愛(愛要大聲說之二)

老天爺真是愛開玩笑啊~~
居然要她這個沒血沒淚粗神經的天使,下凡來散播歡樂散播愛,
而這個「有眼不識天使」的粗魯男子,
一見面就給她來個過肩摔,
哼哼,有種!就讓她代替上帝來懲罰他!
只是,她都還沒出手哩,他的報應就來得這麼快,
一場突如其來的爆炸,讓他躺在床上想動都動不了,
上帝啊,她都還沒有帶給他幸福,他就變成了這副德行,
這下教她該拿他怎麼辦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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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7-20 00:06:59 |只看該作者
-楔 子 -

  鏡池,是天堂賴以觀看人間活動的媒介。
  此時此刻,靈魂召喚官——天堂通稱為靈喚官,苦著一張潔白清朗的臉蛋,若有所求地望著另一個凝視池面、卻始終面無表情的天使。
  望著那張略帶陰柔卻又異常俊美、如撒旦般足以眩惑人心的臉,靈喚官沒想到自己會有求助於他的一天。
  但事實總是殘酷的,上帝老是以考驗祂旗下的使者為樂,他就是需要他的幫忙。
  「池面所顯示的人類就是你要幫忙的對象。」
  無欲的右眉微挑,算是給和自己有些交情的靈喚官響應,要對方繼續說下去。
  靈喚官趕緊啪啦啪啦翻開手上的記事簿,一口氣念完相關資料,免得他突然又反悔不幫忙。「這個人類叫時駿,池面上顯現的是他三十二歲的樣子。他的父母在他十二歲時因車禍過世,雙親遺留下來的龐大財產,非但沒讓他安穩生活,反而讓他從小就卷進財產紛爭——」
  聽到這裏,無欲才打斷他的話,開口問:「長話短說,你要我幫什麼?」問話的嗓音平淡清冽。
  為什麼米迦勒大人要指派他來跟無欲談這件事?靈喚官內心暗泣。他寧可面對「三無」的其他兩位天使,也不願意跟永遠搞不懂他腦子裏在想什麼的無欲交談啊。
  就算那時的事件他也有份,但錯不在他啊,嗚嗚嗚……他好可憐!
  「再不說話,恕我不奉陪了。」無欲的聲調轉冷,充分表現出他的不耐。
  與其和天堂的人交談,他寧可回到無情和無求身邊還比較自在些。
  「別!別!千萬不要!」他沒有把任務完成,米迦勒大人是不會對他怎麼樣啦,但天使護衛長凱米耶魯就不同了,他一定會把他「電」得很慘。
  想到辦事不力的下場,靈喚官趕緊說出正事——
  「時駿這個人類因為這樣的緣故,從小就不知道幸福是什麼,所以——」
  「你要我幫助他……得到幸福?」無欲的眉峰挑高,見靈喚官一臉驚恐的表情,他明白自己的推測無誤。
  銀牙一咬,他嘶聲道:「要身為『三無之一的我,幫一個人類得到幸福?」
  氣勢不比人強,靈喚官應得氣虛:「是、沒錯,就是那樣……」
  無欲琥珀色的眸瞇成兩條細線,俊顏湊近早已一臉蒼白的靈喚官。「你應該知道我之前是為什麼被送進禁閉室的吧?」
  「知……知道。」困難地吞咽口水,靈喚官很擔心下一秒無欲會施法轟他一記。「你破壞愛神的安排,拆散一對情侶,還讓他們男的做神父、女的成為修女……」
  「而你,要這樣的我幫人類得到我從沒搞懂過的幸、福?」琥珀眼眸綻出兇光。
  我命休矣!靈喚官眼角瞥見無欲右掌逐漸凝聚出一團光球,眼一閉,可憐兮兮地在心中直呼天使長米迦勒的名字。
  就在無欲手中的光球正要往靈喚官的肚子招呼之際,一道金色光束將他掌中的光球打散,緊接著,一團光芒在兩人面前乍放,待光散後,現出一道人影。
  「米迦勒大人!」逃出生天啊!靈喚官立刻衝向救星。
  受天堂戒條約束,無欲收回法力,面對眾天使之首——米迦勒,他只是點頭,算是打招呼。
  米迦勒和煦如春陽的笑,並沒有因他的無禮而出現絲毫變化。
  「是我請靈喚官轉達這個任務給你的,無欲。」
  「你已經派無情到人間。」面對天使長,無欲仍然面無表情。「之前你說過,不讓我們在人間有見面的機會,所以不會同時派遣我們到人間。」
  「我的確說過這樣的話。」米迦勒笑說,「但這個叫時駿的人類是個特例。再說,你要去的是臺灣,無情的任務在日本,沒有天堂界令,你離不開臺灣,無情也不能離開日本,根本不可能在人間見面。」
  他說得沒錯。無欲心裏暗忖,天使在執行任務時,在人間的行動範圍會被約束,就算他和無情同時被派到人間,只要不在同一個人類創設的領域,根本不可能見面。
  「你接受這項任務嗎?幫助時駿得到屬於他的幸福?」
  「幸福?」無欲終於有了表情,輕蔑的哼聲一笑,「我根本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連身為天使的他都不知道的東西,又怎麼幫一個人類得到?
  「或者,你想待在天堂?」米迦勒又問。
  待在數百年如一日、不曾變過的天堂?無欲的眉頭打成結。
  半晌——
  「我接受。」他說,瞧見米迦勒毫不意外的反應,沒來由的,他忍不住撂下話:「但我不保證能讓這個人類得到幸福。」
  「無妨。」米迦勃的聲音依然溫柔如春風,「在上帝的眼裏,沒有一件事是絕對的。也許,這項任務不只會改變那個人類的一生,也會改變你。」
  改變?無欲又回復沒有表情的容顏。
  他可不這麼認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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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7-20 00:07:23 |只看該作者
- 第 一 章 -

  二○○三年 臺灣
  約佔十二坪的辦公室內,氣氛詭異,除了振筆疾書的沙沙聲響外,再無其他。
  環顧室內,明明坐了四個人,可就是聽不見呼吸的聲音,直到坐在辦公桌後、也是制造書寫聲響的男人停下筆,拾起頭。
  男人有一雙深邃的黑眸,此刻,正鎖住坐在桌前一豐排開、三名西裝筆挺的中年男人,淡冷的薄唇噙著一抹笑。
  沒有笑意的笑,讓人背脊發涼,沒來由地竄上一股寒意。
  即便在輩分上,辦公桌後的年輕男人該喊他們一聲叔伯,可在這時刻,他們三人中沒有一個敢開口指陳侄子的無禮,表達自己的不滿。
  沒有人敢在時駿面前大放厥詞:如果有,不是沒腦袋,就是即將掉腦袋——下場通常不會太好。
  講白一點,就只有「淒慘」二字可形容。
  「二伯、四叔、五叔,」辦公桌後的男人終於開口,清冽的聲音讓人懷疑說話的只是一具冰冷的機器,而非一個活生生的人。「三位相偕前來小侄的辦公室,下知道是為了什麼事?」
  疏遠的禮貌,亦是一種讓人不由自主顫抖的驚悚,時駿強勢殘劣的性格,在時家人心中已然造成恐怖的形象。
  若非事關自身利益,誰敢前來捋他虎須?
  三個中年人彼此互看,排行老四、老五的時岷、時巖有志一同地看向老二時達,把開口發言的麻煩事推給年紀最大的人。
  為什麼是他?!時達不甘心地往左一瞪,兩個弟弟立刻低頭不理。
  輕蔑的冷哼壓在心底,時駿似笑非笑的嗓音主動打破現場冷硬的氣氛:「三位長輩今日來訪,應該是為了前天我到日本與黑崎家千金見面,以及今後因為聯困而將實行的合作計劃這兩件事而來吧?敢問二伯、四叔、五叔有何指教?」
  人都來了,屁股又坐在椅子上,迫於無奈,時達只得硬著頭皮開口:「我們都希望你能娶自己愛的女人,而不是跟日商通用聯姻,為了生意犧牲自己終生的幸福,這樣太不值得了。」
  時駿頗感興味地挑眉,牽動自鼻翼右側斜至下顎的刀疤,讓原先冷冽的表情透出更多猙獰。
  然,他的口氣卻一反開始時的冷淡,添了幾許溫和:「真令人意外,沒想到叔伯們這麼關心我的『幸福。」
  「當然,」見事情有轉圜餘地,時岷暗呼了口氣,拉開笑紋道:「你是三哥唯一的孩子,我相信三哥在天有靈,也不願意看見你拿自己的幸福當生意的籌碼。想想看,三哥和三嫂生前多麼幸福恩愛,他們一定也希望你能娶自己心愛的女人,過幸福的日子。」
  「你四叔說得對。」時巖也擺出關切的神情插話:「三嫂生前常說,希望你長大成人後娶個鐘愛的女子,一家人和和樂樂——」
  「真抱歉,五叔。」時駿揮手打斷長輩的話,「我根本不知道我爸媽說過什麼。您應該還記得吧?我爸媽早在我十二歲的時候就過世了,小孩子的記憶力一向不可靠。」
  時巖愣住了,嘴唇開開合合幾回,說不出一句話來。
  一分鐘前的溫和像從來沒發生過似的,轉眼之間,時駿又回復到先前冷硬的表情,聲音亦變得冰冷——
  「再說,」他站起,上傘身傾向前,字句緩慢:「這個世界上,有哪個女人會想嫁給破相的男人?」
  此話一出,年過六旬但因保養得宜、看似中年的三名長者不由得臉色灰白。
  時駿伸手撫摸臉上那道暗紅色的傷疤,獰笑道:「我還在找,找出當年拿刀揮向我,想置我於死地的人。我想問他為什麼,又或者——他是受誰指使,對我動手?」
  「咳。」時達最先回復鎮定,沉聲道:「都已經是十二年前的舊事了,真要追究下去,恐怕很難找到什麼線索。」
  「二伯說得是,不過……」時駿聳肩,坐回椅子上。「您老也知道我的個性,有本事就殺了我,或者搶走我所有的一切,我時駿絕對甘願服輸;倘若沒能力又不甘居於下風,暗中想壞我的事,那就要有承受我報復的勇氣。我不會放過不自量力的絆腳石,即便得花上十二年,甚至更久的時間。沒辦法,誰教我是個心眼小又愛記恨的男人呢——五叔,您臉色不太好哦。」
  「呃,這個,我呢……」時巖抬手按住額角。「我頭有點痛。」
  「該不會是因為最近公事繁忙吧?」時駿「關心」地問道:「這樣吧,我請您的秘書將您的工作分配給其他主管——」
  「不、不用!」時巖緊張得幾乎是尖叫地打斷侄子的話。「我忙得過來,只是昨天睡晚了點,沒什麼,我一點事都沒有。」
  「那就好。」時駿點點頭,黑眸巡過三位長輩,最後問:「二伯、四叔、五叔,還有什麼事要交代小侄的嗎?只要說一聲,小侄絕對為你們做到,畢竟從小到大,小侄一直深受各位的照顧,也才能有今天的成就,為此,小侄無時無刻都想找機會回報。」
  時達終於聽出他話中有話,也明白了這個侄子對聯姻一事的態度有多堅決。
  深吸了口氣,他決定放棄。「既然你決定這麼做,我跟你四叔、五叔也不會再多說什麼。」
  「二哥!」時岷、時巖同聲抗議。
  「時駿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聞言,時駿嘲弄地咧嘴微笑,肌肉神經牽動傷疤顫了下——
  「親愛的二伯,我一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一直都是。」
  ☆☆☆  ☆☆☆  ☆☆☆  ☆☆☆  ☆☆☆  ☆☆☆  ☆☆☆  
  是的,他一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從十二歲時父母雙亡之後。
  軟硬兼施地應付完三位叔伯後,時駿吩咐秘書取消接下來一個小時的行程。他需要一段時間放空自己,好讓他有時間處理心中那揮之不去的憎惡感。
  獨處的辦公室內,只聽得見中央空調若有似無的風息聲,時駿的視線投向窗外下方車水馬龍的臺北馬路,目光與渾身透出的氣息相倣,同樣都是不讓任何人靠近的孤絕。
  專注於窗外的他,全然不覺室內除了他之外,其實還有個人——
  不不,那不是人,而是隱身在另一側角落飄來飄去的天使。
  無欲觀察他有一段時間了。
  正確來說,以人類的時間來算,他已經隱形在時駿身邊三個小時。
  翻著靈喚官給他的數據,再對照自己的觀察,他只能說這個叫時駿的人類真的很不幸。
  所有能在電視上看見、關於豪門恩仇錄的情節,在時家幾乎沒有一個不曾上演過。
  歷經兩代的奮鬥,時氏集團在臺灣——無論在政治界、在商圈,都有一定的影響力。
  二十年前,第二代龍頭與其妻因車禍猝死,來不及立下遺囑,依照當時法律,其名下所有財產均由獨子時駿繼承,因而照成時家人內鬥爭權的局面。
  時氏集團如此龐大的產業,沒有人會甘心將它拱手讓給才十二歲大的小孩。成年前,時駿的監護權是時家人爭奪的目標;成年後,因為時駿接手時氏集團,內鬥的目標轉成爭奪時氏集團的主導權——面對如狼似虎的自家人,時駿很難不具戒心,處處防範。
  雙親留下的龐大財產,儼然是時駿不幸的源頭,可憐的人類。
  十四歲那年,差點被四頭發狂的杜賓犬咬死;十六歲險些慘死車輪之下,之後又被馬踹斷兩根肋骨;十七歲坐飛機遇上劫機事件;十九歲被女友設計仙人跳,賠了五百萬,還有後來意外卷入黑道鬥毆……
  啪啦啪啦一頁頁數據讀下來,連凡事漫不經心的無欲都忍不住搖頭嘆息——
  「沒見過這麼倒霉的人類。」
  「誰?!」出聲的同時,時駿回頭掃視室內,放眼環顧,採開放式設計的辦公室只有他一個人。那麼,剛才的聲音從何而來?
  這個人類竟然聽得見他的聲音?無欲皺起金色的眉毛,雙翼輕扇,將自己送到時駿跟前,仗著隱形的優勢,大剌剌盯著時駿直看,焦點很難不集中於他臉上的傷痕。
  根據數據記載,這道傷口是他快滿二十歲那年卷入黑道鬥毆,遭人以刀襲擊的結果。
  對方出手兇狠,以致傷口深可見骨,即便後來痊愈,也在他臉上留下了這道無法磨滅的傷痕。
  凝視那道暗紅色的傷疤愈久,無欲金色的眉峰鎖得愈緊。突然間,他湧起一股莫名其妙的想法——
  「你身上還有多少跟這道疤一樣明顯可見的傷口?」
  模糊不清的聲音再次平空冒出,時駿警戒地看著熟悉的辦公室,沉吼:「誰在說話?!出來!」
  這個人……無欲隨著時駿前進的腳步往後飛,始終與對方保持一臂之遙的距離,毫無表情的臉上洩漏一絲訝然神色。
  一般來說,除非天使特意讓人類聽見自己的聲音,否則只有具備赤子之心的人能夠聽見他們的聲音。
  赤子之心——連現在的孩子也未必擁有的東西,難道這個叫時駿的三十二歲男人竟還擁有?!這個推論教無欲驚訝極了。
  聽得見聲音,卻始終看不見人影,讓沒什麼耐性的時駿大動肝火,幾次怒聲威脅之後,因為再也沒聽見聲音,索性將剛才聽見的怪聲歸因於最近太忙太累,以致產生了幻聽。
  走至辦公桌後坐定,他打算先休息三十分鐘,再回頭處理堆積如山的公事。
  ☆☆☆  ☆☆☆  ☆☆☆  ☆☆☆  ☆☆☆  ☆☆☆  ☆☆☆  
  深夜,男性化的臥室裏,足夠讓三個人睡還有剩餘空間的大床上,只有一個隆起的身影。
  黑暗中,只有時鐘答答答答規律的移動聲,以及時而起伏的沉緩呼息。
  淡柔猶如窗外月光的白芒,在離床最遠的角落無聲無息地凝緊成點,再漸形擴大,最後,幻化成人的輪廓,而背後,竟有一雙翅膀輕舞!
  趁著床上的男人陷入沉眠之際,無欲放心地現形,無聲地移動步伐,走近床沿,在月光下凝視那張連睡覺都緊皺眉頭、不見放松的睡臉。
  「難怪需要幫忙了。」觀察一整天,他發現這個叫時駿的人類有太多缺陷,無情冷血,殘忍兇暴,幾乎可以跟地獄的魔鬼相媲美。
  這樣的人,比他更不可能知道什麼叫幸福,更遑論得到幸福。
  「是幫你好呢?還是破壞這次的任務姦?」如果是前者,他勢必得忙上一段時間;若是後者,也許他能比同時下放人間執行任務的無情,更快回到天堂禁閉室。
  視線百無聊賴地遊走在熟睡的人類身上——從腳、腿、腰、胸……一路婉蜒直上,無欲不自覺地又將焦點鎖在那道駭人的傷疤上。
  能留下這樣深刻的疤痕,那傷會有多痛?瞬間,這疑問浮上腦海。
  「我為什麼要想這個?」驀然醒神,無欲低喃自問。可惜,他找不到答案,嫌麻煩的個性,讓他當下決定跳過這個問題不理。
  半晌,他覺得呆望一個熟睡的人類實在很無聊,索性轉身,朝來時的角落走去。
  「再觀察一天再做打——啊!」突來的強大拉力讓他整個身軀往後傾倒。
  來不及反應,無欲頓覺天地突然旋轉倒置,「砰」的一聲,背後的翅膀傳來痛楚,疼得他痛呼出聲,胸口、雙手、雙腿被猛鷙的力道困住,一時間動彈不得。
  「說!誰派你來的?!有什麼目的?!」
  兩具身軀的距離之近,讓無欲感受到時駿的體溫。
  人類的身體始終維持在一定的溫度,直到死亡那一刻來臨;不像天使,打從一開始就沒有「體溫」這種東西。
  溫暖的觸感令無欲一時怔仲出神,直到時駿再次逼問,壓痛了他的翅膀。
  「愚蠢的人類!」無欲忍痛出聲,「敢對天使無禮,別怪我以上帝之名懲罰你!」
  天使?上帝之名?懲罰?
  「什麼時候連瘋子都能擔任殺手來了?」那些老家夥是找不到人來對付他了嗎?「說!是誰派你來的?是我二伯?還是四叔?五叔?或者是六姑?」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雙翼的疼痛讓無欲必須咬緊牙才能說話,聲音幾乎是從齒縫間迸出來的。「放開我,無禮的人類!」要不是被天使戒條所約束,他早出手對付這個人類了。
  「休想!」時駿使勁扣住侵入他領域的夜賊,連拖帶拉地強迫對方跟自己走到電燈開關前,他要看看這個賊長什麼樣子。
  「啪」一聲輕響,燈光乍亮。
  適應亮度後,時駿在看見自己抓住什麼時,雙眼訝然睜大,腦袋什麼都沒辦法想。
  眼前的人有一頭長至腰際的金色直發,身穿純白長袍,修長身形比一百八十四公分的他略矮五、六公分左右。
  這樣的打扮徹底顛覆他對殺手的認知,而對方背後那雙不時舞動的翅膀,更超出他三十二年來的所見所聞。
  視線移至對方的臉,那俊美聖潔卻又夾帶一絲陰柔的臉孔,與那雙翅膀同樣令他錯愕。
  天使!方才聽聞的兩個字突地打入腦海,時駿驚覺自己該死的有點相信這人剛才說的話。站在他眼前的,確實就像是天使!
  但最後一絲理性及時發揮作用,提醒他天使並不存在於這個世界。收斂心神,他啟口,欲再追問這名奇裝異服的殺手所為何來。
  就在這時,不知從何來的火光忽地爆開,伴隨著轟然巨響,襲向毫無防備的池。
  他只覺全身有如被野獸攻擊,利爪從四面八方撲向他,不停地撕裂他身體每一寸,劇烈的痛楚令他眼前一晃,陷入猶似深淵的黑暗中。
  失去意識前,他隱約聽見有人呼喚自己的名字。
  那是道冷然如山泉般、幹凈清亮的聲音……
  ☆☆☆  ☆☆☆  ☆☆☆  ☆☆☆  ☆☆☆  ☆☆☆  ☆☆☆  
  「怎麼會這樣?!」
  殺豬似的尖咆差點刺穿無欲的耳膜,他不悅地瞪了眼甫從天堂下來的靈喚官。
  他受不了地按按耳朵,提出不滿:「你好吵。」
  「這不是吵不吵的問題!」靈喚官回頭對他吼叫,一反平常風度翩翩的模樣。「老天!怎麼會傷成這個樣子?!」
  將視線移回病床上,靈喚官又一次尖叫,臉色慘白。「上帝啊,我是請你幫他得到他應有的幸福,不是要你幫他上天堂啊!」
  「依他在人間的作為,只有地獄適合他。」無欲實事求是道。
  「啊啊——」靈喚官抓著頭發慘叫。「好好一個人現在變成這副德行,我怎麼辦?!他怎麼辦?!未來怎麼辦?!」
  無欲冷眼看著靈喚官尖叫著來回踱步,毫無悔意地打了個呵欠。
  對他來說,人的生與死就像太陽、月亮的出現一般,都是正常現象,實在沒有激動的必要。
  靈喚官彈了彈指,眨眼間,一本厚重的書冊落在他手上。
  「命運書?」無欲認了出來,頗有興味地湊了過去。
  「每個靈喚官都有一本。」靈喚官解釋著,神色緊張地翻至屬於時駿的那一頁,才看兩三行,又發出慘叫,「啊啊啊——唔……」
  「你真吵。」伸手捂住靈喚官的嘴,無欲凝眉。「吵醒他,你自己負責。」
  「他再也醒不過來了!」靈喚官扳開他的手,厲聲道:「因為你的緣故,他會在這張床上癱瘓二十年,沒有人照顧,一個人孤獨地面對自己成為植物人的命運,直到死亡為止。」
  「是你要我到人間幫他的。」會發生這種狀況可不能怪他。
  「我是要你幫他,不是要你害他啊!」上帝啊!這個天使會不會太怪了?一點愧疚感都沒有!
  「你應該知道,每個人的命運早在一出生時,便在上帝手中有了既定的安排,除非受某些因素幹擾,否則大致都會跟著上帝安排好的命運走。」
  「我當然知道。」靈喚官抬頭瞪他,渾然忘記自己對這名天堂怪胎的害怕。「我也知道天使的介入就是其中一種因素,因為你們執行任務的方法不受上帝幹涉,所以當你們介入一個人類的生命,那個人既定的命運就會因此有所改變,未來會如何,全看天使用什麼方法執行任務,而執行任務的對象又如何因應來決定。」所以他才會將這件事歸咎於無欲身上。
  「如果不是你讓時駿感覺到你的存在,他不會取消既定的行程返家,那麼現在他應該在一個女人的家中過夜,不會遇上他親戚安排的這場爆炸,更不可能受傷。」
  「但事實是他已經受傷,而且注定成為你所說的植物人。」
  「啊啊——你怎麼可以這麼不負責任?!」靈喚官刷白了臉,第一次遇到這種不知道「認錯」二字怎麼寫的無賴天使。「這就是你的幫法嗎?讓他得到這樣的『幸福?!癱瘓二十年之後,帶著滿心怨恨離開人世到地獄去?!嗚嗚……時駿怎麼這麼倒霉,嗚嗚嗚……我所托非人啊,嗚嗚……」
  「我本來就不是人。」好煩啊!靈喚官連哭帶叫的指責像一根根無形的刺,扎在無欲身上,令他覺得煩悶。
  不過就是一個人類,生又如何,死又怎樣?何必這麼大驚小怪?
  「你說該怎麼辦?!」靈喚官指著病床上奄奄一息的時駿。「事情弄成這樣,我怎麼跟米迦勒大人交代?」
  「真煩。」即便被指著鼻子罵,無欲臉上的表情依舊波瀾不興。「我早提醒過你了,是你堅持要我執行這項任務的,能怪誰?」
  「你!你你——」
  「大不了我跟時光女神打個商量,回到過去不就得了。」
  「回、回到過去?」靈喚官傻眼。「那必須有米迦勒大人的特許令才行,天使不能隨便逆轉時間改變人類的過去。」
  「東方有句話說——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意思就是,我不在天堂,做什麼都可以自行決定。」
  「你、你這樣會被關進禁閉室的!」
  無欲唇角微揚,勾起一抹「正合我意」的笑。
  「我本來就對到人間執行任務沒興趣,如果因為這樣被關回禁閉室,我也不必再幫這個人類得到幸福,省事多了。」
  「你!你你你……」
  無欲彈了彈指,白色的亮光從指尖逐漸擴散,不一會兒,他整個身子都被光芒包覆其中。
  「你可以回天堂告密,又或者裝作不知道……當然啦,倘若你堅持要我幫時駿得到屬於他的幸福,你只有一種選擇。」
  這這這……這簡直就是惡魔的交易嘛!靈喚官無奈地瞪著眼前的白芒,直到光芒連同無欲消失不見。
  黯然回眸,他看著病床上全身插滿管線、只能仰賴人工呼吸器以維持生命的時駿,搖搖頭,深深、深深地嘆了口氣——
  「你至少要給我一點時間,徵求米迦勃大人的同意啊……」
  可惜人去樓空,只剩下變成植物人的時駿躺在病床上,對四周狀況毫無反應能力。
  凝視病床上蒼白的臉孔,靈喚官再度嘆氣。
  「只好裝作沒看見了,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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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7-20 00:07:36 |只看該作者
- 第 二 章 -

  一九八三年 臺灣
  夜幕,被寒風冷雨吹拂洗滌得更加漆黑,小小的身影詭異地在墓園裏出沒,最後停留在一處新徹的墓前。
  那道小小身影無視冰冷的冬雨,更不覺寒冽的北風伴隨雨落,似刀般刮得人皮膚生痛,只是呆站在原地,任由風吹雨淋,不見一絲動搖或想離開的跡象。
  嚴冬的風刮雨打,的確讓人感到疼痛,但再怎麼痛,都比不上喪親之痛,比不上……一個十二歲的男孩在一天之內同時失去雙親的痛苦。
  「為什麼……」在黑暗中,時駿的視線鎖定看不清的墓碑,出神地喃喃自語:「為什麼留下我?為什麼不帶我走?為什麼留我一個人?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嗚嗚嗚……」
  喪親的悲痛沒有隨著淚水減輕,十二歲的時駿無法接受雙親離開人世的事實,更無法承受四周爭相搶奪他的扶養權的聲音。
  他不笨,他知道那些叔伯姨舅為什麼搶著要他。
  他們要的不是他,是爸爸媽媽留給他的公司,還有錢!
  沒有人真心站在他這邊,沒有人,沒有……嗚嗚嗚……
  「我想跟你們走,我不想一個人在這裏,我不想啊……爸、媽!嗚嗚……」
  愈哭愈傷心,時駿趴在墓臺前,渾然不覺打在身上的雨水有多冰冷,吹來的夜風有多寒冽。
  小小年紀的他,一顆心已經被現實凍得僵冷,毫無知覺。
  陪伴他的,只有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殘忍地預言這場惡夢沒有消失的一天,他的傷心也沒有畫上休止符的時候。
  終於,「砰」一聲響起,累積一個多月的悲痛抽光了時駿全身的體力,讓他不支倒地。
  無情的雨,冷漠的風,毫不留情地打在他身上,深夜無人敢接近的墓園,除了他之外再無旁人。
  就在這時,潔白的亮光無聲無息地穿透了籠罩四周的黑幕,隨著光芒轉暗,光芒中的輪廓逐漸消晰。
  無欲揮動翅膀,動動為了穿過時空之門而僵硬的身軀,憑借未褪的光芒認清自己身在何處。
  視線移至墓碑方向,這才發現一個男孩倒在墓碑前,任由風吹雨打,絲毫沒有轉醒的跡象。
  「那張臉……有點熟,好像在哪兒見過。」無欲舞動翅膀,湊過去一看,認出這個男孩就是時駿。
  再抬頭讀出墓碑上的中文字,那是時駿雙親的名字。
  沒有表情的臉,終於忍不住洩漏出懊惱情緒。
  「時光女神是笨蛋……」他低聲嘶語。
  他明明說得很清楚,請她設定好時光之門,把自己送到時駿的家爆炸之前,好讓他能及時救出時駿,誰知道那個迷糊女神竟然送他回到時駿的小時候?!
  真是個不可靠的神!無欲暗忖。
  現在這樣要他怎麼做?難不成要他當這小鬼的神仙教母,拉拔他長大成人之後,再幫他找到幸福?
  「我為什麼要為一個人類做這麼多?」
  然而——
  ☆這就是你的幫法嗎?讓他得到這樣的「幸福」?!癱瘓二十年之後,帶著滿心怨恨離開人世?!☆
  想起靈喚官的指責,無欲的眉頭不由得蹙緊。
  沉思的當頭,虛弱的聲音從腳邊飄了上來。
  「帶我走……爸爸、媽媽……帶我……走……」
  昏迷的時駿無意識發出的囈語,奇異的,竟讓無欲難得地曲膝蹲在他身邊。
  「我……不要……不要一個人……我不要……不要……」
  隨著他一聲聲氣若遊絲的囈語,無欲突覺左胸一陣揪痛。
  這痛,直到他抱起時駿小小的身子,用法術烘幹他身上衣物,看見他下意識鑽進他懷裏取暖才消失。
  無欲不知道這痛是為了什麼,也沒興趣知道,此時的他,正為了自己剛剛才下的決定感到前所未有的懊惱。
  他知道這個神仙教母,自己是當定了。
  這教他怎能不惱?!
  雖然如此,他還是抱住時駿,施法綻出白芒,帶著他一同消失在墓園之中。
  ☆☆☆  ☆☆☆  ☆☆☆  ☆☆☆  ☆☆☆  ☆☆☆  ☆☆☆  
  時家大宅內,或坐或站約二、三十人,男女老少皆有。
  吊詭的是,他們彼此之間沒有多做交談,整間客廳出奇地安靜,每個人的臉色無不透露著緊張不安,間雜著莫名的期待與興奮。
  大概時家第二代、第三代的主要人物都到齊了吧。楊延亭環顧大廳每一張臉孔,身兼時氏集團法律顧問,與時總裁的遺囑執行人雙重身分的他,忍不住發出嘆息。
  視線落在獨自坐在單人沙發上的男孩,他心情更加沉重。
  這些大人壓根兒不關心時總裁遺留的獨子,滿腦子都是遺產分配的事,這種景象在豪門大戶最常見。
  偏偏……唉,時總裁走得太突然,這份遺囑的內容恐怕會讓所有人都跌破眼鏡——將這男孩交給一個他從來不曾見過、也不確定今天會不會出現的人。
  萬一人沒到,遺囑將無法開封宣讀,他不確定自己有沒有本事抵擋時家人的炮轟……
  「楊律師!」排行老六,在時氏集團佔有一席之地的時惠玲,終於忍不住出聲催促,「現在我們時家人都到齊了,你可以開始宣讀三哥的遺囑了。」
  「等、等一下,還有人沒來。」快來吧,那個名叫「無欲」的人,不管是男是女、是圓是扁,可別放他鴿子啊!楊延亭在內心吶喊。
  這句話讓時家人互望了幾眼,最後由老二時達發言——
  「我大哥早就揚言放棄時氏的一切,不必等他了。」
  楊延亭抿抿唇,在眾人幾要將他拆吃入腹的眼光下,一字一字清晰道:「這人不是時家人。」
  「不是時家人?!」此起彼落的驚訝呼喊,形成一波波聲浪湧向楊延亭。
  「你說不是時家人是什麼意思?!」老五時巖跳出來,神情激動。
  「這個人姓無,叫無欲。時總裁在另一份交由我處理他身後事的備忘錄中交代,遺囑必須在他指定到場的人全數出席後才能開封,現在就只差這個人了。」
  「無欲?!」時家眾人你望我、我望你,皆是一臉困惑。
  唯一無動於衷的,就是身處風暴中心的時駿。
  沒有不安、沒有害怕,他的表情空洞,乍看之下,會讓人誤以為他只是一尊毫無生氣的娃娃。
  「那人是誰?」老四時岷進一步逼問,眼神兇悍地瞪視楊延亭。「該不會是你虛構的人物吧?」
  楊延亭氣得漲紅臉,「時先生,你嚴重污辱了我的專業!身為律師,我只是遵守委托人的交代行事。」
  「哼,也不知道是不是真有這個人!」時惠玲冷嗤。
  「是啊。」時巖附和道,「我從來沒聽三哥提過這個名字,時家的財產跟這個人一點關係都沒有。」
  「未必。」楊延亭擦擦汗。要是讓他們知道時總裁的遺囑內容,恐怕又是一場激烈的唇槍舌戰。
  「未必?!」時家人再次錯愕地驚呼。
  「你說『未必是什麼意思?!」時惠玲失控地尖呼。
  「因為我是時駿在二十歲成年之前的監護人。」清朗如流水般的聲音自玄關處傳進客廳,引來所有人的注目。
  那是一名黑發如瀑、曼妙身材包裹在改良式黑色旗袍褲裝下的女子。
  她陰柔冷傃的臉孔讓眾人無法移開視線,呆傻了好一陣。
  直到這名叫無欲的女子再度開口,輕聲細語地撂下重如轟雷的消息——
  「除了是時駿的監護人外,我也是時氏集團未來八年的代理總裁,今後還請各位多多指教。」
  ☆☆☆  ☆☆☆  ☆☆☆  ☆☆☆  ☆☆☆  ☆☆☆  ☆☆☆  
  身為時宅的管家,被人稱為「李伯」的李源進,對於老爺、夫人猝然過世的消息,除了嘆息還是嘆息。
  他很欣賞老爺豪爽的為人,也喜歡夫人嫻靜溫柔的性格,更疼愛聰明伶俐的少爺。
  至今沒有結婚、孤身一人的他,真心地把少爺當作自己的孫子看待。也因此,當知道老爺、夫人過世的消息時,李伯很擔心。
  他太了解時家的其他親戚,在老爺留下來的大筆遺產面前,所謂的親情淡薄得像張衛生紙。
  而現在又有個他從沒見過的女人冒出來,還是老爺遺囑中托付少爺的人,這……未來會演變成什麼樣子,連他都不敢想象了。
  「可憐的少爺……」
  「他很可憐嗎?」
  「是啊,」一想到愛笑的少爺在老爺、夫人過世後,像個沒有表情的娃娃,李伯的心就忍不住泛疼,渾然不覺身邊突然多出個聲音。「也不知道那位小姐是好人還是壞人,我從沒聽老爺提過『無欲這個名字,那麼奇怪的名字——」
  「很奇怪嗎?」
  「是的,這種姓很少見哪,不是口天『吳,而是有無的『無 。名字就更奇怪了,單名氣欲 ,嘖嘖,我活了五十多年,還沒聽過這麼奇怪的名字——」
  「我倒覺得自己的名字挺好的。」
  聽見與自己相反的意見,李伯轉身。「怎麼會——啊?!無、無欲小姐!」眼前特寫的美顏,嚇得他老人家往後倒退一大步。「妳、妳妳……」
  無欲掉頭往屋裏走。對於凡人支吾其詞的話語,她不認為自己有認真看待的必要。
  李伯卻放下手邊工作,跟了上去。
  「我——這……唉……」意識到自己只不過是個管家,老人家最後決定閉嘴,免得惹惱這位神秘的女主人,丟了管家的工作下打緊,沒辦法繼續照顧少爺就糟了。
  煩!「沒有話想說就繼續做你的事,不要跟在我後頭。」
  「我、我是有話想說,但……那不是管家該說的事。」
  「是關於時家的事?」
  「……欸。」
  「那就說吧,你比我更了解時家,今後還有許多地方需要你。」來到人間後,不能輕易施展法術,她的確需要有個人類來幫忙。
  聽到這話,李伯燃起一絲希望。老爺看人的眼光不差,也許這位小姐真的是站在少爺這邊。他心想,於是開口——
  「小姐對少爺……打算怎麼處理?」
  處理?「你們人類對自己的同類都是用『處理這兩個字嗎?」
  「啊?」這奇怪的言論讓李伯一頭霧水。瞧她這說法好像自己不是人似的,什麼「你們人類」?
  「我以為我是來『照顧時駿、『保護 時駿,不是來『處理 他。」
  聽出她話中的意思,李伯一雙老眼綻出希冀一的光芒。「妳的意思是妳站在少爺號這邊?」
  「站在哪兒很重要嗎?」她斜眼看他,沒有表情的臉透出一絲不解。「我平常並不需要站。」身為天使,多半時間她都在飛,雙腳根本不必落地。
  「啊?」此話一出,又惹得李伯一臉疑問。
  「算了。」對於人類的智慧,無欲本來就不抱任何希望,也沒想要他理解她的話。「總之,我會照顧時駿,如果這是你擔憂的事情,那麼你可以放心了。」
  「謝謝妳,無欲小姐。」李伯誠心道,「雖然我不知道老爺是怎麼認識妳,也不知道妳是什麼樣的人,但不知為什麼,我就是不由自主地想相信妳……是的,我就是覺得自己應該相信妳。」
  「信我者得永生?」說這話時,無欲與管家已走進屋裏。
  「咦?」這話好耳熟,姦像在哪兒聽過……算了,不管它。「小姐,少爺很好相處的,如果不是因為老爺和夫人過世得太突然,那些親戚——唉,我也不好說什麼,總之,少爺是個好孩子。」
  話剛落,一個不明物體便朝兩人站的位置飛來。
  無欲警覺地發現了,立刻將老管家拉到身後,接著迅速抬臂一擋。
  啪啦——水球破裂,水花四濺!
  首當其衝的,就是效法螳臂擋車的無欲。
  先是抬頭看了眼站在樓梯口狠瞪自己的男孩,無欲才回頭問管家:「你確定你口中好相處的少爺,跟樓梯口那小鬼是同一個人?」
  李伯探出頭,一臉尷尬。「呃……這個……」
  「這就是你所說的『好相處?」
  「嗯……少爺以前不是這樣的。」李伯吶吶地道,「真的不是這樣的……」
  ☆☆☆  ☆☆☆  ☆☆☆  ☆☆☆  ☆☆☆  ☆☆☆  ☆☆☆  
  如果兩百年前,有誰告訴待在禁閉室裏的無欲,這世上有比當天使更困難的事,那麼這人一定會看見無欲難得的珍貴笑容,因為這絕對是個空古絕今的天大笑話!
  不過,現在無欲再也笑不出來了。
  因為她知道,這世上的確有比當天使更困難的工作——
  當個小鬼頭的神仙教母,的確比當天使難多了,為了配合這項任務,她還特地變成人間女子哩。
  雖說天使本來就沒有性別,變男變女並沒有什麼不同,但她很少以女子形態出現在人間,有些不習慣。而且,人間實在變化太大了,短短兩百年,卻和她上次來時大不相同。
  不過這難不倒她無欲。
  她可以很快適應急速變化的人間,利用法術變出一份遺囑,再加上幻術之類的小伎倆,讓自己在人間擁有一個合理的身分,讓所有的人都相信她是時駿法律上的監護人,而她甚至勉為其難地學習人類創造出來的資本遊戲,以便在人類的商業世界獲取優勢。
  種種的一切在她眼裏都很簡單,唯一困難的,就是她無法應付那個叫做時駿的十二歲小鬼頭。
  如果他是一般的小孩子就罷了,給顆糖哄哄他也就沒事,小孩子嘛,哭不就是為了討糖吃?
  偏偏——
  「你們說的那個IQ高達兩百的小鬼呢?」無欲提著公文包踏進時家大宅的大廳,美目冷冷地掃過負責看管時駿的兩名家庭教師。
  「這個……」兩個國內第一學府的大學生你看我、我看你,最後像做錯事的小孩般,垂首站在美麗的雇主面前。
  「知道就說知道,不知道就說不知道,你們孔子不是這麼說的嗎?」
  「啊?」其中一人愕然抬頭,瞧見無欲美麗卻嚴厲的臉,又紅著臉低下頭。
  另一個反應極快,立刻念出《論語·為政篇》:「我知道!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表情像個成功背書的小學生,滿是得意之色。
  無欲細長的東方眼眸瞟向他。「那你是知道時駿人在哪兒了?」
  「呃……」那人訝然張嘴,舔唇老半天,最後赧紅一張臉垂視地面,小小聲地吐出一句:「不知道……」
  「為什麼兩百年過去,人類還是這麼笨,一點進步都沒有……」無欲忍不住低聲嘟囔。
  「什麼?」兩個大學生同聲詢問。
  無欲揮揮手,即便是打發人的動作,也優雅得惑人心神,讓人無法因此覺得受辱而生氣。
  在李伯把兩人送走,回到大廳後,無欲交代道:「再去找幾個有本事照顧你家少爺的人。」
  「可是小姐——」管家李伯剛起了個頭,卻支吾起來。
  沒辦法,這個年輕小姐的表情總是淡漠疏遠,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樣,讓人很難親近,就連少爺,她也是請人代為照顧,一大一小的生活根本沒有交集,在這樣的情況下,當然不可能相處融洽。
  雖然她不像其他人,只看得見少爺擁有的家產,但他還是免不了要擔心。
  「有話就說。」無欲不耐地開口催促。
  深吸一口氣,李伯勇敢提出建議:「我想由小姐親自照顧少爺比較好。」
  黛眉斜挑。「為什麼?」
  「少爺比較聽得進妳的話。」說來奇怪,自從老爺、夫人死後,少爺對親戚完全不搭理,但對她的話卻有很大的反應,雖然——
  「聽得進?」無欲聲調揚高。「我不認為向我砸東西、像只野獸咆哮,還有拳腳相向是『聽得進的反應。」
  「呃……」老人家臉上登時出現三條黑線,尷尬萬分。「這個……至少有反應,不會置若罔聞嘛。」
  「這是好現象?」她可不這麼認為。
  「這表示少爺注意到妳的存在。」憑著對自家少爺的了解,李伯說得十分有自信。「少爺聽得進妳說的話,才會對妳……呃,做那些事。」
  「包括在我房間裏放蛇?我看他是特別討厭我吧。」無欲說得毫不客氣,「打從我來到這個家開始,他就沒給我好臉色看,我甚至還沒聽他說過半句話。」
  照理說,她化身成人間女子,救他脫離親人扶養權的爭奪戰,他應該對她這位恩人感激莫名才是。
  但事實是,這位號稱智商高達兩百的資優兒童,恐怕連「感恩」兩個字都不知道怎麼寫。他極盡所能的排斥她、暗地整她,在她出現的這一個月裏,他什麼壞事都做遁了。
  換成一般人,早受不了這種頑劣小鬼,沒有用法術教訓他,是她體內天使的仁慈因子作祟,讓她下不了手。
  「小姐……」李伯眼眶突地泛紅,淚光閃爍,只怕輕輕推他一下,那淚就要滴答奪眶而出。
  眼見五十幾歲的老人家用一雙「水汪汪」的眼睛凝視自己,無欲全身爬滿雞皮疙瘩。
  「拜托妳,小姐——」
  上帝!「我知道了。」無欲將還提不太習慣的公文包塞進管家懷裏。「我去找他。」
  「謝謝小姐!」
  邊搖頭邊轉身出門,無欲實在想不透,明明她是天使,只受天堂管束,為什麼會拗不過一介凡人的苦苦哀求?
  真是想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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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7-20 00:07:50 |只看該作者
- 第 三 章 -

  無欲並沒有花太多時間找人,事實上,當她聽見時家那個小鬼不見了,直覺就知道他會到哪兒去。
  「就算你住在這裏,你爸媽也不會活過來。」腳步停在離他十步遠的地方,無欲實事求是道:「他們已經死了。」
  面對墓碑跪坐著的時駿渾身一顫,並不吭聲。
  「我知道你有聽見我說的話,時駿。」細眸小心盯視時駿的動靜,這小子下一秒會做出什麼事,誰也不知道。「跟我回去。」
  背對著她的身子還是倔強地不肯轉過來,用沉默不語表達自己的堅決。
  「既然你不聽,」無欲邁開步伐走向他,二話不說就要拉人離開,「那我只好動手——嘶!」右手臂突然被他狠狠咬住。
  低頭俯看,時駿的發頂正對著她,嘴上力道絲毫沒有放松的跡象,反而愈咬愈緊。
  唉,如果這就是他表現「在意」的方式,那被他「在意」的人還真不是普通的倒霉。
  「這樣咬是咬不死人的。」細彎的眉因痛而微微皺了下。
  他咬人的力道更重,深深陷進無欲的手臂,不一會兒,鮮紅的血絲滲出,沿著無欲的手臂流下。
  看見自己的血,無欲淡聲道:「傷害別人並沒有辦法讓自己的心情變好,你的悲傷也不會因此減少分毫。」這不是勸說,只是陳述事實。
  然而,咬在她右臂上的牙齒依舊沒有松動的跡象。
  真不該聽信管家的話,他根本就是在騙她,說什麼時駿在意她,根本就是想咬死她!
  「時駿,你這樣會好過一點嗎?如果我喊痛,你的心裏會比較好過一點嗎?」
  「唔……」
  「你很聰明,應該聽得懂我說的話吧?」她問,卻還是得不到響應。
  所以說她對小孩子沒有興趣,除了煩,還是煩。
  「時駿,想說什麼就說,不然沒有人知道。」
  感覺他牙齒的力道減輕,無欲知道他接受了自己的說法,耐心等著聽他即將出口的話。
  時駿抬頭,一雙充滿仇恨憤怒的眼神兇惡地與她俯下的視線交會,聲音穿過沾血的牙齒怒吼——
  「滾出我家!滾!」
  沒料到會聽見這話,無欲愣了下。
  當然,有大半原因是他的吼聲大得震痛她耳膜,讓她無法立即做出反應。
  「你要我離開你家?」
  「滾!滾得愈遠愈好!離我、離我家、離我爸媽遠一點!滾開!」
  美顏一寒,冷然的眸相較於他激動且布滿血絲的眼,更顯得無情。「你以為我想留在這兒?」
  「那就走開!我不希罕!」他只要他的爸爸、媽媽,除了他們,他誰都不要!誰都不希罕!不在乎!
  「叫我走就走,我算什麼?」呼之即來,揮之即去,她有這麼好使喚嗎?「你區區一個人類想命令我?哼,門——不,不只沒有門,連窗都沒有。聽清楚了,死小鬼,我不走,說、什、麼、都、不、走。」
  「妳——」
  無欲單手揪住他衣領往上拾,湊近臉與他對視。「用你那號稱智商兩百的腦袋記住我的名字,我叫無欲。」
  時駿別開臉。
  無欲用另一只手扳正他臉蛋,強迫他與自己面對面。「我是不可能走的,在你得到屬於你的幸福之前,我不會離開。」
  屬於他的幸福?「哈!孤兒有什麼幸福?我爸媽都死了,只剩下我一個,我還有什麼幸福?妳說啊!我還有什麼幸福?!」
  無欲很認真地想了想,櫻唇微啟:「……好問題,問倒我了。」
  出乎意料的回答,讓激動的時駿愣了下。
  「你的父母都死了,身邊的親人不是貪圖你的錢,就是覬覦時氏集團,沒有一個親人打從心底在乎你、關心你。你唯一能夠引以為傲的,大概就是成為全臺灣最富有的小鬼這個身分,再多就沒有了。」
  「妳——」
  「我有說錯嗎?」無欲反問,可事實上她根本不期待他的答案,接著又說:「也許對你來說,讓你跟你爸媽一起離開這個人世,就是你想要的幸福,對吧?」
  「妳——」她想殺他?!時駿的腦袋突然蹦出這個想法,臉色倏地刷白。
  「是吧?你也想跟隨你爸媽的腳步,離開這個世界吧?」
  「就、就算妳殺死我!爸爸留給我的錢和時氏集團也、也不會變成妳的!」時駿倔強地不肯流露出一絲恐懼。
  「我也不想要。我要那麼多人類的東西做什麼?對我一點用處都沒有。」身為天使,她不需要人類的貨幣。
  「騙人!」
  「奇怪了,」無欲朝他哼了一聲,「你不是想跟你爸媽一起死嗎?還在乎那些錢和時氏集團做什麼?你的親戚這麼多,他們會幫你花光的,別擔心。」
  「我、我——」
  「我奉命來幫你得到幸福,但是老實說,我實在不知道幸福是什麼。」無欲揪緊他衣領,冷冷地說著:「如果你的幸福真的就是和父母一起死,我可以讓你如願。」
  「妳放開我……」
  「然後你在天堂的父母親,將無法看見你長大成人,當然也無法看見你守護他們留給你的一切,無法看著你結婚、生子——如果放棄你爸媽給你的生命,就是你想要的幸福,我絕對會成全你。」
  「妳、妳敢殺、殺人?」
  「不信?你可以試試看。」
  「我、我……我……」
  「你怎樣?想死想活一句話,男孩子說話不要吞吞吐吐的。」
  感覺脖子上的壓力倏然收緊,時駿一時害怕,喊出內心深處最真的想望:「我想活!我想活!我想——嗚嗚……」
  他不是好孩子,不是爸媽的好孩子!
  爸爸、媽媽都死了,可是他……他卻還想活下去,而不是跟他們一起——嗚嗚……
  「我想活下去……可、可是……可是只有我一個人……我好怕、好怕……」
  「總算有點小孩的樣子。」無欲低語,拉他並肩坐在墓旁的欄桿上,細臂攬他入懷。「每個人都想活下去,這是本能,換作是你爸媽,也會跟你有一樣的想法。你不必因為有這種念頭就責怪自己,我相信你爸媽也希望你在他們離開之後,還能堅強地活下去。」
  「真……真的?」
  「真的。」她在天堂遇過許多靈魂,他們都希望還活著的親人能好好地繼續活下去。「如果你一直這樣愁眉苦臉的過日子,反而會讓他們擔心。」
  「騙人,這世上沒有天堂也沒有地獄,不要拿大人那套來騙我。」當他是好騙的小孩子嗎?哼!
  「不管你信或不信,這世界有天堂,也有地獄。你父母親的靈魂在天堂。」
  「真的?」
  「你可以懷疑也可以相信,反正你怎麼想都與我無關。」
  冷冷的回應讓時駿沮喪地低下頭。
  由於對人性不甚了解,無欲並不知道時駿之所以反復探問,只是單純地渴求她的撫慰,希望她能給予他肯定的答復,即便明知是謊言,也能讓他好過一些。
  兩人頓時陷入沉默,誰也沒有開口。
  直到一陣風吹過,帶來嚴冬刮人膚痛的寒冽。
  時駿禁不住打了個哆嗦,顫抖的震動傳到無欲攬住他的臂膀。
  「回去了,不然那個老管家又要在我面前哭了。」她受不了年老的人類在自己面前掉眼淚,也不想想都幾歲的人了,嘖。
  「……」
  走了幾步,發現他沒有跟來,無欲回頭,語帶警告地輕喚:「時駿。」
  「……」
  「你說什麼?」風太大,她沒聽清楚。
  「……我不要一個人。」如果只有他一個人,他……他寧可跟爸媽在一起。
  「你不會是一個人。」無欲想也不想便道,「我會在你身邊,直到你找到屬於你的幸福。」
  「……真的?」
  無欲微惱地白了他一眼。前前後後問了好幾遍,他不累嗎?真是奇怪的小孩。「你真煩。」隨即掉頭,自顧自地邁開步伐。
  噠噠噠——男孩的腳步跟上高跟鞋的節奏。「妳真的會一直在我身邊?」
  「會。」
  「不離開?」
  「嗯。」
  「也不會想搶走爸爸留給我的東西?」
  「哼。」
  「真的?」
  「你問不煩嗎?」高跟鞋加快節奏,拉開距離。
  「等、等我!」
  時駿追上她,一大一小的身影在冬陽餘暉下,意外地融合為一,糾糾纏纏著彼此,像分不開似的。
  然而,此時此刻誰也不知道,這樣交迭的身影竟巧合地預言著兩人的未來。
  ☆☆☆  ☆☆☆  ☆☆☆  ☆☆☆  ☆☆☆  ☆☆☆  ☆☆☆  
  「聽說時氏集團的代理總裁是個美人,今日一見,才知道傳聞不假。」西裝筆挺的男人露出白牙粲笑。「很高興見到妳,敝姓陳,陳德昌。」
  「我是無欲。」四個字,簡單明快,一如無欲身上所穿的全黑套裝。
  「黑色不適合妳。」陳德昌感嘆道,「天生麗質的妳穿什麼都好看,但黑色——實在不是個好顏色。」
  「你特地前來,應該不是為了談我該穿什麼顏色的衣服吧。」無欲淡聲道,「我想陳董的時間也很寶貴,不應該隨便浪費。」
  「失禮了,我只是有感而發。」
  「希望這個感想能讓我方多出百分之五的利潤。」
  陳德昌聞言,愣了下。
  無欲當作沒看見,傾向前再問:「如何?」
  「看來時總經理小看妳了。」他來,一方面是出於好奇,想會會這位在時氏前一任負責人身故後突然出現的神秘代理人;另一方面則是聽信時達的話,以為對方很好欺負,想藉此讓自家公司得利,沒想到反被將了一軍。「妳是塊做生意的料。」
  誰說美女無腦?陳德昌暗忖在心裏,不敢再小覷這位板著美麗臉孔的女子。
  「多謝誇獎。」冷漠的麗顏一點謝意也沒有。「可以回到正題了嗎?」
  陳德昌聳動雙肩,攤攤手。
  「當然,不過……若是能在別的地方談公事,我會更樂意配合。」他說,低頭看了下表,抬頭提出邀約:「不知有沒有這個榮幸與妳共進午餐?我們也可以趁著午餐的時間談談,不論是公事或私事。」
  人類追求異性的手法,百年來還是這幾招。無欲冷嗤,「嘖,真沒長進。」
  「抱歉,妳剛說什麼?」
  意識到自己說溜嘴,無欲揮揮手,只想打發過去。「如果我不答應,是否意味這項合作案沒有希望?」
  陳德昌賴皮一笑,故作神秘道:「也許會,也許不會。」
  無欲眉頭攏了攏,正欲啟唇說話,會議室大門突然被打開,一個小小身影衝了進來——
  「二媽,妳還要我等多久?我快餓死了!」十二歲的男孩大刺地殺進成人世界,瞪了穿西裝的男人一眼後,專注地看著無欲。
  二媽?!
  不只陳德昌,就連無欲也難掩訝異之色,兩人四目牢牢鎖定時駿。
  只見他筆直跑來,越過陳德昌,毫不害臊地抱住無欲,撒嬌道:「妳說中午要帶我去吃大餐的,二媽……」
  無欲一雙眼落於在她懷中磨蹭的時駿身上,因為發生的事太過驚悚,讓她一時間無法反應。
  這個小鬼現在腦袋裏裝了什麼?這是她目前最想知道的事。
  他竟然叫她——二媽?!她化身為二十出頭的人間女子,而他這個十二歲的男孩竟然叫她二媽?!
  陳德昌也呆愣住了。「妳、妳是時總裁的情、情婦?!」
  難怪啊難怪,傳聞中她出入任何場所都穿著深色服裝,其中又以黑色居多,原來是為已故的時總裁守喪啊!
  還在守喪的情婦……罷了罷了。迷信的陳德昌頓時打消了採花的念頭。
  「我看這項合作案就先暫停,今天我來,也只是針對合作的可能性做討論,並非正式會晤,以後還是請我們雙方的代表負責洽談細節,就這樣,幸會,告辭。」溜!
  陳德昌衝出門的速度,快得讓無欲沒有機會挽留,黑眸目送狼狽退場的男人。
  ☆☆☆  ☆☆☆  ☆☆☆  ☆☆☆  ☆☆☆  ☆☆☆  ☆☆☆  
  談生意的對象像逃難似的衝出會議室,門板因為開門的作用力緩緩擺蕩,最後「砰」一聲合上。
  靠在懷裏的體溫乍然消失,無欲收回視線,看著雙手環胸、怒火盈眸的男孩。
  「請問,我什麼時候變成你的二媽?」她很在意這件事。
  「誰教妳看起來這麼老。」時駿也板著臉,絲毫無懼於她冷淡的態度。
  摸摸自己的臉,無欲懷疑地瞅著他。
  這事關自己的法力問題,她很難不在意。「真的很老?」不可能,她明明變的是二十二、三歲的女人,而不是「媽」字輩的婦女啊。
  「對!」時駿大聲回應。「老就不要多作怪去勾、引男人!」
  勾引?「誰教你這個字眼的?」十二歲的小鬼懂這兩個字的意思嗎?
  「我學來的,不要以為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童顏終於露出最真實的惱怒情緒。「妳說過會在我身邊,一直在我身邊!」
  她點頭,表示沒有忘記自己說過的話,但——「這跟你叫我二媽有什麼關係?」
  「因為——」時駿咬了咬唇,倔強如他,打死也不承認他不喜歡那個男人看她的眼神,更不會承認叫她二媽是為了嚇跑那個男人。「厚!妳知不知道那個人想對妳——怎麼樣嗎?!」年紀還小的他,無法說出適當的字眼。
  但無欲聽懂了。「我知道他在想什麼。」
  「知道還跟他說話?!」時駿不敢置信。
  十二歲的他,就算智商高於一般人,依然是個孩子,不明白大人世界的復雜。
  「他想對我怎麼樣是他的事,跟我有什麼關係?」
  此話一出,時駿認真地瞪著她。「妳喜歡他?」
  「這是小孩子最近流行的笑話嗎?」
  時駿聽不懂她話中隱含的否定意味,進一步追問:「妳真的喜歡他?」
  「我真的懷疑你的智商高達兩百。」在她看來,有二十就算不錯了。「我討厭他。」正確的說法是,除了與她一體共生的同伴——無情、無求之外,世界上所有的東西她都討厭,當然,也包括眼前的時駿。
  只不過她不會說出來,免得這好不容易乖了點的小鬼又開始造反。
  「那妳為什麼還要跟他說話?」他還是不懂。「我就不會跟我討厭的人說話。」
  「在人間,不是每一件事情都能順你的意,小鬼。」
  「我叫時駿,不是小鬼!」
  「好吧,時駿。」無欲讓步,不想吵這種無意義的架。「等你長大,你會發現這個世界並不是你討厭誰,就可以不跟對方說話。」
  時駿重重哼了聲:「為什麼?」
  「透過說話,你才能知道對方在想什麼。」
  「大人都會說謊,說出來的話不一定是真的。」
  「沒錯。」不同於一般人對小孩的哄騙,無欲很坦率地回答,「所以你要懂得如何分辨話中的真假,一旦知道對方的話是真是假,就可以猜出對方心裏在想什麼。」
  「真的?」
  又問這個。「我騙你幹嘛?」
  「嗯……我姑且相信妳。」
  姑且?「你說話能不能像個小孩子?」她的要求不多,只是要他做個正常的小孩,笨一點、傻一些都行,就是不要在該笨的時候不笨,不該笨的時候耍蠢——這樣的要求不過分吧。
  「妳管我。」他回頂一句。
  無欲淡淡地掃他一眼,懶懶道:「我也不想管。」
  語畢,自顧自地開門離去,目的地是不久前才進駐的總裁辦公室。
  不意外的,幾秒鐘過後,腳步聲追上她。
  「喂,我肚子餓了。」
  「我叫無欲,不叫喂。」她語調淡然,卻隱隱透著不悅。「同樣的,以後我會叫你時駿,不會叫你小鬼。」
  「……無欲,我餓了。」
  算他還有點腦袋。「想吃什麼?」問話的同時,無欲的鞋尖也轉了方向,改朝電梯走去。
  「隨便。」
  「連自己想吃什麼都不知道,你將來要怎麼管理公司?」無欲帶著責備的口吻道,也等著倔強不認輸的他回頂。
  可令她意外的是,這次時駿並沒有回嘴,沉默不語。
  無欲停下腳步,俯首看他。
  「時駿?」她輕喚,可惜對方只讓她看見他黑色的小頭顱,沒有抬頭。
  他在鬧脾氣?無欲猜想,第N度做出「小鬼真麻煩」的結論。
  但是,這回她錯了。
  時駿抬起頭,黑眸定定看著她,說出自己思考之後的答案:「我想吃漢堡。」
  這麼受教的態度反倒讓無欲驚訝,頭一次專注地看著他童稚的臉。
  她淡冷的眼摻入幾許柔和,櫻唇不自覺地往上微揚,「那就吃漢堡。」
  難得的微笑猶如不常露臉的冬陽,暖得令時駿收不回目光,傻傻地看著她。
  這是她第一次對自己微笑……時駿小小的腦袋突地蹦出這樣的想法。
  而這抹笑,不知為什麼,深深印在他腦海中。
  深深的,印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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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7-20 00:08:16 |只看該作者
- 第 四 章 -

  「楊老大,飲料買回來了!」
  「不要叫我老大。」高壯的少年皺著濃眉,警告地瞪著涎笑巴結的同儕。「我收你做小弟了嗎?跟你歃血為盟拜過兄弟了嗎?還是你家老姊是我馬子?有沒有搞錯,叫我老大?!」
  「那……楊大哥怎麼樣?」
  楊應龍勉為其難哼了哼,算是同意。「飲料呢?」
  「在這兒。」綽號小六的少年雙手奉上「貢品」。「楊老——大哥請用。」
  大掌接過,楊應龍很不客氣地享用。比一般青少年更健壯高碩的身材,讓他在同儕間很自然地成為帶頭者,只不過——帶領的不是打混摸魚的放牛班學生,就是以為他是黑道幫派少主的盲目崇拜者。
  一群小白癡!這是楊應龍對這群圍在自己四周,自動自發叫他老大,自願當他小弟、聽他使喚的同儕的評語。
  他的家世跟黑道壓根兒扯不上關係,跟流氓更是死對頭!
  他奶奶是大法官,爺爺是最高法院法官,老爸是民事律師,老媽是檢察官,還有其他在法律界、警界混飯吃的堂兄、堂姊……去他的!他出身法學世家,哪來的一身流氓味?!
  媽的!這票人是瞎了眼嗎?!他哪裏長得像流氓、混混、小癟三了?!
  橫眉豎目地瞪過左右兩排人,楊應龍完全不覺得自己的表情兇悍,但看在其他青少年眼中,卻充滿了江湖味。
  男的目光崇拜,女的芳心迷倒,心中莫不讚嘆——
  楊老大好帥啊,不愧是黑道出身,將來前途不可限量……
  「楊老——」被兇目一瞪,外號阿炮的少年連忙改口:「大哥,你看,是那個優等生耶!」手指向不遠處的花圃。
  楊應龍瞇眼細看。喲,不是他老爸的小老板時駿嗎?
  「喲——資優生也會逃課啊。」小名雛菊的少女,也是楊應龍第N號崇拜者,語氣酸不溜丟。
  對於時駿這號人物,楊應龍不可謂之不熟。雖然在學校從沒打過照面,但他早已聽自家老頭說過好多次,正確的說法是——聽老頭掛在嘴上念好幾年了。
  從「可憐啊,這麼小就父母雙亡」到「真厲害啊,才國中哪,每年寒暑假就跟在代理總裁身邊學習」,他耳朵都快聽出繭來了。
  「人家是資優生,蹺個課,老師還會幫忙寫請假單,編個身體不適到保健室休息的爛理由。我們這種放牛班的孩子蹺個課,就是曠課一次記警告,這個世界真是不公平。」小六代表所有人發出不平之鳴。
  「就是說嘛!」離經叛道的少年少女們同聲附和。
  楊應龍嘲諷道:「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有本事就自己去當資優生啊,讓老師也幫你們寫假單。」
  「老大——不不,大哥,你怎麼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呢!」
  「屁!不要把我跟你們混為一談!」他學年成績是不像時駿那麼好,但也沒他們吊車尾那麼難看,前二十名還有他楊應龍的名字哩,搞不清楚狀況!
  「楊大哥,時駿曾經說你壞話呢。」雛菊突然開口,一臉神秘。
  楊應龍聞言,不怎麼感興趣地掃了她一眼。
  「敢說大哥的壞話?!」阿炮帶頭起哄,義憤填膺,活像對方是說他的壞話。「妳說,時駿那小子說了大哥什麼?」
  「他……他說大哥不學無術,只會用拳頭威脅人,就像個……混幫派的!」雛菊心想,大哥最不喜歡別人說他像黑道,這樣應該可以讓他去找時駿麻煩吧?
  果不其然,楊應龍雙手往大腿一拍,霍地起身。「妳剛說什麼?!」
  雛菊嚇壞了,結結巴巴地重復剛才的話,「他說……大哥……像混幫派……」
  話語未完,就見楊應龍如箭般急衝向時駿,後者正離開花圃,往另一個方向步左。
  「喂喂,小六,這樣成嗎?」阿炮望著楊應龍怒火滔天的背影,扯著同伴問。「萬一大哥被時駿打——噢!你幹嘛打我?!」
  「時駿會打架,我們老大更會打!別忘了楊老大很強,我們沒有人打得過他哩!」小六嘿嘿笑道,「算時駿倒霉,誰教他竟敢壞我們的事,害我們少賺一筆。」
  「可是……」雛菊表情不安,囁嚅地說:「萬一讓大哥知道,我們假借他的名義跟同學要保護費——」
  「放心啦!大哥也有份好不好,我們請他吃東西、喝飲料的錢,哪一樣不是用這些錢買的,他不會說話的啦!」小六篤定地道,興奮地舔舔唇:「走走走,跟著去看好戲,看時駿被打趴在地上,一定很過癮。」
  ☆☆☆  ☆☆☆  ☆☆☆  ☆☆☆  ☆☆☆  ☆☆☆  ☆☆☆  
  「給我站住!」楊應龍火氣十足地開炮,吼向前方獨行的人影。
  但時駿恍若未聞,自顧自地繼續前進。
  「你給我站住!」竟敢不把他放在眼裏?!
  平常聽老頭讚美他比誇獎他這個兒子還勤,已經讓他很不爽了,沒想到這家夥表面上道貌岸然,私底不竟然說他楊應龍的壞話。
  哼,表裏不一、只會裝乖討同情的卑鄙家夥!
  加大步伐追上,楊應龍從後頭掃住他。「我叫你站住,你沒聽見嗎?」
  直到此刻,時駿才知後方像熊般的咆哮是衝著自己而來。「你叫我?」
  「廢話!這裏除了你跟我,還會有誰?!」
  同樣十六歲,一百六十九公分的時駿,比起高頭大馬的楊應龍,硬是小上一號。
  但面對橫眉豎目的楊應龍,時駿的反應卻很鎮定。「找我有事?」
  「你為什麼說我是混幫派的?」楊應龍怒道,「你應該知道我老爸是誰吧?」
  時駿莫名其妙地看著他。「我連你是誰都不知道,怎會認識你爸?」他轉身欲走。
  「慢著!」楊應龍再度出手留住他。「我爸是楊延亭。」
  楊延亭?「你是他兒子?」回想之前與楊延亭有過的對話內容,時駿記起了他曾提過家中的子。
  楊應龍。他默念在心,連帶憶起楊延亭對自家兒子的評語——個性直爽、人也不笨,就是做起事來只有三分鐘熱度,沒什麼耐性。
  「幸會。」
  「什麼幸會不幸會,說話就說話,拽什麼文!」聽了就刺耳。
  不滿他粗俗的響應,時駿心生去意:「話不投機半句多,放開。」
  「休想!我還沒找你算這筆帳!」
  「我不認識你,也沒必要說你壞話。」以禮相待,卻得不到對方善意的響應,時駿說話也不客氣了。「放開。」
  「少來!我的兄弟告訴我,你背地裏說我壞話。」
  兄弟?時駿越過他,看向躲在矮樹叢後的十幾張臉,其中有幾個似曾相識。
  很快的,他憶起那幾張臉曾在哪兒見過,又是為了什麼事。再加上楊應龍的說詞,他很快地推敲出大概的情況。
  「你被他們騙了。」打不過他,就想辦法騙楊應龍出手嗎?「你的名字我還是剛剛才想起來的。」
  「你果然認識我!」
  「想起你的名字跟認識你是兩碼事。」時駿微惱。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你。還有,你口中的兄弟前幾天向學生勒索金錢,我出手介入壞了他們的事,所以他們說謊激怒你,好讓你找我算帳,為他們出口氣。」
  「他們不敢對我說謊!」楊應龍握緊拳。
  「我不知道他們敢不敢,但那件事你或許也有份。」面對比自己健壯許多的身材,時駿依舊冷靜。「因為他們是用楊老大的名義向學生勒索,那是指你吧?」
  楊應龍愣了下,怒咬牙關。「不管怎樣,這場架是打定了!」拳頭二話不說揮向他。
  今天這場架,就算不為兄弟義氣,也是為自己打的,誰教老爸成天誇他。
  去他的!時駿又不是楊家的孩子,憑什麼搶走老爸的注意力!
  ☆☆☆  ☆☆☆  ☆☆☆  ☆☆☆  ☆☆☆  ☆☆☆  ☆☆☆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時氏集團的美女總裁每天都比底下員工提早一個小時上班,依時氏採行的彈性工時制,這也意味著這位美女總裁能提早一個小時下班。
  連帶的,時氏上至主管,下至基層員工,有不少人跟進,就為了能每天一睹佳人風採。畢竟,最高的掌權者並不像一般員工,可以那麼容易就見到面。
  如果有人鼓起勇氣膽敢向時氏代理總裁提出質疑,問她為何提問下班。
  那麼,無欲的回答只有一個——
  「要去接時駿放學。」理由就這麼簡單,不像外人以為的那般撲朔迷離。
  這天,一如以往,下午四點二十五分,華淵高中校門口停了一輛黑頭轎車。
  但,理應等在校門口的人卻不見蹤跡。
  等了五分鐘還是不見人影,後座的門打開,步出一名女子。
  即便是五月份的初暑,這女子仍身穿黑色長袖連身裙裝,裙長及腳踝,根本不讓人窺見她一絲肌膚,只露出那惑人心神的絕美臉蛋和白皙纖秀的細頸,讓人不禁想象在那黑如喪服的衣著下,是多麼潔白細致的曼妙身材。
  而這就是時氏集團代理總裁,也是時駿的監護人,更是傳聞中已故前總裁的地下夫人——無欲。
  「小姐,」新交接的司機小汪跟著下車,看雇主的臉色不對,連忙建議:「是不是打少爺的手機通知——」
  「不用。」無欲揚手,否決對方的提議。「我來接他是約定,他不等我,就是破壞約定。」
  「啊?」小汪愕然,聽不太懂她的話。
  「一個人最重要的是要說到做到。」如果連這種小約定都無法做到,也用不著談什麼信用了。
  「咦?」還是聽不懂。小汪搔搔後腦勺。這位雇主果然跟上一任司機老王形容的一樣,常說些深奧難懂的話。
  這話大概只有少爺或李伯才聽得懂吧。他想,眼角餘光瞥見正朝校門口走來的身影。
  「啊,是少爺!」隨著距離拉近,小汪的興奮轉為尖呼:「少爺怎麼受傷了?!」要命!堂堂時氏集團未來接班人,誰敢打他?
  小汪緊張地打量自家少爺的臉。呃,沒有表情,活像嘴唇流血、眼角瘀青、制服臟了大半的人不是他。
  再望望雇主的神情。呃,瞧她無動於衷,連眉頭也下皺一下,好像少爺跟平常一樣,什麼事都沒有。
  難道是他眼睛花了?可少爺看起來明明就像剛被圍毆過一樣慘不忍睹啊!
  「你遲到七分四十三秒。」清冽如泉的嗓音,好似完全沒將時駿身上的傷放在眼裏。
  「嗯。」約好四點二十五就是四點二十五,是他沒守信。至於道歉……免了,事後的道歉沒什麼用,時駿只能說:「我會改進。」
  事不二犯,才是最重要的——這是她教他的。
  無欲這才移眸看向他。「上車吧。」說話時,她以眼神示意司機開門。
  默然頷首,時駿屈身坐進後座時僵了下,但很快的,就像沒發生什麼事地鑽進車內另一側。
  「少爺傷得不輕……」不了解這兩人之間是什麼情形,急公好義的小汪忍不住嘟囔——以其他兩人聽得見的音量。
  無欲只是淡淡掃了他一眼,跟著坐進後座。
  關上車門,小汪搖頭,不禁同情起自家少爺。果然就像傳言中的那樣啊——
  時氏集團前任總裁的地下夫人虐待時家少爺,企圖謀奪他繼承的家產。
  果然,最毒婦人心,好可怕!
  ☆☆☆  ☆☆☆  ☆☆☆  ☆☆☆  ☆☆☆  ☆☆☆  ☆☆☆  
  「唔……」
  淩晨時分,時駿像只煮熟的蝦,蜷曲著身體躺在床上,全身遭烈火燒炙般的劇痛,逼出他抑忍大半夜的呻吟。
  痛,和楊應龍打架所受的傷,比他想的還嚴重。
  「……混帳……」痛死人!
  睡意壓不過全身的疼痛,時駿不得不撐起身體,打開床頭小燈,勉強挪動身子,扶著墻站起來,試圖走出房間。
  火燙般的痛燒得他喉嚨幹燥,很想喝水。
  「可惡……」想起廚房的位置,時駿動氣低咒。
  廚房在一樓,而他的臥房在三樓!他不確定此刻正不停顫抖的雙腳,能把他送到廚房倒水喝,再安然走回房。
  現在的他,能不能走到房門口都還是個問題。
  床頭小燈未照亮的黑暗處,驟然冒出不該出現在他房裏的聲音,與平常一樣的冷淡:「還想撐多久?」
  時駿嚇了一跳,再次扯痛傷處。「無欲?!」嘶,好痛!唇邊的傷處裂開,他嘗到自己的血味。
  「啪」一聲,室內燈亮了,乍起的光明刺痛他雙眼,難受地低下頭,直到眼睛適應了光線才抬頭,看見無欲站在電燈開關旁,雙手抱胸凝視他。
  「妳在我房裏做什麼?」時駿問得虛弱,怕再度扯痛傷口。
  「真醜。」
  「什、什麼?」
  無欲拉開衣櫃的門,門板內鑲著一面立身鏡。
  「你看,這裏、這裏,還有這裏,腫得很難看。」她指著鏡子裏的他說。「醜得要命。」
  時駿撐開腫痛的雙眼,從眼縫間看見自己的模樣。可惡!楊應龍把他打得連自己都不認得自己了!
  但他實在沒有多餘的心力和無欲吵,他現在只想喝水,喉嚨好痛……
  「你要去哪兒?」受了這麼重的傷還想動?
  「喝水。」
  無欲走至書桌旁,下一秒,水倒入杯中所發出的聲響引得時駿轉頭。
  咕嚕……幹渴的喉嚨困難地吞咽,目光垂涎。
  「想喝嗎?」
  這一問,勾起時駿的警戒心。同住四年,吃盡許多苦頭,要他不謹慎也難。
  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周遭的人說他天才,說他早熟,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她,全是讓她給逼的!
  「妳想怎樣?」她又想出什麼怪招來整他?時駿戒備地注視她的一舉一動,不自覺地流露最真的脾性,裝不出平日早熟世故的酷樣,就像一般任性逞強的少年。
  「求我,只要說『請妳給我一杯水,我就把這杯水送到你面前。」
  果然不安好心。「休想!」他別開臉,又是一陣低嘶呼痛。
  「求我絕對比你自己下樓倒水喝簡單。」
  「妳到底想怎麼樣——痛……」時駿捂住嘴,指腹染上裂開的傷口滲出的血。
  「你很想喝水吧?」
  「離開我房間,滾!」
  「受傷發燒還能這麼兇,可見你還有力氣下樓。」無欲一手執杯,一手拿著七分滿的水壺。「既然如此,你請自便。」
  「無欲!」她是故意的,絕對是故意的!她明知他沒有多餘的力氣撐下樓,可惡!
  「『識時務者為俊傑、『大丈夫能屈能伸 ——你應該知道這兩句話是什麼意思吧?」
  「妳、到、底、想、說、什、麼!」受不了疼痛,又解不了幹渴,時駿鬧脾氣地大吼,也不管這樣是否會扯痛傷口,他氣炸了!
  「向人求援,或低聲下氣請求對方,這些都不是可恥的事,時駿。」面對少年洶湧的怒火,無欲不為所動。「人類的身體很脆弱,一點小傷或意外都有可能失去生命,你應該知道只有活著的人才能做事;一旦失去生命,就什麼都沒有了。」
  「……所以呢?」
  「所以,」無欲晃晃雙手,泠泠水聲惹得時駿再度瞪視她。「求我吧。」
  時駿咬牙,再咬牙。他為什麼要對她低聲下氣?!
  高傲的自尊心作祟,他咬緊牙關,強迫自己拖著身體移動。
  「慢走,要是不小心摔下樓,別說我沒有警告你。」
  @井※&……他在心裏罵盡所有知道的臟話。
  忍!一忍再忍!他激勵自己,不料腳下一個踉蹌,要不是他反應快,及時扶住墻,早就跌了個四腳朝天,讓還在他房裏的無欲看笑話。
  「你也不過如此嘛。」
  「什麼意思?」
  「為了面子寧可不要命,你就是這樣輕賤父母親賦予你的生命?」
  深吸一口氣,時駿壓下怒火,拚命告訴自己要冷靜,即便是發燒頭昏的此刻,他仍強迫自己思考。
  雖然至今還是不了解這個女人,但他知道,她不會平白無故說這些話。
  倣佛知道他在做什麼,無欲靜佇原地,不發一語。
  不一會兒——
  「請、請妳給我……一杯……水。」十六年的生命中,至少有十二年是被寵大的時駿,第一次提出請求,打從心底湧起的羞愧,讓他每個字都說得異常艱困。
  就在他從牙縫擠出最後一個字時,無欲放下杯壺,扶他回床上,讓他倚著枕頭坐好,再將杯子遞給他。
  咕嚕嚕……他一口氣牛飲完,將空杯遞向她。「再一杯。」
  「『請字呢?」
  喉嚨幹渴已解,照理說,恢復了點力氣的他應該可以再與她對戰,然而,他卻選擇屈居下風。「『請再給我一杯水。」
  無欲依言倒給他,看著他緩緩喝完第二杯,才開口問:「覺得怎麼樣?」
  「妳不是不在乎我的死活?」倔強的回嘴裏,摻人了一絲連時駿自己都未曾發現的竊喜。
  對人類的情緒不感興趣的無欲當然也聽不出來,只是很不滿意他的頂撞。「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不過是點小傷,舔一舔就會好,根本沒什麼。」一分鐘前才丟棄的自尊又全數回籠,時駿逞強道,不想讓她再小看自己。
  「是嗎?」舔一舔就會好?
  「就是——」溫潤溼軟的觸感來得突然,驚得時駿頓時變成木頭人,任無欲伸出舌尖舔過自己浮腫的眼窩、瘀青的臉頰,以及破皮刺痛的唇角。
  眼見舔過兩三遍還不見成效,無欲秀眉蹙鎖,譴責地睨他。「你騙我。」
  腦袋呈真空狀態的時駿愣愣望著她,完全聽不懂她在說什麼。
  無欲則維持一貫的面無表情,繼續發表她的感言:「急救箱裏的藥應該會比舌頭來得有效,你等會兒。」語畢,轉身走出他的臥房。
  「怪、怪女人……」
  在發燒過度而昏倒前,時駿發出聽似哀鳴的呻吟。
  ☆☆☆  ☆☆☆  ☆☆☆  ☆☆☆  ☆☆☆  ☆☆☆  ☆☆☆  
  和楊應龍的那場架,讓時駿在家整整躺了三天,前兩天發燒臥病在床,第三天則是無欲為了擺脫李伯那雙「閃閃動人」的婆娑淚眼,又幫時駿向學校請了一天假,讓他在家裏讓老人家好好補一下他那「虛弱」的身子。
  吃早餐時,無欲還懷疑地掃了病愈後臉色紅潤的時駿一眼。
  他哪裏虛弱了?
  十分鐘後,無欲帶著這樣的疑問出門了。
  「李伯,這幾天謝謝你照顧我。」時駿知道管家對他的好,說話自然有禮得多。「讓你擔心了。」
  「哪的話。」李伯呵呵笑道:「少爺沒事我就放心了。不過,最先發現少爺生病的人不是我哦。」
  多年來,這位管家對拉攏家中一大一小的感情一事相當熱中,逮到機會就不放過。
  「是張嫂?」時駿猜測,因為受傷那天晚上,他沒有下樓吃飯,回房倒頭就睡。
  「不不。」李伯晃晃食指,笑瞇的眼彎彎的。「是無欲小姐。少爺那天放學回來就進房睡了,小姐沒多久就帶了一壺水和杯子進少爺的房間,整個晚上都沒有出來。」
  「真的?」
  「是真的。」李伯進一步道:「雖然小姐常對少爺露出不耐煩的表情,但其實她是很關心少爺的。」
  「如果你知道她那天是怎麼對我的,就不會說這種話了。」時駿抿抿唇,低聲嘟囔。
  「啊?」
  「沒什麼。」他才不會把那件糗事說出來。「我不希罕。」
  李伯聽見這話,看了看他的表情,非但沒有生氣,還似有所感地笑了。
  照顧了少爺十六年,他很清楚少爺在鬧別扭,表面上說不希罕,其實心裏在乎得很,只是拉不下臉說實話。
  雖然表面上少爺和無欲小姐形同水火,相看兩相厭,但長久下來,就會發現只有在無欲小姐面前,少爺才會像個孩子一樣毫無防備地展露真性情;而無欲小姐也只會跟少爺多說些話——這些他都看得很清楚。
  多虧了無欲小姐,少爺才能走出老爺和夫人過世的陰霾。
  「少爺,」他覺得有必要為無欲說話。「雖然小姐有時候做的事很難懂,但絕對有她的用意,是不?無欲小姐不會做沒有意義的事情。」
  「我知道。」原以為只有自己知道的事,沒想到李伯也看出來了。
  意識到這點,時駿莫名其妙生起氣來,卻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生氣。
  他只是很單純的不想跟李伯一樣了解無欲。
  他想比李伯多知道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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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五 章 -

  還有十分鐘。
  無欲計算著時間,今天交通狀況出奇的好,讓平常需要二十五分鐘的車程,只花十五分鐘就到了。
  下想浪費這十分鐘,無欲下車,首度走進時駿就讀的華淵高中,穿過校門,就是一條左右分列木棉樹的寬廣大道。
  這個時節,綠葉落盡,橘紅的木棉花開,夕陽映照下,更是橘紅得發亮。
  無欲漫步著,不自覺地停下,揚掌朝天。
  一朵木棉花像是有自己的意識一般,飛落至她掌心。
  無欲似有所感地閉上眼,細心傾聽夏風穿過樹梢、草叢時所帶出的聲息,那是天使才能聽懂的語言。
  驀然間,她才想起自己是天使,不是人類。
  以人類的時間算法,她住進時家已經四年多,這段時間她不斷在學習人類的生活方式,包括工作、吃飯、睡覺……讓她都快忘了自己天使的身分。
  嘖,為什麼人類老愛沒事找事做?無憂無慮的生活不好嗎?偏偏喜歡為了那些貨幣勾心鬥角、你爭我奪。
  在她看來,那一點價值都沒有。
  煩啊!一天工作的結束,又是另一天工作的開始,想起明天一場又一場的會議,她就覺得煩。
  「我幹嘛為時駿做這些壓根兒就不喜歡做的事?」這個問題她在這四年裏不斷自問,卻一直找不到答案。
  她大可不必留在這裏,但就是走不開。
  每當一想到這兒,左胸就會莫名地抽痛,痛得她揪眉。
  好煩哪!
  「無欲!」一聲驚慌的呼喚,引開無欲對自身痛楚的注意力。
  說來奇怪,痛楚隨著這聲音消失泰半,張開眼,看見約莫五十公尺外,有個人影由遠而近朝她奔來,沒幾秒就停在她面前,可見速度之快。
  垂眸掃了眼手表,無欲不解地道:「時間還沒到,你不必用跑的。」還有三分鐘才四點二十五分,他急個什麼勁?
  然而,時駿並沒有聽見她說的話,睜大雙眼倣佛在確認什麼,從頭到腳仔細打量她一遍,才吐出胸臆間的緊張悶氣。
  時駿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跑,只是那一瞬間——在他遠遠看見肖似無欲的身影獨立在木棉道上的那一瞬間,他竟有種她要消失的錯覺。
  而當他回過神來,人已經跑到她面前了。
  奇怪的錯覺、奇怪的舉動、奇怪的緊張情緒——總之,一切都奇怪得無法明確說出口。
  「時駿?」這小鬼該不會是前幾天跟人打架,腦子受傷變傻了吧。「喂,時駿,你還活著嗎?」無欲單手拍上他臉頰,他額角因奔跑滲出的汗,夾帶著體溫一顆顆轉移到她觸頰的指腹。
  臉頰感到冰涼觸感,時駿如夢初醒,上身向後微傾,拉開距離。「幹嘛碰我?」她的碰觸讓他憶起幾天前夜裏她怪異的舉動,臉頰綻出青澀紅暈。
  無欲看見他頰上的紅雲,直覺問出口:「又發燒了?」伸手作勢要探上他額頭。
  時駿縮了脖子躲開。「妳、妳才發燒哩。」
  「奇怪的小孩。」
  「我不是小孩!」困窘加惱火,他最氣她說他是小孩。
  「奇怪的少年。」這總行了吧。
  「我不是——」抗議的話在她涼冷的手指捏住他下顎,將他的臉往上托時,再也接不下去。
  這個女人在做什麼?!
  想喊「放手」,卻被近在眼前的凝視給逼回喉嚨裏,在身高上仍不如無欲的他,只能乖乖被「俯」視。
  烏黑柔滑的黑發隨著無欲低頭而沿兩頰垂落,就像兩道黑色窗簾,斷絕兩人左右的視野,眼中只能容下彼此太過靠近的臉。
  這一刻,時駿發現自己說不出話來。
  一向心高氣傲的他,應該抗議無欲擺明小看他的態度,但他說不出來。
  尤其是在看見她唇角向上彎起,綻露少見的笑容之後,他只能像塊木頭似的張大嘴直盯著她。
  他厭惡她老是突如其來的奇怪舉動,卻無法討厭她少之又少的笑容。
  甚至,他記得她每一次的笑容——什麼時候、為何而笑、笑了多久、怎麼個笑法——他都記得!
  「還好嘛。」無欲淡淡地說出觀察後的結論,將時駿遊走的神志拉回現實。
  「什麼?」他還有些恍惚地問。
  無欲縮回手,主動拉開兩人距離。「你臉上的傷好得差不多了。」
  「那又怎樣。」可惡,他為什麼要臉紅?!時駿十分惱火。
  「這樣楊延亭就不會一天到晚想著要以死謝罪。」這幾天快被那個資深律師煩死了,成天拜訪她的辦公室,說是要「子債父還」。「楊應龍跟你道歉了嗎?」
  「為什麼要?」他受傷不輕,楊應龍也不會好過到哪兒去。「不過是打架。」
  「他讓你受傷生病,你也不計較?」她平靜無波的眸微亮,閃爍著意外的情緒。
  時駿沒有注意到,徑自說出自己的想法:「我多痛,他就有多痛,沒有道歉的必要。我學了這麼久的柔道和空手道,不是白學的。」話聲乍停,他望向無欲,恍然大悟。
  如果沒有她當時的冷言冷語,激得他咬牙忍受剛開始學習防身武術必經的痛苦過渡時期,他早就放棄了。
  事隔多年才了解她的用意,突然間,時駿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感謝的話怎麼也說不出口,他張口開開合合好一陣,最後還是咬唇打消念頭。
  「為什麼這樣看我?」察覺他眼神有異,無欲疑惑地問。
  「妳……還要穿這種衣服多久?」一時找不到話題搪塞,時駿索性拿她的打扮做文章,以掩飾自己的尷尬。
  「難道你要我不穿衣服?」她眉心微攏,眼神像是寫著「果然是奇怪的小孩」這樣的訊息。
  聞言,正值血氣方剛年紀的他,腦海中無法避免地浮現春色無邊的畫面,窘紅雙頰。
  「我不是這個意思!」奇怪的女人!「我的意思是,還有很多顏色和式樣的衣服適合妳。」
  「你也是,但你只穿深色的衣服。」
  「那是因為——」他突然閉口不語。
  雙親的早逝,對他來說是永遠無法消除的痛,他只穿深色衣服,是為了守喪,但她沒有這個必要。
  「跟你一樣不好嗎?」
  這話是什麼意思?時駿啟唇欲問,不遠處一聲叫喚闖入兩人世界,引開他們的注意力。
  ☆☆☆  ☆☆☆  ☆☆☆  ☆☆☆  ☆☆☆  ☆☆☆  ☆☆☆  
  「楊應龍?」時駿認出朝自己跑來的人,濃眉攏出皺痕。
  他找他做什麼?
  才剛這麼想,楊應龍那張仍留有幾處瘀青的臉已出現在眼前。
  「我說時駿,我剛剛叫你,你沒聽見——哇!妳長得好漂亮!」楊應龍立刻被無欲令人驚傃的外表引走了全部注意力,大腳轉向,停在無欲面前,一雙眼眨也不眨地直盯著她,猜測對方身分:「我知道了,妳一定就是我老爸說的時駿的監護人。還以為我老爸亂蓋,沒想到妳真的長得跟他形容的——不不,妳比我老爸說的還漂亮,不不不!是美麗,很美很美的那一種美麗。」
  時駿挪動雙腳,移身到兩人中間,擋住楊應龍的視線。
  「你是來找我的吧?」他問,口氣不悅。
  「啊?對厚。」楊應龍一怔,不說他都忘了。「對,我找你。」
  「找我做什麼?如果是道歉就不用了。」不同於與無欲對話時無法掩藏的情緒,對其他人,時駿的口氣一律冷淡疏離。「你沒必要聽你爸的話向我道歉。」他猜他來是為了應付楊延亭的要求。
  因無欲的美貌恍神的楊應龍火大地瞪他。「去你的!我為什麼要聽老爸的話跟你道歉?!我有錯嗎?啊?!」
  「不然你找我做什麼?」
  楊應龍火大的兇相換上了想起正事的困窘。他找他是為了——「我是來跟你道歉的。」
  果然。時駿不悅的眸光添了一絲不屑,「不必。」
  「我可不是因為我爸在時氏工作,才來跟你道歉的。看到這個傷沒有?就是因為我不肯聽老爸的話跟你道歉,他一氣之下揍我,被他的結婚戒指劃傷的。」楊應龍指著顴骨處一道紅痕說道。
  他可不想讓這個富家公子誤會他這鐵漢道歉,是因為他家仰他鼻息、靠他吃飯。呸!打死他也不可能為五鬥米折腰。「我早就想扁你這個道貌岸然、裝成熟的臭家夥,只是找不到名目而已。」
  「你確定你是來道歉的?」為什麼聽完他的話之後,他只想再跟他打上一架?時駿惱火地回瞪他。「我沒看過像你這麼囂張的道歉態度。」
  「那是你見識淺薄,怪得了誰。」哼!「我問過了,小六那票人的確用我的名義在學校狐假虎威,向同學勒索金錢,我是為了這件事才向你道歉,跟打你無關,更和我老爸在時氏工作無關,你不要自抬身價。」
  原來如此。時駿的火氣頓消,冷淡的聲音多了一點溫情。「我接受。」
  「啊?!」這下換楊應龍愣住。「喂,我還沒說『對不起耶。」
  「你已經說了。」時駿微笑。既然不是迫於楊延亭的要求,他接受。
  「哇靠!你會笑?!」見鬼了!
  時駿的笑容迅速消失,冷眼瞪他。
  被兩名少年冷落在一旁的無欲,觀察兩人許久,終於開口:「你就是楊延亭的小兒子。」
  「呃?嗯……是。」聽見美人嗓音,楊應龍突然變得像小學生一樣,吶吶回應,黝黑的膚色成功藏住瞬間燙紅的雙頰。
  「看樣子,你們兩個交情不錯。」
  「誰跟他交情好啊!」兩個少年同時回嘴。
  「挺有默契的嘛。」
  「誰跟他有默契啊!」再一次異口同聲,時駿和楊應龍惱火地互瞪。
  「不錯,開始眉目傳情了。」
  「誰跟他眉——」同時閉口。
  「應龍。」無欲這突來的親昵叫喚,引發兩種截然不同的反應。
  時駿忿忿不平地瞪視她,楊應龍則是目瞪口呆。
  「你跟時駿會做好朋友吧?」她難得的笑容再現,加重了時駿的火氣,同時也眩惑了楊應龍的神志。
  飄飄然的,楊應龍重重點頭,撂下保證:「呃,對,當然!我很高興交時駿這個朋友!」
  ☆☆☆  ☆☆☆  ☆☆☆  ☆☆☆  ☆☆☆  ☆☆☆  ☆☆☆  
  「我一定是神志不清才會答應交你這個朋友!」捧著一迭資料夾走路,身高破一百九十大關,且擁有媲美運動員健碩身材的楊應龍搖頭,誇張地感嘆自己當年的愚行:「我怎麼會因為一個笑容就把自己給賣了呢?唉……」想當年,真是滿腹辛酸淚。
  同樣捧著資料夾,可相較之下,一百八十四公分高的時駿卻是俊挺斯文,神態舉止也給人一種早熟內斂的感覺,他沉默地與楊應龍並肩同行。
  兩個年輕人的出現,吸引許多時氏員工的目光而不自知,其中尤以女性員工佔絕大多數。
  楊應龍徑自說個沒完:「大學最重要的無非是逃課、戀愛、玩社團,結果我呢,課沒得蹺、愛情沒著落、社團沒玩到就罷了,沒課的空檔還得到時氏,跟在我老爸屁股後面實習,我怎麼這麼倒霉!」他都十九歲了,卻連個女朋友都沒有。
  怨天尤人啊,他楊應龍好可憐,嗚嗚……好不容易考上法律係,大學生涯竟然如此慘淡!
  「法務室快到了。」聽完楊應龍的抱怨,時駿只有這個結論。
  「那又怎樣?」
  「楊伯伯在門口等你,而且——」撥空轉過臉朝他一笑,時駿很有「義氣」地提醒:「你剛說的話他都聽見了。」
  哇咧!「你!」楊應龍看看他,再看看前頭,果然!他家老頭就站在法務室門前等著宰他。「死時駿,你算什麼哥兒們!」這句話,當然是湊到時駿耳邊低嘶的。
  「是你自己一張嘴說個不停,我沒辦法插話。我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去你的力不——嗨,老爸,我把資料搬來了。」話說到一半,兩個人的長腳已踏入法務室大門,也難怪楊應龍會見風轉舵。
  「楊伯伯。」與楊應龍的交情使然,時駿對楊延亭的態度除了敬重,還透著一股人情味。
  「這小子又給你惹麻煩了?」要他到數據室找數據,竟然一找就是兩個小時!楊延亭氣惱地瞪著麼於。「你又給時少爺惹麻煩了?」
  「楊伯伯,請別再叫我時少爺了。」他並不喜歡被人這麼稱呼。「我叫時駿,現在是時氏的工讀生。」
  得體的響應,說話時嚴謹的態度,更讓楊延亭對這位未來將入主時氏的年輕人寄予厚望。
  代理總裁將他教育得很好,真的很好。楊延亭暗忖在心。但想起時家其他親族的反應,喜悅的心不由得一沉,可礙於代理總裁的交代,他又不能說,真是為難。
  「楊伯伯有事交代?」察覺到對方神色有異,時駿探問。
  「啊?」這孩子很懂得察顏觀色。楊延亭讚賞在心。「沒,沒事。」
  「如果是我有什麼做得不好的地方,還請你指點一二。」
  「哪兒的話,你比這小子強了不知多少倍。」啪!大掌拍上自家子的寬背,毫不留情。「你的表現很好,真的很好。」所以,也很危險。
  「謝謝楊伯伯的誇獎,如果沒事,我先回總裁辦公室。」
  名義上,十九歲的時駿是總裁特助身邊的工讀生;事實上,他大部分時間都跟在代理總裁身邊。
  起初,由於時駿的身分特殊,員工們對他的態度都唯唯諾諾,一副見到頂頭上司的戒慎表情,無不戰戰兢兢,或是帶著某種企圖接近他。
  只有無欲不把他的身分放在眼裏,經常當著員工或主管們的面直呼他的名字,甚至要他替她送咖啡、茶水,而時駿也像一般員工做著這些工作。
  久而久之,員工都習慣公司有個叫時駿的工讀生,把他當後生小輩看,而非他們未來的老板。
  還記得時駿身分的,除了一些有心人士外,就是楊延亭了。
  「時少——時駿。」楊延亭叫住才走了兩三步的時駿。「你快二十了吧?」
  基於禮貌,時駿點頭答道:「過了七月就滿二十了。」
  「過了七月啊……」真快。
  時駿轉了腳跟,走回他面前。「有什麼問題嗎?」
  「沒、沒什麼,只是嗯……希望你繼續加油,還有,做什麼事之前都要想清楚,另外就是跟在代理總裁身邊,要多多向她學習,記得要注意她和你自己的安——呃,沒事,你忙你的去吧。」
  「楊伯伯?」直覺事有蹊蹺,時駿並沒有依言離去。「你好像還有話沒說完。」
  「對啊,老爸,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婆婆媽媽,講話吞吞吐吐的?」
  「死小子!敢這樣說你老爸!」姜是老的辣,楊延亭立刻扭轉話題,往自己兒子開炮,「走,不罰你譯完一份德文契約,我就跟你姓!」
  「爸!就算我不翻譯,你也會跟我姓啊——好痛!別拉我耳朵,痛痛痛……」
  痛呼聲中,楊氏父子走進法務室開始工作。
  也因為這樣,時駿無法繼續追問細節,眼中掠過一抹深思。
  ☆☆☆  ☆☆☆  ☆☆☆  ☆☆☆  ☆☆☆  ☆☆☆  ☆☆☆  
  「真的對不起,小姐。」李伯手上的動作未停,又是內疚又是懊悔的說著,「又讓妳面臨這樣的事情,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
  「又不是你傷了我,幹嘛道歉?」無欲看著他為自己包扎手臂上的傷口,表情不見動搖,倣佛感覺不到痛楚。「做錯事的人才需要道歉,你沒錯,用不著跟我道歉。」
  「我是替少爺說的。從小姐擔下照顧少爺和接管時氏的責任之後,他們就把目標轉移到小姐身上,這幾年來,小姐不時受到攻擊,又不準我告訴少爺,我實在——」
  「不必內疚。」無欲打斷他的自責,語氣平淡地說:「這些傷不關你的事,也不關時駿的事。」
  「但——」
  「最重要的是,不要讓時駿知道。」瞞過這麼多年,她可不想功虧一簣。
  她跟他相處太久,想不了解時駿都難,心高氣傲的他,絕對無法容忍自己被她保護多年而不自知的事實。
  「叮囑徵信社的人,要他們密切注意時家其他人的動向,一有異常狀況,立刻向我報告。」
  「小姐——」
  「再過幾個月,時駿就滿二十歲了。」無欲的語調回異於平常,有些無力。「時間過得真快。」
  李伯訝然抬眉,頭一遭聽見無欲這般感嘆的語氣。
  「少爺二十歲之後,小姐有什麼打算?」
  「將時氏集團還給他,之後再幫他找到屬於他的幸福。」
  「找到屬於少爺的幸福?」李伯完成包扎的工作,挺身站在一旁。「那——然後呢?」
  「還有什麼然後?」無欲側首抬眸,從老管家眼中讀出濃濃的關切。
  「小姐有其他打算嗎?」
  「打算?」
  「小姐似乎不打算繼續留在這裏。」他看過不少人,一雙眼練就了看人的功夫,直覺很準。「小姐給人的感覺很奇特,倣佛不屬於任何地方……我知道這樣說很怪,可就是這麼覺得。」
  「這裏不是我該待的地方。」她只能這麼說。
  「小姐有想要去的地方?」
  「不是想去的地方,而是想見的——」話語頓住,她不知道要如何說另外兩位天使同伴。
  被派下人間的無情,和留在天堂的無求,他們不知道怎麼樣了?在天堂,他們「三無」鮮少分開,老管家的關心引發了她近似鄉愁的情懷。
  「小姐有掛心的人。」李伯肯定道。
  「……算是吧。」
  「少爺要是知道,一定會難過的。」
  「別開玩笑了,李伯。」她可不認為自己在時駿心中佔有這麼重要的地位。「我敢說,他巴不得我早點走。」
  「小姐應該最清楚,少爺只是嘴硬,真到分離的那天,少爺會是最捨不得小姐的人。」少爺有多依賴小姐、在乎小姐,他看得一清二楚。
  「也許吧。」她揮手,表示不願再談。
  李伯適時退下,順手帶上房門。
  無欲獨留在自己的臥房中,陷入沉思。
  老管家的話提醒了她一件事,或許再過幾個月,她就要離開這裏——如果在這段期間能替時駿找到屬於他的幸福的話。
  環顧使用了七年多的房間,對於這個地方,她並沒有一點不捨,天使本就不屬於這個人界,自然不會對人間的一切產生眷戀。
  「這裏並不是我該存在的地方。」無欲低喃,不斷重復,像在提醒自己似的。
  完成任務,穿過時光之門再回天堂,等著天使長清算未經許可私下穿越時空的帳——這是時光女神誤將她送回時駿十二歲那年起,她就已經打定的主意,沒什麼好猶豫的。
  然而,當腦中瞬間閃過時駿的臉時,她不禁感到一絲遲疑,左胸也在這時傳來一陣疼痛。
  莫名微疼的痛,像是被什麼細小的針狀物輕扎般刺疼著。
  ☆☆☆  ☆☆☆  ☆☆☆  ☆☆☆  ☆☆☆  ☆☆☆  ☆☆☆  
  「這樣下去怎麼得了!」時惠玲首先發難,想到今天私下聚會的原因就一肚子氣。「我們把大半的青春歲月奉獻給時氏,當初是因為三哥的能力最好,我們才願意屈居三哥底下,不爭取總裁的位子。」
  「就是說啊。」時岷緊接著抱怨,「但是沒想到三哥那麼自私,只想把時氏佔為己有,竟然在遺囑裏指定將時氏交給時駿,這教我們怎麼能服!」
  「沒錯!」時巖也附和,「二哥,你也說句話啊,大哥全家住在南投深山不管事,現在你就是我們時家最倚重的人,只要你說一句話,我跟四哥、小妹都聽你的。」
  「是嗎?」時達輕聲反問,「這幾年你們有聽過我的話嗎?」
  此話一出,三人面面相覷。
  「一再地利用自己派係的人馬,暗地做出不利於時氏的小動作,你們以為我不知道?」
  「誰教那個無欲欺人大甚!」說到那個莫名其妙出現在時家的女人,時巖一口氣就忍不下。「她到底是誰?我雇用不少家徵信社,就是查不出她的來歷。」
  時達嚴厲的目光定在五弟時巖身上。「所以你就雇人狙擊她?」
  「是我提議的。」時惠玲抬高下顎,一副理直氣壯的模樣。「她莫名其妙出現,介入我們時家的家務事,這幾年看她做事的手腕就知道,要是哪天她想奪走整個時氏集團也是輕而易舉的事,我們不能不防。」
  時達正要開口,四弟時岷卻在這時插嘴——
  「先不管無欲是什麼來頭,現在最重要的是時駿快成年了,再過幾個月,他就要滿二十歲了,這才是我們今天聚在這裏的原因。」
  這話讓在場的每個人表情凝重,心思百轉千回,各有各的打算。
  他們都記得,時駿的父親,也就是他們的手足,在遺囑中寫得很清楚——
  時駿成年後將正式接管時氏集團,在成年之前,由無欲代理。
  「我絕對不會眼睜睜看著時氏集團落在一個剛滿二十歲的小毛頭手中!」時巖低咆。要他把整座金礦讓給一個小鬼,打死他也做不到!
  「我也是!」時岷跟著說,轉頭看向老二時達。「二哥,你有什麼辦法沒有?」
  「有又如何?」時達迂回道,「這幾年我們都試過自己的方法了,不是嗎?明裏暗裏花招百出,結果呢?都被無欲一一化解。」
  那個女人究竟是何方神聖?這個問題深深困擾著時達。
  早年社交圈盛傳她是三弟的情婦,但他很清楚三弟和弟媳鶼鰈情深,不可能有外遇,再說,當年的無欲怎麼看也只有二十幾歲……
  灰白的眉突然一皺,回憶起前天在商務會報上見到的美麗臉孔,還是只有二十來歲的模樣,一如初見時。
  這七年,他汲汲營營於爭奪公司的主導權,倒是忽略了這個明顯的細節。
  不過很快的,時達將之歸因於現代保養品的神奇,讓一個已經年過三十的女人依然能保持二十來歲的皮相。
  「……如果不能針對無欲的話,我們……」
  從恍惚中回神,時達只聽見這斷斷續續的話,看見弟妹一臉凝重,他細問,卻沒有人回答他,只是以一句「二哥就別管了」搪塞他的追問。
  唉,這場家族產業爭奪戰會演變成什麼樣子,老實說,他已經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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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7-20 00:09:06 |只看該作者
- 第 六 章 -

  「時學長!」
  看見熟悉的身影,許桂菁興奮得忘記自己企管係係花的身分,放聲大喊前方並肩同行的兩人之一。
  前方兩個男人聞聲回頭,楊應龍眼神曖昧地瞟了身邊的人一眼,頗有興味地以手肘推了推他。
  「哇,係花小姐找你哩。」聲音黏膩,表情極色。
  「神經。」時駿斜眼一瞥,懶得理人,轉身欲走。
  楊應龍拉住他。「好歹也給美人一個面子,理理她又不會少你一塊肉。」
  「沒興趣。」
  「嘿,人家女孩子追你追得那麼明顯,何必拒人於千裏之外?」許桂菁對時駿的心意,連他這個不同學院的人都聽說了,不只商學院,連法學院的男同學都對他的桃花運又羨又妒。
  「我很忙。」大學課業、公司實習,再加上無欲三不五時的作弄惡整,他的時間都被佔滿了。
  「少來了,無欲小姐可沒有限制你交女朋友。」面對無欲,向來要痞成性的楊應龍也不敢這次。「還是你——」
  「閉嘴!」時駿沒來由地打斷哥兒們的話。
  「這麼兇幹嘛?」他只不過是要說「還是你害羞」,損損平常老愛板著一張臉裝模作樣的哥兒們而已。「人家好害怕哦。」
  「無聊!」話雖這麼說,時駿臉上卻莫名其妙地綻出淺紅,為了某個連自己都不甚明白的原因。
  楊應龍自作聰明的將他的表情解讀成害羞。「談個戀愛不會要你命的,人家係花長得漂亮,你又沒有女朋友,交往看看又何妨?」
  漂亮?時駿質疑地看著他。
  楊應龍心中立刻浮現一張絕美的麗顏。「我知道跟無欲小姐比差很多啦,但是許桂菁也很好,風評不錯。」
  一抹心虛上湧,時駭皺眉。「沒事幹嘛提到她。」
  「是你沒事拿無欲小姐跟許桂菁比,我才這麼說的好不。」嘖,反倒怪起他來了。
  「我沒有。」
  「那你猶豫什麼?」
  談話間,許桂菁已飄然走來,白嫩的臉透著嬌俏的紅傃,煞是迷人。
  拍拍哥兒們的肩,楊應龍很有義氣地閃人。「你們好好聊,我先走了。」語畢,還向對自己投以感激目光的許桂菁眨眨眼,示意她把握機會。
  來不及留人,時駿惱火地瞪著楊應龍遠去。
  「時學長……」含羞帶怯的柔細嗓音傳入耳膜。
  時駿在心裏暗嘆一聲,回頭應付——
  「找我有什麼事?」
  ☆☆☆  ☆☆☆  ☆☆☆  ☆☆☆  ☆☆☆  ☆☆☆  ☆☆☆  
  「聽應龍說你最近交了女朋友?」無欲遞出文件的同時,突然開口問。
  「什麼?」等著送文件的時駿愣了下。
  「聽說是你學妹,還是係花。」
  「妳都知道了,我還需要說什麼。」時駿緊盯她的臉,和平常一樣,仍是讀不出表情的木然。
  這份木然,讓時駿內心瞬間湧起一股不快。
  無欲雙手環胸,上半身躺進椅背,抬眸看他。「小男孩長大了。」
  「我不是小男孩。」
  「我認識你的時候,你才這麼小。」無欲隨意比了個高度。「沒想到現在都有女朋友了。」
  「這表示妳也變老了。」雖然外表看不出來。
  沒有一般女人該有的反應,無欲漠然得就像時駿說的是別人一樣。
  「這點老不算什麼。」嘖,她真實年紀少說也有幾百歲,數字大得連自己都記不得了。「交女朋友是好事,改天帶來給我看看,順便請你們小兩口吃頓飯。」
  「不必!」近乎賭氣的話就這麼從時駿嘴裏衝口而出:「我跟誰交往和妳一點關係都沒有!」
  無欲環胸的雙手不著痕跡地加重力道往下壓,倣佛正強忍住什麼痛楚。只可惜時駿情緒過於激動,以致沒有發現她的異樣。
  「……的確是和我一點關係都沒有。」奇怪,為什麼左胸頻頻泛疼?
  左胸——她知道那是人類心臟的位置,但天使沒有心,為什麼在得知他與女性人類交往之後,同樣的部位會感到疼痛?
  之前偶爾有些疼,她一直不當它是回事,然而,自從楊應龍向她打小報告,說時駿有女朋友之後,那疼轉變成明顯的痛楚,讓她難受。
  尤其是剛才時駿說這不關她的事之後,那痛愈發強烈,差點讓她撐不住。
  問題出在哪裏?
  深呼吸幾口,待左胸的疼痛減輕後,她開口:「不過還是希望你帶你的女朋友到家裏吃個便飯,李伯會很高興接待你那位小女友。」那位老人家一直擔心他家的寶貝少爺沒有交往的對象。
  「妳呢?」時駿近乎挑釁地問著。自己為什麼用這種語氣,又是基於什麼心態,他隱約知道,卻又不是很清楚,這模糊不明的認知令他感到煩躁。
  「我?」他在問她對這事有何看法是嗎?「你剛都說不關我的事了,我還能再說什麼?不過身為你的監護人,還是必須替你注意一下,畢竟——」無欲倏地住口,不認為自己應該說出在回到過去之前,曾經看過他人生際遇的紀錄一事。
  她記得他十九歲被女友設計仙人跳……
  之前的災難都因她刻意介入而化解,這一次事關他的終身幸福——李伯曾經說過,所謂的幸福就是身邊有個愛自己、而自己也愛對方的人。
  如果這話成立,那麼她只要替時駿找到愛他、而他也愛她的人就行了,所以,這件事她必須慎重行事。
  「監護人?」這三個字聽在時駿耳裏,只覺得萬分剌痛。「我從來沒有把妳當監護人看。」
  無動於衷的表情終於有了絲變動,無欲不悅地蹙眉。「雖然我教過你有話就說,但也教過你說話要看場合。這種事,你不應該當著對方的面說。」
  「妳如果不喜歡聽,可以對我發脾氣啊。」他知道她遲早會曉得自己跟許桂菁交往的事,但這不是他要的反應。
  他不是要看她這種疏離淡漠的反應,不是!
  但若問他想看見她有什麼反應,恐怕他一時之間也答不上來。
  就因為這樣,時駿感到焦躁,為了一些他似懂非懂,或者該說是他一直回避不想去弄懂的事。
  無欲察覺到異樣。「你在氣什麼?」只有在生氣的時候,他的語調才會像個孩子。「我做錯什麼或說錯話了?」
  時駿啞口無言。她什麼都沒做錯,然而,他體內翻湧著一股因不滿而萌生的憤怒,幾乎要爆發開來。
  「時駿,你今天的表現有點怪。」無欲有些疑惑。他似乎一直故意頂撞她,企圖激怒她。
  「妳對我……」
  「什麼?」
  「我有女朋友妳很高興?」
  「你希望我覺得高興?」她反問,雙手再次環抱胸前。
  為什麼又痛了起來?剛剛明明好了一點,為什麼又……
  「至少有點反應。」而不是漠不關心、事不關己的木然。
  「你今天真的很怪。」忍住痛,無欲反問:「既然你剛剛已經表明這件事跟我沒有關係,又何必問我對這件事的看法?」
  「因為我——」他的話突然梗在喉間。
  「你怎麼樣?」
  「沒事,我去送文件。」他說道,黯然退場。
  轉身離去的他,始終沒有發現無欲環胸的手,其實更像在抓握著什麼——
  那是為了忍住強烈痛楚,不得不抓握住胸口的痛處。
  ☆☆☆  ☆☆☆  ☆☆☆  ☆☆☆  ☆☆☆  ☆☆☆  ☆☆☆  
  聽完一長串的抱怨之後,楊應龍一臉問號地看著連通知都沒有、下了班就衝到他家的好友。
  「你希望無欲小姐做什麼反應?」
  「我不知道。」時駿忿然別過臉,一口氣喝光手中的啤酒,接著又打開另一罐喝了一口,才繼續說話:「那時候——我指的是在公司,她問到我有女朋友這件事時,我其實很開心。」
  本來要仰頭灌啤酒的楊應龍,停下動作看他。「開心?」
  「無欲很少主動問我的事,除了說教之外,她從不主動問關於我的事。」說到這裏,時駿抿唇不語。
  她主動提問是令他開心,但她無動於衷的木然神情卻讓他生氣,她的表現讓他感覺她不過是隨口問問,沒有任何關切之意。
  既然無心關切,又何必開口問,讓他萌生她關心自己的錯覺,甚至因此而……感到失望。
  楊應龍打量哥兒們的眼神透著古怪和疑惑。
  時駿沒有發現,想了想,不自覺低語出長久以來困惑他的事:「七年多了,為什麼仍舊那麼遙遠?」
  七年的時間不算短,從將她視為外人,一直到不再排斥她,他不得不承認自己早已接納了她,否則不會允許她介入他的生活,任她擺布惡整。
  但她呢?這七年來,是不是有把他當作自己人看待?
  到底一直在彼此之間劃開距離的人是誰?是他?還是無欲?
  「時駿,你在想什麼?」
  「沒什麼。」他不認為楊應龍會明白他的想法。
  連自己都不明白的事,粗枝大葉的楊應龍又怎會清楚?
  「老實說,」楊應龍一口氣喝光啤酒,滿足地舔掉唇角的酒沬後道:「我實在很好奇,無欲小姐跟你們時家到底有什麼關係?」
  「我也很好奇,為什麼你一直喊她無欲小姐?」跟楊伯伯一樣。
  「這個嘛——」楊應龍莫名其妙紅了臉,尷尬地搔搔頭,嘿嘿直笑:「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在她面前,自己就是矮那麼一截。」
  矮一截?「她只是個女人。」
  楊應龍轉頭,似乎想藏住自己窘紅的臉。「嘖,粗神經的你怎能了解像我這樣纖細的人!」
  時駿口中的啤酒隨即噴出。「咳!咳咳咳……」纖、纖細?!他?!
  「有意見?」
  「不、不——呵呵呵……」
  「喂!」楊應龍就近拿起手邊的籃球丟向他。「再笑就扁你哦!我說的是真的,不知道為什麼,就是覺得無欲小姐跟我們不一樣。在我看來啊,也只有你敢直接叫她名字,這樣不是粗神經是什麼?」
  「在我眼裏,」時駿停下笑聲,轉頭看向窗外,入夜的窗就像面鏡子,清楚地映照出他寫著失望的臉。「無欲就是無欲,沒有誰高誰低的問題,她就是她。」
  但在她眼裏呢?他在她眼裏又是什麼?
  楊應龍像是想到什麼,爬上床盯著哥兒們的臉,神情慎重:「喂喂,我說好兄弟,你該不會是……」
  「該不會是什麼?」
  「呃——」楊應龍支吾了會兒,不太想說出那個禁忌的字眼。
  萬一被他狗屎運說中,把面不的事情掀開來,那可是很難善了的。
  還是裝傻當作沒發現、不知道、沒想到好了。他暗忖,認為這決定再好也不過。
  「你話還沒說完。」時駿催促,瞧他表情那麼嚴肅,應該不是想作弄他才對。
  「嗯……我要說的是——你別想太多了,無欲小姐的反應,跟你和許桂菁交往是兩碼子事。」楊應龍試圖替他畫清界線,免得他往不該思考的方向去做聯想。「你千萬不要混為一談。」
  「我知道是兩回事,而我現在針對的是無欲對這件事的反應,我就是受不了她事不關己的模樣,我喜歡誰、跟誰交往,她竟然一點也不在乎——」為了自己突如其來的領悟,時駿乍然停口,一籌莫展的神情也因而豁然開朗,下垂的唇角逐漸高揚。
  「喂,兄弟,你笑得好詭異,我看得好害怕。」他那IQ兩百的腦袋到底想到了什麼,竟會露出這種表情,肯定有鬼!
  時駿緩緩移眸向他。「你剛才沒有說完的話,是故意不說下去的是吧?」
  糟!就知道他一動腦筋準沒好事。「沒有,我敢保證絕對沒有。」
  「你一向沒什麼信用。」言下之意,就是他不相信他的話。「你不承認也無妨,我已經知道了。」
  「知、知道什麼?」哇咧,他不會真的自己想到了吧?
  「那不是你能幹涉的事。」時駿神秘一笑,與無欲同樣很少笑的他,一旦笑了,只有讓人驚訝和讓人發毛兩種反應。
  此時此刻,楊應龍的感覺是後者,雞皮疙瘩忍不住高唱起床號,爬了他滿身。
  「我希望你想到的事,不是我剛想到的那件。」楊應龍嘆息出聲。
  「你注定要失望。」時駿拿起啤酒罐,朝他一敬。「不過還是謝了。」
  「不要把這個功勞算在我頭上。」他一點也不想跟這事沾上邊。「在還沒真的陷進去之前,我勸你最好三思而後行。」
  「如果我早就身陷其中,直到現在才明白呢?」時駿轉頭凝視窗外某一點,如鏡的窗此刻正映著他的臉,而他腦中卻想著另一張臉。
  那張他看了七年多的絕麗美顏,總是面無表情,倣佛這世上沒有一件事能引起她的興趣。
  但她也不是真的對世事全然無動於哀,用十根手指就可以數得出來的笑容,雖然真的很稀少,卻也因此顯得彌足珍貴,讓他銘記在腦海,未曾或忘。
  「不會吧?」楊應龍愣了一下,挖挖耳朵湊近他。「我剛是不是耳背聽錯了?還是你剛真說了會讓我心臟無力的話?」
  「再說幾遍都一樣。」時駿推開他,喝光剩下的半罐啤酒。「結果都不會改變。」
  「你真的——」
  「我一向很清楚自己要做什麼、在做什麼,就連感情也一樣——或許一開始不懂,但只要想通了,我就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麼。」
  「不後悔?」
  「你曾見我後悔過嗎?」
  「就是沒有才令人擔心啊!」果真被他猜中了。
  該死的是,時駿竟然連猶豫也沒有,完全不把他跟無欲小姐之間的差距放在眼裏。
  就算無欲小姐看起來再怎麼年輕,實際年齡也絕對大他十來歲,他竟然一點都不在乎?!
  他已經不敢想象未來會變成什麼局面了。
  尤其中間還夾了個剛成為時駿女友半個月的許桂菁。
  這關係,好亂啊……
  ☆☆☆  ☆☆☆  ☆☆☆  ☆☆☆  ☆☆☆  ☆☆☆  ☆☆☆  
  「真的可以嗎?」站在時宅外,許桂菁局促不安地望向時駿。
  「什麼?」
  「我……我有點緊張。」她說,纖細的身軀像暴風雨中的小船,柔弱地偎進時駿懷中。
  時駿先是挑釁地看向站在屋內落地窗前、正望著這邊的窈窕身影,才抬臂環抱她微顫的肩,親昵地拍撫著。
  「不用緊張,只是到我家吃個便飯。」
  沒錯,是她要他帶女友到家中吃個便飯,他不過是順她的意而已。時駿不斷提醒自己,好排解心中那股令他焦躁的感覺——那名為「心虛」的感覺。
  他何必心虛?是她說交女朋友是好事,不是嗎?他何必心虛?
  但,他就是心虛,對無欲感到心虛,對被他利用而不知情的許桂菁感到心虛。
  在清楚自己的感情歸向後,他應該立刻向許桂菁表明一切,但他沒有,甚至還帶她回家,打算再次試探無欲的反應。
  為了達到目的,他不擇手段——為此,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心虛。
  然而,除了這方法,他真的不知道要如何窺知無欲對他抱持什麼樣的想法。
  「那位就是你的……」
  「嗯?」恍神的時駿沒有聽清楚,收回視線落至女友身上。「妳剛說什麼?」
  「我說,站在那裏看著我們的人是誰?」
  是誰?一時間,時駿無法回答。
  法律上,她是他的監護人;生活上,她是負責照顧他的人;公司裏,她更是他的啟蒙老師,但這些都不是他想用來介紹兩人關係的說詞。
  他真正想說的是——
  「時駿,」柔軟的聲調打斷他的思考,將他拉回現實。「你怎麼不說話?」
  「沒什麼。」他搖頭,應付地吻吻她額角,仍不忘看著落地窗的方向。
  但這會兒,原本站在那裏的人已不見蹤影。
  時駿雙唇倏地抽離,許桂菁則是臉紅垂首,直盯著草地。
  就在這時,管家李伯打開門,笑著迎接這對年輕情侶,表情是興奮,也是期待和欣慰。
  嗚嗚,他家的小少爺終於也開始交女朋友了,嗚嗚嗚……
  「少爺,這位就是少爺的女朋友啊,真好、真好。」
  「別嚇壞她了,李伯。」時駿端出主人的風範,以客套的笑容掩飾心中真正的想法。「她姓許,許桂菁。」
  「李伯好。」許桂菁羞怯但不失禮地打招呼。
  「好好,快請進,我們都在等著妳大駕光臨呢。」李伯邊說,邊領路走在前頭。「小姐也很開心呢。」
  「是嗎?」時駿淡淡的詢問裏,暗藏只有自己知道的火氣。「她會開心?」
  李伯笑呵呵道:「當然啦,無欲小姐和我一樣,很期待見到許小姐呢。」
  「李伯,」時駿皮笑肉不笑地望著老管家和善的笑臉,聲調冷凝,「你說的人跟我所認識的無欲一點都不像。」
  想起方才她看著他親吻許桂菁還一副無動於衷的模樣,時駿心裏就有氣,而且愈想愈氣!
  「少爺?」
  「我懷疑她也有開心、期待的時候。別忘了,她總是面無表情地看人,我很難想象她開心起來會是什麼樣子。」
  「呃,少爺……」李伯終於察覺到氣氛不對勁。少爺該不會又在跟無欲小姐嘔氣吧?「少爺應該知道,無欲小姐的個性與眾不同——」
  李伯還沒說完,背後就飄來無欲的聲音,嚇了他老人家好大一跳——
  「我這與眾不同的個性又怎麼了,李伯?」
  「啊!呃,小姐。」少爺的話她都聽見了嗎?李伯暗暗祈禱最好沒有。
  「你去忙你的,你家少爺知道怎麼招呼客人。」凝視眼前這一對年輕男女,無欲說不上來是什麼感受,但絕對不會是好的。
  聽說他有女友是一回事,看見他和女友在一起又是另一回事,她的左胸又莫名其妙地隱隱作痛。
  上帝,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妳好,」好不容易從無欲驚人的美貌中回神,許桂菁囁嚅地向她打招呼,「我是許桂菁,時駿的女朋友。」最後三個字,她說得極小聲,很害羞。
  「我是無欲,幸會。」如果看見這樣的畫面是造成她左胸疼痛的原因,那最好的方法就是趕緊走人,她想。
  「公司裏還有事,我得去處理,好好招呼你的小女友。」簡短交代幾句,無欲側身越過兩人。
  在她與時駿擦身而過之際,他拉住了她。
  「還有什麼事,時家少爺?」
  「不要叫我少爺。」打從剛剛聽她對李伯說出「你家少爺」這稱呼,他的情緒便徹底大壞。她是故意表明自己是外人的立場嗎?
  什麼「你家」、「時家」,這裏就不能是「她」家嗎?!
  「你本來就是少爺。」唉,為什麼存心激怒他?無欲暗嘆自己竟會做這種無聊事,或許是因為胸口的痛不減反而加劇,想找個人遷怒吧。
  「時駿……」許桂菁拉扯他的手,基於女性的第六感,她看出這兩人之間存在著令她不安的情愫。
  「放手,我要到公司。」無欲冷聲道。
  「是妳說要跟我的女朋友吃飯,現在卻又要出門,我記得妳說過妳從不食言。」他拿她的話來堵她。「再說,小汪今天休假,沒有人載妳到公司。」
  「我可以自己去。」
  「妳會開車?」
  她可以找個無人的地方施法,把自己變到公司去。無欲在心裏想著,嘴上卻是說:「這不勞你費心。」
  「如果妳堅持要去,我載妳。」
  「把你可愛的小女友丟在家裏?」她問,暗自驚訝自己聽見他的話時,左胸的疼痛竟減輕了。
  「我可以載她一起去。」
  「別鬧了,時駿。」吐口氣,無欲被他執拗的脾氣打敗,轉身走進屋裏。「如果你非要我在場不可,那麼我配合。李伯,可以開飯了。」
  看著她走向飯廳,時駿站在原地好半天不吭聲。
  直到許桂菁喊了他,時駿才意識到身邊還有人——
  他的「女朋友」。
  ☆☆☆  ☆☆☆  ☆☆☆  ☆☆☆  ☆☆☆  ☆☆☆  ☆☆☆  
  這頓飯的氣氛出奇地安靜,坐在餐桌旁的人,沒有一個人神情放松。
  許桂菁打量著同桌的兩人,心情紛亂不已,也因此,她沒有發現張嫂正端著湯從她身後走來,曲起的手肘不慎撞上正彎腰放下湯鍋的張嫂,熱湯就這麼灑向離得最近的無欲身上。
  「啊!」許桂菁驚呼。
  「小姐!」
  「無欲!」
  「沒事。」相較於其他人的緊張,無欲卻像個沒事人似的,表情冷靜得讓人毛骨悚然,尤其是當灑在她右邊身子的湯還冒出陣陣熱霧時,更讓人覺得恐怖。
  「快!衝冷水!」張嫂緊張地直往廚房衝,似乎打算端一盆冷水出來潑上被熱湯溼透右半身的無欲。
  「張嫂。」無欲叫住慌亂的張嫂。「妳不用那麼緊張,我真的沒事。」
  奇怪,她這個真正被波及的人都沒喊了,他們在嚷什麼?
  「還說沒事!」時駿衝到她身邊,將她打橫抱起,往樓梯的方向跑。
  「放我下來,我說過我沒事。」
  「閉嘴,現在聽我的!」時駿低吼,她若無其事的表情再次惹他動氣。
  無欲瞪大了眼,訝然看著他的怒顏,半晌,垂下眼瞼,不發一語,任他主導一切。
  抱著她跑上二樓,時駿才想到自己漏了一件事,頭也不回地吩咐——
  「李伯,叫出租車送許小姐回去。」
  許桂菁聞言,小臉瞬間慘白,驚愕地看向時駿的身影。
  許小姐……他改口叫她許小姐?!
  這是多麼生疏的稱呼,只因為她不小心讓湯灑了無欲一身?
  「我、我不是故意的!」她真的不是故意的啊。
  「就算是意外,也不值得原諒。」決絕的話語衝口而出,完全未經思索。
  「時駿——」
  「恕我不送。」冷凝的聲調透著無情,抱著無欲衝上樓的身影迅速遠離,根本沒聽見許桂菁的低聲嗚咽。
  就算聽見又怎樣?
  他根本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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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7-20 00:09:19 |只看該作者
- 第 七 章 -

  嘩嘩水聲在浴室內響起,無欲被迫坐在浴缸內,看著時駿手握蓮蓬頭用冷水淋溼她,也看著浴缸裏的水淹過腳趾、腳踝,逐漸升高。
  「你對你的女朋友太兇了。」見他沒有反應,無欲皺了眉頭。「你有沒有聽見我說話?」
  「她不是我女朋友。」
  「啊?」
  「妳說過有些事做了,就得付出代價。」他說,將冷水的水喉扭開到最大。
  「所以?」
  「她讓妳受傷。」
  她懂了。「所以她的代價是被你趕出去。」
  「……我不準任何人傷了妳,誰都不準。」
  誰都不準……無欲蹙緊的眉不自覺地漸漸舒緩,暗自竊喜。
  她果然不是個稱職的天使。她應該教導時駿不能遷怒他人,應該原諒小女友的無心之過,要他撇下自己,趕快去安撫嚇壞的小女友,但她——
  實在不想看見時駿和另一個女人卿卿我我的畫面。
  當她站在客廳裏,透過落地窗看見時駿親吻女朋友額頭的景象時,左胸強烈疼痛,痛到她不得不轉身入內,來個眼不見為凈。
  至今,她仍不知道左胸疼痛的原因,只知道絕大部分的痛都是因時駿的舉動所引起。
  這痛,究竟意味著什麼?
  無欲凝視漸漸升高的水面,直到布料撕裂聲響起,才意識到自己不知不覺中竟發起呆來。
  她揪眉望著自己被剪開的袖子。「燙傷的處理步驟是衝脫泡蓋送。」不要以為她不知道哦,電視上說了很多遍。
  時駿手上的剪刀停住,抬起頭,一臉不滿。都什麼狀況了,還跟他討論燙傷怎麼處理?!
  偏偏她異常堅持:「你的步驟有問題。」
  「盲目的相信電視,不如別看電視。」時駿繼續沿著她的袖子往上剪。「處理燙傷的正確步驟是衝泡脫蓋送,讓傷處泡在冷水裏,用剪刀剪開衣物脫下,以免衣服布料摩擦傷處,造成感染。」
  「原來如此。」無欲不再吭聲,任他剪開自己的衣服。
  剪刀在剪至肩線時停下,裸露出紅腫的傷處,讓時駿看得雙眉緊攬。「痛就說出來,不要強忍。」
  無欲看看自己的手,淡聲道:「這點痛還在我可以忍受的範圍之內。」
  「我寧可妳喊出聲,讓我知道妳會痛。」說話時,他手上的剪刀轉移目標,從她的右腳褲管開始剪起。
  看著自己的右腳逐漸裸露出來,無欲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妥,她比較好奇的是時駿此刻的想法。
  「我說痛,你會比較開心嗎?」
  「不,但至少我會知道妳有多痛。」
  「然後呢?疼痛還是沒有辦法減輕不是嗎?既然如此,說出來又有什麼用?」
  時駿垂視褲管的眸終於抬起,不敢相信地望向她。
  「我從沒看過像妳這樣的女人。難道妳沒想過萬一燙傷的情況嚴重,將來留下疤痕該怎麼辦?」
  無欲看看紅腫的傷處。「我想不至於吧,又沒有嚴重到起水泡,最多只是輕度燙傷。」
  不喊痛求援、不撒嬌哭鬧、不緊張慌亂,她非得這麼冷靜、這麼怪不可嗎?就不能有一點正常的反應?!就不能——
  讓他有機會像個男人那樣疼惜呵寵自己的女人?
  「妳——」看見她抬起右臂,凝視右上臂的兩排齒痕,他乍然停口。
  「沒想到……它還在。」他記得,她手臂上的傷是他十二歲那年咬的。
  時駿伸手向她,最後落在她右臂上輕撫,指腹明顯感覺到牙齒的烙痕。
  當時沒有的心痛,如今強烈得令他懊悔當初孩子氣的行為,竟然在她手臂留下這樣一道痕跡。
  「可見你當時有多恨我。」無欲輕道,「充滿強烈情緒所造成的傷口會成為一種印記,這種印記是不會輕易消失的,就算是離開這個人世,也很難消除。」她身上大概會永遠留著這兩排齒痕了。
  「我……」時駿執起她手臂,俯首以唇輕撫。
  無欲沒有掙扎,只有滿腦子的不解以及一絲連自己也不甚明白的期待,促使她安靜地等待時駿的下一個舉動。
  「對不起,那時候的我對妳所做的事……」他為以前的作為真心道歉。「告訴我,妳一年四季都穿長袖衣服,是不是為了遮住這道傷痕?」
  「不是。」
  「不要騙我。」
  「我從不說謊。」天使不能也不會說謊。
  「那為什麼——」他一頓。
  ☆跟你一樣不好嗎?☆
  倏地,他想起許多年以前,他們談論類似話題時,她曾說過的話。
  「無欲!」
  「嗯?」無欲挪動身子,讓頸部以下完全泡在水裏,熾熱的刺痛感大減,令她舒服得想閉眼,也真的閉上了眼。
  「妳在陪我守喪。」
  沒有一個女人不愛美,而她卻只挑長袖的深色衣服穿,就像他自父母雙亡後,出入任何場合只著深色西裝一樣。
  他不想自作多情,但無欲的行為卻讓他不得不這麼想。
  「告訴我,是不是?」
  「這很重要嗎?」她不答反問,雙眼依然緊閉。「如果我說不是呢?」
  「不可能。」時駿斬釘截鐵道。
  「既然你心裏早有答案,何必問我?」果然是個奇怪的小孩。
  居高臨下俯視那雙眸輕合的秀麗美顏,時駿幾乎想嘆息了。
  她知不知道她現在這副毫無防備的模樣,會讓人想人非非?
  「不要在一個男人面前閉上眼睛。」他說,卻不由自主地彎腰,拉近彼此的距離,兩人的鼻尖輕觸,感受得到對方吐出的氣息。
  他跟她,從來沒有這麼靠近過,他想更靠近她、更靠近,近到……
  能吻住她毫不設防的唇!
  感受到唇瓣突來的壓力,無欲睜開眼,時駿的臉瞬間佔滿她的視界,除了他,她看不到其他事物。
  不是正在吵架嗎?為什麼突然演變成這情況?她困惑極了。
  「少爺!無欲小姐沒事吧?」門外,張嫂焦躁不安地喊道,硬生生劃開浴室內的曖昧氛圍。
  時駿像被雷擊中一樣,猛然往後一退,想起自己做了什麼事,他雙眸盯著無欲的臉,企圖從中讀出些什麼。
  但就如同往常一樣,他在她臉上讀到的只是與平常無異的木然表情。
  這瞬間,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失望。
  「原來只有我……」
  什麼原來只有他?無欲啟唇欲問,張嫂卻在這時打開門,福態的身子擠在浴室門邊。
  「少爺!小姐她沒事吧?」張嫂惶惶不安地探看,怕少爺怒氣未消,把她跟剛剛那位許小姐一樣給趕出去。
  「剩下的交給妳。」帶著濃重的失望起身,時駿將剪刀遞給張嫂。「剪開她的衣服,小心脫下,我去拿藥。」
  「是的,少爺。」張嫂應聲,蹲在浴缸邊,繼續時駿未完成的事。
  直到時駿的腳步聲遠去,張嫂才敢出聲——
  「小姐,請妳幫我說說話吧。我第一次看少爺那麼生氣,我怕他一氣之下就把我給辭退,我很需要這份——咦?小姐?!」張嫂緊張地尖呼,瞪著眼前紅透耳根的俏臉。「妳、妳的臉也被燙到了嗎?怎麼紅成這樣?!糟了糟了,女人的臉最重要,這、這下該怎麼辦才好……」
  只見無欲嘟囔了幾聲,垂首將臉埋進冰涼的冷水裏。
  上帝,這是怎麼回事?
  時駿竟然……吻她?!
  ☆☆☆  ☆☆☆  ☆☆☆  ☆☆☆  ☆☆☆  ☆☆☆  ☆☆☆ 
  經過適當的緊急處理,也上了藥,無欲以為這樣就沒事了。
  可到了半夜,右半身強烈的刺痛將她從睡夢中喚醒。
  「所以我才討厭人類……」半夢半醒之間,她自言自語,呢喃地抱怨起化身人類之後帶來的種種不便。
  這點小傷,如果在天堂,只要到專門供天使療傷的愈傷池浸泡一會兒,任何傷口都會立刻痊愈。
  但在人間,她只能像個普通人,慢慢地等待傷口痊愈。
  「……人類就是這麼脆弱……」所以她才覺得麻煩。
  「別忘了妳也是其中一分子。」黑暗中,時駿的聲音響起,透著不滿。「不要說得好像妳不是人。」
  「我本來就——」無欲強迫自己睜開眼,沒開燈的房內視線不明,但她猜得出是誰在她房裏,「時駿?」
  「是我。」時駿扭開她左手邊的床頭夜燈,大掌壓上她額頭。「妳發燒了。」
  「我知道,人類一有病痛,免疫係統就會發揮作用,利用發燒消滅外來的病菌。」天使在無法進入愈傷池時,也會利用這方法自我療養,與人類相同。
  時駿雙眉攢得更深。「不要用這種口氣說話。」
  無欲有時會用這種「非我族類」的語氣說話,每次都讓他覺得分外刺耳。那種口氣就像在畫清某種界線似的,令人厭惡。
  「算了。」他不會懂的。無欲轉移了話題,「你在這裏做什麼?」
  「看妳。」時駿幫她將絲被拉開,減去傷處的壓力。「我問過家庭醫生,他說燙傷有可能引起發燒。」
  「沒想到我這麼脆弱。」沒想到幾乎無所不能的天使,來到人間還是有落難的時候。
  「脆弱?那是在妳身上最不可能看見的東西。」但天曉得,他多希望能看見她脆弱的一面。
  當然,只有他能看見,其他人休想!
  「現在你看到了。」
  時駿忽然沉默下來,坐在床側,將她扶坐起來靠在自己身上,右手避開她的傷處,摟住她纖細的腰以穩住她的身子。
  「時駿?」他怎麼了?
  一包藥和一杯水,同時送到她面前。「這是消炎藥,為了防止細菌感染,妳最好吞下去。」
  「我不必——」
  「聽話!」時駿打斷她的拒絕,語調霸道。
  這是第二次,時駿以如此強硬的口氣跟她說話。
  發燒且炙痛的傷處消磨掉她大半的精神,讓她沒辦法像平常一樣跟他抬槓,只好點頭配合。
  「風水輪流轉了。」無欲吞下藥錠,並喝幹一整杯的水後,沒頭沒尾說了這麼一句話。她沒忘記時駿當年跟楊應龍打架後,因為發燒想喝水,自己卻刻意刁難他的事。
  也虧時駿聽得懂,逸出一聲低笑:「但我不像某人那麼惡劣,趁人之危,存心讓人難堪。」
  他口中的「某人」抬眸,投了記無力的白眼給他。
  「我只是要你知道生命比一切都重要。」當然,惡整這個平日就愛惹事來煩她的小鬼也是目的之一。「人要活著,才有希望。」
  「我知道。」從那件事中,他學到生命中總有些事必須妥協,硬碰硬不一定會給自己帶來好處。
  但卻是到了今天,他才知道她當時為何會一整晚都待在他房裏。
  「妳知道那天晚上我有可能發燒,所以才守在我房裏對不對?」就像他,守在這兒一整晚,原因只有一個——因為放心不下她。
  「那是巧合。」
  「巧合會讓妳守在我房裏一整晚?」
  無欲沉默了,她不懂他究竟想問出什麼。
  「無欲,我不會後悔吻妳。」他終於還是說了出來。「我是真的想吻妳,所以我不會後悔。」
  「你這樣會讓事情變得很復雜。」
  「我不認為。」手掌輕捏她小巧的下顎,他強迫她看著他。「以前不懂的事,我現在有點懂了。」
  「懂?」她懷疑他究竟懂了什麼。
  「無欲,我喜歡妳。」
  什麼?!美眸訝然圓瞠,望著今年十九歲、依照臺灣法律規定來看尚未完全成年的時駿。
  「你、剛、說、什、麼?!」
  「我喜歡妳。」時駿不介意再說一遍,甚至再送上威力加強版的告白:「無欲,我非常非常喜歡妳。」
  上帝啊……
  無欲從沒有如此真切吶喊過上帝之名以尋求救助,直到今天。
  ☆☆☆  ☆☆☆  ☆☆☆  ☆☆☆  ☆☆☆  ☆☆☆  ☆☆☆  
  無欲簡直不敢相信。
  堂堂天使之軀來到人間,照理說,以她高於人類數等的優良體質來看,沒有道理比人類的身體還要脆弱。
  但事實證明——她這個落人人界的天使連個小小的燙傷都贏不了,更別提之後的發燒竟讓她躺了四天,到現在仍虛弱得連下床都辦不到。
  神志介於清醒與渾噩之間,她時睡時醒,難過得受不了,好幾次想大聲吼叫,都被自己壓了下來。
  天使怎能做這麼狼狽的事情,太丟臉了。
  「無欲?」門外飄進一聲試探。
  是時駿。聽出他的聲音,無欲本來是想回答「進來」,但話才到喉嚨,又給莫名其妙地吞回肚子裏。
  自從那天之後,無欲感覺到自己與時駿之間有了變化,但她又說不上來是什麼變化。
  人類的情緒,一向是天使無法理解的困難課題,她怎麼也想不透。
  時駿突如其來的吻,有別於她和無情、無求在天堂時的親吻,讓她直覺自己應該與他拉開距離,愈遠愈好。
  而他的告白更讓她覺得莫名其妙,不知如何應對。
  站在門外的時駿久久不聞回應,決定不請自入。
  「妳果然醒著。」
  「我是醒著。」無欲緩緩坐起身,靠著床頭,將床被拉高至鎖骨處,雙眸直盯著他,看著他進房、關上門,走到床邊。
  瞧見無欲防備的動作,讓時駿覺得氣惱,也感到受傷。
  「不要這樣防我。妳可以拒絕我,可以不接受我,就是不要這樣防我。」
  「你讓我不知所措。」從未有過的慌亂來得突然也強烈,她真的不知道要怎麼面對這個從小看到大的男孩。「時駿,你不應該吻我,更不應該跟我說你喜歡我。」
  「為什麼?」
  「你……已經有女朋友。」奇怪,為什麼每當她提到時駿的女朋友,空蕩蕩的左胸就會發疼?
  「分手了。」
  「什麼?!」無欲難掩訝異地看著他,更驚愕盤旋左胸的痛在聽見他這麼說時,神奇地舒緩許多。
  上帝,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沒有察覺她的異樣,時駿徑自續道:「我不容許任何人傷害妳,誰都不行。」
  「她不是有心的。」
  「就算不是故意的也不行。」被燙傷的她可以面無表情,連聲痛都不喊地忍下,但他不行,當時他整顆心揪緊,僅剩一絲理智強迫自己冷靜應變。「妳讓我好擔心。」
  「這只是個小小的意外。」看他這反應,無欲暗自慶幸沒讓他知道其他時家人這些年不時暗地派人傷她的事,不然肯定要掀起一番風浪。
  不過,理智雖這麼想,她卻無法控制自己地揚起唇角,勾勒出深深的笑紋。
  明明不該笑的,但她就是想笑。
  「我喜歡看妳笑的樣子。」
  「咦?」聞言,她的笑容倏地僵硬。
  「我喜歡看妳笑。」他重中,黑眸含情地凝視她因笑而變得柔和的麗顏。「妳很少笑,所以每一次的笑容都很珍貴。」
  這個十九歲的少年渾然不知自己說話時,會不經意流露出男人面對心愛的女人才會展現的神情。
  但無欲清楚地看見了,看見自她存在數百年以來,在陷入愛河的男女臉上會看見的神情和光彩。
  而這,讓她不知所措。
  天使是上帝的使者,根本不懂人間男女的情愛,時駿陷入愛河是早晚的事,她不意外,但對象是她,這讓她不知道該怎麼處理。
  她不是愛神,這件事遠遠超出她所能理解的範疇。
  再說,時駿小男孩的模樣還深印在她腦海,倣佛不過是昨天的事,如今小男孩一夕之間長大成人,甚至向她表白情感……這帶來的衝擊實在太大了。
  此時,時駿伸手想探她額溫,立刻被她防備地抓住。
  但他依然執意為她測溫,確定她燒退了,才松一口氣,反手握住她的柔荑。「我嚇到妳了是嗎?」
  「我不會說謊,時駿。」無欲試著抽回手,無奈他不肯放,而身體虛弱的她根本無力掙脫。
  「那就說實話。」
  「你真的嚇到我了。要我提醒你嗎?你幾乎是我帶大的。」無欲用自由的另一手比了比高度。「從你這麼小的時候到現在這麼高。」
  時駿聞言,不怒反笑。「妳是因為年齡的差距才無法接受我,換句話說,妳對我並不是沒有感情。」
  這是哪門子的解讀法?「時駿,我沒有把你當男人看,在我眼裏,你還是當年的小男孩。」
  「妳現在可以開始試著把我當成一個男人看。」
  「就算把你當成一個男人看,對我來說——」
  「不要用年齡差距來拒絕我。」時駿打斷她,急著說服她接受自己,「那不是理由,我無法接受。這個問題我不是沒有想過,但這並不影響我對妳的感情,這份感情不是一天兩天發生的,而是一年又一年的累積,直到我跟許桂菁交往,才知道自己真正喜歡的人,甚至可以說早已經愛上的人,就近在身邊,那個人就是妳。」
  「就算你說這些,我也——」
  「給我機會,讓我證明給妳看。」他要求,認真地看著她。「用妳的心來看我,我是認真的。」
  無欲迎視他的目光,默然不語。
  她不知道要怎麼回答他,更不知道要怎麼告訴他——
  身為天使的她,並沒有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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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7-20 00:09:34 |只看該作者
- 第 八 章 -

  「無欲!妳竟敢這樣對——」時岷一路咆哮著衝進總裁辦公室,哪知道要炮轟的對象沒在裏頭,取而代之的是他十九歲的侄子,正站在辦公桌後頭閱讀一份文件。
  「你在這裏做什麼?」
  「無欲生病請假,我代她的班。」時駿答得沉穩。
  「你一個小孩子哪懂得做生意的門道?!」
  那女人是想怎樣?假借生病為由,讓時駿先習慣總裁寶座嗎?
  哼!他絕不允許!
  「原來四叔是這麼看我的。」一個小孩子?
  「呃……我的意思是說,你還是個學生,又未成年,生意上的事也作不了主,無欲這樣做實在是太亂來了。」
  「四叔的顧慮沒錯,不過我想我有能力代管時氏幾天,好讓無欲安心在家休養,反正——」故意吊人胃口地拉長尾音,直到時岷不安地轉了轉眼珠子,目光閃過一絲心虛後,他才繼續道:「不久時氏就會回到我手中,也得早一點習慣這個位子,不是嗎?」
  時駿一邊說話,一邊伸手摸向椅背,抬眸端詳對方的表情。
  「嘿、嘿嘿……」壓下滿心的厭惡,時岷強迫自己微笑。「是、是啊,三哥的兒子當然傑出,而且你小時候IQ還高達兩百,是我們時家引以為傲的天才兒童!這麼聰明,能力怎麼會差呢,是不是啊?」他說,內心暗自竊笑。
  三哥還在世時,好幾次得意地說他的孩子智商高達兩百,結果呢?還不是跟普通人一樣,也沒見他有什麼傑出的天才表現。
  他甚至連跳級念書都不曾有過,這叫什麼天才,呸!他的子女表現得比時駿好太多了!
  「小時了了,大未必佳——四叔想說的是這句話嗎?」
  時岷驚懼地瞪著他,好半天說不出話來,一顆心被時駿兩三句話吊得老高,不安地蕩啊晃的,就是定不下來。
  時駿抿起一笑。「我是開玩笑的,四叔。」
  怦咚!直到此刻,時岷才發現自己剛剛竟然忘了換氣。
  「小侄還有很多地方要向四叔學習,以後還請四叔多多指教。」
  「你太謙虛了,時駿。」時岷應答得冷汗直流,很是辛苦。「四叔老了,以後可是你們年輕人的時代。」
  「這麼說來,四叔是在考慮退休的事?」
  退、退休?!時岷踉蹌退了一小步。「不、不不!我還想為我們時氏多做一點事,再說自家人的事業,哪有不幫忙的道理。」
  「真的很感謝四叔,若不是有二伯、四叔、五叔和六姑幫忙,時氏集團怎麼能有今天的發展,真的是辛苦了。尤其是四叔您,手下管理三間子公司,工作壓力之大,是其他人無法想象的。」
  「哈、哈哈哈……」時岷失態地抬手抹汗,一邊幹笑:「沒辦法,誰教我是天生勞碌命、天生勞碌命,哈!哈哈!」
  「這些年來辛苦四叔了,四叔手下隸屬時氏的子公司在這幾年經濟不景氣的情況下,依然有不錯的成績,這就證明四叔傑出的商業長才,小侄相當佩服。」
  「好說、好說。」額角頻頻冒汗,時岷打從心底感到驚駭。
  可時駿卻沒有放他一馬的打算,下一句話又讓他繃緊神經,「四叔剛進門時神色匆忙,不知道您找無欲是為了什麼事?雖然我還沒有正式接下時氏,但如果有需要我的地方,請您盡管吩咐,千萬不要客氣。」
  「哪兒的話!」時岷連忙笑說:「倒是你,如果有什麼地方需要四叔幫忙也別客氣,三哥就你這個兒子,我當然要代替三哥好好照顧你。」
  「那就先謝謝四叔了。」
  「別這麼說,那我先走了。」找不到無欲算帳,又遇上明明還未成年、口舌卻犀利無比的時駿,時岷決定先溜為妙。
  「四叔慢走。」時駿笑著目送他,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辦公室門外,基於禮貌揚起的笑容才轉冷。
  他繼續審閱方才因時岷闖進來而中斷的資料。
  那是關於部分子公司的假帳問題及公款遭挪用的調查報告。
  另一廂——
  時岷走出總裁辦公室,關上門板,臉色立刻變得陰沉,腳下步伐快得出奇,將他焦慮緊張的情緒表露無遺。
  時駿這小子輕忽不得!本以為無欲一個女人做不了太多事,然而事實證明,她不但極具商業手腕,也把時駿教得牙尖嘴利,讓他差點招架不住。
  年過五十的他,竟然不敵一個毛還沒長齊的小鬼,這事要是傳了出去,他時岷還要做人嗎?!
  再者,時駿才十九歲就已經這麼難纏了,等他正式接管時氏集團,加以商場上的實務歷練,會成長到什麼地步更不可知!
  他唯一清楚的事情是,時間拖得愈久,對自己愈不利。
  很多事,不快點安排不行!
  ☆☆☆  ☆☆☆  ☆☆☆  ☆☆☆  ☆☆☆  ☆☆☆  ☆☆☆  
  「從今天開始,時駿轉任總裁特助。」無欲以淡漠的語調向在場眾人宣布,「相信各位應該都知道我為何會做出這個決定。」
  美目環顧周遭,圍繞馬蹄型會議桌而坐的是時氏集團所有董事,十五名董事中,除了時駿,另外還有四名時家人,分別是時達、時岷、時巖和時惠玲。
  而這四人,不論在所持股份,或是在時氏集團的職位上,都有動搖時氏集團的重大影響力,也是這幾年來,令無欲傷透腦筋的主要因素。
  果不其然,在她宣布之後,立刻有時家人跳出來抗議。
  「我可不知道。」時惠玲深沉地看向坐在主席位上的無欲,再移眸瞪了站在無欲身後的時駿一眼。「還請代理總裁說明。」
  「當然沒問題,人到了一定的年紀,難覓記性不好,這點我可以體諒。」無欲嘲諷回應。
  「妳——」時惠玲為之氣結,眼珠子氣得差點凸出來。
  「相信在座各位都很清楚,己故的時總裁在遺囑中交代,由我代管時氏直到時駿成年為止,而再過三個月就是時駿二十歲的生日,在他生日當天,就是總裁職務交接的日子。這三個月將他調任為特助,目的很簡單,是要讓他提早適應待在總裁這個位子上應該做些什麼。」
  時巖冷嘲道:「時氏集團的規模何其大,三個月要搞清楚狀況?我進商場二、三十年都不敢說這種大話了,時駿才幾歲,連大學都還沒畢業哩!」
  「的確。」無欲的附和令在場別有用心的時家人一時錯愕。「在臺灣,他是連大學都還沒畢業。」
  聽出她話中蹊蹺,時達質疑地問:「在臺灣?什麼意思?」
  「一直忘了告訴各位,我去年已經取得史丹佛大學企管學士的證書。」時駿環視眾人,淡聲開口。
  「怎麼可能?!」時岷驚呼,「你根本沒有出國留學。」
  「透過遠距教學。」時駿頓覺好笑地望著自家人。「四叔應該不會不知道吧,國外已經有許多知名大學加入全球遠距教學計劃,史丹佛就是其中之一。」
  「我想在學歷上,應該沒有可議之處了吧?」無欲趁勝追擊道。
  「就算他真的是個天才,越級念書取得文憑,那又怎麼樣?」時惠玲哼聲一笑,「商場如戰場,他一點經驗都沒有,能否擔起時氏龍頭這樣的重責大任還是個問題呢,這可不是玩扮家家酒的小孩子遊戲。」
  「這點更不必擔心。」為了金錢權勢,把自己的侄子說得這麼不堪?無欲實在無法理解人類的心態。「時駿十三歲就進公司觀摩;十六歲起,時氏大部分的企畫案就都由他審核評估,績效如何,相信在座每一個人心裏都有數。」
  「妳的意思是說——這些年來的決策都不是由妳決定,妳只負責簽名蓋章?」時達來回看著無欲和時駿兩人,愕然不已。
  「可以這麼說。」
  「這點我可以作證。」代表法務室出席的楊延亭挺身道:「因為時少爺尚未成年,依照民法規定,未滿二十歲在民法上仍屬未成年人,無意思表示能力,所以這些年來雖然是由無欲小姐簽核,卻是依照時少爺的意思做決策的。」
  「楊延亭!」時巖猛力拍桌,指著他鼻子罵,「你是什麼東西?!竟敢插嘴我時家的事?!」
  「我是前任總裁的遺囑執行人。」楊延亭的態度絲毫沒有退縮,「我不能辜負前任總裁的托付。」
  時岷與時惠玲兩人接著站起身。「你——」
  「好了!」時達出聲喝止,怒目瞪向自家弟妹。
  都到了這節骨眼,還不知道要適可而止嗎?!都四、五十歲的人了,在社會上也歷練這麼多年,難道還看不出事實真相?
  「二哥!」三人異口同聲喚道。
  「一切依照代理總裁的決定。」他厲聲說道,也間接表明自己的立場。
  時駿朝他微一鞠躬。「謝謝二伯。」
  接收到時達若有所求的眼神,無欲配合地頷首。
  「那麼,會議到此結束,散會。」
  ☆☆☆  ☆☆☆  ☆☆☆  ☆☆☆  ☆☆☆  ☆☆☆  ☆☆☆  
  散會之後,時岷等三人怒氣衝衝地退場,時達故意留到最後,與時駿他們待在會議室。
  「真不敢相信。」看著眼前兩個年輕人,時達不得不認輸,果然是長江後浪推前浪。「臺灣大學生的身分只是個幌子,藉以避免時駿鋒芒早露,反而給他帶來不必要的危險與麻煩——明修棧道,暗渡陳倉——無欲,這個方法是妳想出來的?」
  無欲點頭。「這是最好的方式。」
  「之後再以妳自己為盾牌,讓所有人的注意力落在妳身上,確保時駿的安全,真虧妳想得出來。」
  盾牌?時駿疑惑地看著無欲。
  時達在這時又開口說話,立刻轉移了他的注意力——
  「我服了。」他攤手,神情倣佛自久纏不休的泥沼中脫身似的,笑容輕松自在。「當年我的確不滿老三在遺囑裏將時氏交給時駿,並托妳成為時駿監護人的決定,但這幾年看妳的表現,還有知道時駿的能力後,我可以明白為什麼了。」
  「希望這也意味著你放棄原先的想法了,時達。」
  時達仰首大笑。「老三托對人了,妳的確不負他所托,保護了時駿,也把他教得極為出色。」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我以為我剛才在會議中已經很清楚地表態了。」時達走向侄子,讚賞地拍上他肩膀。「原諒二伯,先前我真的擔心你少不更事,會拖垮整個時氏集團,直到今天我才確定,你的確如老三生前所說的,是個天才。」
  「不,今後還有許多事要跟二伯學習。」時駿謙虛地說。
  「彼此彼此。」少了奪權的隔閡,伯侄倆說話變得融洽多了。「我很抱歉,這幾年沒有盡到為人長輩的責任。」他續道,接著轉向無欲,「過去對妳所做的事,希望妳能原諒。」
  「商場上難免勾心鬥角,就當是遊戲,小玩一場無傷大雅。」她從來沒把這些事放在眼裏,她是天使,沒有必要跟人類計較這些。
  「我指的是其他事,我四弟、五弟和六妹這幾年背著我,私下找人對妳——」
  「過去的事就別提了。」無欲趕緊插話,不想讓時駿知道太多。
  可惜時駿不是笨蛋,「四叔、五叔還有六姑他們——」他故意拉長尾音,好讓不設防的時達繼續說下去,同時瞪著無欲,以防她再次打岔。
  「唉,」說到這裏,時達搖頭嘆息。「我怎麼也想不到他們會動歪腦筋,找人以暴力威脅無欲,一次、兩次、三次……次數多到連我都看不下去。」
  「暴、力?」
  「他們以為除去無欲,就能取代你掌管時氏,卻不知道你們暗中做了這麼多事,更不知道你早就開始幹涉公司的運作——無欲這一招很聰明,沒讓你太早嶄露鋒芒,拿自己充當你的保護色,代替你成為箭靶,擋去本來會發生在你身上的危險。」
  「危、險?」時駿的音調倏地升高。
  「咦?」時達終於發覺情況不對勁,眼神困惑地落在侄子身上。「難道她都沒有告訴你?」
  時駿怒目瞪向抿唇不語的無欲,直瞪到她臉上出現一絲心虛的表情為止。
  「不,她沒有。」他把住她手腕。
  「呃?」他是不是說了不該說的事?時達被侄子突然變得兇惡的表情嚇到,更深信這侄子將來絕非池中物。
  「先失陪了,二伯。」時駿加重手的力道,帶著不容反抗的氣勢瞪著無欲。「很顯然的,我跟無欲之間還有些事需要溝通。」
  「那你去忙吧。」看出些許端倪的時達順勢道,「有機會我們伯侄倆一起吃頓飯。」
  「隨時歡迎二伯到家裏來,我會讓張嫂準備二伯喜歡的菜色。」以眼神致謝,時駿說完,拉人便走。
  目送兩人離開的時達忽然有感而發:「倘若時駿不介意年齡差距,其實他跟無欲站在一起是挺登對的。」
  就不知道他們年輕人是怎麼想的了。
  年輕人……時達倏地愣了下。
  「無欲到底幾歲了?」
  ☆☆☆  ☆☆☆  ☆☆☆  ☆☆☆  ☆☆☆  ☆☆☆  ☆☆☆  
  將無欲拉進辦公室,時駿關門上鎖,劈頭第一句話就是用吼的——
  「說!妳究竟還騙了我多少事?!」
  「我不騙人。」她只是瞞著他沒有說而已。
  「不要跟我玩文字遊戲!」時駿掃住她雙肩,強迫她與自己四目交會。「告訴我,妳到底有多少事瞞著我?」
  「時駿,你兇得沒有道理。」無欲試著說之以理。「我是為了照顧你、保護你才這麼做,你不應該對我發脾氣。」
  「我只要妳告訴我,四叔他們背地裏對妳做了什麼。」
  「都過去了。」
  「我、要、知、道!」
  「知道又如何?你能回到過去改變這一切嗎?」她迎視他的眼神。
  「妳根本不懂!」
  「我是不懂,你的脾氣來得沒有道理。」無欲頓了下,又道:「說得更明白一點,就像……就像任性的孩子胡亂發脾氣一樣。」
  小孩子?!時駿聞言,錯愕地推開她,連退數步。
  「在妳眼裏,我還是個小孩子?」
  即便他做了這麼多,比一般人早熟這麼多,在她看來依然是……小孩子?
  「到底要怎麼樣,妳才能把我當個男人看?我做得還不夠多嗎?」他苦笑著問,「能不能告訴我,要做到什麼地步,妳才不會再把我當個孩子看?」
  無欲驀地按住左胸,他沮喪的表情牽引出近來愈來愈頻繁的疼痛。
  忍住!不能讓他發覺自己的異樣。
  「你這是戀母情結,在你們人類的心理學上又叫伊底帕斯情結,錯把母親當成——」
  「我的母親早就過世了,而我有足夠的能力判斷自己對妳抱持的是什麼樣的感情,我喜歡妳,我愛妳,要我說一百遍、一千遍還是一樣!」
  「我不適合,真的不適——唔……」好痛!左胸傳來從未有過的猛烈絞痛,無欲再也忍受不住,雙膝忽地一軟,整個人往前傾。
  「無欲!」時駿及時接住她。
  「痛……痛……」無欲一手按住左胸,一手用力抓住他臂膀,倣佛這樣就能分散疼痛。
  「忍耐點,我送妳到醫院。」他抱起她就要往外走。
  「不,不行!」無欲痛得必須深吸口氣,才能繼續說下去,「我只要休息一下就好。」
  一到醫院,透過人類科學儀器的檢查,很快就會發現她的異常,絕對不能去!
  「不行。」時駿發現她按著左胸不放,懷疑她是心臟出了問題。「不能小看心臟的毛病,必須到醫院做徹底的檢查,我才會安心。」
  「算我求你好嗎?」無欲抬眸,痛得盈淚的眸出奇地晶亮動人,從未有過的羸弱神情為絕倫的麗顏添上一絲柔美。「我從不求人,就這一次。」
  「妳——」時駿想再說些什麼,最後還是敗在她難得的懇求下,改抱著她坐進沙發,讓她坐在他腿上,偎進他懷裏休息。
  這是她第一次示弱,也是她第一次用懇求的語氣說話,他拒絕不了。
  無欲乖順地靠著他,緊閉雙眼等待左胸的疼痛消失。
  半晌,頭頂上飄來時駿的喃問:「好點了嗎?」
  她點點頭,眼睛並未張開。
  時駿愛憐地整理她微亂的長發,雙手環住她腰身,緊緊壓向自己,方才的衝突因為這突發的意外煙消雲散。
  「雖然這麼說不太好,但是,我真的很高興妳也有柔弱的一面。」
  「柔弱的一面?你的意思是我平常很殘暴?」
  時駿噗哧笑出聲。「不是這樣的。」
  「還是你希望看見我身虛體弱的樣子?」人類果然不是好東西。
  「不是這樣。」再不說清楚,他怕她會誤解得更深。「在我印象中,妳總是表現得很強韌,不需要依賴任何人,我很佩眼妳,但又會覺得悵然若失。直到剛剛我才知道,原來我之所以會覺得若有所失,是因為我一直希望妳能依賴我。」
  「這叫做大男人沙文主義作祟。」
  「我希望自己能讓妳開心、能為妳做點什麼,才會不斷催促自己成長、逼自己念書、強迫自己學習,完成妳的每一項要求,只希望事後能看見妳對我微笑,能讓妳把注意力全放在我身上。那時候的我不明白這是為什麼,也許剛開始是不服氣的情緒使然,可直到最近我才明白,那是因為我想獨佔妳,不讓妳把心放在其他人身上,我要妳只看著我一個人。」
  「別再說了。」無欲開口,阻止他繼續表白對她的感情。
  天使有情緒,卻沒有感情。
  所以,縱使她知道時駿這些話都出自肺腑,是在表達自己對她的感情,她卻怎麼也無法感受到,只有空蕩蕩的左胸隨著他的話不停刺痛著。
  未曾有過的悲哀如浪般席卷而上,令無欲頓覺全身發寒,瑟縮地偎向最近的溫暖處——時駿為她敞開的胸墻。
  偌大的辦公室倣佛被一層透明不可見的薄膜完全籠罩,密不通風、無法透氣,沒有人再開口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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