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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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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十四郎] 蓁蓁美人心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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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1 00:26:02 |只看該作者
卷三 死生得見 第一百二十九章 舒而脫脫(上)

  臘月廿七,雪飄如絮。

  秦晞覺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茫茫蒿裡,沒有目的,不知要去哪兒,只四處胡亂走動著。

  曾經覺得冰冷的沼澤泥地,他漸漸不覺得冷了,腳步也不再能像往昔那麼輕緩,像是隨時要陷進去,和那些低吟的神魂們一樣,留在這裡。

  每每這個時候,他便要用風雷魔氣刺自己一下,以免真的陷進去。

  想回去,回到人世間,他還有一朵易碎易散的雲捧在掌心。命運如蒿裡的沼澤,處處陷阱,他曾向她狂奔,現在卻只能執著而緩慢地前行。

  只是找不到回去的路,或許應當有個聲音呼喚他,他側耳凝神細聽,漸漸地,聲音真的來了。

  「這是引香符,可以引來各種香氣,兩個時辰變一次。」

  她正忙碌自己的手藝人活計,挺好,永遠也閒不下來的蓁蓁。

  很快又有個冷凝而討厭的聲音響起,是沈均:「我想買一張,小師姐可否報個價?」

  去了季遠又來沈均,那個在她嘴裡很不錯的沈不平。

  她很大方,大方得過了頭:「不用,這張送你了。」

  跟自己事事結算,跟沈不平就大方相贈,看來她是真覺得沈不平不錯,而且馬上開始發問書童的那些曖昧問題:「沈不平,你有喜歡的人嗎?」

  沈均半個頓沒打:「有。」

  「長什麼樣?是什麼性子?為了什麼緣故喜歡的?」

  沈均的聲音變得很溫柔,秦晞甚至覺得油膩膩地:「長得很美,見之忘俗。性子天真無邪,惹人憐愛。她待我向來與眾不同,我喜歡她的直話直說。」

  聽聽這是什麼話?他人還在這裡躺著,魂還在蒿裡走著,還要聽這樣令人厭惡的情話,秦晞覺著自己真要陷下去了。

  她最後問了句以前不會問的:「是誰?我認識嗎?」

  「認識,她叫林……」

  秦晞驟然睜開了眼。

  花架上的琉璃花瓶突然砸碎在地,打斷了沈均的話。因著這位小師姐問得利索,他也下意識答得利索,然而這番心事終究沒和人吐露過,他也不習慣吐露,極罕見地感到一絲赧意,只起身道:「師弟去做晚課。」

  令狐蓁蓁俐落點頭:「好,你去吧。」

  她更加俐落地在本子上記下「老八」兩個字,她認識,又姓林,只有她了,原來沈不平喜歡老八。

  忙完書童的事,令狐蓁蓁和前幾日一樣,擰了滾燙的帕子替床上沉睡不醒的秦元曦擦臉。

  他一連睡了好幾天,有時候眉頭緊皺,有時候卻睡得香甜,紫極君臨走前來看過他,卻也搞不清楚怎麼個情況,只能嘆息離開。

  不過現在令狐蓁蓁急中生智,有了個法子。

  自從那天徹底把所有念頭釋放出去後,她覺著眉心像是開了眼,時常可以凝練與往日截然不同的念頭。當初撞向姜書的也是這種念頭,她原以為是飛刃,結果一觸及她,卻彷彿扎入一片無邊無際的識海,茫茫海水中有一點紅光閃爍,輕輕一碰,大伯便走了。

  有點玄乎,但秦元曦昏睡不醒,她想去他識海裡看看發生了什麼事。

  擦完臉,令狐蓁蓁剛起身,忽見角落裡不知何時多了道烏雲般的身影,雖看不清五官輪廓,可她知道他正靜靜看著她。

  「秦元曦?」她喚了一聲,下意識朝他走去。

  他似乎並不能說話,只朝她伸出手。

  秦晞又覺似夢非夢,他看見令狐蓁蓁替床上的自己擦臉,還在他臉上揪了兩下。這多少讓他愉悅了些,方欲靠近,她卻已發現他。

  沒有害怕,沒有驚訝,她像是見到最平常的他,喚了聲「秦元曦」,便朝他走來。

  又有花從心底的石縫間鑽出來,頑強而不死,像是忽然間有了無數勇氣,秦晞想就這樣摸一下她的腦袋,可是手伸出去,只有繚繞的魔氣與寒氣。

  他驟然收回手,退了數步,令狐蓁蓁卻步步緊逼,細而白的手向他伸來。

  秦晞停下了後退的腳步,她已經近在眼前,握住他雙手的瞬間,微微顫抖了一下。

  彷彿握住一團極冰冷又令人毛骨悚然的霧氣,令狐蓁蓁打了個哆嗦,下一刻便覺黑霧縈繞上來,烏雲般的身影張開雙臂,溫柔地抱住她。

  不止經脈,彷彿神魂也被刺傷,令狐蓁蓁又打了個寒戰,明明是凍得腦仁兒都要結冰的氣息,卻莫名讓她有熟悉感。

  她依稀在這片死寂的寒冷中沉睡過,有人把她拽出了夢鄉。

  「秦元曦,你果然是那個旱魃。」令狐蓁蓁收緊雙臂,「我現在不怕了。」

  話剛說完,她已軟倒在地。

  又是連綿不絕的高燒,蒿裡的寒氣果然可怕,她一刻也不想待。

  為什麼要在裡面尋找半年?如果已兩不相欠,彼此忘記豈不是更好?現在他們又糾纏在一處了,她遲早要像以前那樣沒法離開他,看什麼眼裡都有秦元曦。

  令狐蓁蓁在高燒的間隙偶爾會做夢,夢裡的她坐在開滿花的小山谷裡,對面是清澈的小池塘。

  有人在與她說話,聲音很溫柔:大荒有的中土都有,我期盼你喜歡這裡。

  她應當挺喜歡,卻不是因著山青水藍千岩競秀而喜歡。對令狐蓁蓁而言,山只是山,水也只是水,都是因著身邊陪伴的人,它們才會泛出異樣絢爛的光彩。

  高燒不退,她好像出了許多汗,時常能察覺有人解開衣服替自己擦拭,一面擦,一面還要悄聲細語和神志不清的她解釋:「小師姐,師弟沒有看,更沒有碰。」

  這什麼多此一舉的行為?只有秦元曦會來這套,她早發現了,他多半有那麼點兒扭曲的地方,好在她是小師姐,不跟他計較。

  令狐蓁蓁終於睜開眼時,眼前又是水汽氤氳,豎格窗開了一道縫,偶爾有雪片從縫隙裡鑽進來,瞬間化為水滴。

  湯池的水是渾濁的乳白色,看不見水底的動靜,她依然能感覺到雙腳被緊緊糾纏。

  一雙胳膊在後面環著她,秦元曦第三次與她一起下湯池。

  濕透的薄衣緊緊貼在身上,右耳的上清環正被人輕輕吻著,秦元曦一面吻,一面悄聲問她:「小師姐這次怎麼不蹦跶了?」

  那當然是因為……她沒力氣蹦跶。

  令狐蓁蓁眨了眨眼睛,水滴從濕漉漉的睫毛上滾落,他的手撫上來,扶著她的面頰,張口去咬她纖長的脖子,沒一會兒便咬出個鮮紅的印記。

  他似乎挺滿意,細細摩挲半日,又把手掌貼在她額頭上試探,一面道:「好像還有些發燒,你已經燒了兩天。」

  令狐蓁蓁眼神渙散地望著全然陌生的湯池,只問:「這什麼地方?你沒事了?」

  秦晞將她濕漉漉的長髮撥去一邊,舀水澆在她脖子上那塊鮮紅痕跡上:「師弟除了不認路,能有什麼事?我不曉得這是哪裡,見湯池不錯,便留下了。」

  她吸了口氣:「你把沈不平和老四丟著不管?」

  又是沈不平,真討厭這名字,更討厭從她嘴裡說出來,秦晞淡道:「他們又不是三歲小孩需要人一直陪著照料,一脈修士怎可能這麼脆弱。」

  不等她開口,他又抱緊她:「別提旁人,問問師弟,師弟心情不好,你問問緣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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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1 00:26:16 |只看該作者
卷三 死生得見 第一百三十章 舒而脫脫(下)

  可令狐蓁蓁就是不問,不想叫他遂願似的,只說:「你睡了好幾天,紫雞君帶著姜師妹走你也沒醒,顧鮮之走你也沒醒。終於醒了,又把沈不平和老四拋下,非拖我下湯池。」

  一點正事不問,不像平時的秦元曦。

  秦晞閉上眼:「師弟腦仁不大,現在只裝得下小師姐,不像小師姐,可以裝許多雞鴨魚鮮,碗盤碟筷。」

  她扭頭看他:「什麼雞鴨魚鮮?」

  他下巴上滴著水,濕漉漉的睫毛揚起來盯著她:「還問?果然雞鴨魚鮮比師弟重要。」

  令狐蓁蓁摸了摸他的臉,那雙漆黑眼睛裡有陰鬱之色,卻不是平時的那種,她低聲道:「我知道你為什麼不開心,因為蒿裡寒氣很難熬,一直被折磨肯定不開心。」

  蒿裡的寒氣確實太冷了,冷得他捧不住那朵雲,他覺著自己已站在死路的終點,終於沒法從陷阱裡出去。

  秦晞沒有接話,只將她從池中抱起:「水要涼了,出去吧。」

  熾熱的風裹住身體,蓁蓁一直盯著他看,彷彿在揣摩他的心思與情緒。她多數時候是不想心事的,一旦開始想,便出奇地聰明敏銳。

  「你不是為寒氣生氣。」令狐蓁蓁扶著他的肩膀,低頭細看眉眼,「你在生我的氣?」

  秦晞把她往矮榻上一放,取來梳子面對面環著替她梳頭,語氣是平靜的:「小師姐覺得我是為什麼生你氣?」

  她為難地望著他:「因為我沒讓你騎紙狐狸?」

  「還有呢?」

  聽起來他好像為了不止一件事惱火,秦元曦,麻煩鬼。

  令狐蓁蓁倒抽一口氣:「因為我趁你睡著給你結辮子,揪你臉?」

  怪不得醒來後發現髮尾被結了兩根小辮子,還以為是季遠那傻貨幹的。秦晞在她腦門兒上彈了一下:「還有?」

  令狐蓁蓁搖頭:「沒有了,你非要生氣肯定是你沒道理,我還生氣呢!」

  他奇道:「小師姐氣什麼?」

  多著呢。

  「你幹嘛甩開沈不平他們?我拿了錢還有好幾次龍群飛刃沒給他們看。」她捲了捲已被熱風烤乾的袖子,「而且動不動趁我生病受傷抓我下湯池,我可以醒了自己下。」

  秦晞捧住她的臉,聲音很溫柔:「我不想聽小師姐提這個名字,你的甲乙丙丁師弟都不想聽。」

  甲乙丙丁又是什麼?令狐蓁蓁琢磨難題似的望著他,忽然醒悟過來:「你指沈不平和老四?」

  不止。他晃了晃她的臉:「別提。」

  她皺起眉頭:「你自己不也一樣?我上回明明想叫你騎紙狐狸,你非牽妖馬,還一直把手放在姜師妹背上。你和其他姑娘說話都和氣得很,跟我就老是不開心,陰陽怪氣!」

  秦晞眨了眨眼,忽然在她柔軟的面頰上輕輕掐了一下:「吃醋了?」

  令狐蓁蓁一愣,偏頭想了想,俐落頷首:「對。」

  清透而璀璨的火焰在他漆黑眼底燃燒跳躍起來,他身上總有她喜歡的一切,從色澤到氣味。她湊近去看,只聽他輕輕問:「小師姐,要是師弟有一天離開了,你怎麼辦?」

  她有些茫然:「你去哪兒?」

  他沒有回答,只拈起她一綹頭髮,放在指尖搓成各種形狀:「可能這就是因緣,該斷的時候沒有斷,強行續上便總有不測。但再來一百遍,師弟還是會續。」

  秦元曦就是這麼偏執不講理,因這一線執念才白日生魔,試圖與莫測的命運不死不休。

  不過仙聖說的也對,換回一條人命哪有這麼容易,盤神絲並不會無中生有,半年的尋找只是換取一個機會,把她拽回人世間後,蒿裡的寒氣便日夜拉扯他的回歸。

  很公平,也很不甘。

  秦晞將她梳順且已變得溫熱乾燥的長髮鋪去背後,起身披上氅衣:「小師姐應當餓了,我去叫些飯食。」

  一隻手牽住他的袖子,令狐蓁蓁急轉到他身前,蹙眉盯著他:「你是出了什麼事?」

  秦晞摸她圓溜溜的腦袋:「師弟能出什麼事?小師姐又多心。」

  「不,」她說得極肯定,「你一定有事。」

  秦晞嘆了口氣:「好吧,師弟是想煉化盤神絲的事。小師姐為盤神絲而死,師弟本不想煉化,就放著,也算履行師尊交代的看守它的職責。不過既然那仙聖如此神乎其神,師弟也不得不煉化了。」

  按照她的習性,多半會問煉化後有什麼不一樣,他等了片刻,卻等來她搖頭:「你騙我,你想的不是這個。」

  秦晞倏地沉默了。

  過了片刻,他握住她拽袖子的手,輕輕去掰,掰開一根手指,她又掛上一根。他忽覺忍不得,將袖子一拉,她還有些低燒,一拉之下腳步不穩晃了晃,另一隻手也掛了上來。

  清澈的琥珀眼睛直率而專注地看著他,非要等到一個回答。

  有什麼強撐的東西搖搖欲墜,秦晞伸手握住她發燙的後頸,低聲道:「師弟心情不好,小師姐安慰我一下。」

  他俯首重重去吻她,曾經微涼的面頰此刻貼在臉上帶著些許低燒的燙意,呼吸也是燙的。燙些好,這樣方能驅散蒿裡寒氣。雙臂漸漸收緊,將帶著熱氣的身體緊緊鎖在胸前,這樣連心也可以暖和。

  有些喘不上氣,令狐蓁蓁不適地剛掙兩下,便覺他環著腰一把將她抱起。

  像是要呼吸她的呼吸,他的手按住後腦勺,絕不許她避讓,可指尖又在撩耳朵,她癢得亂躲,怎樣也躲不掉,一時天旋地轉,後背撞在柔軟的床褥上,被他圈著滾了兩回,長髮夜一般覆蓋下來。

  讓人極歡喜的香甜氣息幾乎要鑽入眉心,令狐蓁蓁腦門微微發麻。

  真要喘不上氣,她只覺眼前有細小星屑蹦跶,開始用上氣力掙扎推拒,兩隻手腕一下被壓制住,秦元曦終於稍稍離開些,吐息像微風一樣刷過唇角,聲音異常輕:「小師姐,再一會兒。」

  再一會兒是怎樣的一會兒?令狐蓁蓁耳朵被咬得不知痛笑多少回,偏偏兩隻手被按著掙扎不得,差點把床褥扭穿,終於一點力氣也沒有,被他往床裡面帶了帶,柔軟單薄的袖子從手肘滑下去,修長的手握住了肩膀。

  細雪漸被揉碎,順著指縫彈落,馨香而細膩。

  多半因著低燒,她與他纏了半日又軟回去,秦晞試圖妥帖將玉雪橫陳,輕拿輕放,漸漸卻放肆起來,親手製造一場前所未有的雪崩。

  淺淺的光像是忽然變成了流動的,秦晞聽見她隱隱哽咽:「秦元曦,我難受……」

  誰不是呢?

  他抵著她的額頭,一時又覺她痛得掙扎不休,在他肩上一下下砸著,嗓子有些啞:「我不要安慰你了!我不……」

  秦晞掐住她亂動的臉,輕輕哄她:「小師姐別動,別動。」

  令狐蓁蓁喜歡兩不相欠,彼此相忘避免痛苦,秦元曦卻沒有這麼好心,他向來貪心且壞心,想要她永遠記住他。

  想把她帶回蒿裡一趟,讓她切實踩著那些冰冷的沼澤,吹著刺骨的寒風。想要在令狐蓁蓁心頭刻下屬於秦元曦的血印,要她以後想起他,便想起蒿裡神魂低吟的聲音,永不見光明的天空,他會在那裡等她。

  令狐蓁蓁覺著低燒變成了高燒,耳朵尖都燙得要燒起來,那個試圖生嚼下肚的秦元曦出現了,勾帳子的小玉鉤晃得蹊蹺,她說不出是想在哪裡蹭一蹭,偏過頭,面頰落在他掌心,指尖把她濕漉漉的睫毛擦拭了一下,又推著她朝向他。

  「看著我。」秦元曦的睫毛快要戳在她鼻樑上,似安撫似引誘地繼續哄她,「小師姐看我……」

  琥珀眼睛終於望向他,有些許瀲灩的淚光,亦有妖嬈的霧氣,如煙如絲,對著他一個人繚繞。想她永遠這樣看著他,只看著他。

  「蓁蓁。」秦晞將她的長髮盡數撥去腦後,吻著額角一下下喚她,「蓁蓁。」

  怎會將她帶去蒿裡,這是屬於人世間的眼睛。

  如果世間真有能夠實現心願的神物,他也想要,想讓流逝的時辰停在這一刻,秦元曦還是她的少年郎,還好好捧著那團易碎的雲,一下下都沒丟手。

  黃昏豔麗的霞光替代了淺淺天光,透過薄帳縫隙落在令狐蓁蓁耳畔碎髮上,如一根根淡而紅的金絲。秦晞拭向她眼角,沒有摸到淚,便放心地吻了吻頭髮。

  他好像很喜歡這樣從後面抱,令狐蓁蓁昏昏沉沉背靠在他懷裡,熾熱的風裹住她,她又看見他們的雙腳糾纏一處,秦元曦在耳畔輕輕說話:「我在的時候,你的甲乙丙丁休想湊近。」

  又來甲乙丙丁,好像他沒有被子丑寅卯靠近過似的。

  令狐蓁蓁仰頭把腦門貼在他下巴上,吩咐:「你別動。」

  她一根手指都不想抬,還發燒,念頭凝練有些難,多半要花些時間。她閉眼集中精神,腦門卻被他一巴掌蓋住了,秦晞低聲道:「小師姐別胡哄,你還在發燒。」

  既然知道她發燒,那先前的那個秦元曦是在幹嘛?

  秦晞摩挲她肩頭數點鮮紅痕跡,忽然把她轉過來,又握住後頸,幾近耳語:「再安慰我一會兒。」

  令狐蓁蓁連連搖頭,他便抱住她鑽進被子裡:「師弟看看哪兒不對。」

  哪兒都不對!疼得她都想用療傷術了。

  秦晞吻了吻她的眉心:「下次輕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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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1 00:26:27 |只看該作者
卷三 死生得見 第一百三十一章 冬陽暖暖

  說要輕輕的,他還是一直在食言。

  令狐蓁蓁醒來時,已記不清是怎樣的晨昏,秦元曦又環著她,正替她繫脖子上的細絲帶。

  他顯然不大擅長這個,笨拙得很,不是鬆了就是緊了,卻仍饒有趣味地嘗試著,試圖把兩根黑色絲帶繫出花兒來。

  最後居然真被他繫出一朵花似的結,他頗有成就感地吐出一口氣,又來折騰頭髮。

  她的頭髮極濃密,卻柔軟而順滑,流水般從指縫間滑落,秦晞勉強綰了個成形狀的髮髻,從床頭拿起髮簪,輕輕推進去,問:「疼嗎?」

  令狐蓁蓁緩緩搖頭,她仍睏倦得很,靠在他肩上似睡非睡。

  天光淺淡,帳內仍有些晦暗,她從頭到腳這一身穠豔姿色越發顯得勾人的妖媚。秦晞摸向她腦門,輕道:「燒退了,還難不難受?」

  她還是搖頭,夢囈一般:「你為什麼不睡覺?」

  不管她醒來幾次,秦元曦都醒著,似乎根本沒闔眼過。

  他摩挲她額頭附近柔軟的碎髮,似埋怨似玩笑:「師弟心情不好,睡不著,小師姐還不肯安慰我。」

  她還要怎麼安慰?都快被砸碎了。

  令狐蓁蓁捉住他的手,觸手卻是柔軟的玄豹皮,他不知何時把手套戴上了,隱隱可見漆黑的風雷魔氣在手套邊緣攢動。

  她剛揭開一點想往裡看,秦晞已收回手:「當心再刺傷你。」

  不等她說話,他一下拆了髮髻,又一把將結成花的絲帶扯開,好像方才忙了半日就為了這一刻似的。

  「這次真輕輕的。」秦晞親了親她的鼻尖。

  秦元曦,騙子,麻煩鬼。

  令狐蓁蓁覺著他像是變成一條蛇,恨不能腳趾也生在一處,她實在有些吃不消,卻又貪戀他的一切,從氣息到聲音,從眉眼到指尖,每一處都令她如此愉悅。

  這會兒她才真成了絕世妖姬,比想像中還要驚豔無數。

  「小師姐……」秦晞抵著額頭一直低低喚她,眉梢眼角罕見地蘸著一絲淺紅媚色,「師弟喜歡這樣。」

  既然燒退了,似乎也不疼了,他想要更貼心的安慰。

  令狐蓁蓁又一次累極睡去時,只聽見他輕聲道:「已經正月了,等鞠星出來,我會叫醒小師姐。」

  他還是不睡?

  她去握他的手,下一刻便覺他環住肩膀,令人憐愛又痴迷的氣息近在咫尺:「師弟陪著你。」

  *

  正月初三,冬陽暖暖。

  秦晞終於放開屏蔽數日的傳信術,雪片般的信紙登時呼啦啦鋪了一地,全是季遠遞過來的,從一開始的「你們去哪兒了」,到最後的「老九你竟敢拐跑小師姐」,連字跡都透露出憤怒。

  還是要處理甲乙丙丁。

  秦晞隨手寫回信,讓他們要麼馬上回中土,要麼在無風城客棧安靜等待,剛寫完,令狐蓁蓁已捏著裝了包子的紙袋推門而入,一面抱怨:「都初三了,還沒見到鞠星。」

  星辰何時出現,非人力能為,只能慢慢等。

  秦晞將信遞出去,再取一張白紙,先寫「仙聖」二字,又寫下「令狐羽」三字。

  胡作非為那麼多天,該看看正事了。

  「小師姐記不記得一脈山藏書閣裡,有關令狐羽的記載?說他在中土囚禁了許多男女,逼他們懷孕生子。」

  她點頭,呲溜一下竄上軟塌,靠在他身上吃包子。

  秦晞慢悠悠摸她腦袋,好似摩挲一粒手感舒適的球:「他本人不是盤神絲有緣者,我曾以為他是想把自己打造成有緣者,不過既然那仙聖有如此神乎其技的操控術,加上姜師妹之事,我猜這些事應當是仙聖操縱他做的。」

  仙聖應當不至於這麼大張旗鼓造有緣者,他行事向來隱秘,或許他只是想要一批修行資質不錯、又能被打下操控術的孩子。五十多年過去,那些孩子如今多半已是各仙門長老或精英,仙聖既然持有那麼多仙門絕學符紙,想必目的已達成。

  「不過令狐羽來大荒尋思女應是他自己的決斷。」秦晞點了點紙上「令狐羽」三字,「孤蓮托生也是他自己決定的,多半為了擺脫仙聖控制。」

  從姜書的情況來看,仙聖的操控術甚至難以為本人察覺,令狐羽能憑一己之力搞孤蓮托生,果然厲害。

  姜書只差一步便能成為有緣者,自己和叢華也是仙聖親手造就的有緣者,他為何要打造那麼多有緣者?是否他們體內也有下過操控術?

  秦晞覺著應當沒有,否則仙聖完全可以操控自己把盤神絲給蓁蓁,那天也完全可以讓叢華繼續搶奪盤神絲。

  如此看來,這個操控術雖厲害,卻有缺陷,並非人人可下,否則盤神絲早該是仙聖囊中之物,他造如此多有緣者,應是為了嘗試誰能成功下術。

  秦晞想得出神,喃喃道:「仙聖收集絕學,打造有緣者,全是上不得檯面的事,若為仙門中逐權,實在行不通。他多半喜歡掌控一切,是個重私欲的人。」

  正說著,手邊忽然來了信,季遠囉裡囉嗦寫了十來張紙,除了不肯回中土,剩下都是廢話。秦晞嫌棄地隨手翻閱,便見信中提到南荒帝一行浩浩蕩蕩經過無風城,沈均試圖湊近看,險些與荒帝守衛發生衝突。

  「南荒帝看上去挺年輕,」季遠如此寫道,「聽說是來東之荒遊玩,怪不得你們之前說南之荒烏煙瘴氣一塌糊塗,堂堂荒帝成天出來遊玩,南之荒能好才奇怪。」

  他對南荒帝怕是有什麼誤解,但確實奇怪,昌元妖君把南之荒搞得烏煙瘴氣,才過去一年,南荒帝還有心思遊玩?

  令狐蓁蓁兩眼放光:「他是不是要去鞠陵於天?」

  誒,還真有可能,南荒帝自然對寄夢的來處十分瞭解,又是正月裡來,巧合總不會湊一塊兒。

  「小師姐真聰明。」秦晞在她面頰上戳一下,誇得真情實感,「那我們先找南荒帝的行蹤。」

  冬日暖陽隔著窗楹落在身上,他終於忍不住伸了個懶腰,支頤撐在窗檯上看著令狐蓁蓁吃完包子繼續折騰符紙。

  她總有自己的事忙碌,瑣碎又可喜,雖在深山長大,卻是人世間的蓁蓁。

  秦晞眯眼看了一陣,多日不睡,終覺睏倦不堪,不知不覺便靠在窗上睡著了。

  令狐蓁蓁一道符紙沒畫完,便聽聞他鼻息深邃,扭頭一看,他已經順著木窗滑下來,在軟塌上尋了個舒適姿勢睡得昏天暗地。

  可算抓到他睡覺的時候。

  她俯身輕輕將額頭貼在他肩上,念頭毫不猶豫依附上去,霎時間鑽入了無邊無際的識海。

  與姜書的純然清澈不同,秦元曦的識海一半明澈,一半幽黑。

  彷彿能感覺到他的些許情緒,偏執而又寧靜,喜悅卻又悲傷,他一向如此矛盾糾結。

  細碎的屬於秦元曦的念頭似泡沫滑過,令狐蓁蓁繼續深入,漸漸地,望見了他的神魂,那個在茫茫蒿裡執著尋找半年的烏雲般的身影。一靠近,刺骨的寒意便從四面八方襲來,她打了個哆嗦,卻不肯放棄,任由寒氣糾纏在念頭上。

  一隻手突然推開她,念頭瞬間消散,她驟然睜眼,便見方才猶熟睡的秦元曦正蹙眉看著自己。

  他忽地一巴掌摁在她腦門上,驚愕交錯:「思女靠念頭繁衍生息,小師姐偷偷摸摸做什麼?不會已經有了吧?」

  令狐蓁蓁差點被他繞過去,愣了半日才皺眉道:「我不是思女,你別岔開話題。我看到寒氣一直纏著你,怪不得你不肯睡覺,一睡著旱魃又要出來對不對?」

  若只是神魂出來,那可輕鬆多了,寒氣是一直把他往蒿裡拽。

  秦晞嘆了口氣,將頭髮撥去耳後,見她靜靜看著自己,細碎的光流轉在琥珀眼底,是擔憂的顏色,他讓她擔憂了。

  比起流血與流淚,更看不得她這樣。

  秦晞輕輕蓋住她的眼睛,聲音更輕:「小師姐,師弟不會輸,就算耗光最後一絲風雷魔氣,我也會賴在這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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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死生得見 第一百三十二章 鞠陵於天

  正月初八,星月交輝。

  東極山頂白雪皚皚,南荒帝仰頭靜靜望著暗沉夜色。

  上一回來這裡,是十多年前,他無意自寢宮內翻出一件寄夢的舊物香囊,思潮如狂,孤身一人跑來東極山頂等候鞠星的出現。

  可無論他怎樣怒罵,怎樣以妖力撞擊,也敲不開鞠陵於天的結界,那裡有一位折丹仙人看守諸神最後殘留在大荒的神力,荒帝也干涉不得。

  風漸漸起來了,捲著山頂雪沫迴旋,身後的妖臣恭敬開口:「陛下,子時已到,鞠星將現。」

  話音一落,便見天際掠過一道紫光,像是忽然自虛空中而生,巨大而璀璨的鞠星就這麼突如其來地懸掛在夜幕裡,其色煌煌,其澤絢爛。

  四下裡驟然起了颶風,滿山頂的雪須臾間被吹得如白龍朝天飛騰,群妖靜靜看著鞠陵於天現身大荒。那是一座高而巍峨的山,懸浮在東極山外側,山峰似一把刀刺向天空,將月色盡數遮了去。

  南荒帝擺了一下手:「你們都去吧,這麼多妖,折丹仙人必不會開結界。」

  他素來說一不二,妖臣與獸妖侍衛們立即遠遠避開,待風聲稍歇,他便朗朗開口:「折丹仙人,孤又來了。」

  鞠陵於天沉默懸浮著,無人應答。

  「折丹仙人,孤只想看看寄夢過往待過的地方,上次是孤唐突,還請仙人莫要責怪,孤有誠心,請放孤進鞠陵於天。」

  又有風來,帶著蒼老和緩的聲音:「人已逝,陛下看了又能如何,徒增愁思而已。」

  南荒帝嘆道:「仙人一點睹物思人的機會也不願給孤?」

  「往事盡歸塵土,寄夢已放下了,陛下也該早日放下。」

  這世間的事若說說就能放下,何來許多情仇愛怨。

  南荒帝方欲再說,忽聞風聲由遠而近,倏忽間便落在身後不遠處。他並無驚色,只回頭看了一眼,便見巨大的紙狐狸背上跳下兩個人,正是暌違一年多的令狐蓁蓁與那位年輕的太上脈修士。

  令狐蓁蓁撐圓了眼睛望著懸浮遠處的巍峨高山,一時顧不得與南荒帝招呼行禮。

  他們一路問詢南荒帝的路線,走著走著卻來了東極山,正煩惱怎麼繞過他茫茫多的妖臣與守衛,鞠星便出現了。

  與鞠星一同出現的,是懸浮在東極山與隔壁離瞀山之間的巨大山峰,颶風呼嘯其上,彷彿厚厚的結界,擋住一切外來者。

  傳說中的鞠陵於天,正在眼前。

  秦晞上前款款行禮:「晚輩秦晞與令狐蓁蓁,見過南荒帝陛下。」

  南荒帝不動聲色:「孤似乎說過,不歡迎你們再來大荒。」

  秦晞溫言道:「正月鞠星現,鞠陵於天才現世,小師姐想看看自己母親曾經的居處,也在情在理,還請陛下寬宥。」

  南荒帝的臉卻瞬間沉了下去,緩緩道:「孤不喜歡能言善道的修士。」

  看來他雖然不再瘋癲,對令狐羽依舊恨意極深,連帶著自己都恨上了。秦晞朝令狐蓁蓁丟個眼色,還是得她自己來,免得激怒南荒帝,麻煩得很。

  令狐蓁蓁立即會意開口:「陛下,我是為瞭解當年事才來鞠陵於天。」

  南荒帝定定看著她茶色寶石般的眼睛,對著這雙眼,他終究說不出狠話,只嘆息道:「你似乎變了不少,去年看著還沒心沒肺,對父母的事一點不關心。你想知道什麼?孤可以說給你聽。」

  她想知道的,他多半不知道。

  令狐蓁蓁正思索怎麼問,南荒帝已淡道:「不如從令狐羽來投奔孤說起。」

  大荒的四位荒帝裡,南荒帝最年輕,也極聰明好學,百年前與中土仙門一戰,更是創了「滅靈陣」,大荒才不至於節節敗退。因此,他對自己總歸有那麼點兒多餘的自信,對中土修士,也不如其他三位荒帝那麼謹慎。

  令狐羽來投奔時,南荒帝正處於最志得意滿之際,南之荒富饒而和平,寄夢也從此只屬於他,於公於私都無甚擔憂,他很大方地接納了這位在中土罪行纍纍的太上脈修士。

  「令狐羽曾與孤提及,他有一絲思士血脈,似乎曾有某位久遠的祖先是思士。」

  南荒帝吸了口氣,又道:「思士思女,不妻不夫,孤不知他們如何與常人繁衍後代,至今亦不知他所言真假。他說來大荒是想尋訪司幽國遺民,弄清自己身世,孤自然不會讓他與寄夢相見,想不到,他膽大妄為私闖寢宮,擅自結識了寄夢。」

  他更沒有想到的是,寄夢會選擇離開自己。

  她有才華,想尋一方施展之地,他大方地給她了,他一直覺得他們兩之間是有情意在的。她死活不肯做妃子,他一氣之下才把她鎖在寢宮,原想著她服軟了再放出來,她卻始終不肯軟。

  衝動與惱意驅使下,南荒帝在一次醉酒後用了強。

  「我原想好好呵護你母親。」南荒帝聲音變得低沉而傷感,連「孤」這個自稱也不用了,「結果卻親手揉碎珍藏的花,我對不起她。」

  用強有一次就有二次,那些天寢宮一直流淌著寄夢的哭泣聲,他卻充耳不聞,滿心想的只有讓她服軟,徹底臣服自己。

  寄夢並未臣服,她偷偷在他去融天山的途中逃離了荒帝宮,帶她離開的並不是令狐羽,而是宮中一個名叫徐睿的侍從。

  「我很快就發現寄夢逃了,追查時,卻發現她與令狐羽在南之荒出沒。」

  南荒帝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擊,他以為臣服的外來修士,其實心懷叵測;他以為對自己有情意的女子,其實半點情意也無。他傾盡全力追殺他們,一路從南之荒追到西之荒,足足追了兩年。

  「令狐羽會一種很奇異的術法。」南荒帝至今提來仍覺不可思議,「明明是逃亡,卻到處用仙術凝聚石屋,還刻上羽毛痕跡,生怕旁人看不出那是令狐羽造的。我曾以為那是挑釁,結果竟不是。」

  在南之荒的雲雨山,他終於追上了他二人,正要將那膽大妄為的修士處死,他卻拽著寄夢進了石屋,再不見痕跡。

  很快,南荒帝就發現那些帶著羽毛痕跡的石屋彷彿暗中相連,令狐羽鑽進其中一個,往往過數日會從另一個石屋裡出來。

  「我一路追著,石屋越來越少,足足追了兩年多,在定雲城外,我終於捉住了他們。」

  南荒帝像是想起了什麼極痛苦的回憶,目中漸漸有淚光凝聚,嘶聲道:「寄夢最後一次從石屋裡出來時,渾身都是血,她看著我,應當是想說什麼,卻沒能說出來。令狐羽連死也不放過她,一直擒著她,我眼睜睜看著她斷氣。」

  這可恨到極致的中土修士,不但騙了他,甚至害死寄夢,他生平頭一回這樣恨一個人,恨不能將他千刀萬剮,挫骨揚灰。

  「我當時便召來天雷,親手殺了令狐羽。」南荒帝聲音低沉,「他應當也知道自己罪大惡極,走投無路,並未反抗,任憑我將他劈成青灰。」

  至此,他深深吸了口氣,神色漸漸平靜下來,淡道:「他二人何時有了你,孤並不知,也未曾察覺,但寄夢臨死時的模樣,多半剛剛產下你。思女本就不能如常人懷孕生子,她是為令狐羽所迫,為了生你才殞命。過往事你已知曉,孤並不想再見你,速速離開大荒!」

  哪裡能現在走,鞠陵於天都在眼前了。

  令狐蓁蓁正要說話,冷不丁有狂風呼嘯而至,風捲著雪和雲鋪開一條細細的路,通向懸浮的鞠陵於天。

  蒼老的聲音被送至耳畔:「過往塵土既已被重新揚起,終究該有個了結,都進來。寄夢的孩子,她有東西留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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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死生得見 第一百三十三章 深谷為陵(上)

  雪與雲在腳下流逝,風聲如龍吟,從四面八方呼嘯而過。

  令狐蓁蓁一時間生出一股奇異的感覺,寄夢當年也走過同樣的雲雪路,聽過同樣的風聲,只不過她是離開,不知那時在她心裡,想著怎樣美好而玄妙的未來。

  倘若早知命運如此多舛,她應當永遠不離開鞠陵於天,那這世上就沒有令狐蓁蓁的存在。大伯說的沒錯,她的出生是用寄夢性命所換,無人期待。

  她會留什麼東西給自己?痛苦的?悲憤的?無力的?

  是什麼她也都會看到最後。

  光影倏忽變幻,令狐蓁蓁忽覺春日暖風習習而來,數片粉白花瓣落在肩頭,眼前是一方坐落青山碧水中的山莊,白牆碧瓦,疏朗開闊,亭台樓閣一應俱全。細細銀龍般的數道河流沿著山勢起伏在莊內盤繞,硃砂色的木橋間或點綴其上,花林漫漫,日色清淺,一派寧靜祥和。

  真是出乎意料的景緻,她四顧一圈,卻見花樹下站著一位布衣草鞋的老者,四面八方的風都在朝他靠攏,正是寄夢回憶裡的那位先生。

  「老朽名叫折丹。」他抬手撫摸依偎不去的風勢,彷彿逗弄小寵物,「為諸神看守留在大荒的最後一點神力,鞠陵於天正是為此而生。」

  南荒帝終於得以進入此地,難抑激動,上前一步低聲道:「折丹仙人,寄夢她……」

  折丹仙人擺手打斷了他的話,一面指向山莊深處,含笑道:「除了寄夢,鞠陵於天還收留許多大荒上古異族遺民,荒帝執掌下,異族難以容身,老朽總想為大荒留下些曾經的影子。」

  南荒帝默然不語,折丹仙人又望向令狐蓁蓁,細細看了片刻,目中掠過一絲傷感:「眉眼與你母親一模一樣,你卻果然不是思女。」

  令狐蓁蓁輕道:「因為我不是思女,所以寄夢才會死?」

  折丹仙人並未回答,復又轉向秦晞,深深看了他良久,甫一開口卻道:「老朽帶你們去寄夢曾經的住處看看,正好徐睿帶回的東西也在那裡。」

  一團團風將眾人包裹住,拉扯間眼前景緻再次變幻,卻是來到當日寄夢離開時的小庭院,玲瓏木橋下流水潺潺,折丹仙人緩緩過橋,道:「寄夢自小在這裡長大,鞠陵於天沒有四季風光,亦沒有復雜山水,她一直說想見千山,行萬水,老朽不知她見到了沒有。」

  他輕輕一抬手,瓦屋緊閉的房門便被風拉開,屋內家具用物半新半舊,一點塵埃也無。蓮青床帳只勾起半邊,床褥上放著幾件女子衣裳,正是寄夢舊物。

  「她離開時什麼樣,這裡就是什麼樣,老朽一直未曾動過。」

  折丹仙人指向牆角一座不高的石架,其上放著塊人頭大小的漆黑石頭,並一隻長條木盒。

  「這是徐睿帶回的寄夢遺物,他那次回鞠陵於天,懷裡還抱著個昏睡不醒的嬰孩,應當正是你。他在鞠陵於天留了幾十年,二十年前見你開始能啼哭,便又帶著你離開,這一去,老朽再沒見過他。」

  折丹仙人手指微微一晃,石頭與木盒齊齊飛起落在案上:「先看完念頭,再看木盒裡的東西,這是當日寄夢的交代。石中是寄夢留存給自己孩子的念頭,老朽和徐睿都尊重她的遺願,並未窺看過。她經歷坎坷,老朽不知她會與你交代什麼,你若不想看也無妨。」

  令狐蓁蓁搖頭:「我看。」

  折丹仙人似是有些欣慰:「你這爽利處倒與你母親很像。那二位便隨老朽暫且避讓,待她看完,再決定讓不讓二位觀摩。」

  念頭看起來不是片刻的事?有什麼好避讓的?

  秦晞方依言出門,卻覺令狐蓁蓁拽住袖子:「秦元曦和我一起。」

  她看上去淡定,多半還是擔心寄夢留下的是恚怒哭訴,秦晞想起她那次大哭一場,當即轉身:「好,師弟陪小師姐。」

  房門被風重新關上,令狐蓁蓁喚出飛刃,深深吸了口氣。

  紙狐狸蹦跶上腦袋,又輕巧地落在案上,秦晞忽然握住她的手,用力捏了捏:「今日師弟穿的深色衣裳,小師姐隨意哭。」

  她為啥要哭?和深色衣裳又有什麼關係?

  令狐蓁蓁驅使飛刃直接貼在石頭上,紙狐狸也湊過來,尾巴輕輕捲住了飛刃。

  眼前有畫面如流水般淌過,思女寄夢略顯清冷的聲音驟然響起:「蓁蓁?蓁蓁,這名字是我親自取的。桃之夭夭,其葉蓁蓁,我想這好寓意給你帶去好運氣。」

  念頭漸漸變得極順暢而清晰,懷了孕的寄夢正倚在軟塌上,望著窗外和暖的陽光,她看上去似乎心情不錯。

  「蓁蓁,我不知道你以後會長成什麼樣,是淘氣還是聽話。我盼你淘氣些,不叫人輕易欺負。我小時候該聽話的時候沒聽話,該淘氣的時候也沒淘氣,你可別像我。」

  年幼的寄夢和許多被折丹仙人收留在鞠陵於天的上古異族一樣,跟隨他修行,只不過她對打架鬥法的事一點興趣都沒有,成日只喜歡看書。

  書裡有春夏秋冬四季分明,有千山萬水與星羅棋布的人間煙火,都是她嚮往的。

  「我離開鞠陵於天,只想親眼看看外面,若有機會去中土就更好了。南荒帝陛下欣賞過我的才華,無論他是為了什麼,那時候我都很感謝他,做妖臣那段時間,讓我生出許多自信。」

  如果一直細水長流下去,或許他們有機會成就一對佳偶。可南荒帝太焦急,又太自信,急於成就的後果就是什麼都被毀了,包括她對他的感恩與信任。

  「後來我遇到了你父親。」說到這裡,寄夢的眉梢微微一彈,「他最初應當不知道我是思女,只當是在遙遠的地方遇到了一個遙遠又陌生的姑娘,所以沒生什麼戒心。」

  她對他也沒什麼戒心,只當是遙遠地方來的一位遙遠又陌生的男子,所以徐睿帶她逃離荒帝宮時,她想著去思士谷,心底可能有極微小自己都沒察覺的期盼,盼著那遙遠的人可以把她帶去遙遠的地方。

  在思士谷,寄夢遇到了令狐羽。

  「他見我能不觸碰便讀懂存放遺玉中的念頭,立即明白我正是他要找的思女。師兄怕他傷我,欲動手將他逐出思士谷,反被他重傷。」

  念頭倏地變幻,回到了思士谷那個狹小房間中,徐睿血肉模糊地倒在外面,寄夢哭喊著被令狐羽壓制在石床上。

  像是又回到寢宮,她對即將發生的一切無能為力,只有絕望。

  令狐羽並沒有繼續,按了她一會兒,忽然鬆開手,又像當日頭疼病發作一樣,扶著腦袋摔下床。

  「太明顯了,先生。」他低沉的聲音裡殺意凜冽,不知和誰說話,「你想將計就計?可我不會這麼猴急,在又髒又硬的石床上?你當我是見洞就鑽的蛇?」

  他忽又起身,一把拽起寄夢,她沒頭沒腦朝他踢打踹,他任她打了許久,終於不耐煩,將她兩隻手腕一併抓住,笑得蹊蹺:「是你也挺好,至少不是什麼討厭的女人。你死了,我會每年給你燒紙。」

  說罷他捉小雞似的把她拽出狹小的屋子,寄夢掙扎中一口咬在他肩上,他「嘶」了一下,語氣卻比先前輕鬆無數:「想你師兄死掉就繼續咬,大力些。」

  她飛快張口,冷不丁令狐羽拽起她一截袖子,與自己的繫在一起,打了個死結,這才蹲下去查看徐睿傷勢。

  焦慮恐懼與莫名的詫異令寄夢安靜下來,看著他用絲緞般的術裹住徐睿,數個時辰後再解開時,除了衣服上大片血漬,他的傷處已盡數消失。

  「走。」令狐羽將徐睿背在背上,拽了拽打死結的袖子,「跟上。」

  寄夢被迫隨他出了思士谷,一面聽他隨意問道:「可有想去的地方?山清水秀的那種。」

  她沒料到他有此一問,一時不知如何作答,令狐羽卻笑了笑:「我對大荒不熟,只能靠你了。」

  明明想要她的命,卻說的好像他們有什麼交情,找山清水秀的地方?讓她死得愉悅些?是高高在上的施捨?卑劣又淺薄的溫情聽來如最殘酷的笑話,她不需要。

  寄夢沒有回答,令狐羽也沒再問,出了谷口他便拋出紙馬,倏地變作一匹巨大的紙飛馬,將她往馬背上一放,才又道:「你若沒有想去的地方,就帶我去南之荒雲雨山,聽說那裡有欒木,一直想見識下。」

  她一聽「南之荒」三個字臉色就變了,他要把她送回給南荒帝!

  彷彿看出她在想什麼,令狐羽又笑得蹊蹺:「既然落在我手上,再沒有送回去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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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1 00:27:12 |只看該作者
卷三 死生得見 第一百三十四章 深谷為陵(中)

  寄夢還是不說話,他便隨意驅使紙飛馬往前飛,及至望見有城鎮,便落在地上,從袖中乾坤取出一件斗篷罩住她:「南荒帝應當在派妖兵到處找你,把頭臉遮好才不會被認出來。」

  那不知是什麼陳年斗篷,一股黴味,她一路不停打噴嚏,他極難得露出一絲無奈:「下回洗洗。」

  一直昏睡不醒的徐睿被妥帖安置在客房,這多少讓寄夢感到些許心安,可她另有更大的不安,令狐羽與她住在同一間。

  從湯池出來時,他頭髮還滴著水,手裡拿著洗好的斗篷,放在鼻前仔細嗅:「應當沒味道了。」

  見她縮在角落動也不動,身上又是血又是泥,令狐羽便皺眉:「去洗乾淨。」

  寄夢終於開口說話:「請你讓我去照看師兄。」

  他眉頭皺得更緊:「你喜歡他?」

  寄夢低聲道:「思士思女,不妻不夫,我誰也不喜歡。師兄助我良多,於情於理我該照看。」

  令狐羽突然冷笑起來:「不妻不夫?那我是怎麼來的?聽說我某位久遠的祖宗就是思士,看來你們司幽國的思士思女平日喜歡端冰清玉潔的架子,私底下便不知為何了。」

  他一把將她拽起,又像在思士谷那樣,狠狠壓制在床褥上,沉聲道:「別再和我裝模作樣,我說了,要思女給我生個孩子,你聽話些不要動。」

  寄夢沒有再掙扎,顫聲道:「你就算強迫我千萬次,也生不出孩子,你不如一刀殺了我!」

  令狐羽捉住她衣襟,作勢欲撕,忽又抱住腦袋滾下床,咬牙切齒一般:「先生的神魂契何時變得如此下流?她髒兮兮的!你當我是豬在泥塘裡蹦跶?」

  他喘了半日,滿臉冷汗地起身,皺眉看著衣服上的泥,又捉小雞似的把她一抓,她的尖叫聲瞬間被湯池水變成了大團泡泡。

  令狐羽沒有看她,轉身走回床鋪,扶著額頭冷道:「好好洗乾淨,別想著去你師兄那裡,他睡兩天就能醒,不需要照看。」

  寄夢嗆了湯池水,正咳得厲害,冷不丁他又拋進來兩件乾淨的衣物,卻是男子穿的。

  「快洗乾淨睡覺。」

  他往床上一躺,又丟了被子枕頭去對面軟塌上,手指一晃,屋內燭火霎時全滅。

  寄夢僵了半日,終於在一片漆黑裡飛快洗去一身血泥,及至拿起他扔進來的衣服,從中衣到外衣都極寬大,她將腰帶死死繫了好幾道,猶豫躑躅良久,終於還是走了出來。

  軟塌上有被子枕頭,她悄無聲息躺上去,卻聽黑暗裡令狐羽低沉的聲音帶著倦意:「我有時候會發瘋,不過多半能壓下去,若壓不下去,你就認命吧。」

  可她覺得那不是發瘋,他分明有提到「先生」「神魂契」,聽起來像是什麼厲害的操控術。

  寄夢停了良久,低聲問:「你為什麼要找思女生孩子?」

  他雖有思士血脈,卻極稀薄,除了念頭比常人稍強些,與常人無異,自然談不上什麼延續司幽國血脈。

  令狐羽聲音冷淡:「當然是為了不再發瘋。不要說話,睡覺。」

  寄夢很快發現,令狐羽不但時常發瘋,還是個仇家極多,罪大惡極的中土修士。

  等待徐睿醒來的兩天裡,他便撞上了好幾撥仇家,從人到妖都有。他不發瘋的時候還能與他們應付兩句,一旦發瘋,便是一言不發手起刀落,殺得極粗暴簡單。

  那天他遇見了厲害的修士,好幾個人,甚至有人朝她下手,多半想挾持做人質。

  電光火石間,寄夢聽見一陣奇異的嘯聲,細細蛟龍般發光的飛刃群疾若閃電,極優美而利索地繞著眾修士飛旋而過,血雨登時傾盆而下。

  幾點血濺在她臉上,血腥氣沖天,她登時僵住了。

  有人落在身畔,一隻手拉開她的斗篷,令狐羽低頭打量她,伸手抹去她腮邊的血漬,力道輕柔,他的語氣卻一點也不輕柔,彷彿藏了無數不甘:「都想叫我令狐羽死,我偏不死。」

  他受了重傷,那絲緞般的療傷術似乎不能對自己用,他掌心一直吞吐銀光罩在肋間,卻依舊血流如注。

  客房裡血腥氣濃重,寄夢縮在角落,看著他喚出一簇火,將傷處燒黑,血終於止住了。

  「把那卷白布拿來。」令狐羽聲音有些無力,下巴指了指床上的乾淨白布。

  她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替他拿過去,冷不丁手腕被緊緊抓住,他目光閃爍,似是在動搖:「真是地獄一樣的活法,本想讓你我都愉悅些,看來老天也不放過我。你叫什麼?」

  寄夢沉默不語,便聽他又低低說道:「我那天聽見你師兄叫你寄夢,寄夢……好名字,你身上確然寄託我的夢,你死了我會記著你的。」

  天旋地轉,她的背重重砸在地板上,鮮血淋漓的令狐羽第三次壓制上來。

  「我知道這樣不行。」令狐羽摸向她額頭,眯起眼緩緩道:「要念頭注入進去?我可以試試。」

  寄夢瘋狂的掙扎沒有持續多久,他又一次抱著腦袋翻下去,燒黑的傷口裡再度滲出鮮血,有氣無力卻陰森森地:「先生又來了,這次差點被你得逞……你老人家連這種時候都不放過弟子,真夠下作的。」

  他手掌抬起,一段風勢硬生生把她吹開,跌在軟塌上還未來得及起,他已暈死在地上。

  寄夢拔腿便跑,手扶上門框,卻停了一瞬,下意識望向倒在地上的令狐羽。不知為何,想起綠瀑紅花上的那個年輕人,曾如一團遙遠而美妙的雲,如今雲層沉甸甸砸落,裡面包著的是無數鮮血,果然如地獄一般。

  她返身回去,滲出一團念頭,自他眉心鑽入識海。

  識海渾濁,彷彿血的顏色,可以感覺到些許他的情緒,陰鬱而暴怒,又有無數隱忍與渴求。神魂沉睡在深深的識海底,心口處嵌著一張血紅薄片,彷彿鮮血凝就,時不時閃爍兩下。

  這應當就是什麼「神魂契」,令狐羽沒有說謊,他確然被先生操控。

  寄夢嘗試用念頭去觸動神魂契,可她沒有修行過,念頭一如珍珠,大且圓,只得看著漂亮,半點殺傷力也無。

  她放出厚厚一層念頭,將神魂契一團團緊緊裹住——至少能讓他安靜些時日不再發瘋。

  趁著令狐羽還沒醒,她尋了徐睿,繼續逃亡生涯。

  可事情永遠不會像寄夢想的那麼順利,她低估了南荒帝的執著,對「在逃寵妃」的搜尋已不僅僅侷限南之荒,他並不介意流言蜚語,甚至不在意有損荒帝顏面,傾盡一切來抓捕她。

  徐睿又一次血肉模糊,是被妖兵們傷的。

  寄夢緊緊扶住他,心中泛起的是對自己手無縛雞之力的絕望。

  折丹先生說的沒錯,無論四位荒帝怎樣擺出維持秩序,眾生平等的模樣,大荒真正的規則是弱肉強食,她沒有反抗能力,被看上了便必須臣服。

  「我回去。」寄夢緩緩開口,「但要放我師兄走。」

  她將徐睿的匕首緊緊握著,抵在心口前。

  負責抓捕的妖臣冷冷一笑,尚未來得及說話,奇異的嘯聲便吞沒了他。

  飛刃群如一條發光巨龍,倏忽間捲起無數漆黑血雨,撲簌簌灑落整個荒野,寄夢從頭到腳淋了個濕透。

  有人落在身旁,一隻手擦了擦她臉上的血漬,這次卻越擦越髒,令狐羽的語氣好似很輕鬆:「你這個師兄修為不夠,不能指望,別害他了。」

  寄夢眼怔怔看著他,說不出話。

  他低頭盯著她的眼睛,如頭回見面那樣,笑得眉梢揚起:「姑娘有法子讓我不受神魂契聒噪,你的念頭杵在那兒也不讓我討厭,那還是我來吧。有沒有想去的地方?山清水秀的那種。」

  寄夢眨了眨眼睛,眼淚和著墨水般的妖血在臉上劃出一道道痕跡。

  她的聲音很平靜:「我出來時,只想見千山,行萬水。」

  「哦,好。」

  令狐羽雙掌合攏,地面的泥土好似被一雙巨掌揉捏,很快凝聚成一座不大不小的石屋,石壁上的羽毛痕跡清晰而深刻。

  「這叫深谷為陵。」他再次將她與他的長袖打成死結,再把徐睿背起,邁開腳步進屋,「是先生給我的一件有意思的神物,橫跨千年,進去再出來,或許便是一千年前。」

  他進了屋,又拽著她轉身出去,千年前的東之荒明月璀璨,天河迢迢,秋日涼爽夜風一下吹乾了寄夢臉上的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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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1 00:27:24 |只看該作者
卷三 死生得見 第一百三十五章 深谷為陵(下)

  深谷為陵回的是沒有人的千年前。

  這件神物更像是留住了一個空蕩蕩的世界,有天地遼闊,山水萬千;有四季分明,晴雨冷暖;甚至有星羅棋布的城鎮村落,然而既無人,也無妖,更無異族,沒有一切紛擾復雜的因緣。

  可寄夢還是在古老的床鋪上睡了一場許久不曾有過的好覺。

  醒來時,一室璀璨陽光,她朦朦朧朧地推著被子坐起來,一眼便望見令狐羽坐在窗下閉目靜修。

  似是發覺她醒了,他睜開眼,目光在她身上停了一小會兒。

  「這樣穿著挺合適。」令狐羽的語氣從未這樣舒緩過。

  寄夢低頭看了看自己,她穿的還是他的衣裳,袖子長長地拖下來,甚至能遮住膝蓋。

  該道個謝,他救了她與師兄。

  寄夢剛起身,便聽他又道:「好些年沒這麼清爽過,再聽不到神魂契聒噪。」

  她輕聲道:「我聽你叫他『先生』,又自稱弟子,他為什麼要下神魂契操控你?」

  令狐羽淡道:「他有很別致的野心,被我無意發現了些許秘密,怕我說出去,索性操控我同流合污。」

  寄夢停了一會兒,終究直白地問道:「找思女生孩子是你自己的主意還是被他操控?」

  令狐羽瞥了她一眼:「我若說是被操控,你更能接受?可惜是我自己的主意,原以為先生要阻止,想不到他跟我將計就計,多半是想趁念頭融合時把神魂契打進去,造個能受他操控的盤神絲有緣者出來,我豈能讓他得逞。」

  他直白說出念頭融合難免讓她尷尬,提及盤神絲她又不曉得是什麼,大方承認自己的意圖又叫她隱隱失落,她半晌不知說什麼。

  或許因著神魂契被擋住的緣故,令狐羽的話明顯多了不少:「若能借此機會將盤神絲緣分落在自己身上,倒也不錯。」

  寄夢問道:「什麼意思?」

  令狐羽眯起眼,說得毫不猶豫:「我會用孤蓮托生,將你所有的念頭與我所有的修為轉去腹內胎兒身上,分娩時再投入神魂,這樣便能破解神魂契,也比現在的我更厲害。」

  寄夢倒退兩步,面色煞白:「所有念頭……你是說……」

  「不錯,孤蓮托生正會要你命。」令狐羽看了她一眼,「你死了我會替你立碑,就是要等幾十年。」

  他怎麼能把蹂躪旁人性命的殘忍事說得如此風輕雲淡?

  寄夢驟然垂下頭:「所以你還是……想叫我死。」

  令狐羽緩緩道:「之前是。」

  她轉頭看他,冷不丁一隻香囊丟過來,正是當日她給他的扶桑樹葉香囊。

  「去看你師兄吧。」令狐羽合上眼繼續靜修。

  徐睿這次醒得很快,得知她要與令狐羽同行,他似乎有些不高興,卻還是平靜地接受了:「是師兄沒法保護你,他若能護你周全,那再好不過。但此人言行難分正邪,我擔心他有朝一日還是要迫你懷孕生子。」

  寄夢有同樣的擔憂,不過她已讓徐睿操持太多,只含笑道:「我還不至於被常人糾纏住念頭。」

  徐睿多半從她語氣裡聽出了什麼,黯然移開視線:「你對他……也罷,我只盼你過得隨心些。那石屋在何處?我先回千年後,不知蜂妖姚姑怎樣了,有些擔心她。」

  無論寄夢怎樣挽留,徐睿還是堅持離開,送別之後,她心情沉鬱,只靜靜望著紙飛馬蹄下掠過的山石發呆。

  身後的令狐羽忽然說道:「走,去雲雨山。」

  他簡直行動力卓絕,說走就走,半點不耽擱,黃昏時當真趕到了千年前的南之荒雲雨山。其時正值金秋,雲雨山在霞光中幾近五彩斑斕,紅一層黃一層綠一層。遙遠的崖邊,高大的欒木秀於群木,嫩青葉片隨風颯颯作響。

  寄夢頭一回見著現實中的雲雨山與欒木,一時看得入神,身後的令狐羽又道:「這裡不錯,有中土東南山水的味道,我還當大荒山水都野蠻不堪。」

  寄夢覺著他話裡應當沒惡意,但也沒什麼好意,便溫言道:「大荒很遼闊,還會有很多好看的地方。」

  因覺他一直盯著自己,她便詢問似的望著他。

  霞光落在他髮間眼底,也落在她濃密的睫毛上,令狐羽移開視線,低聲道:「人倒是不野蠻。」

  五十三年前的涼爽秋日,寄夢在千年前的大荒,見千山,行萬水。

  與令狐羽同行。

  茫茫天地,只在書上讀過,卻是頭一回見的美麗景緻,人世間彷彿與他們有關,又彷彿與他們無關,這裡沒有其他人,只有寄夢和令狐羽。

  寄夢開始了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

  唯一有些憂心的是那個神魂契,它似乎越來越不怕她毫無殺傷力的念頭,那位先生對令狐羽窮追不捨,勢在必得,她於是每隔三天便要替令狐羽重新覆蓋新念頭。

  寄夢曾擔心令狐羽會對此感到厭煩,每天被別人的念頭入侵識海總歸不大愉快,可是她分明看著他的識海從一片血腥渾濁變得清澈,時常有雲一般柔軟的情緒縈繞。

  他喜歡這樣。

  那是個飄雪的清晨,寄夢一如既往輕輕捧住令狐羽的臉,將額頭抵在他額上,把念頭緩緩灌入識海。

  他的念頭有刀一般鋒利的氣息,向來被他整齊乖巧地藏在最底下不動彈,今天卻偏偏動了,晃晃悠悠毫無殺氣地向她的念頭飛來,繞著打轉嬉鬧。

  寄夢沒有閃躲,只繼續潛入識海深處,尋找他的神魂,他的念頭忽然便輕觸了一瞬,一觸即離,淺嘗即止似的。

  她一下睜開眼,便聽令狐羽低低笑起來,不知是得意還是寵溺:「毫無防備。」

  寄夢盯著他的眼睛,他並未避讓,眉眼裡蘸滿笑意,笑吟吟地望著她。

  她忽然想起徐睿的告誡:我擔心他有朝一日還是要迫你懷孕生子。

  不會。心底有個聲音驟然響起,令狐羽不會。

  寄夢輕道:「你希望我防備你?」

  飄絮般的雪片倒映在令狐羽清澈漆黑的眼底,他忽然抬手,指尖撫向她眉間,低沉的聲音裡像是藏著柔軟的雲:「在荒帝宮我便時常想著把你拐跑,看來令狐羽的膽子並未如傳說中那麼大。」

  她忽覺感慨萬千,她也曾暗暗期盼,這位遙遠地方來的年輕男人能夠帶她脫離牢籠,去向遙遠的地方。

  那麼早就已開始。

  五十二年前的深冬早春,思女寄夢想和令狐羽永遠在一起。

  念頭又如水波般蕩漾開,日光透過窗楹,淺淺落在寄夢頭髮上,她摸了摸隆起的肚皮,喜悅而無奈:「可惜深谷為陵這件神物太古老了,凡有修為者都能用,所以殘存的神力非常少,過了快一年,石屋就漸漸凝聚不出,我們在千年前能待的時間也越來越短,經常要與南荒帝的追殺撞上。」

  另有一件意外降臨,雖然令狐羽一次都沒有注入過念頭,她還是有了身孕。

  得知情況的徐睿匆匆穿過石屋來到千年前,平日端方穩重的他,頭一回口不擇言:「我就知道他心懷叵測!這是吃你性命的孽種!除了令狐羽,沒有人盼著她來世上!」

  寄夢柔聲道:「有我盼著。」

  「你……」徐睿目中淚光閃動,說不出話。

  「我以前也不知道思士思女如何與常人繁衍,現在卻有些明白了。」她輕輕吸了口氣,「師兄,你仔細看看我,是不是變了不少?」

  她時常攬鏡細細觀摩眉梢眼角,與曾經的思女寄夢是同一個人,又不全然是。彷彿跌落人世間,她有了更加細微深刻的喜怒哀樂,更多了無數嚮往與渴求。

  想一直和令狐羽在一起,朝夕晨昏,歲歲年年。想與他走遍千山萬水,時常見新鮮景色。想和他體驗真正的人間煙火,在沒有人認識的街道上攜手慢行。想要的有太多,盼著令狐羽能夠給足全部,思女的神魂意念有這樣強烈的渴求,便不復是曾經不妻不夫的司幽國族裔。

  這是她對令狐羽的心甘情願。

  「我未必會死。」寄夢笑得溫和,「她一定是個好孩子。」

  蓁蓁一定是好孩子,一次都沒折騰過她,盡管在千年前能待的時間越來越短,奔波的日子越來越頻繁,她也沒鬧騰過。

  終於連徐睿也相信她真的可以順利生產,母女平安。

  寄夢開始嘗試用遺玉給尚在腹中的蓁蓁留些念頭,無論她能不能親手將孩子撫養成人,有些事想讓她知道。

  雖然她父親惡名昭彰,可實際另有隱情,寄夢愛上的絕不是魔頭。母親也不是傳說中與魔頭私奔的南荒帝寵妃,她叫寄夢,是司幽國最後一個思女,曾對世間有過天真的幻想,令狐羽替她圓滿了大半。

  思女寄夢曾有一塊自己的遺玉,只是裝了太多抑鬱情緒,她希望留給蓁蓁更全面的東西,於是尋了塊嶄新的遺玉,將多舛卻又幸福的時光託付念頭傳達給她。

  有道身影走進房間,寄夢向他招手:「我在給遺玉交代說給蓁蓁聽的話,你有什麼想說的?」

  身影變得清晰,眉眼妖嬈,長髮如絲,正是令狐羽。

  他蹲下來摸了摸她的肚子,動作很輕柔,低沉的聲音也很輕柔:「有話以後可以親自說給她聽。」

  他們還有長長的美妙日子,會有說不完的話,不必急於一時。

  念頭驟然斷開,只得一片漆黑,寄夢的聲音斷斷續續傳來:「蓁蓁,神魂契出了意外,母親和父親只能在這裡和你道別。我們努力過,卻還是差了一步……你是好孩子,和你無關……我把你託付給師兄徐睿,你一定要好好長大,長成又厲害又漂亮的姑娘。」

  「我們把最好的都留給你……念頭你父親已經替你打磨好,還有修為……他的苦我們絕不讓你體會……蓁蓁,母親和父親彼此相愛,也愛著你,我們走過許多地方……真想帶你去看看……我和你父親要走了……你要好好的……」

  火光沖天,最後一幕,令狐蓁蓁只望見令狐羽俯在渾身是血的寄夢身上,像曾經許多次,她為他灌輸念頭抵擋神魂契,輕輕捧著他的腦袋,額頭抵著額頭。

  一切光影消失殆盡,令狐蓁蓁眼前一片模糊,茫然四顧一圈,很快就被一雙胳膊緊緊抱入懷中,眼淚一股腦抹在他衣襟上。

  秦元曦的深色衣裳,真的派上了用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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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1 00:27:42 |只看該作者
卷三 死生得見 第一百三十六章 心魂隨君

  「看看木盒裡有什麼。」

  秦晞扶住她腦袋,雖不是嚎啕大哭,她卻哭得在發抖,一下不動。他便將木盒揭開,低聲道:「蓁蓁,裡面是許多張畫,還有一封信,署名是徐睿。」

  因見她扭頭去看,他拆開信封,徐睿的字跡與他給寄夢留下的印象一樣,端方而穩重。

  信中略微提及一些南荒帝的事,當年蜂妖姚姑為了寫話本,冒充寄夢留在寢宮,順利逃脫後便將話本添油加醋構思成章,交由說書人先生們自行發揮,誰想惹來南荒帝雷霆大怒,殺得血流成河,那話本被封禁,再不許流傳。

  徐睿不免在信中有慄慄之意,南荒帝如此,更不能想像寄夢落回他手裡會變成何等模樣,也因此,他終於漸漸能接受她與令狐羽在一處,至少每次見她,她都在笑。

  只是好景不長,寄夢分娩之際,令狐羽突然發瘋,似乎想嘗試孤蓮托生,信中寫道:「每每意有所動,便以刀刺己身,鮮血遍佈床褥。」

  寄夢身上的血都是令狐羽的,神魂契狡猾地蟄伏到她分娩時才激烈發動,她沒有能力釋放念頭阻止。思女分娩本就艱難,遭遇此番突變,她殞命在即。

  令狐羽終於還是發動了孤蓮托生,一點點將寄夢龐大的念頭打磨成針,放入胎兒識海。很快,他又將自己所有的修為全部給了孩子。這件親手殺死寄夢的事,他做得無比細致而專注,一點錯沒出。

  就差神魂投入最後一步,徐睿依照他先前的吩咐,握緊寶劍,一旦發覺不對,立即斬首。

  令狐羽並未如先生期盼的那樣投入神魂,他只是做了個每天都會做的動作,把額頭輕輕抵在寄夢血淋淋的額頭上,聲音很輕,卻很穩:「我們把蓁蓁保護得很好,別擔心。我不燒紙,也不立碑,我和你一起去。」

  深谷為陵的神力已耗盡,他抱起不能言不能動的寄夢,離開石屋,遇見了南荒帝。

  殘留的最後一點靈氣讓他引燃了引火符,寄夢的屍體很快被燒成一把灰,他也如願以償死在南荒帝的天雷之下,碎成一段青灰,與她糾纏一處。

  從此再不會被先生操控,也兌現了他一起去的諾言。

  傾注父母所有的希望的孩子被徐睿悄悄帶走,在鞠陵於天留一封書信交給將來的她,讓她徹底明白當年事,順便也寫下自己的疑惑與推測。

  令狐羽每回提及神魂契操控者,只有「先生」二字,甚至在寄夢念頭的環護下,都沒有任何辦法指明那人真身,徐睿猜測下手者應當是他的師尊,也只有太上脈的脈主能有這般本領,令狐羽在一二脈都待過,那麼,先生不是大脈主就是二脈主,再無旁人。

  太上脈是凌駕眾仙門之上的龐大仙門,大脈主與二脈主是凌駕眾修士之上的巔峰,沒有任何證據,徐睿什麼也做不了,令狐羽與寵妃的事世間又紛紛揚揚傳得亂七八糟,這樁纏綿又血腥的陳年往事只能沉眠遺玉和書信中,靜待來日發掘。

  徐睿遵守與寄夢的承諾,沒有將孩子困在鞠陵於天,他會帶她走遍大荒,見識不同風景。

  秦晞只覺令狐蓁蓁抖得厲害,不由低頭輕輕捧住她的臉,她哭得像是要喘不上氣,從沒見人這樣哭過,滿臉縱橫交錯全是水珠。

  「小師姐別哭,我們看看畫。」

  他捲起袖子替她擦眼淚,旋即指尖一彈,一道柔和的風將木盒中剩餘畫紙盡數吹起,一張張攤開在眼前。山水墨染,天地留白,那上面畫的竟全是中土山水,寄夢與令狐羽二人攜手同遊。

  「他們一直在一處。」秦晞擦拭她濕漉漉的睫毛,「魂夢相隨,沒分開過。」

  等在屋外的南荒帝聽見動靜,急道:「孤能看嗎?」

  秦晞淡道:「只怕不是陛下想看到的內容。」

  屋門被風拉開,南荒帝衝進來,折丹仙人跟在後面,乍見滿屋被風勢托起的畫,都愣了一瞬。

  「這是神物深谷為陵?」折丹仙人從木盒裡拈起一粒指甲大小的石屋,又是驚詫又是感慨,「原來寄夢去過千年前的幻象。」

  秦晞奇道:「幻象?不是真的千年前?」

  「是真,也是假,深谷為陵只給千年前的景象,卻不會留存因緣,即是說,天地間只有自己一人。」折丹仙人輕觸掌心的小石屋,「這是上古一個名叫陵的天神所造之物,聽聞是個極孤僻的神,不過看來神物的神力已耗盡,再不能用。」

  話音一落,卻見南荒帝一下把手掌從遺玉上拿開,幾近踉蹌地倒退數步。他面色一下變得慘白,眼睛也變得慘白,只有一條漆黑瞳仁豎著,顯然心神激蕩之下竟略微現了妖相。

  「怎會如此……」他喃喃,「寄夢不是為令狐羽所迫……是我讓她不得安寧……是我害死她?」

  秦晞緩緩道:「令狐羽一心求死,陛下成全了他。」

  南荒帝眼怔怔望著面前的遺玉,想起五十多年前的漫長追殺,他懷著一定要將寄夢救回的執念,原來竟是大錯特錯。

  眼前彷彿浮現那道面覆黑霧的倩影,在荒帝宮深邃華麗的長廊上端立,像開在深宮裡的花,等待他的呵護與關愛。他一直以為給了她要的,也惱怒她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絕。

  她從沒要過,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眾人只覺磅礡的妖力開始攢動,一圈圈巨龍般漆黑的妖雲若隱若現——不好!南荒帝心緒震顫下當真要徹底現妖相!

  折丹仙人急急開口:「陛下,冷靜。一切都是過往。」

  是過往,卻是始料未及的過往。

  南荒帝仰天長嘆,數行淚水順著蒼白的臉頰滾落。怪不得她從不入夢來,他甚至自詡是保護她,其實卻是迫害她的一柄利刃。

  他不去擦拭淚水,怔怔轉身:「從頭到尾,都是我錯了。」

  他縱身而起,忽地化作一隻巨大無匹的玄蛇,咆哮著衝向天際,直至再也看不見,那淒厲的咆哮聲仍在雲端回蕩。

  折丹仙人長嘆一聲,轉身環顧一圈懸浮半空的水墨畫,漸漸露出近乎欣慰的神色,柔聲道:「這是寄夢的畫,那是她心愛的人?他們去過中土?」

  不,這些一定是令狐羽與她描述過的中土景緻,他們雖然人沒有去,寄夢卻做了畫,那心魂便像是去過了。

  見千山,行萬水,他們一直在一起。

  令狐蓁蓁終於不再哭,低聲道:「母親曾和父親去過許多地方,實現了心願。」

  窗外有風歡快地呼嘯起來,將木窗拉扯得吱吱作響,花樹被吹得如下了一場花瓣大雪,折丹仙人笑得歡暢,目中有淚光閃爍:「好!好俊風!好俊風!」

  徐睿的信被風吹去他掌中,他含淚看了片刻,輕道:「他還是這樣,事事重諾。」

  令狐蓁蓁問道:「折丹仙人,大伯……徐睿也是思士?」

  折丹仙人搖了搖頭:「他是上古君子國後裔,自始至終都是舉止有度,承諾重如千金的君子。」

  他將信紙重新裝回信封,問得慈和:「可否給老朽說說他們在外面的事?」

  那可真是個短暫卻跌宕的故事。

  令狐蓁蓁說了很久,或許早料到結局慘烈,折丹仙人並未大作悲容,只嘆息了片刻:「神魂契這術法老朽未曾聽過,想必是那位先生自創的,此人好生了得。」

  能做太上一二脈的脈主,自然了得,不管他們哪一個是仙聖,都與災難無異。

  秦晞揉了揉發疼的額角,好多天沒睡,腦仁可能累僵了,實猜不出仙聖到底是誰。

  眼看天色將晚,折丹仙人熱情留客:「不早了,你們不如在鞠陵於天多住幾日,客房多得是。」

  令狐蓁蓁輕道:「我能住母親的屋子嗎?」

  「當然可以,寄夢若在,也希望與孩子多親近吧。」折丹仙人頗慈和。

  秦晞望向令狐蓁蓁通紅的眼睛,問得溫柔:「不用師弟陪?」

  她「嗯」了一聲,看著已歸攏於案上的水墨畫,心裡有一種前所未有的極寧靜的感覺,彷彿肚子裡多了一粒太陽,源源不絕的溫暖洗刷一切,聲音也變得無比柔軟:「今天想和他們在一起。」

  秦晞在她腦袋上摩挲兩下:「那先讓給你父母,過兩天我再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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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1 00:27:58 |只看該作者
卷三 死生得見 第一百三十七章 終得相見(上)

  出得院落,鞠陵於天已是霞光萬里,歸鳥啼鳴。

  山莊更深處隱約可見人影閃動,多半是被折丹仙人保護起來的上古異族們,秦晞背著手欣賞了一會兒景緻,忽聽這位仙人開口道:「少年人,蒿裡寒氣繼續糾纏下去,只會讓神魂衰竭。」

  他眉梢微揚:「晚輩知道了。」

  折丹仙人深深看了他一眼:「老朽能看出盤神絲在你身上,利用神物達成心願,必要付出代價,盤神絲正是這種神物,強撐又能撐多久?不過徒增苦楚。」

  秦晞未置可否。

  他早已懷疑窮追不捨的蒿裡寒氣有問題,此時被折丹仙人一語點破,並不意外。

  盤神絲的狡猾處或許正在此,無論煉不煉化,只要它在身體裡,便隨時窺視內心,等待一個簡單而極致的願望。

  在蒿裡將蓁蓁拉回人世間時,他產生過這樣的願望,想她活過來。

  盤神絲應是在那時無意被觸發,直到蒿裡寒氣一次次拽出神魂,他才意識到這是神物在索要代價。一命換一命,盤神絲從不多要,也絕不少要,若非有風雷魔氣相抗,他多半神魂歸一便是回歸蒿裡時。

  折丹仙人嘆道:「終究是你一人心願,蒿裡寒氣也不會盡數奔你而來,總有限度,只是魔氣與寒氣拉扯,神魂吃不消,老朽知道你想用風雷魔氣抵消,可你必然撐不到那天。」

  撐不撐得到誰說了也不算,秦元曦自己說的才算。

  秦晞淡笑道:「晚輩會努力撐住。」

  這位像是盼著他馬上離世的老仙人又看了他半日,終於說了句像樣的話:「老朽聽聞生出魔氣者都有執念,果然如此。少年人,鞠陵於天是天神遺留地,蒿裡寒氣拽不走神魂,你盡可安心睡幾覺。」

  那可真是再好不過,他都快忘掉睡枕頭蓋被子是什麼感覺了。

  「煩請仙人帶路客房。」秦晞恨不能馬上鑽被子裡。

  *

  鞠陵於天的夜安靜無比,只有細細風聲縈繞繁花枝頭。

  令狐蓁蓁仍在一張張細細翻看那些水墨畫,有時候看到自己去過的地方,便忍不住多看一會兒。

  寄夢一定是極聰明靈巧的思女,雖然沒去過中土,景緻卻畫得栩栩如生,如在眼前。

  她翻到一張靈風湖的畫,遠方山水淡墨暈染,小湖似一彎翡翠月嵌在山頂,半山腰有霞雲台,千年古杏花樹盛開時如積了滿樹雪。霞雲台下花海如霞如雲,漸漸蔓延成一片粉與白。

  令狐蓁蓁恍惚間只覺山道上有個少年郎正替她戴上冪蘺,動作並不靈巧,力道卻很輕柔,像是怕扯斷她一根頭髮。

  她下意識摸向腦袋,手腕輕觸右耳的上清環,腦海裡驟然響起自己的聲音:「好,我收下了,你想要什麼回禮?」

  秦元曦的話慢條斯理,有條不紊:「但凡出門在外,我要你一直跟著我,聽我的話,別讓任何人發現你會術法,也別讓任何人知道你的身世。」

  她愣了半日,近乎本能地開口:「可我怎麼一直跟著你?你洗澡睡覺我也要……」

  話語一下斷開,她茫然四顧,屋裡只有她一人,秦元曦早就被折丹仙人安置在別處客房。

  ……這就是他先前提到所謂她允諾「十二時辰都形影不離」的上清環回禮?

  秦元曦,騙子。

  令狐蓁蓁搖著頭繼續翻畫,夜風緩緩灌入木窗,將看完的畫四處吹散,她剛彎腰去撿,後頸大椎的要害處忽然被五根手指掐住,那人如臨大敵般防備,聲音卻很溫柔:「小師姐喜歡出去玩,等一下我們就可以好好玩。九州各有風情,你會開心的。」

  她倒抽一口涼氣,驟然起身,身後卻並沒有人。

  只有秦元曦溫柔的聲音如夜懸浮:「等下小師姐想怎樣看,怎樣說,怎樣碰師弟都行。現在別。」

  為什麼現在別?

  令狐蓁蓁轉身推門便走,繁復的花樹在月光下泛出銀白色的幽光,冰冷的神魂猶在低語:「只是咬我?小師姐沒有放飛刃,可見心裡還是記著師弟的。」

  她停下腳步,伸長脖子使勁嗅味道,因覺最左邊秦元曦的味道最濃,當即拐過去,果然沒走一會兒便是一座雅緻客房小院。

  令狐蓁蓁毫不客氣拉開房門,裡面黑漆漆一片她也不管,循著味道直奔床鋪而去。

  秦晞正睡得昏天暗地,久違地沒有被拽去蒿裡,而是亂七八糟做著過往夢。

  冷不丁一雙微涼的手捧著臉晃悠,他痛苦地睜開眼,正對上令狐蓁蓁的目光灼灼,她的聲音還帶著夜風的涼意:「秦元曦,你剛才是不是去我那兒了?」

  這個真沒有,那是她母親曾經的住處,他還不至於如此禽獸。

  秦晞睏得嘆了口氣,夢囈似的:「師弟沒有,師弟很睏……」

  但小師姐並不讓他睡,貼著耳邊輕道:「可我真聽到你說話,還掐我後頸大椎。」

  秦晞一下睜開眼:「我說了什麼?」

  「說什麼九州各有風情,我一定會開心。」

  那是他方才做的夢,看來即便鞠陵於天沒有蒿裡寒氣拉扯,還是會離魂。

  秦晞默然半晌,見令狐蓁蓁盯著自己,便拍拍床褥,誘騙似的:「小師姐今天哭了半日,竟還不睡,師弟這床甚寬敞,不如上來一起睡。」

  她頭一回答應得利索:「好。」

  說罷當即脫了鞋,直接從他身上滾去裡面,拉起被子矇住半張臉:「睡吧。」

  有問題。

  秦晞合上眼假寐,沒一會兒便鼻息深邃,只聽她窸窸窣窣拉開被子,躡手躡腳往他懷裡鑽,淡幽的氣息驟然湊近,額頭抵在了他額上。

  細若針尖的念頭鑽入識海,亂逛了片刻,便沉沉往深處游去,搜尋他的神魂。

  又要做什麼危險行為?這麼喜歡被蒿裡寒氣扎?

  秦晞的念頭似泡沫般生出,一團團將她擋住,因覺她的念頭上帶出些許情緒,好似有些無措,他便驅使念頭直接裹住她。

  既然不是思女,他百無禁忌。

  剎那間,彼此都有情緒與記憶流淌進來,令狐蓁蓁倒抽一口氣。

  心底彷彿突然多出個細小的秦元曦,他曾經那些復雜而幽妙的情感,偏執而不肯放手的瘋魔,真有過將她變作禁臠的極冷靜的想法。她看見那座美麗的小山谷,看著他白日生魔氣將神魂一分為二,還有那些深入骨髓的痛悔與相逢後克制的小心。

  「你……」

  她只說了一個字,秦晞便掐住了她後脖子,撓癢似的摩挲。

  「師弟不是騙子。」他認真解釋,「也不是麻煩鬼,更不會變成蟒蛇把小師姐纏碎。」

  「你裝睡。」令狐蓁蓁急急開口,「你以前竟然那麼壞……」

  秦晞托著她腦袋晃了兩下,咬牙切齒似的:「小師姐三更半夜不睡覺跑來客房意圖非禮師弟,視師弟的清白與名譽不顧,到底誰壞?」

  她連連搖頭:「我沒有!你一定有事!你讓我看看……」

  他偏頭讓開她的腦袋,按著手腕把她壓制住,張嘴叼住她脖子上的細絲帶,莫名殺氣騰騰:「小師姐非要施暴,師弟只能殊死反抗,我覺得當蟒蛇也不錯。」

  既然不讓他睡,他這就把她纏碎。

  耳畔聽見令狐蓁蓁的聲音輕柔卻鎮定:「你這麼不想我知道你出了什麼事?我又不傻。」

  秦晞細細將絲帶扯開,這才鬆口,低聲問:「你知道了想怎麼樣?」

  也像他一樣去蒿裡尋人?再一命換一命,永無止境下去?

  「你那天問我,你離開了怎麼辦。」她定定看著他的眼睛,「我不讓你離開。」

  她想怎麼讓他不離開?秦晞又咬住絲帶,這次是將它們扯去一邊。

  「所以我非要看到。」

  令狐蓁蓁低頭撞在他腦門上,大片念頭鑽入他識海,他那些泡沫般的念頭也再一次包裹上來,好似在搏鬥,又好似在交纏。

  終於被她得空逃離一枚念頭,疾若閃電般沉底,尚未看見他的神魂,便覺蒿裡刺骨的寒意席捲而來,一股股纏繞念頭。

  令狐蓁蓁凍得一個哆嗦,並沒有避讓,任由寒意繚繞,念頭漸漸變得沉甸甸地,她咬牙竭力收回,偏頭把它從眉心拋出來。

  念頭似漆黑細線般化了道弧線,掉在地磚上凝成一片漆黑的冰,很快又化作黑霧消散開。

  「我知道了。」她凍得嘴唇雪白,聲音發抖,「我可以把寒氣……」

  秦晞摀住她的嘴,輕道:「別胡鬧,我把你帶回人世間,不是為了再把你帶回蒿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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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1 00:28:11 |只看該作者
卷三 死生得見 第一百三十八章 終得相見(下)

  只是念頭而已,她有無數念頭,一定可以把寒氣都帶走。

  彷彿看出她在想什麼,秦晞極有耐心地與她緩緩解釋:「念頭出入識海,裹挾寒氣傷的不是經脈,而是神魂。我有風雷魔氣可以抵抗,你什麼都沒有,別胡鬧。」

  才一粒念頭而已,臉都凍青了,傷到神魂怎麼辦?見她皺眉盯著自己,他笑了笑:「師弟很厲害,不會有事。」

  令狐蓁蓁眉頭皺得更緊:「要是真有事?」

  秦晞還是笑:「真有事的話,小師姐就一個人好好過,只不許忘了師弟。」

  ……這說的是人話?

  令狐蓁蓁眼怔怔看著他,他絲毫不動容,只捏住她下巴:「我總歸比令狐羽幸福些,小師姐我還是好好保住了。」

  可她覺著自己比令狐羽倒黴多了,怎麼就遇見這種人,外面看著人模人樣,裡面一肚子諱莫如深的壞點子,還特別殘忍。

  秦晞摸了摸她睫毛裡滲出的細小淚珠,忽然抱住她,下巴貼在腦門上蹭了蹭:「現在為師弟哭還太早,今天你哭了太多,稍微歇歇,讓師弟也歇歇。」

  誰為他哭?她是為自己的倒黴。

  令狐蓁蓁不受控地被他聲音裡灌注的昏睡術強行拖進熟睡,在夢裡面也咬牙切齒,莫名生出一絲恨意。

  真是煩死這個秦元曦,唯我獨尊,一臉溫柔下狠手。

  她明明替他們定過最好的結局,兩兩相忘,讓莫測的緣分終止在那一刻,他卻還是不依不饒追上來,又要讓她傷心一次。

  秦元曦既不讓她救,還不讓她忘,如此殘忍,她不讓他得逞,她馬上就忘。

  就從傾仙城的相遇開始忘。

  令狐蓁蓁聽見葉片被吹得颯颯響,高大的欒木生在崖邊,雨收雲散的雲雨山五彩斑斕。她吃著沒滋味的乾餅,兩根手指捏著斧頭,盤算怎樣才能不傷欒木而把藤妖嚇跑。

  眼角餘光瞥見崖邊白石上有個人,她一回頭,望見一位意氣風發的少年郎。

  秦元曦多數時候是溫文爾雅的,舉止輕緩,飄然若仙一般,也時常笑,但笑意很少出現在眼裡。也有笨拙的一面,綁不好玉環,穿不好鞋,不認路還充滿自信地亂走。

  他待她總有些不同的地方,或許是試圖克制卻依舊遺漏的細碎溫柔,或許是情不自禁追逐的目光,與似是而非的玩笑話。

  很想靠近他,如果可以輕輕抱一下,蹭一蹭,倘若被他凝視,似乎極美妙。

  命運布滿未知的陷阱,她一無所覺,撒歡地朝他狂奔,奔到盡頭,忽然發現他們之間是被孽緣所牽起。

  看見了,縱橫在秦元曦臉上的淚光,令狐蓁蓁停下腳步。

  「秦元曦,你走不掉。」她指向他的心口,又點了點自己的,「不要搞的好像是你一個人的事,我現在可是什麼都不怕。」

  因為令狐蓁蓁喜歡,所以才不會讓秦元曦走。

  睜開眼時,天色已大亮,她躺在寄夢的床上,身上好好蓋著被子,脖子上的絲帶也好好繫著,還繫成一朵花。

  令狐蓁蓁低頭看了看雙手,再環顧一圈,只覺恍然如夢。

  被秦元曦氣的,她什麼都沒忘掉,還什麼都想起來了。

  *
  令狐蓁蓁對著寄夢用過的銅鏡緩緩梳理長髮,雪白的袖子軟軟貼在臉上。

  在無風城她做了生平最多的衣裳,最喜歡這件,輕便又柔軟,白得像天上最好看的一團雲,總讓她想起太上脈羽衣。

  整理完儀容,她細細打量一番:蓬鬆鬟髻,白珍珠髮簪,雪白衣裙——沒什麼差錯,正是還盤神絲時的模樣。

  令狐蓁蓁拉開屋門,清淺溫柔的春日陽光一下灑落雙肩,歡快的俊風裹挾花草香氣撲面而來。多好的一切,從裡到外都是暖洋洋,若留在蒿裡,最終只有冰冷的沉寂。

  她沿著花林走得不快不慢,秦元曦多半還在睡覺,他一向特別能睡,這麼多天憋著不睡真難為他了。

  果不其然,客房門上貼了張紙,秦元曦的字龍飛鳳舞:小師姐,師弟想睡三天。

  動不動神魂離體,他就是睡一百天也於事無補。

  令狐蓁蓁推開房門,便見門框上密密麻麻下了翠綠的風雷真言——竟然拿風雷真言阻止她,恍若有病。

  她轉而去推窗,窗上也遍佈真言,隔著翠綠的風雷光輝,隱約可見床帳放下半扇,秦元曦只有一把頭髮從被子裡鑽出來。

  她比了比距離,念頭自眉心鑽出,似一根針,又似一道細細的光,穿過真言縫隙,飛得很慢,卻很執著,直直奔向床上沉睡的身影。

  以為這樣就能攔住她,未免太小瞧她的念頭。

  可秦元曦的反應比預料得要快太多,念頭剛鑽入識海,他一下醒了。

  令狐蓁蓁只覺風勢一把抓住身體,翠綠的風雷真言瞬間煙消雲散,她被硬生生從窗戶拽進,滾在被子上,聽見門窗重重合攏的聲響。

  被子也重重壓上來,連帶著秦元曦,他像是恨不能真變成一條蛇把她揉碎,聲音還帶著睡意,語氣已陰森森地:「小師姐鐵了心不讓師弟睡,行,不睡了。」

  他直接勾住她的腰帶,觸手只覺衣料薄軟,下意識看了一眼,當即愣住,下一刻便覺她雙臂緊緊抱住脖子,低聲問:「你現在是太上面還是太上脈?」

  秦晞停了許久,忽然抬手按住她後腦勺,兜著坐起來:「都不是,是秦元曦。」

  令狐蓁蓁張口重重咬在他肩上:「秦元曦,好好算乾淨的賬又被你攪得亂七八糟。」

  他吸了口氣:「師弟不是算得很清楚?盤神絲的事咱們清了,欠你的命師弟馬上也要清,不是你盼著的一清二白?」

  就說他只會算爛賬。令狐蓁蓁鬆口還想咬,便被他掐著下巴抬高,另一手拔下她頭髮上的白珍珠髮簪。

  他蹙眉看著她一身雪白襦裙,又重重吸了口氣:「小師姐穿這一身,是想把師弟剩下的半條命也撕碎?」

  不等她說話,他又用指尖在她唇上抹了一把,好似不滿:「這次沒咬出血?」

  那就給他來一次見血的。令狐蓁蓁張嘴欲咬手指,冷不丁他塞了兩根手指抵著槽牙,悄聲道:「被我氣得想起以前了?」

  真有自知之明。

  令狐蓁蓁壓緊槽牙,不防他又靈活地把手指收回,兩手將她衣襟一拽,俯首吻過來。

  「小師姐。」秦晞貼著她的唇角,聲音變得很溫柔,「師弟看不得這身衣裳,替你換一件。」

  她奮力掙扎:「我有話……」

  沒有話。

  秦晞不厭其煩地與腰帶較勁半日,終於一絲不亂解下,手掌穿過縫隙,握住了她的腰。

  結成一朵花的細絲帶又一次被咬著扯開,秦元曦還是像一條蟒蛇,纏住便不放。令狐蓁蓁重重吸了口氣,因覺鞋子脫了,下意識蹬在他胳膊上,結果腳心被輕輕撓兩下,她在枕頭上滾了半日,終於還是被拖下去。

  明明有很多話想和他說,可他如此令她愉悅,欲罷不能。

  令狐蓁蓁貼著他的面頰,放出念頭鑽入識海,他的念頭立即如潮水般衝來捲住,一時間所有溫軟歡愉的情緒都濺射在四肢百骸。

  她好似傷心欲絕。秦晞捏住她耳朵揉了揉,現在笑給他聽。

  盤神絲與令狐蓁蓁的命比起來根本一文不值,是秦元曦多疑,不願看她也不願聽她說,是他咎由自取。所以能撐住寒氣也好,不能撐到最後也好,是自己的選擇,是他要在充滿陷阱的命運沙漠裡向一個人狂奔,不死不休。

  他的小師姐不是忘記這個就是忘記那個,真讓人無奈,然而穿過生死,他們終於得見,這一刻的秦元曦就是有生以來最愉快的秦元曦。

  可她想要永遠在一起。

  命運似乎熱衷折騰他們,怎樣也不得長久依偎,或許真像秦元曦說的,這是一段孽緣,成不得善緣。

  令狐蓁蓁有自己的決定,他讓她救,之後的麻煩事便都是他的。他若堅決不讓,她是個嫌麻煩的人,只能直接去蒿裡找他。

  秦晞握緊她的後脖子,聲音很淡:「你在想什麼?」

  現在是貨真價實的讀心術,還要問?

  「你想讓我白忙一場。」

  他已經讓她白忙過一場。

  秦晞定定看了她半日,眯了眯眼:「你氣我的本領也不小。」

  哪裡哪裡,不如他起承轉合,揮灑自如。

  暴怒的情緒隨著念頭交纏一一傳遞,秦元曦好似頭一回被氣成這樣。令狐蓁蓁忽覺他一巴掌摁在腦門上,念頭瞬間煙消雲散,她的肋骨好像也快折了,下意識抓向床頭的帳子。

  天地旋轉著砸下來,她半張臉埋在被子裡,說不出是腦仁要炸還是心臟要炸,很快又被他扶起來,指尖擦了擦眼角,旋即吻在她濕漉漉的睫毛上。

  「這種哭法師弟喜歡。」秦晞與她悄聲細語,「小師姐以後只能這樣哭。」

  令狐蓁蓁張嘴又去咬他,要麼忘記就別想起,想起了卻又叫她一個人過,還不許她忘,她恨死秦元曦了。

  秦晞捧住她的臉,輕道:「這樣捨不得我?」

  是,所以怎樣也要留住他。

  秦晞親了親她的頭髮:「蓁蓁,只要活著,什麼好事都會發生,若還留在蒿裡,怎會知道你父母的過往?念頭是他們留給你的東西,不要亂用,也不許去蒿裡,我們誰也不會去。」

  見她盯著自己,他便在她額上一撞:「真是被你逼的,師弟有法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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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23 0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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