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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三 且以永日
令狐羽用念頭凝練出第一根飛刃那天,一脈山起了好大一場霧。
飛刃劃破濃霧,高高飛躍霧海之上,像是他的眼睛也飛了上去。漫天陽光灑落,水汽氤氳中可見斑斕虹光,他心中又是驕傲,又是歡喜。
此時此刻,他只想把喜悅分享給最親密的前師尊二脈主,雖然自己來了一脈,只能管大脈主叫師尊,可先生不同,他們一向情同父子。
濕漉漉的風撲在臉上,令狐羽充滿期待,這個術法的名字還有後續演化,他盼著先生能給些指點,畢竟靈感來自紙通神。
二脈山近在眼前,他騰風落了下去——
令狐羽睜開眼,入目是繁復而纖細的黑玉屋樑,間或飾以明珠,華美卻妖異,與中土截然不同的風格。
神魂契上傳來潮水般的情緒,似是想引導他多想起曾經與先生的情誼,傷感而柔軟的海浪在胸膛緩緩起伏著。
令狐羽默然起身,舀起冷水潑在面上,銅鏡裡映出他的模樣,一半殺意一半柔軟,狀若瘋癲。
「先生看似將人玩弄股掌間,其實一點不懂何為情誼。」他冷笑一聲,銅鏡驟然碎裂,劈裡啪啦四散一地,「你這樣做,只會讓我更憤怒。」
越是想起過往的日子,越讓他感受到被背叛利用的痛苦,先生竟然不懂。
綁好頭髮,換了身利索窄袖衣,令狐羽推開窗,淡淡的霧氣與日光一並灌入室內。這裡是荒帝宮建在半山腰的客房,荒帝宮依山而建,從底到高,最底處是正殿,最高處是他的寢宮。
他望向被雲霧吞沒的山頂,昨日在凌霄花下遇見的少女驟然浮現眼前。
煩人的神魂契又開始聒噪,先生好似認定她就是自己要找的思女,從昨日開始便極力干涉他,一刻不得停。
真是逃到大荒也躲不過,先生想將計就計,那就看誰笑到最後。
令狐羽推門而出,見門外黑玉花盆中粉白芍藥開得熱烈,便隨手摘了兩朵。
來大荒數月,上至南荒帝下至宮內侍從,個個對司幽國遺民的事避而不談,唯一願意作答的卻是那綠瀑紅花下的姑娘,看著年紀不大卻已被關在高牆後,也是個可憐人。
正值春日,南荒帝寢宮處處杏雨梨雲,繞過大小花園,令狐羽便見到那堵長滿凌霄花的高牆。
他縱身翻上去,正與綠瀑紅花下的纖瘦人影打個照面。
這裡是一塊連院落都算不上的小空地,最多方圓兩丈,如茵的綠草上只擺了張矮而窄的榻,昨日身著褐衣頭戴金冠的少女,今日換了身華美的玄黑衣裙,頭頂壓著一看就特別重的寶石頭飾,銀色細流蘇在耳畔水波般搖晃。
她依舊坐在榻上,也依舊不動聲色看著他。
比常人稍淺的髮色與眸色令她看起來猶如細瓷人偶,先生竟會認為她是思女,她看上去不過十七八歲,當什麼妖臣?且她毫無生氣,話都說不利索還自稱「寵妃」,多半不受寵又在這深宮裡悶的,都關出毛病了。
令狐羽從袖中取出那兩朵碗大且嬌豔的粉白芍藥,遞去她面前:「成天對著野花多沒意思,這個給你。」
細瓷人偶般的人終於動了,銀流蘇的光在眼底跳躍,看不出是不是高興,過了半晌才低聲道:「多謝你,但這兩朵花我留不得。」
令狐羽往她對面一坐,不以為意:「臨走時我會燒掉。」
燒掉這兩個字不知觸動了什麼,她很久不說話,只捧著芍藥靜靜端詳,濃密的睫毛上彷彿都凝結出憂鬱。
令狐羽忽然道:「我尚未自報師門,我來自中土仙門太上脈,姑娘聽過嗎?」
關在深宮的大荒女子多半不會知道這些,他索性替她排解下,打開話匣子才好問思女的事。
誰想她不但點頭,琥珀色的眼睛一下便望向他:「太上脈很有名,聽說南之荒通往西之荒的長鉅谷有兩座山,一座冰封雪埋,一座終年火焰不熄,正是五十年前那場大戰中,太上脈二位脈主的手筆。你是名門修士,真是失敬。」
令狐羽揚起眉梢:「姑娘知道的不少。」
她有些靦腆:「都是從書上看到的,我並未有機會親眼得見。」
他開始給她講中土山水與趣事,這姑娘著實讀過不少書,每每他說一個地名,她立即便知道位於九州何處,連周邊山水城鎮都一清二楚,實實罕見。
眼看夕陽西沉,或許因他擺出要走的模樣,人偶似的少女倏地閉嘴,方才還發光的雙眸瞬間黯淡下去,起身行禮:「多謝你,我很久沒這樣與人說過話了。」
火光乍閃,兩朵芍藥花被烈焰吞噬,化作寸寸黑灰被風吹散。
令狐羽翻上牆頭,只丟下一句話:「我明天會再來。」
紙馬騰飛而起,他飛到高處回頭看了一眼,她還站在原處,影子在草地上拖了很長。
隔日再見,被幽禁在高牆後的少女眼裡從此有了光。
令狐羽和思女寄夢的緣分始於短暫而燦爛的三月,彷彿是在死寂深淵川水裡漾起一抹小浪花,她對最細微的漣漪與動靜都有依戀。
令狐羽有時會覺得,越過綠瀑紅花,是一段清冷月光藏在後面,給予他片刻安寧的柔軟。
他們彼此維繫一種心知肚明且絕不點破的淺淡撫慰關係,短暫的浮萍相會,在煎熬的罅隙得以喘息。
到了四月,荼蘼芳菲,最後一次在高牆下見她那天,天頂下著濛濛細雨。
令狐羽今日帶來的是一隻竹根雕的小黃鸝,內裡藏著機關,輕輕觸碰鳥腹,它便會自己扇翅膀。
她露出喜愛的眼神,細細聽了會兒翅膀扇動的聲響,低聲道:「真好,我若有翅膀便好了。」
可世間多的是長了翅膀也飛不過的障壁。
令狐羽舊話重提:「外間都說那思女妖臣是回故鄉了,不知司幽國遺民的故鄉在何處,姑娘博覽群書,可知她會去哪裡?」
她輕輕撫摸竹雕小黃鸝的翅膀:「第一天你也是向我問她的事,你找她做什麼?」
令狐羽答得很快:「不瞞姑娘,我祖上某位正是思士,也算與司幽國有些聯繫,此次來大荒正為尋訪族裔。」
她眼底有星星點點的輝光,彷彿深淵川水泛起的波瀾:「原來你是……」
她垂下頭,過了片刻輕聲道:「司幽國早已凋零,遺民也寥寥無幾,最後的思士聚集處是在東之荒的思士谷。我猜,她應當會去那裡吧。」
那天臨走時,令狐羽一如既往要將竹雕小黃鸝燒掉,她卻頭一次搖頭阻止,將它小心藏入袖袋,忽然問:「你是要去找她?」
不錯,思女寄託了他所有的希望,用盡一切手段,他也要掙脫神魂契的束縛。
令狐羽翻上高牆,下意識看了她最後一眼,這一去怕是再難相見,淺薄的溫情撫慰到此為止,他不過是黑暗裡遞過去的一根蛛絲,救不了她,也未必救得了自己。
他當夜便離開南之荒,往東之荒而去。
在古老的思士谷,令狐羽與思女寄夢重逢。
多舛的命運按著頭戲耍他,原來她真是思女。接下來要怎麼辦?一如籌劃好的那樣,孤蓮托生,奪她命為自己續命,奪她念頭為自己鋪路?此後燒千萬張紙,立百來個碑,死了便是死了,細瓷般的少女再不會回來。
狐羽能夠讀懂寄夢看見他那個瞬間的眼神,她費盡千辛萬苦逃離荒帝宮,趕來思士谷,是想抓住那根救命稻草般的蛛絲。
可他注定要讓她失望。
令狐羽把火從燒焦的傷處拿開,眼前陣陣發黑。
他渙散的視線落在寄夢身上,或許是因著知道他是個仇家眾多的魔頭,她眼底不再有光,用恐懼又厭惡的目光打量他,彷彿估摸他何時會死。
他朝她抓過去,想抓碎這片寒意滲人的目光,天底下只有她,他受不得她這樣看他。
這茫茫天地看著廣闊,卻容不下一雙朝令狐羽伸來的手,更容不下他的剎那喘息。
真是地獄一樣的活法。
令狐羽暈死過去,沒有去管思女。他也不知自己在隱隱期盼什麼,一隻腳陷進命運的流沙裡,還要往綠瀑紅花張望,實在荒唐。
醒來時,思女果然已不在,卻把前所未有的安靜與舒適留給了他——神魂契被珍珠般的念頭牢牢封住,再不聒噪。
伸手不見五指的夜航中,忽然見到一束光,他驟然起身。
*
紙馬懸在千年前的大荒城鎮上空,下方星星點點滿城燈火,如星河一般。
身前的寄夢隱隱有些不安,千年前的大荒燈火依舊讓習慣逃亡的她惶恐。令狐羽緩緩開口:「這裡沒有人,每一點燈火只說明曾有因緣匯聚,深谷為陵是沒有因緣的千年前,足以喘口氣。」
半天不聞她說話,他回頭看了一眼,她面上滿是乾涸妖血,髒得連五官也認不出,眼裡卻已泛出微微的光。
「你在想什麼?」他隨口問。
她聲音裡不再有先前的排斥與防備:「我想洗把臉,再換身衣裳。」
莫名的欣慰襲上心頭,短暫的安寧也再一次籠罩,令狐羽帶著滿身妖血的思女尋了間寬敞客棧,在千年前的大荒,難得睡了安穩一覺。
此後還有許多天的安穩覺,他們日日夜夜在一處,游歷千山萬水。
他的袖中乾坤漸漸有一半地方讓給了寄夢,多數是書,深谷為陵裡什麼也沒有,他們每到一個新地方,都要回一趟現世買上許多東西,她獨獨只盯著書。
今日也不例外,她又捧了厚厚一沓書走出書屋,原本因過長而別在腰帶裡的一截衣擺拖在地上,險些把她絆一跤。
「大荒地理志上說,這個鎮子叫血楓鎮。」寄夢一點也不介意差點摔個狗吃屎,只撣了撣衣服上的灰,兀自說得兩眼放光,「鎮外三十里有一座宋山,上古曾有神明在此地死去,鮮血化作大片血楓,一年四季都不敗。」
令狐羽提了提她過於寬大的後領:「你打算一直穿我的衣裳?」
她一愣,莫名愧疚起來:「抱歉,我沒有別的衣服可換。」
她竟覺著他是在責怪她,真是個聰明勁完全沒用對地方的姑娘,若只得她一個人,可怎麼過。
令狐羽看著她在寒風中被吹得發紅的耳朵,慢吞吞從袖中取出一頂毛茸茸的帽子往她腦袋上一扣,細瓷人偶這下更像人偶了,巴掌大的小臉,顯出些稚氣來。
「去找裁縫。」他下意識伸手抱她上紙馬,剛握住腰便覺她渾身一僵。
明明已經孤注一擲來了,朝夕相對,毫無防備,連他衣服也毫不顧忌地穿著,現在又僵硬如木頭,好像他會在眾目睽睽下做什麼似的,搞不懂女人,真真莫名其妙。
回深谷為陵時,已近黃昏,宋山的血楓在霞光中如燃了半座山,見寄夢看得入神,令狐羽心頭總覺有邪火,不由問:「你在想什麼?」
她半點沒察覺他的不快,反而回頭望著他笑,霞色落在眼底滿是愉悅與愜意:「我在想原來看書上寫如火焚天層林盡染是一回事,真正見到又是另一回事。」
他見不得她愉快似的,淡道:「深谷為陵神力有限,這裡待不了一輩子。」
寄夢並不介意,一手按住有些寬大的毛絨帽子,以免被風吹跑,一面柔聲道:「哪怕明天就得出去,我也想把今天好好過完。」
在深谷為陵,且以喜樂,且以永日。
令狐羽偏頭看了她許久,不知何處生出的蠢蠢欲動令他陡然伸臂將她攬住,察覺到瞬間的僵硬,他非但沒放手,反而箍得更緊。
「這是你說的。」他聲音低下去,「既然如此,難道不該今朝有酒今朝醉?」
令狐羽千里迢迢從中土而來,可不是為了與她玩相敬如賓的游戲,既然緣分奇妙,忽有生路更兼驚鴻一瞥,他容不得平淡與敷衍。
他緊緊抱住她僵硬的身體,俯首去吻耳畔,低沉的聲音裡帶了一絲沙啞:「所謂千里姻緣一線牽,就當我們是兩個普通人,我要你替我生……」
話未說完,戛然而止,他疾退數丈,扶著額頭神色陰晴不定。
對面的寄夢已然嚇得僵住,頭頂毛茸茸的帽子也滾落在地,她顧不得撿,只眼怔怔望著他。
又是恐懼而排斥的眼神,令狐羽實實厭惡這種眼神。
他驟然伸出手,似是要抓向她,下一刻卻身形一晃,消失在血楓林間。
*
天頂漸漸有雨雲團聚,沒一會兒便淅淅瀝瀝下起雨,令狐羽漫無邊際的游蕩也終於結束,停在泥濘山道上。
在深谷為陵裡這麼些日子,他似乎被安寧磨平了棱角,不再有往昔銳利的警惕。
神魂契終究是埋在身體裡的炸雷,它存在一日,令狐羽和寄夢便不存在安寧一說。或許從一開始他就錯了,不該嚮往綠瀑紅花後的柔軟月光,世間贈予利刃與鮮血,他竟還要心生妄想,當真荒唐。
以後該怎麼辦?他很久不曾想這問題,如今稍一思及,便覺腦殼生疼。
慌亂的腳步聲遠遠傳來,伴的叫聲:「令狐羽!別躲了,你出來!」
方才明明嚇得呆若木雞,現在卻又追著他,他實實不懂女人,她想做什麼?來找他吵架?來指責他?
不想搭理她,令狐羽充耳不聞。
她還在滿山亂跑,聲音一忽兒遠一忽兒近,越來越焦灼:「令狐羽!你在哪裡?!」
非要吵架是吧?令狐羽折了根樹枝扔過去,那就來吵。
寄夢果然來了,她多半這輩子都沒如此敏捷過,小鹿似的狂奔而來,以至於腳下一滑,眼看便要狠狠摔跤。
他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不防她不退反進,拽著他的衣襟,作勢欲將額頭貼過來,一面急道:「神魂契發作你應該和我說!不要動!」
知道神魂契發作,還敢趁著他清醒時投注念頭?她到底是只對他一人如此毫無防備,還是當真蠢得無可救藥?
令狐羽偏頭讓過,因覺她仍不放棄,索性帶著惡意俯首以唇迎上。
就不讓她躲,也不允許她僵硬如木偶,好好看清楚,他可不是南荒帝,但他也不是無私奉獻的傻子,既然她不顧一切抓住了蛛絲,就沒有鬆手的道理。貼近些,再近些,令狐羽三個字要刻在神魂上,而不是輕飄飄從唇邊散溢。
寄夢應當很慌,鼻息凌亂噴在面上,卻並沒有躲。
令狐羽雙臂收緊的力道漸漸變得輕柔,沿著她左邊唇角一路輕觸去右邊唇角,睜眼去看她,清澈而溫潤的琥珀眼眸靠得很近,既沒有恐懼,也沒有厭惡,只有些許溫軟的無措。
「把眼睛閉上。」他低聲囑咐。
下一刻卻覺她雙手輕輕捧住臉,踮腳硬生生把額頭撞上來,珍珠般的念頭一倏忽便從眉心鑽入,在識海裡放肆遊走,直奔深處而去。
她未免膽大包天更兼肆無忌憚。
他刀鋒般的念頭團團凝聚而出,意圖恐嚇阻攔,不過她的念頭總歸比她的身體要靈活太多,輕巧地避開,瞬間便貼在血紅的神魂契上,一層層將它裹個嚴實。
「以後我三天看一次。」寄夢沒有動,閉眼抵著他的眉心,「你覺得不對馬上要和我說。」
令狐羽默然良久,輕道:「不是嚇得跑了?」
她終於鬆開雙手,蹙眉看他:「我確實嚇一跳,但跑的不是我。我嚇一跳,和我幫你用念頭擋住神魂契也不是一回事。」
點滴喜悅似燒化的糖順著喉嚨往下流,令狐羽還是半天不說話,忽然發覺她衣裙上濕漉漉的,又是泥又是水跡,這手腳笨拙的思女怕是在地上摔過不少跤,連頭髮都散開一半,髮尾滴著水,更誇張的是,一隻腳連鞋都沒了,凍得青白紫交錯。
他勾住她的膝彎打橫抱起,低聲道:「你到底怎麼一個人活到現在的?」
寄夢莫名不甘:「我……沒你想的那麼弱。」
還不弱?空有念頭,卻半點修行天賦也無,走路能被衣擺絆住,比普通人都不如。
「你還毫無防備。」令狐羽瞥了她一眼,「都說吃一塹長一智,你的智不知長到哪裡去了。」
寄夢低低垂著腦袋,濕漉漉的頭髮隨著他的步伐微微搖晃,水珠一顆顆滾落,莫名像眼淚。
「因為是你……」她聲音很輕,猶如耳語,「你不會,我不怕。」
他不會什麼?令狐羽似懂非懂,隔了半日忽然一笑:「我會,所以你自己小心。」
直到進了鎮子裡的客棧,寄夢也不說話,他抱她下紙馬,隨意瞥了一眼,她耳朵還紅著,牽扯著耳畔也是一片雲霞,指尖觸上去滾燙。
他俯首湊近,便覺她屏住呼吸,脖子上細微的寒毛都豎了起來,卻依舊沒躲。
他揚手將毛茸茸的帽子蓋在她腦袋上,「嗤」地一笑:「真是個傻子。」
見她定定看著自己,他便揚眉:「是說我自己,趕緊回房熱水泡泡,不要著涼。」
*
令狐羽很快便發覺,寄夢好像開始拿他當什麼練手的物品,漸漸會主動觸碰他,就連每三日一次釋放念頭,也湊過來額頭對額頭。
不安好心的思女,還用毫無防備的表情看他,非害得他蠢蠢欲動——每每試圖吻她時,他便忍不住感慨一下。
若有若無的甜味中止在一個月後的回歸現世,他們與南荒帝撞了個正著。
寄夢回到深谷為陵時,已是滿面冷汗,失魂一般。
令狐羽覺著她是怕南荒帝的追殺,便溫言安撫:「不用怕,他追不過來,也動不了我。」
四位荒帝有四荒妖力加持,只要留在大荒,天下幾乎無人能殺他們。但荒帝與修士又大不同,並不擅長打鬥,翻來覆去只會召天雷劈人,所以實際上並不怎麼可怕。
但寄夢當晚還是做了噩夢,隔著牆都能聽見她沉悶的哭喊聲,令狐羽掀開床帳,她只用被子矇住頭,抖得厲害。
他沒說話,輕輕拍了拍被子,將凝光術的光團丟入帳內,照亮她鋪在枕畔的髮絲。
過了很久,寄夢才從被子裡探出腦袋,聲音很輕:「我只是以為忘了,結果沒忘。」
「不用怕。」令狐羽重復一遍,「有我在。」
她搖了搖頭:「折丹先生說過,天真不要緊,羸弱也不要緊,可天真和羸弱放在一塊兒,就容易要命。」
令狐羽摸摸她的頭髮:「這些都不要命,要命的是容不下這些的大荒。」
寄夢的臉色終於好了些,緩緩道:「我曾經很感謝陛下願意收上古異族為臣,我並沒有什麼才華,但陛下的態度或許證明他有心在南之荒善待異族與普通人,後來發現我錯了。」
「你說的對,」她微微苦笑,「我毫無防備,對外面懷揣天真的幻想,就這麼擅自出來了,碰得頭破血流,還……」
還什麼?
令狐羽靜靜看著她,她忽然朝裡挪了挪,掀開被子一角:「令狐羽,我能抱你一會兒嗎?」
恭敬不如從命。
他翻身上床,下一刻纖瘦的身體便鑽進懷中,他下意識緊緊抱住。
「你不會有事?」她抱得更緊,像是抱住所有希望。
令狐羽托住她的後腦勺俯首在額上吻了吻:「我既是魔頭,怎會有事?」
寄夢還是搖頭,忽又仰高腦袋目光清澈地盯著他:「你不是魔頭,你是我……」
是她的什麼?令狐羽把耳朵湊過去,忽覺枕下不知放了什麼硬邦邦的東西,拿出一看,卻是自己離開那天給她帶的最後一件小玩具,竹雕小黃鸝。
小黃鸝的翅膀已變得圓潤且油亮,是時常摩挲的緣故。
他用指尖在鳥腹上輕觸,它的翅膀立即扇動起來,帶起的風將寄夢耳畔的亂髮吹開,她目光專注,甚至帶了絲孤注一擲的狂熱:「我說過,哪怕明天就要出去,我也想把今天過好。你若也……今天的我也還是……我……」
令狐羽突然在她玉雕般的耳垂上吻了吻,寄夢又開始發抖,卻不是僵硬的那種抖,急急抬手摀住耳朵,便覺他的手很快罩在外面,唇上一熱,他毫不客氣吻下來。
雖然沒說完,他已知道她想說什麼。
巨大而冰冷的世間未曾留給他們什麼好東西,卻給他們留了彼此,他便覺得整個世界都亮堂許多,有了足夠喜愛它的理由,也有了想用生命保護的理由。
寄夢是令狐羽的勇氣,令狐羽也是寄夢的勇氣。
不會是浮萍短暫相會,也不會像蜉蝣朝生暮死,一輩子只得一日,他不是蜉蝣,他要與她切切實實,每一時每一刻,彼此依偎真正度過一生。
天將亮時,令狐羽揭開床帳,風勢細細將木窗推開,點點碎雪被風灌入。
「下雪了。」他替她將長髮握住,「怕是見不到日出。」
寄夢在他面頰上蹭了蹭:「下雪也很好,我都喜歡。」
她身段嬌小,令狐羽抱貓似的兜住她,圈在懷中細細搖晃這尊細瓷人偶,一時不知想起什麼,貼在她耳邊問了許多,細瓷裡便透出一層鮮潤的粉,她被問得不知所措,聲若蚊吶:「我、我也不知道……我沒、沒什麼不好……」
他「嗯」了一聲,風勢又把木窗合上,床帳並攏,凝光術的光團在陰暗的帳內閃爍——沒什麼不好,他應當可以再過分些。
寄夢總歸有些慌亂,徘徊在掙扎與不掙扎之間為難半日,忽覺胳膊上一涼,他套了隻銀光幽幽的臂環上來,旋即扶著肩膀把她托起,左右欣賞,似是極愜意:「果然適合你。」
臂環做工極精巧,纖細的羽毛托著一隻隻小巧的飛鳥,栩栩如生。
寄夢目中流露出喜悅之色,指尖輕觸那些纖毫畢現的羽毛,輕道:「什麼時候做的?」
「上次,」令狐羽在臂環上印下一吻,「裁縫替你量尺寸,我去了首飾鋪。」
她似是極高興,高興裡又透出層愧疚,愧疚自己沒什麼可送他,不等她開口,他便把她後面的話全堵了回去。
「以後就是我的人。」令狐羽貼著唇與她喃喃細語,「現在要聽我的話……」
後面的話漸漸再也聽不清,凝光術幽幽閃爍,照亮了細瓷輪廓,很快又被他藏起來似的抱住,只從指縫間泛出柔膩的粉。
*
雪霽天晴時,寄夢終於得見日出。
宋山孤峰上已是白雪皚皚,一輪紅日自天際夜與光的交匯處緩緩升起,照亮四野,也照亮她毛茸茸帽子下清澈的雙眼。
「真好看。」她低聲感慨。
令狐羽替她裹緊毛皮大氅,柔聲道:「等你看膩大荒山水,我帶你去中土,那裡山水更好,你會喜歡。」
漸漸璀璨起來的日光落在她眼底,幽然若有清透火焰跳躍,他便微微一笑:「沒有什麼今天明天,只有以後。以後總會在有人的城鎮閒逛,去有人有妖有天材地寶的山林。」
有他在,她什麼也不用怕;有她在,他也無懼一切。
峰頂明亮起來,令狐羽喚出紙馬,問得隨意:「今天想去哪兒?」
寄夢如數家珍:「聽說南之荒有座岳山,曾有神明葬在那裡,我們去看看真假?」
當然可以,樂意之至。
紙馬乘風而起,劃破碧藍長空。
終有一日,他們會行走在真正的人世間,笑看過往雲煙,這輩子還長得很,去哪兒他們都在一起。
(全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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