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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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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十四郎] 蓁蓁美人心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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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2 00:14:44 |只看該作者
番外二 壺中日月(上)

  陽春三月,繁花盛開,揚州鏡山正是遊人如織。

  時值午後,日光映得對面鏡山腳下巨湖似一汪通透的綠水晶,風甚微,碧青湖面如鏡,放眼望去好似上下兩座山,景緻殊妙。湖畔女子們各色薄軟春裝如會游動的花,暖風麗日下,歡聲笑語不絕。

  曾幾何時,她也曾是這幅美麗風景中一抹不起眼的顏色。

  葉小宛坐在樹頂,從食盒裡抓出一隻熱騰騰的鮮魚餃,一口咬去大半。

  十年不見東南景,不嘗東南美食,總歸有些懷念。

  這些年萬鼠妖君帶著小姨在梁州深山裡避世隱居,在他悉心照料下,小姨清醒的時候越來越多,如此她才能放心辭行,不打擾他二人的恩愛。她原是打算去大荒做個妖商或者伶人,途中卻因緣巧合救了隻小花妖,抵不過她的熱情相邀,被請來附近花妖一族作客——原來揚州鏡山附近有花妖聚居,她以前半點沒發覺。

  在族中閒閒住了一月,不想近日族內接連有花妖失蹤,且都是成雙成對地失蹤,不免叫她想起當年的溫晉,難不成他不折騰人,開始折騰妖?

  妖力已然今非昔比的葉小宛決心替惶恐的花妖們解決難題。

  一盒鮮魚餃吃下去,她愜意地打了個嗝,一面側耳細聽四周,除了偶爾有風掀起葉片的嘩嘩聲,山野林間不聞一聲鳥啼,不見一絲蟲鳴。

  附近果然有古怪。

  她化作陰風,往山林深處騰飛而去,竭力尋找游絲般不定的妖氣,忽覺眼前豁然開朗,原本應連綿不絕的山林,像是突然被巨手從中掰斷,裂縫寬且長,四周土地皸裂翹起,野草樹木倒了一地。

  巨大的裂縫中有數株更加巨大的槐樹生長,樹蓋若無邊無際的綠雲,遮蔽天日,縫隙石壁上,密密麻麻蛇一般的樹根與水井粗的藤蔓糾纏一處,看樣子裂縫是被樹根硬生生擠出來的。

  葉小宛謹慎地湊去裂縫邊探頭往下看,但覺幽黑深邃,竟全然看不到底。

  把山林截斷,讓槐樹長成神樹般的氣勢,底下必有異常之物。

  她輕觸槐樹冰冷粗糙的樹身,正欲感應底下什麼情況,忽覺風聲銳利,從靈氣震蕩的氣勢來看,應是極厲害的修士。

  血脈的特殊令她不願與任何修士撞上,當即化作陰風避讓,冷不丁裂隙裡忽有清光似霧氣彌漫,像是有無數雙最柔軟的小手摩挲耳廓心底,莫名的歡喜與麻癢。

  崖底果然有異常之物——這是葉小宛昏迷前的最後一個念頭。

  她甚至來不及生出警惕,眼前便是一黑,不知過了多久,或許是一瞬,也或許是一夜,她忽覺身體狠狠砸在地上,痛得發不出聲。

  又有一記重擊砸在肋間,五臟六腑像是瞬間挪了個位,葉小宛張口吐出一團血,欲化作陰風躲避,卻尋不到妖丹,只覺靈氣在經脈流竄——是做修士的時候?!

  怎麼個情況?!

  她顧不得肋間巨痛,急忙睜眼環顧四周,此處不知何處妖怪洞窟,多半還是個食人妖,角落裡堆滿了枯骨。她躺在地上,對面正有個面容猙獰身材高大的獸妖朝她拳打腳踢,一面還擺出嘲諷嘴臉:「剛才不是還氣勢洶洶說要除妖?就憑你這點三腳貓功夫?」

  襟口一緊,被獸妖提起來,他口中腥臭的熱氣噴在她臉上,笑得古怪:「臉長得倒不錯,我看看身上是不是也長一樣好。」

  衣衫撕裂的聲音異常響亮,葉小宛萬萬沒想到突如其來自己就落到即將慘遭蹂躪的境地,到底怎麼回事?未免太慘了點吧?!

  靈氣終於順利在經脈中遊走,細細的藤蔓自地底鑽出,玩笑似的纏住獸妖,被他利爪一扯就成了碎片。

  這下完了。

  葉小宛怎樣也尋不到妖丹,曾經做人的時候,妖丹還是可以在丹田裡找到的,可現下她似乎是貨真價實的人,意味著稀爛的資質也是貨真價實。

  不是,到底什麼情況?她覺著自己若死在這裡,多半要死不瞑目。

  洞外忽然傳來熟悉的聲音,低沉卻粗魯:「你個狗日的狗妖,老子總算找著你了!」

  璀璨的金光放肆而凶悍地鑽進洞窟,擦著葉小宛的肩頭呼嘯而過,將對面狗妖的小半片身體砸成肉泥。一隻手毫不客氣掐住脖子,將她扔飛出去,金光長刀同一時刻也劃出一道華美的弧線,金光未散,狗妖的腦袋已沉沉落地。

  「他好像真是狗日的。」

  那聲音倏忽間又出現身側,葉小宛倒飛的勢頭瞬間被止住,他抬手在她肩上一扶,似乎是因著摸到光滑的肌膚,僵了一瞬又立即收手。

  寬大的衣裳當頭扔過來,飛快裹住身體,她兩腳落在地上,肋間的巨痛卻讓她根本站不住,一頭又栽下去。

  「傷哪裡了?」

  宛若好女的秀色出現在視界裡,周璟一身白衣,皺眉俯身看著她。

  ……這是什麼見鬼又要命的情況?做夢?

  「你……」

  她只說了一個字,便咳得喘不過氣,肋骨必然是斷了,內臟怕是也傷得不輕,鮮血順著唇角溢出,耳邊聽得周璟似乎在滿地狼藉中找著什麼,一面嘀咕:「你這稀碎修為也敢在山林間亂走?當真不要命……哦,找到了,狗日的,竟敢偷我的天材地寶……幸好還完整……」

  腳步聲又一次走回近前,周璟蹲在眼前,與他言行性子截然不同的煙攏芍藥般的美色也又一次橫貫視界,他猶豫地打量她:「能起來下山嗎?」

  葉小宛有氣無力:「我肋骨斷了……你、你會不會療傷……」

  他退了兩步:「抱歉,姑娘傷處有所不便,我這便下山替你請大夫。」

  去他娘的有所不便。

  她現在確信這位真是周璟,當年在雲雨山也是,因她們傷在大腿,就口口聲聲傷處不便,百般推脫,見死不救。

  「我要是痛死了……都是、都是你……」葉小宛一語未了,暈死過去。

  恍惚中好像聽見他罵罵咧咧說了什麼,身體很快被抱起,有手掌猶豫著穿過衣衫縫隙,輕輕按在肋間傷處。

  是太上脈的療傷術,這裡到底是怎樣的情況?回到過去?可她與周璟的初遇是在大荒,她也從沒不自量力殺什麼狗妖。

  最關鍵的是,葉小宛從來不是人,這具身體卻是貨真價實的人。

  細碎的日光透過枝葉縫隙點滴灑落眼皮,有些刺眼,她下意識抬手擋住,半睡半醒間,只覺地面的冷意透過單薄的衣衫侵入體膚,瞬間打了十幾個打噴嚏,翻身坐起時眼前又是金星亂蹦,耳朵裡也嗡嗡亂響,她撐在地上半天不能動彈。

  「你不是修士嗎?」周璟的聲音從樹頂傳來,「怎麼真言都不撐?」

  ……人還在,不是夢。

  葉小宛頭暈眼花地靠在樹上:「我修為低微,現在運轉不了周天。」

  不遠處傳來山泉淙淙流淌的聲音,此處是一段山崖,青草如茵,碧樹亂生,她看了一會兒,忽然問:「這是哪裡?」

  荼白的身影倏地落在眼前,周璟蹙眉疑惑地看著她:「是豫州的從山,不是你自己過來的嗎?不曉得是哪裡?」

  漫天陽光一瞬間盡數落在白衣上。

  葉小宛定定看著暌違十年的人,他長長的睫毛在日光下如兩片金色小扇子,黑白分明的眼底既沒有柔情似水,也沒有仇恨刻骨,更沒有釋然後的微微酸澀與解脫。

  一如初見,周叢華仍是新雪般的年輕男人,別別扭扭總是在意禮節,正拐彎抹角讓她不要對外說療傷的事。

  多半因她不說話只盯著他看,他倏地住嘴,神情極不自在,還摻雜了些許惱意。

  還是不喜歡被盯著臉看。

  葉小宛移開視線,眼下到底是怎麼個詭異情況,反正也弄不清,她只摸了摸乾癟的肚皮,問:「我好餓,有吃的嗎?」

  周璟越發不快,他一向反感沒有分寸感的人,救了她到現在一聲謝都不說,明明是陌生人,卻用奇怪的視線看他,用異常熟稔的語氣與他說話。

  「沒有正經吃食。」他淡道,「只得幾個野果。」

  葉小宛接住他扔過來的幾枚青紅相間的果子,剛咬一口,便「噗」地噴了出來,扶著差點被酸掉的牙,不可思議地看他:「這是人吃的東西?」

  是不是人吃的東西不曉得,但她確然是不說人話。

  周璟冷道:「下山,村裡有人吃的東西。」

  她也想下山,但兩條腿不得勁。

  葉小宛扔了野果,嘆道:「那就捉兩條魚,你……」

  話未說完,冷不丁眼前人影閃爍,襟口一緊,她人已被提起,周璟聲音裡帶了惡意:「你頤指氣使支派誰?」

  身體被重重拋出,騰雲駕霧般劃過山崖,她下意識尖叫起來。

  一隻手捉住了袖子,將她一把拉直,周璟毫不客氣地嘲笑出聲:「這樣下山最快,一點事就嚇得哇哇叫,當什麼修士!」

  可不是要嚇得尖叫,他還是那個美麗又狂野的野獸。

  葉小宛心底星星點點蒸騰起一股近乎孤注一擲的情緒,報復似的一把抱住他的脖子,帶著放縱的惡意,把眼角的淚抹去他耳畔。

  十年不見了,周叢華。把她攪得亂七八糟,一會兒上天一會兒砸地,想著要放棄一切時,他先一步放棄,丟手瀟灑離去,留給她一地狼藉,還有無數遺憾與愧疚。

  這裡到底是什麼地方,眼前的周叢華到底怎麼回事,她一無所知。或許崖底有什麼奇異的神物,弄出這場奇異幻夢來。上古曾有黃粱一夢之說,這裡便是她的黃粱一夢,一切都是假的。

  真好,假的最好。

  橫亙在時間長河裡那些難以磨滅的血與淚都還沒有發生,在這場不知緣起的幻夢裡,她也不是二喬牡丹,何不重來一次?重來一次,與周叢華重來一次,真正的兩情相悅到底是怎樣滋味?若替他捂好血淋淋的傷口,又會是怎樣的欣慰?

  葉小宛又一次騰雲駕霧般飛起,高高掠過樹叢,被劃出一道充滿怒意的弧線。

  被風勢托著落在地上時,她兩腿發軟坐在了地上,周璟避色鬼般避她三丈遠,滿臉憋著不說髒話的模樣,只從牙縫裡蹦出字:「走幾步就是村子,告辭!」

  想走?

  葉小宛抬起手掌,掌心托著一枚通體赤紅的玉,正是周璟的異寶大赤玉,還是那麼隨意掛在腰上,趁他震驚時輕輕一扯就下來了。

  「先前太驚慌,有失禮節。」她擺出恭敬柔順的模樣,「此物我並非故意拿取,請師兄勿怪,葉小宛多謝師兄相救。」

  周璟眉頭皺得更深,這什麼矯揉造作的姿態,她又是怎麼驚慌才能扯下大赤玉?滿嘴胡言。

  「放在地上就好。」

  他就是不過去,好似她是什麼洪水猛獸。

  葉小宛眼波流轉,似會說話般望著他,甜美的面上緩緩現出笑靨,將大赤玉輕輕放在草地上,一面又道:「我孤身漂泊,修為低微又不識路,不幸遭遇狗妖之劫,幸虧師兄相救。救命之恩我理應回報,只是身無分文,師兄若不急著趕路,可否陪我同去揚州靈風湖?那裡有我師友,請務必讓我回報師兄的恩情。」

  他懂了,這矯揉造作心機深重的女人確然是想勾引他。

  周璟緩緩道:「抱歉,我有要事,姑娘找別人吧。」

  不是,周璟這麼麻煩的嗎?

  葉小宛幾近哀求:「求師兄幫幫我,路程遙遠,我一人實在難行……」

  「你下次做這種事之前,先照照鏡子。」

  周璟丟下一句近乎惡毒的話,白衣倏地化作一道金光,眨眼便再也看不見。

  葉小宛怔怔地摸了把臉,只摸到滿手乾涸的血泥。

  ……好荒唐,好想鑽地裡。

  她以前怎麼沒覺著周璟這麼刻薄惡毒?那時候她好像啥也沒做他就淪陷了,眼下確然要施展些誘惑手段,他反倒避她如蛇蠍。

  他這一去,可不知什麼時候能再碰上,這叫什麼黃粱美夢?

  *

  與周璟在這奇異的世界裡再次相逢,是一百天之後的事。

  葉小宛很快便發現,這裡好像是原來的世界,又好像不是,一切似是而非。

  譬如中土依舊是分為九州,卻沒有大荒這個地方,世間也再無仙門,修士都是因緣巧合下遇到各自的師父,如散修般修行。也因此,這裡比大荒還要亂上無數,修士們散如星辰,妖類也無比猖狂,人還未出豫州,她已數不清遇過多少次妖類找麻煩的禍事。

  沒有一個熟悉的地方,沒有一個認識的人,這裡當然不是黃粱美夢,她的流血是真流血,痛楚也是真痛楚,一個不小心多半要變成可怕的噩夢。

  葉小宛索性放棄孤身前往揚州的想法,留在了豫州桐柏城。

  她早已磨煉一身在人世間摸爬滾打的生存能力,很快便找著一份活計——每日打扮得漂漂亮亮,在桐柏城第二大的酒館裡當招攬客人的盆景,因著她在,第二大酒館似乎很快就要變成第一大。

  盛夏的桐柏城風裡都帶著火,來喝酒的客人比以前少許多,葉小宛倚在窗邊,百無聊賴地看著街上稀疏的行人。她現在一點也不覺著這場黃粱美夢有意思,巴不得趕緊醒,可偏生不曉得怎麼離開這裡,簡直頭大。

  帶著雨意的風拂過桃花瓣顏色的薄軟襦裙,烏油油的頭髮綰成精緻髮髻,耳朵上還掛了沉重的琉璃珠,葉小宛摸了摸被拉得生疼的耳垂,因覺有客人進店,便拿半透的薄扇擋住半邊臉。

  來者著玄黑窄袖衣,身量高挑,有著煙攏芍藥般的麗色,進來後看也不朝這裡看,只盯著大堂裡堆的無數酒壇子。

  葉小宛一把收了扇子,襦裙似流水般從錦凳上拂過,腳不沾地飄飛過去,笑靨如花地柔聲招呼:「師兄,又見了。」

  周璟退了兩步才上下看她一遍,無聲無息地動了動嘴,從動作來看,她讀出他是罵了幾個字「見他娘的鬼」。

  見他拔腿要走,她這隻鬼豁出去一把抱住他胳膊,連連招呼:「小郎君裡面請!快!把他帶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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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2 00:15:01 |只看該作者
番外二 壺中日月(中)

  一群正閒著無事的伙計們馬上得了號令,撲過來眾星捧月般把他往雅間推。

  一頓喧囂後,塵埃落定,周璟坐在軟墊上,面無表情地看著對面身如細柳面似桃花的葉小宛,她堆著熟練的嬌憨而甜美的笑,替他斟了杯酒:「師兄好狠心,把我一個人丟下,去不得揚州,我只能留在這裡當個酒童盆栽,今日才有幸為師兄斟酒。」

  周璟聲音冰冷:「我倒覺得憑你的本事,天下九州隨處都去得。」

  葉小宛奇道:「我要有這本事早走了,我資質這麼稀爛你看不出來?」

  「是。」他眼裡又泛出惡毒的意思,「正經修為不行,旁門左道的東西很精通,這麼想走,其他人不夠你勾搭?」

  葉小宛不理會他的刻薄,反正是假的,她信口胡說:「師兄是盼著我只勾搭你一個,還得偷偷摸摸不叫你發覺?」

  這女的煩死了,周璟正打算罵點髒話,忽聽她笑一聲:「以前我會,現在不會了。」

  口無遮攔亂說話就是葉小宛,才不管他喜不喜歡,她就不刻意討好他,她就要在這場詭譎的夢裡使勁纏著他,任性妄為。

  「師兄名諱是?」葉小宛端著手裡的半透薄扇,替他扇扇風,一面朝他巧笑倩兮。

  周璟抓起一壇酒,「咣」一聲往案上一放:「你是陪客人飲酒說笑?」

  其實不是,她只負責做美貌的盆栽吸引客人。

  「師兄想讓我陪你飲酒說笑?」葉小宛取了隻新酒杯,「恭敬不如從命。」

  他直接將那壇酒推給她,自己又取了一壇:「我飲酒不用杯,你既然要作陪,只得論壇來飲,能喝完這一壇,再與我說話。」

  十個葉小宛也飲不了一壇,她為難地蹙起眉頭,忽聞伙計們敲響雅間門:「葉姑娘,掌櫃方才問你怎麼不在大堂待著,你還是快下去吧。」

  她俐落起身,在酒壇上拍了拍,嫣然一笑:「這壇酒我一定陪師兄飲,替我留著。」

  窗外漸漸陰雲密佈,雪亮的閃電劃破天頂,沒一會兒大雨便傾盆而下。

  周璟飲了四五壇酒,終覺饜足,桐柏城第二大酒館裡這味名叫「壺間風月」的美酒果然帶勁,許久不曾喝得這麼盡興。

  他瞥一眼案上剩下的那壇酒,只往袖中乾坤一放,推門出了雅室,下意識環顧一圈,卻見那桃花色的美人正被好幾個修士圍在當中,面上不見驚惶,反而笑得比方才還甜美。

  「吳仙主特意來請,我怎會不去?」葉小宛情真意切,「前幾次我便想去了,只是身在其職,又有各種陰差陽錯去不得,始終是個遺憾。今日我一定去,還請諸位讓我準備準備,總不好說走就走。」

  為首的修士不動聲色:「姑娘不必著急,我等在此恭候,一個時辰兩個時辰都等得。」

  這才真真是個殘酷的世界,修士們沒聚集成仙門,反倒在城鎮裡成了近乎惡霸一樣的存在,打著斬妖除魔的名號,魚肉黎民,仗勢欺人。吳仙主便是桐柏城的惡霸,早些時日便一直派人來這裡尋她擾她,最近更猖獗到試圖直接搶人了。

  葉小宛默默環視酒館,這次吳仙主派來的是修士,掌櫃和伙計們早已躲起來,怕是後門側門也有人堵著不讓走。

  二樓欄桿附近站著玄黑高挑的身影,她眼睛一亮,求助似的給周璟丟眼色,他卻好似沒看到,返身又進了雅室,順手還關上門,擺明了不想找麻煩。

  葉小宛心涼了半截,耳後又傳來那修士的聲音:「桐柏城中無人會得罪吳仙主,葉姑娘素來聰明伶俐,自然懂得這個道理。仙主交代過,姑娘若實在不願去,便讓我給你帶一句話,『大家都是壺中日月的客人,既然進來了,便是另一段人生,合該好好過下去才對』。」

  她猛然一怔:「壺中日月?客人?」

  「葉姑娘有任何疑惑,吳仙主自然會替你解惑。」」

  她默然良久,終於點頭:「行,走吧。」

  *

  修士中的豪富,葉小宛印象最深的是紫虛峰趙振,他在東萊城那座別館可謂富麗堂皇,但這位吳仙主顯然比趙振手筆大得多,已然有大荒妖君的氣勢,在城外高山上建住處,和昌元妖君的俊壇行宮比起來也毫不遜色。

  真想不到有修士作威作福到這種地步的世界。

  葉小宛被迫沐浴更衣,換了身雪白薄紗般的華美長裙,裙擺暈染大片粉豔杏花,默不作聲的侍女們在她白嫩的額間也畫上同樣一朵杏花。

  她被放在鋪滿柔軟錦緞的軟塌上,十來個人抬著軟塌進了金碧輝煌的仙主房間。

  吳仙主是個身材高大,看上去約有四旬的中年修士。他揮手將眾人斥退,方才迎上前,將葉小宛從榻上扶起,目帶驚豔:「這些年我也算見過不少美人,卻沒一個有葉姑娘這般容姿。」

  葉小宛退了一步,躬身行禮:「壺中日月是什麼?求仙主解惑。」

  吳仙主並不惱火她的開門見山,只溫言道:「看來你什麼都不知道,糊裡糊塗便進來了,若不是遇上我,豈非危險至極?這裡是神物壺中日月造的一場夢,進來後便會忘記所有前事,自現世的因緣中重新生就一段因緣。不過看來你還記得前事,與我一樣,我們都是對現世頗有執念的人。」

  當真是一場夢?從未見過這樣真實的夢。

  「壺中日月原是一對情深愛篤的神明所造。」吳仙主深深看了她一眼,「自然只有成雙成對的愛侶才能進,你的愛侶呢?莫不是棄你不顧?看來我們又是同病相憐,我也曾有愛侶,相約一同來壺中日月,她卻變了心,我殺了她之後才想起前事。」

  葉小宛下意識抽了口涼氣:「……仙主的意思是,這裡每個都是真人?」

  吳仙主笑了笑:「從外面來的當然都是真人,聽說有許多人即便出去了,還是千方百計想回來,這裡實實是個有趣的地方,對修士而言,或許比外面還有趣得多,你待久些自然會喜歡。」

  一隻手撫在頸畔,葉小宛渾身寒毛倒立,只聽他又道:「你運氣不錯,修為如此低微,卻留著命來到桐柏城。要知道,雖是夢境,在這壺中日月死了也是真正神魂俱滅。以後跟著我,想要什麼都有。」

  他的手落下試圖解衣帶,葉小宛疾退數步,竭力鎮定自若:「我餓了,有吃的嗎?」

  吳仙主卻笑得開心:「讓我看看你還有什麼有趣的藉口,吃飽了之後呢?」

  「我可以唱曲跳舞。」

  「再然後?」

  「然後天就亮了。」

  吳仙主哈哈大笑:「你不願,甚好,如此才有趣。」

  他伸臂作勢來抓,葉小宛連滾帶爬躲了一圈,見他不過是貓逗耗子般的耍弄,心裡漸漸便有些絕望。

  吳仙主饒有趣味:「不過一場夢罷了,葉姑娘何必執拗?」

  雖是一場夢,可倘若醒不來,與現實何異?

  葉小宛撲向月窗,冷不丁窗戶驟然破碎,璀璨的金光潮水般湧進房間,倏地漲高數丈。

  「轟」一聲巨響,屋頂瞬間沒了,傾盆大雨直貫而下,沖刷滿室煙塵。

  一切都在電光火石間,她甚至沒看清發生了什麼,血水已被大雨沖得四處蔓延,吳仙主連屍體都不見。

  周璟的聲音自牆外傳來:「這點稀爛修為,也好意思自稱仙主,真他娘的荒唐。」

  可不就是荒唐?這位竟是真周璟,記不得前事,樂滋滋地做著這個世界的周璟,她卻沒這份好運。

  葉小宛默默望著一地狼藉,破損的牆被一腳踹碎,玄黑身影朝她走來。

  不是無視了她的求助,結果還是來了?

  早知他是真的,她一定會好生避開,什麼黃粱美夢,就曉得世上沒這種好事。

  她又退了兩步,暈染華美杏花的白紗裙擺拖在血水裡,周璟看了看裙子上半幅猩紅的顏色,忽然道:「為虎作倀的修士都被我殺了,你若肚餓,膳食房有吃的。」

  ……他竟真以為她想吃東西。

  葉小宛張口想拒絕,卻找不到聲音,當真一路被他拽到御膳房,鍋裡熱氣騰騰正煮著雞湯面,香氣撲鼻。

  周璟盛了一湯盆遞過去:「吃嗎?」

  她欲言又止地看著眼前這個……臉盆?他真是太客氣了,只有他能灌下一盆面。

  周璟毫不客氣自己開吃,鍋灶的熱氣徐徐襲來,葉小宛只覺亂麻鋪天蓋地。

  情況反正是這麼個詭異情況,周璟是真周璟,殺完人非拽著她來吃麵,想想之前自己把他當假的,做出種種勾引舉動,她便希望地上馬上裂開一道縫,她好鑽進去。

  周璟大口吞麵,忽然喚了她一聲:「葉小宛。」

  她一個激靈,像被一鞭子抽在背上,當即彎下去畢恭畢敬行大禮:「是!師兄有何吩咐?」

  他皺眉看她:「少犯病,你和吳仙主的話我聽到了,此處既然並非真實世界,能進就能出,你若能記起從何處來,或許便能從何處離開。」

  有道理。

  而且看起來周璟還沒想起前事,太好了,她先前崩壞的行為還有救。

  「我是在揚州鏡山附近被拉進來的。」

  周璟看了她一眼:「和你的愛侶?」

  葉小宛面不改色:「不錯,和愛侶一起,但我找不到他,不曉得一個人能不能離開。」

  他眉頭擰得死緊:「你有愛侶,還勾引我?」

  「你不要亂說啊!」她連連擺手,莫名心虛,「誰勾引你了?我說話輕率了些,我有錯,但絕對不是勾引你!你不要誤會!」

  她那若不是勾引,他把腦袋割了。

  周璟惱火又嫌棄地瞪了她一會兒,忽然又反應過來,倘若只有愛侶才能一起進入壺中日月,那他也有愛侶?

  他又皺了皺眉頭,淡道:「我帶你去揚州,吃完麵就走。」

  對面的葉小宛修行一塌糊塗,看人臉色倒是十分精準,小心翼翼問他:「師兄還是找自己的愛侶緊要些吧?揚州我一個人能……」

  周璟打斷她:「回頭我會想辦法救她。」

  葉小宛頭疼得厲害,冷不丁他又喚她:「葉小宛。」

  她再度一個激靈便試圖行大禮,行到一半便被他揪著後領拎直身體,他直直盯著她,慢吞吞地說道:「你要是再這樣犯病,我就把你嘴封上。」

  *

  周叢華向來說一不二,說吃完麵就走,當真就走,也不管夜色料峭。

  一夜沒睡的葉小宛被迫趕了許久的路,午後終於來到一座村落,好容易借宿到民居,她簡直渾身發軟,恨不能馬上癱床上,把一身累贅的華麗紗裙撕個粉碎。

  可周璟並不想放過她的樣子,又叫她:「葉小宛過來。」

  以前怎麼沒發現周叢華這麼煩人?

  她無奈地湊過去,卻被捉著胳膊拽進屋,周璟從袖中乾坤取出那壇壺間風月推給她:「該你兌現諾言了。」

  ……意思她受了那麼大的驚嚇,趕了一天一夜的路,還得喝一壇烈酒?

  「你有病吧?」葉小宛自暴自棄地豁出去了,「累得半死讓喝酒,我不喝!」

  周璟看了她一眼:「也行,那出去後我找你兌現。」

  「我喝!」

  不就是喝酒嗎?葉小宛剛拆開酒封,周璟已接過酒壇把酒倒進壺裡,又取出兩隻瓷杯,替她斟上,突然問她:「我們以前是不是認識?」

  她聲音冷淡:「不認識。」

  周璟與她碰杯,繼續問:「你的愛侶……什麼樣?」

  好傢伙,看不出周叢華頗有心機,多半是想灌醉她套話。

  葉小宛眉梢微揚,聲音變得溫柔:「他是個各方面都挺一般的人,不過我只喜歡他一個。」

  他好似隱隱有怒意,又舊話重提:「既然如此,你為何要……」

  她確然勾引他了,他不是沒上鉤?還直接把她丟下了,做什麼擺出受害嘴臉?

  暴雨拍打木窗,聲勢驚人,葉小宛就著雨聲一杯杯飲酒,她本就不善飲,數杯壺間風月下去,脖子已開始泛紅。

  電光閃爍,照亮她手背上一道長而猙獰的傷疤,蔓延去手腕,沒入白紗長袖中。

  「這個傷是?」周璟問。

  葉小宛撩起紗袖,只見傷疤一直延伸到手肘處,她卻不甚在意:「小傷,早就痊癒了。」

  周璟低聲道:「是狗妖之後受的傷?」

  「不是,早就有了。」

  可他替她療傷時,沒見到這樣顯眼的傷疤。

  周璟突然喚出金光長刀,丟在她面前,還未來得及說話,她好像已明白他的用意,酒意上頭地笑出來:「幼稚。」

  因覺他盯著自己看,葉小宛摸了摸發燙的面頰:「我臉很紅?我一喝酒就這樣,並不是醉了。」

  飲酒者說這種話,多半就是醉了。

  周璟從她手中拿酒杯,她卻不放手,纖細的手指非要與他較勁。趕了一天一夜的路,她眉心那點硃砂杏花已揉亂半個,越發襯得雙目中春水欲滴,笑靨淺淺。

  他沒用力氣,拉鋸似的一點點跟她磨,順便開始套話:「葉小宛,你的愛侶是?」

  葉小宛指了指他,醉得舌頭都大了:「想套我話?」

  她也太他娘的能撐。

  周璟蹙眉不滿地看她,看著看著目光卻軟下去。

  第一眼見她,他便覺面善,她雖看起來不像什麼好東西,可離開後他老是夢見一些若有若無的片段,及至聽到吳仙主的話,他忽然有了一絲了悟。

  他和葉小宛以前多半認識,就連此刻心中蒸騰起的柔軟情緒都似曾相識,彷彿很久前他便對著同一個人生出同樣的柔絲。

  與他牽扯的力道越來越弱,對面的葉小宛看上去像是要睡著了,他稍稍用了點力氣將酒杯奪走,反手扶住她肩膀:「算了,去睡吧。」

  她扶著酒案起身,夢囈似的:「叢華師兄也早些休息。」

  周璟一把勾住她的腰:「你叫我什麼?」

  葉小宛醉得亂糟糟的腦袋裡始終繃著一根弦,此時弦被觸動,她登時清醒不少:「我說師兄早些休息。」

  他看了她片刻,突然斬釘截鐵地說道:「我想好了,既然忘了愛侶是誰,索性忘個乾淨。從今天起,你也不許再想你那個愛侶,你是我的人。」

  葉小宛瞬間嚇得酒醒大半,因覺他抱得甚緊,她奮力掙扎:「你瘋了!」

  周璟連著她的雙臂一起緊緊箍住,聲音低下去:「我們以前認識。」

  「認識又怎麼樣?又不是那種關係!我們各自有喜歡的……」

  「你騙我。」

  若純粹只是朋友,為何裝作不認識?為何來勾引他?

  「你根本沒有那個愛侶。」周璟掐住她的面頰,「我也沒有,我們是一起進來的。」

  她張開的嘴唇一下被堵住,耳朵裡像是有無數風聲在狂掃,她從鼻息裡發出哼出抗拒的聲音,卻無論如何也掙不開。

  慌亂間,葉小宛終於尋到空隙順利將臉極力偏過去,咬牙切齒地念他名字:「周叢華!你簡直是無恥!」

  周璟雙手捧住她的臉,拇指抵在她眼角:「是你先起的頭,我上鉤了而已。」

  上他娘的鉤!明明看都不給看,碰一下就把她扔飛,發起瘋卻這樣強迫她。

  「你無恥!」她眼尾微微泛起一抹紅。

  周璟凝神不知想些什麼,忽又眯眼望向她:「我想起了,你尾椎上是不是有一粒小紅痣?」

  ……原來還有更無恥的。

  葉小宛從未有過此時此刻的後悔,她不該生出妄念,或許連花妖一族也不該進,直接往大荒去,這些致命的尷尬都不會有。

  愚蠢的花妖總是被引誘住,軟弱不堪地試圖說服自己僅此一次。

  他若是假的多好,她馬上就跳下去,順從自己惡劣的自私,在幻夢裡替自己圓滿所有遺憾。

  可他是真的周璟。

  怎可能再續前緣,都過了那麼多年,人妖殊途,終究不得開花結果。

  葉小宛深深吸了口氣,聲音變得平靜:「周叢華,真正的葉小宛是個花妖,還差點害死你,你清醒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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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二 壺中日月(下)

  周璟腦袋稍微朝後仰,垂眼看她:「所以你個狗……居心叵測的混賬花妖把我拉到壺中日月繼續蹂躪?」

  「我不是我沒有我本來以為是假的……」

  「以為是假的所以勾引我。」他露出一言難盡的神情,「知道是真的就嚇萎了,你莫非一直偷偷仰慕我?愛而不得因愛生恨所以想害死我?」

  葉小宛只覺亂麻再度撲面,周叢華,好生可怕。

  「你說是什麼就是什麼吧。」她心累到氣若游絲,「我現在很累很睏只想睡覺,勞煩你放我一馬。」

  周璟利索地鬆開手:「行,去睡。」

  ……他突然這麼好說話又有什麼陰謀詭計?

  葉小宛懷揣一肚子警惕心,開自己房門前急急扭頭看一眼,周璟頗友善地囑咐:「早些休息。」

  不對勁。

  只能零零落落想起些大概前事的周璟最麻煩,會自己異想天開把過程補上,說不好他胡思亂想什麼。他若是想起一切,說不定早走了,才不會跟她在這裡糾纏。

  葉小宛淺淺睡去,又一次夢見那年周璟毫不猶豫離去的背影。

  並沒有覺得悲傷,每每憶起這一幕,她只覺空蕩蕩的。烙鐵離開了,一些柔軟甜美的東西也離開了。這些年她過得很平穩,很順遂,空餘的一大塊卻填不滿,喜與怒再不能留痕。

  一直這樣下去也沒什麼不好,偏偏來一場黃粱美夢。

  真是命運弄人。

  淺睡慢慢變成沉睡,葉小宛安然無恙什麼事也沒遇上,痛快地睡了長長一覺,醒來時窗外暗沉,淅淅瀝瀝的小雨聲敲打窗楹,床帳被風吹得一點點鼓起,上面被她刻意拴的小鈴鐺隔一會兒輕輕響一下。

  太好了,趁夜還深,她這就走。

  誰要跟周璟一起出壺中日月?出去後見面可不知多尷尬,光想想那畫面,她都快窒息了。

  葉小宛起身推開被子,忽覺被子莫名地沉,好似被什麼東西壓著,扭頭一看,床裡面躺了那麼大一隻周叢華,正一臉高深莫測地盯著她。

  驚叫聲瞬間被他用手按回去,周璟捉小雞似的將她拽進裡側,不曉得是譏笑還是冷笑:「在門窗上放銅鈴術?沒人告訴你銅鈴術連隻老鼠都擋不住?」

  葉小宛極力推拒他按在口鼻上的手,好容易推開,當即破口大罵:「你有病吧?!你……」

  手掌又重新蓋回來,這次精準摀住了嘴。

  「小點聲,別把村裡人吵醒。」周璟皺眉嗔怪地看著她,「睡好了?那我們繼續說?」

  葉小宛沒命掙扎,抬腳往他身上狠踢,冷不丁腳踝被抓住,周璟悄聲道:「我先看看尾椎上是不是真有紅痣。」

  她連頭髮都恨不能一根根拽起來阻止他,滿床亂滾一通,一時捂著嘴的手鬆開,探進衣衫縫隙,她近乎尖叫:「救命……」

  怎麼連救命都喊上了?

  周璟兩手不得空,俯首直接堵住她的尖叫,手掌終於成功按在尾椎上,試圖將久遠印象裡那粒胭脂點似的小紅痣摸出來。

  枕畔的青絲揉在一處,貼在一處的面頰忽然覺到她眼角的濕意,周璟稍稍抬頭,便覺她幽甜的氣息遊走鼻端面上:「周叢華,我們之間不是你想的那樣。」

  這種事於她並不存在美好之說,心裡有鬼的花妖從來只有煎熬,對周璟來說,更是不願想起的恥辱,他到底要讓她無地自容到什麼地步?

  周璟把她臉上的淚蹭來自己臉上,忽然輕問:「我若是假的周叢華,你是不是會舒坦些?」

  不錯,但他不是假的。

  葉小宛竭力去撈他的手,聲音發抖:「你讓我們彼此留點體面……」

  周璟「嘖」了一聲:「你他娘的真是個麻煩的混賬花妖。」

  她怎樣也撈不動他的手,掙扎間腰帶反而鬆了,被他一把拽起,袖子滑落手肘。

  「你就把我當假的。」周璟將單衣重重扔出去,「想怎麼做就怎麼做。」

  葉小宛終於再也無力掙扎,既然野獸在發瘋,無法阻止,或許他的提議可以。

  就當這是個假周璟,任她為所欲為,以後要怎麼辦暫時擱置,掉下深淵前她想體會深入神魂骨髓的甜美。兩情相悅,如魚得水,想要周叢華,想跟他沒有負擔地相擁。他喜歡的人是真正的葉小宛,盡管他有一堆毛病,葉小宛喜歡他,二喬牡丹也喜歡他。

  葉小宛緊緊抱住眼前的人,像是怕他化作鳥飛離自己。

  若得花身在,枝葉都要竭力伸展開,想留下他,留在這裡,怎樣才能留下?

  懸在床帳上的小鈴鐺細碎作響,曾有猛虎的利爪撕扯薔薇,將花瓣揉碎大半,此時它終得謹慎而耐心,俯首輕嗅,雙目凝視,靜靜等待薔薇盛開。

  周璟似乎呢喃了一句什麼,葉小宛過了很久才反應過來,他是說:「阿宛,當真沒有香氣?」

  個狗日的,他也騙她!

  葉小宛一下醒過來,窗外已是沉沉黃昏,她一腳重重踢在周璟腿上:「周叢華,你想起來了!」

  周璟一動不動任由她踢,甚至眉毛也沒動,承認得利索乾脆:「是。」

  說完,他補了一句:「你對我為所欲為前就想起了。」

  十年不見,他怎麼變得這麼厚顏無恥?

  葉小宛轉過去,默然盯著窗外屋簷上落下的水滴,披散在肩上的頭髮被他握住輕順,平靜下來的美麗野獸聲音裡總算多了絲如水的溫情:「曾有人和我說,各自退一步,來日尚有機緣,若一味強求,反而蘭因絮果。這一步退到現在,我不會再退。」

  她怔怔出了會兒神,仍覺做夢似的,低聲道:「你沒忘記我?」

  「過個三百年便不好說。」周璟掂了掂手中沉甸甸的青絲,「十年而已,你也沒忘。」

  葉小宛停了許久,緩緩搖頭:「叢華,我是妖。」

  下巴被他捏著轉回去,周璟盯著她的眼睛,說得很慢:「你是妖,我是修士,有何不妥?」

  修士本就不會如常人般結婚生子,葉小宛是人也好是花妖也好,不妨礙周叢華要她做愛侶。

  葉小宛靜靜與他對望片刻:「以前那個聽話柔順的葉小宛回不來了。」

  周璟揚眉道:「你盡可皮癢,蹦得狠了自有手段收拾你。」

  她笑出聲,抬手在他面上輕撫:「我睡一會兒,醒過來時你若還這麼可人疼,我便皮給你看。」

  她拉高被子矇住頭,沒一會兒便覺他也鑽進來,嘴唇落在濕漉漉的眼角,將殘淚吻去。

  「我是真的。」周璟捏了捏她鼻尖,「你可以繼續對我為所欲為。」

  這什麼厚顏無恥的說辭。

  葉小宛一巴掌打在他手上,旋即伸臂又一次緊緊抱住,好像他真會變成鳥飛走似的。

  周璟在她耳畔吻了一下:「不然我對你為所欲為?壺中日月這神物不錯,我們遲點出去。」

  葉小宛撩開被子,指尖點在他唇上,猶如靈風湖那個清晨替他點胭脂。

  眉不畫而翠,唇不點而朱,他眉梢眼角盡是新生而起的嫵媚豔色,像是誘著她靠近。

  指尖挪開,她方欲輕吻,忽聞天頂如雷鳴般,響起的居然是令狐蓁蓁的聲音:「碗!蔥花!你們在裡面?這酒壺破了個洞,你們沒事吧?」

  下一刻二人便覺天地倒懸,天旋地轉,像是有一雙巨手擒拿乾坤,玩球似的胡亂倒騰,葉小宛渾身一震,驟然睜開眼時,發覺自己正躺在崖底柔軟潮濕的泥土上,四周密密麻麻的樹根與無比粗大的藤蔓還纏住好幾個人與妖。

  除卻花妖一族那幾個失蹤的花妖,還有兩個眼熟的人,正是許久不見的顧采與姜書。

  周璟躺在她身邊,長睫微微顫動,似是馬上便要醒。

  令狐蓁蓁正站在對面,手裡端著一隻通體青瑩的精緻酒壺,壺身上赫然有一道裂縫,她用手摀住那道縫,一面愉悅地與她招呼:「碗!你沒事吧?」

  葉小宛驟然蹦起,化作陰風便朝上竄去,只丟下一句話:「下次跟你寫信詳說!我先走了!」

  啊?這就走?

  令狐蓁蓁來不及阻攔,她已飛得不見蹤影,周璟冷冰冰的聲音緊跟著響起:「令狐,你他娘的真會壞人好事。」

  她明明是把他們從神物裡面救出來,怎麼就壞人好事?

  周璟切斷纏繞周身的藤蔓樹根,起身撣了撣泥土,只朝猶在昏睡的顧采姜書看了一眼,道:「你把他們弄醒,我先走了。」

  蔥花也要走?

  令狐蓁蓁一腦門霧水。

  明明是葉小宛自己傳信給她,說準備去大荒,所以約她揚州見,結果她左等右等不見人影,湊巧又遇到顧采那幾個師弟,說顧采和姜書在鏡山附近失蹤了好幾天,她順道一路找過來,便望見這條奇異的裂縫,不但顧姜二人在,連蔥花和碗也在。

  直到回了鏡鎮,顧采猶在感慨:「世間神物果然無奇不有,這壺中日月竟能在夢中重塑因緣,完全變成另一個人,夢中數年,外界只過得數日,實實有趣得緊。」

  姜書也意猶未盡:「我和顯之師兄正與那獅妖打得痛快,一下就被喊出來,真不過癮。」

  顧采的師弟們嘀嘀咕咕:「你們這對愛侶是過癮,害我們提心吊膽……對了,先前遇到叢華師兄,他也去找你們,怎麼不見他?」

  令狐蓁蓁終於靈敏一回:「他去追碗了,你們不用管他。」

  他倆多半在壺中日月發生了什麼,看情形也多半要續上舊緣,只要碗開心就好,她對什麼結果都樂見其成。

  晚間收到傳信的秦晞趕來了鏡鎮,聽完壺中日月的事,他沒啥反應,反倒一巴掌按在令狐蓁蓁腦袋上:「你一直和葉小宛有聯繫?」

  她理所當然地點頭:「當然,她是我朋友。」

  「你不告訴叢華也罷了,」秦晞扭頭盯著她看,「怎麼連我也瞞?」

  「碗只想和我聯繫,她不想讓你們知道,我自然要尊重她的想法。」

  她可真是越來越有人味,好朋友也有了,小秘密也有了。

  秦晞笑著揉她腦袋,忽見她從袖中取出那隻用白紙包好的神物酒壺,他便拿起把玩。

  「神物向來飄游無定,偏生還是個破的。」他伸手摸了摸被白紙裹好的裂縫,「槐樹異象多半是神力外洩造成的,不知它自顧自拽了多少愛侶進去,不過看來神力快用盡了,你才能把裡面的人叫醒。可惜,破損神物連酒都裝不得。」

  令狐蓁蓁兩眼發光:「我們進去試試?」

  秦晞一愣:「當真?」

  她點頭:「我很快就去大荒找師父了,她要我繼承神工君名號,去之前我們可以在壺中日月多玩幾年。」

  秦晞故作為難:「萬一佳偶變怨偶?」

  「不會,我就喜歡你一個。」

  令狐蓁蓁一把揭開封住裂縫的白紙,扭頭望向秦晞,他耳朵尖莫名紅了一片。

  *

  日月輪轉,時光荏苒,距離上一次中土大荒一戰過了不到一百五十年,第二次衝突爆發了。

  此次衝突來得快,去得更快,依舊是太上脈出盡風頭,尤其是幾位新脈主,鋒芒畢露,驚才絕豔,傳聞他們是史上最強的一波一脈修士,傳聞果然不虛。

  除卻脈主,另有一位千重宮長老大放異彩,經此一役,新晉的大脈主秦晞自然不會放過他,空缺幾十年的二脈主之位,終於有所定論。

  正月初九,雪後初晴。

  千重宮正殿前已擠滿等候多時的各脈修士,很快,九脈的脈主們便來齊了。

  「大脈主看起來好年輕!好好看!」這明顯是一位新晉的年輕女修士發出感慨。

  「三脈主也好看也年輕!」另一位少女對沈均念念不忘。

  有男修士不樂意:「你們怎麼不誇誇四脈主?多英姿颯爽!聽說她把四脈山的火獄峰重塑了一遍,外面多少專修離火的修士都夢寐以求!」

  早有各自的師兄師姐們勸道:「都別神叨叨的,什麼好不好看,待會兒你們就等著彤雲長老出來吧,會知道什麼叫好看。」

  「彤雲長老,就是那個傳聞中大脈主的愛侶?她怎麼不做脈主?」

  「她比較特殊,聽說當年為了不當二脈主,差點和大脈主打起來,大脈主只好讓著她。」

  「那現在的二脈主豈不是第二人選?難道比彤雲長老還弱?」

  「怎麼會?這位新二脈主也一樣不肯當脈主,大脈主磨了他許多年,今年才終於答應……」

  話音一落,即將就任的二脈主便款款出現在正殿前。

  周璟,字叢華,仙號正澤君,傳聞做長老時是千重宮桃花最多的長老,當日光落在那道雪白的高挑身影上時,新入門的年輕修士立即便信了這個傳聞。

  「他襟口那朵牡丹是?」年輕人們疑惑地偷偷打量新晉二脈主心口附近碗大的雙色牡丹,紅白交織,極盡妍媚,「是真花?」

  「都說二脈主是天下最愛花之人,去哪裡也不忘這朵二喬牡丹,而且從來不給人碰。」輩分大些的師兄師姐們繼續灌輸常識與沒有根據的謠言,「聽說二喬牡丹會化作美人,有人說二脈主的愛侶便是牡丹花妖。」

  傳聞是否為真誰也不知,這位新晉二脈主在繁瑣的就任儀式上臉色不大好看,彷彿真是不得不來當這個脈主,從大脈主手裡接過金印玉鑰時,眉頭還皺了皺。

  風拂起遍地雪粒,也拂動二脈主襟口的二喬牡丹。他忽然微微偏了下腦袋,像是在聽牡丹說話,不過片刻,陰雲密佈的面上便撥雲見日地晴了,眉間舒展開,現出一絲笑意。

  二脈主美色驚人,對面的大脈主亦是昳麗挺拔,少女們忽覺心花怒放。

  「好了,回去。」

  儀式結束,周璟二話不說便走,順手將二喬牡丹摘下,捏在指間輕晃。

  「你他娘的現在越跑越遠。」他點了點花瓣,「都能出九清山了?」

  葉小宛的聲音被風送入耳朵:「我在二脈山二脈主的洞府裡,有賀禮給你,猜猜是什麼?」

  周璟捶了捶腰:「昨夜沒睡飽,怕服侍不好二喬大人。」

  葉小宛對他的厚顏無恥早已熟視無睹,只望著堆在庭院裡數尊一人高的酒壇,抬手拂過壇身上貼的紅紙,「壺間風月」四字甚是秀麗。

  「你念叨許多年的酒味,我替你釀出來了,再出言不遜,我一滴也不送你。」

  周璟哈哈一笑,將二喬牡丹簪在耳畔,金光閃爍間,他已消失在積雪的崖畔。

  有風月,在壺間,須得細細重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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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三 且以永日

  令狐羽用念頭凝練出第一根飛刃那天,一脈山起了好大一場霧。

  飛刃劃破濃霧,高高飛躍霧海之上,像是他的眼睛也飛了上去。漫天陽光灑落,水汽氤氳中可見斑斕虹光,他心中又是驕傲,又是歡喜。

  此時此刻,他只想把喜悅分享給最親密的前師尊二脈主,雖然自己來了一脈,只能管大脈主叫師尊,可先生不同,他們一向情同父子。

  濕漉漉的風撲在臉上,令狐羽充滿期待,這個術法的名字還有後續演化,他盼著先生能給些指點,畢竟靈感來自紙通神。

  二脈山近在眼前,他騰風落了下去——

  令狐羽睜開眼,入目是繁復而纖細的黑玉屋樑,間或飾以明珠,華美卻妖異,與中土截然不同的風格。

  神魂契上傳來潮水般的情緒,似是想引導他多想起曾經與先生的情誼,傷感而柔軟的海浪在胸膛緩緩起伏著。

  令狐羽默然起身,舀起冷水潑在面上,銅鏡裡映出他的模樣,一半殺意一半柔軟,狀若瘋癲。

  「先生看似將人玩弄股掌間,其實一點不懂何為情誼。」他冷笑一聲,銅鏡驟然碎裂,劈裡啪啦四散一地,「你這樣做,只會讓我更憤怒。」

  越是想起過往的日子,越讓他感受到被背叛利用的痛苦,先生竟然不懂。

  綁好頭髮,換了身利索窄袖衣,令狐羽推開窗,淡淡的霧氣與日光一並灌入室內。這裡是荒帝宮建在半山腰的客房,荒帝宮依山而建,從底到高,最底處是正殿,最高處是他的寢宮。

  他望向被雲霧吞沒的山頂,昨日在凌霄花下遇見的少女驟然浮現眼前。

  煩人的神魂契又開始聒噪,先生好似認定她就是自己要找的思女,從昨日開始便極力干涉他,一刻不得停。

  真是逃到大荒也躲不過,先生想將計就計,那就看誰笑到最後。

  令狐羽推門而出,見門外黑玉花盆中粉白芍藥開得熱烈,便隨手摘了兩朵。

  來大荒數月,上至南荒帝下至宮內侍從,個個對司幽國遺民的事避而不談,唯一願意作答的卻是那綠瀑紅花下的姑娘,看著年紀不大卻已被關在高牆後,也是個可憐人。

  正值春日,南荒帝寢宮處處杏雨梨雲,繞過大小花園,令狐羽便見到那堵長滿凌霄花的高牆。

  他縱身翻上去,正與綠瀑紅花下的纖瘦人影打個照面。

  這裡是一塊連院落都算不上的小空地,最多方圓兩丈,如茵的綠草上只擺了張矮而窄的榻,昨日身著褐衣頭戴金冠的少女,今日換了身華美的玄黑衣裙,頭頂壓著一看就特別重的寶石頭飾,銀色細流蘇在耳畔水波般搖晃。

  她依舊坐在榻上,也依舊不動聲色看著他。

  比常人稍淺的髮色與眸色令她看起來猶如細瓷人偶,先生竟會認為她是思女,她看上去不過十七八歲,當什麼妖臣?且她毫無生氣,話都說不利索還自稱「寵妃」,多半不受寵又在這深宮裡悶的,都關出毛病了。

  令狐羽從袖中取出那兩朵碗大且嬌豔的粉白芍藥,遞去她面前:「成天對著野花多沒意思,這個給你。」

  細瓷人偶般的人終於動了,銀流蘇的光在眼底跳躍,看不出是不是高興,過了半晌才低聲道:「多謝你,但這兩朵花我留不得。」

  令狐羽往她對面一坐,不以為意:「臨走時我會燒掉。」

  燒掉這兩個字不知觸動了什麼,她很久不說話,只捧著芍藥靜靜端詳,濃密的睫毛上彷彿都凝結出憂鬱。

  令狐羽忽然道:「我尚未自報師門,我來自中土仙門太上脈,姑娘聽過嗎?」

  關在深宮的大荒女子多半不會知道這些,他索性替她排解下,打開話匣子才好問思女的事。

  誰想她不但點頭,琥珀色的眼睛一下便望向他:「太上脈很有名,聽說南之荒通往西之荒的長鉅谷有兩座山,一座冰封雪埋,一座終年火焰不熄,正是五十年前那場大戰中,太上脈二位脈主的手筆。你是名門修士,真是失敬。」

  令狐羽揚起眉梢:「姑娘知道的不少。」

  她有些靦腆:「都是從書上看到的,我並未有機會親眼得見。」

  他開始給她講中土山水與趣事,這姑娘著實讀過不少書,每每他說一個地名,她立即便知道位於九州何處,連周邊山水城鎮都一清二楚,實實罕見。

  眼看夕陽西沉,或許因他擺出要走的模樣,人偶似的少女倏地閉嘴,方才還發光的雙眸瞬間黯淡下去,起身行禮:「多謝你,我很久沒這樣與人說過話了。」

  火光乍閃,兩朵芍藥花被烈焰吞噬,化作寸寸黑灰被風吹散。

  令狐羽翻上牆頭,只丟下一句話:「我明天會再來。」

  紙馬騰飛而起,他飛到高處回頭看了一眼,她還站在原處,影子在草地上拖了很長。

  隔日再見,被幽禁在高牆後的少女眼裡從此有了光。

  令狐羽和思女寄夢的緣分始於短暫而燦爛的三月,彷彿是在死寂深淵川水裡漾起一抹小浪花,她對最細微的漣漪與動靜都有依戀。

  令狐羽有時會覺得,越過綠瀑紅花,是一段清冷月光藏在後面,給予他片刻安寧的柔軟。

  他們彼此維繫一種心知肚明且絕不點破的淺淡撫慰關係,短暫的浮萍相會,在煎熬的罅隙得以喘息。

  到了四月,荼蘼芳菲,最後一次在高牆下見她那天,天頂下著濛濛細雨。

  令狐羽今日帶來的是一隻竹根雕的小黃鸝,內裡藏著機關,輕輕觸碰鳥腹,它便會自己扇翅膀。

  她露出喜愛的眼神,細細聽了會兒翅膀扇動的聲響,低聲道:「真好,我若有翅膀便好了。」

  可世間多的是長了翅膀也飛不過的障壁。

  令狐羽舊話重提:「外間都說那思女妖臣是回故鄉了,不知司幽國遺民的故鄉在何處,姑娘博覽群書,可知她會去哪裡?」

  她輕輕撫摸竹雕小黃鸝的翅膀:「第一天你也是向我問她的事,你找她做什麼?」

  令狐羽答得很快:「不瞞姑娘,我祖上某位正是思士,也算與司幽國有些聯繫,此次來大荒正為尋訪族裔。」

  她眼底有星星點點的輝光,彷彿深淵川水泛起的波瀾:「原來你是……」

  她垂下頭,過了片刻輕聲道:「司幽國早已凋零,遺民也寥寥無幾,最後的思士聚集處是在東之荒的思士谷。我猜,她應當會去那裡吧。」

  那天臨走時,令狐羽一如既往要將竹雕小黃鸝燒掉,她卻頭一次搖頭阻止,將它小心藏入袖袋,忽然問:「你是要去找她?」

  不錯,思女寄託了他所有的希望,用盡一切手段,他也要掙脫神魂契的束縛。

  令狐羽翻上高牆,下意識看了她最後一眼,這一去怕是再難相見,淺薄的溫情撫慰到此為止,他不過是黑暗裡遞過去的一根蛛絲,救不了她,也未必救得了自己。

  他當夜便離開南之荒,往東之荒而去。

  在古老的思士谷,令狐羽與思女寄夢重逢。

  多舛的命運按著頭戲耍他,原來她真是思女。接下來要怎麼辦?一如籌劃好的那樣,孤蓮托生,奪她命為自己續命,奪她念頭為自己鋪路?此後燒千萬張紙,立百來個碑,死了便是死了,細瓷般的少女再不會回來。

  狐羽能夠讀懂寄夢看見他那個瞬間的眼神,她費盡千辛萬苦逃離荒帝宮,趕來思士谷,是想抓住那根救命稻草般的蛛絲。

  可他注定要讓她失望。

  令狐羽把火從燒焦的傷處拿開,眼前陣陣發黑。

  他渙散的視線落在寄夢身上,或許是因著知道他是個仇家眾多的魔頭,她眼底不再有光,用恐懼又厭惡的目光打量他,彷彿估摸他何時會死。

  他朝她抓過去,想抓碎這片寒意滲人的目光,天底下只有她,他受不得她這樣看他。

  這茫茫天地看著廣闊,卻容不下一雙朝令狐羽伸來的手,更容不下他的剎那喘息。

  真是地獄一樣的活法。

  令狐羽暈死過去,沒有去管思女。他也不知自己在隱隱期盼什麼,一隻腳陷進命運的流沙裡,還要往綠瀑紅花張望,實在荒唐。

  醒來時,思女果然已不在,卻把前所未有的安靜與舒適留給了他——神魂契被珍珠般的念頭牢牢封住,再不聒噪。

  伸手不見五指的夜航中,忽然見到一束光,他驟然起身。

  *

  紙馬懸在千年前的大荒城鎮上空,下方星星點點滿城燈火,如星河一般。

  身前的寄夢隱隱有些不安,千年前的大荒燈火依舊讓習慣逃亡的她惶恐。令狐羽緩緩開口:「這裡沒有人,每一點燈火只說明曾有因緣匯聚,深谷為陵是沒有因緣的千年前,足以喘口氣。」

  半天不聞她說話,他回頭看了一眼,她面上滿是乾涸妖血,髒得連五官也認不出,眼裡卻已泛出微微的光。

  「你在想什麼?」他隨口問。

  她聲音裡不再有先前的排斥與防備:「我想洗把臉,再換身衣裳。」

  莫名的欣慰襲上心頭,短暫的安寧也再一次籠罩,令狐羽帶著滿身妖血的思女尋了間寬敞客棧,在千年前的大荒,難得睡了安穩一覺。

  此後還有許多天的安穩覺,他們日日夜夜在一處,游歷千山萬水。

  他的袖中乾坤漸漸有一半地方讓給了寄夢,多數是書,深谷為陵裡什麼也沒有,他們每到一個新地方,都要回一趟現世買上許多東西,她獨獨只盯著書。

  今日也不例外,她又捧了厚厚一沓書走出書屋,原本因過長而別在腰帶裡的一截衣擺拖在地上,險些把她絆一跤。

  「大荒地理志上說,這個鎮子叫血楓鎮。」寄夢一點也不介意差點摔個狗吃屎,只撣了撣衣服上的灰,兀自說得兩眼放光,「鎮外三十里有一座宋山,上古曾有神明在此地死去,鮮血化作大片血楓,一年四季都不敗。」

  令狐羽提了提她過於寬大的後領:「你打算一直穿我的衣裳?」

  她一愣,莫名愧疚起來:「抱歉,我沒有別的衣服可換。」

  她竟覺著他是在責怪她,真是個聰明勁完全沒用對地方的姑娘,若只得她一個人,可怎麼過。

  令狐羽看著她在寒風中被吹得發紅的耳朵,慢吞吞從袖中取出一頂毛茸茸的帽子往她腦袋上一扣,細瓷人偶這下更像人偶了,巴掌大的小臉,顯出些稚氣來。

  「去找裁縫。」他下意識伸手抱她上紙馬,剛握住腰便覺她渾身一僵。

  明明已經孤注一擲來了,朝夕相對,毫無防備,連他衣服也毫不顧忌地穿著,現在又僵硬如木頭,好像他會在眾目睽睽下做什麼似的,搞不懂女人,真真莫名其妙。

  回深谷為陵時,已近黃昏,宋山的血楓在霞光中如燃了半座山,見寄夢看得入神,令狐羽心頭總覺有邪火,不由問:「你在想什麼?」

  她半點沒察覺他的不快,反而回頭望著他笑,霞色落在眼底滿是愉悅與愜意:「我在想原來看書上寫如火焚天層林盡染是一回事,真正見到又是另一回事。」

  他見不得她愉快似的,淡道:「深谷為陵神力有限,這裡待不了一輩子。」

  寄夢並不介意,一手按住有些寬大的毛絨帽子,以免被風吹跑,一面柔聲道:「哪怕明天就得出去,我也想把今天好好過完。」

  在深谷為陵,且以喜樂,且以永日。

  令狐羽偏頭看了她許久,不知何處生出的蠢蠢欲動令他陡然伸臂將她攬住,察覺到瞬間的僵硬,他非但沒放手,反而箍得更緊。

  「這是你說的。」他聲音低下去,「既然如此,難道不該今朝有酒今朝醉?」

  令狐羽千里迢迢從中土而來,可不是為了與她玩相敬如賓的游戲,既然緣分奇妙,忽有生路更兼驚鴻一瞥,他容不得平淡與敷衍。

  他緊緊抱住她僵硬的身體,俯首去吻耳畔,低沉的聲音裡帶了一絲沙啞:「所謂千里姻緣一線牽,就當我們是兩個普通人,我要你替我生……」

  話未說完,戛然而止,他疾退數丈,扶著額頭神色陰晴不定。

  對面的寄夢已然嚇得僵住,頭頂毛茸茸的帽子也滾落在地,她顧不得撿,只眼怔怔望著他。

  又是恐懼而排斥的眼神,令狐羽實實厭惡這種眼神。

  他驟然伸出手,似是要抓向她,下一刻卻身形一晃,消失在血楓林間。

  *

  天頂漸漸有雨雲團聚,沒一會兒便淅淅瀝瀝下起雨,令狐羽漫無邊際的游蕩也終於結束,停在泥濘山道上。

  在深谷為陵裡這麼些日子,他似乎被安寧磨平了棱角,不再有往昔銳利的警惕。

  神魂契終究是埋在身體裡的炸雷,它存在一日,令狐羽和寄夢便不存在安寧一說。或許從一開始他就錯了,不該嚮往綠瀑紅花後的柔軟月光,世間贈予利刃與鮮血,他竟還要心生妄想,當真荒唐。

  以後該怎麼辦?他很久不曾想這問題,如今稍一思及,便覺腦殼生疼。

  慌亂的腳步聲遠遠傳來,伴的叫聲:「令狐羽!別躲了,你出來!」

  方才明明嚇得呆若木雞,現在卻又追著他,他實實不懂女人,她想做什麼?來找他吵架?來指責他?

  不想搭理她,令狐羽充耳不聞。

  她還在滿山亂跑,聲音一忽兒遠一忽兒近,越來越焦灼:「令狐羽!你在哪裡?!」

  非要吵架是吧?令狐羽折了根樹枝扔過去,那就來吵。

  寄夢果然來了,她多半這輩子都沒如此敏捷過,小鹿似的狂奔而來,以至於腳下一滑,眼看便要狠狠摔跤。

  他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不防她不退反進,拽著他的衣襟,作勢欲將額頭貼過來,一面急道:「神魂契發作你應該和我說!不要動!」

  知道神魂契發作,還敢趁著他清醒時投注念頭?她到底是只對他一人如此毫無防備,還是當真蠢得無可救藥?

  令狐羽偏頭讓過,因覺她仍不放棄,索性帶著惡意俯首以唇迎上。

  就不讓她躲,也不允許她僵硬如木偶,好好看清楚,他可不是南荒帝,但他也不是無私奉獻的傻子,既然她不顧一切抓住了蛛絲,就沒有鬆手的道理。貼近些,再近些,令狐羽三個字要刻在神魂上,而不是輕飄飄從唇邊散溢。

  寄夢應當很慌,鼻息凌亂噴在面上,卻並沒有躲。

  令狐羽雙臂收緊的力道漸漸變得輕柔,沿著她左邊唇角一路輕觸去右邊唇角,睜眼去看她,清澈而溫潤的琥珀眼眸靠得很近,既沒有恐懼,也沒有厭惡,只有些許溫軟的無措。

  「把眼睛閉上。」他低聲囑咐。

  下一刻卻覺她雙手輕輕捧住臉,踮腳硬生生把額頭撞上來,珍珠般的念頭一倏忽便從眉心鑽入,在識海裡放肆遊走,直奔深處而去。

  她未免膽大包天更兼肆無忌憚。

  他刀鋒般的念頭團團凝聚而出,意圖恐嚇阻攔,不過她的念頭總歸比她的身體要靈活太多,輕巧地避開,瞬間便貼在血紅的神魂契上,一層層將它裹個嚴實。

  「以後我三天看一次。」寄夢沒有動,閉眼抵著他的眉心,「你覺得不對馬上要和我說。」

  令狐羽默然良久,輕道:「不是嚇得跑了?」

  她終於鬆開雙手,蹙眉看他:「我確實嚇一跳,但跑的不是我。我嚇一跳,和我幫你用念頭擋住神魂契也不是一回事。」

  點滴喜悅似燒化的糖順著喉嚨往下流,令狐羽還是半天不說話,忽然發覺她衣裙上濕漉漉的,又是泥又是水跡,這手腳笨拙的思女怕是在地上摔過不少跤,連頭髮都散開一半,髮尾滴著水,更誇張的是,一隻腳連鞋都沒了,凍得青白紫交錯。

  他勾住她的膝彎打橫抱起,低聲道:「你到底怎麼一個人活到現在的?」

  寄夢莫名不甘:「我……沒你想的那麼弱。」

  還不弱?空有念頭,卻半點修行天賦也無,走路能被衣擺絆住,比普通人都不如。

  「你還毫無防備。」令狐羽瞥了她一眼,「都說吃一塹長一智,你的智不知長到哪裡去了。」

  寄夢低低垂著腦袋,濕漉漉的頭髮隨著他的步伐微微搖晃,水珠一顆顆滾落,莫名像眼淚。

  「因為是你……」她聲音很輕,猶如耳語,「你不會,我不怕。」

  他不會什麼?令狐羽似懂非懂,隔了半日忽然一笑:「我會,所以你自己小心。」

  直到進了鎮子裡的客棧,寄夢也不說話,他抱她下紙馬,隨意瞥了一眼,她耳朵還紅著,牽扯著耳畔也是一片雲霞,指尖觸上去滾燙。

  他俯首湊近,便覺她屏住呼吸,脖子上細微的寒毛都豎了起來,卻依舊沒躲。

  他揚手將毛茸茸的帽子蓋在她腦袋上,「嗤」地一笑:「真是個傻子。」

  見她定定看著自己,他便揚眉:「是說我自己,趕緊回房熱水泡泡,不要著涼。」

  *

  令狐羽很快便發覺,寄夢好像開始拿他當什麼練手的物品,漸漸會主動觸碰他,就連每三日一次釋放念頭,也湊過來額頭對額頭。

  不安好心的思女,還用毫無防備的表情看他,非害得他蠢蠢欲動——每每試圖吻她時,他便忍不住感慨一下。

  若有若無的甜味中止在一個月後的回歸現世,他們與南荒帝撞了個正著。

  寄夢回到深谷為陵時,已是滿面冷汗,失魂一般。

  令狐羽覺著她是怕南荒帝的追殺,便溫言安撫:「不用怕,他追不過來,也動不了我。」

  四位荒帝有四荒妖力加持,只要留在大荒,天下幾乎無人能殺他們。但荒帝與修士又大不同,並不擅長打鬥,翻來覆去只會召天雷劈人,所以實際上並不怎麼可怕。

  但寄夢當晚還是做了噩夢,隔著牆都能聽見她沉悶的哭喊聲,令狐羽掀開床帳,她只用被子矇住頭,抖得厲害。

  他沒說話,輕輕拍了拍被子,將凝光術的光團丟入帳內,照亮她鋪在枕畔的髮絲。

  過了很久,寄夢才從被子裡探出腦袋,聲音很輕:「我只是以為忘了,結果沒忘。」

  「不用怕。」令狐羽重復一遍,「有我在。」

  她搖了搖頭:「折丹先生說過,天真不要緊,羸弱也不要緊,可天真和羸弱放在一塊兒,就容易要命。」

  令狐羽摸摸她的頭髮:「這些都不要命,要命的是容不下這些的大荒。」

  寄夢的臉色終於好了些,緩緩道:「我曾經很感謝陛下願意收上古異族為臣,我並沒有什麼才華,但陛下的態度或許證明他有心在南之荒善待異族與普通人,後來發現我錯了。」

  「你說的對,」她微微苦笑,「我毫無防備,對外面懷揣天真的幻想,就這麼擅自出來了,碰得頭破血流,還……」

  還什麼?

  令狐羽靜靜看著她,她忽然朝裡挪了挪,掀開被子一角:「令狐羽,我能抱你一會兒嗎?」

  恭敬不如從命。

  他翻身上床,下一刻纖瘦的身體便鑽進懷中,他下意識緊緊抱住。

  「你不會有事?」她抱得更緊,像是抱住所有希望。

  令狐羽托住她的後腦勺俯首在額上吻了吻:「我既是魔頭,怎會有事?」

  寄夢還是搖頭,忽又仰高腦袋目光清澈地盯著他:「你不是魔頭,你是我……」

  是她的什麼?令狐羽把耳朵湊過去,忽覺枕下不知放了什麼硬邦邦的東西,拿出一看,卻是自己離開那天給她帶的最後一件小玩具,竹雕小黃鸝。

  小黃鸝的翅膀已變得圓潤且油亮,是時常摩挲的緣故。

  他用指尖在鳥腹上輕觸,它的翅膀立即扇動起來,帶起的風將寄夢耳畔的亂髮吹開,她目光專注,甚至帶了絲孤注一擲的狂熱:「我說過,哪怕明天就要出去,我也想把今天過好。你若也……今天的我也還是……我……」

  令狐羽突然在她玉雕般的耳垂上吻了吻,寄夢又開始發抖,卻不是僵硬的那種抖,急急抬手摀住耳朵,便覺他的手很快罩在外面,唇上一熱,他毫不客氣吻下來。

  雖然沒說完,他已知道她想說什麼。

  巨大而冰冷的世間未曾留給他們什麼好東西,卻給他們留了彼此,他便覺得整個世界都亮堂許多,有了足夠喜愛它的理由,也有了想用生命保護的理由。

  寄夢是令狐羽的勇氣,令狐羽也是寄夢的勇氣。

  不會是浮萍短暫相會,也不會像蜉蝣朝生暮死,一輩子只得一日,他不是蜉蝣,他要與她切切實實,每一時每一刻,彼此依偎真正度過一生。

  天將亮時,令狐羽揭開床帳,風勢細細將木窗推開,點點碎雪被風灌入。

  「下雪了。」他替她將長髮握住,「怕是見不到日出。」

  寄夢在他面頰上蹭了蹭:「下雪也很好,我都喜歡。」

  她身段嬌小,令狐羽抱貓似的兜住她,圈在懷中細細搖晃這尊細瓷人偶,一時不知想起什麼,貼在她耳邊問了許多,細瓷裡便透出一層鮮潤的粉,她被問得不知所措,聲若蚊吶:「我、我也不知道……我沒、沒什麼不好……」

  他「嗯」了一聲,風勢又把木窗合上,床帳並攏,凝光術的光團在陰暗的帳內閃爍——沒什麼不好,他應當可以再過分些。

  寄夢總歸有些慌亂,徘徊在掙扎與不掙扎之間為難半日,忽覺胳膊上一涼,他套了隻銀光幽幽的臂環上來,旋即扶著肩膀把她托起,左右欣賞,似是極愜意:「果然適合你。」

  臂環做工極精巧,纖細的羽毛托著一隻隻小巧的飛鳥,栩栩如生。

  寄夢目中流露出喜悅之色,指尖輕觸那些纖毫畢現的羽毛,輕道:「什麼時候做的?」

  「上次,」令狐羽在臂環上印下一吻,「裁縫替你量尺寸,我去了首飾鋪。」

  她似是極高興,高興裡又透出層愧疚,愧疚自己沒什麼可送他,不等她開口,他便把她後面的話全堵了回去。

  「以後就是我的人。」令狐羽貼著唇與她喃喃細語,「現在要聽我的話……」

  後面的話漸漸再也聽不清,凝光術幽幽閃爍,照亮了細瓷輪廓,很快又被他藏起來似的抱住,只從指縫間泛出柔膩的粉。

  *

  雪霽天晴時,寄夢終於得見日出。

  宋山孤峰上已是白雪皚皚,一輪紅日自天際夜與光的交匯處緩緩升起,照亮四野,也照亮她毛茸茸帽子下清澈的雙眼。

  「真好看。」她低聲感慨。

  令狐羽替她裹緊毛皮大氅,柔聲道:「等你看膩大荒山水,我帶你去中土,那裡山水更好,你會喜歡。」

  漸漸璀璨起來的日光落在她眼底,幽然若有清透火焰跳躍,他便微微一笑:「沒有什麼今天明天,只有以後。以後總會在有人的城鎮閒逛,去有人有妖有天材地寶的山林。」

  有他在,她什麼也不用怕;有她在,他也無懼一切。

  峰頂明亮起來,令狐羽喚出紙馬,問得隨意:「今天想去哪兒?」

  寄夢如數家珍:「聽說南之荒有座岳山,曾有神明葬在那裡,我們去看看真假?」

  當然可以,樂意之至。

  紙馬乘風而起,劃破碧藍長空。

  終有一日,他們會行走在真正的人世間,笑看過往雲煙,這輩子還長得很,去哪兒他們都在一起。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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