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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美味羅宋湯] 大明金主 (全文完)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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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30 00:31:23 |只看該作者
三百章 老師來訪

春節過後,各府州縣在開印辦公之後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勸農春耕。雖然江南頭一季的水稻該在三月『插』種,但是在此之前必須召集各鄉圖老人開會,三令五申強調春耕事宜,對於家裏的確有困難的人,還要給以耕牛和農具的補貼。

這些工作要從正月忙到二月,直到三月『插』秧,官府的壓力才算輕鬆一些。

鄭嶽少年時候在家裏也是不務生產的貴少爺。他家的地都是佃農耕種,他最多也就是遠遠看過一眼。真正能夠分辨五穀,知道稻和麥的區別,還是上任為官之後的事。這一天,他趁著天氣晴朗,藍天白雲,便興起了巡訪的念頭。

太祖皇帝為了不許官吏擾民,特別強調縣官不能下鄉村,並且寫進了《大明律》。不過好在後麵還有一條小尾巴:如果是點視橋梁、圩岸、驛傳、遞鋪、踏勘、災傷、檢屍、捕賊、抄紮之類,不在其限。

鄭嶽此番出行,就是去點視橋梁圩岸的。

目的地就是唐行。

據說唐行如今更是繁榮,雖然還不能跟華亭媲美,但比起上海也差不多了。這種雨後春筍一般冒出的繁榮,在農業社會還是太過罕見。大家已經習慣了一塊土地經過三五十年,乃至上百年才完成基礎積累,成為富庶之地,看到唐行/?隻是三五個月就更上一層樓,感覺神異也是理所當然的。

在徐元佐眼裏,這卻是很正常的事。因為仁壽堂包攬賦稅,糧櫃就設在唐行。所有人要納糧,就得來唐行。稍遠些的地方當天無法往返,就造成了留宿經濟。村裏人出趟遠門不方便,多少要帶點土產。於是又刺『激』了商品經濟。

以前農家繳稅,各種愁雲慘淡,仁壽堂卻是以商稅彌補了一部分難收的農稅。雖然讓小商人承擔了更多負累,但是農民卻緩了口氣,也能夠添置一些家庭用品。因此又反哺了小商人的生活。

這些鏈條環環相扣,構成了社會經濟活動的剪影。在封閉的小環境中。效果格外明顯。

鄭嶽坐在小轎裏,隨著轎夫的起伏而晃悠。他透過轎窗,看到一塊塊放滿了水的好田,知道這是『插』秧的前奏,心中也是頗為欣喜。轎子走得慢,遠『處』風光幾乎不動。鄭嶽看了一陣又眯睡一會兒,再看時眼前已經是桑林棉花,甚至占用了良田。

雖然不通農務,鄭嶽也知道這代表著什麼。『國』朝之初。百廢待興,大明真個是一窮二白從零開始,衣食住行什麼都缺。所以太祖皇帝才將休養生息放在首位,非但勸農稼穡,也規定了棉麻桑樹等經濟作物的種植比例。

最初時,百姓都願意種糧,不願種植棉麻。等『國』家太平『日』久,糧食漸漸夠吃用了。而棉麻消費『日』高,種植一畝桑棉可以抵三五畝水稻。還沒有種植莊稼的勞累。趨利是人的通『性』,自然樂意將有限的土地優先種植桑麻棉竹等經濟作物。

至於糧食,夠自己吃就行了。就算不夠吃,還可以買嘛。湖廣、浙江都是產糧大省,『交』通方便,運費也不很高。尤其是湖廣。在宋時還是蠻夷荒地,至今已經是不折不扣的天下糧倉。等到兩廣的土地開發出來,蘇鬆浙江恐怕都不用再種糧食了。

鄭嶽心中暗歎一聲:無農終究不穩,可惜厚利之下,誰肯務本?好在我明年任滿。也該是可以升任科道了。

自孝宗弘治朝以來,知縣升任知州的隻有武宗時候出現過一例,可以忽略不計。其他極少數政績卓越的知縣能夠升任按察僉事,少部分升任給事中,最普遍的『情』況是升任監察禦史。

鄭嶽覺得自己升任按察僉事的機會幾乎為零,隻希望能夠安穩地升個給事中,別再煩心下麵的庶務。若是選了監察禦史,也希望是大差,不要是巡按光祿寺之類的小差。他正猶自幻想,突然聽到後麵馬蹄隆隆,轉眼間就已經很近了。

轎夫紛紛避讓,連帶著轎子晃動起來,如同暴風雨之中的小舟。

鄭嶽緊緊抓住兩旁的搭手,頭上烏紗直顫,好像要掉下來一般,叫他又連忙去扶,一時間儀態大失。

“外麵何人縱馬!給我攔下了!”鄭嶽大怒。

縣官唯一的好『處』就是出行有儀仗,算是這個苦逼職業的安慰獎。然而現在竟然有人敢衝撞儀仗,這豈不是連縣官最後一點尊嚴都叫剝去了麼!

外麵轎夫連忙落下轎子,打著儀仗的皂班衙役上前攔路。

高頭大馬長長嘶鳴一聲,『硬』生生止住了蹄子。

“混賬!沒聽到開道鑼鼓,沒見到縣尊牌子麼!”衙役紛紛罵道。

鄭嶽在轎中扶正了烏紗,尚懷著一口意氣,沒有出去,隻聽衙役罵那騎士。

“混賬!我乃徐閣老家人,小小縣官也敢攔我去路!”那人竟然絲毫不顧,與衙役對罵起來。

衙役一聽到是徐閣老的名頭,氣勢頓時矮了三分。他們在暗地裏可不管你是閣老還是皇帝,有無數種手段啃大象吃大戶。然而正麵『硬』抗卻不是他們的本『色』,罵聲頓時一息。

鄭嶽當然聽得清清楚楚,心中暗罵一聲:刁奴!

他與徐璠關係極好,更是徐元佐的老師,這在華亭誰人不知,誰人不曉?這廝敢打著徐家的旗號出來侮辱他,顯然不是徐璠一係的人。然而即便是其他不長眼的奴仆,鄭嶽也得給徐階麵子,咬牙忍過去。

“還不讓開!”那刁奴放聲喊道:“誤了閣老的要事,要你們好看!”

鄭嶽這才反應過來,衙役正等自己發話呢。

——讓開的話,顏麵無存;不讓的話,人『情』堪憂。

鄭嶽想了想,終於出聲道:“讓他走。”

那刁奴朝暖轎裏拱了拱手:“謝過!”說罷揚鞭,絕塵而去。

鄭嶽掀開轎簾,看著一人一馬漸漸消失在視界之中,咬了咬牙。

李文明跳下騾子。快步上來,低聲道:“東翁,這人像是徐瑛的奴仆。”

鄭嶽微微搖了搖頭:“徐瑛,哼,以仆觀主,可知一二。”

李文明也歎道:“徐大官人是何等人物。結果弟弟竟然這般模樣。再看徐震亨、徐敬璉兄弟,也是謹小慎微的謙謙君子,誰能想到竟是一家人呢。”

——徐敬璉才不是敬小慎微的謙謙君子呢!

鄭嶽心中否認,以為李文明識人不明,嘴上卻道:“龍生九子尚且子子不同,也是常理。”

李文明見鄭嶽心『情』略好了,便又叫打起了排場,往唐行趕去。

在鄭嶽一行離開縣衙的時候,一隻飛鴿也離開了籠子。

這是徐元佐的鴿廠訓出的第一窩鴿子。如今隻設了三個點:崇明、唐行、商榻。這點路程對鴿子而言不過是熱身。而且也沒有天敵的威脅,所以安全可靠,幼鴿時候就已經飛過幾次了。

徐元佐因此早早就知道了鄭嶽要來唐行的消息,心中暗笑:我這老師竟然還玩突擊檢查的把戲。

徐元佐根本需要特意安排,因為唐行鎮僅僅有條,街麵上連垃圾都看不到。這也多虧了災民湧入,提供了大量廉價勞動力。比如街道清潔的工作本是街坊居民自己承擔的,現在廣濟會出錢。雇傭了災民清掃。

人們隻看到救濟災民的成本,卻沒看到廉價勞動力能帶來生活品質的提高。在徐元佐的嚴格調配之下。災民非但沒有引起社會動蕩,沒有侵占本地人的工作機會,反倒以極低的成本提高了唐行居民的生活水平。

環境清潔,樹木養護,道路修補,這些都是缺乏技術能力的災民最容易獲得的崗位。有些頭腦靈便的商家。也開始雇傭災民做些簡單的重『體』力活。不過在這點上,仁壽堂一再強調同工同酬——雇唐行人是什麼價,雇災民也必須同樣的價格。

這既是對災民的保護,不至於被人乘火打劫,剝削勞力。也是對唐行人的保護。不至於被廉價勞動力搶了活路。

即便如此,唐行附近的窯廠、木廠還是招收了上百人。

因為仁壽堂的訂單太多,必須要增加人手才能盡快完成生產任務。

鄭嶽到了唐行,甫一下轎,腳下就傳來別樣的『硬』實感。

——這不是凍土的感覺。

鄭嶽低下頭,地上是異樣的灰『色』。

“恩師大駕光臨,學生未能遠迎,還請老師恕罪。”

鄭嶽在琢磨這地的時候,徐元佐已經帶著一幫隨從上來給老師見禮了。衙役見了徐元佐,那是真正見了財神爺一般,目射『精』光,含笑讓路,哪會阻攔。

鄭嶽本來還想就徐家刁奴的事提醒一聲,現在徹底被腳下的『硬』路所吸引,輕輕跺了跺腳,道:“這地麵是如何平整的?”

古代行車多有車轍。所謂閉門造車出門合轍,這車轍就像是自然形成的軌道。如果每輛車都沿著相同的車轍行駛,車轍非但不是累贅,還是保持車輛平穩『性』的幫手。可是這種理想狀態終究很少,路上絕不止一條車轍。

拉車的動物又不懂道理,止不住它們頻繁變道,一變道就要從一條車轍紮到另一條車轍上去,那個顛簸也就足令人覺得酸爽了。

城門口是車輛進出的要道,沒有『硬』化過的路麵密布著各種方向的車轍。下雨天泥濘不堪,晴天顛簸不已,乃是最令人頭痛的事。徐元佐趁著災民多,首先就叫人把城門前的廣場平整出來,為此還進行了車輛分流,每輛車要進城還得繳納五十個錢的城建費。

如此一來,進出城的車輛大為減少,可進可不進的車輛都選擇了不進。門口自然多了一批扛肩輿的苦力,以滿足有錢人足不占泥的身心需求。

鄭嶽踩著的這片地,卻也不是單純平整之後的結果。

還因為徐元佐抹了水泥。

水泥在隆慶年間早已經稀罕物了。這種燒製出來的石粉在調和水溶液之後,能夠黏合磚石。若是奢侈一些,還可以用糯米汁調和,據說堅『硬』度更高,效果更好,典型案例就是南京城牆。不過徐元佐並不知道其中的科學原理,亦或是匠人們故布疑陣散播的謠言。

真正起作用的,是水泥之中的礦物成分。因為江南沒有火山,所以無法直接取火山灰做水泥。然而勞動人民的智慧是無窮的,他們果斷學到了道士煉丹時用來封爐的六一泥,將之用在了建築上,並且保密配方。

說來羞愧,徐元佐竟然也屬於被保密之列,而“文科生”的羞恥屬『性』導致他無法明確說出配料成分,更別提配比分量了。所以他隻能購買這種行業壟斷的產品,以此要挾窯廠雇傭更多的災民,研磨出最細的水泥顆粒。

越細的顆粒越容易凝結。土水泥在施用之後三個月內,『硬』度會持續增強,半年後徹底穩定。如果顆粒研磨得足夠細,就能大大加快這一過程,而且幹燥更快,不妨礙生活。

至於強度嘛。徐元佐不知道各項技術指標,也不知道該如何測試,不過網上傳言南京城牆曾扛住了『日』寇的迫擊炮,由此可見還是可堪一用的。

“這邊是已經幹透了的,那邊圍起來的是還在等晾幹。”徐元佐解釋道:“等春雨下下來,恐怕進度就要慢了。”

鄭嶽踩在水泥地上,走了兩步,並沒有見多少塵土,感覺的確不錯。他正要表揚徐元佐,卻見李文明在一旁擠眉弄眼,像是肚子痛。李文明顫聲道:“敬璉啊,你這花了多少銀子?”

徐元佐笑道:“不多,也就幾十兩。人工便宜,關鍵是可以叫窯廠開工,雇傭災民。”

鄭嶽吸了口春寒之氣,喉頭發『癢』,問道:“幾十兩?”

徐元佐呵呵一笑:“鎮裏大戶捐的……”

“二十兩是幾十兩,九十兩也是幾十兩。”鄭嶽是真的想弄清楚到底花了多少銀子。

“唔,差不多吧……”

“到底多少!”鄭嶽提高了聲調。

“九十多兩吧。”徐元佐報出了個公開的數字,到底廣濟會拿了人家的善款,有義務告訴別人用了多少,用在哪裏。數字即便不實,也總不能裝聾作啞。

——那就是一百兩銀子啊!這哪裏是鋪路,這是在鋪銀子!

鄭嶽覺得自己肝顫,隻能反複跟自己說:這不是我的銀子!這不是我的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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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30 00:31:58 |只看該作者
三零一

徐元佐看著鄭嶽臉上『陰』晴變幻頗覺好笑。無論這銀子用或不用,都輪不到鄭大令來支配。然而笑意一過,心頭反倒泛起絲絲暖流。

這是鄭老師真把自己當子侄輩看待啊。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徒視師為父,師待徒如子。自家子侄做出這等奢侈靡費的事來,你是『操』心『操』神,還是坐看好戲?

雖然當『日』拜師頗有些各取所需的意思,但是這就跟先結婚後見麵一樣,隻要確定了師徒關係,自然會以師徒的標準對待對方,也就自然產生了師徒『情』誼。現在看來,鄭嶽終究是土生土長的大明人,理所當然地進入了師父的角『色』,而徐元佐還是落後了一步。

如果再想想當『日』鄭嶽收受徐元佐的孝敬,泄露題目,乃至親自『操』刀,那麼徐元佐落後的可不是一步兩步了。若不是至親之人,鄭嶽絕不肯做這種違反綱紀的事。

徐元佐心中感動之餘,道:“老師,其實將路麵『硬』化修平,絕非徒然浪費銀子的事。”對於鄉野村夫,隻需要喊喊口號“要想富先修路”,但是鄭嶽是七篇出身的進士,人家文史哲三係兼修,絕對不是喊口號就可以忽悠的。

“道路修葺之後,商旅行人往來速度就能增強,路上消耗的『體』力『精』力就會降低,一旦眾人不以道路為畏途,商旅就會更多,輸運的貨物就會更全,商稅自然也就越多,百姓生活就能更好。再者,求學士子的出行成本降低,就能走得更遠,求訪名師,科場得意。地方文教也得以興盛。”徐元佐舉了兩個例子。

鄭嶽剛吃飽了商稅的好『處』,今年的任務順利完成。看看上海張知縣到『處』求爺爺告『奶』『奶』,還要被下麵的胥吏拿捏,真是天壤雲霓之別。這時候聽徐元佐說有利於商稅,耳朵自然一豎,開始盤算這筆投入是否能夠收回本錢。等再聽到有利於地方文教。那就不用考慮,路必須修,而且要修好!

徐元佐道:“如今隻是試驗,所以用的水泥多了些,價格也貴。若是『日』後真的要覆蓋全縣,修出數條水泥官道來,成本也會降下來的。”

“這又不是薄利多銷的勾當,難道燒得多了就能省火?”鄭嶽將信將疑。

“若是需求量大,做這買賣的人家就多了。他們為了方便賣貨。價格就不會抬得太高。其次,水泥燒製最大的成本不在礦料,不在柴火,而在人工研磨。首先入料得打碎了才能燒,燒出來成貨也得磨得極細才能用。這都是大量耗費人工的活計。以前本縣勞力不足,但凡家裏有田有地,誰肯幹這又髒又累的活?如今災民湧入,正好可以提供勞力。”徐元佐解釋道。

鄭嶽這回才是徹底信了。眉眼舒展開來,笑道:“看來你倒是能夠移花接木。轉危為安。”

徐元佐也笑道:“請老師入城點視。”

鄭嶽這回也不打排場,隻讓衙役前麵開道,隨徐元佐步行進城。整個唐行自然是欣欣向榮,節慶氣氛雖然淡去,但是往來商客仍舊不少,足以彰顯唐行在鬆江的經濟地位。為了防止弟子報喜不報憂。鄭嶽還特意挑了兩條小巷走走,非但看不到隱藏的災民,就連乞丐花子都沒見到一個。

“我聽說從蘇州湧來了上萬災民啊?”鄭嶽斜眼看著徐元佐,暗道:你本事再大,難道能把人變沒了?

徐元佐無辜道:“我還特意派人去接了。誰知道隻接來了不到千人。現在那些人都在城外東山宿營,無論男『女』老幼都登錄在冊。老師若是不信,可以照冊點名。”

鄭嶽一咬牙,當即就要往東山去。原本也不很遠,隻有二三裏路,不過為了大令老爺的工作效率,徐元佐還是調派了一輛馬車。

等眾人到了東山一看,果然見到了成群的窩棚。如李文明建言的一樣,竹木為骨,蓑茅為牆,為了省工省料,與其說像是房子,不如說是可以住人的“盒子”。鄭嶽眼見如此,心頭卻是放鬆了:這大手大腳的徒弟還是知道省錢的。

想想『日』後這些災民還要回去原籍,自己純粹就是幫他人養孩子,即便這樣的房子都嫌太豪華了些。

徐元佐解釋道:“老師您看。整個棚戶區分了三部分。東麵是男營,西麵是『女』營,棚子略大,裏麵可以住十個人。夾在兩者中間的是夫妻營,棚屋較小,隻能住三五人,但是可以夫妻子『女』團圓。”

鄭嶽敏銳地抓住了話頭:“難道還有不能團圓的夫妻?”

徐元佐點頭道:“男『女』營每『日』每人一文錢,隻要肯幹活,都能住得起。夫妻營非但得肯幹活,還得有穩定活計,並且每『日』每棟收費十文錢。對我而言,當然是夫妻營的棚戶收益高,用料減半,租費不變。不過對於災民而言,若是五口之家,租費就等於翻倍了,所以不是所有夫妻都舍得花這筆錢。”

“你這錢收得,得不償失啊。”鄭嶽一針見血:“大頭都花銷不知凡幾,何必還要收他們的這點蠅頭小錢?”

“隻是不想讓他們習慣於坐享其成罷了。”徐元佐道:“天助自助之人。以工代賑,對誰都公平。”

鄭嶽點了點頭。這倒是符合當今鬆江的官場風向。整個南直,喊“以工代賑”喊得最凶的人正是巡撫應天十府一州的海瑞海剛峰。雖然海瑞本意也是節約一點銀子,但是以工代賑、自養自榮很符合明儒的主流思想,所以喊起來底氣十足。

“曆來主客相爭都是常事,你這兒倒是安靜得很。”鄭嶽在棚戶區外轉了一圈,頗有農家悠閑氣象,也不見哀怨載道,心『情』大好。

徐元佐笑道:“一般而言,主客相爭無非兩個原因。其一是語言不通,彼此不能包容。”五裏不同風,十裏不同俗,士子說的是雅言官話。百姓多是一口土話。因為語言語調的不同造成誤會,自然難以融洽相『處』。

“另一個,則是恩害相生。”徐元佐道:“施人恩惠者,便自覺高高在上;受人恩惠者,又容易卑躬屈膝。初時尚不顯現,到了後來就難免有所矛盾。施恩者以為受恩者不知感恩。受恩者深恨施恩者盛氣淩人。結果就是把一樁好事,做成了惡事。”

“你是如何做的?”鄭嶽問道。

“我用災民救助災民。”徐元佐道:“從接應、安置、收費、見工,各個環節各種經手經辦之人,必須有先到災民之中年長德高者擔任副手。他們鄉音親切,經曆相似,最容易感同身受,就算說話重了,也不會叫人覺得是仰人鼻息,食嗟來之食。”

“至於唐行本地人。跟災民更多的隻是雇傭與被雇傭關係。災民賣力,雇主付錢,不存在恩義之說,如此反倒更加融洽。”徐元佐道。

鄭嶽想了想:“但事實上你還是為他們做了不少事。”

何止不少?

簡直連官府的工作都做了!

若是徐元佐什麼都不做,災民多了就關上城門,誰都不能指責他冷血無『情』。事實上絕大多數地方的絕大多數掌權者都是這麼做的,任由你凍餓而死,關我『屁』事?又不是我的親戚故舊。淮安人受災找淮安官府去呀!

“吾鄉吾土,終究不忍見到餓殍遍野。盜匪蜂起。”徐元佐咧嘴一笑:“至於感恩雲雲,他們若是想透了,見我道聲謝,我固欣然;他們若是想不通,視我作一般商賈,彼此各取所需。我也覺得理當如此。”

鄭嶽真心誇讚道:“敬璉,人不知而不慍,你這是真君子之言啊。”

徐元佐並不覺得自己是真君子,隻是覺得自己還算有『獨』立人格罷了。憑著本心去做事,這是『獨』立人格的基礎。做事之後又要求別人應當如何回報、如何配合。那這人格仍舊是依附於外物,哪裏還談得上『獨』立?

鄭嶽大略數了一下棚戶,數字果然與徐元佐所言不差,因問道:“那蘇州上萬災民流入鬆江的事,乃是謠傳咯?”

“其實也不全是謠傳。”徐元佐忍不住笑了。

翁籩與徐元佐談崩之後,自然不能指望徐元佐的“最優惠價格”的口頭承諾。而且他回去之後,更是發現了徐元佐的各種小動作,於是他將這個“最優惠承諾”看成是“緩兵之計”。既然如此,作為老前輩,自然也該讓後學領教一番商場上的殘酷了。

於是借著災民南下的機會,又有了徐元佐的“仁義”傳聞,翁籩很自然地叫人散播謠言,將唐行吹得花好稻好,盛讚唐行人民熱『情』好客,仁壽堂仁義無雙,徐元佐義薄雲天。

“唐行那邊施的粥都是『肉』粥!”

“唐行那邊有大房子住!”

“有個唐行的袁老爺,捐了三千兩給災民,人人有份!”

……

各種似真似假,真假參半的消息不脛而走,甚至往北走到了常州府。

雖然蘇州諸縣頗為富庶,在此落腳的災民並沒有因此而滿足。有『肉』粥喝的時候,誰還滿足於米糠稀湯呢?有大房子住的時候,誰會樂意蜷縮在舉頭望明月、低頭見鼠『洞』的土地廟裏?更何況唐行的袁老爺還捐了銀子,聽說是按人頭分到手裏!

蘇常兩府數萬災民,其中有十分之一的人動心,就有數千人。再加上無賴、喇虎收了銀子,在暗中威逼恐嚇,前往唐行的災民自然『日』益龐大。

這種『情』況之下,官府會怎麼做呢?

會辟謠以正視聽麼?

當然不會!

官府肯定要大開便利之門,甚至推波助瀾,好叫這些災民去別人的轄區啊!此正所謂死道友不死貧道,讓這麼多災民留在自己轄境內,萬一鬧出民變怎麼辦?就算沒有發生民變,整『日』吃喝拉撒豈能不伺候著?朝堂上爭論治淮至今沒有個準話,高拱又在嚷著要開山東膠萊運河。天知道什麼時候才能送走這些災民!

翁籩聯絡了蘇州知府蔡『國』熙,蔡『國』熙一聽可以坑害徐階家,當仁不讓地出麵給諸位知縣、知州打了招呼。他是這些官員的頂頭上司,誰敢不聽他的話?何況這些話的確都是好話,對誰都有好『處』——除了唐行的豪商勢家。

眼看計謀得售,隻需要等著看徐元佐笑話便可。誰知道風雲突變,先是有人在背後鬼鬼祟祟說蘇州民不聊生,竟然鬧出了上萬災民;繼而又有人直接將窗戶紙點破,說這是知府無能,瀆職犯罪,否則海內大郡上哪兒來的如此之多的災民?

流言很快傳到了蔡『國』熙耳中。

可想而知,蔡『國』熙心中是絕對不會好受的。

——徐淮遭災,我這裏已經提供了食宿,活人無算,偌大的功德不給我,偏偏反咬一口說災民是我鬧出來的!這不是冤屈是什麼?

如果隻是流言,蔡『國』熙還能勉強鎮定。但等到南直隸的巡按禦史也發函來問,蔡知府終於坐不住了。

巡按禦史是許多進士的入仕職官。

一般來說二甲排名靠中後的進士,選不了庶吉士,沒有留在京中當京官,又不至於差到去當縣令,於是選派為監察禦史。監察禦史屬於督察院,除了在京的內差,還有外差如清軍、提學、巡鹽、茶馬、巡關、巡漕、印馬、屯田、監軍、巡按。

其中巡按是外差之中的主流,兩京全『國』兩京十三省,北直兩位,南直三位,宣大、遼東、甘肅、十三省各一位。這些巡按禦史位不過七品,但是有著大事奏裁,小事立斷的權力,是代天子巡狩地方,位卑權重。

即便帶著都禦史頭銜的巡撫,見了巡按都要陪著三分小心,有時候遇事不敢擅專,要承風望旨——當然,海瑞不在此例。至於知府以下,見了巡按更是長跪不起;布政以下位列隨行,甚至答應之際皆俯首至膝,名曰拱手實則屈服如跪拜矣!

蔡『國』熙對於海瑞可以『陽』奉『陰』違,對於巡按卻是根本連敷衍的機會都沒有。

因為巡撫主要是來辦事的,打得起持久戰。巡按則是一年一任,人家根本不跟你玩花活,隻走短頻快路線。你若是想拖延時間,人家當即就能斷個是非取直,再往朝中一報,某人的仕途也就到此為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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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零二 扁舟送風來

蔡『國』熙可是有望年內就升轉兵備的人,何必在這個節骨眼上跟巡按過不去?當即派了府同知前往按院,一一解釋清楚:確實不是我蘇州府鬧出了上萬災民,而是因為這些災民來自淮安徐州,如今人家聽說鬆江唐行更加富庶,要往那邊去,關我蘇州何事吶?

巡按早就料到了蘇州府的說辭,當場隻是冷笑,足足笑得同知老爺腿軟,方才道:“蘇州是海內大郡,本該為君父分憂。為何反倒不如鬆江治下一個小鎮更能得民心?可見知府知縣,蠢蠹無能!”

巡按有黜落、彈劾、保舉之權責。相對而言,前者沒有風險,因為落在巡按手裏,多少是有些問題的。如果死活查不出問題,那正好保舉賢才。不過巡按禦史若是舉薦賢才不當,就是濫舉之罪。按照『國』法典章,濫舉四人者革職閑住、濫舉二人者降級外調、濫舉一人者罰俸半年,所以巡按檢舉揭發的多,舉薦英才的少。

有這樣的天然立場存在,蔡『國』熙算是撞到刀口上了。

再加上這些巡按初入仕途,一心隻想留下個好官聲,大不了就掛靴而去,仍舊不失風流,對於朝堂大佬敬畏有限。並不給蔡『國』熙的後台高拱高閣老麵子。考慮到趙貞吉正在尋求掌管督察院,而且很有可能成功,這些巡按禦史可以算是高︽,↖↘t係的敵人了。

蔡『國』熙還算果斷,當即派人找到翁籩,嚴辭恐嚇,又盡發衙役、巡檢,派人將仍在蘇州境內的災民就地安置,不許他們往往鬆江去。隻要這些災民還在蘇州。那就是下麵各州縣之間的問題了,他這個蘇州知府並沒有責任。

如此一來,下麵各縣也坐不住了,誰願意剛當個官就攤上這樣的黑鍋?連夜派人將“本縣”災民連哄帶騙驅趕回來,仍舊安置。

一時間鬧得蘇州沸沸揚揚,災民倒是成了寶貝!

……

太湖之上。翁籩坐在船艙裏悠然烹茶。

以他如今的身家、地位,已經沒有什麼事值得放在心上的了。身『體』機能老化之後,『女』『色』早就戒了,現在連吃飯都要控製『肉』菜,多以清淡為主。唯一不變的嗜好就隻剩下吃魚。

太湖水族繁盛,即便冬天也能捕到不少魚。這時節一般漁夫是不太願意出航的,然而翁百萬有的是人,也有的是銀子,招募最有經驗的漁夫。延請最合口味的大廚。

隻要魚一上船,立刻就有廚師將之料理清爽,或是清蒸,或是熬湯,或是紅燒,或是生鱠,一俟完畢便供少山公大快朵頤。

翁籩有個習慣,任何食物都能與人同食。甚至大鬥共餐都無所謂。唯『獨』魚要『獨』吃,所以他宴客從來不上魚。

一鍋熱氣騰騰的魚肺湯端了上來。翁籩旁若無人地用景德鎮瓷勺舀了一勺,嗅著魚湯香氣,滿足地送入口中。湯水順著食道流入腹中,整個人都暖和起來。

尤其是在這個春寒未退的時節。

尤其是在這個嚴寒倒逼的關口。

“真是小瞧徐敬璉了,這一手圍魏救趙真是漂亮得很吶!”翁籩喝了一口湯,渾身癱軟一般靠在椅背上。他很難想象。當『日』那個尋求合作,甘願為他副手的少年,竟然真的能給他帶來些許寒意。

徐元佐將矛頭直接指向蔡『國』熙,毫無顧忌地與蘇州官場撕破臉,看起來很魯莽。但是想想他已經是海瑞的人了,那麼多『操』著鬆江口音的賬房先生,四『處』找蘇州商賈的麻煩,撕破臉隻是時間問題。

所以對徐元佐而言,被蔡『國』熙仇視並沒有實際損失,但是卻讓翁籩的禍水東引妙計變成了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蔡『國』熙原本看在吳太監的麵子上,對他還算客氣,現在兩邊也是斷了緣分,生份得厲害。

這耳光真是打得啪啪作響,要叫外人看來,恐怕臉都打腫了。翁籩能夠坐在此『處』從容喝茶喝湯吃魚,果然不愧是久經戰陣的商場老將。

周圍站了一圈翁氏子侄,沒有一個人敢出聲接話。

翁弘濟的腦袋垂得尤其低。他上回完成了任務,回到族中便大肆宣揚:鬆江徐敬璉不過是個『毛』頭小子,並沒有什麼能耐。甚至還有些膽小,不敢單『獨』見人。

因為這些言論,翁氏對徐元佐的看法就是個官三代,肯定是個仗著徐階的身份在外橫行無忌的愣頭青。

翁籩對此並不相信,『私』下教育過自己的兒子們:別管他是什麼身份,能夠小小年紀出來做事,這就已經很不容易了,尤其不能輕看。

即便如此,當『日』翁籩要親自去會一會徐元佐,還是引來了許多非議,認為太過給徐元佐麵子。

現如今呢,這個“愣頭青”隻是叫人四『處』散播了一些謠言,就借力打力地站在了道德製高點,既博得了好名聲,也離間了東山蘇商與官府的關係,尤其將翁老先生自覺無懈可擊的順水推舟變成了笑話。

這個時候,如果說敵人太狡猾,無疑是說翁老爺子不夠聰明;如果說敵人運氣好,無疑是在笑話老爺子倒黴,喝涼水也塞牙。最好的應對就是什麼都不說,希望這件事就此結束。

“不過啊,徐敬璉終究還是年輕,哈哈哈。”翁籩推開湯碗,長身而起。他腳下的樓船如同陸地一般,大得讓人無法感覺到湖水的波動。

翁少山走到窗邊,推開木格皮紙的窗戶,望了一會外麵水汽彌漫的湖麵,扭頭對子弟們道:“商場一如戰場,一時手軟便可能釀成大禍。徐敬璉破了老夫的計策,正是回手一擊的最佳時機,可惜啊,他終究還是太過稚嫩了。”

翁弘濟微微抬起了頭,發現自己的堂兄正看著自己。這位堂兄自然是翁少山的兒子,他為了保證自己不在父親麵前丟臉,一般沒把握的蠢問題都叫堂兄弟們問。

翁弘濟不能違背這位堂兄的意願,隻好無奈問道:“伯父,我東山翁氏終究是蘇州望族。他就算想回擊咱們,又如何能做到呢?”

徐階終究隻是個致仕的首輔。別說致仕之後,就算他當『國』之時,要對蘇州這個進士生產基地進行幹預也得好好掂量一下。事實上強調蘇鬆一『體』,江南互保,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南方士子才是徐階最合適的戰略方針。

翁籩看著侄兒直笑。道:“他的確是罕見的少年天才不假,尋常人的確很少能夠一眼『洞』穿,並從蔡『國』熙身上下手。然而他既然知道自己散播謠言能夠奏效,為何沒有伏下後手?若是我來做這事,就會在蘇州府不準災民南下鬆江之前,早早伏下一句:蘇州府必以災民為忌器,討要賑濟,而全不以人命為憂。”

翁弘濟等人一聽,默默頜首。思索這句話的威力。

“如此,蔡『國』熙陷入進退兩難之地,必會徹底與我翁氏決裂。他便可算是斷了我一條臂膀啊。”翁籩昂首大笑一陣:“如今這局麵,終究不過是我吃了癟,顏麵有些掛不住罷了。何況知道的人又不多,於我聲望更是無損。”

您老真是想得開。

翁弘濟心中暗道,也不得不佩服自己伯父的豁達。多少人因為得罪了官府心中忐忑寢食不安?唯『獨』翁百萬不把知府放在眼裏,這是何等氣魄!

翁籩笑了一陣。『胸』中塊壘盡去,重又走回桌旁。將溫度略降的魚肺湯喝了兩小碗,臉上紅潤,氣『色』極好。他揚聲道:“今『日』還可以做一個小鬥,做些魚滑來吃。老夫當年在雙嶼,最喜歡吃那些福佬做的魚滑。”

眾子弟知道掌門人心『情』極好,自己的心『情』也就好了。再沒有絲毫愁雲慘淡,各個喜笑顏開。

翁籩並不曾做過海貿。隻是年輕時跟鄉『黨』去過一次雙嶼,住了大半個月,深感雙嶼風氣不同大明,年既老猶不忘。引為人生之中最為有趣的一段時光。每當心『情』大好的時候,總是拿出來當做談資。

後來雙嶼被破,翁籩正好回蘇州辦貨,逃過一劫,心有餘悸之下才專心運河沿岸貿易。

人生際遇真是難說得很吶!

翁籩邊吃邊說,偶爾還要唆兩口『黃』酒,怡然自得。

翁弘濟隱約聽到外麵有人喊,抬頭望向窗外,隻見一葉扁舟刺破『乳』白『色』的霧氣,正朝樓船飛速駛來。

“送蝦醬的總算來了。”翁籩饒有興致道:“魚膾蘸蝦醬可是天下美味,魏晉時最受士人所『愛』。”

翁弘濟連忙迎了出去。能夠趕在眾人之前奉上美味佳肴,無疑能讓伯父更加樂於提攜他。等他走到了舷邊,方才發現自己可能做了個錯誤的決定。因為拉住繩梯晃悠悠往上爬的人並非下人,而是一個三十上下的壯年男子。

這人非但不可能來送蝦醬,而且還很可能帶來一些令人不悅的消息。

“你來作甚!”翁弘濟冷聲道。

“在下與家人出來遊湖,正巧看到少山公的船,特意上來拜會。”年輕人笑道。

“等著,我去通報。”翁弘濟道。

“哈哈哈,何須勞煩?”他雙手背負,朗聲叫道:“少山公,西山沈紹棠特來拜會。並帶得南京最新消息,蘇州地界上看過的人恐怕一隻手都能數得過來呢!”

翁弘濟對他怒目而視。

翁籩走出艙閣,朗聲笑道:“呵呵,原來是沈世侄,快快上來吧。”

沈紹棠帶著勝利的笑容,朝翁弘濟微微欠身,快步從他身前掠過,三兩步上了艙閣。他見翁家第二代子侄竟然都在,不由笑容益發燦爛起來,竟然不先急著落座,一個個稽首過去,世兄、賢弟叫個不停。

翁氏那邊顏『色』僵『硬』,勉強回禮,也不與他客套。

沈紹棠這才在翁籩對麵坐了,看了桌上的魚湯和碗筷,笑道:“世伯,就算家裏養隻狗,也要扔兩塊骨頭給它。您這吃『獨』食的習慣阿是應該改改?”

下人捧上煮燙的厚棉巾。翁籩取了一塊,擦了手臉,道:“我家自有規矩,不用世侄『操』心。”

沈紹棠呵呵笑著,也不再多逗翁籩,從袖中取出一疊宣紙,放在桌上推出一寸,笑道:“這便是小侄帶來的南京消息。”

翁籩知道沈紹棠來者不善,今天是真正來送戰書的。姑且不說這裏寫的什麼,光是這種要他親自起身來取的姿態,足以翁沈兩家大打出手了。

翁氏子紛紛怒斥沈紹棠,更有人上前就要搶。

沈紹棠一巴掌拍在宣紙上,厲聲喝道:“絕密隱『情』,是爾等可以觸手的嗎!”

翁氏子被沈紹棠先聲奪人,頓時意氣委頓。

翁籩冷笑一聲,還是站了起來。沈紹棠這才放開手,任由翁籩將這疊宣紙取走。

翁籩坐回座位上,展開便讀。開始尚不覺得如何,無非是虛應故事。越讀下去卻越是驚心,不等讀到一半,已經臉『色』盡灰,頹然靠在椅背上,顫顫巍巍放下手中紙張,柔聲道:“賢侄這是從何得來?”

這種密信的來曆豈能告訴你?你這是亂了陣腳吧!

“此書來『處』,請恕小侄不便明言。”沈紹棠呵呵笑道:“總之十分可靠便是了。若是少山公不信,過以旬『日』,自然會有佐證。”

翁籩知道自己被沈紹棠捏住了罩門,靠在椅背上,手指輕點桌麵:“賢侄,東山西山,同氣連枝。即便不能見告來曆,那麼去『處』總能告知一二吧。”

若是不告你此書的去『處』,如何震懾爾等呢?

沈紹棠心中快意:“這倒是可以相告。”

翁籩等了等,見沈紹棠並不繼續往下說,隻好拱了拱手道:“多謝。”

“林……”沈紹棠不無惡意地緩了口氣,一字一頓道:“林,貞,恒。”

翁籩臉上『肉』跳,啞聲道:“林燫林貞恒?‘『國』師三祭酒’的林貞恒?”

見翁籩如此反應,沈紹棠渾身『毛』孔都舒張開來,仿佛泡在熱水之中一般舒適。他笑道:“『國』朝還有幾個林貞恒?”

翁籩隻覺得渾身力氣如同流水一般往外淌,想說話卻隻是張口結舌,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臉上仿佛螞蟻爬過,針刺一般痛『癢』難耐。待要伸手去抓時,卻發現手腳發麻,難定舉止。

翁氏子侄輩見老人家突然身『體』僵『硬』,手腳抽搐,再看臉上肌『肉』僵『硬』,口角下垂,驚呼不妙:“父親(伯父)中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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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30 00:32:26 |只看該作者
三零三 蘇州盟友

翁籩突如其來的中風忙壞了一船人,終於冒出個不知名姓的清客,用三棱針上來就是一頓猛紮。又是手指又是耳垂,還叫翁弘濟掰開了翁籩的嘴,刺了舌頭。

“老爺醒了!”

過了一盞茶的功夫,翁家人紛紛驚喜呼喊。

沈紹棠原本因為興奮而砰砰直跳的心,漸漸平複下來。作為一個家中同時經營『藥』材的商人,他當然也讀過醫書,知道有這麼一門放血救中風急症的手段。不過這還是頭一回見到有人施展,沒想到竟然還真起了作用!

真是太可惜了。

如果東山翁少山中風,翁氏必然大亂,其家族在運河沿岸的店鋪,就會被其他東山商人爭奪。或許西山商人很難從中獲利,但是機會就是這麼創造出來的嘛。

翁籩果然緩緩睜開了眼睛,下垂的嘴角也明顯往上拉扯回去。一旁的兒子用絲巾幫他擦拭口水,傻子一般地不停問著:“爹,您沒事了?爹?您還好吧?爹!您說話呀!”

——看來是徹底沒指望了。

沈紹棠在心中暗暗歎了口氣,突然撥開兩個翁家子弟,一把抓住了那個用針刺血的清客。

“多虧了先生啊!若是沒有先生在場,我豈非鑄下大禍,餘生難安?小小謝意,請先生收下!”沈紹棠將腰間的錢袋塞在了那清客手中。

那清客隻覺得手中錢袋分量不輕,又因為剛剛立下大功,滿麵紅光,道:“哪裏哪裏,多虧了老爺平『日』『愛』吃魚……”

沈紹棠怕自己再不走會流露出一些讓人惱怒的神『情』,也不聽他多說,扭頭就走,好像真是羞愧難當一般。

翁籩漸漸有了力氣,抬起手,指著沈紹棠的背影:“唔、唔、唔……”雖然中風的急症解除了。但是舌頭還不聽使喚,隻能吐出含糊的音節。

“老爺別管他了!”眾人紛紛勸道。

翁籩雖然身『體』不聽使喚,腦袋卻仍舊很好使。他臉上露出焦慮的神『情』:“吼吼吼……”

“伯父放心,我去送他。”翁弘濟自作聰明。起身追了出去。

翁籩將手重重落下,氣得兩眼翻白:送他去死!

很快翁弘濟就回來了,從臉上的平靜上看來,完全沒有聽到翁籩的心聲

翁籩扭頭望向窗口,視野卻被遮住了大半。他用盡全身力氣撥開了礙眼的人。過了一會才看到沈紹棠的小船從盲區駛入視界。

——不肯移船相見,必然是船上有人不願讓我看到。

翁籩臉上肌『肉』抽搐著,腦中閃電一般映亮了三個字:徐!元!佐!

沈紹棠回首看了一眼巨大的樓船漸漸退後,心中也頗為遺憾沒能克盡全功。當然,中風本就是天賜,非人力所能為。所以冒出來個身懷醫術清客,也肯定是天意的安排。可能天意就是要讓翁籩修養數月。凡人實在無法揣測啊!

……

“哦?那麼快就醒了?看來隻是輕微小中風吧。”徐元佐的確如翁籩所料,就在太湖的沈家樓船上。聽了沈紹棠詳細描述,徐元佐猜想翁籩的急症並不嚴重。不過刺血隻是爭取治療時間,要真正治療還是得抬回家慢慢躺著喝中『藥』。

——如果現在的西醫能夠大行其道就好了。光是放血和灌腸就能折騰死翁少山。

徐元佐微微搖了搖頭,曾幾何時,自己竟然也有了這種敗犬思維?不想著壯大自己,就盼著別人倒台?

“看來敬璉這手後招,的確讓那老匹夫心神動蕩!”沈紹棠說這話的時候,目光中射出一絲狠戾,不過等他望向徐元佐的時候,卻變成了佩服。

徐元佐擺了擺手:“我可是什麼都沒做。”

沈紹棠笑容可掬,心中暗道:你現在裝無辜有什麼意思,咱們都是一條船上的人。

徐元佐繼續道:“我隻是覺得《曲苑雜譚》裏麵的文章說得極有道理。於是轉給了大父。誰知道大父又轉給了幾位得意門生。實話實說,我之前壓根就不知道『國』師三祭酒的林貞恒竟然是大父的學生呢!”

——喂喂,你裝得過分了啊!

沈紹棠心中暗道,臉上卻還是帶著笑意。道:“林燫林貞恒其祖、其父、自身都擔任過『國』子監祭酒,三代『國』師祭酒,乃是『國』朝佳話呀!”

“我一個生員,離『國』子監還是遠了點。”徐元佐繼續撇清道。

沈紹棠當然不會無趣到跟徐元佐逗樂子。他的『情』商也不至於低到徐元佐不肯承認,自己『硬』要逼他承認的地步。然而為了探明徐元佐這邊水到底有多深,沈家與他放手合作到底勝算幾何。能否頂住高『黨』的壓製,有些話就算人家裝傻,自己也得說清楚。

更何況,裝傻本來也是一種態度和答複。

“林貞恒在翰林院時受教於少湖公,少湖公曾親讚其‘可撫世宰物’,兩家應該往來過密吧。”沈紹棠追問道。

徐元佐呵呵一笑。

“徐閣老致仕之前,有意要薦林貞恒入閣的,敬璉難道也不曉得?”沈紹棠翻出隆慶二年的事,這可是『國』家高層之間的變動,尋常百姓無從得聞,豪商巨賈和士林宦族卻應該知道得一清二楚。

“那他怎麼被調任南京吏部當了個侍郎?”徐元佐反問道,好似自己真的毫不知『情』。

沈紹棠尷尬一笑:“這正該是我請教敬璉的呀。”

南京雖然另有一套朝廷班子,就像是影子內閣一樣,人員齊備。然而真正掌權的隻有三個人:參讚機務南京兵部尚書,南京守備武臣,南京守備太監——也就是內守備。這三人形成了文臣、武臣、內臣的鐵三角,保證南直方麵可供備用。

因此南京其他尚書都隻是榮譽職位,或是備用,或是養老。林燫在入閣之前被中旨調任南京吏部侍郎,足以證明隆慶皇帝與徐階之間的矛盾再無調和餘地。也難怪徐階感歎:“誰謂天下事由我?我尚不能為『國』家留一林貞恒。”

“這事我怎麼會知道。”徐元佐呵呵笑道:“沈兄,很多事都不是咱們能夠左右的,盡人事,聽天命吧。”

沈紹棠從沒見過如此厚顏無恥的人,連一點口風都不讓他探出來。

徐元佐並非那種毫無顧慮打著政治人物的旗號到『處』宣揚的人。尤其是現在這個時機,高拱正跟趙貞吉鬥法。卷入任何一邊都不明智。

雖然明麵上看,趙貞吉在內閣地位更高,並且聽說他已經成功說服了皇帝,執掌都察院事。管著天下禦史,但是曆史上高拱能夠成功擊敗他,一直等到萬曆登極才被張居正趕下台,其中肯定是緣故的。

沈紹棠送走了徐元佐之後,當然也沒有遊湖的興致。他回到家裏。將今『日』的事整理了一份,呈『交』給自己父親和伯父們。作為沈家青壯一代的代表,沈紹棠頗受幾位叔伯父的青睞,不過他父親卻因為自幼嬌生慣養,在家族事務中並不上心,更像是米蟲一般的角『色』。

沈家很重視沈紹棠帶回來的消息,尤其好奇徐元佐到底寫了什麼文章,竟然能氣得翁籩中風。

當時這篇文章是徐元佐親自帶到船上的,就連沈紹棠也隻有機會在過去的路上讀了兩遍。回家之後,他將文章默寫下來。其中漏了不少句子,文采算是毀了,不過大概意思卻很清楚。不等他再仔細回想,填補缺漏,幾位伯父已經將他召進內堂,關起門來好生詢問。

沈氏內堂之中,沈紹棠第一次有了落座的資格,心中也難免有些『激』動。

“這篇文章前半段是誇讚鬆江華亭府縣官員一心救災,做了多少實事的虛話,無非就是討功賣好。”沈紹棠呈上了自己默寫的文稿。一旁解釋。

“這些數目確鑿否?”三叔問道。

沈紹棠道:“徐元佐張口便來,不像是作偽。”

“鬆江那邊得派人去看看。”主持家業的大伯出聲道:“你別忘了。”

大家族之中,有差事才有收入,否則就是一點點月例。夠幹什麼?沈紹棠最喜歡這種出差的活計,連忙應承下來。

幾位叔伯看過一半,不約而同地瞪眼吸氣,顯然也是頗為震懾。

沈紹棠想起自己初看時的驚詫,微笑道:“《曲苑雜譚》聽上去是談論曲目的雜書,不過現在鬆江地界發生的大事小『情』。上麵都會傳述。每月兩期,朔望刊行各書肆,購者甚眾。”

“甚眾?”

“每期大約要印一萬冊,即便如此還是供不應求,乃至於有專門抄錄此刊的書肆。”沈紹棠道。

“一萬冊!”沈家叔伯們咂舌道:“那豈不是有讀書人的地方就有這《曲苑雜譚》?”

“恐怕是的。”沈紹棠道。

“那這上麵說:蘇州府已經明令不許逃荒,乃是為了詐騙大戶捐款,號稱效仿鬆江,實則罔顧災民『性』命,隻求損人肥己……”沈家二伯一目十行,看到後麵:“還說翁氏要捐五十萬兩出來作‘馬骨’,等收到其他豪門勢家的善款,再連本帶利收回七十萬兩……我怎麼覺得不像是真的?”

謠言有多少像是真的?生吃綠豆、泥鰍能包治百病,這種事用腳趾頭想想也是假的吧?關鍵得看誰說!

“孩兒不知真假,但是林貞恒傳書趙大洲就是這般說辭,顯然他是信了。”沈紹棠道。

沈家大伯道:“林貞恒都如此說,天下誰人還能不信?而且這裏說得好像頗有道理,翁家和蔡知府,未必做不出這等事來。”

“尤其是趙大洲格外樂意信。”沈三叔道:“高新鄭要挖膠萊河,現在跟山東、漕運都鬧得不可開『交』,若是蘇州再鬧出這事,真是後院失火。”

蘇州雖然隻是一個府,但是占據了全『國』漕糧的百分之十七,將近五分之一,絕對是個可以直達天聽的地方。所以能夠出任蘇州知府,自然是仕途上的一大亮點,但要是在這個崗位上幹不好,鬧出各種亂子,仕途也就到頂了。

“上麵若是來查,豈不是就露餡了?”沈家二伯擔憂道。

大伯看了一眼沈紹棠,道:“所以徐敬璉才叫我家去送信。”

翁籩很清楚自己做沒做過這等事,空口白牙如何誣賴人家?然而沈紹棠送信過去,林貞恒寫信給北京,這就說明從蘇州到南京,該有的人證都已經有了。按照大明的法製思想,人證物證都很重要,但是在人證確鑿,物證缺位的『情』況下,一樣可以隻憑人證定罪,更可以上刑逼供:你把物證藏哪裏去了!

“這是我沈家的投名狀!”沈三叔叫道。

其他眾人紛紛點頭。

這世上一起做買賣,契約又靠不住,不『交』個投名狀誰能放心呢?

起碼徐元佐是不放心的。

蘇州府上下官員近乎明令不許災民離府就食,這是事實,誰都抵賴不了。留下的災民也的確得到了救濟,有些動作快的縣一如往常賑災一樣,早早就向地方大戶募捐了。現在有人說這是官商勾結,借災民牟利,又有沈氏作證,林貞恒支持,真叫『黃』泥掉進褲襠裏——不是屎也是屎。

翁氏和蔡『國』熙,一個都逃不掉。

“跟鬆江徐家結盟,是我點的頭。”沈家大伯道。

“大哥,我們一直做的都是荊楚生意,何必攪入其中呢?”沈家二伯不解道。

沈大伯道:“憑著三點。其一,徐氏今年會加大染坊的投資,要從我家入手大量藍靛;其二,今年蘇鬆常多半是要歉收,徐敬璉約我家一同做稻米生意,各出二十萬兩;其三,東山人掌控的布行一旦倒了,我們就可以聯絡西山諸家,接手布行生意,徐氏願意為我等後盾。”

如果說第一條是個展現誠意的訂單,那麼後麵兩條已經是全麵結盟了。

沈家其他人還能說什麼?很顯然沈家老大沒有提前通氣,就是怕有人前思後想,錯過良機。

沈家二伯雖然不至於質疑大哥的決策,但還是有些不甘心,道:“大哥,到底徐敬璉有什麼本事,叫你如此義無反顧?”

“因為我聽說,”沈老大抿了抿嘴,“他要在海外開港。”

沈紹棠被驚得差點跳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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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30 00:32:40 |只看該作者
三零四 絲行

任何時代都有消息網,隻是或明或暗,或是靈通,或是遲滯。或許人們不知道金山島在哪裏,但是康氏大力尋找海船,在海商圈子裏並不算是秘密。沈氏作為商人,與海商圈子隻是一牆之隔,獲得一些消息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聽說徐敬璉的母親是崇明沈氏出身,想來這個港口多半是落在那邊。”沈家掌門人麵『色』凝重:“不過我派人打探,崇明那邊並沒有人收地,所以也不排除徐氏另有暗手。”

“是否會放在雙嶼?”沈家二伯低聲猜測。

沈家掌門人想了想,道:“雙嶼如今駐紮了朝廷水師,是舟山鎮的禁臠,徐家和康家都沒有那個本事去丘八碗裏搶食吃。”

沈家二伯道:“可惜了,雙嶼倒真的是個好地方。”

沈家掌門人望向沈紹棠,道:“此事還要落在你身上。”

“是,孩兒就算死皮賴臉寸步不離,也要將他家『私』港挖出來。”沈紹棠保證道。

提前一天找到徐家『私』港,就能多一天時間吞並附近土地,設立店鋪,調度人手,甚至有機會控製商路。如果叫人搶先,等沈家知道的時候,人家大塊吃『肉』大秤分金,自己就隻能喝喝湯,揀點銅板了。

時間就是金錢,在這上麵表現得淋漓盡致。

徐元佐之所以要保密,除了這是殺頭的買賣,也是怕知道的人太多,以至於狼多『肉』少,好『處』都叫別人瓜分了去。到時候自己要擴建倉庫都得從別人手裏買地,豈不是白白增加成本,為別人做了嫁衣?

康家雖然保密意識不如徐元佐,在某些時候也不得不拋出一些秘密表示誠意。謀求幫助。不過在『私』港位置上,他們也同樣守口如瓶,絕不會輕易泄露。別說一般人不會知道金山三島的存在,就算知道,親眼過去看看,那也不過是金山衛流放犯人、發配罪軍的荒島。

至於徐元春。似乎已經忘了自己還參加了這麼個秘密社團,整『日』埋首經典,修改作文,準備應對今年八月的鄉試。鄉試若是得中,就要與張元忭等人一起北上,參加禮部主持的會試了。讀了十幾年書,現在終於到了臨門一腳踏入官場的時刻,哪裏還有閑『情』管別的雜事。

徐元佐一直是把讀書考試視作墊腳磚,而且他又不耐煩在『國』內的官場上熬資曆。早就確定了先開『私』港,再走海外的道路。『日』後真有機會海外稱王稱霸,或是接受招安當個大明在海外的總督,讓子侄輩有讀書做官的資本,此身也就無憾了。

更何況他二十歲之前不入科場是士林皆知的佳話,現在也沒必要再想著科舉的事。『日』後若是實在有需要,『國』子監捐個監生,不過三五百兩的事。算得什麼?光是拔根腿『毛』就不止這個數目了。

從太湖回到唐行,徐元佐稍稍休息了兩天。拜托徐誠、程宰買的仆役也都到位了。雖然嚴格來說這個家的家主是徐賀,但是所有下人都叫徐元佐作老爺,徐良佐是二老爺,徐賀則成了老太爺。

這個稱呼微妙地告訴大家:徐家其實是徐元佐在當家。

徐元佐其實更喜歡“少爺”這個稱呼,一來貼合自己的年紀,二來有種濃鬱的閑散風格。“老爺”顯然把他叫老了。但這卻是一家之主的冠冕,終究還是自己頂著牢靠一些。

“又沒當官,又沒成家,叫哪門子的老爺。”姐姐徐文靜聽著就煩,因為這個稱呼總是在提醒她——該出嫁了。

說起來她也已經到了出嫁的年紀。如果再拖一拖,恐怕就要成老姑娘了。

可是現在徐家的門檻有些高。起碼得是生員才能有資格娶她。反過來說,生員卻未必願意娶個商人之『女』——即便她有個很了不得的弟弟。那些家世顯赫,長得周正,文采又好的生員,大可以娶地方豪族的『女』兒,至於那些長得一般,文采也一般,前途看起來挺昏暗的生員,徐元佐也看不上啊!

徐母趁著徐元佐發呆時候,將這個問題直愣愣地拋了出來。徐元佐當時其實是在研究汙水管到底是用鑄鐵還是陶管,聽到關於姐姐的婚事,心中覺得還是婚事更重要一些。華夏自古重婚姻,其中要說人文『情』懷有多高,恐怕未必盡然,但是極端現實則確鑿無疑。

否則為何要門當戶對呢?

“這事關係姐姐一生幸福,要不要聽聽她的想法?”徐元佐試探『性』問了一句。

母親臉『色』一板:“說什麼混賬話!”

徐元佐放心了,道:“那麼依我看啊,如果羅列一下條件,生員是得有的。”

徐母點了點頭:“你和你弟弟都是有大出息的人,我外孫豈能攤上個販夫走卒的爹?生員,怎麼也得是個生員。”

徐元佐繼續道:“至於家世嘛,咱們也不求仕宦之族,但是書香門第總是得要的吧?”

四世三公卿,足以號稱仕宦之族;三代兩諸生,方能配得上書香門第。對仕宦之族而言,徐家華亭本宗或許可以結親,但是唐行這支親族就有些門不當戶不對了。至於書香門第,就得看具『體』的人家。有些人家清高自傲,覺得徐家有兩個臭錢了不起?這種肯定是得排除在外的。

反過來說,若是親家為了錢財而討徐文靜過門,『日』後姐姐恐怕也沒什麼好『日』子過。

本來徐文靜還有個好去『處』,就是崇明沈家,所謂親上親嘛。可惜——萬幸——沈家男丁稀薄,更沒有合適的人選,隻能斷了這個念頭。

徐元佐終究是人腦不是電腦,本鄉賢達見了麵,他能記起其人在曆史上的地位,甚至家族傳承。然而要他『硬』想一個合適的人選出來,卻太難為人了。於是他道:“母親何不叫冰人多提幾個人物出來?然後我家再選。”

徐母一聽也是,當即道:“過兩『日』等馬婆子再來了,我便叫她好生給物『色』一個。總要是生員,書香門第。鬆江府人。”

徐元佐道:“是否在鬆江府倒不是大事吧。蘇州、湖州也都不遠。”

徐母連連搖頭:“我可是受夠了嫁到外地的苦楚,再不叫你姐姐受這樣的罪。”

——你那是嫁的人有問題,跟地方並沒什麼關係。

徐元佐想了想,當然不會說出口。

徐母跟家裏頂梁柱說定了這事,心裏也就安定了。因為家裏有新來的下人,正需要她好生調教。便也不打擾兒子研究那些底下的管子水道,忙自己的事去了。

徐元佐這邊還沒想出個所以然來,徐文靜也過來了。

“娘剛跟你說些什麼?”徐文靜小聲問道。

徐元佐瞟了一眼,看到姐姐臉上的紅暈,笑道:“你不是知道麼?”

“我怎麼會知道!”徐文靜氣惱道。

“那你臉紅什麼?”徐元佐反問道。

徐文靜羞得掩麵而走,再不敢打聽下麵的內容了。

徐元佐在姐姐背後哈哈一笑,覺得報了當『日』遞棒之仇,心中頗為爽朗。等他再回過頭考慮汙水管的事,棋妙又過來說:程宰帶人來求見。

如今程宰頂著仁壽堂總掌櫃的名頭。關鍵是負責各『處』牙行事務。工作任務最為重要的部分,就是定價權和收貨量。

定價權包括了收購價和出售價,這是牙行做轉手貿易的利潤點。收貨量則要根據當年的財務狀況作出調整,這些都得由董事會秘書給出背書,他才能放手去做。因此帶人來也是題中之義,因為他自己做不得主嘛。

徐元佐作為大股東,雖然低調,終究還是逃不過明眼人的目光。這種時候想躲也沒『處』躲。

棋妙領著程宰進了正堂,徐元佐過了一會方才出現。主要是得回房去換件衣服。

見徐元佐進來,程宰和隨他前來的客人齊齊立起行禮。

程宰介紹道:“敬璉,這位是淶源絲行的掌櫃,『毛』秀明『毛』先生。”

『毛』秀明一直弓著身子,當下將頭埋得更低,道:“在下『毛』遠山。草字秀明。見過徐相公。”

徐元佐還是頭一回見人對他如此持禮,簡直有種卑躬屈膝的意味,伸出雙手虛托道:“『毛』先生請坐。”

『毛』遠山這才『屁』股挨邊坐下,也不敢正視徐元佐,顯得十分拘謹。

徐元佐道:“『毛』先生此來。所為何事?”

『毛』遠山這才道:“徐相公,小的特來討個條陳。”

程宰知道徐元佐沒反應過來,一旁道:“蠶農馬上要開始養蠶了。這放款利息、桑葉價錢、生絲收價,都得有個條陳。”

——我沒做功課啊!

徐元佐微微頜首,心中卻是何其臥槽。

原本的徐氏布行有自己的“部帖”,可以合法收購生絲蠶繭,進行貿易。因為總量並不大,所以徐元佐給了四個字“一切照舊”,隻等自己的人手起來了再進行改革。可徐氏布行同時還是個金融機構,要在春荒的時候進行放款。放款的數量、抵押、利息,直接影響蠶農的生產——養蠶可是高成本高投入高風險的產業,沒有哪家養蠶可以不靠借貸。

能夠不靠借貸養得起蠶的人家……也就不用養蠶了,光吃利息更穩妥。

至於養蠶的生產資料,最大的一部分就是桑葉。桑葉價格決定了蠶農的直接成本,若是桑葉貴了,蠶絲價格就要上漲,這是人人都懂的經濟學。

徐家雖然在生絲市場上沒有投入太多,但是牢牢掌握著上遊產業。現在布行換了掌舵人, 徐璠又不喜歡這些庶務纏身,自然要讓他們來找徐元佐了。

徐元佐心中有些遺憾,道:“『毛』先生應該也知道,我去年接手布行的賬務,並沒有『插』手經營。這事不該是東家說了算的麼?所以我今『日』也沒法給你的條陳。”

『毛』遠山頗為失望,道:“可是,小的求見了徐大官人,大官人說您盡可做主。”

——略坑哦。

徐元佐心中暗道,臉上一笑:“我隻能提些建言,焉能做主?真能做主的隻有我家老爺啊。”

『毛』遠山想想也是,退而求其次道:“不知相公可有何打算?”

徐元佐順口道:“一切照舊。”

『毛』遠山臉上輕鬆了許多。人最怕的就是換個老板換個思路,若是徐元佐提出一些新要求來,還真是有些難為人。在這個成熟的市場上,各家吃多少已經成了定局,貿然改變終究要惹出麻煩。

“那麼,葉價也是照舊?”『毛』遠山問道。

徐元佐想了想,道:“去年水大,今年的收成還不知道是否受了影響。這事我得親眼去看過才能給你答複。”

『毛』遠山一聽,這才是真心做事人說的話。他道:“應該應該。在下走了幾家,也看了不少桑園,今年的收成還是好的。”

徐元佐矜持地笑了笑:“收成好,自然一切都好。”

『毛』遠山放鬆下來,跟著哈哈笑道:“下麵的蠶農能吃飽,我等買賣人能吃好,老爺們的『日』子自然更是鮮花著錦,烈火烹油。”

徐元佐笑了笑,端茶送客,一邊又用眼神暗示程宰留下。

程宰將『毛』遠山送到門外,轉身就回來了。

徐元佐已經在花廳泡了茶等他。

程宰見了徐元佐,笑道:“敬璉,『毛』秀明其實是想抱您大腿吶。你這般拒人千裏之外,豈不是讓人寒心?”

“你不提前跟我說說此人來曆人品,我焉能隨便就叫他抱?”徐元佐也笑了,又道:“仁壽堂好像不收絲?”

“收絲要有戶部發的部帖,以前也有幾家有的,不過他們將牙行並入仁壽堂之後,他們便將部帖另又賣給了別人。如今仁壽堂下屬的牙行店鋪,反倒不能收絲了。”程宰有些遺憾:“生絲利潤終究要高出許多。”

雖然這是赤『裸』『裸』的剝離優質資產,徐元佐卻也不以為然:“若是隻要個部帖就能收絲,我家又不是沒有。就算要新辦一張,又有何難?”

程宰一想也是,人家擠破腦袋鑽不進去的營生,對於門生故吏遍布天下的前首輔而言,哪有不方便的?他道:“若是有部帖,又有可靠的絲行經辦,生絲獲利可謂極大。”

徐元佐道:“銀子是賺不完的,關鍵是先把賺銀子的思路捋順。收買生絲然後賣出去,這條線簡單得很。我卻在想借貸放款的事。”

程宰一愣:“敬璉莫非有何新鮮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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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6
發表於 2021-8-30 00:32:54 |只看該作者
三零五 前途漫漫

“我在想,把借貸放款的生意單『獨』拿出來,做個錢莊兼顧銷銀兌錢。”徐元佐其實就差說要辦銀行了。

程宰眉頭微微一皺,顯然是用力思索了一下,問道:“這有何好『處』麼?”

徐元佐也陷入了思索。

的確,殺頭的買賣有人幹,虧本的買賣沒人幹。商人最重要的就是逐利,如果鬧出各種新花樣,卻無利可圖,這不是徒惹笑柄麼?

徐元佐站起身,在花廳裏走了兩步。

他家的花廳是見縫『插』針搭出來的小廳,空間狹窄,也隻能來回走個三五步。

徐元佐站在牽牛花藤下,感受著春天的氣息,腦中飛快整理思路。

要說經營方式,布行和銀行並沒有區別。下麵的地主、大戶來找徐家布行借錢,抵押以土地、屋舍,有時候還有人口。拿了現銀之後,他們進行生產,然後依照契書約定以棉布等商品抵還債務。或者他們自己有渠道賣了,連本帶利換現銀。

既然如此,為何有種必須要將銀行『獨』立的成見呢?

徐元佐如此拷問自己,難道就跟下水管道和坐便器一樣,單純是一種『情』懷和思維慣『性』麼?

程宰坐在椅子上,看徐元佐陷入了沉思,心中卻是萬分忐忑。無他,因為程宰根本不能相信徐元佐沒有在這個問題上進行深思熟慮,隻以為是徐敬璉擔心他理解不了,所以『欲』言又止。

被頂頭上司,唔,還是最大的東家看不起,這可不是好事啊!

就在程宰努力找到理由說服自己契合徐元佐的心思,徐元佐主動開口了。道:“我覺得『獨』立銀行……唔,錢店,或者銀鋪……隨便叫什麼都一樣。專門做銀錢往來、兌換、放貸、收款的生意,起碼有三個好『處』。”

程宰腦袋一懵:我一個都想不出來,你能想出來三個!

徐元佐豎起食指,道:“其一。天下百業,無非熟能生巧。專門雇一批人做這銀錢事,初時可能看不出來什麼區別,十年、二十年後,他們必然有所心得有所『體』悟,絕非兼營者能比。”

專業勝於業餘,這是社會『精』細分工的重要前提。若是業餘反勝專業,那麼社會也就不會出現大規模的明細分工了,人類也將永遠陷於小農經濟的自給自足之中。

程宰幾十年閱曆。這個問題還是一眼可見的。

“其二,對於內部管理來說。業務越是單一,管理成本也就越低。”徐元佐道:“就說我們仁壽堂,現在主營牙行,去年秋收包攬了稅賦,等於增加了業務,你感覺如何?”

程宰頭大如鬥,連連擺手:“且先不提這事。敬璉你繼續往下說。”隻要一回想起那些『處』『處』著火一般的『日』子,程宰就有種生無可戀的感覺。直到年終獎發下來。才讓他緩過神。

徐元佐繼續道:“其三,方便咱們控股。”

“控股?”程宰有些疑惑。

這兩個字很簡單,意思也早就被徐元佐普及了,所謂控股就是誰說了算的問題。關鍵是,單『獨』做銀店想要控誰的股?這兩者似乎不挨著啊!

徐元佐想了想,道:“簡單來說。就是咱們給別人錢,算是入股合夥。”

這麼說程宰是能明白的,但仍舊不能理解為什麼要單『獨』設立一個銀行。

徐元佐想到之前自己要入股沈家的事。那是血緣很近的親戚,還有那麼多的顧慮。要說人心不古恐怕不合適,但這個時代的人都像是護食的老母『雞』。想把產業完好無損地傳給下一代,若是能夠開拓一些,那就更是完美了。

讓外人摻合進來,除非是碰到了強壓,加之子弟無能,如袁正淳這樣的『情』況,否則寧可拚死一搏也不會輕易妥協。

“一點開放意識都沒有。你緊握拳頭裏的一根稻草有什麼用?把手攤開,你就握住了整片天空啊!”徐元佐說罷,隨手給程宰遞了一碗『雞』湯。

程宰沒有立刻就喝,隻覺得這話雖然有哲理,頗類老莊之言。可惜在商言商不是言道理,他問道:“那別家為何會信銀行呢?”

“因為銀行什麼都不管,隻是進行投資,進行必要的財務監督。”徐元佐道:“你想想看,若是我們以仁壽堂或者徐氏布行的名義入股淶源絲行,他們東家會怎麼想?”

“喜出望外?”程宰見徐元佐臉上表『情』凝滯,連忙道:“他們會以為咱們要自己做絲行。”他又補了一句:“不過我估計淶源的東家還是樂意賣的。他家最近出了點事……”

徐元佐幹咳一聲:“我隻是假設,打個比方。如果他家沒出事呢?假設他不願意賣,我們打著銀行的招牌過去,隻是投錢賺分紅,他可以拿這錢去做更大的生意,反正產業還是他家的,大小買賣仍舊是他說了算。”

程宰想了想,道:“我明白敬璉的意思了。這跟仁壽堂還挺像,不過一旦銀行入股別家生意,就成了咱們仁壽堂小股東那般地位了。”

徐元佐點了點頭:“這就需要《大明律》提供保障了……感覺有點靠不住。”

程宰附議:“鄭老父母終究是要高升的。”

鄭嶽是會升遷的,海瑞也不會在江南久留,徐階的影響力會漸漸消退……因人成事,終究會人走茶涼。

徐元佐再次埋頭踱步,突然猛然抬起頭,道:“看來咱們要做的事,還有很多啊,關鍵還是沒有足夠的人。”

程宰口中苦澀。

經濟學院如今有兩個速成班。這個名字一樣是徐元佐叫出來的,每個入學少年的學製隻有三個月到半年不等,即便是後世也屬於掃盲班、速成培訓的模式。當然,如今的商業和法律都沒有後世那麼細化,出來的學生接手工作的時候也不至於一無所知。

不過對於一個學徒教五七年的古人來說,這非但是速成,簡直就是點石成金。

“過年都隻放了七八天。已經很趕了。”程宰道。

——多可憐啊!過年隻讓他們在家呆了七八天,初九『日』上就回到學院讀書了。

程宰說這話的時候更加苦澀了。

徐元佐毫無憐憫,後世初五、初六上班的公司都有不少呢。他道:“還是不夠,要有更多人。我看啊,招生範圍可以擴大到整個鬆江,甚至蘇州、湖州。乃至杭州、紹興!咱們還可以多起幾棟樓,給學生們當宿舍。”

“還有教材,咱們得重新再修改一下,務必要更加實用,更加容易領悟。”徐元佐道。

要說此時的教育『體』係落後,其實並不盡然。比如人文方麵就很先進,層次分明,十餘年就能培養出文史哲兼備的高端人才。這並不是無端吹噓,隻需要看看民『國』時候的那些『國』學大師的水準。若是科舉沒有被廢除,能否考中進士都很難說呢。

然而在理科方麵,就落後得有些不成比例了。老師憑興趣教,學生憑興趣學,能學出來的大半靠天才,學不出來也是理所當然。其實在沒有高等數學的時代,算術、幾何,真要有個科學教學『體』係。學起來也是很快的。

可惜這方麵徐元佐知道,卻無從改進。他已經忘了理科課本的教學次序了。而且不是專業財會出身。會計到底怎麼教學,他也說不清,隻能將實際工作拿出來,一步步拆開,從簡到難讓學生掌握流程。

隻要能夠做清楚三角賬,基本就可以畢業了。若是能夠頭腦很清楚地製作、解讀徐元佐傳授的借貸賬。那就可以進入財會學生最向往的聖地——『精』銳小組。

說起來也著實令人喪氣,這大概是後世大學裏兩個課時就解決的內容。基礎實在是太差,無法堆建起高樓,隻能先解決“有沒有”的問題了。

“我去年就拜托李文明從紹興找了不少老資曆的幕友。”徐元佐道:“確定要來的大約有十幾個,除了立刻要用在仁壽堂、布行和廣濟會的。大約能有三到五人可以留在經濟學院。一人帶五十個學生,應該沒問題吧?”

——五十個!放羊麼!

程宰眼睛不自覺地瞪大了。

徐元佐毫不介意,道:“財務之餘,法律也要跟上。這塊你放心,我會抽空編寫一本教材出來。”

許多人對法學專業持有一種誤解,好像法學學生都是背法條的。事實上法律科班學生,最重要一門課是法理學,也就是法哲學。這是法律的淵源所在,有了堅實的法哲學基礎,學其他部門法就能很輕鬆地了解其立法原理和司法重心。

至於具『體』的法律條目,考試考的並不多,工作中還可以叫助理收羅法條——助理當然都會使用“北大法寶”數據庫。

“敬璉,犬子中原研讀律法,如今也能背曆代聖諭,是否叫來給你打個下手?”程宰知道編修一本教材有多麻煩——雖然他意識中的教材應該是對大明律的詳細解讀。

大明律並不是一部法典,而是以《大明律集解附例》、《問刑條例》、《禦製大誥》等等法律文件統合起來的法典,廣義而言,曆代皇帝的聖諭和判例,也屬於大明律範疇,並且都具備法律效力——除非當今皇帝明確否定這份效力。

徐元佐法製史底子在,但是細致程度當然不能跟這個時代的法律專業人士相比。小程同學雖然沒有經曆過實務,但是作為人形數據庫也是可以一用的。何況徐元佐並不是為了解釋大明律,而是要創立另一個『體』係。

采用案例法的商業仲裁係統。

雖然依附於大明律,但是摒棄了民刑混一,單純以民間公斷的形式來解決商貿糾紛。因為儒家社會的恥訟風氣,三老公斷是大明社會中最常見的司法行為,也是朝廷官府樂見的民間糾紛解決方式。

徐元佐需要做的就是自己成為“三老”,並且培養與自己見解相同,利益相合的學生擔任“三老”,主持仲裁。所以有沒有大明律的基礎並不重要,關鍵是要聽話懂事易洗腦。

“可以讓他先跟著我學學。”徐元佐答應下來,旋即又道:“不過伯析也是知道的,我這人離經叛道,腦子裏總是有不少奇怪念頭。令郎若是不能接受,恐怕『硬』撐著對誰都不好。”

程宰連連點頭:“犬子雖然不學無術,對敬璉卻是欽服非常。這點上絕無可擔心之『處』。”

徐元佐道:“如此最好不過了,咱們有『交』『情』在,用自己人終究是放心的。”

程宰聽了也不由樂呵呵輕飄飄起來。直到辭別了徐元佐,被春風吹拂,腦袋清醒下來,方才覺得有些羞恥:什麼時候開始,人家誇兩句,自己就這般輕浮了呢?

等回到家裏,程宰將長子程中原叫到書房,看著兒子畏畏縮縮的模樣,原本打算好生恐嚇他一番的念頭也就淡了。雖然他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但終究是自己的心頭『肉』,實在狠不下心來。

“過了年,又長了一歲,這回可別再不明事理了!”程宰提高了音量,做出一副嚴厲的樣子。

程中原垂著頭:“是,兒子一定跟叔父好生學著。”

“你叔父說什麼就是什麼,懂了嗎!”程宰斥道。

“那他說錯了呢……”程中原越說越輕。

“他絕不會錯!他若是說錯了,必然是你錯了!”程宰恨不得將自己數十年的人生經驗都灌輸在兒子身上。他作為一個小小的生員,憑什麼跟舉人老爺們平起平坐?憑什麼讓人對他信任有加,什麼事都要聽聽他的意見?

正是因為會做人,人家給麵子啊!

看著兒子愣頭青的模樣,程宰就是滿腔恨鐵不成鋼。

“是……”程中原隻好捏著鼻子認了。他並不想和父親一樣在貴人之間打轉,隻想進學中式,成為貴人。不過接連的打擊已經教會他做人,要想順利戴上生員的方巾,還是得有徐元佐徐叔父這樣的貴人相助。

“你叔父若說月亮是方的呢?”程宰出了試題。

程中原嘴角跳了跳,『硬』扯開嘴唇道:“那肯定就是方的。”

“錯啊!”程宰真是心太了。

“啊……”程中原轉不過彎來:不是說徐敬璉絕不會錯嗎?原來還是要有個底限啊!

“他要說月亮是方的,”程宰深吸了一口氣,“你就得給他把四個角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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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7
發表於 2021-8-31 00:12:46 |只看該作者
三零六 奔前程

徐元佐坐在書案前,看著展開的雪白宣紙,腦中就像在放映一部剪切得一塌糊塗的紀錄片。他看到了自己從小到大的生活軌跡,看到了父母對他的苦心栽培,看到了自己頂著父輩的光環在商場上無往不利,看到了名利場中男男『女』『女』對他的覬覦巴結……然後就看到了這個純天然的世界。

高出常人一籌的『情』商,讓徐元佐能夠很快適應陌生環境,接受大漩渦粉碎式的人生突變,然而在回憶之中,仍舊會感覺到鈍刀割『肉』的隱痛。

棋妙無聊地打了個哈欠,看到硯台上的墨又幹涸了,便舉著烏『龜』形狀的青瓷水注添水,準備再磨一潭。

“先不用。”徐元佐出聲了。

棋妙知道佐哥兒還沒有想好,默默退到一旁。

過了良久,外麵傳來茶茶的聲音:“佐哥兒,有個叫程中原的求見。”

徐元佐抬了抬眼皮,最後看了一眼桌上的宣紙,出聲道:“讓他進來。”

程中原小步緊走,直到了徐元佐書房門前,深吸一口氣,又吐了個幹淨,方才掀開門簾踏了進去。

“侄兒見過叔父!”程中原進了書房,隻走了兩步便一躬到底,不敢起身。

徐元佐輕輕拍了拍座椅扶手:“自家人,不用多禮。”

程中原這才平身而起,朝前走了兩步,控背欠身等徐元佐說話。

徐元佐指了指一旁的方凳:“坐。我與你父親是摯『交』好友,你既然叫我一聲叔父,便是自己人,不用拘謹。”

程中原垂著頭,隻覺得徐元佐在氣勢威嚴上比父親還要強過許多。他之前對於稱徐元佐為叔父十分羞恥,現在卻好像理所當然。

徐元佐在心理年齡上也的確足以當他叔父,自己並沒有任何別扭之『處』。他繼續道:“聽說你已經背完了曆代聖諭?”

“請叔父考校。”程中原道。

徐元佐緩緩搖了搖頭:“伯析兄說你能背,我自然是信的。你家背完了聖諭之後,是學什麼?”

凡學術必有順序,在明朝的法律專業學習上。基本順序就是《大誥》、《會典》、《律例集解》、《問刑條例》,曆代聖諭。

“然後便是『國』朝的部規榜文,兼讀邸報。”問到了最基礎的問題,程中原輕鬆不少:“再接著便是研讀諸省判詞。兼學公文『體』例。”

徐元佐點了點頭:“《洗冤》、《棠『陰』》諸書不讀麼?”

程中原對道:“略有涉獵。隻是寒家以錢糧傳世,刑名上麵並不擅長。”

——若是你爹在這兒,又要為你著急了。

徐元佐心中暗道一聲,顏麵上卻沒有表現出來,道:“你如今能寫呈文嗎?”

程中原略一遲疑。道:“侄兒請一試。”

徐元佐站起身,道:“來,坐這兒。就以我等縉紳請華亭縣留納災民,劃荒地五十頃安置為題,寫一份呈文。再以告災民安居複業為題,以官府口氣寫一篇榜文。”

程中原頭皮發麻:都說了我還沒學到這兒啊!這豈不是為難人麼?

他隻是站著不動,徐元佐還以為這小子不敢坐自己的位置,吩咐棋妙研磨,又對程中原道:“你先在這兒寫著,寫完了告訴我。”考慮到這孩子尚未經過訓練。所以也不規定時間,隻是讓他從容寫來,徐元佐自己卻出去了。

程中原這才『硬』著頭皮在書案後坐下,看著宣紙,腦袋一片空白,良久才努力回憶起曾經讀過的呈文和榜文。

這種公文寫作難度比科舉文章略低,對格式要求並不嚴格,但之事易學難『精』,高手能夠將公文寫得妙筆生花,絲絲入扣。讓人讀了隻有一個念頭——本該如此。從未訓練過的新手,即便勉強擠出幾句話來,卻也很是枯澀。

徐元佐明知程中原還沒學到這些,卻故意以此為題。並非是了為難他。而是要看看他的悟『性』、天資和平『日』課外的功夫。以他自己的人生經驗來說,真正的管理、經商知識都不是從課堂上學的,而是在父母『日』常的隻言片語、耳濡目染之下學得的。

隻會以“老師沒教”、“還沒學到”為借口的人,學習能力之差已經不足期待了。

還好程中原雖然沒有過人天資,但是家學淵源還在,『日』常也有興趣翻看父親的文章書稿。雖然寫出來的東西十分稚嫩。有些地方思慮不周,總算也在接受範圍之內。

徐元佐在自己的小院裏散步大約一炷香的功夫,程中原出來請叔父進去閱卷。

一炷香的時間不長不短,兩篇公文合計三百餘字,也是中規中矩。

“雖然血『肉』不豐,骨架倒是能立得住。”徐元佐讀罷評價道。

程中原總算鬆了口氣。

徐元佐也鬆了口氣。

如今人力缺口實在太大,程宰這個兒子若是朽木不堪一雕,那真是太浪費彼此之間的關係了。

“今『日』你先回去,準備一個包袱。裏麵要有一兩件換洗衣裳,要有筆墨紙硯,一兩本隨身要讀的書。明『日』起你跟我修學,兼職秘書,有時候去外地是說走就走,沒有功夫給你打整行李。”徐元佐道。

程中原一直被憋在唐行,偶爾去一趟郡城,聽說有機會來場說走就走的出差,心中歡快雀躍。

“你就在仁壽堂作冊,領份文書的薪金。”徐元佐道:“回去與你父親說一聲。”

“是,叔父。”程中原心中更是喜滋滋的,覺得這位叔父真是上道,竟然直接開出了一份薪金。若是旁人,恐怕恨不得讓他做三五年不要錢的學徒呢!至於徐元佐本人能否教他東西,程中原倒是並不擔心,人家執掌著偌大的仁壽堂,焉能沒有本事?佐哥兒的身邊人,這本身就鍍了一層金。

程宰晚上回家,聽了兒子的稟報,心中也是喜出望外,甚至開了一壇太雕,破例叫兒子陪著喝了一杯。如今正是用人之際,經濟書院每年上百個小賬房還是供不應求。越早登上仁壽堂這條船,『日』後出息也是更大。

徐元佐就沒有那麼舒心了。他苦憋適合大明的法理學思想不果,幾次想將“平等主『體』”的概念寫下來。然而又擔心太過於超越時代,被人視作異端。雖然大明沒有嚴格意義上的文字獄。泰州學派已經公然非孔非聖,再過些年辱罵皇帝都成了流行,可是徐元佐想想自己這個“平等主『體』”,仍舊有些太過超前。

——咦,對了。我還有個很沒存在感的師父啊!

徐元佐終於想到了何心隱。

雖然上回師徒兩人對於心學理念有些分歧,何心隱也覺得這個徒弟走得太遠。不過回過頭看看,這不正是泰州學派的『精』髓所在嗎?一代比一代更『激』進,直到“人人皆可為堯舜”沒有任何障礙。

本著五倫以朋友為宗的觀點,徐元佐放心大膽地寫下了——民事領域,萬民平等。凡諸公室、官府、商行、幫會,皆可以法擬人,號曰法人。法人凡人,俱視為一等,無尊卑上下。隻以公義為憑,契書為證。其合也,若君子之義聚;其分也,若朋友之絕『交』。分合隨時,聚散隨機。

如果隻是將商行幫會擬定為法人,讓法人和凡人(自然人)享有同等的民事權利義務,這或許還不算太過離經叛道,隻能算是讓人略有感歎的泰州王學。然而要將官府乃至公室都與凡人平等,那豈不是在暗示皇帝也沒有超人一等的特權麼?

徐元佐左看右看,突然發現自己竟然還是個民主鬥士呢!以前數十年都沒發現。如今有個皇帝壓在頭頂上就暴露了。這或許就是魚在水中不知有水,前世社會起碼在法律上強調平等——如果席某人拿了慶豐的包子不給錢,一樣要以凡人的身份站在被告席上。

這篇超越時代的思想劄記寫好,徐元佐方才想起另一個問題:何老師現在在哪兒呢?

沒有投送地址啊!

於是徐元佐隻好將這篇小劄記收起來。等找機會先問問何心隱如今躲在哪裏。

說起來何心隱也是冤枉,他弄出來的萃合堂說是有無政府傾向,並且公然抗稅,但事實上還是個宗法社會,隻是將血緣族長變成了“哲人王”罷了。他強調朋友是五倫之最正,但始終不能『脫』離君臣父子的窠臼。人家罵他無父無君。他還要長篇累牘辯解一番,顯然念頭不通達。哪裏有徐元佐這般幹脆利落!

當然,徐元佐絕大部分的生活環境裏,既沒有皇帝假充聖人,也不少見父子對簿公堂,刁民狀告官府。

“佐哥兒,剛才梅先生送了口信來,說是淶源絲行的東家要在夏圩包場雅集,請您撥冗出席。”茶茶端茶進了書房,順便將梅成功的口信呈達給徐元佐。

徐元佐已經收起了自己“無父無君”罪證,在檀木小盒上落了一把『精』巧的銅鎖,玩弄鑰匙,道:“他怎麼不進來?”

“他說還有事得先趕回公、司。”茶茶『硬』著舌頭用上了徐元佐的慣用詞匯。她為了讓佐哥兒高興,甚至偷偷準備了一本小本子,將各種明白不明白的奇怪詞匯都寫在上麵,每天提醒自己在佐哥兒麵前露臉,然後甩出來。

誠如今天這般。

徐元佐知道梅成功這人毅力很強,有時候近乎頑固,笑道:“這事可不是隨便說一聲就可以的。”聽說淶源的東家家裏有事,想賣掉絲行。那麼這個夏圩徐園的雅集多半不是聽音樂,而是要談條件。

任何一個商業活動,在拍板人見麵之前,總要先接觸試探一番。否則兩大頭目都見麵了,卻發現根本沒有談判的餘地,那得多麼尷尬?

“佐哥兒有什麼吩咐,我去跑一趟便是了。”茶茶連忙道。雖然她現在不用幹那些髒活累活了,但還是時時自緊,生怕『脫』離了徐元佐的庇護,再次淪為粗使丫鬟。

徐元佐想了想,道:“的確是要你跑一趟,把王老實叫來。我明天早上在公司總部見他。”

茶茶領了差事,興高采烈:“奴婢這就去辦!”

江南做生意,絲是永遠繞不過去的。就算徐家主營棉布,在順手發財的指導思想之下,也會經營生絲,隻是重心沒有放在這個上麵。這也是因為徐家底蘊不夠,在徐階發跡的時候,生絲這塊大餅已經被分得差不多了。

即便是徐家的棉布,裏麵也有許多高端布要用到蠶絲。這樣的兼絲布成本高,利潤更高,是頗受歡迎的高端商品,也是徐家在北京五家店鋪的主營商品,都沒有餘量走海外外銷。

徐琨在花錢上頗有手段,但是掙錢卻是不行,收進來的絲能夠家裏自用就滿足了,根本沒有開拓市場的想法。徐元佐如今有這個便利,焉能看著別人發大財,自己就喝點湯水?所以他才要外聘職業經理人,也不排斥並購同行商鋪。

王老實來鬆江這麼久,更是急著要見徐元佐。雖然生活上一切如意,但是徐元佐將他拋在一邊,終究讓他心中很不踏實。不過趁著這段時間,他也去鄉下四『處』看了,有一張憨厚的笑臉外加慷慨的出手,使得他這個說外鄉話的絲客人竟不太被排斥。

不過從王老實看來,鬆江人養蠶,真是不如湖州人。湖州鄉下人家,隻要有兩個『女』人,必然是要養蠶的。鬆江人卻懶得很,有些人家一個娘帶著兩個『女』兒,還說養不過來。再有鬆江的桑葉那麼多,梢葉買賣卻不如湖州流行,葉行的店棧也沒有湖州多。

想到鬆江人吃的菜都比湖州清淡,王老實就忍不住要吧唧嘴,常常剛吃過飯就忘了吃的什麼。

得到了徐元佐的召喚,王老實悶頭坐在小板凳上良久,手指在大腿上畫圈。每個圈都有他自己才知道的含義,就跟那些讀過書的小夥計寫的“提綱”一樣。

難得有機會見到徐相公,可千萬不能漏了該說的話!

王老實仰著頭,無比迫切地希望天『色』盡快明亮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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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零七 麵對麵

徐元佐與王老實之間存在一個誤會。

唔,無關『女』人。

隻是徐元佐忽略了派人去教王老實最基本的一些規矩,比如寫工作報告。

王老實雖然與徐元佐手下少年們往來還算融洽,但是完全沒有自己也需要寫報告的意識,更何況他認識的字也不足以讓他完成一份工作報告。

年輕的未來『精』英們都有自己的工作,在沒有接到上級指派的『情』況下,誰能閑得去教人寫報告呢?

所以說,徐元佐的不聞不問,其實是用人不疑,等王老實自己『交』報告上來。

兩人一見麵,徐元佐才意識到這是個烏龍。不過作為一個合格的商人,凡事都要挖掘出其正麵價值,譬如這回“冷『處』理”了王老實,正是磨練了他的心『性』,考驗了他的抗壓能力嘛。

“工作是要慢慢做的,今天叫你來,主要是有兩件事安排給你去做。”徐元佐道。

王老實緊緊捏著自己的衣擺,朝前傾了傾身,洗耳恭聽,生怕會錯了意。在他耳中,鬆江土白完全如同鳥語,就連鬆江人的官話都有些讓人摸不著頭腦。這些『日』子以來,他在鄉下最常用的語言大概就是老實人的招牌——憨笑。

徐元佐道:“我會給你配個秘書,『日』後文字工作可以『交』給他做。這不是事!你的第一件工作,去各店鋪把負責收絲看絲的夥計挑出來,組建一個新的徐氏絲行,你就是絲行二掌櫃。”

“那大掌櫃呢?”王老實問道。

徐元佐很久沒有碰到這麼萌的人了,忍俊不禁道:“大掌櫃當然是我。”

王老實連連哦了幾聲,頗有些不好意思。

徐元佐繼續道:“我雖然是大掌櫃,但是具『體』的事你去做就行了,碰到問題再來找我。我的要求很簡單,利潤!絲行必須賺錢。”王老實連連點頭:“虧本買賣絕對不做的。”徐元佐繼續道:“名聲!我知道許多絲行逼得蠶農傾家蕩產賣身為奴,這種事不要發生在徐氏絲行身上。”

王老實這回反應卻遲鈍了許多,甚至連眉『毛』都皺起來了。

徐元佐道:“怎麼?這有問題嗎?”

“徐相公……大掌櫃……佐哥兒。這可不是少賺點銀子的事。”王老實道:“我雖然來的時間短,卻也知道鬆江和湖州一樣,有一些大戶在定每年的絲價。他們若是要來狠的,咱們就算想高價收。恐怕也頂不住,搞不好連自己都會折進去。”

徐元佐不是沒有經驗的雛鳥,不得不承認王老實說的有道理。他用手指輕輕敲了敲桌麵,道:“這事等發生了再說,徐氏絲行不能牽頭。不能推動,實在沒辦法的時候可以同流,但不能合汙。”

王老實暗道:到底是讀書人,說話就是聽著順耳,什麼叫同流不合汙?就是即便做了壞事,也得裝得清白?

徐元佐繼續道:“這件事你先做著,另一件是跟淶源絲行聯係一下。他們掌櫃叫『毛』遠山,你如今的身份與他也差不多。”

王老實連連點頭,道:“是,與他說些什麼?”

“他家東家想把淶源絲行賣掉。大概市麵上找了一圈之後,發現能買的寥寥無幾,所以找我們來了。”徐元佐道:“你跟他談,也別『硬』買下來,關鍵是看我剛才說的兩點:能否賺錢,名聲如何。”

王老實不能理解徐元佐如此注重名聲的原因,隻以為徐元佐真的是個正人君子,對於之前自己誤會他,還頗有些愧疚。

徐元佐卻是知道自己仗著徐階的金字招牌行走商場,最重要的就是珍惜羽『毛』。

他所有商場上的便利都是因為徐階的政治影響力。如果給了政敵把柄。將徐階的政治影響力徹底抹掉,非但商場上吃不開,就連『性』命能否保全都成問題。隻要有點腦子的人,都知道該如何排優先級吧。

“如果你覺得可以買。那麼可以傳達兩個消息。”徐元佐靠在椅背上:“第一,今年徐氏布行不怎麼想放貸。第二,今年我們的梢葉恐怕會賣得貴些,數量也會少。”

王老實微微張了張嘴,有些反應不過來。

徐元佐解釋道:“你說蠶農借不到銀子,梢葉又要漲價。會發生什麼事?”

“今年養的蠶少了,絲行就得加價才能收到絲。”王老實道。

“對,所以對淶源絲行來說……”

“他們就賣不出高價了。”王老實連忙補上,證明自己隻是老實,不是愚蠢。

徐元佐滿意地點了點頭:“你可以去辦事了。”

“佐哥兒,我這些天鬆江唐行兩邊跑,若是成立了絲行,總櫃放在哪兒呢?”王老實問道。

“總部就放在唐行吧。”徐元佐考慮到『日』後青浦肯定是要設縣的,華亭那邊的產業肯定要漸漸轉移到青浦來。相比華亭那樣的上縣,青浦設縣之後也就是個下縣,知縣不過一介舉人。老舉人總比新進士好對付。

王老實應聲而出。

徐元佐又叫人將陸大有叫來,一方麵讓他分配個文秘給王老實,另一方麵強調了一番新人上崗培訓的問題。雖然企業不同軍隊,但是該有的規矩一樣不能壞。新人竟然不知道該『交』工作報告,這簡直是人力資源部門的失職啊。

陸大有滿頭冷汗,喏喏而出,直走出了徐元佐的書房,方才感歎一聲:工作做得好,誰都看不見,一旦有丁點疏漏,立刻就被拎過去訓斥了。

徐元佐安排了絲行和人力資源方麵的工作,書房裏就剩下他和棋妙兩個人了。將棋妙派出去守門之後,他取出了自己的秘密小冊子,仔細看了看隆慶四年的工作重心,以及尚未等來反饋的大事推進。

當下產業布局中,最重要也是最有前景的還是海運。

沈家願意拿出六萬一千兩白銀,外加三十艘大沙船,與徐元佐合資設立江南船行,總股本十萬兩。徐元佐以自己的『私』房錢三萬九千兩入股沈氏之後,占據了百分之三十九的股份,原則上還是沈氏控股。這能讓沈『玉』君的心理包袱輕一些,也能讓徐元佐掌握重大『情』況的否決權。

現在關鍵是在造船、買船,至於漕糧配額倒是無關緊要,一旦朝廷決定下來。江南船行即便吃不了『獨』食,也能占據大部分。關鍵還得是有自己的海上力量護航。

隆慶五年的十二萬石海運漕糧,順利從江南運到了天津衛,但是誰能保證原曆史劇本中的承運人,其海上力量不會成為徐元佐的攔路虎呢?

這些都需要時間啊。徐元佐重重靠在椅背上,看著天花板。

……

“好!好啊!”趙貞吉拿著林燫派人送來的書信,用力拍在桌案上。

『黃』花梨的桌子穩如山嶽,抖都不曾抖一下。已經有不知多少任內閣大佬在它身上發泄自己的欣喜、痛苦、失望、憤怒。

他們都不在了,而它還在。

如今正是趙『黨』與高『黨』之間鬥得水深火熱之際。高拱執掌吏部,趙貞吉執掌都察院,都有彈劾、考察之權。高拱為了報當年『私』仇,排擠趙貞吉的『黨』羽;趙貞吉豈是李春芳那等修道人?也拚命裁撤彈劾高『黨』『黨』眾。

高拱去年年底方才入閣,而短短不到三個月時間裏,兩『黨』共有二十七名官員因為各種原因被彈劾罷免。即便是徐高之戰。也沒有每三天幹掉一名京官,就官場政爭而言,完全可以用慘烈這個詞來形容了。

趙貞吉其實已經快撐不住了。

更準確地說,他的辭表已經打好了腹稿。

就在數『日』之前,高拱門生,給事中韓楫彈劾趙貞吉“庸橫”,考察徇『私』,有失公允。

從兩軍對戰看,前麵犧牲的都是將領,而如今敵人大將直指中軍帥旗。可見趙『黨』之敗已然成了定局。

作為閣輔,趙貞吉被人彈劾之後必然要上疏請辭。這時候作為裁判的皇帝,會考慮朝中均勢,以政局穩定、官僚機器能夠正常運轉為原則。做出判決。而原曆史劇本中,隆慶皇帝再次站在了高拱一邊,判『處』趙貞吉失敗,讓他卷鋪蓋走人。

今時不同往『日』。

趙貞吉拿到了林燫的手書,直指蘇州知府與『奸』商勾結,殘虐下民。這項指控非但終結了蘇州知府蔡『國』熙的仕途。削弱了高拱在地方上的勢力,更是可以與另一則壞消息相結合。

巡按南直隸監察禦史李紹先言:“江洋群盜四起,殺掠泰興縣等『處』,皆徐、沛、通、泰間被水饑民,及江南所散遣浙、福水兵,相引為非,滋蔓可慮。乞飭守臣多方撫剿,以安地方。”

李紹先在奏疏上說明了兩個事實:其一,江洋群盜是遭了水災的災民;其二,其中還有浙江、福建水兵勾結作亂。

聯係到蘇州知府的劣跡,那麼災民作亂豈不是就有緣故了?

或者說,單純的災民作亂隻是治安問題,而官員殘虐下民導致盜匪滋生,這是妥妥的官逼民反啊!產生了如此嚴重的政治後果,高閣老是否應該出來解釋一下?

其二,浙江、福建的水兵為何會跟徐淮災民攪在一起?

這裏有個嘉靖年間振武營兵變之後安置的問題。振武營兵變是徐階當『國』時候發生在南京的事。無非就是因為裁減軍糧,導致憤怒士兵殺了南京戶部侍郎、總督糧儲『黃』懋官。後來魏『國』公徐鵬舉和守備太監何緩,撒了十萬兩犒賞下去,兵變便平息了。

兵變平息之後,南京兵部侍郎李遂一邊安撫士兵,恢複了以前的待遇,一邊密捕了領頭的二十五人。殺了三個,其他的戍邊。

看起來這件事就此為止,為何會與今『日』的亂兵聯係起來?

這首先要說振武營的來曆。他們乃是嘉靖抗倭時候征募的募兵。

這些募兵不在軍籍,事發時征募來打仗,事定後就要遣散。

因為——

大明朝廷是不養兵的!

太祖皇帝最得意的事,就是朝廷不花一分錢,而有百萬大軍!這就是衛所製度。

被遣散的士兵本就是沒有恒產之人,回到家裏能幹嘛呢?許多人都是遊手好閑,除了打仗也沒有其他技能。吃慣了兵餉,要去務農更是說笑。於是他們借著災民蜂擁之勢,理所當然地轉職成了盜匪。

當然,在後世的曆史教科書上,這些人也被稱作農民起義軍。

現在問題來了。

徐相當『國』時候搞定的事,李相當『國』時候也沒出問題,為何你高相——自封為首輔的高相當『國』,就惹出了這麼大的事?

任何一次民亂都是載入史冊的大事,是皇帝德政的汙點。何況發生在徐淮、江南等地。

那可是朝廷的稅田啊!

趙貞吉知道,自己不用走了,該走的人是高拱!

……

內閣的每扇窗戶後麵都有一雙耳朵,風聲很快就送到了高拱耳中。

高拱真是太愁了。

去年為了解決漕運的問題,他提出開膠萊河。偏偏山東和漕運兩邊都不看好,言之鑿鑿地告訴他:膠萊河即便挖通了,也沒有足夠多的水量承運漕船。即便進一步剝削山東水係,優先保證船運,膠萊河也會因為泥沙淤積而不堪用。

總督王宗沐更是直言:開河與否不是拍腦袋想出來的,這事得實事求是啊!元朝人就動過這個腦筋,走了彎路,咱們為何還要再往上撞呢?

高拱真是有苦難言:開膠萊河的動議最主要是反對海運。當然,膠萊河如果開通,並且投入使用,對海運是個利好消息,因為省去了繞過膠東半島的水程。可是他之所以提出先開河,不就是為了拖延時間,反對海運麼!

王宗沐與山東督撫即便知道高拱的花花腸子,也未必會配合,著實坑了高閣老一把。

而現在,漕運久久不通的惡果已經出現了。災民搶劫地方並沒關係,知府與『奸』商勾結也沒關係,但是兩件事都撞在了一起。這可不是一加一等於二啊,這是氫加氧生成了水——滔天的口水!

“壞亂選法,縱肆作『奸』,昭然耳目者,臣噤口不能一言,有負任使,臣真庸臣也!”趙貞吉沒有上奏疏乞骸骨,而是上了一份檢討書。

說是檢討書,核心思想卻是檢討自己沒有抓住高拱這條大魚,讓他有機會敗壞官員選拔程序,任用『私』人作『奸』犯科。

這是戰鬥的檄文!

兩位都將首輔座位視作禁臠的閣臣大佬,終於麵對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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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31 00:13:12 |只看該作者
三零八踏青會

對於尋常人來說,朝堂爭鬥實在距離他們遠了。然而對於仕宦巨族而言,高拱和趙貞吉的政爭就如同新上演的雜劇,總能第一時間知道根底。這裏頭有高拱的長籲短歎,有趙貞吉的咄咄逼人,有隆慶皇帝的沉思抉擇……說得好像大家都是親眼看到的一樣。

正值『陽』春三月草長鶯飛,江南出遊成風,有點家底的人家都喜歡去附近遊玩。對於姑蘇人來說,虎丘是最受歡迎的地方;對於鬆江而言,天馬山則是踏青勝地。早早就有人請徐元佐去天馬山踏青遊冶,徐元佐都十分有格調地回一句:這些『日』子要陪家中老人。

父母親隻是大人,能稱得上老人的,必然是祖父一輩。徐賀這邊可沒有老人,所以聰明一點的人都知道這位老人曾經坐鎮內閣,當『國』執政,是兩朝元揆。

徐階照例召集一幫心學宿老,借住人家在天馬山的豪宅別墅。說是遊玩踏青,真正在室外的時間也是有限得很。幾家青年才俊倒是在外麵走得比較勤快,攀比的是誰更有孝心,服侍家裏長輩更加貼心,並沒有後世名車美服那般張揚,看起來正能量滿滿。

徐元佐跟著徐元春,在年青一輩中自然數得上是人中俊傑。徐元春早就熟悉了這些套路,應付起來遊刃有餘,徐元佐卻有些失望:這裏的公子哥不少,可惜智商都不低,連個逗樂子的機會都沒有。

徐元春跟他們敷衍了一陣,便要往花廳裏送果盤。這本是下人的工作,子弟為了爭表現也是會搶著幹的。元春叫了徐元佐道:“該我倆去了。”其他少年都已經去過一次兩次,或是送塊手巾或是送杯清茶,也算是眾人麵前刷刷臉。

裏麵的宿老們也知道這種『交』際場上的慣例,還會叫住兒孫“訓斥”一番。無非就是平『日』隻知道讀書,不知道自然之趣,肯定是要長成個“有辱門風”。隻會讀書做官的“小人儒”了。

這時候子弟也隻能乖乖檢討,表示自己一定多找機會向世兄們好好學習。

徐元佐看人家玩這一手頗覺有趣。但是代入到自己身上就有些吃不消了。看看徐元春,又覺得如果徐階如此教訓他一番,倒是十分貼切。為了參加今年的秋闈,徐元春是真的豁出命去讀書,以前的好友來找他也隻是喝茶探討學問,徹底戒了外出喝酒娛樂。

徐元春端了一盤水果,徐元佐端了一盤手巾,兩人一前一後進了花廳。滿座的白胡子老爺爺。各個學著魏晉人物的放蕩不羈,哈哈大笑,大約是剛有人說了什麼搞笑段子。

“少湖公家二星高照啊!”有人突然揚聲道。

“福祿壽三星,為何少了一星?”又有人接話問道。

剛才那人笑道:“誰與你說福祿壽?”他指著徐元春道:“我卻說的是這位文曲星。”又指著徐元佐道:“還有這位小財神。”

眾人哈哈笑了起來。

徐階也跟著笑了兩聲,看起來頗為舒暢,對兩個小輩道:“你們就不用進來討賞了,徑自玩去吧。”

徐元春上前奉了果盤,就要出去。徐元佐也放了手巾,鞠躬告退。還不等二人出門,突然有人道:“都說散財童子左眼能見財帛。右眼能見官祿,不知是真是假?”

——什麼鬼?

徐元佐一愣。他還從未聽說過如此誌異的說法,明人喜歡傳奇故事。誌怪小說。尤其那些讀書人,最喜歡聽狐『女』『精』怪之類的東西,還偏偏要說得跟真的一樣。後來《子不語》、《聊齋誌異》等書大行其道,原本濫觴於此。

徐元春朝徐元佐擠眉弄眼,顯然頗為有興趣。

徐階笑道:“小子在外麵招搖,竟然搏了個這樣的名聲?我鍾鼎之族也出此異人哉?”

“非也非也,觀氣望形,古賢人之術也!”之前那老者撫著胡須:“老生倒是覺得人若承運而來,總是會有些異象的。”

徐階微微搖頭。道:“即便能看到又能如何?天下事終究不是看了就能趨吉避凶的。”

眾人有了話頭,紛紛議論。各抒己見,倒弄得徐元佐想走走不『脫』。站著又頗有些尷尬。

徐元春在一旁耳語道:“看來你今『日』非得要露一手震懾他們一番才行。”

徐元佐低聲回道:“恐怕不妥吧。”

顯然是徐元春更加明白流程,果然老書生們很快就要徐元佐露一手。徐元佐能怎麼說呢?這完全就是被老人家拎出來當猴耍啊。

“我是不信有那種觀氣之術的。”徐元佐大咧咧道。

果然,老人們又紛紛討論起來,最後批判徐元佐太年輕,說話太絕對,到底大千世界什麼沒有啊?你要說有白『色』的烏鴉,雖然沒人見過,但可以說它還沒被發現;然而你要說它肯定沒有,萬一哪天就飛出來打你臉呢?

徐元佐等他們討論完,暗道:這份『精』神頭倒是不錯,辯論起來也挺鍛煉腦子的,起碼不會得老年癡呆症。

“起碼我沒有這本事。”徐元佐退了一步。

這回倒是沒有太大的討論,也沒人抬杠。本主說自己沒有,誰還能『硬』說他有?

“大家如此傳說,無非是因為我看事看人細致一些罷了。是將大父的本事學了個『毛』尖,不登大雅之堂。”徐元佐笑道。

“你若是學個皮『毛』,一方督撫豈能少了?若是能學個八成,你也可以入閣當『國』了。”有人連帶捧了捧徐階。

徐階隻是撫須微笑。

“既然你說你看得準,那你說說,這回政爭的贏家,是趙是高?”

徐元佐麵露難『色』:“老先生也太難為小子了,小子可看不到那麼遠。”

“點評宰輔不是他的福氣。”徐階也替徐元佐開『脫』,道:“換個再說。”

剛才那人估計也發現自己孟浪了,道:“既然人叫你善財童子,且問你:鬆江還有什麼賺錢的生意?”

徐元佐咧嘴一笑:“這個簡單。我鬆江遍地金銀。隻是看人是否會撿了。”

眾人都不缺銀子,隻缺花銀子的地方。

從嘉靖年開始,白銀大批量地流入大明。西方商人來大明賣不出貨,隻能買貨。喪心病狂地貿易順差。讓西班牙『國』王都不得不禁止白銀流出『國』,強令新西班牙(南美)出產的白銀必須運送回歐洲本土。然而即便如此,菲律賓督軍本人就是個違背『國』王法律的走『私』犯,每年走『私』白銀進入亞洲,購買大明商品。

這些白銀隻有少部分進入了流通領域,絕大部分進入了銀窖。

“最簡單的生意,莫過於置辦織機,雇傭織婦。開個織坊。”徐元佐道。曆史書中將萬曆時期的鬆江描寫成家家戶戶織機聲響,蘇州更是半城的織坊林立。然而現在這個時候,遠沒有達到二十年後的規模,正是入場的好時機。

眾老生紛紛點頭表示讚同,但是又表示太過於費心。

徐元佐不知道辦個織坊有什麼好費心的,隻好繼續道:“再不然,就是投資海貿。一艘大海船備全貨要上萬兩乃至兩萬兩銀子,跑出去一趟回來能得十倍之利,不失為一條好路子。”

“風險太大。”眾人紛紛搖頭:“若是漂沒,便是血本無歸了。”

“風險”一詞正是明人因為海貿發明的俚語。可惜他們接受了“風險”。但是不能接受風險。

——開廠覺得煩,投資又沒安全感……

“要不大家把銀子存到我家櫃上,按期分紅。如何?”徐元佐笑道。

眾人又紛紛笑罵徐元佐“狡猾”,把生意做到這裏來了。

徐元佐倒不是開玩笑。雖然他一會兒說“照舊放款”,一會兒又宣稱要減少貸款,但他終究是個商人,各種煙霧彈都掩蓋不了求利的本質。如果放款能夠獲得收益,為何不做呢?更何況這些老財主沒有用錢的地方,他可是有的。

好不容易從裏麵『脫』身出來,徐元春還來不及開徐元佐的玩笑,一幫勢家子弟已經圍了上來。這些人倒是很自覺。生員湊近了說話,非生員在外圍旁觀。舉人自然另有圈子,不會上來湊趣。

“佐哥兒。聽說你們布行今年銀根頗緊啊。”

徐元佐多看了他一眼,自度沒有說過“銀根”的問題。那人渾然不覺,道:“小弟我有些積蓄,拿在手中也沒甚麼用『處』,正好可以放在櫃上呀。”

徐元佐道:“我家今年不怎麼放款,倒不是因為沒有銀子。”他道:“關鍵是銀子有別的用『處』。”

“什麼用『處』?”眾人紛紛打探。

就連遠『處』的舉人圈子都忍不住望了過來。說起來讀書就是為了光耀門楣,這跟掙錢可並不矛盾。再說了,若是光知道讀書不會掙錢,就算中了進士又如何?還不如當個鄉紳舉人呢。

“我家今年要多織布,好拿去南北銷賣。”徐元佐半真半假道。

眾人頗有些不解:“那能用多少銀子?棉都是自家種的,難道還要大肆外購?”

“非但要外購,恐怕還要購到山東去呢。”徐元佐道。

眾人吸了口氣:“你家打算織多少布?”

“打算再建一個織坊。”徐元佐“懵懂無知”地泄密道:“起碼要有三千織機吧。”

眾人算不出增加三千織機所帶來的棉花需求量是多少,隻覺得數目上千就很可怕,對徐元佐的話信以為真。再一想,既然徐家要將棉紡做到底,自家要麼是跟著建織坊,要麼就是多種棉花。

棉花因為對水資源要求不高,尤其跟水稻的需水時節錯開,所以是江南除莊稼之外的重要經濟作物。即便它的經濟效益再高,也不可能將良田變成農田,一方麵是未必能夠長好,另一方麵也有百姓對生存的危機感——起碼得把口糧種夠吧。

“織這麼多布,會不會賣不出去?”有人擔憂道。

“怎麼可能?九州之外複有九州,蠻夷之人還在用樹葉遮羞。『黃』金白銀對他們而言是瓦礫石塊,你說布能不能賣出去?”徐元佐一本正經信口胡謅道。

當場有人不信,但是口水這種事徐元佐向來不怕人。反正你們又拿不出照相機,無非就是大家傳說一下倭寇和紅『毛』夷的服飾罷了。

徐元春知道徐元佐開始胡扯調戲別人,樂得一旁看熱鬧。

過了一陣,徐元佐引開話題,便將其他俊傑打發離開。

徐元佐回來對徐元春道:“我怎麼覺得從裏到外,大家都很亢奮呢?”他指了指花廳,又指了指外麵這些年輕人,眼光順便瞟過了那些矜持的舉人。

徐元春見左右無人,道:“恐怕是高拱要走了。”

徐元佐登時就不說話了。

趙貞吉對高拱發難當天,就有人寫信回江南,將朝中的變化說了。這條消息走特別渠道,完全是專人專送,馬不停蹄地送到了徐階手中。徐階知道之後,自然不會對自家人保密,所以徐元佐也知道了自己炮製的那封書信產生了極大的能量。

若是按照原本的曆史劇本,高拱很輕鬆地就逼走了趙貞吉,而此刻趙貞吉卻展開反攻,而且優勢明顯。江南民變,已經成了京官口中確鑿無疑的基調,盡管監察禦史李紹先說是“盜匪”,卻沒人肯聽。

“趙貞吉算是你師公呢。”徐元春打趣道。

“我師公?”徐元佐有些納悶:“是鄭老師的座師麼?”

“他是心齋公的弟子啊,豈不是你泰州的師公。”徐元春笑道。

徐元佐苦笑,難怪王學門人如此亢奮呢!

無論是高拱還是張居正,都沒有心學背景。他們非但不喜歡心學,也不喜歡理學,而是最為現實的政治人物。無論什麼學派,都不能妨礙到他們布展權力;無論什麼學派,隻要有益於權力,也都能毫無顧忌地拿來使用。

從曆史大勢而言,高拱和張居正的確開創了一個政客的時代,當『國』宰輔不再有政治信仰,隻以自我實現為最高奮鬥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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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31 00:13:26 |只看該作者
三零九 勝負之數

趙貞吉不能算是徐『黨』,因為他已經完全有資格『獨』樹一幟了。然而相比高拱,江南王學子弟還是樂見趙貞吉能夠勝出,這是理念上的認同。基於這種認同而爆發出來的力量,讓徐元佐頗為吃驚。

不少宿老讓子弟傳話,如果有需要,大可開口。

他們不在乎花多少銀子。無論是數千金還是上萬兩,對他們而言隻是個數目,金銀也不過是身外之物。如果這些阿堵物能夠幫助他們在理念的戰場上勝利,為何不好好利用呢?

“大家都知道,其實石洲公能夠反製新鄭,全憑林侍郎的書信,而這封書信出自閣老書齋,想必敬璉也參與其中。”康彭祖沒有參加三月的踏青之會,因為他沒有王學傳承,自然不會被邀請其中。

徐元佐碰到康彭祖是因為學校考試。明朝的府縣學可不是裝裝樣子的學校,非但有課要上,還得『交』作業,每季度都有考試。考試成績分為六檔,如果落在太後麵,一等廩生也會被革除,降為二等增生、三等附生,甚至被宗師摘了生員方巾。

作為一個沒時間準備功課,又不能長期請病假的學生,徐元佐自然錢彈開路。他找了個水平略差,但是又有頗為努力的同學,給他銀子讓他去買考題。這位同學拿到考題之後,必然會找『槍』手代寫,卻不知道這位『槍』手一題兩作,還有一份暗地裏給了徐元佐。

這位『槍』手的名字叫梅成功。

徐元佐既保全了秘密,解決了考試的問題,還幫助了同學,贏得了不少讚譽,在學校裏還多個忠誠的朋友幫他刷聲望,可謂一石數鳥。

康彭祖雖然也用功讀書。不過最近受到的打擊頗大,竟然生出“不是讀書料”的想法,所以心思也更多地用在了水師建設和朝中政局上。

徐元佐對盟友實話實說:“的確是我的手筆。”

“哈。現在許多人都說,這是少湖公不遜於倒嚴的一次壯舉。”

“呵呵。又幹掉了一個首輔嘛。”徐元佐扯著嘴角,像是在笑,卻沒有笑意。

康彭祖疑道:“敬璉似乎並不以為然。”

“因為他們都高興得太早了。”徐元佐道:“我想了數『日』,幾經推演,最終還是覺得石洲公勝負難說得很。”

康彭祖眸子之中熱『情』冷卻下來。他雖然不是王學門人,但是知道一個泰州學派的閣老有多麼重要。泰州學派,大概是整個大明最注重民生的學派了。他們之中絕大部分人都起身市井,或為工匠。或為商賈,能走出趙石洲如此一位閣老,簡直是天賜良機。

若是不能把握住,實在太可惜了。

“敬璉,你一定有法子吧。”康彭祖道。

江南士林為了能讓趙貞吉戰勝高拱,肯定是樂意出錢出力的。不管怎麼說,趙貞吉是王學門人。在諸學歸一、心學一家的指導思想下,即便趙貞吉不認江南學派,江南學派也要認他。

徐元佐摸了摸下巴上漸漸發『硬』的胡須,歪著頭道:“這麼高端的事。我缺乏經驗啊。”

康彭祖失聲而笑:“這種事,幾輩子才能遇到一回?除了令祖,誰敢說自己有經驗?”

“那你說。我大父為何不出手呢?”徐元佐理所當然順著康彭祖的話頭問道。

康彭祖登時愣住了。

是啊,徐階為何不出手呢?

徐階的影響力可不局限於王學,他是一步步走上首輔之位的,門生故吏各種人『情』遍布朝野。如果他出手,趙貞吉的勝率不是高了許多?而且大明曆史上也從未有過徐階與高拱這樣撕破臉皮的閣老,放在前朝的『黨』爭之中,絕對是殺之而後快啊!

早在隆慶繼位之初,同為閣輔的大學士郭樸,就曾與高拱說:“(徐階)謗先帝。可殺之!”高拱當時並沒有說話,但是隨後卻流傳出高拱“說”徐階該殺的傳言。可見兩人是同一條心。

康彭祖臉上『陰』晴變幻良久,方才道:“看來敬璉所見。已經超越我許多了。我真是不知道為何。難道隻因為張江陵是少湖公的衣缽傳人?”

康彭祖說這話的時候自己都不相信。如果徐階真是因為張居正而不肯援手趙貞吉,那真得問一句了:張居正是你徐階的『私』生子啊?就算親兒子都沒這種待遇啊!

徐元佐垂下眼睛看了看靴子,仰起頭道:“我恐怕大父的意思是:趙石洲終究難逃一敗。”

康彭祖反倒鬆了口氣。他能預想到這個結論,但是沒有勇氣相信。

“所有人都在高新鄭與趙石洲你來我往,卻沒人看到張居正。”徐元佐道:“大概是因為他太年輕了。”

張居正今年才四十五歲吧。在論資排輩的官場上,無論哪一朝,作為宰執都年輕得過分。這對他而言反倒成了保護傘,讓人覺得他羽翼未豐,不過是受到徐階和高拱庇護的小朋友。

“可是仔細梳理一下嘉靖到如今的政局,你會發現:張江陵什麼好事都輪上了,什麼壞事都躲開了!高拱第一次致仕,是他去勸的;我大父致仕,是他勸的;其後李石麓致仕,也有他逼迫的功勞。”

“啊!”康彭祖發出一聲驚呼:“他如何能逼得動首輔元揆!”

“當時石麓公稍有去意,張江陵當麵直說:若此,還能保公令名。”徐元佐隨手甩了個八卦,道:“這是石麓公致仕之後,他的弟子寫信給我說的,絕對不假。”

康彭祖糾結道:“如此說來,張江陵還是要站在高拱一邊?”

“高新鄭放言‘滿朝除張叔大盡無能之輩’,又有人親見他拉著張江陵的手說:‘我願與公建不世之偉業,鞠躬盡瘁,死而後己’!張江陵隆慶初年所上《陳六事疏》,與高新鄭之前的《陳八弊疏》如出一轍。”徐元佐歎聲道:“你說張江陵站在哪一邊?”

——如此看來,張江陵真是個叛徒。

康彭祖默然。

“張江陵即便不站在高拱這邊。也絕不會站到趙石洲一邊。那兩位之間可是有仇的。那麼單對單,趙石洲能否勝得過高新鄭?我看也很難說。關鍵在於大禮議罪臣起用的問題上,高新鄭與聖上同心。所以即便朝野反新鄭,聖上肯定也要因此保他。”徐元佐道:“說透之後。想想也真沒意思。”

康彭祖怔怔良久,道:“敬璉的確能見人所不能見。”

“非也,我也隻是找對了著眼點罷了。”徐元佐道:“不過高新鄭經此一役,對江南應該能鬆鬆手,海運的事,朝堂想來能行了。”

康彭祖雖然討厭高拱——江南士林對高拱都沒什麼好印象,不過他也不是茫然不知朝中形勢,道:“高新鄭倒是支持海運的。去年年底他還要開膠萊河。”

徐元佐沒說高拱“似米分實黑”。隻是淡淡道:“真要想走海運,何必提出膠萊河之事?嘉靖年間也有人如此提過,早就證明行不通了。”非但明朝行不通,截止徐元佐穿越前都行不通。否則雄心萬丈要改天換地的共產『黨』人怎會不開挖膠萊運河?所有海船還得繞行膠東半島。

康彭祖略有所感,似乎知道點了什麼,道:“若是海運開了,你就要承運漕糧?”

徐元佐道:“那是肯定的,所以我年前要想知道水師的事。”

“上回咱們談過之後,水師的船就做了一些調整。”康彭祖道:“湖廣那邊能造的還在造,江南這邊采買了兩艘大樓船。在下關開造兩艘蜈蚣船。閩粵那邊倒是有嘉靖年間的老船,又買了六艘充門麵,如今還在海上沒到。”

徐元佐想想無論怎麼走。等朝廷決定海運漕糧的時候,船總是能到的。他道:“世伯怎麼說?”

“家父以為,有這十艘大船,能載兩千水軍,隻多不少。”康彭祖道:“何況到時候朝廷肯定還要發運軍押運,不會隻有咱們的船。”

——運軍也不能放心。

徐元佐道:“運軍都是走河運的,突然改走海運,怕不牢靠。河跟海能一樣麼?所以關鍵還是得看咱們自己。”

“正是。”

“水兵好找麼?”

“這個容易,朝廷這兩年在遣散以前抗倭時候的募兵。正好咱們接手,連兵器都有了。”康彭祖道。

徐元佐忍俊不禁。大明朝廷就是喜歡做這種扶持民間資本的事。打著省錢的旗號賤賣『國』有資產。然而很難說朝官們是真傻還是假傻,反正最終獲益的都是官僚和他們的親戚。現在徐元佐是既得利益集團的一員。對此也是喜聞樂見。

果然是『屁』股決定立場。

“淮安災民與亂兵呼嘯為盜,如此也算是保境安民了。”徐元佐道。

康彭祖連連擺手:“那種不清白的人怎能收進來!敬璉,你這是異想天開了。”

徐元佐尷尬一笑:“這事你們辦,我隻是想能讓百姓多條活路。你看不合適就算了。”

“敬璉所慮甚合我心,凡人衣食充足,誰肯為盜?不過水師幹係重大,斷斷不能用他們的。”康彭祖道:“『日』後海運通暢了,沿途需要補給,正如敬璉曾經說過的,因海謀生者能有十數萬,這些人也就能尋個安生了。”

徐元佐點頭道:“正是。朝廷隻看到漕運養活了那麼多人,卻看不到海運能養活更多的人,還能開疆辟土呢。”

康彭祖訝異道:“敬璉,你要往哪裏開疆?”

“當年太祖高皇帝不打倭寇,那是因為即便打贏了也拿不到任何好『處』。如今倭島上有紅銅白銀『黃』金,全都是我大明急需而罕出的礦物。為何不打一打?不過這事太遠,咱們得先把水師建起來,然後等個機會。”徐元佐道。

康彭祖心中暗道:你這倒是將東海海寇的一套學得十足。先是金山開港,然後進軍倭島。若是真叫你學成了,怕不是又一個東海王。

想到王直在『日』本的種種傳聞,康彭祖突然覺得:就算不讀書了,做個海外夷王也挺不錯。

當然,能讀書還是最好讀書。

康彭祖與徐元佐匆匆一敘,問及徐元春這些時『日』在做什麼,答曰閉門讀書備考,頗為唏噓。想到自己功底不如徐元春,天資不如徐元春,努力也不如徐元春,不免頗為沮喪。徐元佐隻好鼓勵他幾句,康彭祖方才回家讀書去了。

每省的舉人名額是固定的,常年積累下來的生員卻不知凡幾。科考這種舉人資格考試就要刷掉大部分競爭者,使鄉試錄取率保持在三十取一這個比例。所以南直定額一百三十五人,就要有四千以上生員參考……即便如此,恐怕康彭祖要獲得科舉資格還是有些困難的。

除非康家給他鋪路,讓他以文名入選,或者準備參加主考官的“遺才”。

不過即便取得了科舉資格,要在四千多名生員之中考進前一百三十五名,也是一件很看運氣的事。到底科舉不是標準化考試,絕非分數夠了就能通過。

誰知道今年冒出來多少學霸?再加上考試內容為主觀題,主考官的書法審美傾向姑且不談,光是哲學思想、學術認知,就有得要費心了。

總而言之,徐元佐並不樂意在這種成功率低於百分之三點三的事上浪費太多『精』力。尤其鄉試屬於『國』家掄才大典,主考人選是兩京禮部並翰林院、詹事府磋商確定,根本無法玩小手腕。

如果真的發生舞弊案,那可就是牽連甚廣的大獄了。非但總裁主考官罪責難逃,考生更是要賠上一輩子的前途,比如唐伯虎、比如徐霞客他爺爺。在徐元佐看來,為了一個舉人身份而惹出這般麻煩,可是大大的不合算。

不過受到了考季的影響,徐元佐還是謀劃了一下自己未來的前途。大明終究是官本位社會,如果不喜歡,當然可以不當官,但是有個當官的資格,偶爾在官場上刷刷臉——就像董其昌那樣,『日』子還是過得很愜意的。

或許,有需要的時候可以去捐個監生,然後去當一任知縣?

徐元佐心中想了想,還是決定不受大環境的『誘』惑,專心實現自己的人生理想為好。人不缺誌向,缺的隻是踐行誌向的決心。要想為生民立命,做官未必就是最適合的一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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