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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美味羅宋湯] 大明金主 (全文完)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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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27 00:20:13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章 借雞生蛋
  
    “錢員外,聽說您儿子要娶親了啊,恭喜恭喜。以您這般德高望重,想必嘉賓如云,家里擺得開麼?”

    “陳主薄,聽說令婿是進士出身,年底要來訪您,還要多方會友,家里方便麼?”

    “陸老板,您生意做得那麼大,往來的都是豪商巨賈,總要找個更別致的地方招待人家吧?”

    ……

    若是單單問人這些話,難免有小覷他人的嫌疑,然而在聽了徐元佐接下來的話,卻沒人覺得受到了冒犯。

    因為:

    凡是存在一百兩銀子到徐家櫃上,便能以每日十兩銀子的“禮金”使用夏圩徐園中的一個小園子。

    “存在櫃上的銀子雖然沒有紅利,但可以抵價。”徐元佐對冬園眾鄉紳一一解釋。

    冬園的客人之所以花大價錢來參加跟自己半文錢關系都沒有的聚會,正是因為他們不差錢,只差地位!整個松江府,又有誰的地位能高過徐階徐閣老?

    徐元佐現在賣的根本不是夏圩徐園的租賃服務,而是徐閣老的聲望影響。

    在場的都是聰明人,當然知道能夠跟徐家扯上關系,對自己是何等助益。尤其是接待賓客,或是生意上的合作伙伴,人家可不知道這是花錢租來的,只會以為是此人神通廣大,能在徐閣老跟前攀上關系。

    這股借園子待客提高自己身價的風氣,于万歷之后方才大興,徐元佐如今也算是開了風氣之先。

    “存在櫃上的銀錢……可靠麼?”自然有人對這一百兩十分上心。

    一來這一百兩銀子的確是筆大數目,二來這銀子的孳息也不是小數目!

    在商業發達的江南,就是尋常小鎮上賣糖的鋪子都有人往櫃上存錢,年終獲取利息。至于那些有名的大商號,更是對存錢的客戶有諸多要求,以免發生提前支領之類的矛盾。可以說這是銀行的雛形,也能算是無法律界定的集資行為。

    僅以徐家的布行為例,一百兩存里面一年,三五兩的紅息是有保證的。若是膽子大點,直接入股海貿走私,只要船能回來,收益就是十倍以上。總而言之,這一百兩銀子已經可以算是個很有價值的數目了。

    徐元佐卻沒有回答可靠與否的問題。這種問題是談不到底的,有些人膽子小到了買只毛筆都怕被人騙的程度,你跟他說可靠?說到明年這個時候都說不完。

    所以徐元佐只說消費。

    “租個這樣的園子,一日十兩;租正堂,十五兩;花廳八兩;戲樓三十兩。”徐元佐隨口報價,也不管高低:“這一百兩夠用什麼?諸位老爺恐怕還得再添呢。”他又道:“這無非就是立道門檻,以免大家要用時撞在一起。我家只放二十個名額。”

    凡事有了名額就有了競爭。在場的有三十人,都算是有頭有臉的鄉紳,若是只有二十人能夠得到這個機會,那麼剩下十人就是落選者,少數派。當別人滿載而歸,他們空手離去,再看看人家日后往來徐家,大吹牛皮,自己欲入而無門,豈不悲慘?

    徐元佐略一撩撥,几個年內就有大事的人家紛紛下了定金,或是簽了字條,只等徐元佐空了就可以上門取銀子。徐元佐也拿出連夜寫好的契約,上面卻沒有一個“租”字,反倒是高高在上說了徐家願意在方便時借給某某使用。

    這是勢家豪門的顏面,其他人自然是有種被輕視之感,但無欲則剛,有欲則軟。現在是賣方市場,誰能不服軟?

    徐元佐叫了羅振權幫忙,看他們簽下契約。

    羅振權不是沒腦子的人,見几個大戶略有遲疑,當即高聲道:“徐櫃,這契約是否要叫二爺來?”

    眾人紛紛停下手頭的毛筆,望向徐元佐。

    徐元佐假意瞪了羅振權一眼:“屁大點事都要驚動二爺麼?這銀子是交在櫃上的,又不是交給二爺的。諸位老爺,日后只有在夏圩新園才能繳費,而且咱們還要開具發票作為憑證,千万要認准此地、本人、發票,三者合一方能給銀子。否則無論誰上門收錢都別給,怕的就是有人冒名詐騙。”

    他這話看似寬慰,實則是扯了徐家二爺徐琨做幌子,又斷了徐琨自己收錢的路數。

    “這內容大家可以看契約上第三條的兩款文字。”徐元佐知道這個時代的人都有文字崇拜,只要是白紙黑字,就好像充滿了神聖的力量。如此重要的條款自然是要落在紙面上,即便日后有人腦袋發暈,將銀子交給了徐盛,自己這邊也有足夠的法律依據拒絕承認。

    眾鄉紳讀了又讀,終于翻到了最后,看到了一個樣子略顯怪異的朱砂方章。

    這方章邊長三寸,匠氣十足,朱色陰文上刻著:“徐氏地產園林管理行”。

    這是徐元佐臨時找人刻的木章,連名字都是自己起的。

    說起來這是挺犯忌諱的事,照羅振權看來,怎麼也該跟徐誠徐管事說一聲。然而徐元佐自有他的道理,若是這事老爺首肯,自然是徐管事的主意,若是老爺不樂見,覺得丟了臉面,那就是自己這個臨時工的擅作主張。

    “做下屬的,如果不能替上司背黑鍋,人家憑什麼信你?”徐元佐對羅振權道。

    羅振權覺得徐元佐說出這等話來實在有些瘋魔,竟然心生畏懼。

    徐元佐又緩緩道:“若是上司要叫屬下背黑鍋,這種人不跟也罷。”

    羅振權在腦中捋了一遍,方才把這兩句話捋順,暗道:這其實就和當初海上打劫一樣。做打手的自然要賣命衝在第一線,好證明自己的武勇,獲得重用。那些領隊也得拼命衝在最前面,否則下面的人就不能心服。

    “若是老爺怒了,要將你趕出去呢?”羅振權道。

    “那也沒法子。”徐元佐道:“但那樣我也交好了徐管事,日后徐大少爺掌家,還有東山再起的機會。”

    羅振權微微搖頭:“徐璠是當官的人,家中產業都在兩個弟弟手里,未必能收得回來。”

    徐元佐暗笑:徐琨和徐瑛兩個倒霉蛋,等海瑞來了自然會收拾他們。徐璠非但能掌家,而且儿子徐元春已經蔭了官,按照原歷史劇本將在六年后,也就是万歷二年中進士,勢必成為第三代的家族核心。

    而且徐家氣運並不僅限于此——徐元春的長孫徐本高,也會蔭職錦衣衛千戶,最終做到太子太傅,左都督。那位徐本高還將是王衡的女婿。王衡在歷史上以雜劇家聞名,更顯赫的身份則是万歷首輔王錫爵之子,自己也中了榜眼。

    如果說要在這個時代投資政治家族,還有哪個家族比徐氏之中的徐璠更有投資價值的?

    尤其如今徐氏看似式微,徐璠貌似閑置,這終究不過是歷史上一閃而過的瞬間,正好讓徐元佐抄底入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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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27 00:20:25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一章 學問文章

    冬園里見不得光的運作仍在悄悄進行,徐琨也從徐盛口中知道了徐元佐魚死網破的決心。

    “這小賊竟如此猖狂!”徐琨憤憤道。

    徐盛才是真正被威脅的人,當下勸道:“二爺,人說穿新鞋不踩狗屎,這事鬧到老爺耳中雖然也沒甚麼。但是外人不知情的,還道二爺有多麼看重銀子呢。”

    徐盛對徐琨的影響力頗大,因為這麼多年來徐琨已經堅信徐盛的所有考量都是從他的立場出發。

    這就是“忠心”!

    徐盛十分清楚這點,絕不會偏離主旨,永遠都把自己的目的藏起來。

    不過這回徐盛低估了徐琨對徐元佐的憤恨。

    作為一個高高在上的衙內,徐琨就算在夢里都不會出現被人輕視的情節。

    因為沒人能夠輕視他,除非他爹徐階。

    這則鐵律竟然被一個小小的伙計打破了,讓他如何咽下這口氣?

    “哼,竟然敢威脅我!”徐琨攥緊了拳頭:“我還不信這個邪!就算讓父親知道我賣請柬又如何!就算這銀錢進了我的腰包又如何!父親難道還會為了這點小事責罰我麼!”

    徐盛暗暗叫苦。他也不相信徐階會為了這點小事就責罰儿子,但是現在的關鍵是他的地位受到了威脅。徐元佐這種“他罵我,我打你”的無賴行徑,實在讓人不恥!

    “我的爺啊。”徐盛勸道:“老爺固然不會為這事發怒,但是有那位大爺在,少不得一番明嘲暗諷,何苦去惹這個氣受?”

    徐琨攥緊的拳頭緩緩松開,撫摸著桌子,道:“大兄那邊的確有些討厭。你說他還不到四十,就真在家閑住,不出去當官了?”

    如果徐璠不再出仕,冠帶閑住——也就是保留官身在家休息,那徐琨就不得不面臨兄長的威脅。

    如今誰都知道徐家兩門產業之中,布行的收益最大,而且行情每天都蹭蹭往上竄。而米行卻日益萎縮,家里許多地都改成了桑園,因此帶來的收益是種稻米的兩三倍。即便如此,要想趕上布行的收益看起來也很遙遠。

    這也是因為徐家的絲綢、生絲生意都歸在布行。而桑葉作為生絲的生產資料,當然不可能超過商品的價值。

    徐璠如果要選一個行當接手,布行無疑首當其衝。

    “從目今這狀況來看,大爺倒是想休息些日子。”徐盛道:“不過他既沒有續弦,也沒有納妾,大約也是有些別的考量。”難得徐琨轉移了注意力,徐盛自然不會再把話題兜到徐元佐身上。

    徐琨頓時輕松了許多,道:“這麼看來,他還是有心要走的。只要他肯出去當官就好。”他指望著徐璠出仕倒並非需要保護傘,家里有徐階這尊大佛坐鎮,已經足夠震懾一切牛鬼蛇神了。只要徐璠在外當官,自然沒有人能動搖他布行生意。

    “那是那是。”徐盛頓了頓,又道:“二爺,您看是不是去老爺那邊露個臉?”

    “去,自然要去,否則風頭都讓老大搶了。”徐琨站起身,活動了一番筋骨,像是准備打仗一般往正堂去了。

    誰知徐階已經和友人到了秋園小花廳,徐琨只好又匆匆趕去。

    如今正值秋日,秋花綻放,艷麗之中藏了几分蕭瑟。

    徐階等人就花下酒,正是半酣未醉。看到次子姍姍來遲,心頭不悅,又因為酒勁發作,嘲笑道:“偏你來得最遲,也不知道在做什麼經世濟民的大學問。”在座的都是年高德重的宿老,看徐琨不過是個孩子,哪里會顧忌他的自尊,開懷而笑。

    徐璠陪坐一旁,自然也是湊趣地笑了。

    徐琨看到大兄跟著嘲笑自己,心中邪火大作,頂嘴道:“孩儿自然要料理家中俗務,哪有機會無所事事。”

    徐璠知道徐琨這話是衝著自己來的,緊握手中酒盞,望向父親。

    “早就關照你要多讀書,做好學問,整日里以家務推脫,倒有臉說!”徐階臉上一板,恢復了平素的威嚴,頓時壓得徐琨几乎窒息,再不敢冒犯。

    徐璠見几位客人臉上也有些凝滯,暗道一聲:此刻正是時機。

    他朝前坐了坐,面容上醞釀微笑,柔聲道:“父親,儿子近日閑住,在這學問上倒是窺得一徑。”

    徐階放過了徐琨,轉向長子,道:“此間皆是鴻學大儒,大可說來聽聽,以求指教。”

    徐璠朝諸位宿老拱手道:“小子近日所得,只一句話: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

    此言一出,徐琨自是不以為然,心中還懷疑大兄是否借機嘲諷。然而徐階等老人卻是沉默不語,陷入沉思之中。

    徐璠也算是中上之資,然而要歸納出這麼一句話來卻是力不能逮。故而見到父親和一眾學門長輩沉默不語,心中不免忐忑打鼓。

    在場諸儒望向徐階,竟是不肯開口。

    徐階在沉思之后,轉向儿子,良久方才道:“你的學問的確是進益了。”

    徐琨一愣,暗道:大兄莫非真的沒有嘲諷自己?

    徐璠也是頗為得意,微微垂首表示謙遜。

    “你近日來與誰為友?”徐階繼而又問道。

    徐璠一愣:“儿子近來與陸家世兄往來。”

    徐階聞言微微搖頭:“不對。”

    徐璠一愣。

    “陸家是理學世家,子弟不習心學,如何能給你這般啟發?”徐階問道:“若真是陸家子,且叫來見我。”

    徐璠心頭一顫,暗道:父親問這話,原來是要問我學問來歷。那自然不能用陸家子應對。然而父親用了“啟發”一詞,莫非是說那人學問竟在我之上?

    徐璠不得不承認,自己決定用這對聯句博父親好感是因為這句子頗得心學三味,至于其中學問体悟卻是有限得很。

    “你以前學問並未到達這般境界,能有此得,足見那人功夫還在你之上。”徐階倚著軟墊,又道:“雖未直指本心良知,下的功夫卻也不少了。”

    徐璠原本對自己的揣測還有懷疑,聽父親如此評價,已然是敬畏了。他腦中轉了一轉,又道:“父親,若是由此說來,卻也是一樁奇事,只怕唐突了諸位先生。”

    明儒在神異事件上的興趣恐怕是歷代之最。非但將唐宋傳奇演繹成了大大小小的話本小說,更是將易學的卜測之术發揚光大。上至首輔閣老,下至販夫走卒,整個大明都不缺神秘學的元素。甚至有許多地方官員,依據風水之學遷址孔廟、學校,從而成為美談。

    “甚麼奇事?”果然有人問道。

    徐階也道:“本就是閑散談笑,只要不是淫邪之事,談何唐突?”

    徐璠笑道:“如此儿子便說了。這啟發儿子學問之人,不是外人,卻是一位本家。”

    “本家?”徐階面色一凝,顯然是想到了自己的弟弟徐陟。

    徐階之所以想到徐陟,也並非沒有緣故。首先家族之中談得上做學問的,只有他與四弟徐陟。徐陟是嘉靖二十六年進士。長兄徐隆和三弟徐陳連進士都沒有中,談何學問?不過就是鄉紳罷了。

    其次,徐璠的岳父季浩,與徐陟交情甚篤。

    有這重關系,徐璠與叔父家往來也就是理所當然了。

    然而徐階這一代的親兄弟關系卻不怎麼樣。徐隆、徐陳早已經分家獨過,無非就是仗著徐階的名頭占些虛名,並非名利場中人。

    徐陟與徐階看似同朝為官,但是彼此之間間隙太深,乃至到了胳膊肘往外拐的地步。

    在隆慶元年徐階與高拱的政爭之中,正是徐陟揭發了徐階大量陰私,使得徐階后院失火,險些飲恨朝堂。

    徐陟作為自家兄弟的身份,在“政敵”的標簽之下根本不足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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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27 00:20:38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三章 對手
  
    徐璠見父親面色陰沉下來,生怕弄巧成拙,不敢再賣弄關子,道:“此人年方十五,頗有果敢急智,學名元佐。”

    徐階這才面色稍霽,轉而好奇道:“元佐?是哪房子弟?”

    徐璠本就記憶力極佳,聽徐誠說過一遍就不曾忘記。當下復述道:“其父名賀,是縣里童生。祖名安,曾祖名冠,高祖名義。便是高祖賢公次子。”

    松江徐氏以徐德成為高祖。徐德成有子徐賢,徐賢有四子:仁、義、禮、智。

    其中徐仁、徐智死而無后,這兩房便算是絕了。

    剩下的兩房,徐禮入贅郡城黃氏,徐義返家奉遷泗涇。所以徐家從第三代起就分居兩處,一為徐義的泗涇徐氏,一為徐禮的府城徐氏。

    徐禮就是徐階的祖父,生四子,長子徐黼,次子徐黻,三子徐冕,四子徐旒。徐黼又生四子,便是徐隆、徐階、徐陳、徐陟。

    華夏最重視的就是“慎終追遠”,稍有家底的人家都有家祠。在大明治下,要想參加科舉就要上敘父、祖、曾祖三代,徐賢是徐階的曾祖父,自然也在其中,不可能不知道。

    如此算下來,徐階與徐元佐的祖父徐安是從堂兄弟,按照六世而親屬竭,到這一代還算是親屬呢。

    徐階哦了一聲,道:“原來是泗涇徐氏一脈,年僅十五,的確可觀。”

    徐琨聽到徐元佐的名號,心中火氣又被挑了起來,冷聲道:“也不知道哪里來的野人,仗著姓徐就亂攀親戚。”

    徐家並非簪纓世家,並沒有家譜。

    實際上在徐賢死得早,比其父德成公早死十三年。四子遷徙在外,正是因為家貧,而徐禮不得不入贅黃家,更可見一斑。徐黼雖然為官,卻不是進士,最終不過是個八品縣丞,親兄弟之間都未有什麼往來,哪里顧得上泗涇那一脈堂兄弟?

    至于徐義那一房更是連個八品小官都沒有出過,世代務農,直到徐安這第三代身上才算積攢下了些許家業。這其中更有不少子弟流散田埂,斷了聯系。要想察明譜系來歷,非得耗費巨大人力物力不可。

    自從徐階宰執天下之后,松江徐氏想與他攀親的不知凡几。甚至還有許多根本不是姓徐的人都要冒充徐氏,所以徐琨說有人攀附,看起來倒也有他的道理。

    徐璠道:“徐賀考童生是報過三代家門的,本縣生員陸某為他具保,誰敢亂說?再者,只是父親問起,我才如此作答,人家卻未曾以親戚尋上門來。”

    徐階不願聽兩個儿子爭斗,道:“此子拜師何人?”

    “他不過就是個伙計。”徐琨見父親對徐元佐上心,越發不悅道:“是才收在櫃上的,歸徐誠管。看樣子便不是個機靈人。前日還打碎了御賜的道祖出關葫蘆瓶,早該逐了出去。”

    徐階對一個瓶子卻不掛心。他在中樞多年,拿到的賞賜早就記不清了。只是奇怪道:“伙計怎麼會打碎家里的東西?”

    徐琨反倒不知該如何作答了。

    內外不相通,否則家風可疑。

    刁難徐誠是徐琨背后下的黑手,如何解釋讓人管園子卻連個奴婢都不撥發?又如何解釋將園子也算作產業,安了個空空如也的“掌櫃”頭銜就算了事?

    徐璠笑了,看似替弟弟解圍,道,“只因大人嫌太奢靡,所以這園子就沒有另外采奴仆安置,與老宅一並交給徐誠打理。徐誠到底無從分身,便托了陸生在鄉里雇個可靠的伙計打理此地,便是元佐。”

    徐階微微點頭:“雖然有些不分內外,卻也是個法子。如今國家事多,我雖在家,也實在見不得奢靡鋪張。”几個老者紛紛贊嘆,說閣老光風霽月胸襟灑脫。

    徐階等人恭維完了,心中又過了一遍那副聯句,隨口道:“既然就在園中,可叫來一視資質。”

    徐璠起身應諾,轉身吩咐去將徐元佐喚來。

    徐誠雖然被人排擠在外,但以他的資格要守在花廳之外也沒人能攔住。就算是徐府如今的大管家徐慶,也只能暗中下手,表面上還得客客氣氣。

    見徐璠出來交代,徐誠心中一動,搶先起身道:“小的這就去。”

    徐慶已經聽說了徐元佐的事跡,暗中覺得那小子實在是個禍胎。既然敢跟徐盛對著干,肯定是有徐誠撐腰,這種時候焉能讓徐誠拿著雞毛當令箭?

    “這等小事,喚個腿腳快的去便是,咱們還是吃酒。”徐慶拉住徐誠。

    徐誠眼看有個機靈小廝跑了出去,一甩袖子,道:“老爺的吩咐,還是我去穩妥些。”說罷也不管徐慶臉上難看,徑直追那小廝去了。

    徐元佐此時正在冬園中與几位鄉紳敲定文契,就是定金都收了好几十兩,正可謂得意,突然闖進一個小廝,高聲道:“徐元佐可在?有事叫你去秋園小花廳。”

    這小廝當著這麼多人的面高呼其名,無非就是要踩一踩徐元佐的臉面,好叫眾人知道此人地位之低,尚不如一個小廝。

    徐元佐心中剔透,見當即就有大戶放慢了手腳,顯然是對他的身份存疑。

    這等文契、印信,若是管事拿出來自然無疑,但由一個小廝相類的人簽署,卻大有可疑之處。

    不會是詐騙吧!

    徐元佐挺直腰杆:“是誰叫我過去?你又是誰?”

    那小廝正要發作,突然腦后風起,只聽啪地一聲,卻是被人狠狠扇了一記。

    此人正是追來的徐誠。

    “元佐,老爺在花廳待客,喚你過去說話。”徐誠面帶笑意:“你此間有事也得放放了。”

    此言一出,整個冬園都像是殷雷過境。短暫的窒息之后,眾人紛紛道:“世兄,既然是閣老有召,我等豈敢耽你?速速去吧。”

    徐元佐對徐誠頗為感念,先行道謝,又對眾人團團作揖:“請諸位稍候,小子聽了閣老教誨再來。”

    “速去速去,閣老的事終究不能耽擱。”眾人熱情洋溢,恨不得親自送徐元佐到徐閣老面前。

    徐元佐跟著徐誠往秋園去,低聲問道:“掌櫃,不知有何事傳喚?”

    徐誠道:“我也不知里面說了什麼,不過是大爺親自出來叫你。”

    徐元佐恍然大悟,心中暗道:徐璠終究是找到機會把那副聯句拿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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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折磨

    帶著后世的知識穿越前朝,許多人都面臨著“知識產權”的問題。

    有時候是無意地侵犯,比如一時應景帶出了某句經典詩文。

    有時候是有心的剽竊……雖然有道德潔癖者是此為卑鄙下流,但是在沒有任何風險被揭穿的情況下,剽竊又能帶來極大的收益,能有多少人拍著胸脯發誓說絕不剽竊?

    退一万步說,他們敢不敢先發誓:從小到大的測驗考試沒有偷瞄過同桌的卷子?

    徐元佐能在職場青云直上,最終能在商場上占據一席之地,肯定不是一個有道德潔癖的迂腐小儒。所以早在他衡量自身水平,規划人生道路的時候,就將剽竊詩文創意都參考進去了。

    世人只以為百十字的文章詩歌抄起來簡單,然而只有懂家才知道一句“人間正道是滄桑”之下藏了多少滄桑。

    徐元佐正是深諳此道,所以遲遲沒有抄襲的機會。這回從徐璠下手,將《紅樓夢》的名句甩出來,也是存了一分僥幸。只要能夠傳入徐階耳中,就有機會一飛衝天。就算徐璠沒拿出來,或是拿出來沒有受到重視,反正自己也沒甚損失。

    看來天意眷顧,徐璠非但拿了出來,而且沒有貪墨功勞,給自己了一個上台階的機會。

    徐元佐一邊整理思路,一邊隨著徐誠進了花廳。一進花廳他便覺察到不友善的目光,正是徐府的管家徐慶。想想自己冒著重重阻攔投入徐璠懷抱,換個不知后手的人,還真是需要極大勇氣啊!

    一進花廳,徐元佐就認出了半臥半坐的徐階徐閣老,麻利地給他行禮。

    徐階只一眼看去,便嫌徐元佐“油大”,揮手讓他坐了,道:“你只是個伙計,可讀過書麼?”

    徐元佐心中暗道:哥哥我兩個碩士學位在身,你問我讀過書麼?

    “回老爺的話,小的識得几個字。”徐元佐謙遜道。

    徐階坐直了身体,問道:“你識得几個字?”

    徐元佐偷看徐璠,見徐璠面露微笑,更知道這是徐閣老的考校。若說堂堂閣老輕辱一個十五歲的伙計,就算鄉中老嫗都會笑掉大牙。

    “兩個字。”徐元佐垂著頭。

    徐階顯然已經猜到了答案,面露微笑,像是逗孫子似地堵死了徐元佐的后路:“那你若只認識‘良知’兩字,便出去吧。”

    徐元佐心中一驚:徐階果然是老當益壯,腦袋轉得比年輕人還快!這種包袱根本沒法在這老人精面前抖啊!

    “良知兩字,小的其實不知。”徐元佐昂首道。

    徐階是心學領袖,徐元佐的聯句能做敲門磚也是因為隱喻心學。陽明心學的核心就是“致良知”,所以徐階可以輕而易舉猜出徐元佐要抖的包袱。

    然而徐元佐當場否認,卻讓他有些意外。

    徐元佐道:“小的只認識……”

    “若是知行二字,也請出去。”徐階笑意更重,堵死了第二條路。

    知行合一,陽明心學的總綱。

    徐元佐吞了口口水,暗道:這老頭子是非要逼出我的本來學問啊。

    “心、理二字也不用說了。”徐璠也跟著湊趣,接著徐階的話茬笑道。

    徐元佐微微點頭,憨笑道:“老爺少爺都高估小的了,這些字小的一概不知。”

    眾人見徐元佐年少憨然,紛紛笑道:“你也別木著了,快些說罷,否則一套《說文解字》都被禁掉了。”

    徐階也是大笑,想想十五歲的少年能懂多少?也不再逼問。

    “小的只認識‘折磨’二字。”徐元佐道。

    徐階睜開雙眼,眼白雖然早已混濁,卻仍舊透著精光。

    “人非聖賢,不能生而知之。既然不知,必要從學。小子以為,文章句讀不過小學,申明經義方是大學。小學可以尋師訪友,大學之道卻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于至善,師不能傳,父不能授,唯有從折磨入手,苦我心志,勞我体膚,折去虛榮,磨掉惡念,方能一見。”徐元佐朗聲道。

    徐階面露鄭重之色:“你老師是誰?”

    “朱里陸夫子。”徐元佐答道。

    徐階轉顧四周,有宿老出聲問道:“他又是從何人教?”

    時人極重道統,師徒授受,傳承有序。若是能夠對得上名號,徐元佐也就算是自己人了。

    徐元佐雖然對心學傳承頗為了解,但冒認道統比冒充別人儿子更不靠譜,只能搖頭道:“好叫老爺得知:陸夫子只是教授小子識文斷字,陽明公之學並非從他處學來。”

    “那是從何處學的?”那宿老又問。

    “並無人教。”徐元佐道:“閑散處聽得几個字眼,有緣時翻過些許篇章。”

    徐階道:“見文而臆斷其旨,可為學乎?”

    “見一文,生一義,證一知。得一知,便得一行。”徐元佐應聲對道:“雖不得大悟,積少可致良知。”

    徐階聽他能夠闡明“知行不二”之旨,放下盤著的雙腿,踩在鞋里,道:“你怎知所見所得乃是良知,所折所磨可致良知?”

    “我以無善無惡之心眼閱世,万象不出我心,万物並無善惡。而心念動時,善惡即分,趨善滅惡,如此而已。”徐元佐不假思索,應聲答道。

    “何為善惡?”又一老者問道。

    “天理即善。從善入道,違善入惡,二者一体兩面,不可須臾分離。”徐元佐在這個問題上不敢節省字眼,否則被人誤會“天理”“人欲”兩分,立刻就墮入朱子邪道去了。

    “如何知道是行善是入惡?”這次發問的換了一人,頭發花白,口音也有些怪異。

    徐元佐一頓,意識到前方陷阱,道:“人之初,性本善。凡諸善者,必有感于心。心中有感,則為善,是故可知善惡。”

    “為何不法聖賢,不以三綱五常、功德言教為善?”這花白頭發的老者繼續問道。

    徐元佐暗中奇怪,這里面的人都是徐階的朋友,地位之高遠非自己一個伙計能夠得罪的。為何這人竟然撇下身段,兩次設下陷阱誘他。他細細看這發問之人,只見他布衣粗服,滿臉溝壑,但是精神抖擻,目泛精光,應該是在場諸君中最為年輕力壯的了。

    “若是有感于我心者,即便是販夫走卒的話,也是善的,何況是聖賢之言?”徐元佐道。

    “那若是無感于心,即便孔聖人的話你也不聽咯?”那人道。

    徐元佐覺得有些偏了,望向徐階,卻見徐階也饒有興致地看著自己。

    “照我的本心來說……”徐元佐吸了口氣:“若是不能感于心,無論是孔聖還是父母,都算不得善。”

    那人笑道:“你要說便說,為何還要吞吞吐吐戴頂帽子!”

    “因為我怕墜入泰州旁門。”徐元佐垂下頭:“此是小子心病。”

    那人一噎,雙目圓瞪:“你知道老夫?”

    “並不知道。”徐元佐頓了頓,又道:“不過先生兩次誘我,恐怕就是想聽聽非孔非聖之言,與傳聞中泰州之學頗似。”

    那人面色如常,聲悶如雷,道:“心齋公乃是陽明公座下弟子,你哪里來的底氣敢說他是旁門!”

    “先生連孔子都敢非議,為何聽不得人非議心齋公?”徐元佐反問一句。

    那人面不改色,望向徐階,搖頭道:“是我傳人。”

    徐元佐恍惚間以為自己聽錯了。

    “是我何心隱的傳人啊。”那人又大聲說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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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站隊
   
    徐元佐完全沒有料到會在這里遇見何心隱。

    對他而言,何心隱非但是一位非主流大儒,更是一個傳奇。他早在資本主義尚未長成的時代,就開始試行空想社會主義,希望建立一個由賢人領導的三代社會。徐元佐甚至能瞬間為何心隱開列一張對西方世界宣傳的名片:

    他是世界上第一個創立理想國的哲人。

    雖然何心隱的理想國並沒有堅持太久。

    這位本名梁汝元的傳奇舉人,此刻活生生地坐在徐元佐面前,朴素得就像是個老農。他雖然學生門徒遍及天下,但真正的傳人卻十分罕有。從歷史文牘而言,泰州學派的接力棒將由李贄接過手,而何心隱這一脈卻沉寂在了歷史長河之中。

    ——泰州學派太過于激進,對成長不利啊!

    徐元佐悄悄望向徐階,這才是他的最優選擇。

    徐階也審視著徐元佐,旋即將混濁的目光投向何心隱,緩緩吐出兩字:“未必。”

    何心隱笑道:“不信你來問他。”

    徐階轉向徐元佐:“折磨之說看似新鮮,無非慎獨,是耶?否耶?”

    徐元佐心中暗道:老爺子您如此挖坑下套,真當我年少可欺麼?

    這里不得不說一下王陽明逝世之后的王學分派。

    若以弟子受學的地域分,共有七派,曰:江右、南中、閩粵、北方(洛陽)、楚中、浙中、泰州。

    就哲學方法論來分,則有五派,即:

    以王畿浙中派為代表的“良知現成”派;以王艮泰州學派為代表的“良知日用”派;以聶豹、羅洪先為代表的“良知歸寂”派;以鄒守益為代表的“良知主敬”派;以錢德洪、歐陽德為代表的“良知修正”派。

    前二者因為都堅信“良知”是先天現成的,所以名為現成派。后三者都不同意良知自現,而相信修行功夫才能致于良知,故而是工夫派。

    如果用禪宗典故比喻,王畿和王艮都是走的慧能一路,頓悟入道。而歸寂、主敬、修正三派,都是走的行持不忘,漸悟入道的路子。當然,心學即便被人多重解讀,終究是儒教一脈,辟老辟佛是每個名教弟子都應盡的義務。

    徐階受教于聶豹,聶豹在江西求教于王陽明,后來書信往來,在陽明公死后拜入王門,是最正宗的王門江右學派,也是世人所謂的“王門正宗”。從道統看,徐階肯定是江右王門,無論他晚年仍舊相信歸寂之說,或是走上了修正之路,都屬于工夫派,絕不會站在現成派一邊。

    慎獨之說卻是橫跨兩派。

    江左浙中派王畿認為謹獨(慎獨)本身即是良知。不用求學,不用思慮,只需要“正心”即可為先天之學。他也是由此補完了現成派的方法論,但因為與孔子的“博學多聞”主張相悖,被認為墮入了佛老二氏窠臼。

    王門正宗的查鐸拜王畿、錢德洪為師,取了王畿的“慎獨”,又取了錢德洪的“工夫”,將慎獨解釋為不斷掃除“習氣”的入手工夫。

    所以“慎獨”一詞多義,徐元佐只要言語邏輯上略有疏忽,很容易就被打入了“現成派”之中。

    “小子不知道慎獨。”徐元佐道:“小子還以為:無須慎獨。若是胡作非為,心中能知而有悔,便是實行到了,如此無須慎獨。若是心中無知,便是無行,所謂慎獨只是佛老空之牙慧。”

    他言語中否定“慎獨”,其實正是查鐸的“慎獨”之意。如此也牢牢將自己釘在了“工夫派”,不讓何心隱那個現成派異端拐了去。

    何心隱聽徐元佐這般表白,欲言又止。他再回憶徐元佐開頭的一番認知,顯然已經表白自己是“工夫”門人,堅信必要工夫方能致良知,而且還總結出了自己“折磨”之說。看來要尋個良才美質傳承自家精髓,還得花些力氣。

    徐階面色深沉如同淵潭,道:“原來如此。”

    非但徐元佐,即便是其他宿老名儒也都不解徐閣老這個禪機。

    “今日酒足,就此散了吧。”徐階伸了個懶腰,做出疲態,宣布罷筵。

    在座諸人或是趿鞋而起,或是飲盡殘酒,准備告辭。

    徐元佐也站起身,等所有人走完再走。

    有一年邁客人已經喝多了,醉醺醺走到徐元佐身邊,突然一個晃身,險些跌倒。徐元佐本來就心不在焉,伸手虛扶,卻見那客人帽子一偏,竟然跌落下來。

    哐當一聲,金石撞擊之聲在花廳中震蕩開來。

    原來那客人帽子里竟然藏了一盞金杯。

    徐元佐蹲下身,撿起帽子,為客人戴上,順手將金杯收入自己袖中。他再看那客人,已經是羞紅了臉,步下踉蹌,逃也似地走了。周圍其他客人恍若無視,各自告辭。而徐階早在金杯落地之時便轉過身去,只有何心隱還盯著徐元佐。

    徐元佐見何心隱不像是要走的樣子,便行了一禮,跟著眾客人身后走了。

    徐慶、徐誠、徐盛都等在外面送客,也都看到了帽藏金杯的一幕。

    等徐元佐走到門口,徐盛伸手攔住他,道:“金杯拿來!”他是衝著徐元佐發作,聲音不由大了些。前面那位盜金杯的正主尚未走遠,聽到“金杯拿來”更是大窘,真個是抱頭而走,恐怕回去就要上吊了。

    徐階轉身不見,正是為了避免這種尷尬,顧全人家臉面,所謂“君子惡稱人之惡者”也。真正的儒者絕非會背四書五經,而是必須要將經義融入學脈,貫穿行止。即便如此,還要拷問內心,驅散習弊之氣,是謂慎獨。

    徐盛讀書少沒文化,絲毫不知道自己這種“稱人之惡”的行為分明是在打徐階耳光:你自家下人都管教不嚴,可見“齊家”一條是做得很糟糕的,哪里有資格輔佐君王治理天下?

    “什麼金杯?”徐元佐面無表情,木然應道。

    徐盛呦呵一聲,正要說;剛看著你收入袖中,就敢無賴?卻聽花廳中傳來一個難抑怒氣的聲音:“金杯還在,尋什麼!”

    徐盛尚不知道自己如何就觸怒了老爺,徐慶卻一把拉住他的袖子,重重將他扯向一邊。

    徐元佐朝徐慶微微一笑,又朝徐誠打了個躬,信步朝外走去。

    “這真是我何心隱的傳人。”何心隱再次喃喃道。

    徐階見花廳里只有自己與何心隱兩人,方才平復氣息,轉身道:“他可不信良知天成。”

    “雙江公當年也不信良知現成,可是他獄中歸寂,豈不證明良知本就在彼,一旦得見,瞬時鮮艷。”何心隱舉出聶豹的例子,又道:“此子也將是一般。”

    徐階陰沉的臉總算綻放開來,笑道:“雙江公那是工夫到了方才歸寂,與禪老之說大相徑庭。夫山兄莫非如今也另有所悟?”

    何心隱干咳一聲,道:“我終要教他。”

    徐階不置可否:“夫山兄正當壯年,何其亟亟尋覓衣缽耶?”

    “八月廿九,你那高徒上疏,要省議論、振綱紀、重詔令、核名實、固邦本、能武備。你可看了?”何心隱問道。

    徐階點頭。

    “日后殺我者,必張居正也!”何心隱重重道。

    徐階望著何心隱,腦中閃過兩人密謀倒嚴的種種畫面,終于搖頭道:“你可以不讓他殺。”

    “我知道你的意思。”何心隱頓了頓:“但我不能不讓他殺。”

    徐階微微閉目,道:“我會送你。”

    何心隱沒有再說什麼,甚至連告辭的話都沒有便施施然離去了。

    徐璠等何心隱走了,方才又轉回花廳,見父親還在,上前施禮。

    徐階只顧著看園中花木,良久才道:“你想問我徐元佐此人如何?”

    徐璠躬身侍立,等父親說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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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27 00:21:25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五章 買賣敲定

    徐元佐從小花廳出來,氣度神情大異往日。竟不像是被考校了一番,反倒像是接受了一次洗禮。這並非是因為他對于心學有了本質上的頓悟,而是因為他終于接觸到了大明最頂尖的人物。

    徐階和何心隱。

    如果說他每日里沉思分析所見的人物是一種打怪升級,那麼之前所有人都只是小怪。而徐階和何心隱兩人,卻是這個世界的終極巨頭。尤其是徐階,如同海水一般深沉,對于這樣的人而言,根本無法用善惡來評判。

    “徐兄,請留步。”一個陌生的聲音驚醒了徐元佐。

    徐元佐停步望去,卻見一個青衣小廝站在自己面前。

    說是小廝,卻也有三十開外年紀。

    只是一眼掃過,徐元佐就認出此人的身份絕非普通鄉紳的小廝,而是帶著一股官氣,隱了几分殺伐的巨宦之仆。

    “兄台請指教。”徐元佐躬身道。

    那小廝有些意外,退一步還禮,從袖中取出一張七寸長,三寸寬的名帖,道:“我家老爺吩咐將此帖贈與徐兄,若是路過上海,大可來府中一敘。”

    徐元佐連忙躬身接過,正眼一看,上面寫著“唐繼祿”的大名。若是不知此人來頭之大,只看上面沒有羅列官稱,還會被人誤會為一方隱士。然而徐元佐終究是一時學霸,若是連唐繼祿是誰都不知道,那就實在說不過去了。

    此人是嘉靖三十二年中進士,從浙江遂安知縣入仕,因為政績優異而升監察御史,巡按湖廣。后擢大理寺丞,旋又晉少卿,再升僉都御史操江南京,最后晉總理山西等屯鹽右副都御史。今年七月初七日致仕,比徐階略早些回到上海老家。

    原來此人今天也來了,只不知道是剛才花廳之中的哪一位。

    徐元佐心中過了一遍剛才所見諸多宿老,感嘆能夠做到三品顯貴的人果然不顯山露水。剛才那些人中,各個都像是鄉紳富翁,平易近人。唯獨一個例外是何心隱,看起來像是老農。而這些人若是報出名頭,卻才知道正是左右天下大勢的强人。

    “原來剛才副憲也在席上,失敬,失敬。”徐元佐猶疑了一下:“這是否太過名貴了?”

    那小廝微笑道:“你這是說我家老爺沒有識人之明麼?”他見徐元佐能夠稱對老爺的名銜,知道他不是虛詞敷衍,頗有好感才出戲言。

    徐元佐連忙收起名帖:“承蒙副憲錯愛,長者所賜豈敢推辭,小可斗膽收下了。”

    那小廝又笑了笑,主動打了個躬,就此告辭。

    徐元佐長吐一口氣,又將這名帖拿出來看了看,心中暗道:一點防偽設計都沒有,真被人拿去招搖撞騙也沒人知道。他旋即又想到看過的許多明清詐騙故事,其中倒真有偽造名帖、冒充生員,甚至鬧到一方布政面前才被人揭破的傳奇事跡。

    稍稍放松了一下頭腦,徐元佐又往冬園去了。

    那些大戶們還沒有離開,巴巴地等著徐元佐回來。

    徐元佐知道他們想問什麼,卻懶得跟他們說,只是掏出唐繼祿的名帖拿在手上扇了扇,貌似無意對羅振權道:“唐副憲給了一張名帖,實在太客氣了。”

    羅振權當然會意,跟著裝‘嗶’道:“只是副憲,怕是用不上。”他其實並不知道“唐副憲”是何等地位,聽聽像是大官,又怕說錯了露怯,好在徐閣老面前一切官僚都是微末,索性口氣大些。

    在場鄉紳都是松江府人士,唐繼祿也是上海頭等的權宦,哪里會認不得?聽了這兩人一唱一和,只是心驚。

    徐元佐轉向諸多大戶,道:“諸位可真真是趕上好時候了。”他干咳一聲,清了清嗓子,大聲道:“從今以后,這座夏圩新園要辦成一個會。凡欲入會者,非但要五名會員舉薦,確實家聲清隆,人品端正,方能在櫃上壓五百兩銀子,算是會員。”

    眾大戶見徐元佐回來之后整個人都不一樣了,又拿著正三品高官的名帖扇風,簡直如同套了光暈一般耀眼。再想想徐元佐剛才要一百兩都好言好語勸著,如今獅子大開口就是五百兩!還如此理直氣壯,規定了什麼“家聲清隆、人品端正”,好像生怕人家要來塞銀子似的。

    這之中焉能沒有故事?

    所以說上當受騙的都是聰明人。

    徐元佐什麼都沒有說,他們已經根據種種蛛絲馬跡分析了一大篇故事出來。有人覺得肯定是徐閣老面授機宜,也有人相信是松江大族豪門要存銀入股,反正各自心中大做文章,卻沒人會當場說出來。

    當然,即便他們問出來,徐元佐也不會給出確定一定以及肯定的答復。

    “看來大家都猜到了啊。”徐元佐憨笑道:“小可就此恭喜諸位老爺,用一百兩辦成了五百兩的事,這可是增值不少。”

    已經簽了契約的心中自然高興,同時還不免腹誹徐元佐幼稚無知:這小胖子顯然沒把人情賬算進去!而且日后光是為人家引薦入會,多半就有數十兩銀子的收入。

    之前猶疑沒有簽到契約的人也紛紛上前,希望能夠享受剛才的待遇。其中又以錢員外為首。剛才他想著自家是做生絲生意的,與徐家瓜葛不大,借得的聲望用處也有限,一時舍不得那百兩銀子,竟就錯過了。

    此時他上前拉住徐元佐,擠出笑容道:“小哥,還請通融則個。”

    徐元佐看了看他,道:“錢員外,這事通融一個,就得通融十個……我剛剛還吃了老爺的敲打……”

    “小哥,我儿年內要成親,家里實在是擺不開啊!”錢員外沉聲說著,一邊摸出一錠五兩的小銀錠:“這是給小哥吃茶的。”

    徐元佐的心髒不由自主多跳了一下。

    所謂人窮志短,吃夠了沒錢的苦頭才知道財富的重要啊!

    “錢員外,這不是銀子的事……”徐元佐推了推,瞬間捕捉到錢員外眼神中的一抹決然。

    ——這廝肯定是想繞過我去找徐盛!

    徐元佐日夜功課不綴,察言觀色也到了一定水准,順勢按住錢員外的手臂:“員外,我是極想幫忙的。不過這事真不是銀子能夠做主。”

    “那誰能做主?”錢員外對徐元佐尚未有警惕之心,隨口問著便暴露了自己的心思。

    徐元佐道:“這事是府里管事徐公諱誠在管,他也是這行里的大掌櫃。”

    錢員外與徐盛有交往,卻沒聽說過徐誠,不由皺眉。

    “這樣,”徐元佐退了一步,好似為難,“員外不如寫一紙文書,只說鄉梓之情,實在有借用的需要,我去與徐誠徐管事說說,再拿您的手書去找大爺。我徐家是名教傳家,這點成人之美總是不會拒絕。”

    錢員外心道:不說能否入會借園子,光是與徐璠徐大官人有書信往來也是一樁有身份的事啊!

    “好,我這就寫。”錢員外當即道。

    几個跟在后面偷聽的老爺紛紛叫道:“我們也有要緊事,也請傳書!”

    徐元佐眉開眼笑:“諸位既然有心,我也豁出去了!這就去找大掌櫃,請他去求大爺放寬些,只要今天來了的人,都照之前的優待來!”

    眾人一片叫好。

    就是之前簽約的那些人中頗有不平,覺得人家占了便宜便是自己吃了虧。

    徐元佐走到他們面前,故意小聲道:“我也不能虧待了諸位老爺的信任。我聽說諸位的請柬是花了不少銀子的,不妨在自己的請柬上寫下購置的價款,日后我就從不走賬的地方給老爺們抵掉。”

    “抵多少?”有人心動問道。

    “您花一百兩,我就給您抵一百兩。”徐元佐輕笑一聲,邁步出了月牙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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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水到渠成
  
    徐元佐前腳出去,羅振權后腳也跟了出去。他卻沒想到徐元佐竟然身形一晃,躲在牆后,透過十字窗口朝里窺視起來。

    “你在看什麼?”羅振權湊了過去,低聲問道。

    徐元佐踮起腳尖,口中嘖嘖道:“看几個聰明几個呆,嘖嘖,這幫老奸巨猾的可不好對付。”

    羅振權也看了看,卻沒看出什麼花樣,又道:“你要給人抵那麼多,不怕沒法交代?”

    徐元佐心道:他們只要敢寫,我就敢拿著去要挾徐盛。這可比之前光是自己空口白牙有說服力得多!就算徐琨再信任徐盛,也不能不信人家事主的陳述。怕就怕這些老奸巨猾的不肯多寫,那這次游園之后,徐盛也就算是解放了。

    羅振權不知道徐元佐非但不滿足于從徐盛手中逃脫,更要反咬一口,入骨三分,還在為徐元佐著急:“我說,你也該快些去找大掌櫃了吧,若是晚人一步,就說不清了。”

    徐元佐又看了一會儿,將几個面色凝重,下筆謹慎的人記在腦中,又記了几個了無心機的憨貨,方才回到石子小徑上,道:“我這就去找大掌櫃,你要守住此門,千万不要讓徐盛進去。”

    “他若要硬闖呢?”羅振權問道。

    徐元佐沒有回答,只是回以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

    這微笑瞬時就讓羅振權想起了之前徐元佐的話:不替上司背黑鍋的伙計不是好伙計!

    “我就把他打出去!”羅振權道。

    徐元佐仍舊笑了笑,轉身去找徐誠了。

    因為徐階和徐璠還在花廳里說話,徐誠還在外面等著。徐慶自然是生怕這老人在徐階面前晃蕩,恨不得他能立刻就走。可是徐誠就是不為所動,宛若泥塑,任憑徐慶說破天也要等著見徐階一面。

    徐元佐此時過來,卻是成了徐慶的救命稻草。

    “大掌櫃,還請借一步說話。”徐元佐上前道。

    徐誠不得不睜開眼睛,看了面帶得意的徐慶一眼,方才跟徐元佐走了出去。他當然對此很不愉快,但是想想徐元佐可是他手下大將——唯一的大將,也只能忍了。

    “大掌櫃的,”徐元佐道,“咱們的商行叫什麼名號好呢?”

    “什麼?”徐誠渾然摸不到頭腦:“咱們的商行?”

    徐元佐笑道:“當日掌櫃的雇我,不正是因為您監管著老宅和夏圩新園兩處產業麼?這兩處產業若是不能盈利,如何顯得掌櫃的本事?既然要盈利,對外就該有個說法……”

    “慢著。”徐誠皺起眉頭,打斷徐元佐:“你打算怎麼個盈利法?這兩處地產可都不能出租出賣。我早已跟你說過了吧。”

    “我並沒有出租出賣,只是拿來偶爾待客罷了。”徐元佐說著,從袖中取出一張薄薄的宣紙。

    宣紙上面滿滿一篇,都是半寸小字書寫,光是這宛如刻印的字跡,就讓徐誠眼前一亮,失聲贊道:“好字啊!”

    徐元佐憨笑:“尚算工整。”

    徐誠見這字好,越發有了看下去的興致。他只擔心徐元佐沒有見識,做出貽笑大方的事來,誰知道這文案做得如同積年老吏,滴水不漏,只說徐家回報鄉梓,與人方便,願意讓鄉黨使用新園。

    這使用也得有規矩,何處能用何處不能用都有分說,絕不是一個園子租出去概念。同時也約定,但凡造成損害,必須照價賠償,還得支付園中雇工的報酬,算是先小人后君子。

    為了保證大家不至于一擁而上,所以有本著“人無高低,親有遠近”的原則,在櫃上存錢者優先安排。至于存的銀子,可以抵作“禮金”,卻不能獲得分紅孳息。

    最為難得的是,全篇上下沒有一個“租”字,將園管行與做買賣撇得干干淨淨。即便再有精神潔癖的士人都挑不出茬來,簡直就是急人所急,慷慨好客的道德楷模。

    “這寫得倒是不錯。”徐誠輕輕彈了彈紙:“你上哪里去找人存銀子進來?”

    “冬園。”徐元佐當即將今日自己做了的事一一稟報,道:“如今已經收到的現銀定金是的八十兩。三十人以每人百兩計,總共是三千兩。初期收益應該還算不錯。”

    徐誠暗暗吸了口氣,心道:這叫“還算不錯”?

    這簡直是太不錯了!

    三千兩銀子啊,折合三千七百五十石大米,乃是近千畝上好良田的收益!

    而且毫不費工夫!

    徐誠覺得自己都要背過氣去了,身子晃了晃方才站穩,道:“他們都肯出錢?”

    “簽了契約文書,還怕他們賴賬不成?”徐元佐笑道。

    徐誠搖頭道:“銀錢入袋為安。如今這世道,賴賬的人可也不少啊。”

    “大掌櫃說的是,但誰敢賴徐閣老的賬呢?”徐元佐笑道:“他們只求咱們別賴他們的賬就謝天謝地了。”

    契約雖然貌似雙方平等簽署,但强勢者白紙黑字要占便宜,弱勢者只能給自己找些理由,證明自己也得了好處。至于契約履行層面,强勢者想履行時自然死扣條文,一旦心存毀約之念,弱勢者又能如何呢?

    好在現在徐閣老大旗不倒,在松江鄉紳面前仍是十足强勢。

    徐誠自然明白這個道理,摸了摸胡須:“這倒也是。”

    “我已經炒了一把,今日之后若是再想進夏圩新園,可就不是一百兩的事了。”徐元佐將坐地起價的事托盤而出。

    徐誠已經不知道該如何表揚徐元佐了,抖了抖袖子,豎起大拇指放在這位“悍將”面前。他又道:“你終究年輕,各方面可曾都考慮周到了?”

    “掌櫃的,我想了想,也就是二位小爺那邊的事。”徐元佐道:“二位小爺都有自己的商行。尤其是瑛三爺,什麼事都丟給徐慶在管,咱們這邊開門賺錢,他就更不會在意了。”

    “琨二爺那邊若是想插手呢?那些客人可都是他們的人。”徐誠擔憂道。

    “開不開門可是咱們說了算。”徐元佐笑道:“更何況我還寫了發票。只有簽了契書、交銀子拿了咱們發票的,咱們才認賬。有這兩重保障,徐盛那廝就算想偽造也偽造不出!”

    “把住大門是正經。”徐誠見徐元佐顧慮周到,方才放心,只是又道:“至于發票倒不似十分要緊。”

    “發票也是方便往來對賬。”徐元佐道:“契書終究只是一份,日后客人若是繼續往櫃里存錢,撕給他發票,留下票根,便是往來憑據了。”他見徐誠並不很重視,方才又道:“如今咱們產業小,還看不出什麼,一旦鋪開了去,這就十分重要了。”

    如果客人來時發現櫃上銀錢不對,可以拿發票來證明自己付了錢。對于商行而言,也可以通過核查發票存根來核查賬目。若是日后局面大了,賬簿、票根互證互察,也是財務監督的基本手段。

    徐誠聽徐元佐雄心壯志,不由嚴肅起來,又看了看手里的文書,道:“防患于未然,你說得有理。”

    徐元佐笑了笑,道:“大掌櫃是不是去跟咱們的第一批客人打個招呼?”

    徐誠此刻頓時涌起一股濃濃的成就感,也不需要再賴在花廳門口刷那點微末的存在感了,一振衣衫,健步往冬園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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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銀子去哪儿了
  
    “混蛋!混蛋!”徐琨回到私宅,大聲吼著,只差掀桌子摜椅子。

    徐盛小心翼翼躲在門口,連看都不敢看。

    雖然如今距離夏圩新園的筵會已經過去數日天,但徐琨的這場大火,卻是在那時候埋下的火種。

    之所以今天卻又大大爆發出來,卻是因為一個意外的消息。

    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

    初十日那天在離開夏圩徐園之前,徐盛已然是放了很大的心。

    只要園子里的客人一散,他收錢賣請柬的事也就算揭過了。只是因為還有一絲一縷的顧慮,總是牽扯得心中不舒服,徐盛才找了個借口離開徐琨,前往冬園一窺究竟,順便關照几個老熟人不要落下把柄。

    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

    徐盛正好看到徐誠在冬園里跟人聊得熱絡,徐元佐緊跟他身邊,似乎也能插得上話。雖然徐家的伙計一向高人一等,但在這些有頭臉的鄉紳面前卻仍舊得摟著,哪有這樣不分尊卑的?

    徐盛越看越是心驚,當天回家也是寢食不安,只等翌日天明,連著走訪了兩三戶故友,方才弄清楚了“園管行”、“借園子”的事。

    那些故友大多跟徐盛有生意往來,自然不會為徐元佐隱瞞。又因為徐盛與徐元佐同頂著一個“徐”字,人家也來不及了解徐盛與徐元佐之間的恩恩怨怨,只是說自己的確有用園子的地方,而這園子又處處合心合意,再看在徐盛的面子上,存個一百兩只是小意思。

    徐盛只聽人說看他的面子,不由火冒三丈,這關他什麼事!

    他又拿不到一分銀子!

    “陳兄,那銀子你已經給了他?”徐盛猶自不死心。

    “是啊,當時交了十兩的定金,昨日那小伙計帶人上門來收的余款。”陳主薄雖然是朝廷的正九品官員,但是面對徐府的管事仍舊得存上一分小心。他取出徐元佐開具兩張發票,道:“這是你家的新玩意?倒是比文契簡單。”

    徐盛取過一看,巴掌大的紙,最右邊是“發票”兩字抬頭,然后寫了以茲證明徐氏地產園林管理行收到了一筆九十兩白銀的款項。最右邊是園管行的方章和掌櫃徐誠的名章,背面還寫了經辦人徐元佐的名字——這就相當于財務章了。

    雖然簡單,卻透著認真。

    “這沒說是給誰的?”徐盛腦中一轉,心道:若是我將市面上的發票都收起來,豈不是能夠證明徐誠徐元佐兩人貪墨公家銀子?

    他以己度人,根本不相信徐元佐會照實出票,想著此票與賬簿必然不會相符。否則徐元佐和徐誠在中間忙乎半日,奔前走后,就靠工錢吃飯?

    陳主薄是何等人物,已經看出了徐盛的念頭,當下也不要回發票,只是道:“我入他們的茶酒會,正是看在老哥哥的臉面上啊。”

    徐盛惱火更甚,道:“我可是布行的掌櫃,與這什麼園管行沒有分文關系,你們給的銀子,我更是一分一厘都拿不到。這面子卻看不到我臉上。”

    陳主薄聽了不悅,暗道:怎地這麼大人了不會聽話?我這分明是向你示好!

    徐盛能夠做到大掌櫃,管理徐家生意,當然不是不會聽話的人。只是他想到自己被個乳臭味干的小子威脅,自己“請”去的客人又被拉入狗屁的“茶酒會”,而且自己還莫名其妙成為招牌……這如何讓人不惱!

    人一旦惱怒攻心,自然也就離喪失理智不遠了。

    “我還有公務要辦,請恕罪。”陳主薄端了茶盞,出言送客。

    徐盛還在嫉恨徐元佐呢,也沒注意到陳主薄的不滿,起身告辭,又去找其他人核實情況了。

    等他一圈走訪下來,日子又過去了兩日。

    這兩天里卻讓他越發心驚膽顫,因為他還聽說了請柬上寫買價的事。

    雖然几個關系相熟的老朋友沒有做這種背后插刀的事,但是架不住本來就有人高價買的請柬,與徐盛沒什麼交情。再經徐元佐一蠱惑,三五十兩,乃至五七十兩都敢往上亂寫啊!

    對他們而言,徐元佐既然放了大話,寫多少抵多少,為什麼不能多寫?莫非徐元佐還能找轉售之人去對質麼?

    只有徐盛知道,徐元佐壓根沒有想過要核實這數目是否真實,因為這一張張寫了價錢的請柬,就是他徐盛脖子上的枷鎖!

    徐元佐非但在當日拿了他一把,竟然還想在日后繼續卡著他的脖子!

    徐盛不是沒見過風浪的人,但此刻也不禁覺得手腳冰涼,只覺得原本一只蠢萌蠢萌的小乳貓,突然之間探出利爪,露出獠牙,變成了一頭食人的猛虎!

    鎮靜!

    鎮靜!

    徐盛强令自己鎮定下來,心中又盤算起來:園管行收了這麼多銀子,會放在哪里呢?多半是在郡城里的老宅。到底夏圩人口少,地方又偏遠,碰到打家劫舍的强人徐元佐肯定擋不住。

    既然是老宅,那就有辦法。因為老宅里也就兩個人,年紀都大。徐誠一向謹慎,之前都不敢貿然招人,現在有這三千兩藏著,更不敢輕易招人。只需要找個借口支開徐誠一天半日,派些可靠之人進去,定能翻出來!

    到時候誰說得清是真的被人偷了,還是監守自盜?

    ——怕只怕銀子放在了大爺身邊,那就不好辦了。

    徐盛剛剛打開的一條思路又被堵了起來,心里頓時嚴絲合縫,憋得一點氣都透不進。

    就在徐盛考慮該以何種方式告訴二爺時,琨二爺卻意外地撞破了銀子的事。

    亦或許並非意外……

    就在今早,徐琨前往布行總號巡視,這也是他的日常習慣。只是一進門他就覺得從二掌櫃到伙計,都不如往日熱情。定睛一看,原來自己的大兄徐璠就坐在后面客廳,還朝他招手,讓他進去。

    徐琨心生警惕,生怕徐璠前來逼宮。他進了櫃台后面的客廳,問道:“大兄怎在這里?”

    “來櫃上存些銀子。”徐璠難得開了玩笑道:“所謂多財善賈,銀子埋在窖里發霉不如拿來營生。”

    徐琨這才放心,換上笑容,道:“大兄早該如此。咱們自家人,派息自然也是要高些。”他見徐盛不在櫃上,叫了二掌櫃過來:“大爺的利息怎麼算的?”

    “每兩給三分銀子。”二掌櫃賠笑道。

    “混蛋!”徐琨臉色一變:“這是我的親親大兄,徐家嫡長,怎麼能夠跟外人一樣!”給外人的最高紅息是每兩五分,也就是百分之五的利息。這百分之三其實低了,徐琨不願在這小數目上得罪徐璠,自然要發作一番,也好顯示自己兄弟情深。

    二掌櫃正要分辯,只聽徐琨道:“每兩七分銀子!照最高的來。”

    二掌櫃只得垂下頭去,道了聲“是”,連忙去改文書憑據。

    徐璠只是靜靜看著,新的文書到手,方才道:“多謝二弟了。”

    徐琨在徐璠下手坐了,笑道:“有道是上陣父子兵,打虎親兄弟,大兄在士林走動,人情上開銷不小,弟弟我自然應該幫襯。”

    徐璠笑了笑,沒有多說什麼。

    就在這個時候,徐元佐完成了銀錢稱量,拿著布行開出的文契走了進來。他一門心思都在琢磨這張原始的存單,猛然抬頭才看到徐琨也坐在客廳里。

    “二爺,您來啦!”徐元佐打人打臉,心狠手黑,換個場合卻一樣可以溫文爾雅,熱情洋溢。

    徐琨這種見過大世面的人,剎那之間都誤以為徐元佐跟他十分親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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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27 00:22:00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八章 打虎親兄弟
  
    “什麼!二千五百兩!”徐琨吼了起來。

    徐元佐無辜地看著徐琨:“我們的園管行最近收了一筆款子,終究是存在自家賬上要好些啊。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那麼這些非銀行的銀行業務如何讓銀子生銀子呢?

    答案很簡單:放貸。

    在整條金融產業鏈中,富戶收攏了大量的貨幣,然后放貸給小商家和小地主。小商家和小地主用這筆銀子投入生產,然后以產品或者利潤還貸。

    這在嘉靖之前是很難想象的,那時候人們主要是靠鄰居、親戚幫忙,或是起一個“會”互相幫助。直到嘉靖中葉,白銀涌入,一下子就盤活了大明的市場經濟,從而使得各種商業模式飛速推廣。

    可以說蘇松一帶的大戶,沒有一家人是不放貸的。而小地主小商家,也几乎沒有一家是不借貸的。

    就算徐元佐家,也是這兩年才告別了借貸經營的境況,可以算是徐賀營業有成,使得家里多了一份安全感,但是生活境況卻並沒有改善。

    依照《大明律》規定,民間放貸利息不許過十分之三,同時是不論年月,只能一本一利,利息不能計入本金再取利息,也就是禁止復利,所謂“利滾利”者必然要被告官查處。

    然而趨利是人的本性,即便朝廷法度不許可,還是有富家以先扣利息之類的手段規避。朝廷為了禁止這種復利盤削,又規定“不拘年月,利息不得逾本金之半”。這種退守底線的行為,等于變相承認了利息可以達到百分之五十。

    大明開國以來皇權不下鄉,別說自耕農不知道朝廷的法規,就連小地主都沒聽說過這些保護政策,仍舊被豪門大戶剝削。嘉靖末年,蘇州甚至出現過兩石本金,而月息就取一石的超高利率。

    所以各商號以百分之三的利息收納存款,然后轉手放出百分之三十的高利貸,這中間的利潤何其可觀。

    就徐家布行而言,借貸者多是多年往來的織戶,借錢購買生產資料,以產品為抵押,壞賬風險極小。所以布行給出貸款的利息並不是高得離譜,而在接納存款的門檻上,就要比別家更苛刻一些,利息也少。

    現在徐琨耍大方,給了大兄七分利,卻沒想到本金數額竟然高達兩千五百兩!

    這他得少賺多少銀子!

    少賺等于虧啊!

    徐琨只覺得心頭滴血,滿臉通紅,卻只能恨聲道:“你們哪來的這麼多銀子?”

    徐璠別過頭去偷笑,徐元佐一本正經地為徐琨解釋了園管行的經營模式,又道:“二爺日后若有可靠的人,也可推薦過來。不過門檻卻實在低不得,非得五百兩銀子不可了。”

    徐琨差點一口老血噴出來,你還想讓我幫你去拉生意!

    徐璠慢條斯理道:“元佐說得有道理。我聽說第一批存錢的客人就是布行這邊幫著找的,這是好事啊。日后大家多多交流,一同賺銀子,這才是二弟你剛說的‘打虎親兄弟’呢。”

    徐琨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

    徐琨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跟徐璠辭別,又是如何回到家中的。等他清醒了些,便開始歇斯底里,破口大罵,臉紅脖子粗。

    徐盛在這個當口,哪里敢進去討罵?只是在門口倚著,腦中尋思該如何解決徐元佐的問題。從二爺目今的反應看,恐怕光是將徐元佐趕出去都未必能夠平息二爺的怒火。

    “徐盛,你來,我有話問你。”徐琨終于發泄完了,走到太師椅上坐下,平復呼吸。

    徐盛連忙進去,點頭哈腰,叫了一聲二爺。

    “徐盛啊,”徐琨掏出綢緞手巾擦去額頭的汗水,“夏圩的園子誰修的?”

    “當然是二爺您啊。”徐盛連忙順著口風道:“那是二爺的一份孝心,真真的!”

    徐琨吐了一口濁氣,又問道:“園子請誰布畫的?”

    “上海張南陽,鼎鼎有名的大匠。”徐盛道。

    徐琨點了點頭:“誰給的酬勞?”

    “當然也是二爺您啊!”

    “園子里樹木花草池塘怪石屋舍家私一磚一瓦……這些都是誰出的銀子?”

    “當然全都是二爺您啊。”徐盛越答越心驚。

    徐琨重重一拍扶手,几乎暴跳起來:“全都是我出的銀子!我的銀子!憑什麼他們拿去賺錢!憑什麼!”

    徐盛不敢直面,垂頭退了一步。

    “他們拿了我園子,用我布行的人脈,賺了銀子之后再存入到我布行櫃上吃息……”徐琨越說越氣,重重拍打著扶手:“這是用我的雞舍養我的雞,撿我的蛋,還要讓我孵出小雞再還給他啊!”

    徐琨罵著罵著,突然嗚嗚哭了起來:“怎能這般欺負人啊!”

    徐盛整張臉都皺了起來,只能溫顏勸道:“二爺,這事還沒完!權當咱們做善事,幫扶他們一把。來日方長……”

    “你!你鬼點子不是挺多的麼!快想一個出來,我要徐元佐滾蛋,橫死溝渠!要徐誠身敗名裂逐出徐家!要徐璠見了我再抬不起頭來!”徐琨一抹臉上的眼淚鼻涕,恨恨道。

    徐盛低頭沉思,就差把手指頭放進嘴里咬一咬了。他知道徐元佐手里有那些請柬,一旦拋出來足以讓他著實摔個跟頭。想徐元佐光棍一個,自己卻是拖家帶口有家業的人啊!

    正所謂穿鞋的忌憚光腳的,徐盛可不願意在這個時候跟徐元佐廝殺。贏了沒什麼好處,不小心就惹一身腥膻。

    至于那徐誠更是不用想了。人家從老爺進京赴考就跟著伺候了,在老爺貶斥福建時不離不棄,又跟著一起守過太爺、太夫人的喪。這種人給他安排個地方養老沒關系,要想趕出去,真當老爺死了麼?

    “對了!咱們把這園子要回來!這買賣不難做,我們自己來做!”徐琨自己先想到了,揚聲道。

    徐盛面露難色,道:“我的爺呦,當初安頓徐誠的時候可是說好了,那里跟老宅都是歸他管了。現在去要,就怕他鬧到老爺那邊,說是咱們擠兌得他連個立足之地都沒有。”

    徐琨仔細想想也的確是這麼個道理。當初讓徐誠管宅子,已經是形同養老了,這要是再討回來,該怎麼安置徐誠呢?

    “那就讓他們還錢!”徐琨臉上騰起一股殺氣:“園子的錢,統統還給我!”

    徐盛臉上苦澀更重,先躲開半步,方才道:“爺啊,雖說園子的銀錢都是您出的……”他頓了頓,見徐琨沒有什麼特別的反應,方才繼續道:“但是這又沒存什麼憑據,他們不認可怎麼辦?”

    徐琨面色深沉下來:“你今日怎麼這麼笨!他們若是不肯認,就打到他們認為止!”

    “二爺說得是……”徐盛暗叫不好,自己的形象大受影響啊!

    “快去討賬!”徐琨道:“還有徐元佐!不能讓那小子好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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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小心打行
  
    徐元佐並沒有徐琨想象得那麼好過。

    他現在已經是園管行的大伙計了,實際上整個園管行的經營、賬目都是他一手操持。五百兩的流動資金也放在他房里,讓他格外小心,生怕有人鋌而走險。

    徐誠已經知道了徐元佐在花廳里的事跡。雖然當時在里面伺候的仆人聽不懂那麼深奧的對答,但是轉述的時候還是能夠說明老爺和客人們對徐元佐的看重。這也足夠讓徐誠放開手腳,任徐元佐獨當一面。

    徐元佐也是這才領會到這個時代招人是何等辛苦。

    他剛跟羅振權說了要招人的話,羅振權那邊就是一堆某家某某被家奴勾結匪人綁架了,拿了銀子后就被撕票;又或是哪位老板錄人不慎,新伙計原來是大盜派出來的探子,查明了銀箱所在,偷了個精光。

    “照你這麼說,我還沒法雇人了呢!”徐元佐懷疑這是因為羅振權身份使然,見到的都是匪人,所以負面新聞格外多。不過他跟徐誠談了之后,發現老管事也有這重顧慮,而且話鋒直指徐琨。

    “我徐家不是功勛貴戚之家,全因為老爺而有今日。二少爺卻不知道韜光養晦,只是一味好大喜功,光是織婦就養了數千人!如此來者不拒,濫收濫納,終究是要惹來禍事的!”徐誠說得是痛心疾首。

    徐元佐對徐階的了解是來自于后世,當然更為全面,不會被傳聞所欺。他道:“掌櫃的說的是。正是有老爺這柄擎天大傘,徐家才能如此興旺。若是我們行為放縱,污了老爺的名頭,更給了朝中宵小攻訐老爺的口實。老爺有損,整個徐家還如何立足?”

    徐誠十分贊賞徐元佐的見識,道:“所以還是要小心謹慎,不可莽撞,尤其在這人事上更要小心。今日這人可以哭著喊著要求你收納他,誰知道明日是不是會倒打一耙,說你壓良為賤?這些事可都不新鮮啊!”

    “所以小子打算只用雇工人。”徐元佐頓了頓:“少不得要回趟朱里,尋得街坊鄰里可靠之人來做工。”

    徐誠道:“你年少老成,我是很放心的。”

    徐元佐得了徐誠的認可,便開始籌算各處需要的人手。最終得出的數字並沒有讓他很詫異:當前用人崗位最多的果然是安保。

    這個時代的衙門刑偵能力極弱,如果出了命案或許還會派人來查一查。若是盜竊、搶劫案件,壓根別指望破案。

    除了這種社會內部違法分子之外,作為海邊地區,松江還面臨著倭寇的襲擾。雖然東南抗倭戰爭已經宣告勝利,倭寇再沒有像汪直、徐海那樣呼嘯成群,但是作為殘部,還是有能力襲擾沿海地區的。

    松江東南有金山衛,再東面有青村守御千戶所,是正儿八經的衛所軍。

    西北有小貞村、西南有泖橋二巡檢司。南有金山巡檢司。東南有南橋巡檢司,又有陶宅巡檢司。再東南有柘林鎮,嘉靖年間甚至還筑了城池派兵戍守。

    如此之多的駐軍,正意味著安全問題堪憂。如果海外空無一人,朝廷腦抽了才會在海邊布防。

    再加上很快就會有人注意到出入徐園的人家非富即貴,都是一方頭臉人物。所謂人怕出名豬怕壯,徐元佐打開門做生意,必須要出名,唯一的辦法也就只有長出獠牙,讓人不敢動手了。

    “我除了擔心盜匪倭寇,更害怕禍起蕭牆。”徐元佐將老海賊羅振權叫來商議,兩人在園子里一邊收拾殘枝敗葉,一邊說話。誠如自己之于徐誠,羅振權也是徐元佐唯一的大將,從目今表現來看,腦子不甚好用,但是社會閱歷豐富,不是個連縣城都沒去過村野愚夫。

    “蕭牆在哪儿?”羅振權問道。

    “咳咳,就是兄弟反目。”徐元佐坦白道:“我怕徐二找人來收拾我。”

    羅振權哦了一聲,道:“這個我倒是不很擔心。只要你躲屋里,我跟我爹把守門口,等閑二三十人別想衝進去。”

    徐元佐頓時有了些許安全感。

    “就怕他們找打行的青手,那就麻煩了。”羅振權道。

    “打行……他們不就是一群流氓潑皮麼?戰斗力很强?”徐元佐立刻想到了安六爺。

    羅振權面露憂色,道:“打行可不單單是打手。他們業、業務也挺廣的。”羅振權生怕新學的“業務”一詞用錯,看了徐元佐一眼。

    “他們除了收規費,打人惹事,替人挨打,還干什麼?”徐元佐知道打行的春天還在万歷之后,越到亂世越是囂張,但現在終究才是隆慶初年,距離大明的巔峰時代還有十几二十年。

    “打行是怎麼來的,我爹最清楚了。”羅振權朝園子正門方向努嘴:“早年間潑皮就是潑皮,哪里來的什麼打行?是戚爺募兵抗倭,這些人方才聚在一起的。”

    “戚爺不是不收婆婆無賴之輩麼?”徐元佐奇道。

    “是這樣的:那些潑皮無賴本來散在城中,各有地盤。見到募兵收益大,就聚起來想去投戚爺。戚爺有先見之明,知道這幫人用不得。非但不聽號令一觸即潰,還會給倭寇當內鬼。”羅振權說到這事上,顯然底氣足了許多。

    徐元佐暗道:興許這家伙也找過潑皮當內鬼呢!

    “可是戚爺也不可能將整個東南沿海都罩起來呀。”羅振權道:“尤其戚爺的主力在浙江、福建,而南直一帶部署就薄弱了許多。我們海客也不傻,自然走南直了。南直的衛所軍丁打不過我們,只能據城自保,這時候那些聚攏起來的潑皮就有了用處,搖身一變就成了義士、義勇。”

    徐元佐微微點頭:“這也不錯呀。”

    “是不錯。”羅振權嘿嘿一笑:“仗打完之后呢?這些義勇就乖乖回家了麼?當然不是啦!他們已經嘗到了人多勢眾的甜頭,便選出行首,成立了打行。這時候的打行可不是單單在城中威風,他們還會拿巡檢司的銀子,充當民兵弓手,應對上方檢查。至于城里的鋪兵,十有八九也都是他們的人。”

    徐元佐暗道:這就等于流氓當協警,協警轉武警啊!

    “為何打行以蘇州為最,繼而又風行江南?因為南方的打行青手大多有一層皮,他們打架的時候能身穿盔甲,出動長兵、弓箭……誰能打得過他們?你再往北走,打行之風就沒這麼厲害了。”羅振權道。

    徐元佐輕輕抹了一把額頭:“給你這麼一說,我算明白了。”

    “當初也有人找我爹去做打行的,我爹年紀大了不樂意跟他們玩。”羅振權道:“不過我倒是去混過兩天,所以知道些內底。”

    徐元佐想起安六爺對他的招攬,又想起黑色世界來錢之快,便問道:“那你為什麼不做了呢?”

    羅振權突然像是吃到了什麼酸嘴的東西,整張臉都皺了起來:“他們也太喪盡天良了!”

    徐元佐大奇:有誰竟然能比打家劫舍**擄掠壞事做盡遺臭万年的倭寇還喪盡天良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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