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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美味羅宋湯] 大明金主 (全文完)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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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27 01:08:14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章 忠誠度
  
    “首先一點,做了多少事,口說無憑。”徐元佐掃視三人:“所以嘛,你們的工作總結是重要參考內容。”

    三人當日聽說要寫總結,頗為頭痛,好不容易搜腸刮肚應付了事,此時一聽這總結原來跟獎金掛鉤,心中不由懊惱。

    “從總結上看,今年總務部對市場和客服提供的幫助最多,工作量最大。”徐元佐道:“所以我認為,給二兩銀子一點都不多。”

    陸大有心中一樂,臉上頓時綻放開來。

    顧水生和姜百里都面帶不服。

    徐元佐掃了兩人一眼,聲音突然沉了下去,道:“再有,我還要批評一下姜百里。”

    姜百里臉上一紅,脖頸上的青筋跳動。

    “什麼叫憑一己之力?在我們園管行,沒有人能夠憑一己之力做成事!我不行,羅副理不行,沒有人行!”徐元佐說得嚴肅起來:“今后這個念頭有都不要有,否則就是跟自己過不去了!”

    姜百里連忙起身道:“多謝經理批評,屬下知錯了。”

    徐元佐這才點了點頭,面容緩和下來,道:“我也不多說了,有獎金的去財務上支取。大有,你等會到我這里來支領銀子,每人五分,可以買只雞回家過年。”他頓了頓:“我說的每人,是主管以下每人,在場的諸位可是沒有。”

    徐文靜坐在眾人之中,心中著急:這豈不是一兩多銀子就飛了麼!你倒是真舍得。

    陸大有正要的推辭,但是想想這是給下面弟兄的,他有什麼資格代表人家推辭?

    徐元佐沒管那麼多,轉向徐誠:“掌櫃的,您說兩句?”

    徐誠點了點頭,往前一傾:“剛才徐經理已經說得很全面了,尤其是最后,大家同舟共濟,誰能離得開誰?我看徐經理的處置極好,不光光是看本部門做了多少事,更要看為兄弟部門提供了多少便利和幫助。而且我還得補一句,有時候也不能看得到了什麼成績,過程中付出的努力也同樣重要,這點徐經理不反對吧?”

    徐元佐當然不會在會議上反對掌櫃的,那不是沒事找不自在麼?

    “所以市場部的工作我們是很看在眼里的。”徐誠繼續道:“十一個鎮、市,天天這麼跑來跑去還要統籌、文案,不得了。”

    顧水生臉上漸漸浮出一絲紅潮。

    “客服部也是,每個客戶家里去了不下兩趟,還能自己找人入會,這個是下了力氣的。”徐誠道。

    姜百里臉上的紅潮這才退了下去。

    徐誠又想了想,道:“所謂獨樂樂不如眾樂樂,賬房把我的獎金也給大家分了。”

    羅振權也是坐在前面的,見經理、掌櫃都將自己的獎金分了,自己這份到底是分還是不分?當過海賊的人對于銀子的概念和普通人不一樣,因為他們來錢快,而且數量大,就連最下面的小嘍啰都不會把三五兩銀子放在眼里。

    關鍵在于,自己有沒有資格學樣?

    他甚至覺得徐元佐貿然地做出分銀子給眾人的決定並不合適。若是徐誠不想分,這樣做就成了逼宮。若是徐誠計較起來,徐元佐便成了邀買人心。這要是在海賊圈子里,可是意味著拔刀相向。

    散會之后,各主管要出去傳達會議精神。徐誠趕早回了松江,羅振權這才有機會與徐元佐獨處。

    “你這樣是不是有點得罪人?”羅振權將自己的顧慮說了出來,万一徐元佐希望他捐獎金,也好有個退路。

    徐元佐瞬間就明白了羅振權的意思,只是不動聲色,道:“徐掌櫃不會介意這等小事的。”他嘴里這麼說,心中卻是暗暗警醒,連忙反省自己這段日子的作為,暗道:還是沒有把握住當前身份,一有機會掌事就回到以前當家做主的時代了!自己現在應該是個積極的管理者,絕不該給領導跋扈的感覺。

    尤其現在園管行所有人都是徐元佐招進來的,徐誠在這里一個自己人都沒有,這種感覺肯定更加不爽。

    羅振權並不知道自己的勸諫已經達到了效果,又勸了兩句方才出去。不過他也頗有收獲,知道徐元佐並不建議他把銀子也分掉,自然也算安心。這十多年以來,他還是頭一回摸到成“兩”的銀子。

    徐元佐一方面考慮如何跟徐誠找補回來,保證兩人之間“親密無間”的狀態。另一方面還要看看拿到銀子的陸大有會怎麼做。

    之所以將二兩獎金發給陸大有,固然有徐元佐在會議上說的意思,同時也想看看陸大有的心量和潛質。無論是姜百里還是顧水生,若是拿了這二兩銀子,絕對會毫無懸念地將獎金派發下去。

    管理就是管人,只有將手下的人認清楚,放在合適的位置,企業才能一步步走下去。

    相比徐元佐要深入了解二三十人,徐誠的壓力無疑就小得多了。他只需要盯住徐元佐一個人就夠了。

    因為在徐閣老眼中,徐元佐的價值遠高于一個年入万金的商行。

    在徐誠眼里,徐閣老的重視,也遠超過一個年入万金的商行。

    所以誰都不在意徐元佐如何“跋扈”,只在乎徐元佐對徐家的“忠誠度”。

    “彼子頗有干勁,如今又在琢磨著開些不同尋常的客棧。”徐誠回到徐府就去見了徐階。

    現在有園管行作為背景,徐誠已經不再是個被排擠出去養老的年邁管事了。誰都無法再橫亙在徐誠和徐階之間,阻攔徐誠求見老爺。

    客觀來說,徐琨掌管的布行,下面有三千台織機,再加上生絲生意,年金將有十万兩。這是徐家的經濟支柱,最大的一頭。

    徐瑛掌管地產田地,廣至四万畝,因為現在越來越多的田地改為桑園,每畝收益能到三兩,平均下來每畝可收入二兩,那就是八万兩銀子。

    現在園管行雖然只有万金收入,但是大家都知道松江万金之室何止千家,只要有十分之一的人家入會,就能收到五万兩銀子。更別說新園里的消費堪比高檔青樓,也是個銷金窟。

    這些都還是賬面上的銀子,誰都看得到。而園管行看不見的收益就更大了,它其實是個交際平台。目前還沒有展現出會員之間的交際,但日后肯定會有人依托茶酒會這個主体構建出一張人際網絡。

    一旦這張網絡成型,其收益就是地方名望,就是政治利益,絕非几万兩白銀能夠比擬的。

    照徐階來看,徐元佐恐怕最初做這種事,恐怕就存了這份心思。所以當他聽說徐元佐將大下階段的工作目標放在了“客棧”上,心中不由對自己的判斷有了些許疑惑,不過再一聽徐誠描述的新客棧模式,又好像隱約看到了點什麼。

    “讓他去做。”徐階靠在太師椅上,緩緩又道:“你把獎金散下去這事,做得有些欠妥。”

    徐誠與徐階名分上是主仆,但兩人數十年朝夕相處,彼此之間都毫無隔閡。聽到老爺這麼說,徐誠承認道:“回來路上我也這麼想。如此一來,倒像是要跟他爭些什麼似的。老爺,是不是先安撫安撫他?”

    徐階點了點頭:“你打算如何安撫?”

    “給他個實實在在的掌櫃帽子?”徐誠道。

    徐階搖了搖頭:“現在他不缺這個。”又道:“老大也是沉不住氣,急急忙忙就給他鋪了縣試的路。”

    徐誠知道老爺與大公子之間有過一次關于徐元佐的討論,他雖不知道內容,卻知道從那之后,徐璠對徐元佐就十分上心,栽培之意溢于言表。

    “讓仲嘉去給他講講入場規矩。”徐階思維之間有了主意,安排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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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27 01:08:33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一章 前方有套
  
    冬至放假其實不長,基本是正日再加前后兩天,只有五天假。相比春節長達十五天的長假,看起來並不算是個大節日。然而冬至的法律地位卻遠高于元旦春節,因為這一天是全國人民祭祖的日子。

    即便是出征在外的大軍,都會設立一塊神主,讓軍士們拜祭祖宗。所有客商,也都要趕在冬至之前回家,向祖宗彙報一年來的成果,請求庇佑。

    徐元佐雇了夏圩當地青壯看園子,又預約船只,送學徒們回家。他本來是要與姐姐一同回去的,否則一個女眷擠在一群少年之中頗有些搶眼。然而就在他要走的當天,牛大力卻來找他了。

    “你現在是闊氣了!”牛大力進門第一句話就是驚嘆不已。

    徐元佐請他在鋪了皮草的禪椅上坐了,方才道:“這是園管行的會客室,又不是我家的。”

    “能管著這麼大的產業已經是造化了,你還想是你的?”牛大力大咧咧坐下,道:“你不回朱里?”

    “這不是你來了麼。”徐元佐親自給牛大力倒了茶:“本來今天就要走的。”

    “幸好你等著我了。”牛大力端起粗葉老茶喝了一口:“好茶!”

    徐元佐就知道他不懂茶葉,幸虧沒有浪費真的好茶。他道:“莫非是要照顧我讓我過去做賬?”

    “你現在這麼闊氣,怎還敢找你做賬。”牛大力道:“我是來跟你說樁事体,就不知你怎麼謝我。”

    徐元佐笑了笑:“那得看這事体有多大了。我終歸不會虧待對我好的人。”

    牛大力又喝了口茶,道:“你徐府上也是不安生吧。”他見徐元佐靜靜看著他,不接話茬,只好繼續道:“之前那個叫徐盛的管事,賣請柬的。”

    徐元佐不動聲色道:“他怎麼?”

    “他找到仇老九要買個屍体,你猜是要扔到哪里?”牛大力問道。

    “這里。”徐元佐淡淡道。

    牛大力還不知道徐元佐是個城府重重的人,見他如此淡定從容,頗有些吃驚:“你知道了!”

    徐元佐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心中暗道:不就是你剛跟我說的麼?

    牛大力頗為懊惱,道:“早知道你已經知道了,我何必再把董家橋那邊的肥肉割出去一塊!”

    徐元佐聽了似笑非笑。他只是前后一聯想,就猜出董家橋的肥肉是牛大力借打賭的事奪到手的。想牛大力的資歷和能力,這塊肥肉多半也保不住,就算是親舅舅也不能徹底偏心自家外甥,傷了老部下的心。所以吐出去、吐多少只是時間問題,仇老九送上一個消息,也算是保全安六爺的面子。

    “那真是虧了啊。”徐元佐作出感動之色:“早知如此,我一知道就該跟你商量,不該拖著。”

    “豈不是這麼說的!”牛大力以為誑住了徐元佐,心中得意,道:“既然知道了,你有什麼打算?”

    “我已經請人看住園子,就怕還有漏洞,沒有想好。”徐元佐道:“這種事人家是怎麼處理的?”

    牛大力笑道:“你當人命這麼不值錢?不到你死我活的地步,誰肯做這等事?一旦傳出去名聲也不好啊。我看出來了,你是把這人惹到了極處。”

    “哥哥就不要調笑兄弟我了。”徐元佐道:“只有一日捉賊,豈有千日防賊的道理?哥哥給個准話吧。”

    “仇老九其實也不想真的弄到這一步,到底你這邊也是徐家產業,外人怎麼插手?”牛大力說到這里,心中一亮:日了狗了!仇老九告訴我這消息,本就是不想干吧!

    “那是最好了。”徐元佐道。

    “不過徐盛那邊也不能得罪。”牛大力道:“我今天過來就是聽聽你怎麼想的。”

    “這事,其實得看安六爺吧。”徐元佐微微沉吟:“徐盛找到仇老九,不就是逼安六爺表態麼?”

    “他找到仇老九是……咦!對啊!”牛大力剛想說徐盛不認識安六爺,但是轉念一想,若是這般說來,豈不是說在松江府這几畝地上,仇老九的名頭比安六爺還大!那仇老九豈不是可以靠著徐府門戶了?

    “這事還真的得讓我舅舅知道。”牛大力沉吟道。

    徐元佐點了點頭,道:“這事啊,我知道打行是想兩不得罪。不過現在已經不可能了。我給你透個底:徐盛背后是徐琨琨二爺,我這園管行后面呢,是有正四品告身的璠大爺。那是從小長大沒離開過閣老的嫡長子,往年閣老在京師為相,他可是幫著批寫政務的。”

    即便徐璠真的參與政務,也不是徐元佐這個層級的人能知道的。牛大力卻已經被這個街坊唬住了,竟然深信不疑。不過光是正四品的官身,也足以讓安六爺好好掂量掂量了。

    牛大力伸開巴掌,抹了抹額頭,又借著額頭上的油抹了抹頭發,最后又在腿上蹭了蹭,顯然是深陷糾結之中。

    “不對啊!”牛大力猛地一拍大腿:“我只是過來傳傳消息,怎麼弄得我好像深陷其中!這跟我有個屁關系啊!”

    徐元佐正色道:“大力啊,不是哥哥我說你。你既然跟著安六爺吃飯,就得時時處處替他著想。像仇老九那樣自己拿了銀子,勾搭上了徐盛,卻把安六爺的飯碗砸了。安六爺在松江府混不下去了,你還能混下去麼?他仇老九能投靠別人,你是安六爺的外甥,誰敢放心你?”

    牛大力輕輕摸了摸嘴邊上剛剛冒出來的硬毛,徐徐點頭:“有點道理啊。”

    “這就是道理。古人說:皮之不存,毛將安附,就是說:皮都沒有了,你毛再油光黑亮,往骨頭上長麼?”徐元佐瞥了牛大力一眼,頗有些恨鐵不成鋼的意味。

    牛大力點了點頭:“你說的對,這事的確不能讓仇老九做成。不過我看仇老九也不是鐵了心要做……哎,反正我們就是下面的小蝦米,扯進這種事里就是麻煩。”

    徐元佐笑道:“也未必不是一樁好處。”他往牛大力那邊湊了湊,道:“你若是能拿了徐盛的把柄……”

    牛大力眼睛一眯,旋即擺手道:“不可能的事!那徐盛又不傻,找仇老九弄屍体的事怎麼可能落下把柄?”

    “你也不傻,我也不傻,仇老九也不傻,那為何不能聯手設個套呢?”徐元佐悠閑道。

    “設套?”牛大力頓時來了興趣,一口昆山腔冒了出來:“軍師,計將安出?”

    徐元佐笑著答道:“且等過了冬至,把那仇老九找來,咱們一起商議。”

    牛大力道:“要與那賊鳥漢聯手,心里總像是吃了蒼蠅一樣。”

    “其實不找他也可以。”徐元佐道:“但是呢,你把他拉進來,卻有三重好處。”

    “什麼好處?”牛大力好奇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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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新計划
  
    “第一,你在安六爺面前能夠留下一個‘顧全大局’的考語。別小看這個‘顧全大局’,一旦哪天安六爺需要一個能獨當一面的人,肯定得順著這個思路找人。”徐元佐道。

    牛大力心中振奮:“有理!”

    “第二,仇老九剛騙走了你碗里的肉,你把他拉進來,還能讓他還給你。若是咱倆連他一起坑進去,心里固然爽快一時,然后你打算怎麼拿回那些搖錢樹呢?”徐元佐柔聲細語,似勸似教,更讓牛大力心生佩服。

    “第三嘛,仇老九終究是安六爺的左膀右臂,你若是與他針尖對麥芒,難免讓人說你心高氣傲,說安六爺不公不正偏幫親戚。你如今用個好臉,讓人家知道你對老前輩還是服軟的,日后大義便在你這邊,旁人也會幫著你。所謂得民心者得天下嘛。”

    牛大力恍然大悟:“你這小子,几日功夫不見就如此老奸巨猾!莫非以前在朱里都是裝傻充愣?”

    “大概也許多半是。”徐元佐笑呵呵。

    牛大力見了徐元佐這個笑臉,心中閃過一個新近聽到的詞:笑里藏刀。

    他轉念一想:徐傻子說的第三重好處,不就是笑里藏刀之計麼!上上下下都以為我跟仇老九和解了,到時候我背地里捅死他,都沒人會相信是我干的!

    “我這就去安排,明日咱們一起回朱里,船上再細說。”牛大力起身就要走,倒是雷厲風行。

    徐元佐一把按住牛大力的手:“話還沒說完,急什麼?”

    “還有什麼話?”牛大力一臉驚詫,轉而變成了濃濃的尷尬:“看我,竟然忘了。”

    徐元佐只是在一旁微笑。

    “是樁小事。”牛大力本來打算用仇老九扔屍体的事讓徐元佐欠下人情,然后再說這“小事”就顯得順理成章了。不過現在徐元佐非但沒有欠下人情,反倒還成了定謀划策的領頭人,要是再說出來,自己豈不還得賠個人情進去。

    “你我之間的關系,何必吞吞吐吐?做得到的,我必然盡力去做。做不到的,也會給你個交代。”徐元佐道。

    牛大力這才放松了些,道:“你看,是這事:望月樓的蕭媽媽來找我。說是只要能夠讓你這園子從她樓里叫姑娘,每次給我抽頭。我自然看不上這點蠅頭小利,不過手下弟兄卻是眼淺……”

    “原來是這事。”徐元佐道:“我們本來就沒有養人,都是客人自帶的。蕭媽媽既然想做這個生意,我也可以讓下面人跟客人提提,只是得有個規矩,我園子里不許有亂七八糟的事,要點也只能點清倌人。”

    牛大力松了口氣,道:“我明白,你是不在乎錢,要做個干淨園子。”

    徐元佐正色道:“我正是因為在乎錢,所以才要做個干淨園子!”

    風俗業固然收益不小,但是能夠跟高端俱樂部比麼?能進夏圩新園的客人,哪個是缺女人的?要玩那些葷活,他們有的是地方去,有的是各種花樣奉承著。之所以來這里,就是為了借徐相國的勢,這才是根本。

    如果把新園搞得烏煙瘴氣,徐國老的名聲受損,新園只會成為令人避之不及的肮髒地方,誰還肯大把銀子扔進來?

    這其中自然還有更深的心理學理論支持。

    任何一個現代人都或多或少知道馬斯洛的五層需求理論——生理需求、安全需求、社交需求、尊重需求、自我超越需求。

    這五層需求並非是層層遞進涇渭分明的,尤其在華夏這個注重性靈的文明環境下,有不少人餓著肚子追求自我超越。然而從大概率而言,這五層需求卻是呈金字塔樣式,由生理需求逐步上升到自我超越。

    一個追求自我實現、社會認可的人,與一個追求生理需求的人,誰的社會層級更高?

    不言而喻,顯然是前者。

    更透徹地說,徐元佐賣的是徐閣老的聲望,是滿足客戶的社交需求和尊重需求。如果找個哲學家來講課,幫助他們實現自我超越,顯然人家不會領情——因為沒有這麼高層次的需求;反之亦然,如果來這里推銷飲食、女色,客人同樣沒有需求。因為他們的低層次需求早就在其它地方得到了充分滿足。

    徐元佐得蠢到什麼程度,才會往自己的雞湯里兌可樂?

    牛大力得天才到什麼程度,才能意識到徐元佐是在熬制一鍋老湯,而非提供快餐?

    兩人在思想上的差距何止千万里之遙,所以這個話題也很快就到了終點。

    不過在與牛大力的一番交談之后,徐元佐也對新園的經營內容進行了深思。

    新園目前提供了一個社交平台,但是這個平台的社交方向卻是以“徐閣老”為圓心,以每個客戶為終端的線段式平台。客戶與客戶之間實際上並沒有真正的互動和交集。

    所謂人以群分,但分群的標准卻是千奇百怪。有人好色,有人好吃,有人好斗蟋蟀,有人好做大保健。如何讓這些人彼此之間聯系起來?一方面要探尋他們的喜好,另一方面卻是要提供一個公共的“愛好”。

    即便這個“愛好”並非其所愛,但只要形成了風氣,不愛的人也會“愛”的。就如最早買高爾夫會員的人,有几個真正喜歡高球運動?

    關鍵在于找一個什麼樣的愛好,在大明能夠兼顧雅俗,又不違背社會風俗。

    牛大力帶來的消息,正好給了徐元佐一個提示。

    音樂不正是一個雅俗共賞的最佳切入點麼?

    無論是大雅還是大俗,聽音樂總是沒有問題的。就算實在聽不明白里面的道道,聽歌詞總會吧?閉著眼睛晃腦袋總會吧?哪怕覺得歌姬唱得狗屎一坨,滿臉深情地說一句:“我被深深震撼了。”——這總會吧!

    而且樂與禮並舉,社會地位極高,鑒賞音樂一向都是大風雅之事,值得富豪們追捧。只是樂的地位雖高,真正能夠聞韶樂而三月不知肉味的人卻只有孔子,所以絕不能放任人家瞎聽,否則就成了刁難。

    得找個精通樂理的清客,主持引導,從而炒作成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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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回家祭祖
  
    回家祭祖對于徐元佐而言只是個形式。

    雖然來到大明日子不短,但是他與親人的感情並沒有真正達到這個身体之前的水准。對此他也很遺憾,不知道為什麼歷史上有許多穿越眾只要生一場病,就能把朝夕相處几十年、養育之恩大如天的父母忘記,轉而投入另一對父母的懷抱。

    這可能是因為他來了之后沒有機會生病的緣故吧。

    尤其是沒有得腦膜炎之類的疾病。

    所以徐家的祖宗對于徐元佐就更沒有什麼感情可言了。

    不過看到祭壇上的牌位,徐元佐倒是想起了自己的身世問題。

    “父親,咱們跟徐閣老是同宗?”徐元佐這回直接問了父親。

    徐賀看在銀子的面上,總算從鼻子里哼了一聲,道:“反正他們都這麼說。”

    徐元佐已經有了抵抗力,但頭皮還是麻了一麻:“什麼叫他們都這麼說?”

    徐賀很不喜歡儿子這種態度,把臉撇了過去:“你是我老子還是我兄弟?還有沒有尊卑!”

    徐元佐無奈,只好干笑一聲:“爹,儿子就是因為跟您親近,才總是沒大沒小。您大人大量,難道還記儿子的不是?”

    徐賀這才臉色稍霽,道:“當年我操童子業,下場時要報三代姓名。是陸相公看了之后,問:你家本是泗涇的?我就照實說是。誰知道他就此認定咱們家與徐閣老家是同族,還宣揚了出去。”

    徐元佐心中暗道:難怪你能過縣試。

    “當時徐閣老還不知道在哪儿當官呢。”徐賀道:“也就有個榜眼的好名聲罷了。”

    徐元佐腹誹:榜眼的名聲還不夠大?要不是這個名聲,知縣為啥要從千八百人之中取中你呢!不過看來這個親戚倒不是父親攀的,而是出于陸夫子的誤會。

    “會被人揭穿麼?”徐元佐小聲問道。

    “揭穿?誰知道真假呢?”徐賀不以為然:“我曾祖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家里在泗涇務農也是有根底的,誰能說我假冒?不過跟徐閣老家那位祖爺是否是同一個人,這誰能知道?”

    家譜族譜都是有体面人家的專用,從北宋歐陽修范仲淹開始才進入精英階層,更早些年歲那都是世家大族才有的高端玩意。徐氏本就是江南大姓,而徐階所出的徐氏早年在小蒸務農,世代平民,根本沒有家譜。

    徐元佐家更是不用說了,能追溯到徐義已經很不容易了,甚至連這徐義到底是名“義”還是“毅”,或是“易”都很難證明。

    “你想攀親?”徐賀面帶輕蔑道:“沒用的,人家發跡了,就算真親戚也不來理會你。更何況我早就試過,連門都進不去!”

    徐元佐翻了個白眼,心中暗道:你當我是你麼!

    不過壓了徐元佐良久的身世之謎算是解開了,既然是筆糊涂賬,就讓他繼續糊涂下去吧,是真是假只有讓那些有心人去考究了。

    徐母卻是知道儿子有心進學的,在一旁靜靜聽了父子兩人說話,方才為儿子寬心道:“元佐,報出身只是防止賤民混入士林。無論如何我們是清白人家,你放心就是了。”

    徐元佐點頭:“是,母親,我也並沒甚不放心。”

    徐賀隱約猜到了一些,卻不敢相信:“你要去觀場?”

    讀書人謙虛說考試是“觀場”,意思就是自己肯定考不中,純粹去觀摩場地,長長見識。如果失敗了,那麼就是真的“觀場”;万一中了,那就是謙遜之辭。

    這話只能自謙,用來說人,豈不是說人家水平太差,不中乃屬正常,中了卻是僥幸。

    徐元佐沒有理會來自父親的深深惡意,只是微微頜首:“鄭老父母說我可以試試。”

    “鄭老父母?”徐賀一愣:“你見了知縣老爺?”

    “哥!你見到了知縣老爺?知縣老爺可是進士麼!”徐良佐聞言也湊了過來,滿臉地興奮。

    “戇大,我大明的知縣當然都是進士。”徐元佐輕輕在弟弟后腦輕拍一記,又道:“當日鄭老爺與徐大公子游園,將我喚去問了些話,看樣子是要提攜我的。”

    徐賀連聲叫徐元佐將當日的事細細說來,邊聽邊嘖嘖稱羨,口中只道:“你小子好命,如此肯定是能取了的。”

    徐元佐看出了父親的羨慕,乃至于帶著嫉妒,不由深感無力。

    “也還得好好用功才行。”徐元佐頓了頓:“所以儿子想明日就回夏圩去。”

    徐賀突然被觸動了心弦,回憶起自己當年讀書時候的情形。那時候他還不曾背上敗家子的名頭,整日里讀書寫字,過得雖然平淡,但是体面而悠閑。過了縣試之后,對科舉之路平白多了一份遐思,以為闖三關,中兩榜乃是命中注定的事。

    那時候還迎娶了沈家女,也是名動一方的大美人。

    當真是:人間好事皆歸子,日下清名不愧儒。

    如今美人已經在鍋灶邊消磨得村中蠢婦一般,而自己卻成了人嫌狗棄的浪蕩子。若不是這個半孝不孝的儿子,今年給祖宗的豬頭恐怕都買不起了。

    徐賀又看了看自己的長子,好像苗條了些,想來他在外人面前風光,回過身還是得努力做事的。誰能不把汗水流在暗處,就輕而易舉地成事呢?

    一念及此,徐賀對徐元佐的忤逆倒也釋然了許多。鄉中多少農家,儿子還敢跟老子動手呢。禮不下庶人,如今家業已經破落到這等地步,還去挑儿子的禮作甚?只要能把銀子收回來就好。

    “好,你去好好讀書也好。”徐賀道:“你這差事一個月多少銀子?聽說你拿了東家二兩獎金被你全都散了出去?你倒是奢遮了,這麼大筆的銀子竟不拿回家!”

    徐元佐早就知道這種事會傳遍朱里,根本沒有打算解釋,道:“是有這麼回事。”

    徐賀等了等,見徐元佐竟然就此轉身走開了,並沒有解釋的意思,心中冒起一股鬼火,猛然大聲喝道:“這家里誰做主!”

    徐元佐回頭看了他一眼,一言不發地轉到屋后去看水了。

    只有面對微波粼粼的河面,他才能靜靜發呆,在腦中勾勒出自己的商業帝國雛形,規划自己的職業道路。而這,正是他紓解內心痛苦的良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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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家訪

    “弟弟是太大方了些。”徐文靜與母親坐在廚房的小馬扎上,摘著韭菜,略有不滿道:“我都跟他說了,家里置辦一台織機,過個兩年就能大有改善了。他一邊說著銀子不夠,一邊卻又散給外人。”

    徐母悶聲不響,只是靜靜做自己手頭的事。

    徐文靜又道:“娘不是早就說要買台織機麼?要不是給他開講耽誤了,也不至于如今這般窘迫。”

    一台織機對于徐家可以算是大件了。做工精細的織機在市面上要賣六兩銀子,即便是驚鴻一瞥的二手織機,也得五兩銀子。能做織機的工匠不多,所以光是有錢還不行,等排著隊等。

    徐母本來是准備存銀子買織機的,因為給徐元佐開講才動用了那筆存款。

    “你弟弟是個有主意的人,如今家里能不那般拮據,也是靠了他。你別埋怨他。”徐母低聲道。

    徐文靜連忙道:“我哪里是埋怨他。只是、只是一下子就散出去那麼多,太心疼。”

    “銀子這東西啊,用哪里,哪里就有光。他若是覺得該用,必然是有好處的。”徐母如今對長子倒是信任得很。能賺到銀子是本事,肯把銀子拿回家是孝心。儿子有本事有孝心,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如今人心不古,把儿子養成白眼狼的故事時有聽聞。與那些不孝子比起來,徐元佐簡直就是道德楷模了。

    徐文靜想想自己如今也是有差事的人,還有一份令人羨慕的工錢。雖然辦公室里有些尷尬,但終究利大于弊。

    “你沒回來的這兩日,有几撥人上門提親了。”徐母道。

    徐文靜臉上一紅,咬了咬唇,道:“我還是想留在家里,也好幫襯著娘。”

    徐母沒有說話。從年紀上來說,女儿已經到了出嫁的年紀。但是家中情況窘迫,江南這邊又以嫁妝看新婦,女儿空手過門肯定是要被婆家欺負的。再加上現在女儿還有徐府那邊的工錢,著實是一筆不小的收入。

    如果嫁出去,可就是婆家的了。

    “我看也不著急。”徐母良久方才道:“大弟現在有出息,若是僥幸再中個相公,咱們還要水漲船高。左右十八歲以前嫁出去就是了。”

    徐文靜聲若蚊吶,應了一聲,心中卻是暗嘆:十八歲終究有些老了。

    徐家的廚房就在后院,徐元佐隔牆而坐,不期意間就將母親和姐姐的對話收入耳中。他輕輕吐了口氣,將姐姐婚事也放在了日程簿上。有時候他就是如此矛盾,一方面不能忘記以前的父母,一方面又不自覺地將此間的家務事當做自己的事。

    徐元佐的安靜時光很快就到頭了。

    街坊鄰居知道他回來,挑著時候過來混個臉熟。徐元佐還不能躲開不見,因為他很清楚這些年徐家深受街坊照顧,如今只是有了少許還債的能力。點滴之恩即便無法涌泉相報,也得心存感恩,盡力回報。

    受惠時理所當然,得勢時忘恩不報,這種人別說成事,就連人都算不得。

    對于朱里的街坊鄰居們而言,來看徐元佐也是理所當然的。在這個市民社會之中,沒有多少“官人”,絕大多數是生活在捉襟見肘之間的廣大平民。如果沒有徐元佐,他們當然也餓不死,但現在因為徐元佐,他們卻有機會過得更好。

    顧水生家里就是典型。他家里很早就托了陸夫子幫忙尋個差事,希望日后能夠成為一個賬房或是掌櫃。

    顧水生也相信自己讀書就是為了成為這樣的人,而且一旦能夠成為這樣的人,也就算是走到了人生的巔峰。不知道多少次,他都盤算著三年學徒,三年伙計……最終成為掌櫃。即便他還年輕,但也經受不住三年三年又三年的打磨,總有些氣餒。

    直到徐元佐將他帶到了夏圩,將他任為部門主管,曾經遙不可及的人生理想突然近在眼前,整個人生都鮮活起來。

    當顧水生拿著銀子回家的時候,整個顧家也都轟動起來。

    如果東家仁義,學徒也會在年底的時候拿到一些額外的補貼,但絕不會多。而徐元佐給的可不是補貼,而是工錢。

    既然是工錢,就是一門穩定的收入。顧水生出門只有一個多月,竟然掙回了五錢銀子,瞬間就成了家里的經濟支柱。就連一向對他沒有好臉色的父親,都變得和藹了許多。至于那些弟弟妹妹,更是滿眼崇拜地仰望他了。

    于情于理,顧水生都必須要感謝陸夫子和徐元佐。他一回到家,就已經買了几色點心、酒肉,送到了陸夫子家,算是走了過場。重點還是在徐元佐,所以他固然是空手過來,卻無比用心,甚至連衣服都換了新的。

    徐元佐正頭痛家里絡繹不絕的閑雜人等,見到顧水生,就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水生,你來了?我正要去你家拜訪呢。”

    顧水生一眼掃到了那些街坊鄰舍,當即會意:“我就是怕元佐哥哥忘了,特意來接的。”

    徐元佐衝眾人打了圈躬,將主場扔給父親,快步與顧水生朝外走去。

    兩人剛到外面,徐元佐便道:“眾鄉鄰倒是照顧得很,就是我實在不善交際。”

    顧水生知道所謂“不善交際”只是托詞,真正的意思是“不值得交際”,只是微笑道:“我也正好請得元佐哥哥到家里坐坐。”

    徐元佐道:“我倒不全是為了脫身。原本我也有去几位同事家里走動的意思。”

    顧水生意外之余也有些感動:“元佐哥哥真是仁義。”

    徐元佐微微搖頭,表示不敢當。其實他只是想家訪,看看手下干將的生活環境,父母人品。這些東西是影響少年成長的重要因素,就算本人平日掩飾得再好,終究不可能布置一個全家參與的假象。

    顧水生家並不遠,就在另一條街上。

    徐元佐隨他來到一處普通民居,家門大小與徐家相仿,但是推門進去卻完全不似徐家那樣寬敞。

    顧水生的四個姐姐都已經出嫁,下面還有兩個弟弟和一個妹妹。父母頭發花白,顯然已經干不了重活了,所以才尤其需要一個新的頂梁柱。他們將底樓租給了陸夫子的儿子存貨,一家人都住在二樓,格外擁擠。

    徐元佐看了一圈就出來了,對顧水生老實巴交的父母也頗有好感。他拉著顧水生坐在后院河邊,看著河面上漸漸稀少的船舶,深沉地說道:“我此生最大的願望,就是希望身邊所有人都過上好日子。”

    顧水生坐在徐元佐身邊,聞言頗有些震撼,低頭道:“哥哥起碼已經讓我家過上好日子了。這兩年來,爹娘第一次能笑著置辦祭品。”

    “遠遠不夠。”徐元佐凝視著顧水生的雙目:“你且等著。”

    顧水生一時間腦中空白,竟然只是點了點頭,再說不出一句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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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27 01:09:46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五章 時機
  
    徐元佐並不認為自己是個好人,但他自信不是一個自私自利的蠢人。》

    人類的社會屬性早已注定:凡是自私的人,絕不可能成事,甚至可能連起碼的社會生活都會受到影響。

    讓自己的生活得以改善,讓家人的生活得以改善,讓身邊的人生活得以改善……這不是好人獨有的想法,而是智者的普遍選擇。

    有誰願意坐擁万貫家財,卻住在一個臭氣衝天的地方,身邊滿是怨念沸騰的人麼?

    當然沒有,他們會選擇移民。

    在徐元佐這個時代,移民絕對是自尋死路——歐洲才是真正水生火熱的地方,所以他是真心希望帶領身邊的伙伴走向富裕,讓家鄉更加富饒,讓受益于商業發展的人口更多,社會風氣和人文環境也就會越好。

    這項工作很有挑戰性,但如果因為難度高而退縮,還算男人麼!

    徐元佐雖然肉身年紀還只是男孩,卻有著真男人的靈魂。所以徐元佐在祭祖之后便回到了夏圩,連冬至假期都沒有過完。

    有這樣的經理,自然有學樣的伙計。朱里少年們已經從這次的回家祭祖中嘗到了甜頭,每個人都受到了熱烈歡迎。几錢几分的小銀子,放在大戶人家眼里或許不值得什麼,但對于平民家庭而言,卻是實打實的改善。

    非但少年們自己願意跟隨徐元佐,他們的家人更是百般關照要聽從“徐家哥哥”的話。

    徐元佐一早要返回夏圩的消息長了腿一般在朱里飛奔,不到晌午就有人來找他,要與他同船過去。等到了徐元佐出發的時候,已經有半數人都收拾好了行李要跟著回夏圩。

    原本冬至翌日是河道最為冷清的時候,人人都在家中歡聚,吃酒耍錢,但今年卻掀起了一股小風潮。非但在夏圩工作的少年熱火朝天地准備回去工作,就連之前遲疑的人家,也打算去探探路,若是果真有傳聞中的那麼好,就將家里值錢物事押給東家,求徐元佐收做學徒。

    “你這麼早回來干嘛?”羅振權接到了徐元佐,十分意外:“不在家里多住兩天?”

    徐元佐微微搖頭,道:“這個時節不能浪費,我得到處走走看看。”他又道:“你說咱們是不是該弄兩匹馬?如果到村里走訪,騎馬總比走路强吧。”

    羅振權道:“要什麼馬啊!好馬太奢侈,劣馬還不如買頭好騾子。說起這,沈家村就有人在賣,前兩日還插著草標去過禮塔彙。因為那邊價錢談不攏,昨日還來找我,問園子里要不要。”

    徐元佐笑道:“當然要。先買個五頭,咱倆一人一頭。另外三頭給下面的業務部,運東西、代步都好。”

    羅振權摸了摸下巴:“一頭是肯定有的,價錢也合算。五頭就得去了再看了。哎,你說要到處看看,是看什麼?”

    “看地。”徐元佐道:“園子還是小了點,得趁著好時候買些地。”

    羅振權微微點頭:現在的確是買地的好時候。

    臨近元旦,一方面洋溢著節日的喜悅氣氛,一方面也是窮人最難過的“年關”。每年到了這個時候,因為各種原因借貸的銀子、拖欠的款項都得清還。官府壓大戶和胥吏、胥吏壓甲戶、大戶和甲戶壓百姓,從而造成了一年一度的“殺窮鬼”習俗。

    那些“窮鬼”為了避免戴著木枷站在縣衙門口受罪,家里有什麼賣什麼,價錢自然是低得離譜,几乎可以算得上是半買半送了。

    買主自然是半搶半買,注定要占大便宜。

    這種習俗的源頭悠久不可考,但是直到徐元佐穿越的時候,江浙一帶仍有“殺窮鬼”的盛事。因為現金流出現問題被銀行逼著還債的工廠企業,不得不低價轉售原材料和產品,好些的還能夠自我安慰“能開得出工資就好”,悲慘一些的老板則是為了籌措跑路的路費。

    徐元佐手里有充足現金流,當然要趁著這個時候大肆采購一番。非但要采買一些牲口,尤其是要多買些土地,擴建新園。

    當初這個園子的設計初衷是作為徐閣老養老的別墅,現在則是一個高端會所。因為剛剛開業,會員之間還沒有密切的聯系,基本都是錯開使用,所以還沒有發生資源分配衝突的問題。

    等到明年業務進一步鋪開,園子的格局過小就會成為發展瓶頸。

    到了那個時候,人家地里多多少少都種了作物,也沒有年關的壓迫,要想再買就貴了。當然不如現在出去走走,殺殺窮鬼。

    事實證明,只有思想家才會考慮階級感情的問題。

    羅振權在數月之前還屬于根正苗紅的無產階級,赤貧身份。然而現在拿了徐元佐的工錢,當上了副理,絲毫不念階級感情,對于“殺窮鬼”的事,比徐元佐還要積極。

    徐元佐回到辦公室,一邊安排手下少年郎深入田壟調查“市場”,一邊親自操刀,只兩天功夫便寫好了《新園商業用地規划書》,一式兩份謄抄清爽,全都交給了徐誠。

    徐誠仔細看了《規划書》,心中暗道:果然是會挑時候,這時候買地多半能省下不少銀子。他比徐元佐更看重新園的會所業務,而且出于傳統慣性思維,發財買地才是王道,自然是更願意看到銀子換回土地。

    于是徐誠將《規划書》送了一份給徐璠,又親自去向徐階做了彙報。

    ……

    “雖然只是買四五十畝地的小事,不過二爺您說要多放只眼睛在夏圩那邊,所以小的不敢不報。”徐盛很快就拿到了消息,連忙去找徐琨。

    徐琨正無所事事蜷在羅漢榻的皮草之中,聽聞之下,整個人都彈了起來,高聲叫道:“咱們等的時機終于到了?”

    徐盛陪著笑臉:“只要他開始買地,咱們就把人送過去。到時候就說他强占土地,村民不服,他便將人打殺了。”

    徐琨掩飾不住自己內心的激動:“那人的身份確實可靠麼?”

    “絕對是沈家村的老戶,錯不了。”徐盛道。

    “但是破落戶沒有田土怎麼辦?”徐琨眉頭一皺,問道。

    “嘿嘿,爺,他的田土不就是被徐元佐强占了麼?”徐盛笑道。

    徐琨臉上放光:“要快!縣衙刑房都打點好了?”

    徐盛暗笑:這還用得著你來安排?

    “早就打點好了,二爺放心。”徐盛信心滿滿。

    徐琨咬牙道:“好好好,我倒要看看徐元佐那狗賊怎麼在松江立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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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白鵝入彀

    徐琨和徐盛千般計較万般謀划,終究不能想到信譽卓著的打行竟然把他們賣給了徐元佐。¥f

    或者更准確地說:賣給了打著徐璠大旗的徐元佐。

    徐盛又等了五七日,陸續聽說徐元佐已經收了十來畝地,又聽說園子里來了不少學徒、雇工,閑雜人等多有往來,暗中尋思:這應該就是動手的時機了。

    這一日,仇老九找人約了徐盛,在逸仙橋下相見。

    時值冬日,水流枯涸,橋下露出大片凍硬了的灘涂地,唯有河心還流淌著一股白白細細的水流。

    徐盛遠遠就看到了仇老九站在橋下,高大的身影就像是一根鐵柱。他微微定了定心,環顧左右,見沒有人跟蹤,三兩步衝進橋影之中。

    “你還沒動手?”徐盛一見仇老九便追問道。

    仇老九道:“就在今晚,所以趕著過來,問問你是不是要跟我一起去。”

    徐盛眼睛一眯,道:“我去作甚?”

    仇老九道:“你恨那廝都恨到了買屍栽贓的地步,我只道你想親眼看著他倒霉呢。”

    徐盛被仇老九這麼一挑唆,腦中還真的映出了一徐元佐被人執拿,送進官府挨板子的情形。只是想象,那畫面就已經很美了。

    “你說的有理。”徐盛道:“但我怕被人看見,反倒不美。”

    仇老九一臉鄙夷:“你是徐府的管事,出現在徐府的園子里,有什麼可怕的?何況你買了刑房的人,誰能拿你怎麼樣?”

    徐盛一頭親眼想看徐元佐倒霉,也方便他回來繪聲繪色跟琨二爺轉述,一頭又擔心自己現身會帶來麻煩。

    “做賊的就別心虛。”仇老九似有若無地瞟過一眼,朝旁邊吐出牙縫里夾雜的食物殘渣。他與徐元佐、牛大力已經碰過了頭,當時還不能理解為何一個傻子竟然能夠搖身一變變成陰謀的制定者。不過只從徐元佐對徐盛的分析來看,那“傻子”果然是個扮豬吃虎的,竟然說得絲毫不差。

    “我心虛什麼!”徐盛差點跳了起來:“我跟你去!”

    仇老九心中松了下來。按照計划,他只要拐到徐盛的親信就算完成任務了,不過徐元佐將“激將法”傳給了他,顯然目的就是要誘徐盛入彀。若是自己只領了兩個小雜魚過去,豈不是墜了自家的名頭?

    ——咦?等等!莫非我也中了那徐傻子的激將法?

    仇老九心中一閃念,卻來不及深思,對徐盛道:“晚飯時候禮塔彙碰頭。這頓送行飯,你得有魚有肉招呼好人家。”

    徐盛面上拂過一絲怒氣:“原來就是要賺我一頓飯錢!東拉西扯這般不爽利!”

    仇老九顴骨上的橫肉一跳,也不說話,轉身就走。他那兩條修長似鷺鷥、粗壯如青蛙的大長腿一邁,就上了岸基,轉眼就不見了。

    徐盛又在橋下呼吸了兩口帶著濃濃潮氣的空氣,方才轉身離開。他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心中打鼓,雙腿發軟,總有些不好的預感。不過想到有人會因他而喪命,他以為自己找到了心虛的原因。

    ——管那些窮鬼作甚!我付了銀子的。

    徐盛心中暗道,加快了步速。

    見了仇老九之后,徐盛回到徐琨的私宅,將晚上動手的事說了,又裝出一副忠心耿耿,像是要去赴湯蹈火的模樣。不過徐琨顯然沒有他想得那麼多,只是興奮地關照他要把事情辦得漂亮。

    徐盛已然騎虎難下,只好收拾了兩件厚衣服換上,也不敢帶人,獨自往禮塔彙去了。

    等他到的時候,仇老九已經帶了人等在那邊最大的飯庄了。隨行的是有兩個身著黑色勁裝的壯漢,還有一個頭發花白,畏畏縮縮,一副引頸待宰模樣的半老男人。

    徐盛看到這人,立時反應過來,這就是自己花銀子買的“屍体”,心中不免還是有些虛泛,終究不敢理直氣壯與他對視。他轉向仇老九,沒話找話道:“等天黑過去麼?”

    仇老九斜眼看了看他,並沒有回答這麼愚蠢的問題。

    不等天黑難道明目張膽過去殺人?

    “小二!上酒肉!”仇老九叫了一聲。

    徐盛心中怒氣上揚,但是他知道仇老九就是要賺他一頓“送行飯”,既然已經花了大頭,還在乎這點小錢嗎?更何況這錢也是琨二爺給的。只是看看那個很快要變成屍体的男子狼吞虎咽,他就感到一股寒氣從腳心往上竄。

    好不容易熬到了天黑,仇老九等人卻還是坐著不動。直等到三更過了,一行人方才做賊一般摸出了鎮子。

    在這個倭患尚未完全平息的時代,江南許多鎮子都有不遜縣城的城牆,不過禮塔彙因為設鎮時間尚短,只有丈許高的矮牆和一道木柵大門。仇老九早安排好了人手,悄無聲息地打開大門,然后一行人消失在了黑夜之中。

    徐盛一腳深一腳淺地跟在眾人后面,眼前就只有幢幢黑影。他有些后悔,但前有仇老九,身后還跟了兩個壯漢,自己孤身一人,就連回頭的勇氣都沒有。就在他忐忑不安的時候,眼前泛起一片亮光,是星光映在水面上的反光。

    “過了河就是你家的園子了。”仇老九對徐盛說道,笑容頗有些猙獰。

    徐盛點了點頭,突然身子一輕,竟然被人兩邊扛起,送上了渡船。這個時候哪里來的船夫擺渡?自然也是仇老九安排下的人手。

    徐盛沒有想到自己的退路已經徹底被截斷了,等到了對岸,已經看到了遠處黝黑的園子,隱約透著星點的火光。

    “走,過去。”仇老九推了徐盛一把。

    徐盛腳下一個踉蹌,登時怒道:“你作甚!”

    “快走,了事就回去。”仇老九略略收斂了些自己的不屑,但仍舊談不上客氣。在他看來,徐盛已經是案板上的肥肉了,即便大難不死,也難免要脫一層皮。

    徐盛想起今晚的主要任務,沒有與仇老九當場糾纏,强迫自己邁步朝前走去。

    “快!這邊!”一個壓抑的聲音從園子大門口傳來。

    徐盛心中略略放松:看來仇老九並沒有故意拖時間,要一路安排這麼多人恐怕要費不少本錢。

    他快走兩步,就見大門旁的小門開了一條縫,露出一張稍顯稚嫩的面孔,正是仇老九安排的內應。那內應看起來只有十三四歲模樣,比自己矮了大半個頭。

    那“內應”低聲問道:“白烏龜呢?”浙人說的白烏龜其實是“白鵝”,也就是用來送命的人。

    “在這里。”那個半老男人努力邁步上前,看得出還是充滿了畏懼。

    少年“內應”招呼兩人進去,隨手關了門,卻將仇老九和那兩個壯漢關在了外面。

    徐盛心中一緊,連忙壓低聲音道:“外面還有人。”

    “接下去就是我的事了。”一個令徐盛聽得齒冷的聲音悠悠傳來。

    隨著這聲音響起,園子里冒出了點點火光,很快就冒出了十几支火把。火把下方,一個個手持木棒、草叉、釘耙等各色農具的少年神情肅穆,目光中踊躍著激動和熱血,就像是渴望上陣的士兵。

    徐盛一眼就看到了緩步上前的徐元佐,渾身冰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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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合作
  
    新園后院的柴房里,昏暗的油燈忽明忽暗,燈光搖曳。

    火爐里插著一支火鉗,暗紅色的木炭偶爾爆出几點火星。

    或許是因為柴房里太過溫暖,徐盛身上的衣服都被汗水打濕,躬身屈腿,滿眼驚恐地盯著門口。

    或許,也不全是因為火爐的關系。

    此時此刻,他被關在一個半人高的木籠里,看起來像是歌狗籠,不過細聞還能嗅到木頭的清香,可見是新做的。

    在這個半人高的籠子里,徐盛根本無法站直。他的雙手又被牢牢捆在籠頂的橫梁上,使得他坐也無法坐下去,只能躬身屈腿站著。

    偏偏這籠子又造得頗寬大,就是想用屁股撐在柵欄上借力都做不到。

    只是極短的功夫,徐盛就覺得腰腿酸痛,恨不得砍斷雙手也要坐下去。可恨他終究做不到壯士斷腕的決絕,只能忍受著這股煎熬,時不時發出一兩聲哀嚎。

    又過了極其漫長的時間,徐盛臉上的油汗和眼淚混雜,嗓子也已經喊破了,可是始終沒有人進來。

    這種時候,哪怕徐元佐來也好啊!

    “我給銀子!你要什麼我都給!”徐盛扯著嘶啞的嗓子,低聲哭泣著。他此刻真心后悔剛才把力氣花在咒罵上,如果早點能夠大聲討饒,或許已經獲救了。

    徐元佐當然在外面聽著,與他站在一起的還有羅振權、牛大力和仇老九。這四人,一個是洗腳上岸的海賊,一個是心狠手辣的青手,一個是正學著心狠手辣的新晉青手,以及一個自稱要進學的預備童生。

    而想出這等折磨身心惡毒法子的人,是那個童生。

    ——太凶殘了。

    海賊和青手在心中暗暗不忍,若不是因為大局,說不定已經良心發現進去給徐盛一個了斷了。

    “火候差不多了吧。”徐元佐也是第一次用這種手段。若是在法治社會,他有更多的合法手段可以整治一個人,何必用這種辦法。

    “嗯,已經沒聲響了。”牛大力臉上還帶著些許的激動。

    徐元佐道:“那咱們進去商討一下吧,看看這個管事身上能榨出多少油水。”

    三人自覺地側身讓路,讓徐元佐走在最前面,看得出是真心服了他。雖然他們在外人看來都是凶神惡煞,但內心中仍舊有著對强者的敬畏。

    强者的定義可不只是大塊的肌肉。

    徐元佐清咳一聲,推門而入。

    徐盛痛苦地在狗籠里扭動,就像是魚鉤上的蚯蚓。聽到有人進來,徐盛最后的求生希望又燃了起來:“徐……小哥,元佐哥哥,爺!求你放我下來吧!你要什麼我都給你!求求你……或者,或者殺了我吧!給我個痛快的吧!求求你……發發慈悲吧……”

    徐元佐站在狗籠前,微微偏了偏頭:“這樣挺好,三五天死不了。”

    徐盛登時哭了起來:“小的知錯了,小的罪大惡極,小的……小的真的只是聽從琨爺安排啊。”

    “沒事,沒事。”徐元佐漫不經心地搖了搖手,轉身招呼身后三人搬椅子坐了。他又對徐盛笑道:“買屍栽贓這等小事,兄弟我豈會放在心上。”

    徐盛眼淚鼻涕都涌了出來:“爺,您是我親爺,就饒了小的這次吧!”

    “可別,我還指望我孫子考個進士光耀門楣呢。”徐元佐輕輕笑道,轉而對身邊三人道:“不過我這人就是心軟,也不喜歡看人喪命……說起來小弟還是相信和氣生財的嘛。”

    “您說!您要什麼都行!”徐盛連忙叫道。

    徐元佐滿臉堆笑道:“你這是被逼無奈想脫身,還是真心實意要送我啊?”

    “真心!鐵鐵的真心!”徐盛哭得淚人一般,嘴里啞啞喊著。

    “唔,既然是真心,那我且問你,你在徐家几年了啊?”

    “小的賣身進徐府已經二十年了。”徐盛連忙答道。

    徐元佐點了點頭:“我聽說許多豪門奴仆,對外打著主家的旗號,魚肉鄉里。對內呢,又是偷又是盜,損公肥私,甚至有家財万貫的,可是真的?”

    徐盛連連點頭,稍一松勁手腕便劇痛無比,腰杆就像是斷了一樣。

    “你存了多少家當啊?”徐元佐笑著問道。

    “我有一處私宅,田地三百畝,還有三千兩銀子。”徐盛一把鼻涕一把淚,哭求道:“我願意全都獻給爺,只求放了我吧!”

    “這點東西……當爺是要飯的麼?”徐元佐嗤之以鼻:“不過看你誠心,倒是可以給你個座。”他朝羅振權點了點頭。羅振權起身從角落里抄起一個方凳,打開籠門倒放地上。

    顯然也是徐元佐的授意。

    徐盛開始沒明白什麼意思,但求生本能很快給了他答案。他用腳將方凳勾了過去,小心翼翼地的踩在了朝天豎起的凳腳上。雖然隨時都有摔倒的危險,總算人可以蹲下了,腰腿的酸痛大大緩解,簡直如同到了極樂世界。

    徐元佐見他臉上的滿是幸福滿足的神情,道:“你掌管著徐家的布行,每年過手的銀子何止十万金,你只得三千兩?你說我是信還是不信?”

    徐盛連忙道:“爺,小爺!這三千兩可沒多少是布行里的公款。”他怕徐元佐不信,急急解釋道:“布行上下有三十多個賬房先生,年審月計,我哪里就敢下手?這三千兩多半是替人訴訟攢下的好處,只有少半是往來客戶的饋贈。”

    徐元佐微微點頭,以徐家的名望,要干涉地方訴訟也的確只需要徐盛這個級別的下人出面。

    “三百畝田地,那里倒有些是人來投獻主家,被我瞞下的。”徐盛老實交代道。

    “三百畝,每年收益如何?”

    “不少……”徐盛剛舒緩過來,又有些后悔自己剛才吐得太多。

    徐元佐嘿嘿一笑,上前開了籠門,朝里伸腿一踹,踢在凳腳上。方凳朝外一歪,徐盛當即摔了下來,手腕處的痛楚讓他嘶聲叫了起來,雙腿蹬地,連忙站了起來,又回到了剛才那個姿勢。

    徐元佐也不理會他的求饒,轉身對仇老九道:“九爺,人在這里,你們可有法子把他家產都弄過來?”

    “這個容易,寫些欠條就是了。”仇老九對此輕車熟路,答得飛快。

    “嗯,那這事就交給九爺了。”徐元佐道:“三百畝地,你們一人一百畝,三千兩銀子做成四份,每人七百五十兩。我的那份先存在安爺的銀鋪上。”

    仇老九臉上有些玩味。

    牛大力道:“既然大家都有份,怎能吞了你的田地?”他搖手道:“這不合道理。”

    “我從他身上還要些別的好處,恐怕對你們沒什麼好處,所以田地就不分了。”徐元佐轉頭對徐盛道:“我想要些布。”

    “可以可以。”徐盛從極樂跌入地獄,腦袋一下子就靈清了。他連忙叫道:“我照最低價給你。要多少都可以。”

    徐元佐微笑著點了點頭:“不過這事不著急,反正要到明年二月才出貨。在此之前嘛,就請徐管事先在園子里住几天。”

    徐盛一臉哭相,道:“我若是不回去,琨二爺那邊肯定是要起疑心的。”

    徐元佐從袖中取出一張寫好字的紙,展開讀了一遍,內容正是徐盛供人自己,栽贓陷害徐元佐的內容。按照大明律,等同殺人,栽贓陷害則與所害之罪同罰,如此一來徐盛等于兩起命案在身,秋后處斬可謂綽綽有余。

    “若是沒問題就按個手印,簽字畫押吧。”徐元佐將供紙扔進籠子里。

    徐盛只掃了一眼,一口氣沒提上來,差點昏迷過去。他分明看到,這供狀下面密密麻麻的有十几個人的簽字、指印,都是人證。

    “至于琨二爺那邊,不急,過兩天我會親自去的。”徐元佐柔聲安撫徐盛道。

    徐盛只覺得冰冷入骨,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豬油蒙了心,去惹這麼個魔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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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27 01:10:23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八章 謀主

    徐元佐很喜歡大明的掌櫃負責制。

    東家雖然是所有權人,但是掌櫃在經營方面的權限極大,甚至遠超后世。因為后世還有《公司法》對企業高管進行限制,現在卻純粹是依靠個人信任。

    在徐家的柴房里,徐元佐順利地拿到了的隆慶三年布行的銷售合同。非但量大,而且價格極優。光是這份合同契書,轉手就是白花花的銀子。為了保證這份並不公平的合同有足夠的履行能力,徐盛還給徐元佐寫了一封情真意切的信:表示很滿足徐元佐給的回扣。

    如果徐盛重獲自由之后想反悔抵賴,甚至告官,那麼這封信也會讓人對他的行徑表示不恥。更何況信里詳細說明,徐盛在外欠了數千兩的賭債,急需銀兩還債,所以威逼利誘徐元佐做出這等中飽私囊的齷齪事。

    加上仇老九和牛大力手中的大把欠條,足以形成一條令人深信不疑的證據鏈了。

    在狗籠的折磨之下,只是一個晚上時間,徐盛就簽下了不知凡几的各種文書。

    徐元佐第一次感覺到精通大明律的好處,心中琢磨著是否應該花錢雇個松江府有名的訟師。日后自己地位上去了,終究不能操刀各種文書。更何況一個成熟的訟師,與衙門里的各房胥吏也都熟悉,辦事牢靠,比后世的律師作用更大。

    據徐盛交代,這回他之所以有把握讓徐元佐倒霉,非但是信任了仇老九,也是因為早已經將華亭縣的胥吏打點妥當。

    胥吏這個階層是真正做事的階層。如果說官員掌握著實体權力,那麼胥吏所掌握的則是程序權力。在官員强勢的時候,完全可以忽略程序上的問題,推行自己的治政理念,但絕大部分的情況下,官員都無法衝破程序的桎梏。

    尤其是許多北籍官員被分配到了福建、兩廣等地為官,別說治政理念,就連日常生活都成問題。自宋以來,被胥吏明刀暗箭打趴下的知縣不知凡几。

    有道是流水的官員鐵打的胥吏。

    這些地方公務員不管有沒有編制,都是家族世襲,父子兄弟因襲不絕。許多關鍵程序都掌握在他們手里,換人就有可能導致整個官僚系統的癱瘓。更有些胥吏掌握了真正的統計數據,稅收雜役都是他說了算。離開他們,官員最重要的考成部分就無法完成。

    這就難怪許多士大夫痛批:天下權柄盡操之于胥吏之手。

    從投資的角度而言,投資胥吏要比投資官員收益大得多。不過另一方面,投資胥吏的成本更高,風險更大。

    官員即便再沒有節操,還要名聲——否則會被人不恥,導致無法在官場上混下去。

    胥吏則什麼都不在乎。見利忘義,貪得無厭,這才是他們的寫照。

    徐元佐知道自己必然要跟胥吏打交道的,不過卻沒想過會這麼快。更沒想到開局有些不利,直接就跟刑房的人對上了。

    在他原本的設計之中,借著“一筆寫不出兩個徐字”,如同藤纏樹一般,將徐氏在松江的資源借用過來,利益均沾,這才是最優選擇。可惜徐盛那個笨蛋竟然將徐家的家丑宣揚出去。如今人家知道徐家兄弟不和,難免多要點好處。

    昨晚的參與者都以為捉了個賊,並不知道徐盛的身份,興奮了許久。直到天蒙蒙亮的時候,園子里方才徹底安靜下來。徐元佐本想回屋睡一會儿,但是架不住身体太年輕,竟然毫無疲倦的感覺,冷水洗了臉,索性就不睡了。

    他看了一些市場調查報告,又忍不住開始考慮該走什麼門路去聯絡本縣胥吏。

    徐璠的身份太高,肯定是不能做這種事的。

    徐誠則是太久沒有在松江,恐怕人脈早就斷光了。

    陸夫子倒是個生員,但是他平日並不包攬訴訟,只在義學里課几個蒙童,想來這方面也是沒路子的。

    安六爺肯定是有路子的,但通過他去結交胥吏,首先就給自己染了一層黑。這是一柄雙刃劍,最好不用。而且無論哪個時代,黑社會終究還是少接觸為妙。傳說中的“義氣”對他們而言根本不存在,只看這回仇老九賣徐盛賣得這麼干脆就知道了。

    “經理,有個仲嘉先生到訪。”羅振權睡眼惺忪推門進來,邊說邊端起書案上的濃茶灌了几口,方顯得精神了許多。

    徐元佐甚至還不知道仲嘉先生的確實身份,站起身道:“請他去東會客室……算了,我親自去迎他。”

    仲嘉先生應該是徐璠身邊的人,頗有謀主氣息。若非如此,他今日而來就顯得有些可疑了。

    “我這一路過來,聽說園子里昨晚鬧賊了?”仲嘉先生與徐元佐倒是不見外,也不寒暄便直接問道,像是對自己的晚輩。

    徐元佐有自知之明,行了弟子禮:“先生無需多慮,已經解決妥當了。”

    仲嘉與徐元佐一邊往里走,一邊道:“報官了麼?”

    徐元佐知道仲嘉的確只是道聽途說,不明就里,方才安心道:“不敢報官。賊並沒有偷去什麼,若是引來胥吏可就難說得很了。”

    時值冬月,仲嘉手中卻仍舊折扇一柄,並不離手。他笑道:“你年紀輕輕,顧慮倒是不少。不過你這謹慎倒有必要,有道是‘官如虎,吏如貓,具体而微舐人膏’。鄭令與大公子友善,不會害你,但華亭縣里那些胥吏卻是難說得很。”

    徐元佐輕輕撓頭:“就是這麼說的,先生可有教我?”

    仲嘉垂頭走了兩步,昂首道:“這事我可以幫你尋一個人,有他出手,縣衙里的事多半也就通暢了。”

    徐元佐精神一振:“先生受累。不知是何人?該備何等禮數?”

    “此人姓李名文明,字華梅,是縣尊文主。雖然也是個外來戶,但是人情練達,縣衙上下都是交口稱贊。你有事找他,他自然知道哪些是交給縣尊的,哪些是交給下面胥吏的。”仲嘉先生緩緩道:“至于禮數嘛,你得自己與他詳談,看事情難易而定吧。”

    “多謝仲嘉先生指點迷津!”徐元佐連忙躬身道謝。

    “無妨。”仲嘉先生對于自己只言片語就解決了徐元佐的難題,感到十分有成就感。他打開折扇,在冷風中扑棱一下,旋即掩在胸前,道:“今日此來,是與你交流學問的。”

    徐元佐差點嚇了一跳:“小子何德何能,怎敢與先生交流學問。”

    “教學相長嘛。”仲嘉對徐元佐的反應也頗為滿意,說是“教學相長”,自然以“教”的身份開頭了:“最近都在讀什麼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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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27 01:10:36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九章 人微言重
  
    人一旦有了工作,再要學習就會缺乏動力。這或多或少是因為把學習作為一種敲門磚,而非真正的興趣愛好。

    徐元佐每天工作之余都會背書,因為他很清楚功名意味著社會階層。但即便是仗著何心隱傳授的秘技,或是自己的金手指,每天四個小時的學習時間對于科舉考試而言還是太過短少了。

    仲嘉先生姓陳,單名一個實字。從這個普通的名字里,正可以看出他在仕途上沒有大的出息。依照他的年紀,如果有望在万歷年中個進士,那麼無論如何都會在天啟朝留下名號的。然而這並不意味著陳實的學問文章差勁,否則他也不會被徐階、徐璠父子所看重。

    “有道是下場莫論文章,全看天意啊。”陳實探了徐元佐的底,知道今天不可能有什麼“教學相長”的機會。即便偃苗助長,也得苗先露頭,徐元佐才算是剛播了種,連萌芽都沒有呢。

    “先生何以如此消極。”徐元佐笑道:“來年春闈,先生定當榜上有名。”

    陳實敲了敲折扇:“你不用這般安慰我。我十六歲食廩,十七中式,如今年近不惑,仍舊不得個進士,可見天意。”他苦笑自嘲道:“真沒想到,前面兩道鐵門關闖了過去,最后卻是功虧一簣。”

    陳實是松江府本地人,十六歲食廩則意味著他小小年紀就已經從三千人中殺出一條血路。這個進度略遜于張居正,但絕對也算是少年有成。至于十七歲成為舉人,已經算是碾壓全省了。

    從科考錄取率而言,南直十八州府數万生員只取一百三十五個舉人,兩京十三省要取三百進士,絕對數字就要好看許多。更何況考舉人是跟同樣享有優質教育資源的同鄉競技,而考進士則有大把邊遠舉人可以欺凌。所以對于南直、浙江等地的舉人而言,連捷高中是常見事。

    像陳實這樣早早中了舉人,卻不能中進士的人,實在不多。

    又因為早早就成了舉人,自然不同于那些老舉人那樣撿了寶似的心態,府縣的教官是死活不願意去做的。就算是云南、貴州等地的知縣,也完全看不入眼,一門心思要考進士,以至于蹉跎至今。

    陳實吐了胸中抑郁,又覺得有些失言,道:“若是沒有文章,光是天意也沒用的。”他記得閣老讓他來這儿,乃是為了給徐元佐指點功名之路,道:“你若是有心科場,就不該心存旁騖。要用心將書讀透、背熟,然后才有下筆的資糧。”

    徐元佐苦笑,道:“如今俗務上只開了個頭,待形成了規制,便輕松些了。”

    陳實微微搖頭:“我知道你怎麼想的。你定是覺得,既然縣尊已經對你青眼有加,縣試這關肯定是能過的。可你該知道,他既然是看了徐公子的面子,就不能低低地取你。但名次若是取高了,你在府試時露怯,他又不能向上官交代。這麻煩雖是他的,卻是落在你身上啊。”

    徐元佐微微皺眉,頗有些被打擊的感覺,但又不能否認陳實所言的確是事實。

    唉,果然人如其名,太過誠實還讓人怎麼愉快地聊天啊!

    徐元佐道:“先生所言句句在理。只是我本草芥之民,是如何入得縣尊之眼呢?”這不算問題,是人都知道:“因為有大公子抬舉啊。”

    他又設問道:“大公子為何抬舉我呢?是因為看中了我的經營之才,願意出力推我一把,不使我為布衣拘泥。我若是放下了此間工作,專心讀書,那與尋常蒙童又有何區別?換言之,我于大公子又有何價值可言?”

    陳實沒想到徐元佐竟然會說出這麼富含哲理的話來,為之一滯。

    “科舉之設,能令寒門出貴子,于我這等寒門子弟自然是最好不過的了。”徐元佐繼續道:“我豈會不想好好讀書,改換門庭,光宗耀祖?只是我既然借了徐氏的勢,就得明白自己的根本所在。若是失了根本,誰還會借勢給我?別說縣尊青目,就是先生恐怕也不會與我多言。”

    陳實用折扇輕輕敲打手心:“你對這世態倒是洞明,小小年紀,殊為不易!”

    “小子也就是胡言亂語,不怕先生笑話罷了。”徐元佐笑道。

    陳實搖了搖頭:“你這是自知之明。”他說罷,微微嘆聲:“我現在知道,閣老和夫山公為何都對你如此看重了。你若是能夠在功名上出頭,未來成就未必不會低于張江陵。”

    “先生這話說得,令人尷尬了。”徐元佐自嘲道。

    陳實卻不以為然,道:“你以為張江陵貴為閣輔,而你卑微如草,所以不能比擬麼?”他頓了頓,抬高了一線:“你錯了!張江陵有今日,全在閣老。而你如今也在閣老目中,除了身份有差,你與他其實並無高低。”

    ——這是聖人之下皆為螻蟻的意思麼。

    徐元佐輕輕摸了摸唇上的硬毛,笑道:“張閣老可是少年神童,我跟他沒法比。”

    陳實打開扇子,輕輕一扇,道:“他是神童,你也不差,只是沒神在一處罷了。”

    就徐元佐所表露出來的見識,哪里像是十五歲的少年?若說是世家子弟,自幼耳濡目染受父兄教誨,十五歲到這程度倒也不是不可能。偏偏他又是個市井小販的儿子,家世清晰——祖上四代沒有一個讀書當官的。

    這就是“神”了。

    陳實又道:“待閣老起復之日,你即便布衣之身,也能有所作為了。”

    徐元佐望向陳實,微微一笑:“先生還望閣老復相?”

    “閣老老當益壯,為何不能復相?”陳實問道。

    徐元佐心中微微一嘆:陳實無論是見解還是看人,都頗有可觀。尤其是與人交談,不因為對方的身份尊卑而有差別,一直不疾不徐,對鄭岳那樣的進士如此,對自己這個蒙童也是如此。

    可惜,終究是私心遮蔽了理智。

    “閣老復相,只是先生心中之願。”徐元佐道:“其實先生也知道,皇帝和內閣諸公,尤其是張江陵,都不會讓閣老回去。閣老也不會回去。”

    陳實露出一副計謀得售的模樣,卻夾了一分苦笑:“你這神童,可不是又在賣弄神通了!”

    “呵呵,”徐元佐道,“無論是報閣老知遇之恩,還是眼下存身之道,我都得依附徐家這棵大樹。先生有雄心壯志,又是功名傍身,何不出去闖蕩一番?”

    “一個舉子,上哪里闖蕩?”陳實疑惑道。

    “中書舍人如何?”徐元佐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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