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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李洪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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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暮寒公子] 論抽卡,我從來沒輸過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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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0-10 16:52:10 |只看該作者
卷五 東臨碣石,以觀滄海 第一百四十章 護士

  即使連一滴都榨不出來,葉爭流仍然需要繼續工作。新上任的長官必須埋頭於案牘之間,因為生活就是這麼殘酷。

  盡管一絲絲也沒有了,亦不妨礙葉爭流吩咐屬下組織隊伍,再去清寧關附近勘測一番,看看有沒有新的煤礦點出現,或者原有煤礦裡的礦產有沒有增加。

  沒有閒情逸致給葉爭流養藍條了,她趕時間。

  匆匆吃了幾塊點心墊肚子,裝作自己剛剛磕了一塊補藍藥,葉爭流再次積極地投入了自己的工作

  當然,葉爭流至今仍能回憶起自己剛剛進入滄海城時的美好生活:那時的她天真無邪,每天早晨沐浴著朝陽醒來,心裡只有抽卡、公會任務、挖牆腳還有薅羊毛。

  被薅的主要羊(鳳凰)毛供應商,似乎過得不是她這種日子來著。

  說起來,解鳳惜是管滄海城的?

  出於自身的好奇,葉爭流曾經拿這個問題請教過黃三娘。

  黃三娘和藹可親地給出了解答,每一個字縫裡,絕對不帶一絲一毫加班的怨氣。

  「師父幾乎什麼都不管。城中各部司自行運轉,匯報上的那些總結,小事我拿主意,大事我報給師父請他定奪,不過這樣的大事不多。」

  而解鳳惜的主要作用,就像是一尊鎮宅的貔貅一樣,只要好好打扮、收集徒弟、享受人生就行了。他過得簡直是神仙日子。

  葉爭流聽了以後,當場流下羨慕的淚水。

  她感覺,同樣都身為城主,解鳳惜開掛的人生,也宛如安裝了一個游戲系統一般。

  只不過葉爭流的這個系統走的是爭霸天下的「天命」路線。

  反觀解鳳惜那個,就活脫脫是個「奇跡惜惜」的模樣。

  ……

  其實,葉爭流自己要是想的話,她也能當場過上和解鳳惜一樣快樂的日子。

  黃三娘是滄海城本地人,在解鳳惜以前,也曾經歷過兩任城主。葉爭流是她見過的第一個,恐怕也是全天下出現的第一個,如此……如此讓她說不上來的城主。

  回憶起葉爭流最近已經安排滿的七日行程,黃三娘忍不住搖了搖頭。

  葉爭流本不必這麼忙的。

  如果不是她給自己安排了那麼多前幾任城主從來沒做過的工作,她現在會很輕鬆。

  海邊的煮鹽場,葉爭流要去看;城裡城外的田地,葉爭流要去看;剛剛穩定下來的風海城,葉爭流也要去看,滄海城外的黑甲大營,葉爭流還是一樣要去看。

  有些安排是「視察」、有些安排是「巡視」、有些安排是「演講」、有些安排是「實地勘測」……總之,葉師妹口中有很多奇奇怪怪的名目,並且對此也懷抱著出奇的堅持。

  黃三娘已經習慣不干涉上司的決定,因此雖然心中無奈,但還是配合著葉爭流安排好一切。

  要是讓葉爭流知道了黃三娘的這番心思,非得失笑出聲不可。

  沒辦法,葉爭流接手滄海城,接手得猝不及防。

  而她想要做的事,想要建立的秩序,在這個世界中也堪稱是破天荒的事。

  葉爭流不能簡單粗暴地把前世所學直接拿過來用,那樣準會患上水土不服。

  在這個地方,一個小小的舉動或許就會牽動一連串的骨牌效應。

  葉爭流只能事先做好防範,再隨時準備、積極關注,一旦發現事情苗頭不對,就立刻救火般衝上去予以調整。

  就像是……她想交給白露來做的軍護制度。

  ————————————

  在接到葉爭流的消息以後,白露拋下所有包袱贅重,坐上專人來接她的返程馬車,一路風塵僕僕,當天晚上就趕回了滄海城。

  在幾日前,她就已經知道了滄海城改換城主的消息,但對於其中細節,白露尚且一無所知。

  得知葉爭流連夜拿下了風海城,並且城中竟然經歷了這麼多事以後,白露太過驚訝,瞪得一雙眼睛都圓溜溜的。

  「葉師妹,她也太厲害了吧。」白露喃喃感慨道。

  「難怪師父會把城主之位傳給她……啊,我明白了。當初葉師妹當著我們的面突然沒了人影,原來是被師父叫去了呀。」

  而師父之所以會隔空把葉師妹拽走,就正是為了傳授她鳳凰令啊。

  白露自圓其說地給葉爭流編好了消失的理由。

  等到晚上華燈初上,葉爭流從風海城裡趕回來時,正好碰上大家都在吃飯。

  葉爭流一進門,見白露端端正正地坐在圓桌上,當即就笑了:「師姐回來了?正巧,我有一件事,欲和師姐秉燭夜談。」

  ……

  關於護士的設立,其實現在並不是最好的時機。

  如果葉爭流有足夠的時間,關於本地女性的大量就業,可以先從曬鹽、紡織、製造業之類的工作入手。

  但唯一讓葉爭流擔心的就是,她或許並沒有足夠的時間。

  自從繼承滄海城以後,一種緊迫感就時時刻刻地附著在葉爭流的心上。

  這並不是一個太平的時代,而且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它甚至比葉爭流前世的歷史要更混亂——因為比起上輩子亂世中的各種宗教,在這個世界裡,是真的有邪神的。

  所以,葉爭流像一隻勤懇的小蜜蜂那樣,她爪子裡沾著蜜,面對著幾十上百的六邊形蜂房。一旦看見哪個蜂房合適,就先往哪個蜂房裡添一添。

  仔細論起來,本地並無蘊養出護士這個職位的土壤。

  這其中的道理很簡單——因為這個時代沒有「住院」這一說。

  普通人看病去醫館,抓藥回家煎;世族會請杏林世家的大夫上門診治,並且府裡通常都會養上一兩個大夫。

  至於「護士」的位置,則由兒女、媳婦、以及奴婢擔任。

  換而言之,葉爭流要想按照正常順序引入「護士」這個職業,她得先辦一座可以住院的綜合醫院才行。

  可葉爭流現在手頭最要緊的事,又不是什麼醫院。

  清寧關一戰,死者四千餘,負傷的士兵也有數千,正是醫療缺口擴大,需要大量召集基礎醫護人才的時候。

  根據葉爭流前世的經驗:女性醫護因為其天性對情感更敏銳、更易共情,所以在照顧傷兵時能給病人帶來更大的心理慰藉,對傷兵的恢復更有好處。

  葉爭流為此足足思考了三天時間,最後還是一咬牙決定,辦了。

  每個時機都不可能是「正好最好」的,她能做的,僅僅是抓住自己見到的機會,並且克服遇到的一切困難。

  也幸好這個時代的男女大防還沒有後期那麼嚴重,女性的地位微妙地介於「寬鬆」和「低下」之間,呈現出一種彈性狀態。

  首先,可能由於卡者之中有男有女,這個世界裡的性別天花板沒有卡得太死——這一點,從葉爭流能夠順利繼承滄海城就可見一斑。

  再就是,因為各地戰爭頻發的緣故,許多女人成了寡婦。所以當世的風氣並不排斥寡婦再嫁,兩嫁三嫁是大家習以為常的事。

  而在上流社會,世家高門則因為把聯姻對象限制在士族中的緣故,男性在婚姻中的選擇面變小,而留給世家女的選擇餘地更多。

  至少就葉爭流所知,在這個世界裡,高門之間「休棄」行為極少發生,通常都是男女和平分手。而且女性是可以主動提出和離的,和離後還能二嫁,並不影響下一任丈夫的質量。

  至於最後一點,也是讓葉爭流有些警惕的一點,就是當世有一門十分流傳的宗教,這個教派的神祇叫做「歡喜尊」。

  這個教派的核心奧義崇尚發散人欲、解放天性——人生苦短,明天或許大家都死了,那為什麼不能讓我肆意地活在這世上,盡情地暢享我正擁有的此刻呢。

  這種放縱的思想,微妙地和當今士族們的心態一拍即合。

  天下分裂至今已經有兩百多年,這兩百多年裡戰火紛飛,許多士族在傾軋之中遭遇滅門。

  在這種前提條件下,「歡喜教」的教義,與略帶厭世氣質的高門一見如故,它從這個時代的文化中心建康城開始,陸陸續續地在士族間蔓延開來。

  故而,在歡喜教思想潛移默化的影響之下,當世的風俗趨於開放。

  這也是葉爭流敢於在軍營裡設立護士的原因——要是當代風氣是裹小腳和浸豬籠,那葉爭流就得嘆著長氣,先從潛移默化地組織婦女走出家庭開始。

  果不其然,土生土長的本地人白露,在聽了葉爭流的看法之後,考慮的並不是那些「名節」問題,而是:

  「一共有多少人需要我教?我知道這件事著急,我能有多少時間來教她們?」

  聽到白露的回答,葉爭流的嘴角處慢慢地浮現出一個笑容。

  「多少人暫且不知,明天給你一個準確數目,並且把人帶來。我給你兩天半的時間,你給她們做好簡易培訓,之後……等你們進了傷兵營,你再一邊照顧傷兵,一邊教,行嗎?」

  這要求若是被前世的乙方聽到,必然會跳起來打爆葉爭流的狗頭。

  但白露不愧是人間的清澈小天使。

  面對如此苛刻的時間限制,還有「一邊照顧傷員一邊教」這種同時幹兩份工作,只給發一份錢的黑心待遇,她居然重重地點了點頭。

  「好!」白露認認真真地說:「師妹放心,我身為醫者,必盡醫者之責。之前滄海城受難的時候,我沒能回來,現在我有一個照顧士兵的機會,一定會做好的!」

  葉爭流感動得眼眶濕潤。

  她當場從背後變出幾張紙來,紙上記載的,正是對傷兵營中傷者類型的的統計。

  「來,師姐,你看看這個。」

  葉爭流溫溫柔柔地握著白露的手,真誠地看向她的眼睛。

  「我陪著師姐,今晚咱們兩個一起把教案做出來。等到明天上午巳時,咱們可就開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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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0-11 10:17:11 |只看該作者
卷五 東臨碣石,以觀滄海 第一百四十一章 鹽務

  第二天一早,府裡的一個郎官就向葉爭流匯報了徵求來的婦人數目。

  這個郎官姓管,名為管平,也是葉爭流的諸位師兄之一。說起來,解鳳惜辦事很有點任人唯親的意思,滄海城中的不少職務,都是他直接指定徒弟擔任的。

  除此之外,黃三娘還會根據碧苔堂每年年尾的任務總結,挑選弟子分配官職。

  這很難不讓人懷疑解鳳惜收徒的最初目的,也許就是為了找人來給他幹活。

  作為滄海城的新城主,葉爭流很願意接收這筆來自於解鳳惜的人才饋贈。

  但身為一個掌權者,為了自己勢力日後的穩定考慮,葉爭流心中很清楚:她需要開始尋覓更多的、非解鳳惜弟子出身的人才了。

  太陽底下無新事,「結黨營私」四個字,在歷史書中已經寫爛了。

  同鄉間的結黨、同一學派的結黨、為了同一個政治目的而產生的結黨……全都是屢見不鮮的例子。

  為了獲得利益,陣營成員們會自發自覺地團結在一起。

  而「解鳳惜弟子」的標籤,又是個多麼方便抱團的頭銜。

  這批人之所以還沒成氣候,純粹因為在他們之中,尚未出現一個影響力足夠大的領袖而已。

  ——向烽是個孤臣,黃三娘八面玲瓏,馬登元已經被當眾砍了,葉爭流又繼承了城主之位。

  等他們內部之間統一了意見,往後必然要抱成一團的。

  未雨綢繆,葉爭流不能一味只用滄海城的舊人,更不能只顧著提拔解鳳惜的徒弟。

  她需要培養一批自己的心腹。

  葉爭流最近一直挺饞秦西樓的:她對這個斯文愛笑的青年十分欣賞。

  只要秦西樓能夠通過政審,葉爭流認為他有擔當政委的潛力。

  其實把秦西樓調到教育方面可能更適合些。但鑑於葉爭流現在還沒有開始搞義務教育……就先讓他在軍中待著吧。

  除此之外,為了表達出自己對於人才的渴望,以及對卡牌的信賴,葉爭流已經用過一次曹老闆的第二技能了。

  ——「山不厭高,海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

  這個技能同時搭配了一團四星卡裝:「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卡裝自帶50%的加成狀態,想必能直接把技能效果拉滿。

  「周公吐哺,天下歸心」的冷卻條很長,三四天都沒能走完一半。之前使用這個技能的時候,葉爭流心中曾隱隱浮現出一種奇特的感覺……就彷彿她是一個大型天線,正四面八方地朝著外頭發散無線熱點似的。

  也不知道最後會是什麼樣的移動端能夠連接她的信號。

  至今為止,這個技能的技能效果尚未顯現。

  但葉爭流還是很有信心。

  畢竟只要回憶一下當年由曹老闆一手組建的男子天團——像是郭嘉、賈詡、荀彧、程昱、典韋、許褚、夏侯淳……   
  葉爭流:我可以了!

  …………

  根據管郎官的匯報,這次徵集到的民婦一共有一百六十多,大多都是沒能再嫁,家中又過不下去的寡婦。

  她們之中很大一部分不是本地人,前幾年因為天災人禍流離失所,逃荒來了滄海城,嫁了個男人又短命,等到男人死後,就直接被前面的子女趕出來了。

  由於在本地沒有田產,這些女人只能結草廬居,給人洗衣服、補魚網、幹零活,生活過得很是拮據。

  要不是日子過得苦,面對「進軍營」這種聽起來好像有坑的條件,她們也不會答應的這麼俐落了。

  除了這些婦人之外,再算上後院裡報名的四個婆子,這支隊伍正好湊夠一百七十人整。

  葉爭流應了一聲。她朝著那些黑紅皸裂、眼中寫滿不安的面孔看了一眼,很快就收回了目光。

  「帶她們去茯苓院吧,白露已經在那裡備課了。」

  昨天晚上,葉爭流和白露花了大半夜的時間,把這幾天的教案準備了出來。

  第一個上午留給白露試講,試講內容由淺入深,分別是醫者的品德、最最基礎的辨藥、以及一種簡單的包紮手法。

  這一課,被葉爭流命名為緒論。

  「是,城主。」

  郎官沖著葉爭流微微一禮,帶著那些大氣都不敢喘的婦人們進了院子。

  葉爭流則步下台階,朝著和那些婦人們完全相反的方向離去。

  這些被帶來上課的婦人們,聽見郎官竟然管葉爭流叫城主,頓時慌張得連手腳都不知道往哪裡擺放。她們異常侷促地低下頭去,不敢和葉爭流對上眼神。

  葉爭流同這只隊伍中擦肩而過,隊伍裡的女人們大多瑟縮木訥得像是鵪鶉。

  但就是這樣一隊鵪鶉一樣的婦女,卻點亮了葉爭流的系統彈窗。

  【支線任務:醫療需要護士。

  任務描述:有誰能想到,一城之主在繼承政權之後,下發的第一道獨立命令竟然是醫療相關。這清奇詭譎的解題思路,恐怕要讓後世的研究者們抓破頭皮。

  但請放心,雖然路程諸多險阻,但一切都在朝著更好的方向改變。

  我們都知道,這些駐紮在軍營裡的護士只是一個開始,在日後謀主準備著手建立公立醫院的時候,她們會帶來更大的用處。

  請培養出一批合格的護士,然後將她們放到合適的崗位上去吧!

  另外,附送一個溫馨提示:「護士」本是一個翻譯詞。在當今的世道上,謀主或許應該為這個職業想出一個更相宜的名字。

  任務獎勵:???】

  葉爭流第一眼就看到了「任務獎勵」的三個問號。

  出於對系統套路的瞭解,葉爭流已經幾乎可以斷定:等她收到這份下發的獎勵時,裡面準會出現某個表現優良者的名字,或者直接是護士×170的字樣。

  哼哼,都相處這麼久了,大家誰還不瞭解誰啊!

  ————————————

  葉爭流一路出了城主府,登上了門口早就準備好的馬車。

  雖然護士課程的教案是她陪著白露一起做的,但當白露講課的時候,葉爭流卻沒有時間聽。

  她今日的行程,在三天前就已經安排好了,葉爭流得去海邊,看那些灶民們如何熬鹽。

  ……

  鹽之一字,可謂是滄海城的支柱型產業。

  滄海城之所以有那麼多錢給向烽養兵,就是因為滄海城臨海,臨海就可以產鹽。

  不然以向烽養兵的那個架勢:五萬士卒裡有三萬是精兵不說,還養了五千騎兵。

  要不是滄海城家底厚,賬目上運轉得過來,屢屢被向烽伸手要錢的黃三娘,非找個機會朝向烽扔算盤不可。

  就像這一次,葉爭流大手一揮,就貼給戰死的士卒們撫恤錢糧,又免了他們家裡的稅。還不是因為黃三娘平時理賬有方,滄海城本身又富裕,所以才能把事情辦得這樣通透爽快。

  所以葉爭流在上任以後,最關注的就是鹽。

  滄海城背接港口,面朝清寧關,鹽的銷路不是問題。

  無論是經由自己的船隊、通過在港口停泊的船隻,還是城中自行組織商隊,從清寧關而出,往外面賣給各士卒,滄海城都能賣出鹽去。

  在葉爭流來看,有問題的,鹽的來源。

  本地的鹽產,主要是由三家構成:王家、劉家、城主府。

  其中王家佔三成,劉家佔三成,城主府則佔四成。表面看上去大家一團和氣,兩個士族甚至還讓了城主府一分。

  然而——這何止是有問題,這他娘的是有大問題了!

  在古代封建王朝,一鹽一鐵向來都是國家命脈。

  在葉爭流看來,如果把政權比作人體,那鹽和鐵就分別是封建政權中的左腎和右腎。

  如果科技發展到後世那種程度,對於鐵的把控倒可以放鬆下來。

  但鹽不一樣。是個人就必須吃鹽,所以鹽務必要牢牢握在國家手裡。

  這個世界的大一統政權已經分裂兩百多年了,正朝中央失去了對鹽的掌控,這很正常。

  可在邊陲之地,僅僅是滄海城一處,鹽產就分成三家,這就太不正常了。

  葉爭流不知道解鳳惜之前是怎麼想的,居然允許別人對著鹽務插手。

  但現在她是滄海城的城主,所以產鹽一事,她必須要管。

  整個滄海城的製鹽權,只能落在城主府的手裡。除此之外,無論是誰伸這個爪子,葉爭流都會把它剁了!

  此事葉爭流對黃三娘透露了一點,黃三娘的評價是:「恐怕難。」

  鹽利實在太大了。

  大到葉爭流如果今天對外面表露出一點想要收回兩家鹽權的意思,劉家和王家合計一番,沒準夜裡就敢率眾卡者逼上城主府的地步。

  黃三娘認為,相比之下,這兩家寧可讓葉爭流查黃冊,奪隱戶,也不會願意葉爭流動他們的鹽田。

  而葉爭流對此的反應是……

  「行啊,但誰說我查他們的隱戶,就不動他們的鹽田了?」葉爭流合上眼前的冊子:「我全都要。」

  「我知曉城主的一番抱負,但三娘還是想勸城主謹慎行事。」

  「自然,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身,幾事不密則害成。此事,我會徐徐圖之的。」

  說到這裡,在葉爭流姣好的面孔上,那微微的笑容裡隱約帶出了一絲猙獰之意:「但是王家和劉家,連別人的腰子都敢拿,這膽子也未免太大了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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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0-11 10:17:33 |只看該作者
卷五 東臨碣石,以觀滄海 第一百四十二章 鹽場

  眾所周知,葉爭流的脾氣是很好的。

  只要別人沒有先動她的腰子,她也不會隨便亂砸別人的蛋蛋。

  但既然這兩家已經對滄海城的鹽產下手,那葉爭流就只好把他們都記上小本本。

  馬車一路行駛到鹽場。此地的負責人已經接到通知,葉爭流剛一下車,就見負責鹽場的大管事滿臉堆笑地湊了上來。

  這大管事生得一副福相,笑起來活脫脫如同一尊財神爺。沿海地區光照強烈,因此本地居民大多皮膚微黑。

  然而這大管事卻生得肥白,一雙肉手養尊處優,比葉爭流那雙幹活結繭的手不知細嫩幾何。

  葉爭流垂下目光,仔細地把這管事從頭打量到腳,當場便微微地笑起來了。

  「我來看看鹽場。」

  「是,那是自然。」大管事笑得十分和氣,和氣得甚至有些卑躬屈膝。

  他對著葉爭流點頭哈腰,一迭聲地諂媚道:「您跟我來。」

  鹽場大管事前天就接到通知,說是新城主要來。

  關於這位新城主的傳言,城裡已經沸沸揚揚,臨海三城之間,各種相關的逸事也流傳得五花八門。大管事甚至還在港口那些商人口中聽到過這位新城主的故事,商人們在言談之間,對這位城主很是好奇。

  如果這個時代有熱搜榜的話,這段時間裡,葉爭流完全可以一人包攬臨海三城熱搜榜首。

  在這些傳言裡,有人說葉爭流是個心機深沉之輩,一上來就降服了滄海城的兩尊大佛,向烽和黃三娘,故而此人決不可小覷。

  還有人說這葉爭流是個妖女,不然怎麼前任城主偏偏就傳位給她?解鳳惜當時都已經半年沒收過徒弟了,結果偶然一瞥葉爭流,當時便驚為天人,力排眾議也要收她為徒。後來的事……嘿嘿嘿,反正該懂的都懂。

  也有流言說,這葉爭流出身草莽,不知世事,一舉一動都粗魯至極,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對一群庶民說些討好的話,簡直丟盡了滄海城的人。讓此女繼承了城池,真不知是福是禍。

  各種有關葉爭流的傳言紛紛攘攘,它們就像是迷霧和蟲繭一般,將真正的葉爭流緊緊地包裹在裡面。

  面對著這些荒腔走板的流言,恐怕非得有著非同一般的大神通,才能抽絲剝繭,去偽存真,分辨出葉爭流真實的模樣。

  這種本事,大管事是沒有的。

  所以他只能在心裡隱約勾勒出一個類似於新城主的影子:漂亮、粗野、有勇有謀或者有勇無謀……至於性格,或許偏向直率更多些。

  然而直到葉爭流走下馬車,大管事才意識到:這位新城主實在是出乎意料的年輕。

  他本以為,能在向烽和黃三娘中間周旋的城主,說什麼都要有些年紀,至少要是位二十出頭的佳人,不然怎麼能同時駕馭的了野馬和狐狸。

  但現在……

  大管事不動聲色地看了看葉爭流,心中很是懷疑:她能有十六歲嗎?

  都說嘴上無毛,辦事不牢。這位新城主年紀這麼輕,又是個嘴上一輩子都長不出毛的女人,大管事瞧在眼中,下意識就對葉爭流有些輕視。

  他雖然臉上一派諂媚,然而心下卻很是不屑:從來也沒見過誰家的城主居然會跑到鹽場上來。

  這鹽場又髒又累,有什麼好看的,真正的貴人無一不是離這裡三里地遠,就要嫌髒捏鼻子。

  這位小小的新城主倒好,不知道她是貪玩呢,還是真的出身卑下不懂事,也沒人給她出謀劃策,居然讓她跑到這種地方來。

  一邊這麼想著,管事邁開了步子。他在引路時腳下微微一滑,綢面的鞋子當時就踏進濕漉漉的泥水裡,髒了鞋幫。

  葉爭流看在眼裡,卻只是不動聲色地移開了目光。

  走近鹽場,大管事十分熱情地笑道:「城主您瞧,這裡就是咱們的鹽場了,您看這片鹽田,這裡就是咱們製鹵的地方。這個鹵啊,就是極濃極濃的苦鹽水,可比海水還要濃啊。」

  葉爭流點點頭。

  關於鹵水,她還是知道些的。

  古代一開始的製鹽法叫做煮鹽。

  法如起名,就是讓人打來海水,放到鍋裡添上柴薪猛燒。直到水都化為水蒸氣,鹽晶析出,粗鹽就算製好了。

  這種製鹽方法極其耗柴,一大鍋海水燒乾,最終析出的鹽量又沒有很多。

  所以到了後來,煮鹽漸漸演變為煎鹽。

  這種方法雖然同樣需要柴火來燒,但中間多了一步「製鹵」的過程。

  鹵水裡的含鹽量遠遠高過海水,明朝的時候,一池鹵水甚至能達到四比一的可怕比例。當然,受限於技術和環境原因,現在這個年代的鹵水還無法做到那麼濃,但至少齁死人是不成問題的。

  手下的小吏知機,見葉爭流目不轉睛地看著鹽田,一副感興趣的模樣,當即就要去鹽田間打一碗鹵水來,給新城主看個新鮮。

  他剛一邁步子,就被管事擺擺袖子制止了。

  「去去去,你那髒手不要碰。我來,我親自來。」

  緊接著,大管事樂顛顛地跑去鹽田裡舀了半碗鹵水,拿手帕擦乾淨了碗邊兒,笑呵呵地雙手捧給了葉爭流。

  「您瞧瞧,這東西鹹死人的,還有些毒性,可不能入口。」

  葉爭流接過陶碗,笑著沖大管事點了點頭,大管事眼前頓時一片明亮,全都是白花花的銀子光。

  ——生得像財神爺一樣的大管事,心裡也生了個多財的心眼。

  不管他有多麼看不起葉爭流這個乳臭未乾的黃毛丫頭,但既然葉爭流當了城主,那管事就要拍她的馬屁。

  大管事向來對自己的阿諛能力十分自傲。

  若不是善拍馬屁,讓前任城主覺得有趣,他又怎麼能在前前任老城主被殺以後,繼續坐穩這個大管事的位置呢。

  他當管事的這些年,中飽私囊了不知多少。鹽場裡白花花的鹽換回白花花的銀子,直把大管事養得白白嫩嫩、肥肥壯壯。

  再往前走,就是引鹵水煎鹽的灶房。正因為煎鹽要整日裡和熱灶為伍,所以這些負責製鹽的庶人,又被叫做「灶民」。

  大管事沖著灶房的方向,目光略略一動,卻什麼都沒有說。

  直到葉爭流走近了,才發現這些灶民們一個個都脫得光溜溜的。

  少數人講究一點,纏一圈麻布在腰間遮羞。更有大多數人乾脆就赤裸裸的,黑瘦黑瘦的身材光得泥鰍似一把,渾身又髒又臭,肚皮上透出肋骨的形狀,熱得滿頭大汗。

  灶房裡架著許多鐵鑄大鍋,都是平底鍋的樣式,這也是為什麼會稱之為「煎鹽」。

  葉爭流才往門口一站,便覺濃鬱的熱氣撲面而來,當時就激起了細細的汗意。

  大管事大驚小怪地大叫一聲:「哎呀,你們怎麼能這樣污城主的眼睛?!」

  灶房裡忙碌的灶民們,登時就跪倒了一片。

  大管事又轉過身來急急對著葉爭流請罪:「這都是小人的錯,小人疏忽了,竟忘了這裡是這副模樣,這才驚擾了城主……小人任憑城主處置,咱們這就快快回去吧!」

  他本以為葉爭流一個少女,見到如此不堪的一幕,不說趕緊捂著眼睛轉過身去,恐怕也要轉頭快步離開。

  不想下一刻,重重的一記劍鞘從天而降,狠狠砸地在他的肩頭。

  劇痛的信號迅速充斥了大管事的每一分神經,這一下疼的他膝蓋一軟,當場就跪了下去!

  大管事甚至聽到自己皮肉下隱隱的一聲悶響,彷彿是肩膀的骨頭直接被砸斷了!

  葉爭流臉色如霜,一點也看不出之前接過那碗鹵水時的和氣。她一手握劍壓在大管事肩頭,不許他起來,另一手負於身後,吩咐緊跟著的幾個侍衛:

  「給他們幾件衣服穿,然後讓他們都出來。」

  侍衛紛紛脫下自己的外袍拋給那些灶民,原本跟著大管事的那個小吏眼珠子轉了轉,也脫下自己的外袍罩在其中一個灶民身上。

  葉爭流冷笑道:「不錯,你是要任我處置,卻不是為了這點疏忽。鹽場素有定例,每灶每次煎鹽要夠一『艙』才止,你倒是和我說說,我眼前的這一灶這一艙,是從哪日開始煎起?」

  「艙」是臨海三城用以衡量鹽晶數目的一種單位,通常一艙算作二百斤。

  二百斤鹽,假如鹵水夠濃,或許七八日就能煎完。但假如鹵水濃度不夠,那就要煎上半個多月。所以煎鹽是極其辛苦的一件事,這期間日夜不休,相當熬人。

  就是再苛刻的管事,在煎完一艙鹽後,都會給灶民放上幾日的假。

  「這……」大管事又疼又怕,額頭上的汗水如珠子般劈啪落下:「我……城主……」

  不等大管事想出狡辯的藉口,葉爭流又緊跟著問道:「上一月鹽場報來的賬目,說是共出鹽十二艙,你倒是和我說說,鹽場當真只出了十二艙嗎?」

  大管事滿頭掛著豆汗,他本來就胖,如今汗下如漿,看著油膩膩的。

  他強撐著說道:「確、確實是十二……」

  沒等他把狡辯之詞說完,下一刻,葉爭流反手就摸出一錠銀子,重重敲在大管事的腦殼上。她清聲喝道:「到底是多少艙?!」

  這一問卻不是在問大管事,而是把目光投向了那些狼狽披掛著侍衛衣服們的灶民。

  葉爭流許諾道:「誰能說清楚上個月出了多少艙的鹽,這錠銀子就是誰的。」

  灶民們彼此看看,臉上又是心動,又是猶豫,迫於大管事多年積威不好開口。

  最終,還是一個青年越眾而出。

  這青年身上披著那小吏的袍子,趴在地上先對葉爭流行了一禮,隨即口齒清晰地說道:「大人,我們上個月一共出了十四艙的鹽。」

  他不僅報出了十四艙的數目,還把七個灶房每間灶房何時開工,何時截止,每間灶房各出粗鹽數目都說得很清楚。

  葉爭流細細一看,這青年只露個髮頂,並不抬頭,唯有一雙手緊緊扯著袍子邊緣,指節處已經緊張地泛白。

  葉爭流忽然笑了:「好,這錠銀子是你的了。我這裡還有一錠銀子,誰說出我想聽的話,我就拿給誰。」

  青年連肩膀都在發抖,仍竭力問道:「不知城主想聽什麼?」

  葉爭流意味不明道:「你覺得我想聽什麼?」

  下一刻,這青年不知胸腹間哪裡升出的一股力道,竟然猛地抬起頭來!他目光激動地朝著葉爭流看了一眼,下一刻竟重重叩下頭去!

  這一叩力道極大,不過一磕,他額頭底下的沙土立刻染血。青年悲聲大作,一字一頓地高聲說道:

  「管事和鹽吏逼我們多多煎鹽,不許休息。明明熬一艙鹽能休息三日,然而有時不足一日就又要做工。倘若不從,輕則皮鞭,重則大棒,有一次竟將洪家阿叔活活打死——他們把多熬的鹽都拿去偷偷賣了,賣來的錢私底下分。我知道!我們都知道!都知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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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0-11 10:17:50 |只看該作者
卷五 東臨碣石,以觀滄海 第一百四十三章 鋒利

  這青年的一席話中飽含心酸悲苦之意,著實擲地有聲。

  他身後的幾十個灶民原本臉上還帶著忐忑之意,但在聽了這青年的一席話後,臉上紛紛浮現出了慼然之色,有的人甚至還趁著周圍的人沒有留意,偷偷地擦了擦自己黑瘦乾癟的眼窩。

  葉爭流把一切都看在眼裡。

  她眼中閃過一絲動容之意,上前兩步,親自把這青年從地上扶了起來。

  青年仍是垂著頭,嘴唇微微發白,像是想起自己剛剛所作所為,仍然帶著兩分心有餘悸似的。

  鮮血混著泥土在他額頭上糊成紅黑交加的一片,配上此人剛剛言語,望之簡直令人觸目驚心。

  葉爭流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陳直。」青年有些侷促地說道:「我叫陳直。」

  「好,陳直。」葉爭流臉上微微露出一絲笑意。她沖著身後的侍衛們揮了揮手,命令道:「給他一套衣服。」

  陳直的身上已經披著小吏的衣服,足以遮體。在這種情況之下,葉爭流仍要人給他拿來衣冠,顯然含著一分不一樣的意思。

  有侍衛走上前來,捧著一套簇新的衣冠,連著細麻的裡衣帶著外裳,一起拿給了陳直。

  陳直看了看自己面前疊得整齊的衣裳,又小心地抬起眼來,看向葉爭流。

  關於這位新繼任的少女城主,他所知並不比旁人更多。

  灶民常年在鹽田工作,這裡是貴人不至之地,不要說城主這麼尊貴的大人,就連遠來的客商,和如今正跪在地上的這位大管事,他見過的次數都不多。

  但這並不妨礙陳直聽說過一些舊王朝的故事——據說前朝的開國皇帝每遇到一位賢才,就會解下自己的衣袍披在那賢人身上,把自己的膳食也推給賢人一同享用。

  那麼,眼前這位尊貴的大人,她命人取衣服給自己,是不是有賞識他的意思?

  活在世上二十多年,陳直覺得,自己的心臟從未跳得這麼快過。

  他深吸一口氣,克制住自己的神色不要太過外露,在取過衣服以後朝著葉爭流躬了躬身,然後轉身鑽進了灶房裡去換衣裳。

  方才他赤著身子幹活也不羞恥,披著小吏的外袍越眾而出亦不侷促。

  但當人生的另一種可能展現在他的面前,陳直忽然就感受到了,那些只有「大人們」才配擁有的羞惡,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東西。

  這青年反應很快啊。

  看著陳直的舉動,葉爭流在心裡暗暗想道。

  他不但能夠第一時間聽出自己想要什麼,還在看到衣服的第一時間,就嗅到了機遇的氣味。

  葉爭流欣賞他。

  在陳直換衣服的時間裡,葉爭流並未理會腳邊那個支支吾吾,有話想說的大管事。

  這管事在她眼裡已經是一灘廢物,再和他糾纏,那才是浪費時間。

  葉爭流隨手打開人才系統的頁面瞧了一眼,便見中間天藍色的一行名單裡,陳直的名字已經躍然於榜首。

  至於最右側白色的人才表中,人數已經比先前少了一位。

  葉爭流凝神回憶,記起白色人才表裡,確實有一個叫做「陳*」的名字,如今看來,這個人應該就是陳直了。

  無官無職,卻能憑自己的才華擠上這張榜單,葉爭流對他更感興趣了。

  很快,陳直就換好衣服重新出現在葉爭流的面前。

  他皮膚黝黑,濃眉大眼,長相正直,看起來很是博人好感。除此之外,陳直雖然年青,可眉心間卻淺淺地浮著一道豎紋,又體現出他多思的個性。

  葉爭流將他從頭打量一番,心中滿意。她笑著遞過手中的銀兩:

  「你剛剛說的這些,正是我想聽的。這是賞銀,你拿著罷。」

  兩錠白花花的銀子就那麼躺在葉爭流的手心,這些錢足夠陳直賄賂鹽吏,把自己一家的身份從灶民冊子裡勾去。

  倘若還有剩餘,他或許可以購買一兩畝的薄田,從此自耕自種,閒時打打零活,正常年歲也夠一家的嚼用。

  在陳直的前半生裡,這些錢財一直是他單薄人生中的所有理想。

  陳直的目光,難以自禁地在那兩錠銀子上定住了。

  但下一刻,他腦海中又斷續而飛快地浮現過許多場面。

  被打死的洪家阿叔、鹽吏們趾高氣昂的嘴臉、一年到頭也見不到,如今卻正跪在眼前的大管事,還有這位他始終沒敢細看的新城主,不動聲色地問出「你覺得我想聽什麼?」時的平靜語氣。

  熟悉的熱潮再一次湧上陳直的胸腹之間,他緊緊地握住了自己的雙拳——

  既然方才已經大膽了一次,那再來一次又如何?

  新來的城主,她已給自己賜下了全套的衣物!

  陳直睜大了眼睛,目光炯炯道:「多謝大人的賞賜,但陳直不敢接!」

  嗯,進化速度居然這麼快的嗎?

  葉爭流挑起一邊的眉毛,帶著審視的目光,把陳直重新打量了一遍。

  比起之前順著上級的口風說話,小夥子現在都已經會自己搭擂台了?

  這齣戲要是唱得不好,旁人還沒什麼,陳直自己可真是「不成功就成仁」了。

  葉爭流聽他先前說話,對數字的掌控力很是精準,邏輯思維也算縝密。這樣的一個人,不可能不知道萬一失敗,他會有什麼下場。

  但他仍然敢這麼說,可見此人確實非同凡響,只膽色一項,就絕不一般。

  葉爭流含笑道:「你為什麼這麼說?」

  陳直將目光投向面如死灰的大管事,平平靜靜地說道:

  「管事待我們,從來都像是剝皮一般。城主離開之後,這錢必然落不到我和家人手裡,我恐怕還要面對殺身之禍。既然橫豎都是一死,不如城主不要賞我銀子,反倒省錢些。」

  激將法連著賣慘一起用,小夥子確實精明得過分了。

  這會是個很好用的人才,就是太聰明了些,所以在用的時候,要時常記得敲打一下。

  葉爭流眼中飛快地閃過一絲笑意,她板起臉來,當即呵斥道:

  「你生就七尺之軀,我瞧你也是個男兒丈夫!既然如此,怎麼張口閉口都是錢財生死,作此矯飾之語?」

  陳直訥訥地垂下頭去,肩膀微微地垮了些,默默不語。

  下一刻,葉爭流話鋒一轉:「自然,你憂慮之事也並不是沒有道理,我既然說過銀子給你,就不會讓它落到別人手裡——陳直,你對這鹽場可熟悉?」

  唰地一下,陳直猛地抬起頭來,眼中光芒大作的復甦之意,簡直像是有人在裡面點亮了兩顆太陽。

  他方才聽到城主呵斥,還以為自己太過冒進,會錯了意。沒想到,沒想到……

  情緒激動地嚥了一口口水,陳直穩住自己的聲線,回答道:「熟悉的。」

  「那照你說來,這灶房每月應該產鹽多少艙?」

  陳直稍加思索就回答道:「以鹽田平日鹵水來計,每灶每月能出兩艙,當有十四艙。」

  「哦?」葉爭流故意問道:「這管事也出了十四艙。可你才告了一狀,說是你們連休息的時間都沒有了啊。」

  「不是這樣的!」

  陳直下意識地挺直了後背,才意識到自己語氣太急,又把聲音放平:

  「城主有所不知,管事與那南商勾結,南商一來,他要鹽要得既急且厲,小吏們又是鞭笞,又是辱罵,不許人閉一下眼。

  如此追趕著勞作出一艙來,精力和我們尋常勞作大有不同,轉日再來一艙,大家都累了乏了,又怎麼幹得動。」

  生怕自己錯過了這次機會,陳直又補充道:「此外,我還算過每一灶房的人數和每一艙的時間,倘若是我……」他迅速改口道:「我是說,我有一法,願獻城主。」

  說完這話,陳直連呼吸都不敢,他屏住聲氣,立起耳朵,捕捉著空氣裡一分一毫的動靜。

  下一刻,他聽到了一聲柔和的笑意。

  笑了……

  像是斬首前突然出現的赦免令,也像是大旱時天空突然浮現的積雨雲,陳直一顆緊繃著的心終於緩緩地放鬆下來。

  那聲短短的笑意,落在他耳中猶如仙樂一般。

  葉爭流這回,笑得真心實意。

  她看著眼前這個青年,口中慢悠悠地問道:「好,既然確信有如此妙法,與其找旁人施行,總不如找你更好。陳直,我問你,倘若把這鹽場暫時交給你管理,你能保證下月出鹽十四艙嗎?」

  饒是對這個結果已經有所預測,然而當偌大的一個餡餅當頭砸到自己腦門上,陳直的心臟依舊亂了一拍。

  他大聲道:「我能!」

  咬一咬牙,陳直近乎發狠地說道:「陳直願立下令狀,倘若到期不能交上十四艙鹽,城主便摘了陳直的腦袋。」

  「你的腦袋,就讓它好好長在你的脖子上吧。」

  葉爭流輕輕勾起自己的唇角:「倒是旁人的腦袋——勾結商人,私販鹽產,中飽私囊……這是死罪。」

  大管事早已在被揭破事實的那一刻,就變成了一灘軟趴趴的肥肉。

  聽到葉爭流這麼說,他驚恐地抬起眼來,卻只見自己肩頭的劍鞘挪開,隨即一道寒練也似的銀光自鞘中脫出,緊接著如疾電驟雨般朝自己揮砍而來——

  鮮血迸濺的那一刻,陳直的身體下意識一晃,卻緊咬著牙根站在原地,沒有後退也沒有躲開。

  葉爭流看了他一眼,對身後侍衛吩咐道:「將此人懸屍三日,讓後人引以為戒。」

  「是。」

  「鹽場的鹽吏暫時收押審訊,分開關押,不許他們串供。此外清查管事和這些鹽吏的家產,我倒要看看他們一個個都貪了多少。」

  「是。」

  至於陳直……

  葉爭流很是溫和地朝他問道:「你識字嗎?」

  陳直慚愧道:「不識。」

  這樣啊,那就是璞玉生於山岩之中了。

  葉爭流看著他低頭的模樣,微微一笑,又回過身低聲對侍衛吩咐了些什麼。

  那侍衛轉身離開,不久以後一路小跑著復返回來,將手中的匣子捧給了葉爭流。

  葉爭流輕聲喚道:「陳直。」

  陳直循聲抬頭,便見自己眼前遞來了一個精美的木匣。

  葉爭流語重心長地囑咐道:

  「直者,矯枉也。這管事在鹽場走過的錯路,望你能將其扳回,不要再犯舊日的錯誤。

  我雖然任命你為管事,但你若不想一輩子只當一個管事,就必須要識字。這裡有兩本書,我現在贈給你……等你能看懂的那一天,隨時可以拿著它來城主府找我。」

  陳直的手輕微地發著抖,心情激蕩地接過了那個匣子。

  輕飄飄的一個木匣子,落在他的掌心裡,卻好似重若千鈞。

  他捧著那個書匣,學著自己先前見過管事行禮的模樣一躬到地,動容地說:「直……知道了。」

  那書匣上還沾染著一縷血氣,是從葉爭流手上傳來的。陳直斗膽抬起頭來,終於第一次地看清了葉爭流的臉。

  ……

  後來,陳直和幾個同僚一起飲酒,宴席上不經意地提到他們見到葉爭流的第一面。

  有人說:「陛下桃姿李貌,我望而失神。」

  又有人說:「陛下龍潛鳳采,一見便知是當世人主。」

  陳直握著酒杯,沉吟良久,才慢慢地說道:「……鋒利。」

  「什麼?」

  「我說我見到陛下的第一面。」陳直低聲說道:「陛下當時雖然年少,卻已經如同名劍出鞘,光彩湛湛,無法隱於匣中。」

  極度的鋒利,這便是陳直對葉爭流的第一印象。

  而如今的陳直還說不出這樣文縐縐的話來。因此在和葉爭流四目相對的一瞬間,陳直腦中只如同電流激過一般升起了一個念頭——

  跟著她!不會有錯!

  果不其然,之後的結果也證明了,陳直這一世從一個名不見經傳的灶民,到日後封侯拜相,所有的榮華功名,俱繫於他的陛下一身。

  ————————————

  葉爭流送給陳直的這兩本書,一本叫做《蒙養》,是這個世界常用的啟蒙書籍。

  至於另一本,則是九章算術的第一部。這一章喚作「方田」,通常是用來教授如何計算幾何圖形面積的。

  葉爭流見陳直雖然沒有接受過正規的教育,說起數字來卻理理有條,天生像一個學數學的材料。

  可惜她現在缺人,因此,這樣一個或許能搞學術的大好青年落在葉爭流手裡,也只能走馬上任管理崗了。

  當然,為了彌補這點小小的遺憾,葉爭流經過思考以後,決定送他一本數學書。

  陳直天生就像是實幹派的料子,要是他能把鹽田管好,數學也再學好一些,葉爭流往後還打算派他去做些別的。

  葉爭流:計劃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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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0-11 10:18:04 |只看該作者
卷五 東臨碣石,以觀滄海 第一百四十四章 理政

  鹽場藏著貓膩的事情,葉爭流在來之前就知道了。她此行帶出來這麼多侍衛,就是為了萬一遇見特殊情況,侍衛當場就能控制得住。

  誰曾想到,這個大管事在取死一道上,居然會如此的有心得。

  他敷衍葉爭流敷衍得連一分心思都不用,還指望著用光膀子的灶民把葉爭流嚇回去。

  管事既然這麼心裡沒數,葉爭流就只好讓他光脖子了。

  這一趟出行處理的所有事宜,全都在葉爭流的把握之內。

  唯有發掘了陳直這個人才之事,完全出乎了葉爭流的預料。

  縱然野有遺才,但一出門就碰上一個這麼聰明的,是不是歐氣也太爆棚了一點?

  葉爭流摸了摸下巴,不敢肯定是不是曹操卡的第二技能起了作用。

  一邊這麼想著,葉爭流一邊朝著曹操卡看了一眼,想確定一下「周公吐哺,天下歸心」的冷卻條還有多久才能走完。

  結果這一眼之下,得到的結果大大出乎葉爭流的預料。

  在葉爭流丹田正中的卡冊裡,無論是曹操卡還是乾隆卡,都早已偏離了葉爭流之前親手給他們安放的位置。

  曹操卡硬生生從地階卡的範圍,跑到了玄階卡的最末尾。

  而在卡冊的最後一頁,也是被曹操卡直接擋住回歸大部隊的位置,赫然擺放著一張乾隆卡。

  葉爭流:「……」

  你們兩個,怎麼回事。

  上一次葉爭流把這兩張卡放在一起,乾隆卡在卡冊裡上躥下跳,簡直一萬個不願意。結果現在曹操卡居然追著乾隆卡,一直追到卡冊最後一頁還不罷休,而乾隆卡……

  乾隆卡的這個動靜,簡直是TM是在做空中轉體四圈半的阿克塞爾跳了。

  葉爭流:「……」

  一看到乾隆卡,葉爭流頓時感到一種生理性的頭痛,下意識揉了揉眉心。

  她暫時沒有管乾隆卡遇見了什麼問題,直接從卡冊裡取出曹操卡,握在掌心之中看了那麼一眼——

  卡面之上,曹老闆的笑容看起來比上一次更加意味深長了一些。

  而且,就像是對曹老闆笑容的回應一樣,當葉爭流取出了曹操卡之後,乾隆卡立刻就變得很安靜了!

  葉爭流:「……」

  好的,破案了,看起來這兩張卡牌不能挨在一起。

  問題是,上次葉爭流明明已經親手把這兩張卡牌分開,現在曹操卡怎麼又會出現在乾隆卡的身邊?

  莫非就因為在過去的歷史裡,乾隆曾經把曹操定性為反賊嗎?

  葉爭流從各種角度冥思苦想了好一陣,終於靈光一閃地回憶起來:在歷史記載裡,曹操打外族是很有一套的。

  在他執政期間,除了解決北方的烏桓、鮮卑之禍以外,還擊敗過西方的羌人。

  說起來乾隆姓氏愛新覺羅,屬於女真族。

  那個,女真族老家是哪兒的來著……

  葉爭流掐指一算,發現女真族起源的地理位置在東北那邊。

  emmmmm……那沒事了。

  結合已經發生過的事實來看,曹老闆可能純粹是打外族打順手了吧= =

  葉爭流決定不要插手卡牌之間的自發動向,反正卡牌也不會自己使用技能,也造不成什麼嚴重後果。

  她清了清嗓子,重新把曹操卡和乾隆卡各自歸位,繼續把精力用在鹽場上。

  ……

  解決完了鹽場一事,葉爭流坐回了馬車。

  就在剛剛,她由鹽場新任的管事陳直帶著,在鹽場中巡視過一遍。

  這一次又和先前大管事所帶的路不同,大管事除了上鹽場監督裝鹽之外,幾乎不幹別的。而陳直熟知鹽場的運轉。

  葉爭流在他的引路之下,參觀了灶上環境,對鹽場的數據做了記錄,還從鹵田裡取了幾份樣本土。

  帶著這些新鮮收集到的數據和樣本坐回馬車,葉爭流心滿意足。

  在她的設想裡,煎鹽還是太過耗費,而且效率也低。如果能夠的話,葉爭流希望可以早日在鹽田裡推廣曬鹽法。

  但這種事不是葉爭流嘴皮一碰就辦得成的,需要因地制宜的具體分析。

  要知道,後世的技術雖然好,卻未必能夠完全取代舊日技術的位置。

  就像是在葉爭流的那個時代,盡管國家已經擁有強大的基建能力,但北方草原上依舊設置了騎兵。

  所以葉爭流親自來到了鹽田。

  除了要整頓這裡的風氣,再換個管事之外,她也要現場對照記錄裡的數據是否準確。

  將手裡寫著記錄的本子放到大書匣中,看著其中原有的書冊,葉爭流不由會心一笑。

  葉爭流來到這個世界以後,一直沒接受過本地正規的教育。

  現在她繼任城主了,也該給自己補補課。

  正因如此,葉爭流的出行的馬車裡一直放著書匣,裡面置有常見書目,以備葉爭流行路時翻閱。

  之前給陳直的那兩本書,就是葉爭流選進去的。

  當然,她放那兩本書的原意不是為了給自己做蒙童教育,而是想參考著本土的教學水平,為日後的義務教育提前定下綱要。

  義務教育雖然不是葉爭流要事名單的前三位,但也是她日後的扶植重點。

  葉爭流慣於提前做好準備,無論是戰鬥,還是理政,都是一樣。

  對著車窗之外吩咐了幾句,馬車很快就轉道,往風海城而去。

  和滄海城一樣,風海城也有自己的鹽場。

  和滄海城不一樣,風海城的鹽場,此前一直牢牢地把握在馬家手裡。

  葉爭流對此……簡直不能再滿意。

  ——————————

  照葫蘆畫瓢地處理過風海城鹽場一事,下午回到城主府時,葉爭流才得休息。

  她躺在窗前的軟塌上小憩了一刻鐘,又精力十足地爬了起來。

  黃三娘帶著一身財神爺的氣息走進屋裡,一見葉爭流就抿嘴笑了起來,雙頰滿溢著寶光燦燦的喜悅。

  「城主,風海城馬家的財物,現已經清點出來了。」

  葉爭流從黃三娘的神色裡就看出收獲頗豐的影子:「想來不少?」

  黃三娘笑盈盈地把清單遞給葉爭流:「您自己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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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0-11 10:18:31 |只看該作者
卷五 東臨碣石,以觀滄海 第一百四十五章 拜帖

  葉爭流從黃三娘手中接過清單。

  她從三娘的表情中就已經猜到,此次必然是個大豐收,然而在看過幾眼之後,葉爭流目光裡仍舊難免浮現出意外之色。

  太多了。

  單單是存糧和絹帛的數目,就足夠葉爭流為之咂舌,這還沒有算上金銀財寶,各種珍寶玩器,還有上品靈礦以及已經鍛煉好的靈器。

  臨海城池的富裕,由此就可見一斑。

  馬家在本地盤踞多年,幾代的財富累積下來,最終全都富了葉爭流的口袋。

  葉爭流光是看著這份清單,臉上就露出一種十分微妙的神色來。

  所以說嘛,一般新朝成立的時候,手握兵權的開國皇帝通常都會對舉世的大戶下手,實現財產的再分配。

  這麼做一來是為了政治力量的平衡,二來是為了推行新的政策,同時殺雞立威,三來就是……

  這些狗大戶,可真是有錢啊!

  黃三娘這些日子和她相處多了,對這位新上司的秉性已經有所瞭解,因此一瞧葉爭流擺出這幅表情,她就壓低聲音問道:「您又想對誰下手了?」

  葉爭流清了清嗓子:「籌措資金不能算下手……籌措!……這是金融的事兒,怎麼能叫做對誰下手呢——是這樣的,我想了想,馬家既然這麼富裕,王家和劉家也應該不差吧。」

  黃三娘心想,她就知道。

  「王家和劉家不會有這麼多錢的。」黃三娘如實說道:「馬家這是累代鹽田,五世的富貴。王劉兩氏雖然也有鹽田,但那都是師父進滄海城以後才撈到的。」

  當然,作為本地有名有姓的士族,他們的家底也不會寒酸就是了。

  葉爭流一面聽著,一面點頭,眼中適時地露出了發財的嚮往之色。

  她最近針對著風海城的士族下手,暫時抽不出手來管滄海城的這兩家人,因此只好讓他們再蹦久一些。

  等黑甲營補充好士卒、調動的軍士於風海城的大營安紮得當、輪班守在風海城六姓的黑甲軍起到他們應有的作用,葉爭流就可以磨刀霍霍向劉王了。

  葉爭流不著急,是她的早晚是她的。

  不過看著手裡的清單,葉爭流又想起一件事來。

  「三娘你之前說過,王家和劉家,原不是本地勢力最大的士族。滄海城原有的士族被師父殺了不少,家產應該都入庫了才是。怎麼我看城主府的賬目,還沒有馬家的賬目厚?」

  平心而論,滄海城的財政狀況很好,沒有赤字,而且賬目上還有很大的一筆餘裕。

  但比起馬家的這份清單,那可就小巫見大巫了。

  這……不應該啊。莫非是馬家特別會掙錢嗎?

  一提到這件事,黃三娘臉上就露出了一分難以言表的苦笑。

  「本來是有的……但後來花的也多。在花錢這件事上,過去一共有三大開支。」

  葉爭流有些意外:「嗯?」

  「第一大開支是大師兄。養兵相當費錢。大師兄養的又是是精兵,單口糧一項,就和外面的那些兵不一樣。更別說黑甲營全員配甲,師妹你算算,單是五萬多副甲,這就該是多少錢?」

  這還沒算上騎兵、弓弩兵、向烽要配備的那些武器……

  最吃緊的時候,黃三娘一聽見向烽的聲音,就想衝過去掐大師兄的脖子。

  葉爭流嘶了一下,嘶完對照一下手裡的清單,又覺得不對。

  「那在養兵之外呢?」

  黃三娘更無奈了。

  「第二大開支,養你們。」

  葉爭流更意外了:「……嗯?」

  黃三娘一臉憔悴地說:「師父收了九百八十一個徒弟,光是你們的月錢就不是一筆小數。更別提弟子當中還有不少卡者,師父在這方面相當寬縱,卡者要材料,給批;卡者要靈礦;給批,卡者要武器,給批。更別提師父還經常送徒弟一些珍寶靈器什麼的……」

  葉爭流:「……」

  啊這,她確實深有體會。

  薅鳳凰毛十級選手葉爭流,在此時豁然失去了說話的勇氣。

  不等葉爭流再問,黃三娘一口氣又說道:「還有最後一筆耗費,就是養師父了。他也是支出的一項大頭。」

  這句話一出,葉爭流就瞬間明白了黃三娘的意思。

  ——解鳳惜這人,簡直堪稱行走的兩腳吞金獸。

  他費錢,而且非常費錢。

  無論是從解鳳惜那一寸織繡一寸黃金的衣物料子,還是從他那各色玉石彩寶打造的不同煙槍,乃至於他的一間湯池,一扇門板,都造價不菲。

  反正解鳳惜的錢都是搶來的,花著也不心疼。倘若花完了,那就再去搞幾個高門世家便是。

  天下間有他這般實力的卡者著實不多,因此哪一家遭了解鳳惜,都只能自認倒黴。

  對於解鳳惜平日裡的奢費,葉爭流只感受過冰山一角,但僅僅是這一角,就足夠她大皺眉頭。

  繼任城主的第一天晚上,葉爭流的飯桌上一共擺了三十六道菜。

  葷菜素菜、冷盤果子、山珍海味……各種菜色應有盡有,一眼之下便令人食指大動,目不暇接。

  葉爭流本以為,這是廚房為了自己繼任一事,特意為之。

  作為就任城主第一天的小宴,三十六道菜雖然多了點,倒不算太過分。

  結果葉爭流隨口一問,才知道廚房沒敢擅作主張,這就是解鳳惜平日裡的晚餐。

  葉爭流:「……」

  太浪費了!

  葉爭流痛心疾首,簡直想要衝進密室裡把解鳳惜強行喚醒,手把手教他「光盤行動」四個字怎麼寫。

  當天晚上,葉爭流就修改了城主府的菜譜。

  解鳳惜當城主的時候,他一天怎麼吃,吃多少,又吃多貴,葉爭流管不著。

  但現在是她在做這個城主,所以這股浪費的風氣必須從她做起,直接從根源上剎住!

  ……

  回憶起自己前幾天隨手搞的整風運動,葉爭流朝黃三娘問道:「現在怎麼樣了?」

  「府中開支一應收緊,從今往後,府裡的開銷會和從前有很大不同。」黃三娘捧起茶水喝了一口:「自然,下人們會有很多怨言。」

  升米恩斗米仇,下人們過慣了之前中飽私囊的寬鬆日子,規矩一下子變嚴了,自然不會高興。

  對於這種情緒,葉爭流的處理方式非常簡單粗暴。

  「有怨言就換人。這種基本的服務型工作,沒有什麼特殊性,可以頂替他們的人選有很多。」

  葉爭流不想在這種事上花費無謂的時間和力氣。

  無論是她還是黃三娘,她們的時間都很寶貴,沒有精力再分給內務。

  黃三娘笑吟吟道:「那是自然,我已經清理過一批了。」

  「城主放心,您每天留在府裡的時候已經這樣短了,三娘總不會令您回家還不舒服。」

  葉爭流笑了起來:

  「怪不得我每次回來都高興,原來是三娘你背後用心。不過,既然咱們都說到了開支這裡,我倒要看看,第二大開支究竟有沒有物有所值?」

  黃三娘聞弦音而知雅意,她溫聲道:「城主是想找咱們師門裡的哪位弟子?」

  葉爭流答道:「據說咱們府裡有一位能工巧匠,能煆靈器,卻也能不靠靈礦就做出一套自引水模型……關於這位師兄,就有勞三娘你幫我引薦了。」

  ————————————

  葉爭流見到馮文典的第一面,就覺得這個人無論從頭到腳,都很像是她前世刻板印象中的技術宅。

  他是一個身材圓胖的中年人,面孔生得內向靦腆、說話時帶著一股口音,而且還會特意迴避旁人的眼神。

  面對葉爭流這位大權在握的新城主,馮文典也沒有溜鬚拍馬的心思。他乾巴巴地沖葉爭流一笑,請她坐下,張張嘴也不知道要開什麼話頭。

  最後,這男人只好屁股沾一沾凳子又站起來,說是要去給葉爭流倒漿飲喝。

  方才葉爭流從他的院子正門走進來,只見一間青石鋪地的偌大小院,幾乎都沒個地方落腳。

  地上零零散散地擺放著各種零件、拼接到一半的機器,院子裡還用油布拉了很長的一條棚子,棚子裡的東西全都用油紙仔細裹上。

  等葉爭流一進他的正廳,那股擺放上的凌亂之意反而更強烈了。

  要知道,剛才還是馮文典、黃三娘以及葉爭流齊齊動手,這才在廳裡開闢出三張能坐的凳子。

  「馮師兄不要客氣,我和三娘都是吃過喝過才來的。」

  葉爭流知道,跟這種性格的技術宅相處,不能繞彎子,因此一上來就就直白地揭露了來意:

  「我此行來,是有一個工程要拜託馮師兄,不知師兄能不能做?」

  馮文典搓了搓手,很是實誠地說道:

  「這不好說,工程都是往上面蓋的容易,往地下探的難;圈山鑿嶺的容易,攔壩堵水的難。我得先知道這是什麼活兒,才好知道我能不能做。」

  葉爭流對於技術人才向來尊重。

  她此行來,本來都做好大匠或許脾氣古怪的準備——有多少本事就有多少脾氣,葉爭流願意包容。

  沒想到當真見了面,她才發覺:這位師兄雖然技術宅,但說話水平可比向烽柔潤多了。

  真是好人啊。

  葉爭流當即心中一安。

  「是關於鹽田的工程。」

  葉爭流從懷裡拿出一張折得整齊的紙,把桌面上的東西往旁邊推了推,這才空出地方來紙張攤平。

  馮文典湊上去看了看,又看了看,最後乾脆拿起來抻在眼前看了看。

  他直白地問道:「城主,您這不是圖紙吧?」

  葉爭流的笑容很是溫和:「不是,我隨便畫的示意圖。」

  馮文典當即便隱晦地鬆了一口氣——外行指導內行實在是工程大忌,不是圖紙就好。

  對於他的這番表現,葉爭流就裝作沒看著。

  「您的想法我看明白了。」馮文典喃喃道。

  這個外表有些靦腆的男人,一說起自己專業知識範圍以內的事,當即就善談得像是換了一個人。

  不僅如此,在言語變多的同時,馮文典的口音也不自覺地加重了。

  「您是想砌這麼一個小磚池子。等鹵製好了以後,把鹵水往磚池裡一倒,然後擱那大太陽和那西北風,直接給它曬乾了,是不是這麼回事兒?」

  「對。」

  「然後吧,您在這兒給整了個鹵井,就是想防著下雨天。萬一老天下雨,您就把鹵水往這井裡一引,然後等天晴了,您再把井裡這些鹵水給搗鼓進磚池裡,是不是?」

  葉爭流雙眼一亮:「正是如此。」

  太陽能是如此清潔方便,夏天在烈日之下,人們可能只是外出一趟,衣服上就沾了滿後背的白色鹽花。

  那麼,為什麼古代生活在海邊的這些灶民們,數千年來都沒有想過要用陽光直接曬鹽?

  原因非常簡單:因為海邊多雨。

  而鹽會溶解於水。

  一場急雨澆下,兩天的鹽都白曬了。下雨導致損失的鹽量實在太多,所以一直以來,人們都用柴火燒灶,把鹵水放進平底的鐵鍋裡煎。

  這麼做費時、費力、費人工,但是勝在穩定。

  葉爭流點點頭,耐心問道:「你覺得這麼做可行嗎?」

  對於曬鹽的步驟和工藝,她能記起來的已經不多,現在畫給馮文典的這份圖紙,已經是葉爭流搜刮了好幾天記憶,所得出的最終結果。

  「這咋說呢,」馮文典苦惱地抓了抓自己的頭髮。

  「城主,有件事兒吧,我必須得提前跟您說明白了,不然往後您指定得怪我。」

  葉爭流十分專注地看著他:「怎麼了?莫非是我畫的圖思路不對?」

  「您別急哈,聽我說,事兒是這麼著:這下雨吧,您看著它那雨點兒好像是往地上落,但其實擱那地底下,它也照樣漲水。再就是,您把這池子裡的鹽往鹵井裡鼓鍬,那也得需要時間吧,不可能哢嚓一下子就都存到井裡了,那指定做不到。

  您這個方法吧,我瞅著是能做,能行,但要說這鹵水一點都不折損,那不可能。所以咱只要下一場雨,就得耽誤一場的事兒……」

  哦,原來是這件事。

  葉爭流當即露出了領悟的微笑,她點頭道:「這個我知道。」

  在製鹽史上,雨天折損鹽鹵的問題,一直到近現代才得到了實質性的解決——因為石油發展出了塑料薄膜這項不透水的副產物。

  所以每逢下雨天,鹽場的工作人員都會用塑膜苫蓋鹽池,等雨停了再把塑料膜掀開。如此一來,大幅度地促進了鹽晶的生產,對雨水的影響起到了很高的排除效果。

  生活在這個時代,葉爭流就不指望什麼塑料薄膜了,但凡能搞出來瀝青,她都心滿意足。

  所以鹵水折損是必然的,最關鍵的是,用曬鹽取代煎鹽,具備可行性就好。

  馮文典見葉爭流通情達理,心情頓時也放鬆不少。

  他在作為工匠之外,同時也是製造靈器的靈匠,因此見多了弟子捧著一兩塊靈礦和原材料,張嘴就要他給搞出個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東西。

  要神兵利器的都是常事,馮文典還能應付。

  然而就在昨天,來了個弟子提著兩對雞、兩對鴨、兩對大白鵝,外加五塊中級靈礦,上來就想要馮文典給他煉一對可以背在背上,帶他上天的翅膀!

  馮文典:「……」

  人和鳥內部結構有很大區別的事,他說一句像是在歧視對方腦子不好似的。

  但是,媽的你想要能飛的翅膀,你至少給我搞幾隻鳥來啊!

  雞鴨鵝才能飛多高,它們那都是滑翔!

  天天和這些人打交道,馮文典對於人類的智力底線已經擁有了深刻的瞭解。

  他本來害怕葉爭流不講道理,仗著自己的身份壓著他做事。

  沒想到這位新任城主竟然如此尊重事實,尊重邏輯,著實讓馮文典鬆了一口氣。

  既然葉爭流性格寬容,馮文典也就敢對她提出專業性的修改意見了。

  投桃報李,馮文典抓起葉爭流畫的那個草圖,也給她修正了一個地方。

  「您想要把鹵水倒進鹽池裡,也不用可丁可卯的。鹽池用不著離鹵田放得那麼遠。您看,就在這一塊兒,咱們在鹵田裡直接修個鹽池,我這裡做個引水口,鹵水不就直接給弄進來了?」

  葉爭流定睛一看,如此一來,確實比她原本想的方便許多。

  她原本那個做法,只是圖上看著整潔。但馮文典的修改,確實當真實用。

  毫不猶豫地,葉爭流叫了一聲好。

  聽人誇讚自己的想法,馮文典比發錢還高興呢。

  他當即向葉爭流保證道:「您要的這個鹽池不難,包在我身上。咱一開始也不修多,好吧?就修一個,您看看雨水,看看效果,要是效果好了,我再給您接著整。」

  談妥此事,葉爭流神情都愉快了不少,她忍著笑點頭道:「好,那就有勞師兄給我……整一個了!」

  「好嘞!」馮文典站起來,笑容可掬,摸著自己圓胖的肚子,保證道:「您瞧好吧,這事兒準成的,準成啊!」

  ————————————

  黃三娘陪著葉爭流從馮文典的小院離開。

  她笑著對葉爭流說道:「我方才剛見城主時竟然忘提了,天海城主給城主送來了一封拜帖,希望三日以後能有幸邀城主赴宴。」

  哦,天海城。

  他們倒是主動來信了。

  說起來,之前天海城借道給風海城的賬,葉爭流還沒來得及算呢。

  特別是黑甲營夜襲風海城那天夜裡,向烽派出的兵卒,一連串堵住了天海城五個報信的腳力。可見給風海城借道之事,確實是他們故意的。

  然而天降一個葉爭流,她組織反擊的速度之快,黑甲營士卒的攻擊之猛,乃至最後風海城被迅速拿下的結果,恐怕大多數人都無法預料。

  天海城從此就被夾在葉爭流名下的兩座城池中間,地位也相應變得尷尬起來。

  所以,眼看葉爭流繼任城主以後,一不拉攏當地士族,二不和臨近的盟友建立關係,天海城主肉眼可見地著急起來。

  其實按照正常的禮儀,本應該由葉爭流主動:新任城主要宴請三城士族以及天海城主,以此表明自己的立場和態度,同時暗示她想要和天海城繼續友好的盟約才是。

  結果呢,天海城主在府裡靜候七天,硬是連一封請柬也沒有等來。

  ——葉爭流和滄海城本地的那些泥腿子倒是打成一片,相處的歡!

  饒是以「葉女出身低下,不知禮儀,沒人教她應該設宴」來反覆安慰自己,天海城主也坐不住了。

  所以他乾脆給葉爭流遞上帖子——你不請客,我請,這總行了吧?!

  「三天後……」葉爭流回憶了一下自己的日程安排:「還行,把事情往後推一推,我還是有時間的。」

  這個宴席有必要去。

  倘若不去,恐怕天海城就要以為葉爭流準備撕破臉了。

  滄海城剛剛經歷過兩場戰爭,葉爭流沒打算在短時間內醞釀出第三場。

  黃三娘把披風的領口緊了緊,抿著嘴唇笑道:「還有呢。天海城主想要跟您說個情,問您風海城的六姓能不能一同赴宴?」

  聞言,葉爭流當即就失笑出聲。

  說什麼六姓能不能赴宴,其實就是在拐彎抹角地問葉爭流什麼時候肯從六姓府邸撤兵。

  臨海三城的姻親關係一扣連著一扣,大家都是親戚,天海城主當然要忍不住說情。

  葉爭流十分調侃地對黃三娘說道:

  「你看,我就說嘛,咱們等著就行,他們自會著急的——我本來想晾他們兩個月,沒想到這才七天,就先有坐不住的人了?」

  說完,她冷酷無情地把臉一板:「這才到哪兒呢,繼續關著。七天時間,連他們罵人的心氣都沒打磨乾淨呢。」

  「可不是麼。」一提此事,黃三娘頓時感慨萬千:「現在訊息還沒有傳到建康之遠,但罵您的文章卻已經不少了。」

  葉爭流饒有興趣地看著她:「哦,這都是怎麼罵的,讓我聽聽?」

  黃三娘搖搖頭:「罵人話還有好聽的?」

  葉爭流回憶起眼前這位女英雄破口大罵馬登元的英姿,當即笑出了聲:「說得也是……不過他們自詡文明人,總不會罵得太露骨吧。」

  見她實在好奇,黃三娘無奈,只得揀了個最有代表性的詞匯說給這位小師妹聽聽。

  「師妹,你知道的,你拜過兩任師父……」

  葉爭流奇道:「所以呢?」

  「所以,他們稱你為……」黃三娘低聲道:「三姓家奴。」

  葉爭流:「……」

  葉爭流當場噴了:「啊哈?!!!」

  葉爭流狂笑出聲:「呂布可是三國戰力第一人,哈哈哈哈哈哈這個詞拿來配我,哈哈哈哈太抬舉了吧。」

  黃三娘:「……」

  黃三娘疑惑不解地看了葉爭流一眼,心想人家這是在罵你的,師妹你的表情……這怎麼還不好意思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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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0-12 16:06:46 |只看該作者
卷五 東臨碣石,以觀滄海 第一百四十六章 禮物

  從馮文典院子離開的路上,葉爭流拐道去了茯苓院。

  白露正帶著一百七十個還在接受培訓的護士在茯苓院裡,給她們上這個世界裡的第一堂護士課。

  教案是葉爭流親自陪著白露備下,除此之外,她還連夜跟白露一起演練了一堂示範課。

  所以,盡管葉爭流一天都沒有得到過茯苓院的消息,但她相信,白露應該幹得不錯。

  葉爭流上門的時候,茯苓院已經院門緊閉,然而女子們說話的聲響,依舊喁喁地透過門板傳過來。

  在眾多的提問、私語和解答聲中,白露那把柔婉、溫和、堅定而且如清泉一般有條不紊,潺潺自流的聲音,讓她在一眾婦人裡分外地鮮明。

  葉爭流手扶門板,隔著大門聽了幾句,臉上便不自覺地露出了幾分笑意。

  如果說,她先前對於設立護士一事,還有三分的不確定。那麼,在親自聽到白露的授課後,這種猶疑的心情就只剩下兩分了。

  帶著微笑敲響了大門,葉爭流靜靜在門檻外站著。沒過一會兒,應答聲就由遠及進,有人一邊應著「誰呀?」,一面為葉爭流打開了門。

  茯苓院的格局方方正正,葉爭流踩在門檻上,對於整個院落的佈置便一眼可見。

  院子裡的婦人們分成三批,圍著三張擺在院子裡的長桌站著。

  這些婦女們有的手裡拿了乾淨的白布、有的正端著一盆兌好的、燒開的鹽水,還有人手裡鋥亮的大剪刀正哢嚓作響。

  而被她們圍住的長桌上,每張桌子上都擺放著一具蓋著白布的人形。

  倘若有不知情者忽然踏入此地,沒准還會以為自己是誤闖了某個兇案現場。

  一見來敲門的人是葉爭流,那開門的婦人就放鬆了:「原來是城主……」

  話說到一半,她自己才覺得不對,慌忙朝葉爭流行禮問好:「小、小婦人見過城主。」

  受她的提醒,滿院子的女人俱都參差不齊、此起彼伏地朝葉爭流問起安來,都被葉爭流揮一揮手止住。

  「你們繼續學你們的,我就只是過來看看而已。」

  說出了這句典型的領導發言,葉爭流就徑直走到一張長桌前,抬手就要掀那覆蓋在人形上的白布。身邊的幾個婦人張手想要阻止她,卻又不敢,只能僵硬地把手懸在半空。

  白布揭下,露出底下等人高的木人。

  這木人並未雕琢五官,身材比例與男性彷彿,看起來就像是前世商場裡隨處可見的塑料模特。

  唯一和模特不相同的地方,就是在它的胯下,惟妙惟肖地仿了一個男形出來。

  身邊的婦人們屏氣凝神地看著葉爭流,生怕她突然大發雷霆,或者尖叫出聲。

  沒想到,城主只是順手把長長的白布單折了幾折,塞在那木頭人的腦下,笑著問離她最近的一個女人道:

  「這是你們的教具嗎?」

  女人悄悄抬眼看了葉爭流一眼,發覺表情溫和,人又長得漂亮,下意識放寬了幾分膽氣。她小聲說道:「是,師父讓我們先在木人上練。等明天,再在大家身上練。」

  葉爭流笑了笑,繼續娓娓問道:「那師父講的好不好,你們能不能聽懂啊?」

  「能聽懂,小師父講得可好了。」女人認真地點了點頭:「我平時還幫人家紮個花兒朵兒的,這纏布條比那省事。」

  「是嗎?」葉爭流饒有興趣地問道:「這包紮的本領我只聽人說過,還沒學過呢,怎麼樣,你們學的快不快?」

  女人的臉當即飛快地充血漲紅了,她結結巴巴地說道:「城、城主哪裡用學這個,都是我們這些過不下日子的小婦人,這才、這才……」

  「誒,話不能這麼說嘛。」

  葉爭流和顏悅色地拍了拍女人的胳膊,朗聲問道:「你們說,天下間什麼事是要緊事?」

  「……」

  女人們面面相覷,過了一會兒,才有人小聲回答道:「錢?」

  「哈哈哈,對,錢是個事。」葉爭流目光灼灼地點頭道:「但在我看來,這不算最要緊的。這世上的大事,也就是一生一死,所以但凡是能活命的事,都能叫做要緊事。

  「——所以吃飯是要緊事,睡覺也是要緊事,包紮醫護能給人救命,那就是要緊事裡的要緊事。」

  「能救命呢,這本領多大啊。」葉爭流感慨地說:「這麼重要的一課,連我也想學呢。」

  就在葉爭流說話之間,其餘兩台長案前的婦人們,也向前墊了幾步,不自覺地圍著葉爭流,繞成了一個鬆鬆散散的圓圈。

  她們沒見過別的城主,不知道其他的城主應該是怎麼樣的。

  眼前這個少女,她又像城主又不像城主。

  她長得那麼漂亮,年畫上的人似的,周身又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一走一停都特殊,連里長、衙役甚至是黑甲營的軍爺們,也比不過她。

  可她又不那麼像城主。

  這少女會說「她們的話」。

  白露微笑著上前幾步,目光湛湛:

  「城主,大家都學得很好,很快。現在她們已經能裹傷口,也能分辨基礎的藥材。等進了軍營,她們還會割腐肉、從傷口裡剜箭頭、挑木刺——城主想親自試試嗎?」

  葉爭流非常配合:「想啊,但這讓我怎麼試呢?」

  白露溫柔地說道:「城主既然還不會包紮,那我來找個人教城主吧。」

  她期待的眼神從幾個今天表現最好的女子身上劃過,最後在一個大娘的臉上定格。

  「桂花,你來教教城主,要怎麼處理大腿上的傷口。」

  對著那個一臉嚴肅,喚作做桂花的大娘,葉爭流欣然迎了過去。

  與此同時,出於好奇的天性,也源自於葉爭流表現出的一副好脾氣,原本鬆鬆環著葉爭流的那個圓圈,又在不知不覺間往裡收緊了幾步。

  人人都墊著腳,張大了眼睛,想看看城主是怎麼學包紮的。

  ……

  在桂花大娘「先擦鹽水」、「布條要纏得鬆一點」、「交叉打結」、「最後的帶子應該這麼繫」的指導下,葉爭流終於包完了那個木頭人。

  「城主第一次包,就包得好哩。」桂花大娘此時面對葉爭流,已經不再緊張。她笑著說道:「以前我們家小雞被耗子咬了,我拿破布給它包上,包得不成樣子哩。」

  這些女人在鄉間生活,對於醫護本來就有一定的經驗。

  小時候照顧爹娘、從前侍奉婆母,讓她們知道該怎麼餵藥;家裡牲畜受傷,或者男人無意間被鋤頭劈了,讓她們知道該怎麼包紮;過年時殺雞殺魚,清理魚雜、雞雜、燒豬毛撩豬皮,讓她們能很快上手從傷口裡剃出雜物,甚至在極端情況下用火燎止血的工作。

  倘若不是軍營裡沒有這個需要,這間院子裡一半的女人,甚至還有過給母豬接生的簡歷可以用呢。

  葉爭流的笑意自從進了這間院子裡,就一直沒從臉上下去過。

  「好,你們教我教的好,可見白露小師父教你們,就教的更好。」

  故意停頓一下,葉爭流問道:「既然都做得這麼好,大家過兩天去軍營照顧傷兵,有沒有信心啊?」

  婦人們被這麼直白地表揚了,臉上還有些不好意思:「有。」

  「大一點聲。」葉爭流仍然笑著,只是提高了音調,鏗鏘有力地問道:「來!回答我,有沒有信心啊?」

  這一回的聲音變得整齊有力,女人們紛紛昂起頭來,齊聲道:「——有!」

  「好!看到你們有這股勁頭,我就知道萬事都難不住你們!」

  葉爭流一邊說著,一邊鼓勵地拍起手來。

  這個世界還沒有拍手喝彩的習慣,但院子裡的女人們自然能從葉爭流的語氣和眼神中感覺得到,這是在誇讚她們、肯定她們。

  「咱們這個院子裡的女人們做的,是這個世上大多數女人都做過的活,但咱們幹得事情比她們重要——她們是照顧家人,咱們照顧保衛家園的士兵,不讓閻王稀裡糊塗看錯名字,把他們給勾了!」

  葉爭流微笑著,雙眼如同星辰般明亮,含著善意的目光依次掃過院子裡每一個女人的面孔。

  「這麼重要的工作,不能沒有名字。

  我想了想,大家既然是去照顧傷兵的,那就以『看護』為名。

  咱們也不是去當下人的。大家都是去幫軍營的忙,要是放在鄉鄰裡,這就是看主人家忙不過來了,去伸手幫一把的客人。所以從此以後,你們的隊伍,就叫做『看護客』!」

  就像是系統所說,在當今社會士族以「士人」作為自稱的情況下,葉爭流不能把「護士」這個名字直接拿過來用。

  別看「軍士」的名字也叫做「士」,但那是從古時候傳下來的。

  在最早的諸侯分封時期,國內打仗的士兵就是當時的「士」和「農」構成,所以才會有「士兵」「軍士」這樣的稱呼。

  倘若葉爭流突然把「護士」這個名字按在婦人們身上,不要提外界的反對,她們的工作也會遇到很大的壓力,還有意料之外的挑剔——能以「士」為名,那你們總該有些本事吧,莫非就只會粗淺的包紮嗎?

  所以葉爭流思來想去,最後給這批婦人定下了的名字,就是「看護客」。

  不是簡單的「看護」二字,因為,她們同時也是受到葉爭流重視的客人。

  ——————————

  白露送葉爭流出了大門。

  一直走到長廊拐角,她才停住腳步,笑著扯了扯葉爭流的衣袖:「師妹,你能來真是太好了。」

  葉爭流來之前,女人們雖然也一樣認真學習,悶頭做事少說話。

  但還是在葉爭流到來之後,她們的臉上才第一次浮現了驕傲的神色,她們才當真感覺到,自己在做的是一件重要的、救人性命的事情。

  拿鄉間的俗話來講,這就是「精神頭兒都不一樣了」。

  白露側過頭,高高興興地看著葉爭流:「方才桂花教你的時候,師妹你做得好像啊。」

  葉爭流揚起眉毛:「那是自然。」

  葉爭流怎麼可能不會包紮。

  她要是不會包紮的話,應鸞星本該死得更早一些。

  所以只有一個解釋:剛剛發生的一切,都是葉爭流和白露提前商量好的一齣戲。

  在這齣戲裡,葉爭流的作用,就相當於每個廣告裡出現的那個「托兒」。

  也是這個世界的民眾太淳樸,還沒有經歷過太多的套路。因此見到葉爭流竟然親自放下身段來學包紮,一個個看得聚精會神,新奇得連眼睛都捨不得眨一下。

  葉爭流笑著反挽過白露的手。

  「你們的時間太緊了。我今晚來這麼一回,明後天不能再耽誤你們。」

  她充滿感慨地說道:「我這次來了這麼一趟,看著提氣效果不錯。等過幾天入了軍營,萬一真有兵痞不尊重她們,讓她們當面理直氣壯地懟回去——她們都手把手教過城主該怎麼包紮,軍士怎麼能不配合她們工作呢。」

  白露重重地點了點頭。

  顯然,經過剛才的事情以後,她對於教導婦人們醫護之術更有信心了。

  小師姐語氣輕快地說道:「師妹,你就放心吧!」

  「嗯。」葉爭流笑著說了聲好。

  「至於其他的零碎……嗯,織紡那裡,統一的制服做出來還要等一陣。但袖標已經催織紡在做了,一定讓每個人出發時都能戴上。我們是一個正規的、有組織的、前任城主弟子親自牽頭的團體,不是隨便派去照顧傷兵的僕婦,這點一定要牢記。」

  「我會教她們的!也會保護大家都不受欺負。」白露幹勁滿滿地說道。

  葉爭流溫和地糾正她:「是讓大家都能保護自己,沒人會悶聲受欺負。」

  ——————————

  第二天上午,向烽踏入了城主府。

  在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黃三娘的第一反應就是來要錢的。

  她嘆氣搖頭拖算盤攤開賬簿,一系列事情都在一秒鐘內一氣呵成。

  滄海城剛剛發了一筆橫財,黑甲營在此出力不少,所以這筆錢肯定要批,但也不能由著向烽可勁兒地要。

  要是都順著向烽的意願來,營裡所有的軍馬都該是大宛種了。

  就在黃三娘正襟危坐,準備開展和向烽的又一次軍費談判之際,她又收到了新的消息。

  ——大師兄根本沒來賬房,他直接朝葉爭流的院子去了。

  葉爭流自從繼任之後,少有在城主府裡的時候。偏偏今天湊巧,她在府裡有事沒做完,這才逗留了一個上午。

  大師兄這是運氣好呢,還是打聽過之後才來的?

  黃三娘聽著侍女匯報的消息,關切地揚起了一條細細的眉毛。

  …………

  向烽一進門,就先在葉爭流的案前撂下了一隻匣子。

  那匣子原本被他單手抱在臂下,看著好像輕飄飄的。然而當它落到葉爭流的案頭時,上好的紅木桌子都發出了一聲不堪承重的吱呦呻吟。

  葉爭流:「……」

  葉爭流的臉色當即嚴肅下來,心想這匣子裡究竟裝了多厚的軍報啊。

  莫不是連解鳳惜之前懶得批的軍報,向烽都一併給她拿過來了?

  葉爭流在繼承城主之位以後,雖然一貫勤奮,但也不打算加這種無妄之班。

  她裝作無意地問道:「師兄,這是什麼?」

  接下來,向烽說出的話,才是真正讓葉爭流驚到了。

  向烽淡聲道:「送你的禮物。」

  葉爭流:「!!!」

  葉爭流當場起立,葉爭流大驚失色,葉爭流一個技能就對向烽照臉拍了過去——

  她懷疑這個學會給領導送禮的大師兄是假冒的!她有非常充分的理由!!!

  對於葉爭流的反應,向烽皺起了眉頭。

  他是空手進房間的,銀槍留在了書房外面——就算大師兄為人再怎麼剛硬冷酷,他也知道提個槍進到主公的書房,這種行為看上去很像是在逼權篡位,或者籌謀刺殺。

  結果,葉爭流居然一見他的面就直接動手?

  瞬間,一抹警惕之意從向烽心頭閃過。

  他眼神一厲,刀鋒般的目光瞬間鎖定了葉爭流——她是冒充的嗎?

  ……

  只能說,巧合中的萬幸,葉爭流理智猶存。

  被她條件反射般扔過去的第一個技能,乃是陸游的「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向烽曾經親自感受過這個技能,他由此確定了葉爭流的身份,快速收手。

  而見向烽以和記憶中一模一樣的手法,徒手擊碎了水墨山岩,葉爭流也訕訕地發覺,自己產生了誤會。

  倘若不是這樣,「大將軍和城主關係不和,在書房裡打得天昏地暗」的訊息,想必會在一日內傳遍整個滄海城上下。

  清了清嗓子,葉爭流裝作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地坐下。

  「咳,對不住師兄,是我一時想多了。唉,話說師兄你來都來了,怎麼還帶禮物呢……」

  向烽一臉平靜,對於這種突發狀況,他比葉爭流顯得更像個沒事人。葉爭流看在眼裡,私下猜測向烽的過去應該經歷豐富,不然不能解釋他為何如此淡定。

  「上次提到的,給你帶來。」想了想,向烽又很符合他一貫作風地補充道:「你既然反應這麼大,我以後不送了。」

  上次提到的?

  他們提到了什麼?

  葉爭流聞言一頭霧水,實在想不起自己和他提起了什麼東西。

  他們兩人私下裡的關係雖然不差,但見面一般都是在說正事。葉爭流和大師兄在一起,很少有閒話可聊。

  所以這是什……

  葉爭流順手打開了匣子。

  葉爭流的微笑僵硬在了臉上。

  葉爭流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為防腦梗,她又緊急吸了一口。

  匣子裡整整齊齊,上四下四地豎排碼了八個沙袋。

  怪不得它這麼重!

  葉爭流心情激蕩。她用自己顫抖的雙手捧起匣子顛了顛,發現向烽給她送了八個沙袋不說,而且沙袋還比記憶裡更重了!

  葉爭流:「……」

  她像是一個年久失修,關節足有二十年沒塗過潤滑油的機器人一樣,一寸一寸地抬起頭來,便迎上了向烽無私的、冷靜的、時時刻刻充滿行動力的眼神。

  向烽十分正直地說道:「師妹戴上吧。身體不好,就多多鍛煉。」

  葉爭流:「……」

  葉爭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合上了匣子。

  她連著匣子和其中的八個沉重的沙袋一起,在紅木桌子的吱吱呀呀聲推還給了向烽。

  葉爭流擺出一張冷酷的、公允的、不會為天下間任何事情動容並且破例的臉孔,聲音寒冷如同兵刃上凝結的薄冰。

  葉爭流一字一頓地說道:「師兄收回去吧。你的心意我領了,但葉某從不受禮。」

  在說這話的時候,她神色嚴峻得宛如向烽異父異母的雙胞胎妹妹。

  向烽:「……」

  他終於親眼見證了秦西樓形容過的名場面,一時之間,連自己一貫的冷臉都維持不住,神色很是微妙了一下。

  思考了一下,向烽對葉爭流說道:「我以前送你的那八個沙袋呢?你拿出來和這份換了,只是調換一下,不算送禮。」

  葉爭流:「……」

  草(一種植物),這他娘的是她當初送白纓時的操作!

  向烽真不愧是用槍的高手,無論他有意無意,這手以葉爭流之矛攻葉爭流之盾都玩得爐火純青,葉爭流當場感覺自己後心中了一槍。

  她把那個匣子推到桌子最邊上,順理成章地轉移了話題。

  葉爭流熱情地笑道:「師兄來得正好,關於黑甲營,我正有新的打算要和你說呢。」

  向烽眼睜睜地看著:葉爭流臉上虛假的冰雪之意在轉瞬間層層褪去。只是一轉眼的工夫,她就由一個女版向烽,變成了一個矮版的白露。

  向烽:「……」

  向烽陷入了對滄海城未來的沉思。

  接下來,葉爭流只用一個問題,就把向烽拉出了關於人類存在哲學的旋渦。

  她給向烽倒了一杯茶水,徑直問道:「師兄麾下有個參軍,名叫秦西樓,對這個人,大師兄瞭解得多嗎?他性格怎麼樣?」

  向烽當即道:「他四年前投我軍中,自稱是個游俠兒。此人見識廣博,與各色士卒都能打起交道,論起兵法獻計,反而不甚擅長。」

  稍稍停頓片刻,向烽又說道:「之前黑甲營中特意訓練的少年兵,就是由他提出的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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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東臨碣石,以觀滄海 第一百四十七章 參星教

  葉爭流本來就覺得秦西樓適合去做教育口。

  如今耳聽著「軍事學院」的雛形居然也是秦西樓提出的,她當即大喜過望——此等人才,必須直接抄底。

  當場把八個沙袋佩在自己手腕腳腕之上,葉爭流的語氣很是柔和,言辭非常講理,內容極其簡單——她想要朝向烽要個人。

  別人不用,就一個秦西樓就行。

  她想把秦西樓在身邊帶上幾日,過些日子再放人回去,好配合向烽的工作。

  這種「無事借人,借了再還」的操作,假使讓別人聽了,準要多心懷疑葉爭流是不是打算策反自己的心腹。

  但向烽就不一樣了。他獨特的脾性在此時便顯出好處來。

  聽到葉爭流的請求,向烽連一秒鐘的猶豫都沒有,當即就點頭同意了。

  當然,他在同意之後,還特別給了葉爭流一個提醒——

  「秦西樓為人不甚莊重,愛開玩笑。」

  ————————————

  秦西樓到底愛不愛開玩笑,葉爭流還不知道。

  但在秦西樓奉命來城主府報到時,卻順便給葉爭流帶來了一個天大的玩笑。

  葉爭流:「……」

  兩人一前一後同時步入大堂,葉爭流卻顧不上自己惦念了好久的秦西樓。

  此時此刻,她的目光全都被吸引到了秦西樓身後的那個男人身上。

  站在秦西樓身邊的男人,身披麻衣,腳踏草鞋,手中拄著一根行路的竹杖。他一頭長髮披散在雙肩之上,半黑半白,白髮盈如月華,黑髮濃似漆墨,不是裴松泉又是何人。

  秦西樓沖著葉爭流抱拳行禮:「請恕屬下擅作主張,標下在府門前遇到此人時,他正被門房攔截在外。他說要來找城主您,我便帶他進來了。」

  他見裴松泉氣質溫文爾雅,與人說話時彬彬有禮,不像是滋事鬥狠之輩;又生就一副異相,看起來是個身懷絕技之人。

  再聯想到葉爭流最近正在招攬人才,秦西樓思慮以後,索性代這位裴先生引薦一番。

  葉爭流飛快地眨眨眼睛,她張了張口又閉上,先是吩咐秦西樓道:「好,不過此事下不為例。你先退下吧。」

  ……

  裴松泉在葉爭流十幾步開外便站定腳步,正是一個適宜說話,又沒有偷襲之嫌的距離。

  一月不見,裴松泉眉宇間的愁苦之色依舊沒有變淡,即使在微笑之中,也流露出幾分操勞的關切來。

  再遇裴松泉,葉爭流不由生出了恍若隔世之感——距離他們兩個第一次見面的時間,明明沒有太久,然而在這中間發生的事,卻實在是太多了。

  葉爭流心情復雜地喚了一聲:「……裴先生。」

  「葉城主。」裴松泉對她笑了笑,眼神裡充滿善意。他輕聲道:「我聽說滄海城新任城主的傳言,便猜測可能會是你。」

  傳言?葉爭流的臉上浮現出幾分古怪之色:恐怕是關於三姓家奴之類的罵人話吧?

  失笑搖頭,葉爭流忙請裴松泉坐下。

  至今為止,她只和裴松泉見過一面,卻已經對此人……此半神的心態頗為復雜。

  從感情上,葉爭流覺得他宛如一個隨時會殉道而去的聖人,因此對裴松泉抱有先天立場的好感;然而從理智上,她又記得解鳳惜是怎麼白跑一趟,間接因為裴松泉被污染的神格而隕落。

  葉爭流不至於遷怒裴松泉,但面對一個墮落的半神,她難免會心懷防備。

  侍女上齊了茶點,葉爭流揮揮手讓她們退下,守著院門口不要讓人來。

  提壺給裴松泉倒了一杯清茶,葉爭流方才開口問道:「裴先生此行,可是有什麼來意?」

  裴松泉搖了搖頭。

  他捧起茶盞喝了一口,半張臉幾乎都埋進茶杯裡。

  也是只有在這時候,葉爭流才注意到,原來裴松泉的睫毛居然也是霜雪似的白,每根睫毛都隱隱透著一層淡淡的熹光。

  裴松泉像是渴極了一樣,一口氣把茶水喝了大半盞,這才放下手中的茶杯。他緩緩吐出一口濕潤的長氣,這才緩聲道:「我只是回來看看。」

  葉爭流揚起眉頭,抓住了裴松泉的一個詞匯:「回來?」

  「是的。」裴松泉好脾氣地回答葉爭流的問題:「裴某生於此處,長於此處。前些夜裡,我東眺星盤,看到清寧關內有異星閃爍……所以特地回鄉看看。」

  這話不知是真是假,葉爭流聽了卻仍然難免一愣。

  一時之間,她的思維在「滄海城是什麼風水寶地,先出個裴松泉又來個解鳳惜」和「異星閃爍是什麼東西,會不會和我有關係」之間反復橫跳。

  猶豫一下,葉爭流還是沒管那個「異星」這種難以證實,而且可能極具主觀意向的說辭。

  她把話題帶向一個更為安全的方向:「原來裴先生竟是滄海城人?」

  說起來葉爭流這些天熬夜翻戶籍,裴姓好像確實是本地人數比較多的一個大姓……

  裴松泉笑了笑,眼中漸漸浮現出幾分懷念之色:「是的,但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個時候,你我腳下的這片土地還沒被稱為臨海三城。它有個舊名字,叫做淄海臨。」

  淄海臨……

  葉爭流掐指一算,根據當地地誌倒退回去,發現那至少也是二百年前了。

  ……這麼說來,裴松泉他到底活多久了?

  葉爭流臉上浮現出一縷古怪之色,她穩了穩,沒讓自己當真問出這個問題。

  裴松泉果然也沒有繼續提及自己的過去,反而和葉爭流說起了剛剛提到的「異星」之說。

  「我一路走來,本以為異星會是……誰知來到滄海城,卻發現可能並不如我想像中的那樣。」

  裴松泉用一種十分溫和的眼神看著葉爭流:「有關於解城主的事,我已經聽說了。匆忙上任,實在是難為你。」

  聽到這話,葉爭流不由沉默了片刻。

  既然是裴松泉自己提及了解鳳惜……

  葉爭流伸手扶上茶盞邊緣,在光滑的瓷面上摩挲了一小會兒,才開口問道:「裴先生,你知道我師父去半神域的原因嗎?」

  裴松泉沒有否認也沒有承認,他思考了一下,和葉爭流確定道:

  「殺戮的手下竟然背叛了他,這是近年來的一樁大事。我熟悉殺戮的習慣,所以我猜,解鳳惜和那些人一樣,是想去鶴鳴山找我的神格,是嗎?」

  葉爭流點了點頭。

  「唔……」裴松泉的眼睛閉上又睜開,他嘆息道:「看你的表情,我便知道他必然是找到了。」

  「那麼,他只找到了那些被污染的神格,對嗎?」

  葉爭流神色一凝:「還有沒被污染的神格?」

  此話剛一出口,她就覺得有哪裡不對。在和裴松泉四目相對了幾秒鐘後,葉爭流將嘴唇抿成了一條直線。

  她小聲說道:「我還以為您不會就這麼承認……」

  「我沒法對著好人說謊。」裴松泉疲憊地回答道:「所以假如你問我一個難以回答的問題,我只好閉口不言——我跌落神位的事情,就和你繼承了滄海城一事一樣,並不是秘密,而且還有很多相關的流言。我並不奇怪解鳳惜瞭解這個,你又是他的繼任者,他告訴你也是理所當然。」

  下意識地,葉爭流就相信了裴松泉的話。

  這和相信慕搖光時的感覺又有不同。

  慕搖光的技能,是令人忽略腦中的某種警示,然後再放大這個人本身的某種觀點。慕搖光讓人把自己原本的某個觀點膨脹到無限大,大得像是一座山,其他並列的想法都被襯托得像是螞蟻。

  這樣一來,被他操控的人,腦中就只容得下慕搖光要他去注意的那件事。

  裴松泉不像慕搖光,他沒有操縱人心的本事。

  他只是太疲憊了。無論是他一貫溫和的語氣,還是那滄桑的眼神,亦或是蒙滿了塵土的麻衣和草鞋,都在無聲地訴說著某種疲倦感。

  就像是快樂王子的雕像失去了身上所有的寶石,只等燕子的屍體落在他的腳下,他的鉛心便要摔裂成兩片——裴松泉的狀態,便彷彿定格在了鉛心剛剛落下的那一刻。

  ——因為鉛心還沒有落地,所以那顆心臟並未碎裂。

  ——又因為鉛心已經開始墜落,所以裴松泉感覺無力。

  葉爭流相信裴松泉的話,因為裴松泉看起來已經沒有精力去編制一個謊言。

  她又問道:「原來您的神域裡,是有未被污染的神格碎片的?」

  裴松泉點點頭,他舉了一個十分生動的例子:「如果你要截斷河中的污水,那就必須得從清水開始截起,不然就來不及了。」

  清水和污水……

  聽著這個例子,葉爭流恍然明白了,為什麼裴松泉神格裡的惡念難以被分割。

  想來解鳳惜也是意圖賭一把看看,沒想到他和葉爭流的運氣都不怎麼好,誰也沒找到未被污染的神格碎片。

  接受了這個答案,葉爭流也放下了心中的最後一絲芥蒂。

  她笑了笑,把話題重新導回裴松泉剛剛想聊的那件事上:「先生是為了『異星』來的?」

  裴松泉的神色難得有些遲疑。

  他慢慢地、用一種不太確定的口吻說道:「也許……我是為了你來的。」

  不等葉爭流做出反應,他就抬起眼睛,溫和地平視著葉爭流。

  裴松泉的語氣一如既往,經他口中吐出的那句話聽起來是如此普通,卻已和葉爭流暌違數載。

  那句話曾經被葉爭流無數次聽見,她自己也無數次曾對別人說出。然而直到此時此刻,她才意識到,原來自己竟然都快把它給忘了。

  ——裴松泉問她:「你需要幫助嗎?」

  多簡單的六個字,卻像是一道電流一樣,筆直地從葉爭流的天靈蓋一直通到腳底。這句話如同開啟了某個開關一樣,讓葉爭流渾身一震,竟然無法給出哪怕半個音節的答案。

  「……」

  葉爭流沒有回答,裴松泉卻已經明白了。

  他長長地嘆了口氣,溫聲道:「既然你需要幫助,那我便留下。」

  葉爭流沒有推辭。她吸勻了氣,用力地點了點頭:「多謝先生。這裡需要施以援手的實在不止葉爭流一人,所以……我便厚顏留住先生了。」

  裴松泉微微一笑。他的眼尾在笑容中展平時,那絲縈繞在眉宇之間的愁苦之意彷彿都淡去了幾分:「那是自然。」

  他重新為自己填滿茶水,隨口說道:

  「楚國近來出了一個參星教,引領百姓朝拜一個名為『北斗』的神明。我本以為可能是新的邪神臨世,這才來此查看……現在看來,或者是我想多了。」

  下一秒鐘,裴松泉抬起眼睛,語氣有些茫然:「葉城主,你為何突然站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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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0-12 16:07:55 |只看該作者
卷五 東臨碣石,以觀滄海 第一百四十八章 新的邪神

  葉爭流何止要站起來?

  在聽到這個消息的第一時間,她的條件反射幾乎要讓她跳起來了!

  若不是還有理性克制著葉爭流,她這會兒可能已經ptsd發作,照著城主府上下的名單開始核對了。

  關於葉爭流為何會反應如此劇烈,就不得不提及到一個地理問題。

  臨海三城背海面山,清寧關易守難攻,是唯一一個出關的峽口。而在清寧關之外,正對著的就是半個鄧西國的地盤。

  另外半片地盤,就是楚國的了。

  楚國是個很大的概念,從地圖位置的劃分上來看,它足足包住了大半個鄧西國。

  在兩百多年前,鄭惠帝駕崩,幾個兒子人腦袋打成狗腦袋之際,作為當時的地頭蛇之一,楚州牧便拒絕上京朝拜那幾個新主。

  後來時局亂成一團,楚州牧便借機自立。他倒也沒說自己是新皇,而是從古禮中扒拉出來一個「諸侯王」的名頭給自己蓋上了。

  這麼一來,楚州就變為「楚國」,楚州牧也就變為楚王。

  雖然名不正言不順,但楚王拳頭大,楚王說話就算數。

  這麼多年下來,楚王的位置已經傳給了當年那個楚州牧的第六代子孫。鄭朝仍然四分五裂,而楚國卻愈發像一個獨立之國。

  現在,再轉過神來看看滄海城的地理位置。

  ——參星教已經傳到了楚國。楚國距離臨海三城最近之處,近到僅僅有一道清寧關之隔。這他娘的和已經傳教到葉爭流的家門口有什麼區別!

  葉爭流終於想通,一直以來,自己關於工作的急迫感究竟來源於哪裡。

  本地士族都不足為懼,問題在於邪神和慕搖光啊!

  雖然把慕搖光和邪神連在一起說,很有一點給這老陰比抬咖的意思,但鑑於他連神明都一連騙了幾個……

  葉爭流努力克制住自己猙獰的表情,仔細問道:「先生,不知這『參星教』主要集中在楚國何處?」

  經過擴張的楚國,已經不同於當年偏遠的楚州,它不僅地盤很大,地圖的四鄰也都來頭不小。

  它的東邊是鄧西國和清寧關,西南緊靠淳州,正西方向就是建安。至於楚國的東北方,便是大片大片的燕國領地。

  所以同樣是傳教,但地理位置的區別,無疑決定了慕搖光和葉爭流的距離。

  如果裴松泉表示,這參星教就在河潁、丹城以待,那說明慕搖光的爪子已經伸到葉爭流的門口了。

  但如果是在南寧府附近,就更靠近淳州的方向。

  至於北亭、鞍川等地,便說明慕搖光正騎在鄭朝和楚國的界限上。

  裴松泉不假思索道:「是在北亭鞍川一帶,沿著楚國和鄭朝的交界,隱隱有東上往燕國去的意思。」

  那還好,這個參星教目前離葉爭流還遠著呢。

  葉爭流短短地鬆了一口氣,卻仍然沒有放下全部提防。鑑於慕搖光從前的種種事跡,葉爭流直接對他提起一萬分的防備之意。

  她不再慢吞吞地兜圈子打太極,單刀直入地向裴松泉問道:「先生,您剛剛說,這有可能是新的邪神臨世?」

  裴松泉遲疑了一下,還是點了點頭:「這不太容易,但我難免會懷疑。」

  「為什麼?」葉爭流緊追著問了一句,又補充道:「邪神是什麼?」

  「……」

  裴松泉像是很不願意提及這個話題似的,他閉著眼睛,臉上浮現出一種抗拒混合著掙扎的神色。

  他沒有直接給出自己的回答,而是先問了葉爭流一個問題。

  「你是卡者嗎?你覺醒的是怎樣的卡牌?」

  葉爭流似有所悟:「人物卡,眾卡。」

  裴松泉點了點頭:「好,那我告訴你——所有的神明,曾經都只是人而已。」

  葉爭流一下子想起了解鳳惜之前告訴過自己的事:「獨卡的卡者對嗎?只有獨卡卡者才能成神?」

  「是的,只有獨卡的卡者才能成神。」裴松泉說話的腔調很慢,就好像他自己正陷入一段回憶:「首先,你感覺到自己已經踏上那個門檻,之後,你再擁有一批信徒……」

  葉爭流急迫地問道:「那麼,在成神以後呢?」

  裴松泉嚴肅道:「不老不死,從此永生。」

  葉爭流重復道:「不老不死?」這就是裴松泉活了二百多年的原因嗎?

  「是的,這句話的意思是……神不但不會死,而且不會被人殺死。」

  「!!!」葉爭流猛然抬起頭來:「等等,不能被殺掉嗎?」

  裴松泉緊皺眉頭:「就我所知,過去已經發生過數場神戰。但至今為止,還沒有出現過被殺掉的神——比如嫉妒在一百年前被殺戮和色欲聯手夾擊,在那一戰中,  所有信徒幾乎都被斬殺殆盡。但即使如此,祂也沒有死。」

  「從那以後,神明之間便極少爭鬥,通常都只是操縱信徒而戰。」

  「我很難想像殺戮留下活口的樣子,所以只能猜測,身為神明,便無法被殺死。」

  停頓了片刻,裴松泉嘆息道:「這也是祂們為何要尋找我的神域。我的神格對祂們來說是一種武器。或許祂們期盼著能用我的神格殺死剩餘的神。」

  葉爭流若有所感:「師父曾經和我說過,您是世上唯一的善神。」

  「已經不再是了。」裴松泉疲憊地說道:「神明擁有無盡的壽命,我確實曾經執掌和平。但自從我為了割離惡念放棄神格以後,我便不知道我的生命會在何時結束——也許是一千年以後,也許就是你我說話間的下一彈指。」

  葉爭流猶豫了片刻,終於問出了那個重要的問題。

  她問裴松泉:「您為何產生了惡念?」

  裴松泉淡淡回答道:「因為信徒。」

  神明的力量和信徒的數目息息相關,而信徒的信念,卻也可以反作用於神明。

  裴松泉垂下自己的眼睛:「我希望同胞之間停止殺戮,血親骨肉不必反目成仇,一鄉的鄉鄰不會在兵戎相見時,在敵方的隊伍裡找到自己從前的鄉鄰……我厭倦戰爭,我渴求和平,也同樣把這一切傳達給我的信徒。」

  葉爭流下意識屏住了呼吸,她輕聲道:「但您被信徒背叛了?」

  「不。」裴松泉搖搖頭,動作輕得甚至不會驚動水波:「只是,人並不是純粹的個體。他們期待和平,卻也希望能夠報復;他們想要安居樂業,卻也會嫉妒毫無過錯的鄰人。」

  葉爭流當即就明白過來:「您被信徒污染了!」

  裴松泉笑了一下,是那種長輩見到家中小孩子背出長長一篇課文時會有的笑意,他說:「你確實很聰明。」

  這個世界很難容下善神,因為善神會被信徒的惡念污染。

  而非常不公平的一件事是——墨色能輕而易舉地染黑清水,然而清水卻極難沖淡墨汁。

  沒有一個邪神遇到過和裴松泉一樣的問題。

  裴松泉緩緩道:

  「我仍然執掌和平……直到某一天的清晨,我發現自己產生了一個念頭——『倘若我把世上所有的人都殺了,從此永絕刀兵,也算和平』。」

  「……」

  葉爭流心想,這可就鑽牛角尖了。

  要是按照陣營九宮格劃分,那裴松泉這明顯是從守序善良跳到了混亂善良啊!

  裴松泉震驚於自己竟會產生這樣的想法。他審視自己的神格,發現自己的神格裡出現了一絲墨意。

  他對著自己神格裡那點墨意,從黎明一直枯坐到黃昏。

  等到夕陽西下之際,裴松泉神格裡的一滴墨,已經化成了一片流動的黑色。

  裴松泉從地上站起。

  第一日,他解散了自己的教派。

  第二日,他封存了自己的神域。

  第三日,所有信徒親眼見到,他們的神祇自天空隕落。

  裴松泉放棄了永生的壽命,也放棄了神明的所有特權。在自己被惡念完全侵蝕,變成和那些邪神沒什麼區別的神明之前,他自毀神格,離開神域,即使那劇痛如同用斧子撕裂自己的半身。

  從此以後,裴松泉成為當世唯一的半神。

  他以自己的雙腳踏在黃塵之間,如這世上任何一個普通的旅者。裴松泉仍然會給他見到的每一個人幫助,卻絕口不提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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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0-12 16:08:11 |只看該作者
卷五 東臨碣石,以觀滄海 第一百四十九章 神名

  聽完裴松泉的陳述,葉爭流默然良久。

  直到正午的日頭西偏一寸,灑落在窗櫺上的陽光挪開一些,如合上的摺扇柄一般印到了葉爭流的鞋面上,葉爭流方才抬起頭來,如夢初醒。

  她看著裴松泉,說出了聽完這個故事以後的第一句話。

  葉爭流說:「我覺得不對。」

  裴松泉的語氣很是耐心,沒有一絲平常人受到否定或者質疑時的煩躁。他輕聲問道:「哪裡不對?」

  「神真的永生不滅,不會死去嗎?」

  葉爭流不相信世上存在永不腐朽的東西。

  一切有形的、無形的、真實存在的、乃至只出現在思維和概念裡的東西,都總有一天會消解,會滅亡,會面臨它們的末路。

  就連「永恆」這個詞,恐怕都不是當真「永恆」。

  所以,若說世上有什麼永生不死的東西,那葉爭流第一個不信。

  別的不說,單說這些神明——如果決定他們力量強弱的關鍵因素在於人類的信仰,那麼,假使所有人都不再信奉他們了呢,他們又會怎麼樣?

  聽到這個問題,裴松泉沉吟了一會兒。當世之間唯一一位當過神的男人思考了許久,才給出了一個不是那麼確定的答案。

  「我想,或許是能的吧。」裴松泉看著葉爭流,目光裡含著幾分安慰之意,「只是直到現在為止,還沒有任何人——與神,曾找出這個辦法。」

  葉爭流點了點頭,表示接受。

  「我還有幾個其他的問題。」

  聞言,裴松泉便笑了笑。

  他扯動嘴角的模樣帶著幾分理解和包容。那抹笑意的弧度,經常會出現答疑解惑的老師臉上,亦或是一個第一次高高舉起自己的孩子,在小嬰兒驚訝模樣中發笑的父親。

  裴松泉呵護葉爭流的好奇,就像是澆水給一盆蘭草。

  「我願意解答你的疑惑。但有些問題,或許我自己也沒有答案。」

  「這幾個問題很簡單,我覺得你應該會知道。」葉爭流快速地說完這句話,緊跟著問道:「如果不算先生您的話,這世上到底有多少個神?」

  裴松泉嘆著氣搖了搖頭,像是在自嘲如此簡單的第一個問題,自己都沒法給出確定的答案。

  「六個吧,或者七個。」

  葉爭流疑惑地抬起了眉毛:「您是……把慕搖光也算進去了嗎?」

  「嗯?」裴松泉反而問道:「慕搖光是誰?」

  葉爭流試探道:「就是,參星教的那個『北斗』神?」

  「關於『北斗』,我尚且不能確定他是不是新的神明。如果算上他的話,那就是七個,或者八個。」

  沒等葉爭流追問是哪六個,裴松泉就已經蘸著茶水,把每個神明執掌的權柄都寫在了桌面上。

  「我確定的六個神明,分別是殺戮、瘋狂、嫉妒、色欲、憤怒還有貪婪。」

  葉爭流伸長脖子看了一眼,在心裡暗暗吐槽道:好傢伙,這牌面屬實不小。再來個傲慢、懶惰以及暴食,眼看著都能湊夠七宗罪了。

  「第七個是『北斗』,那第八個呢?」

  裴松泉搖了搖頭。

  「我不知道。」

  葉爭流驚訝地看著他。

  提到這個話題,裴松泉臉上的沉吟之色更加濃重,他猶豫著說道:

  「第八個神,或許只存在於我的臆測之中。通過蛛絲馬跡和我自己的感受,我總覺得,在六神和我之前,或許還存在著一個最初最早的神。」

  葉爭流對著桌面上的六個名字發呆了片刻,真心實意地說道:「那還是六神吧,六神起碼能驅蚊。」

  裴松泉顯然有點迷惑:「……什麼?」

  「沒什麼,我胡說的。」葉爭流飛快地清了清嗓子:「假如這個最早的神死了,是不是就能證明神明可殺?」

  裴松泉啞然失笑:「或許吧。又或許,根本沒有這個神。」

  葉爭流今天主要是想弄明白一些事情,並不想在考古上花去太多的時間。關於這個「最初的神」的話題,她暫時放到一邊。

  對著那六個名字呲了一會兒牙花子,葉爭流隱隱感覺自己腦殼疼。

  「那這六個邪神,傳教範圍一般在什麼地方?楚國有沒有,有多少?」

  提到這個話題,裴松泉的神色難免變得微妙起來。

  「楚國……是一塊混亂的淨土。」

  葉爭流急忙提起了自己的一對耳朵:「此話怎講?」

  「楚國東北方向毗鄰燕國,燕國是憤怒的地盤、正西方向交界鄭朝,鄭朝是色欲的領界、西南方向又和淳州有一些邊界上的摩擦,淳州又是瘋狂的老家……所以楚國正陷入三個教派的爭奪之中。」

  想到葉爭流剛剛對於「北斗」的在意,裴松泉好心補上一句:「算上新出的北斗,楚國現在正處於四個神明的混戰之中。」

  葉爭流面無表情。

  貓聽了也死了jpg.

  要知道,這個世界雖然國度、州牧,甚至是滄海城這樣的小城池都能作為獨立政權,但主要的勢力總共只有七塊。

  它們分別是楚國、燕國、梁國、夏國、鄭朝、淳州還有宋州。

  裴松泉一口氣就說掉了四大勢力,人生還能有點希望嗎?

  葉爭流十分虛心地請教道:「您還有什麼更壞一點的消息嗎?直接說,我挺得住。」

  裴松泉仔細想了想:「宋州是殺戮的大本營,夏國是貪婪的立足地。至於梁國……嗯,殺戮和色欲已經爭奪這個國度將近百年了。」

  葉爭流:「……」

  她直挺挺地把自己往椅子靠背上一摔——淦他娘,這一波是全軍覆沒!

  不對,等一下,還有一個問題!

  葉爭流又不倒翁一樣地反彈回來:「那嫉妒呢?關於嫉妒,您沒說過啊?」

  「……」

  裴松泉先是嘆了口氣。

  緊跟著,裴松泉又嘆了一口。

  葉爭流頓時連心都攥緊了。她心想:就嫉妒那個菜雞,我25級的時候就把祂薅在手裡隨便揍,怎麼能把半神給愁成這副模樣?!

  裴松泉終於開口道:「嫉妒……祂是邪神。」

  葉爭流點了點頭,心中只覺理所應道:「這一串名字,個個都是邪神啊。」

  「你沒能明白我的意思。」裴松泉溫和地糾正了葉爭流的看法,「我是說,嫉妒是被殺戮、色欲、瘋狂、貪婪和憤怒聯手定義的邪神。」

  葉爭流:「……」

  好傢伙,一時之間,除了好傢伙三個字之外,葉爭流實在沒有別的話好說。

  被五個邪神親手定義的邪神,整件事真是離譜他媽給離譜開門——離譜到家了。

  嫉妒究竟幹了什麼天怒神怨的大事,才能配得上這般至尊vip鉑金級豪華高奢版待遇?

  說起來,當時天香公主衝出密室時,第一反應確實是不可置信地大叫「你竟然信奉嫉妒」。這麼看來,嫉妒想來臭名昭著許久了。

  葉爭流正襟危坐,等著聽裴松泉的解釋。

  裴松泉給出的解釋,非常的科學,科學中還帶著一絲絲的好笑。

  嫉妒是邪神的原因非常簡單,因為嫉妒菜的摳腳。

  這些神明之間,一般無法相容。

  比如瘋狂之神和殺戮之神不對付,所以在瘋狂之神的教派裡,殺戮之神無疑就是邪神。反過來也是一樣。

  原因很簡單,因為這些負面的情感通常之間難以區分。

  如果說,裴松泉身為清水,會被惡意的墨滴污染。那麼邪神們身為一缸墨滴,雖然不會被清水污染,卻會因為情緒領域的相近,而在信徒的歸屬劃分上產生矛盾。

  就像是秦西樓曾經形容葉爭流「殺瘋了」一樣,「瘋狂」和「殺戮」顯然有交界之處。

  「憤怒」與「殺戮」、「瘋狂」的關係始終不是很好,也是出於相同的原因。

  「色欲」和以上幾個神明在本質上倒是衝突不大,祂的死對頭是「貪婪」。

  至於嫉妒……

  emmmmmm,這個,要怎麼說呢……

  嫉妒因為太菜,實力完全被六個神明吊打,同時還被這些神明們共同定義為邪神。

  這種行為不算合作,純屬神明們不約而同地排除異己,防止嫉妒東山再起。

  葉爭流:「……」

  論起這個「邪神真的被證明為邪神」事件的荒誕程度,顯然是在用魔法打敗魔法。

  說到這裡,裴松泉提到了另一件事。

  「嫉妒會吃這個虧,還有一個原因,就是祂沒有神名。」

  誒,這個知識點她好像聽過。

  當初葉爭流和嫉妒在神域裡打架的時候,嫉妒就曾憤怒地噴出一串「你竟敢冒犯神名名諱」的屁話,成功把祂自己送上了絕路。

  葉爭流立刻睜大眼睛,朝著裴松泉的方向傾了傾身體。

  在裴松泉溫和的敘述之中,葉爭流逐漸明白了,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信仰是決定神明的力量的重要因素之一。

  而卡牌,則是決定神明吸收何等信仰的唯一原因。

  「就像是我的卡牌,它名為和平。」裴松泉的手掌在桌面上輕輕抹過,葉爭流倒著看了一眼,發現乳白色的「和平」二字正在卡面上熠熠發光。

  舉一反三,葉爭流迅速醒悟過來,按照這個規則,想必殺戮之神的卡牌就和殺戮相關,嫉妒之神的卡牌必然和嫉妒有所聯繫。

  假如天香公主成為神明,她的神號或許會是「美麗」二字。

  但神祇們一般不會把自己的神號作為神名,原因也很簡單。

  ——當「殺戮」、「貪婪」、「色欲」、「瘋狂」這些名字擺在檯面上,有幾個頭腦正常的人真的會去信啊。

  所以他們一般會給自己披上一層偽裝。

  信仰與不信,是決定踩在門檻上的獨卡卡者能否成神的最後一步。

  為了獲得信仰,他們通常會給自己取一個富有指向性的名號,作為自己的神名。

  這個神名叫做「先天神名」。

  就以慕搖光為例。

  如果「北斗」當真是慕搖光的話,那就說明他正在為自己的成神之路做著最後的準備。

  而「北斗」二字,就是慕搖光給自己定好的先天神名。

  「但嫉妒沒有經歷這一步。」

  在說到這個問題的時候,就連裴松泉一貫溫和的面孔上都充滿了迷惑之意。

  「據我所知,嫉妒成神的方法,好像是祂在成神之前,自己熱烈地信仰了自己?」

  在說到最後幾個字的時候,裴松泉連每根頭髮上似乎都帶著濃厚的猶豫之色,顯然完全無法想通這究竟是怎樣的一種操作。

  葉爭流倒是一瞬間就聽懂了:「哦,我明白了,您是說祂自戀啊。」

  要是這樣的話,就能很好地解釋為什麼嫉妒會是「嫉妒」了,他太愛自己,愛到成為了一隻瘋狂的酸雞?

  果然是卡如其人。

  葉爭流不得不為卡牌和卡主之間那種微妙的關係說上一聲佩服。

  茶盞裡的茶水已經喝乾,裴松泉在沉思自己有沒有忘記什麼,葉爭流也在溫習過新學會的神明小知識後,開始核對她已知的種種信息:

  「殺戮之神先天神名「玄衣羽主」;色欲之神先天神名是「歡喜尊」;瘋狂之神先天神名「極樂神女」……」

  「等一下,瘋狂的先天神名不是『極樂神女』,這是瘋狂最近才擁有的後天神名。」

  裴松泉終於想起來,自己到底忘記了什麼。

  「先天神名是最有力量的神名,信仰可以大幅度地轉化成神祇的力量,而後天神名只能轉化一部分信仰。」

  「一般來說,如果有哪個神採用了某種後天神名,要麼是機緣巧合,人們自己『創造』或者『命名』了一個神,要麼是為了實現某種目的。」

  「為了獲得更多的力量,神祇們一般會把後天神名糾正為先天神名。」

  葉爭流聽懂了。

  先天神名就像是框架眼鏡,日常佩戴。

  而後天神名則是月拋、季拋或者年拋版的的隱形眼鏡,只有在參加宴會時,才會拿出來用用。

  舉個例子,瘋狂侵入浮生島,就是因為祂套上了「極樂神女」的這層馬甲,在慕搖光的設計下掀翻了殺戮之神的據點。

  大概是把葉爭流若有所思的神色誤讀成了不解,裴松泉頓了頓,還是拿自己的事例給她點撥迷津。

  「比如我。我在臨海的地域有一個後天神名,就是人們以訛傳訛……」

  那個神名叫做……

  在聽清裴松泉吐出神名的一瞬間,葉爭流差點沒跳起來。

  ——嗯?

  ——嗯嗯嗯?

  ——怎麼會是這樣?

  ——裴松泉的後天神名為什麼會是「媽媽神」啊!

  葉爭流對於「媽媽神」還是有瞭解的,這是本地出海的漁民經常供奉的神明。

  據說漁民在風浪中迷失方向的的時候,慈愛的媽媽神就會浮現在遠方,替他們指明回家的道路。所以雖然他只有一個模糊的光影,但所有人都覺得他和家中的老母親一樣慈祥,故而稱呼其為媽媽神云云……

  可是!媽媽神!為什麼!會是裴松泉啊!!!

  葉爭流的大腦頓時當機到一片空白。

  此時此刻,她的腦海裡唯有一長串連貫的句子,在心間回聲般悠蕩——

  「不要男媽媽不要男媽媽不要男媽媽不要男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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