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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李洪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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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天下歸元] 山河盛宴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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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28 19:32:39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第兩百一十章 你們都不配

  文臻一僵。一瞬間心中無奈,第一次覺得找個多智近妖的男朋友實在很挑戰。

  本來想慢慢委婉地說這件事的,雖說該有的信息交流要有,但畢竟難以啟齒,也怕刺激和傷害他,影響對長川的大計,繼而影響他的狀態。

  男朋友太聰明怎麼破?

  男朋友挑眉,黃銅鏡裡映出他如畫眉目,唇角一抹笑意微冷,卻又勾人。

  「膽子很大啊。」他緩緩道,「在我派人殺他未果後,還跑到我的院子,找我的人,是不是順便還訴了衷腸?真當我拿他沒有辦法麼?」

  他語氣平常,不見怒容,可空氣便似忽然緊窒。

  文臻停下手,緩緩趴在他肩上,「對不住,我沒能殺他。」

  燕綏反手抓住了她的指尖,湊到嘴邊輕輕一咬,斜眼看她:「捨不得?」

  一般人斜眼會很難看,然而燕綏的眸子看過來,瞳色分明月清水白,微微斜挑的眼角如自帶陰影,一種不分性別的媚,文臻愛極這樣的眼神,心都開始砰砰地跳,忽然想起昨晚唐羨之也問過一模一樣的話,可當時她是什麼心情來著?

  抵觸,沉鬱,無奈,嘆惋……

  便縱最初有過一霎心動,可給她快樂的,一直都只是面前這個人啊。

  她搖搖頭,剛想回答,燕綏卻又笑起來,也搖頭道:「憑他?」

  文臻也笑了,貼著他的頰側,噓他道:「你這無與倫比的自信和霸道,還真是讓人討厭呢……」

  燕綏笑,「那我願天下人都討厭我,只除了你。」頓了頓道,「不殺他是對的。哪怕他受了傷呢,但他敢來,就絕不可能沒有後手。你貿然動作,只會置自己於險地。你記住,殺他的事不用你來做,你男人遲早結果了他。不過你萬萬不許有那種欠他一命的想法,你不欠他的,從來都不,當初火山那事他只是借機死遁,便縱救了你,昌平擄你便已經抵消,更不要說他還屢次對你下手。你昨晚沒動手,只有他欠你情分的道理,明白嗎?」

  文臻懶懶嗯了一聲。

  她不想再欠唐羨之的,也不想讓唐羨之欠她的,撕得越乾淨越好。昨晚沒動手,一來如燕綏所說,她也擔心唐羨之有後手;二來,當時那個情形,唐羨之近在咫尺,她又不知道唐羨之受傷,只覺得他真要想做什麼,還在屋裡的林飛白和燕綏絕對來不及救她。

  她沒感覺到唐羨之的殺氣和敵意,便想先穩住他。

  結果唐羨之是沒敵意,卻不知是不是傷後心緒浮動,攜了一懷不合時宜的情意而來。

  她對著他高度緊張,以至於彈石子成了機械動作,以至於因為揣測落在肩上那一點液體是什麼,而被他所趁。

  她並不後悔沒有切下他的手腕,卻有點懊惱不知道唐羨之受傷。

  不然本不必太過謹慎,可以試著擒下唐羨之的。

  但此刻這淡淡懊惱也化去,眼前人是可心的人,平日裡醋液如毒汁嗖嗖四濺,卻能在這樣的時刻懂她愛她包容她。

  他懂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更好地珍重自己和他。

  「我喜歡的小蛋糕,可不是那種心慈手軟的軟包兒。」燕綏在鏡中對著她一笑,「不過你不喜歡殺人,就不用管這些。你只保護好自己便好,其餘的事,我來。」

  文臻用下巴輕輕地敲他的鎖骨以示應答,想了一會兒又笑:「我還以為你要大吃飛醋,怒不可遏,把這屋子都砸了以示不滿呢。」

  「是啊,你怎麼知道?」燕綏忽然一拉她的手,文臻的身子頓時飛了起來,半空中劃過一個半圓,翻落在他懷裡,燕綏又順手一拋,將她拋到床上,在文臻的尖聲大笑裡,撲上身去,笑道,「所以我要大鬧特鬧,把這醋大吃特吃,從先吃你開始……」

  一室笑鬧,晨曦的清光耀亮潔白的窗紙。

  靜室內段夫人放下書卷,聽著那邊的動靜,微微笑起,半晌,嘆道:「少年夫妻……」

  她眼神微微悵然,微微牽念,似乎想起某些沉澱在久遠歲月裡的同樣美好的曾經……

  另一邊的屋子裡易雲岑悉悉索索地在玩他那個人偶版套娃,一層層地往裡塞著什麼,聽到那邊笑鬧,這沒心沒肺的少年忽然停下手,悵然地嘆口氣。

  一邊屋頂上,易秀鼎盤腿坐著,嚼著一根苦辛,她坐的這方屋頂,已經看不見燕綏文臻的屋子,但不小的動靜依舊傳入耳中。

  她沒有睜眼,也沒有動作,像忽然被套上一個雪做的面具,將所有的心思都壓在那冰冷之底。

  ……

  屋子裡文臻和燕綏笑鬧了一陣便睡了。早上醒來便有侍女過來,說是李廚子感謝上次姑娘的賞賜,特地送來了一些點心。

  李廚子便是李石頭,上次文臻和他揭露了韓府和劉廚子辜負他的事情,想必這兩天他越想越明白,這便來找文臻了。

  文臻便起身洗漱準備接待,刷著這一夜以來的第四遍牙,心中頗有些感觸。

  燕綏如今真是和從前不同了,昨晚的事他有理由生氣,也確實是生氣的,但卻一點也沒對著她。

  昨晚他後來又起床了,她知道。

  他出去了,先是尋著林飛白,兩人不知道說了什麼,然後好像林飛白也怒了,牆頭嘩啦一聲響,剛才她還聽見侍女嘀咕,說是不是這天太冷,怎麼牆頭一排琉璃瓦全部凍裂了?

  文臻笑了笑。

  何止是表面裂了,如果掀開屋瓦來看,還能看見底下一層的瓦,說不定整個粉碎了呢。

  段夫人院子的牆瓦碎了一大排,但當時燕綏的語氣居然還是平靜的。

  林飛白低聲說了些什麼,大抵是復述當時發生的情況。

  燕綏忽然低低笑了一聲。

  那一聲笑,午夜隔牆聽來,依舊有種徹骨的冷。

  文臻忽然就能感覺到,燕綏這是已經完全猜到發生過什麼了。

  林飛白似乎也明白了,默然半晌,再開口語氣硬邦邦地:「我去殺了他。」

  燕綏淡淡道:「用得著你?」

  林飛白被嗆了一下,又沉默了好一會兒,似乎轉身要走,但終於還是忍不住,道:「你……不要為難她。」

  又一陣靜默,隨即燕綏失笑,「林侯,我很好奇,你是以什麼身份對我說這話?」

  沒有回答。

  文臻幾乎能想像到林飛白難堪又微怒的表情。

  「還有。我說你配不上她,你最好早點明白自己是怎麼配不上的。」燕綏道,「我為難她什麼?她做錯了什麼?我是該怪她太善良還是怪她太謹慎?作為男人,女人受了侵犯,最好先怪自己不夠強大,讓她為了保全自身,不得不步步謹慎,不得不再三思量,不敢去痛快嘗試,以至於錯失良機。」

  半晌林飛白籲了一口長氣。似要吐出一腔的積鬱。

  「她心中只有我,這就夠了。其餘的事,她願不願做,能不能做好,誰有資格苛責為難?覺得誰嗡嗡亂飛惹厭,自己動手就是,要女人來辦丟不丟人。」燕綏輕描淡寫地道,「你是平常人,你不能懂她,這世上能懂她的只有我,你們都不配。所以,走開點,我要去陪她睏覺了。」

  一陣靜默後,牆頭忽然響起碎裂之聲,隨即聲音不見。

  大概是氣得掉頭就走的林飛白,終於沒控制得住腳下。

  但更加冷靜聽著的文臻,卻在那之前,就一直聽見燕綏腳下那一整條的牆瓦,發生的細微震動粉碎之聲。

  文臻覺得,如果接下來唐羨之和燕綏有正面剛的機會,大概碎的就不是這一排牆頭了。

  那便碎吧。命運的碰撞裡,大家都要學會做最硬的那一個。

  燕綏內心堅剛,卻一直對她柔軟相待。一直在學著設身處地地理解她,接納她的想法,哪怕其實不那麼認同,也會盡量從她的角度出發。

  她何其有幸,從內心深處感激和珍惜。

  而越是如此,她心底的緊迫感也越發激烈。

  她起身,將身上的東西重新裝束了一遍,該塗的塗,該抹的抹,從頭到腳,武裝到指尖。哪怕這樣行動起來會有點累贅,也顧不得了。

  她去外間見客。李石頭送來了幾樣小點心,今日段夫人這裡,其實已經被人軟禁,進出都有人檢查,美其名曰府中不寧,需要保護夫人。冠冕堂皇的理由下,能進這院子的人其實很少。

  但李石頭很自然地進來了,只是身後跟著臉生的侍女。他送的糕點用料倒也普通,是當地著名的一種水塔糕,主料是麵粉白糖豬油鵝油松子這些東西,做成塔狀,倒也香甜雪白,要說有什麼別致的,就是每塊糕的頂端都鑲嵌著一顆碩大的櫻桃。

  這個季節的櫻桃可謂難得,且那櫻桃圓潤閃亮,鮮紅如珊瑚珠,看著便引人食慾。

  李石頭也沒多說,只笑道:「這糕倒也罷了。只是這櫻桃還算新鮮,我又略略經過醃製,口味頗有些特別,公子和夫人還請不吝品嘗。」

  文臻便謝了,給了豐厚的賞錢,李石頭又謝賞,便小心翼翼告退。

  一切都是很正常的流程,等他退出後,文臻目光便落在那櫻桃上。

  剛取出小刀準備好好「品嘗」這特意指出的櫻桃,不妨易雲岑忽然撞了進來,興沖沖地道:「哎呀桃花姐姐,聽說李石頭給你們送點心來了?這個石頭廚子人雖然鈍了點,手藝可是真好,哇,這櫻桃好大,我嘗一個……」說著拈起一個櫻桃便想往嘴裡送。

  一旁看書的燕綏頭也不抬,陰惻惻地道:「有毒。」

  易雲岑頓住,看了櫻桃半晌,嘆口氣放下,道:「不想給我吃就明說唄,何必嚇人呢。」看了燕綏半晌,忽然靠過去,悄聲道,「聽我十七姐說昨天是你救了她,還給理刑長老順手搞了一場麻煩。聽說昨夜很是鬧了一場,傳燈長老手下死了兩個,理刑長老的刑堂險些被砸了。文哥哥,你很厲害啊。」

  燕綏這回乾脆不理他了,翻過一頁,道:「唔。」

  「哥哥你這麼厲害,教教我唄。」

  「教什麼?」

  「隨便什麼。武功不方便指點的話,教我怎麼害人騙人也行啊。」

  文臻噗嗤一笑。

  「行啊。」燕綏抬起眼皮冷淡地睨他一眼,「去,把『我背叛宜王殿下了,宜王殿下世間最惡,我現在是文甜甜的舔狗。』這句話寫一千遍,貼滿你的院子,我就教你。」

  文臻:哈哈哈哈哈哈。

  殿下活學活用智商了得。

  易雲岑像被踩了尾巴的兔子一樣跳起來,一臉不可思議,「怎麼能這樣!不行!不成!我只是對你有點興趣!我沒打算背叛宜王殿下!你給宜王殿下提鞋都不配!你才心思惡毒!」

  他氣沖沖地出去了。

  文臻鼓掌。

  真心佩服。

  這孩子話癆,以往只要黏上來沒半個時辰打發不了,可幾次撞上燕綏,都是分分鐘退散。

  殿下永遠牛逼。

  她笑著,這才去拿小刀去挑那個險些被易雲岑吞到肚子裡的櫻桃。

  櫻桃外表完美無缺,但是輕輕一撥,那翠綠的蒂便被拔了出來,裡頭一小圈細微的劃痕這才被看了出來。

  文臻用她自己夾眉毛的夾子伸進去,夾出了一個櫻桃核,眯著眼睛看了看,確定果然上頭密密麻麻都是微雕的字。

  那核比較大,饒是如此這技藝也夠非凡了,多虧文臻好歹還有一雙微視眼。

  幾個櫻桃的微雕核收集完,文臻細細看了一遍,道:「李石頭說,易勒石最後一段時間的菜單沒有更改,但是多用醃製味鹹之物。而易勒石之前因為疾病的原因,一直吃得清淡,但其實他是喜鹹的,因此接受良好,但是身體卻不大好了。」

  她之前托李石頭打聽一下易勒石最後一段時間的飲食變化情況,好確定易勒石是不是飲食被人做了手腳,看能不能對症下藥,把植物人狀態的易勒石弄醒轉來。

  她和燕綏也懷疑易勒石可能是在裝病,好躲入幕後,看清易家各方勢力的真面目,但就目前各方情況來看,這個可能性不大。

  「李石頭還給了一份關於這易家院子裡重要人物的一些飲食習慣愛好。有些很有意思,比如掌饋長老每晚亥時末要吃夜宵,每旬必定要派人去外頭翠華樓買他最喜歡的薺菜湯圓做夜宵。比如易修年喜歡拿大院的份例給他外宅的女人送補品。比如在段夫人走後易勒石身邊最得寵的女人,一直掌管內院大小事務的寵妾平雲夫人,最喜歡吃……」她皺了皺眉,「紫河車?」

  她將櫻桃核扔掉,冷笑道:「本來看段夫人那幾人還覺得之前對易家的印象是不是過於偏頗,如今看來,還真是夠噁心的。」

  「今日注定無事。且多休息吧。」燕綏閉著眼睛,「晚上咱們又得忙活。」

  文臻托著下巴,想起之前林飛白和她簡單說起易人離和厲笑的事情,有些牽念地道:「易人離和厲笑,現在不知道怎麼樣了……」

  ……

  易人離和厲笑,現在正在長川主城的城門口排隊。

  最近長川主城的城門關卡嚴格,嚴進寬出,來往人等都要盤查並核對路引。

  宜王燕綏的車駕已經進入長川,並向長川易家發出前來迎接的指令。妙的是整個殿下車駕和刺史隊伍,都沒有派出交涉人員,好像就沒指望得到正常的接待待遇,而易家也果然沒有理會這樣的指令,宜王車駕因此行走得非常慢,以龜速向主城挪動。

  在這種情形下,得到燕綏和文臻平安的消息後,隊伍裡除了一個厲以書必須待在原處維持場面外,有很多人就忍受不了這個速度了。

  易人離原本是能忍受的,離主城越近,他的心緒越復雜,所謂近鄉情怯,當年決然而去,現在雖有勇氣回來,但難免有些感觸。

  但是這些感觸,在遇上了護妹狂魔七個葫蘆娃,都化為虛幻。

  他這些日子,每每想起救走厲笑之後的遭遇,都忍不住要仰天長嘆,淚下兩行。

  那晚他抱著厲笑離開,聽見身後易銘的話,也曾回頭,看見易銘神情似笑又似哭,看見厲笑的淚水忽然就盈滿眼眶。

  那一刻他心中亦一痛,明明並不很清楚其間來龍去脈,卻也覺出這一刻的青春的逝去和訣別的痛。

  厲笑一直都在哭,淚水紛紛灑落覆霜的屋脊,那種無聲無息的,卻又壓抑到極處的哭泣,讓人擔心她是要把渾身的淚水都從身體裡擠出來。他被哭得手足無措,連林飛白都沒等,扛著她便走,隨便找個客棧住下。本想等厲笑醒來,就走一下回頭路,把她送到她哥哥那裡,自己再去找文臻。

  誰知道厲笑哭著哭著,便睡著了,睡著睡著,發起高燒了。

  倉促成婚一路奔波,心思鬱結打擊巨大,鐵人也扛不住,她這一燒十分凶險,還不斷地說胡話,易人離只好貼身照顧,衣不解帶地伺候了一天一夜。

  第二天的半夜,厲笑醒了。

  易人離大喜,當即便問她好不好,誰知道厲笑也不知道是不是燒糊塗了,直勾勾看他半天,忽然一把抱住了他。

  易人離當場就僵硬了。

  那少女嬌小的身軀在懷,高燒未退身軀滾熱,灼燙得他心都在微微抽緊,一雙手只覺得無處安放,僵硬地舉在半空,卻感覺那少女悉悉碎碎臉貼過來,靠上了他的腰。

  「易哥哥,說好的一定會娶我的呢……」

  「說好的從來只有我並且絕不會有別人的呢……原來是這樣啊……」

  「說好的要和我生三個小小易,以後也不會有妾侍通房……確實不會有了啊……連新娘都沒有了……」

  她聲音嗚嗚咽咽,埋在易人離腰間,室內只穿著一層薄袍的易人離,清晰地感覺到衣衫漸濕。

  他更不敢動了。

  「……沒有了啊,沒有了啊,十年了,我不要爹爹,不要哥哥,不要臉面,一遍遍往西川跑,跑到你們易家的女子笑我不知廉恥,跑到爹爹放話說要打斷我的腿,卻不知道跑到最後,反而越離你越遠……如今你的話我是懂了……是那天上的月亮啊,看著很近,其實從沒在我身邊過,我便是跑掉了性命,我也去不了那頭頂的高天啊……」

  哭聲慘痛淒切,聽得人心中生怖,易人離下意識轉頭去看窗外那一輪月,淺淺一彎,平日裡覺得優美的月鉤,此刻瞧著也是冷的,光暈如雪。

  「……你怎麼忍心這麼對我?你怎麼忍心?十年,數千日夜,你真的沒有一刻想過要給我一個真相嗎?在我奔波時,在我為你和家族抗爭時,在我為你冒險為你受難時為你忍受屈辱甚至最後還為你遮掩時,你都沒有一刻想過要給我一個公道嗎……那這十年又算什麼?我算什麼?我是你隨時可以拿來又隨時可以棄用的擋箭牌嗎!」

  她頭埋在易人離懷裡,淚流成河,拳頭砰砰砰地捶在易人離胸膛,壓抑了許久的絕望、憤懣、痛苦、心喪……像這夜來的風奔騰的河一般從胸臆間滾滾而出,再射向這冷月高天,天際的薄霧濃雲,都似要被這哭嚎驚碎。

  易人離顫了顫,低頭看著那姑娘微微顫抖的烏黑的髮頂,猶豫著,將手輕輕擱在她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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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29 19:41:40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第兩百十一章 我們成親吧

  他心中百味雜陳,從未想過世上有這般復雜沉痛的感情。

  他出身優渥卻又命途多舛,叛出家門時雖是少年,卻已經經歷過這世間至苦,對情感一事便抱持了一懷冷漠,油滑輕佻表象下藏一顆冷厲的心,並不覺得自己會對那些牽絲絆藤的感情有所觸動。

  然而從那晚洞房所見,到今夜直面這一場用盡全身力氣的哭泣,他忽然也覺得心間微痛。

  他的手剛剛落下去,厲笑卻似感受到莫大的刺激,猛地一甩頭甩掉他的手,放聲大嚎,「別碰我——別碰我——都滾開!滾開!你也欺負我!你們都欺負我!」

  易人離驚得一跳,眼看她歇斯底裡,怕驚動店家,又覺得她情緒過於激烈,怕於身體不利,想了想,一個手刀將她劈昏。

  厲笑鬧得厲害,易人離注意力都在她身上,因此也就沒有注意屋外正有聲音接近。

  他劈昏了厲笑,把她抱上床,一轉眼看見她因為這一番掙扎衣裳狼藉,準備給她拉好,手剛放上她領口,門砰地一聲被踢開了。

  易人離回頭,就看見門口,立了六個鐵塔一樣的漢子。

  厲家的寵妹狂魔葫蘆娃們,不放心妹妹,順著易人離留下的記號一路找過來,正好看見「厲笑哭鬧尖叫大罵易人離欺負她,易人離把人打昏正準備用強」這樣異常狗血的一幕。

  這下還了得。

  六個葫蘆娃一起上,將可憐的易人離揍了一頓。

  在狂風暴雨的怒罵和拳腳中,易人離愣是沒撈到機會為自己解釋一句。

  厲家的家風:遇見敵人,先下手為強,遇見沒把握一個人搞定的,大傢伙一起上。

  當年鼎國公以潑聞名,從來沒有道理和風度可講。只要能贏,抱住敵方大將地上打滾掏襠摳眼珠的事情也幹過,並以此為傲,家風代代相傳。葫蘆娃自然完美繼承,且葫蘆娃人多,這麼多年早就練成默契,靠這一手打遍天京無敵手,除了當年有眼不識泰山,在從海外剛剛回京只有十三歲的宜王手中吃過虧外,一般都是別人吃他們的虧。

  等易人離被揍得鼻青臉腫,口齒不清,就更沒辦法解釋了。

  而此時厲笑鬧騰完了,又昏睡了,葫蘆娃們心疼極了,把厲笑帶回營地,自然也把易人離綁了回去,一路上每次看見憔悴的厲笑一次,就忍不住踢易人離一腳。

  易人離在市井混跡多年,自然不肯忍氣吞聲,何況他本是厲笑的恩人,免不了破口大罵,還沒開口,厲家老大就脫下自己的臭襪子,塞住了易人離的嘴。

  易人離沒被揍死,差點被臭襪子給熏死,壯烈在去長川的路上。

  偏巧和他一起出來的林飛白,和他也失散了,並且直接去尋找文臻燕綏,根本沒有再回大部隊。

  易人離被綁回營地,自然引起轟動,厲家葫蘆娃們還不解開他的綁縛和臭襪子,雖然不會公開宣揚易人離的「劣跡」,卻和厲以書私下憤怒地控訴了易人離乘人之危,擄走厲笑,並試圖欺辱她的無恥行徑。

  易人離本來都快絕望了,厲以書也是厲家子弟,肯定聽信他兄弟的,這下他易人離救人快要把命給救掉了。

  女人啊,除了文臻,真他娘的都是坑人的玩意!

  幸虧厲以書能在眾兄弟中脫穎而出,好歹性子沉穩一些。表示一路同行,易人離不像是這種人,其間是不是有什麼誤會?阻止了葫蘆娃們兄弟們要將易人離吊出去示眾的行為,但出於穩妥起見,也沒放開他的束縛,將他單獨關押在一輛馬車裡,等待厲笑醒了問清楚再說。

  厲笑這一病沉重,兩天後才清醒些,醒來就遇上哥哥們圍床殷殷關切,還表示讓她不用傷心,他們已經把那個混賬小子易人離揍了一頓關起來,等她病好了,每天三頓地揍。

  厲笑嚇了一跳。驚得當場就跳下了床。

  後來,後來事情就翻轉了。

  情況從七個葫蘆娃圍追堵截要揍易人離,變成七個葫蘆娃圍追堵截要給易人離賠罪。

  易人離吃了大虧,又不能真的把這頓揍還回去,看見那六個搓著手的大高個兒就煩,乾脆躲著走。

  畢竟誰每天早上睡得正香被六個鐵塔一樣的壯漢叫醒,然後被塞上一大堆亂七八糟的早餐,晚上夜深人靜了還有一群人圍著你索要一個原諒,出去散步有人跟著,打獵有人跟著,上茅廁也有人跟著……這種道歉法,他覺得還不如被揍一頓呢。

  好在這樣鬧騰兩天後,那群傻大個兒們不再來了,聽說是厲笑阻止了。易人離剛鬆了口氣,結果厲笑找到他親自道歉。

  姑娘眼圈紅紅的,站在他面前垂著頭,易人離看她又瘦了一圈的小身板兒,想起那晚洞房裡她也是這般垂著頭,一搖頭灑落一地淚珠,卻還是站得筆直。

  他自然不能再硬著心腸,再說厲笑何錯之有?尋常女子,遭受這般打擊便是自盡也是有的,她卻除了那晚刺激過大後生病發作一次之外,便恢復了常態,在營地裡到處幫忙,外人絲毫也看不出受挫折的痕跡。

  易人離雖然目前對女人,尤其對有大量兄弟的女人敬謝不敏,但他向來佩服外柔內剛的女人,自然也就裝一回大方,說一句罷了。

  厲笑卻一向是個恩怨明白的人。終究還是過意不去,便時不時給易人離送個藥,煲個湯什麼的,她是武將之女,於男女大防並不在意,易人離也是多年混混,想不到那許多,一來二去的,便時常有人側目而視。

  再然後,七個葫蘆娃又來了。

  這回不是揍人,也不是道歉,是用一種和他們本人風格完全不符的態度,旁敲側擊,言辭閃爍,扭扭捏捏……地問易人離可有婚配,心中可有心儀女子等等。

  易人離一開始還懵著,心想這難道是傻大個們道歉的另一種方式,後來便隱約明白了什麼,這下可就慌了,一慌之下,乾脆學林飛白,也脫離了大部隊,去提前追趕文臻燕綏了。

  今日便到了長川主城城門前,一眼看見闊別已久的高城,易人離心中便是一跳。城牆比當年高多了,也加闊了,護城河更寬更深,守衛的兵丁鎧甲森然,一切都似乎有了變化,只有城頭飄揚著的還是金背黑腹麒麟,上頭的大字還是那個易。

  他對那大旗看了一眼,排在了隊伍最後,他是長川人,知道進主城需要長川本地的路引,在路上就向當地市儈掮客買了全套的路引和文書,並不擔心什麼。

  誰知道等輪到他的時候,守城士兵翻翻文書,忽然皺起眉,道:「不是長川人?那門券呢?牙牌呢?」

  這兩樣東西易人離都沒聽過,以前是沒有了,頓時明白要麼是自己被騙了,要麼就是長川因為朝廷使團的到來臨時改的制度,嚴控入城人員。

  現在怎麼辦?

  硬闖肯定是不行的,城上城下的士兵粗粗估算也有三千,就此退回也不行,一定會被發現端倪追出去,打草驚蛇就不好了。

  他這麼一怔,守城人立即警覺地看過來,看一眼他的神情,頓時轉頭就要招呼一邊的巡邏士兵。

  忽然一隻手自易人離背後伸了出來,手很小,雪白的掌心上放著一隻沉香木牙牌,牌子上一隻麒麟凜然生威。

  守城士兵臉色一變,立即轉為諂媚之色,笑道:「原來是大院的人,那自然不需要門券,幾位是?」

  一個高瘦男子從易人離身後走了出來,笑道:「怎麼,連我也不認識了。」

  守城兵怔了一下,急忙道:「原來是陽護衛。陽護衛這是辦完事回來了?丘少爺呢?」

  陽南嶽笑笑:「辦完了,這兩位便是從韓府選出來的廚子。至於丘少爺嘛……他瞧見一些有趣的事兒,多留幾日。怕我耽誤正事,打發我先把人給帶回來了。」

  守城兵一臉心領神會表情,笑道:「應該的,應該的。」不再查看那些文書,讓出了道路。

  陽南嶽一臉從容地走了進去。厲笑和易人離跟著,進了城,易人離舒了口氣,剛想說話,陽南嶽已經飛了個眼風過去,示意噤聲。

  易人離和厲笑一邊跟著走,一邊觀察長川主城的情況,今日沒有段夫人進城,城內的景象還不如那日齊整,雖然屋舍連綿,人流不絕,但人與人之間,攤販與攤販之間,總充斥著一股壓抑暴躁的氣氛,走不了一段,總能聽見人的哭嚎,大多是女子,撕心裂肺,厲笑豎著耳朵聽了一陣,皺眉道:「怎麼好像都是在呼喊著兒啊囡啊……」

  陽南嶽皺眉看看,嘆息一聲,道:「近兩年城中總有孩子失蹤,還有許多令人恐懼的流言,人心惶惶的……您瞧著這裡人不少,其實已經走了許多……」他猶豫了一下,又道,「易家說是朝廷想要對長川下手,要將長川收歸朝廷,以後專門接收各地流民和朝廷罪犯,還派來的細作,專門在城內殺人,想要令人心恐慌,逼長川不戰而潰……」

  易人離冷笑:「編,讓他們編!」

  「百姓懂什麼?百姓天生喜安定厭戰火,世代在長川生活,比易家還怕這裡忽然變了天。殿下想要收長川,其實拿下易家並不是最難的,真正難的是百姓才是最不樂意看見長川變天的人。易家也早做了準備,今年以來已經散佈了很多小道消息,細作殺人還是輕的,還有說宜王燕綏想要拿下長川做封地,說殿下為人荒淫殘暴,喜食人心,動輒殺人,草菅人命,是曾經一夜屠千人的魔頭……」

  易人離:「哎我覺得說得挺好的。」

  陽南嶽:「……」

  「還有說朝廷委派的新刺史是厲家的人,厲家一門武將,窮兵黷武,一旦做了刺史,一定會大肆徵兵,年滿十六以上男丁都逃不了被征,很快就要送到邊境和西番送人頭了……」

  易人離:「我覺得對厲家人的評價也沒差。」

  厲笑:「……」

  陽南嶽:「……」

  「還有說文別駕,一個女人做別駕,不過是個由頭,其實就是宜王殿下的姘頭,靠出賣美色上位。其人無恥放蕩,窮奢極欲,又極得殿下寵愛。大家也別嫌現在易家的稅賦多且重,這幾位真要來了長川,以後賦稅必加,搜刮更烈……」

  易人離:「放他娘的屁!老子這回非要這群狗把自己吐出來的屎吃回去!」

  厲笑:「……」

  陽南嶽:「……」

  話題真是繼續不下去啊……

  陽南嶽閉了嘴。帶著兩人左拐右拐,直到找了個巷子裡的小旅舍,開了房間進去,厲笑才和易人離說明,自己和陽南嶽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易人離被七個葫蘆娃逼跑,厲笑也過意不去,而且易人離一走,她就變成被七個葫蘆娃哥哥展示另類關切的對象,也是一整套的試探,態度更加小心翼翼閃閃爍爍,她在家的時候,就很煩七個寵妹狂魔全方位各角度的呵護,不然也不會一個未嫁姑娘,追著未婚夫一追就是十年,每年都有好幾個月寧可待在西川。

  所以隔了一晚,她也跑了,追著易人離一路出來。最初沒有多想,只是想擺脫哥哥們過度的關心,以及給易人離道個歉。她卻是個有心眼的,發現隊伍裡有關著幾個長川的人,也就是在韓家遇見的長川易家外院管事的兒子丘秋,和丘秋的護衛陽南嶽。

  當初韓府文臻被擄,其餘人忙於救人,厲以書負責善後,為免走漏消息,拿下了趙府尊,連同他的親信直接押送回京論罪,就地提拔了和趙府尊不對付的縣丞,將韓府的人關進縣衙牢獄,最起碼得等到長川事畢才能放出來。而丘秋和陽南嶽是長川易家的人,考慮到他們長期失蹤可能會引起易家注意,因此就羈押在了隊伍裡一起上路。同時也有幾分存著必要時候做人質或者敲門磚的意思。

  丘秋也罷了,鵪鶉一樣整日在隊伍中瑟瑟發抖,厲笑卻無意中發現,陽南嶽對易人離的態度有些不一樣,好幾次欲言又止,但易人離總是不理會。厲笑對此發生興趣,和他談過幾次,倒覺得這人可堪一用,而且她也怕自己遇不上易人離,又不清楚長川的情況惹下禍事,乾脆便把鎖了武功的陽南嶽也帶了出來,當個向導。

  也因為這樣,她比易人離還早一步到了長川主城,因為知道易人離可能進不了城,她已經在城門口等了一整天了。

  易人離沒想到厲笑如此心思通透,竟然能看出他和陽南嶽頗有淵源,這淵源說起來也簡單,當年他在天星台的時候,陽南嶽是看守天星台的護衛,看他年紀小,頗為照顧,而易人離也曾為受到上司欺壓的陽南嶽解圍,主僕之間,多少有一份情分在,後來易人離叛出天星台的時候,他隱約記得陽南嶽是最早衝出來的,但當時他一腔憤怒為求活命不顧一切,連父親都一腳踢死,哪裡還記得那時候有沒有對陽南嶽下手。

  易人離因此有一份警惕和心虛在,厲笑卻覺得,陽南嶽對易人離的神情,恭謹歡喜裡藏著一點心虛,卻又不像帶有惡意。

  幾人說清楚了情況,隨即便有小二來報信,說有客來找。易人離奇怪地接出去,發現來的是燕綏的語言護衛。

  語言護衛自得了燕綏文臻平安的信,便和文臻的護衛第一時間趕往了長川,卻並沒有直接想辦法進內城,而是由英文聯絡潛伏的屬下,進行外圍的危險排除工作,並負責裡外信息相通的事務。

  燕綏經略世家多年,自然在此建立了他自己的信息網,他自己混亂了記憶記不得,負責信息聯絡的英文等人自然會安排,內城看守嚴密,高手多,就由武功最高的林飛白帶著天機府中人,借著那些之前安排進來的探子的掩護,潛伏在易家,負責保護文臻燕綏並消息傳遞,外頭的事務,由其餘人貫徹執行。

  英文避著陽南嶽和厲笑,將裡頭傳遞出來的燕綏的命令和任務和易人離做了分割。

  「殿下車駕和刺史就任隊伍一旦到了長川主城之外,就要進逼易家,在此之前,殿下需要易公子做好以下幾件事。殺了傳燈長老手下準備競爭長老堂名額的人選。潛入內院,利用你的身份,合縱連橫,不管以什麼方式都可以,盡量聚集一批易家的人手。不需要地位太高,地位越高越不可靠。殿下說了,護衛、丫鬟,看守院子的婆子,乃至園子裡唱戲的,跑腿的小廝,以身處下層不起眼卻出入方便把守門戶以及存在各種便利為標準。最後,需要您選擇最適合將聖旨送入的地點,最好是易勒石身邊不會被發現的地方。」

  易人離只道:「文臻怎麼樣?」

  英文搖頭,他也沒能直接遇上燕綏等人,未得召喚也不敢隨意進入易家大院,只負責信息傳遞和任務執行。他想著之前聽來的一些事,心中滿懷感激,輕聲道:「我想她一定是很好很好的……」

  文臻現在確實挺愜意。

  這一晚天氣極好,月色與雪色共清朗,耀得院子裡一片銀華,而屋中紅泥小火爐,綠蟻醅新酒,紫檀木桌上鋪開黑白子,文臻和燕綏難得有閒心在手談。

  剛吃完晚飯,時辰還太早,不宜夜間活動,便手談一局消食。

  文臻其實不大會下棋,琴棋書畫這幾種高雅活動,研究所四人組都不感興趣,棋藝自然無法和燕綏比,好在燕綏和她之間進行的一切活動,都不過是情趣,你來我往之間,怎樣都是歡喜。

  本來燕綏說輸了的要脫衣服,被文臻否了。燕綏又說不管輸贏都脫他的衣服,還是被文臻給否了。三番兩次耍流氓不成,殿下表示很不滿。最後還是依了文臻的意思,貼紙條。

  但實打實的以棋局論輸贏,對文臻自然也是不公平的,她怎麼可能贏得過燕綏。

  所以這棋便從燕綏讓三子,到讓七子,到讓十子……但最後還是文臻臉上貼滿了紙條,燕綏臉上什麼都沒有。

  貼到貼無可貼,文臻不肯玩了,燕綏忍著笑,將紙條拿下來,在上面寫字。

  文臻氣哼哼地湊過去看,一邊吐槽殿下太小氣,也不肯放水。一邊笑著讀:「……願與文臻同觀日昇日落。」再看另一張「願與文臻伴月長祈福。」,再看下一張,「願與文臻踏春放紙鳶。」再一張,「願與文臻互為對方梳洗。」還有「願與文臻共舞」、「願與文臻弈棋」等等。

  文臻笑:「這是要做什麼?」

  燕綏也不說話,仔仔細細寫了幾十張,又疊成一疊,再次看了一遍,將其中一些畫了勾。文臻又看,是「互為對方梳洗。」「生死相托」「同遊集市」「共同泡湯」等等幾張紙。她略略懂了,便聽燕綏道:「是想要和你一起做的事。畫勾的是已經做過的。可你看,還有更多沒有一起做的。蛋糕兒,我們被這些紅塵俗事耽誤太多了。」

  文臻深有同感,道:「哎,可惜皇子是終身制的,不能辭職。不然分分鐘我們深山老林種紅薯啊。」

  燕綏想了一下,並沒有露出神往神色,皺眉道:「要在泥巴地裡種東西嗎?那還是你去吧。我在屋子裡等你。」

  文臻驚笑,「你等我?你等我你做什麼?我耕田來你織布嗎?」

  燕綏又想了一下,道:「未為不可?」

  文臻正在喝茶,嗆了一下,想像了一下燕綏織布的場景,圖案不齊整,剪了!線頭沒理齊,剪了!顏色不對稱,剪了!還有,今天織三米明天就不能織二米九或者三米一,今天織黑色的明天就必須要織白色的……算了還是回去朝廷當皇子吧,感覺皇子還好伺候一點。

  她笑了一陣,若有所思地道:「你這個倒讓我想起我們那裡,網上倒也經常有這種段子,什麼要和你一起做的九十九件事,瞧著倒浪漫。當初宿舍裡我們看這些,大波最憧憬,男人婆最鄙視,小透視還沒發育好不懂這些……」

  「你呢?」

  文臻眯著眼睛想了一下。不大記得當時自己是個什麼想法了,既然不記得,大抵是無動於衷的,但是現在不一樣了。

  「現在我覺得,是挺浪漫的。但不需要九十九件這麼多,最起碼在我這裡,感情不需要這麼多儀式感,我只想要一件事。」

  燕綏的眼眸在此刻的燈下也似星光微漾,瞧來醉人亦動人。

  「你想要什麼?」

  文臻望定他,忽然唇角一彎,給他一個甜蜜的,大大的笑容。

  她輕輕唱起來。

  很多年前,在那個時空,一首近乎家喻戶曉的,在無數人心目中代表最為溫馨最動人愛情的歌。

  「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變老。一路上收藏點點滴滴的歡笑,

  留到以後坐著搖椅慢慢聊……」

  文臻嗓音條件並不好,也就比五音不全強一點,然而這首歌並不挑嗓子,更多以情動人,她傷病之中微啞的嗓音在寂靜的夜中迤邐,一字一撥心弦。

  燕綏眸底醉人的神情便如美酒將溢。

  一直等文臻唱完,他才一伸手拂亂棋盤,一把便將文臻抱在了懷裡。

  文臻靠在他懷中,身周都是他醇和又微涼的好聞氣息,此刻的氛圍亦如那首總是令人心底安逸的歌所唱,冬夜煮酒,暖火明燈,愛人在懷,靜夜悠長。

  哪怕身處虎穴,遍地皆敵,可這小院一隅,便能給她此生至此難得的浪漫瞬間。

  只要相愛的人在。

  頭頂上,燕綏的下巴擱在她髮頂,說起話來一頓一頓的,「蛋糕兒,雖然這歌很好聽,可我還是覺得,九十九件一起做的事,這事兒挺有意思的,我們也在一起,做滿九十九件事吧。」

  文臻靠著他,搔他的下頜,懶洋洋唔了一聲。

  「等到做完那九十九件事……」燕綏輕聲道,「我們便成親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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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29 19:41:56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第兩百十二章 官兵捉賊

  文臻直起腰,回頭看燕綏。

  燭火明亮,他在笑,但毫無戲謔之意。

  他迎著她的目光,在等她的一個回答。

  文臻有點恍惚地想,這是求婚嗎?

  一個沒有鑽戒沒有鮮花沒有下跪沒有盛大儀式,只有一個疑似撞傻了腦袋的男人看似隨口說出來的一句話。

  可她怎麼就心就忽然跳得這麼急了呢。

  以前看那形容心跳的心如鹿撞什麼的,總覺得不過是文人的修辭誇張,然而今日她才知道,心真的是可以那樣跳的,如被重物撞擊,一下下跳得自己都能聽見,渾身血液都似乎湧上了頭頂,在腦海深處開出星花。

  燦爛極致。

  以前也覺得喜極而泣這個詞很矯情,可現在她心底依舊因為這幾個字熱潮一波波湧動,沖至眼眶底發熱。

  對面燕綏還在笑看著她。

  文臻正要張口,忽然聽見外頭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和敲門聲,隱約還有燈光晃動,似乎來了很多人。

  這一下頓時打斷了她的思緒,她下意識起身,燕綏卻按住了她。

  文臻眼眸一彎,本想回答,忽然一笑,低頭咬了燕綏嘴唇,道:「你問我我便要答?憑什麼呀。九十九件事做完再說咯。」

  燕綏盯著她,哼一聲,將她唇角一扯,似乎有些不滿。

  「再說,就咱們這速度,九十九件事做完,差不多也可以進棺材了。到時候還真是,你一隻搖椅,我一隻搖椅,老到哪兒都去不了,接個吻都擔心假牙會掉。」

  「九十九件事,真想做完一天就夠了。不過……你是在暗示我浪費光陰親你太少嗎?」

  文臻哈哈笑著逃竄開去,躲開了某人撈她腰的手。

  此時外頭已經隱約有爭執之聲傳來,文臻停下,聽了聽,嘆口氣,道:「長川易家還真是一到晚上就作妖。」

  害得她和燕綏都不方便出去作妖。

  兩人走到廊下,看見門口又是一大堆人,一個意態驕矜的婆子正站在前方和這邊的嬤嬤說話,而在兩個婆子身後,便是各自的主人。段夫人面色平靜地看著對面,對面,一個華服麗人,卻在低頭剔指甲。

  文臻聽了幾句爭執,對燕綏笑道:「還以為這輩子沒有機會看見狗血宅鬥,不想居然在長川易家見識到了。」

  這麗人就是李石頭小紙條上說的,長川易家之前的女主人平雲夫人,易勒石這樣的身份,夫人分居,身邊不可能沒有女人,畢竟後宅也有外交,院子裡沒個主事的女人不行。這麼多年來,段夫人不在,是這位出身戲班的寵妾主持內院中饋,交聯屬下官眷,年節四季安排聯誼,陪易勒石出席一些需要有女眷出席的場合,儼然就是易夫人。

  如今真正的夫人回來了,雖然地位不低,卻脫節多年,隱然受制,十八部族也不如當年忠心,這位平雲夫人不管出於彰顯威風,打擊敵人,還是展示權威,都有必要來嘚瑟一趟。

  門口喧鬧的起因便是平雲夫人假稱要進去拜見夫人,卻在門口就找藉口要處罰段夫人身邊的嬤嬤,自然便引發了衝突,直到將段夫人逼了出來。

  段夫人立在門口,這女子不管遭遇什麼,都氣定神閒,只微微抬著下巴,淡淡道:「平雲你既然想要拜見我,我已經出來了,也算是見過了。如此便請回吧。」

  那位寵妾平雲夫人輕輕彈了彈指甲,這才抬起頭來,這女子姿態柔媚,容貌卻不是豔麗那一掛的,相反粉臉團團,肌膚瑩潤,體態也不清瘦,帶著幾分恰到好處的豐腴,是一種成熟男子最為喜歡的柔曼豐潤。

  她一開口聲音也低而柔,每個字眼都像帶個小鉤子,在春水碧波裡,一漾一漾。

  「夫人這話就說差了。咱們多年來也沒什麼機會見面,哪有這樣便了事的道理。夫人多少年沒回來了?這府中一切都已經不熟悉了吧?您是不知道,平日裡這些奴才也十分刁鑽,爬高踩低的,我怕一不小心便怠慢了您,才特地匆匆趕來,夫人需要什麼,記得和我說,若遇見刁奴,也不要客氣,派人和我說一聲,立馬便整治了去……」

  文臻聽她滔滔不絕,不禁笑了笑。

  出身戲班就是出身戲班,多久的榮華生活都洗不去沉澱在骨子裡的傖俗,一朝得志,難免張揚。

  這句句以女主人自居,挖苦諷刺嘲弄溜熟的橋段,大戶人家日日上演。但聽在文臻這樣的人耳朵裡,只覺得無聊,然後忽然便驚覺她之前在某些事上出現了誤區。

  她之前一直覺得皇家危險,豪門難纏,不如嫁個普通人,平安過一生。

  卻沒想過自己起點太高。一步入後宮,再一步入朝堂,一年內連升數級,抬頭見皇帝,低頭迎皇后,三公為師長,喝酒伴將帥,所見人物,都是頂級,所聽所聞,不是朝堂風雲就是家國大事,自身參與的,也都是涉及社稷民生的大事,每一件都可攪動全國風雲那種。

  她,已經不是普通人。

  那她要怎麼再去過普通人的生活?

  怎麼去適應平凡家宅裡那些婦人見識,勾心鬥角,汲汲營營,以及做小伏低?

  普通男人能跟得上她的見識眼界,能明白她的與眾不同?懂得她的自尊自愛,接受她的一夫一妻?

  到時候,多半還是一拍兩散的結局吧。

  越過滄海天闊大世面,要怎麼垂目拎裙涉窄溪?

  回過頭來再看,和她最相配的人,從來有且只有那一個。

  只有同樣特立獨行睥睨一切的他,才明白她的來處,曉得她的去處,懂得她一切所想所要,能毫無芥蒂地接納,還有足夠的勇氣和能力去和她一起面對或者抗爭。

  多麼艱難的條件,這是她的幸運啊。

  天予弗取,反受其咎。

  她唇角微微一揚,燕綏從陰影處走出來,站在她身後。

  兩個抬手便是世家朝廷之爭的大佬,對這種後宮戲碼毫無興趣,看戲一般旁觀。

  段夫人多年修佛,清心寡欲,並不動怒,平平淡淡地道:「如此,平雲你費心了。」

  她語氣清淡,衣著簡樸,但這般面對面站著,氣質便明顯壓了濃妝豔抹的平雲夫人一籌,便是外人瞧著,也一眼能看出誰是正房誰是小星。

  這話語雖然平和,聽著也令人感覺到是她在吩咐下人。

  良好出身帶來的一切,不是人為的擺譜便可以抹平。

  平雲夫人想必也感受到了這一點,眉梢漸漸揚起,這使她柔潤的面容顯出幾分隱隱的戾氣來,聲音也尖銳了幾分,「為夫人費心,理所應當。我瞧著夫人這院子久未修繕,有些破敗了呢,聽說夫人還帶了客人,怎麼好讓客人也擠在這裡呢?我剛為夫人安排了既新又大的居處,夫人還是住那裡去吧。」

  文臻和燕綏對視了一眼。

  莫不是其實來打探他們來了?

  段夫人身邊一個嬤嬤再也忍不下,怒道:「平雲夫人你若真是有心,在夫人回來之前就該派人修繕好。哪有人住下了叫人挪的道理?再說您可別忘記了,夫人這裡是主院!是正室才能住的居處!」

  平雲夫人忽然厲聲道:「主子說話,哪有你一個奴婢插嘴的道理,來人,掌嘴!」

  當即便有一個婆子上前,可惜還沒走到那嬤嬤面前,一直沒說話的易秀鼎手一抬,截住了她高高揚起的巴掌。

  那婆子想必也不大熟悉這位常年在外頭給傳燈長老跑腿的小姐,跟著假女主人作威作福慣了,張嘴便要罵,易秀鼎卻是個冰雪魔王,還是一言不發,抓住她巴掌手腕一轉,哢噠一聲輕響,手腕被掰折的聲音聽得人渾身一顫,那婆子慘叫一聲,整個人軟倒在易秀鼎腳下。

  平雲夫人驚得後退一步,正想說什麼,忽然又一條人影衝過來,手裡還端著什麼東西,一把往平雲夫人手裡一塞,大聲道:「既然小妾初次來拜見夫人,怎麼不敬茶?來,敬茶!」

  平雲夫人一聲尖叫,手中已經被塞了一個滾燙的茶盞,塞茶盞的易雲岑還不罷休,手緊緊抓住平雲夫人的手,生怕她怕燙甩開,一邊咧嘴笑道:「來人,遞蒲團!既然平雲夫人嫌主院修繕不好不肯進來,那就在這門口敬茶吧!」

  平雲夫人又燙又痛又急,心裡明白這門口敬茶,哪怕就做個樣子她以後也顏面無存,一邊拚命掙扎一邊尖聲道:「岑少爺你住手!你忘記禮法上我是你祖母輩!你這是不敬尊長——」

  「呸,你算哪門子尊長?戲班下賤之流,穿不了正紅的妾,來了家人都不算正經親戚的小星!」易雲岑抓著她的手,依舊毫無顧忌模樣,罵起人來中氣十足,「跟我說禮法?你今天跑來這裡說的哪句話符合禮法,你倒說給我聽啊?」

  平雲夫人臉色鐵青,忽然低頭衝易雲岑撞去,她身材豐腴,這大冬天還微坦胸口,這一撞衣領扯開,脂粉膩人,易雲岑眉毛一豎,撒手後退,平雲夫人這才脫身,一看自己的手,保養得雪白粉嫩指甲晶瑩的手,現在指甲斷了兩個,手心一片通紅,手指也燙出了泡,頓時尖叫一聲,哭道:「岑少爺你……」

  文臻還想著這下衝動鬼要賠禮道歉了,結果聽她哭道:「……光天化日之下調戲你爺爺的人!」

  文臻:「……」

  不僅是她,段夫人一邊的人都目瞪口呆。倒是平雲夫人身邊的人面色如常,看來十分瞭解自己主子的風格。

  當下她的侍女婆子們上來扶的扶,喊長老的喊長老,嚷的嚷,亂成一鍋粥似的。

  文臻瞧著這女子一副存心鬧大的架勢,心想著也不知道這位是當了誰的槍,來捅易雲岑這一刀,但調戲爺爺愛妾這種事委實殺傷力很大,這女人在這易家大院經營多年必然也有自己的盟友和勢力,原本只是鬧劇,現在看來倒不可輕忽。

  她身子往廊簷外挪了一點,手指敲擊著欄桿,想著要不要趁這一齣鬧劇順便做點事,一旁的燕綏就像她肚子裡的蛔蟲,忽然道:「這女人跟了易勒石多年,看這模樣也是個大膽潑辣又不缺心機的,保不準會知道一些秘密。」

  文臻笑道:「英雄所見略同也。」

  她和燕綏還需要天星台和易家的秘密,需要知道易家大院裡是否還有什麼後備儲藏力量,想要找到易勒石調動金麒軍的虎符,甚至想要明白易勒石到底是個什麼狀態。

  這個伴隨易勒石身邊最久的女人,是個很好的攻略對象。

  本來知道她吃紫河車的時候,文臻就想過要不要尋找一個契機接近她,現在正好,她送上門來了。

  燕綏笑道:「你應該說夫妻所見略同。」

  他的目光一轉,看見易雲岑手指抵在唇邊,正眼光奇異看著平雲夫人。

  兩人此時已經走到廊下,文臻聞聲一笑抬頭,燕綏正低頭對她看,一支梅花斜斜逸出,在深青色的簷角下勾畫一抹淡紅,對視的男女容色明潔如珠如玉。

  正在盤算著鬧大了請理刑和掌饋長老來,處理易雲岑,自己也能獲得好幾分好處的平雲夫人,一轉眼正看見廊下燕綏精緻的側面,不由一呆。

  燕綏一側頭,似乎也發現了她,他臉轉過來時,平雲夫人又是一呆。

  燕綏看了她一眼,目光對上時,平雲夫人已經忘記自己方才想說什麼了。

  隨即燕綏便轉身,和文臻說了句什麼,進了屋。文臻向平雲夫人走來。

  平雲夫人怔怔地一直望著燕綏進屋,直到她走到近前才反應過來,對上笑顏如花的文臻,警惕地退後一步。

  文臻就好像沒看見她的敵意,笑吟吟施了禮,道:「久聞平雲夫人美貌出眾,治家有方,今日一見,果然名下無虛。」

  平雲夫人望定她,冷笑道:「姑娘這是在諷刺我嗎?」

  文臻又走近了些,平雲夫人撐著沒往後退,眼睛一眨不眨看著她,文臻低聲笑道:「真心恭維,何來諷刺?不過如果夫人再鬧下去,那可就真的是個諷刺了。」

  平雲夫人眼睛一眯,低低笑了一聲,道:「你說的我可一句都不懂。我就是個深閨婦人。」

  文臻道:「所以呀,深閨婦人最重名聲,今日夫人鬧這一場,有何意義?給自己潑污水也不是這麼個潑法,平白自降身份,還將把柄送進別人手裡。」

  誣賴他人調戲對這個時代的女性來說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招數,就算現在沒人能直接管平雲夫人了,但她終究只是個妾,將來一個不好,因著這樣的事,被人栽個失節名聲,麻袋裝了沉塘也不是不可能。

  平雲夫人臉色變了變,忽然笑道:「小姑娘倒是會說話。」

  「會說話就應該多說一點是不是?」文臻笑,「晚來無事,我和夫君正琢磨著玩一局游戲,夫人可有興致?讓岑少爺也陪您玩幾把,說到底您也是他祖母輩的嘛。」

  易雲岑在她身後,聞言眉毛一豎正要說什麼,文臻忽然後退一步,腳跟正踩在他靴尖上,痛得易雲岑臉色扭曲,頓時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

  平雲夫人似笑非笑看了易雲岑一眼,又看了文臻一眼,她能在一群侍妾中脫穎而出,代行夫人之職掌握易家內院這麼多年,自然也不是個蠢的,很明白今晚這局游戲一打,方才想要誣賴易雲岑的事也就不存在了。

  不過文臻的提議她確實動心,她和掌饋長老關係好,掌饋長老對段夫人帶來的這對年輕男女很好奇,她今日本就是應掌饋長老所請前來試探,更何況方才驚鴻一瞥,見著的這小娘子的夫君……

  她心中一蕩,看見文臻又一酸,想了想微微勾了唇角,笑道:「姑娘何止會說話,還如此伶俐,我倒想結交一回了。」

  文臻笑著對她做了個請的手勢,平雲夫人昂頭笑一聲,當先進了文臻的小院。文臻拽著不情不願的易雲岑,對段夫人和易秀鼎做了個放心的手勢。

  段夫人看他們進去,籲了一口氣,道:「這位易夫人,不顯山露水,卻是再厲害不過。」又看易秀鼎,「年輕人玩樂,你也去吧。還可幫忙護法一下。」

  易秀鼎卻搖搖頭,一扭身回了自己小院。這回乾脆屋頂也不待了,將門關得死緊。

  段夫人愕然看著她的背影,又看看文臻那邊的燈火,似乎悟著了什麼,良久,長長嘆息一聲。

  ……

  油燈下四方桌,團團坐。

  並不是打牌,也沒有擲骰子,文臻提議,玩一個「官兵捉賊」的游戲。

  四張紙條,分別寫著「官」「兵」「捉」「賊」四個字。然後把紙條一撒,四個人去搶,搶到「捉」字的人,要負責把搶到「賊」字的人找出來,只有一次機會,可以問問題,不能動手,如果錯了,就要接受拿了「官」字的人懲罰。如果賊被揪出來了,也要接受「官」的懲罰。至於懲罰的手段,也由「官」決定。可以喝酒,也可以回答問題,或者直接罰彩頭等等。

  這個游戲東堂自然是沒有的,眾人便都來了興致,平雲夫人還提議,為避免有武功的人作弊,搶紙條的時候不許動用任何武功手段。

  眾人自然也同意。

  這個游戲其實考的是人對於微表情和語言的揣摩觀察。

  平雲夫人對一切都充滿了懷疑,要求紙條由她來寫,由她來撒。其餘三人都無異議。

  第一把,文臻拿到了「兵」。她看了一眼對面的平雲夫人。

  瞳孔微微放大,垂在一邊的手臂下意識緊貼在腿部,手指豎起——一般表示緊張或者憤怒,憤怒自然是不存在的,那就是緊張了。

  她拿到了「賊」。

  文臻又仔細看一眼易雲岑,嘴角翹起,眼瞼收縮,眼角出現微微的紋路,他挺高興的。也有一點瞳孔放大的情況,說明有些微的緊張和警惕,但依舊是高興為主。

  以易雲岑年輕愛玩的性格,和潛意識裡對身份的自我認同,以及目前對權勢的嚮往感,他拿到手的應該是「官」字。

  那麼。「捉」字就應該在燕綏手裡。

  文臻立即放下心來。

  她以前無事的時候,出於興趣看過一點微表情心理學,所以提議玩這個,一來足夠新鮮能引起人的興趣也不會令人防備,而來燕綏的智商足以應付。

  她懂微表情,燕綏懂人心。

  只是她覺得,易雲岑的微表情,有點過於細微,有點古怪,卻又說不出哪裡古怪。

  好像警惕的成分太大了一點,以易雲岑的性格,似乎本不該這樣。

  果然燕綏看了一圈,目光在易雲岑臉上一停,又看看她,隨即道:「我拿到了捉字。」

  平雲夫人立即正襟危坐,神情之中興奮之色更顯,卻又微微警惕。

  「按照規矩,我可以問每人一個問題,來確定誰是賊。」燕綏道,「請問易公子,如果你是賊,想在這易家大院內逃脫抓捕,你會不選擇哪一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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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第兩百十三章 狗糧一把把

  文臻笑眯眯看了燕綏一眼。

  殿下多智近妖,真不是白說的,無需提前演練,自然能給你配合百分百。

  直接問選擇哪條路太明顯,反過來問,人腦在短時間內選擇的還是最熟悉的答案,就算做了掩飾,她和燕綏也可以以此參考推斷。

  和殿下打交道,分分鐘都是坑。

  易雲岑果然愣了一愣,一時反應不過來。

  文臻敲了敲桌子,「玩家不可猶豫,需要立即作答,否則也算輸。」

  「我……我不選擇天星台!」

  燕綏眼皮垂下,毫無表情,又轉向平雲夫人:「請問夫人,你覺得他說得對嗎?」

  平雲夫人早已戒備地挺直了背,但也沒想到燕綏會這樣問,將這個答案在腦子中過了一下,頓覺腦子打結,發現無論回答對或者不對好像都不大對,只好本著「要讓易雲岑被懷疑」的目的答:「……不對!當然不對!」

  燕綏還是沒有表情的樣子,點了點頭,轉回身。

  留下那兩人一臉懵。

  文臻心中哈哈哈了一陣。

  其實燕綏想要確定這易家大院的最重要的敏感地,大概率是易家的隱藏地或者秘密出口,易雲岑的回答點出了這個地點,平雲夫人猶豫的態度證明了這裡確實很重要。

  至於文臻,她用微表情分析,易雲岑聽到這個問題的第一反應是眉毛下垂,眯眼,上唇微微抬起,厭惡的反應,說明這個地方是令他厭惡的。

  他是易家難得的健康人,沒去過天星台,天星台在易家也是神秘的禁地,他為什麼會厭惡?

  而平雲夫人在撒謊,生硬重復,聲音上揚。

  燕綏最後轉向文臻:「娘子,你猜,如果現實裡,你是賊,我會怎麼辦?」

  文臻笑眯眯,「你會殺了官和捉,和賊私奔天涯。」

  燕綏滿意地點頭,「知我者,娘子也。」

  「官」和「捉」同時露出崩潰的表情。

  時不時秀恩愛真是夠了。

  總是乘人不備一把把撒狗糧望人嘴裡塞的燕綏,一臉平靜地看向那緊張的兩人,毫無營造氣氛的興趣,直接道:「夫人是賊。」

  易雲岑眉毛一挑,平雲夫人肩膀一垮。

  「怎麼看出來的?」易雲岑興致勃勃地問。

  燕綏看也不看他,「想要知道?」

  「嗯嗯!」

  「那麼平雲夫人得接受雙倍懲罰。」

  易雲岑:「……」

  然後他就挨了平雲夫人一腳踩。

  被踩到臉扭曲的易雲岑喃喃道:「……我感覺這位比傳說中無人能駕馭的宜王殿下還難搞……」

  文臻忍笑。

  平雲夫人把手中紙條慢慢攤開,平推給燕綏,笑道:「還真是呢。」

  她一直推到燕綏手邊,塗了豔紅蔻丹的指甲有意無意地蹭了蹭燕綏的指尖,「那麼,來懲罰我吧……」

  這幾個字,她說得又輕又軟又勾人,伴隨著那很難讓別人察覺的挑逗小動作和微微上挑的眼風,忽然便令人感覺到,這真是個尤物。

  想必那些年紅粉胭脂十八銷魂窟,楊柳岸下彩袖招的頭牌歲月,沒少這般博王孫回顧,纏頭千金。

  只是文臻卻能從媚態底,看出深藏眸底的警惕來。

  燕綏的手很自然地移開,順手從旁邊拎起一壺蜜酒,這是長川當地最不烈的酒,口味芬芳很得閨閣喜歡,他順手斟了三杯,一杯給易雲岑,一杯給平雲夫人,一杯給文臻,道:「罰酒一杯。其餘兩人陪一杯。」

  文臻痛快地對平雲夫人舉杯,「我一直想喝酒,可惜身體不好,夫君不許,如今可算沾了夫人的光了。多謝多謝。」說罷一飲而盡。

  易雲岑本想抗議,見文臻喝這麼痛快,也只好對平雲夫人舉個杯,一口喝乾。

  在平雲夫人看來,這是兩人陪她喝酒,易雲岑這杯還可以理解為賠罪,這讓她本來第一局就被罰的小小不快頓時消彌,饒是如此她還是小心地看了看酒,又不著痕跡地嗅嗅氣味,才一口喝乾。

  文臻笑看著她——夫人你要想和殿下比心機,再去修煉八百年成蜘蛛精都夠不上。

  燕綏這是分明看出了平雲夫人的性子,知道第一局罰她,這自矜又自卑的女子一定會敏感,問問題或者做什麼都不會有任何結果。喝酒相對能降低戒備,再讓易雲岑和文臻陪,又可以降低一大截。

  但那酒,文臻可以確定,絕對無毒,也絕對有料。

  長川易家擅毒,文臻就不敢輕易在這裡用毒,但是殿下一定有辦法。

  桌子底下,燕綏的手指落了下來,在她裙子邊擦了又擦。

  那是剛才被平雲夫人碰觸過的手指。

  文臻好笑地捏了捏他的指尖,被他反而逮住,在手心裡暖暖地窩著。一直到第二局開始,才鬆開。

  第二局,文臻看了一圈,確定易雲岑是「賊」。

  他依舊有興奮的微表情,卻缺少了先前那種自得感,多了一點緊張感,眼球在飛快轉動,然後他手撐著下頜,手指撓著鼻子,這是試圖掩飾的動作。

  他倒是很認真,很入戲。

  而平雲夫人則是純然的興奮,是「捉」。

  她自己拿的是「官」。

  平雲夫人問她:「你覺得誰最有可能是賊?」

  文臻眨眨眼睛答:「夫人猜是不是我?」

  平雲夫人一臉鬱悶地去問燕綏:「公子聽說過長川八景嗎?想必你們南地沒有這樣壯闊的風光吧?」

  燕綏從容地道:「自然聽過。但是夫人你弄錯了,我並不是南方人。」

  挖坑套話沒成的平雲夫人一臉鬱悶,頓時失去了抓賊的興致,隨便問易雲岑,「雲岑,我覺得你就是賊。」

  文臻點點頭,覺得平雲夫人也是不笨,對易雲岑這種直腸子,這樣的試探才是最有效的。

  果然易雲岑誇張地瞪大了眼睛,右肩微微一聳,左手摸了摸脖子,道:「夫人你想好了,猜錯了你可得被罰啊!」

  典型的說謊動作,然而平雲夫人不可能懂這個。

  她猶豫了一下,又看了一下眾人,最後打賭下注一般地道:「我猜是文公子!」

  文臻和燕綏將手中紙條一展,平雲夫人神色懊惱。

  文臻笑道:「我也想不出罰夫人什麼,也沒什麼問題想問的,那就夫唱婦隨,再請夫人喝杯酒吧。為表尊敬,我陪一杯。」

  暗搓搓又被秀了一次恩愛的其餘兩人已經麻木。燕綏滿意地點點頭,卻道:「你已經喝了一杯,還想找機會再喝?不許不許!」

  又被秀一次恩愛的平雲夫人大概想擺脫這種連綿的戕害,不等這兩人嘰歪完,端起易雲岑斟好的酒就一飲而盡,喝得比方才快多了。

  文臻這才笑嘻嘻陪了她半杯。

  第三局,文臻是賊。燕綏是捉。

  這兩人只用一眼便確定了對方是什麼,但是沒關係,結果從來就沒有過程重要。

  燕綏問易雲岑,「如果你是賊,偷了寶貴的東西,你會選擇將東西藏在哪裡?」

  易雲岑答:「在別人以為我絕對不會放東西的地方。」

  這句話文臻判斷他沒有撒謊。

  燕綏問平雲夫人:「對夫人來說,最珍貴的東西是不是你唯一自己擁有的東西?」

  平雲夫人頓了一下,答:「沒太明白你的意思。但是對我來說,最珍貴的自然是我家老爺對我的寵愛。」

  她在頓那一下的時候,吞了一口口水。

  意味著對燕綏的問話,心裡讚同,但是嘴上不肯承認,同時她在回答的時候,眼球朝右下方,那是在思考假的答案。

  易勒石現在的情況,按說和這句話會形成令人悲傷的反差,但是她嘴角一側微微抬起,這是輕蔑嘲諷的表示,意味著她要麼對易勒石的寵愛內心嘲諷,要麼就其實根本沒有寵愛。

  輪到燕綏問文臻,他問:「我覺得你是個賊。」

  文臻笑看他。

  感覺土味情話要來。

  果然下一句他笑道:「因為你偷走了我的心。」

  易雲岑:「……」

  平雲夫人:「……」

  娘的你們有完沒完!

  文臻笑盈盈攤開手,「既然你這麼說,那我就承認好了。」

  她掌心裡,一個「賊」字彷彿也像一坨狗糧,每個形狀,都像想要噎死人的模樣。

  「因為我想偷的,只有你的心啊。」

  易雲岑和平雲夫人想掀桌走人。

  ……

  第四局,平雲夫人是賊。

  文臻是捉。

  文臻問平雲夫人:「如果夫人是賊,而這個賊的紙條只要不被人找到就不會輸,那麼夫人會將紙條藏在哪裡?」

  平雲夫人張嘴欲答,又停住,想了一下,道:「將它毀掉,不就永遠找不到了?」

  文臻問了易雲岑同樣的問題,易雲岑道:「我也覺得毀掉很好。如果不能毀的話,我就把它放在最顯眼最常見的地方,所謂燈下黑嘛。」

  問問題其實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因為想要得到自己想知道的訊息和提示,但又得和游戲有點關係,不能讓人察覺對方在查探。

  所以文臻這個問題,是從極遠的地方繞彎子,想要看這兩個之前和易勒石都比較親近的人,對於易勒石身邊重要物事藏匿能知道多少。

  文臻覺得兩人的答案都很妙。

  這一局,文臻自然輕輕鬆鬆揪出了平雲夫人,平雲夫人之前一直警惕的是懲罰,但懲罰一直只是喝蜜酒,因此也就平平穩穩喝了下來,但總是失敗,難免生出幾分火氣,便嗔道:「怎麼每回你兩人都能看出誰是賊?莫不是夥同作弊了罷?」

  易雲岑立即不服氣地道:「怎麼個作弊?紙條你寫,你扔,各人隨便撿,你倒說說怎麼作弊啊?」

  平雲夫人語塞,眼珠一轉道:「許是他們兩人拿到紙條後有自己的信息傳遞方式呢?只要他兩人知道對方是什麼,剩下兩個還不好猜?不行,隋姑娘,你得和我說說,你方才是怎麼猜出來是我的?」

  文臻笑道:「只有心虛的賊,才會想要一勞永逸,乾脆毀掉證據呀。」

  平雲夫人怔了怔,一時無話可說,文臻已經拿出兩條布條,道:「下一局開始,我夫婦倆蒙著眼睛,保證不眉目傳情,怎麼樣?」

  平雲夫人也不羞愧,一口答應。

  第五局,燕綏是賊。平雲夫人是捉。

  蒙著眼睛的文臻,自然觀察不到表情,聽見平雲夫人問燕綏:「你如果是賊,就自己認了,姐姐回頭請你去院子裡去玩好不好?」

  又用上了那種勾魂的語調,易雲岑哼了一聲,文臻只想笑。

  對著燕綏自稱姐姐,這位可真是膽兒肥。

  卻聽燕綏答非所問地道:「夫人。今日有雨,無雪,我如果是賊,根本就不會出門。」

  平雲夫人顯然有點懵,但規則不讓她追問,只好憋屈地問易雲岑,她也想不出什麼花樣來,只不停地觀察易雲岑,易雲岑則對她冷笑,道:「我是官。專門抓偷盜搶奪,淫奔無恥之流。」

  平雲夫人沒想到這小子居然也會含沙射影,氣得雙眉一豎,轉向文臻,想了一會道:「我先前對你夫君說的話,對你也適用。」

  文臻笑道:「這樣啊,夫人真好,我被感動了,那麼,我就告訴你吧,賊是我夫君呢。」

  燕綏那句話,所謂偷雨不偷雪,暗示他自己是賊。但這話在東堂沒有,還是她和燕綏聊天提過的,她自然能聽懂。

  平雲夫人如果信她,自然能因此對她有好感。如果不信她,那也是自己多疑,輸了也不好意思再鬧。

  平雲夫人雙眉一聚,仔細盯了她半晌,才一點頭,道:「那我就相信你一次,我猜,文公子是賊。」

  燕綏含笑攤開手掌,易雲岑大聲嚎叫,怪文臻真真假假,連夫君也賣。

  平雲夫人好不容易贏了一局,精神大振,笑道:「和我玩心眼,這不是自搬石頭自砸腳麼?」

  文臻笑道:「慚愧,慚愧,還是夫人高明。」

  平雲夫人來了興趣,道:「我不要懲罰喝酒,這樣吧,看文公子就是個文采風流的人,又姓文,字一定寫得很好,等會去我屋子裡,給我寫幾個字好不好?」

  易雲岑心直口快地嚷:「姓文和有沒有文采有什麼關係——哎喲誰踩我!」

  燕綏解下布條,挑眉看了平雲夫人一眼,淡淡道:「夫人有提出合理懲罰的權力。」

  這便是應了,平雲夫人眉開眼笑,主動催著再來。

  下一局,文臻是兵。燕綏是捉。

  文臻的判斷易雲岑是賊,還沒開始說謊就已經做好了準備說謊的姿勢。

  她看一眼燕綏,卻發現燕綏以手支額,指關節頂著太陽穴,氣色似乎有些不佳,但此時卻不是詢問的時候。不過等她不放心再看第二眼的時候,燕綏已經放下手,恢復如常。

  燕綏展開手裡的紙條,問文臻:「如果你是捉,你會用什麼辦法去找賊?」

  文臻答:「我會隨便指一個人是賊,然後看其餘兩人的神態。如果我指對了,被指的人會心虛。如果我指錯了,另外兩個人會有一個人鬆一口氣,只要盯緊他們的反應就行了。」

  這是比較聰明又常規的答案了,正常人都會這麼答,也就堵住了另外兩人這樣回答的可能。

  燕綏便問易雲岑:「如果你是賊,想偷一件被所有人搶奪的寶貝,競爭者實力都很強,你會怎麼爭奪?」

  易雲岑想了想,道:「何必要爭呢?我不要便是。」他忽然又一笑,「或者我去和其中最強的人套關係,讓他最後把東西送給我?」

  說完他自己嘎嘎嘎笑一陣,也覺得可樂。平雲夫人嗤一聲,嘀咕道:「天真!」

  燕綏轉向平雲夫人道:「夫人一般幾時就寢?」

  這話問得突兀,平雲夫人原本打起精神要應付,沒想到居然是這種不鹹不淡的話題,一怔之下下意識答:「戌時末與我兒同……你問這個做甚?」

  問這個,自然是要確定易勒石到底是真倒還是假倒。

  魁閣距離平雲夫人的住處最近,平雲夫人這個性子,深居簡出很是奇怪,易勒石如果沒有真的倒下需要人伺候的話,應該的最安全最方便的選擇就是平雲夫人。

  因為燕綏知道,易勒石寡人有疾,或者說他為了生出健康的後代,對女色上頭很是欲罷不能,有些事一旦成了習慣,是控制不住的。

  但是平雲夫人脫口而出的話,證明了她並沒有半夜伺候易勒石。

  燕綏一笑,並不回答,轉問文臻:「咱們以後有孩子了,你可千萬別和他一起睡。」

  易雲岑將紙條一扔,嚷:「這游戲玩不成了!」

  燕綏道:「賊當然不想玩。」

  「你又猜出來了?」易雲岑睜大眼睛,嘆息,「我錯了,我就不該和你們這種妖怪一起玩……」

  他的牢騷還沒發完,外頭突起喧嘩之聲,那聲音一路接近,好像是沖著這屋子來的,幾人都停住了手,凝神等待。片刻之後有急促的敲門聲起,一個婆子有點驚慌的聲音響起:「夫人!夫人不好了!小小姐不見了!」

  平雲夫人眼底驚慌一閃而過,看了一眼文臻燕綏,又平靜下來。不耐煩地道:「她不是最愛亂跑嗎?八成又跑哪玩去了唄,急什麼!」

  門外婆子聲音急促,「不,不是的,夫人,小小姐是發作了以後跑的……」

  平雲夫人騰地站了起來,方才的故作平靜已經不見,抬腿就要走,連腳下凳子都沒注意,險些被絆了一跤,文臻伸手要扶,她一把甩開,連聲招呼都沒打,便急急衝了出去。

  一群人七嘴八舌吵嚷著擁著她出去,院子裡很快恢復了安靜,易雲岑抱著雙臂,看著被平雲夫人撞得還在不住晃動的門板,搖頭嘖了一聲。

  文臻道:「看來岑少爺對你這個失蹤的小姨並無好感?」

  「小姨?誰?」易雲岑對這稱呼一臉接受不能,愣了一會才道,「是吧。那丫頭年紀太小了,所以我總是想不起來她的輩分,再說見著的也少。畢竟那麼個情形,平雲夫人平日都把她拘在屋子裡,逢年過節都見不著,今晚如果不是鬧了這一齣,我都忘記咱們院子裡有這麼個人了。」

  「怎麼,這孩子有什麼不對嗎?」

  易雲岑皺起了眉,半晌才勉強地道:「這孩子……你們見著就知道了。說起來這是爺爺的老來子,生下來就養在他身邊的,不知怎的,記得剛生下來的時候還一切如常,後來便越長越……唉,說起來,平雲夫人也是命苦。」

  他之前一直對平雲夫人神色厭憎,此刻竟然冒出這麼一句來,可見在這件事上平雲夫人確實比較慘,連他也不能不同情。同時他也似乎失去了談興,神色暗沉下來,匆匆說一句困了,便告辭了。

  文臻見他出去,看一眼外頭的夜色,那吵嚷聲似乎還在耳側,隱約似乎還有平雲夫人急切的叱喝之聲,她心中湧起對那失蹤孩子的好奇。

  總覺得這突發事件裡,似乎藏著什麼秘密,本以為也許是燕綏的安排,但回頭看他的神情似乎並不是這麼回事,而且之前兩人確實也沒注意到平雲夫人有這麼一個孩子,畢竟這事兒連易家人都不大記得。

  「這孩子的失蹤,不是你安排的?」

  「不……」燕綏似乎在思考什麼,片刻緩緩道,「但我可能知道她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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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29 19:42:31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第兩百十四章 打臉啪啪啪

  燕綏拉著文臻一路飛馳,文臻很快認出這是通往天星台的道路。

  易家大院依舊戒備森嚴,乍一看空蕩蕩沒有人,可是不經意地,就會從樹叢後,假山後,迴廊某處牆壁旁,轉出一隊隊的護衛來,可以說是防不勝防。

  如果誰貿然進入,自以為暢通無阻,其實很可能都落在了那些藏在隱蔽處的人們的眼裡。

  白天的時候燕綏有收到林飛白飛鴿傳書,他帶著天機府的人已經基本摸清這府裡的路徑和暗衛所在。燕綏帶著文臻,左一拐右一扭,借著樹的暗影石的角落,如一道流水般飛快滑過,再經過一處頗高偉的建築時,他帶著文臻上了屋頂,一路悄悄地摸過去。

  這夜深了,底下還有人在說話,人數還不少,聲音有種壓低了的嘈雜,像在討論什麼。

  「……隊伍已經逼近主城,最後兩天走得如同龜爬……」

  「真的不去派人迎接嗎?不接的話豈不是更落人話柄?給了對方興師問罪的機會?」

  「接了就不會興師問罪嗎?本來就是來抄家滅門的!」

  最後一句聲音宛如咆哮,文臻掀開一點屋瓦向下看,正看見傳燈理刑還有幾位面生的男子,大概就是易家的長老們,咆哮的是一位半禿的老者,穿一身火紅的袍子,因為發怒面容猙獰,他身邊一人面容細膩宛如女子,穿一身月白長袍,這種場合還拿著一本書,半閉著眼睛低聲吟哦。

  易家長老堂剩下五位長老,傳燈理刑長老之前都見過,提堂長老已經李代桃僵,這兩位自然是掌饋和求文。

  此刻室內氣氛不是太好,文臻清晰地看見掌饋長老罵完人之後狠狠瞪了求文長老一眼,而求文長老依舊低頭看書,鼻子裡輕輕嗤了一聲。

  這輕蔑的神情激怒了掌饋長老,砰一聲掌饋長老拍了桌子,之後兩人便爆發了一陣爭吵,大意是掌饋長老質問求文長老當此多事之秋,整日還吟風弄月不務正業,求文長老則嘲諷掌饋長老果然是管事管久了,什麼都想管一管,既然什麼都想管,那就不妨多管一點,反正這易家大院也給這幾位愛管事的管得水潑不進,他不吟詩作賦還能做些什麼?

  掌饋長老就冷笑道所謂整日流連花叢吟詩作賦當真無欲無求?怕不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天知道每日聚在那些魚龍混雜之處,大量結交才子名士游俠又是為了什麼,怕不是又想討好段夫人,又想廣邀豪強積蓄實力,倒是打得好算盤。

  求文長老似乎被戳到痛處,把書一扔,細聲罵一句莽夫不足以為謀,拂袖便走。

  文臻合上屋瓦,把爭執聲留在身後,看樣子車駕已經到了主城,按照燕綏的命令停留在城外,長老堂正在商量怎麼應付,而長老們利益當前,現在場面上都撕破了面皮,等他們商量出來,長川可能都換了主人了。

  一路到了天星台,慘淡月光下斷瓦殘垣看來分外淒冷,燕綏在前天晚上那片碎瓦間梭巡了一會,最後在一片平地上神奇地拎起了一個小小的身體。

  文臻這才看見那片碎瓦底下有個不顯眼的洞,洞口極小,一般孩童都鑽不進去,所以很容易被忽略。

  被拎在燕綏手裡的孩子拚命掙扎,卻始終沒有張嘴大叫,燕綏怕她吵,見她鞋子掙掉了,順手脫下她的襪子塞在她嘴裡。

  這一連串動作流利自然,並且從頭至尾毫無表情,文臻默然,很為自己將來的孩子擔心。

  那孩子是個女孩,頭髮衣服都可以看出照顧很是精心,臉皮非常嫩,如同嬰兒,但是瘦如骷髏,手腿細得讓人擔心一碰就折了,且額頭上生著一個巨大的瘤,那瘤上皺褶橫紋,宛如眼鼻,看上去像多了一個腦袋一樣,十分可怖。

  那孩子手裡還緊緊抓著一個水晶瓶,瓶子上沾著泥土,瓶口也破了一點,瓶子裡還有一點顏色詭異的黑紫色液體。細看那孩子,嘴角也沾著一點黑紫色。

  文臻聽燕綏說過之前在天星台遇見過這孩子,現在看樣子這孩子總是偷偷跑這來,在天星台下的廢墟裡找這種還沒被完全毀壞的瓶子。

  這孩子應該就是易勒石和平雲夫人的小女兒,但是堂堂易家的小姐,為什麼會總往天星台這種地方偷偷跑?天星台用的藥物詭異惡毒,這孩子為什麼需要這種東西?

  燕綏伸手去拿那水晶瓶,那孩子原本還算乖順,此時卻忽然激動起來,死死抓住瓶子不鬆手,但她哪裡抵得過燕綏,瓶子瞬間到了燕綏手裡,那孩子一急,竟然低下頭要咬燕綏的手,文臻趕緊伸手去攔,卻被燕綏撥開,手指一彈,那孩子便慘叫一聲,摀住嘴不敢動了。

  燕綏對文臻皺眉,「這孩子不知道都吃了些什麼,牙齒說不定有毒,你別碰她。」

  他順手將瓶子收起,那孩子眼睛一直順著那瓶子轉,燕綏想了想,倒了一滴液體抹在她唇邊,那孩子便像得了珍寶一樣,過一會,小心翼翼舔一口。

  文臻瞧著不禁皺眉,覺得這一幕看著令人不適,上癮似的。

  兩人帶著這孩子一路往平雲夫人處走,不需要找路,這半夜裡還燈火通明人聲鼎沸的那座就是。

  去平雲夫人院子之前,要先經過段夫人的院子,遠遠地文臻看見理刑長老從院子裡出來,身後跟著易雲岑,文臻一驚,以為理刑長老又來找麻煩了,卻見易雲岑靠在門邊,大聲道:「我這裡安分得很,回見吧您哪。」

  理刑長老還是那笑眯眯樣兒,道:「理會得,理會得,沒什麼事兒,早些安歇了吧,啊。」

  他前腳剛跨出門檻,後頭易雲岑便砰一聲關上門。文臻忍不住笑一聲,道:「這傢伙,我原以為他經過秀鼎被栽贓一事,該成熟一些,沒想到他還敢和理刑長老單獨相處,幸虧沒出什麼岔子。」

  一轉頭卻看見燕綏神情若有所思,不禁心中一動,正想問燕綏是不是想到了什麼,燕綏卻道:「這丫頭拎著好臭。」

  文臻看看那小丫頭狼狽樣兒,趕緊接過了被一路拎著的小丫頭,將她的衣服撣乾淨,被燕綏捏皺的領子撫平,臉上沾上的泥巴擦盡,抱在懷裡。省得燕綏拎孩子的造型讓人家當娘的看見會暴力癖發作。

  燕綏把孩子遞給她的時候,還不忘警告地看了她一眼,眼神雖然平淡,硬是看得那孩子一陣瑟縮,原本凶悍的氣勢都收了,乖乖窩在文臻懷裡不動彈。

  文臻抱著孩子,原以為第一次抱孩子的造型可能會引起某人的在意,誰知道他只是淡淡看一眼,便轉過頭。

  文臻忍不住要逗他。「哎,我甜,你喜歡孩子嗎?」

  「不喜歡。」

  「你自己的呢?」

  「我自己的孩子更煩吧?畢竟要佔著你,要你餵奶要你抱,要你陪玩要你陪睡,每天連軸轉地陪著這小崽子,我為什麼要喜歡?」

  「可那也是一種快樂吧……其實我覺得好像也挺煩的……哎不對啊我甜,你自己的孩子和我有什麼關係?」

  燕綏居高臨下看她一眼,笑一聲,一臉「女人你又矯情了」。

  文臻聳聳肩,也覺得自己是挺矯情的,想了想低聲道:「我們幾個,大概都不想要孩子吧,在這異世界摸爬滾打過日子,也沒那個心情和時間早早生孩子,也不知道最後誰最先入了圍城當了孩子奴,估計是小珂,特別宜家宜室,是個男人都想娶了家去做老婆,她也是最性格和順接受度高的一個,或者大波,看中誰就上了誰,奉子成婚什麼的……」

  她在那嘰嘰咕咕,燕綏忽然道:「我記得你還有個男人婆朋友呢?怎麼不提她?」

  「她?」文臻哈地一聲,「相信我,全世界女人都結婚生孩子了,她也不會的。」

  很久以後,文大人才知道,這一刻她的臉被打得啪啪響……

  ……

  最熱鬧的院子果然是平雲夫人的,還沒走近,就聽見平雲夫人幾乎變了調的嗓音。拔得又高又尖。

  「一群廢物!白痴!光吃肉不長腦子的豬玀!一院子的人,一個孩子都看不住!」

  「去哪了啊?這是去哪了啊!還愣在這裡做什麼?去找!再去找啊!」

  「什麼?這不是第一次?每天這個時辰她不是早就被送回房睡覺了嗎!你們為什麼不早告訴我!」

  「都是你們害的!都是你們害的!都是你這個老不死,什麼都不放過!家族的孩子不放過,城裡的孩子不放過,連自己的孩子都……」

  平雲夫人的最後一句聽來聲音特別狠戾暴躁,這種音色和感覺文臻竟然覺得有點熟悉,而這話裡的內容也讓她停了腳步,感覺聽到了什麼了不得的東西。

  她轉頭看燕綏,燕綏點點頭,「是從韓府那個女人那裡弄來的密羅香,無色無味,誘人發洩內心深處的所有暴戾和惡念,方才玩游戲的時候被我混在了酒裡。」

  他抬起了手腕,手腕神奇地滑下一層透明皮層樣的東西,卻形狀不定,游動不休。

  但隨即燕綏便皺了眉。

  「按說是發作了,本可以說出更多,但好像被人止住了。」

  誰止住了平雲夫人的發洩?

  兩人走到平雲夫人門前,院門沒關,文臻抱著孩子一出現,平雲夫人便衝了出來。

  「囡囡!」

  她幾乎是搶一般將孩子奪過去,一把揉在了懷裡,瘋狂地撫摸她的身體,她的頭髮,甚至是她那個可怖的肉瘤。一邊撫摸親吻一邊喃喃道:「囡囡,囡囡,你跑哪去了?跑哪去了啊?這大冷天的,冷不冷?餓不餓?下次不要這樣嚇娘親了好不好,啊?好不好?」

  那孩子面無表情地任她撫摸,將腦袋埋在她懷裡。

  四面的侍女嬤嬤都鬆口氣,但也沒人上前來表示歡喜,眾人目光都飄來飄去,躲閃著不去看那孩子。

  那孩子偶爾一抬頭看見眾人目光,小小年紀,眸光竟然是陰沉的。

  平雲夫人摸索了好一陣,確定孩子沒事,一低頭卻看見孩子嘴角還殘留的一點黑紫色液體,一怔之下仔細一看,頓時如遭雷擊,啊地一聲尖叫。

  「你吃什麼了!你是不是去天星台了!你是不是去吃夜……」

  一聲咳嗽。

  文臻目光警惕地向裡望去,只看見虛掩的門縫。

  平雲夫人卻立即從那種焦躁的情緒中掙脫出來,低頭匆匆謝了燕綏文臻一聲,便親自抱了孩子進屋去了,她進去的時候,文臻眼尖地看見裡頭似乎有隻手晃了一下,然後又有一隻手拉了一下。

  她的眼力,可以判斷出兩隻手不是一個人的手,換句話說,那房裡不止一個人。

  小姐失蹤,下人都出去找,連主人都站在院子裡,這是什麼人,居然還可以坐在屋子裡等消息?

  過了一會,平雲夫人出來,再次正式地向兩人道了謝,又請兩人入內喝茶,燕綏文臻也便不客氣地進去了,進入外廳的時候文臻觀察了一下,發現裡頭安安靜靜的毫無聲息。

  平雲夫人親自相陪,和兩人娓娓說起孩子的生來帶病以及喜歡亂跑,她看兩人的眼神,和先前又有些不同,先前是全然的警惕,此刻警惕猶在,多了些審視和打量,卻又含著些淡淡的感激。

  文臻總覺得,這些變化,就發生在她聽說孩子不見了然後回到自己院子的這段時間內。

  她想了想,道:「夫人,我們找到小姐的時候,看見她正在喝一種奇怪的液體……」

  平雲夫人臉頰抽了抽,勉強笑道:「她自小有病,這是她的藥。」

  燕綏從懷裡取出那瓶子,「藥?」

  平雲夫人臉色比那「藥」還難看,失態地伸手去奪,「給我!」

  燕綏手一縮,當著她的面又塞回袖子裡,淡淡道:「既然是藥,正好,我也有病,可以嘗一嘗。」

  平雲夫人咬牙,半晌卻又笑了,一掠鬢道:「你愛嘗便嘗唄。」

  燕綏向來是懟人的紅臉,文臻的角色就是個白臉,笑著拉了燕綏一下,和平雲夫人道:「夫人莫憂心,我們倆略通醫術,自然知道這不是個好東西。拿了這藥,是想看看能不能研製出解藥來。至不濟也要易小姐解了對這東西的癮,好歹過幾天正常日子。」

  平雲夫人正在喝茶,手一頓,一盞茶險些潑在手上。

  定了好一會兒,她才猛地放下茶杯,一把抓住了文臻的手,近乎失態地急切地道:「你看出來了?你有辦法?你真的有辦法?!」

  文臻笑道:「不敢說十分把握,但總得試試。」

  平雲夫人的手指微微顫抖,抖了好一會,才霍然鬆開文臻,轉過頭,手指輕輕按了按眼角,輕聲道:「抱歉,失態了。」

  文臻凝視著她,覺得這女子性格復雜多變,也可風流冶豔,不缺冷漠心機,但忠於自己母親的身份,為人母時便十分端莊。

  她對這瓶子裡的藥也很有興趣,記得聞家毒經裡似乎有提過,和傳說中用來「洗血換顏」的一種毒物很相似。

  她感嘆了一聲,道:「囡囡才幾歲,要受這樣的活罪,我自然要想辦法的。」

  平雲夫人痴痴地道:「十年了,這樣的活罪,十年了……」

  文臻怔了怔,看那孩子皮膚五官,才像三四歲的孩子,怎麼已經十歲了嗎?

  她心中掠過一絲奇異的感覺,但又捕捉不住。

  平雲夫人又愣了一會,才忽然道:「夜深了,兩位也該安寢了,我這便送兩位出去。」

  文臻燕綏也不驚異,站起身來隨她走到院子中,平雲夫人斥退下人,才道:「你二位不是普通人,來這易家大院所為何事,我現在已經不想知道了。二位如果真能幫我囡囡解了毒,或者也不用解毒,只要她不用這樣貪戀這可怕的東西,我便願為二位所驅使……」她偏頭看了看東首,道:「家主身邊有一群影子護衛,伺候他的一切起居,這些人永遠不會背叛,藏在家主所住的丹崖居之內。家主倒下應該是真的,因為我曾經被影子護衛脅迫著,帶著囡囡試圖去救他,但是沒有成功。哦對了,囡囡是他的孩子,他受了問藥長老蠱惑,說用血脈最近的孩子,從母胎就開始養新血,然後長成之後給他換血,便可獲新生。他……他連親生女兒都能下手,我還懷著囡囡,便被用了藥,囡囡生下來便是……」她哽了一下,淚光泛起,「囡囡生下來後,每旬也會由家主賜一瓶那藥,說是治瘤子的,我一直不知道,還十分感恩……直到家主倒下那晚,影子護衛把我們母女帶去,要換囡囡的血,卻因為問藥長老也死了,沒人懂怎麼做而失敗,我這才知道……這才知道……」

  文臻慢慢搓了搓胳膊。

  易勒石,為了治癒自己的病,這是已經瘋了吧?

  平雲夫人好半晌才吸一口氣,「……囡囡雖然逃了一劫,但是對那種藥已經上癮,竟是離不開了。而她越吃那種藥,她的瘤子就越重,發作起來也越癲狂,她會突然傷人,手段離奇,在天星台待久了的人,最後都會變成瘋子……所以我不敢和她睡,我不怕受傷,我怕被她刺死她也活不下去,侍女們也不敢靠近她,我到今天才知道原來她每夜都在外游蕩,在天星台廢墟裡找那藥……」她平靜地敘說,眼淚卻已經無聲無息流下來,將鑲了珍珠的高領衣裳打濕了一片。

  文臻只道:「夫人放心,我會盡力。」

  平雲夫人稍稍平靜了些,想了想又道:「家主雖然倒下,昏聵不能視事。但好像並不是完全沒有知覺,他不知道用什麼辦法,依舊能對影子護衛下令。不過影子護衛並沒有想像中的人多,而且家主一開始倒下的時候,我曾經貼身伺候過一陣,每夜子時,是影子護衛人最少的時候。」

  文臻笑道:「多謝夫人言無不盡,但是我們並不打算試探易家主的情形,畢竟自己小命重要是不是?」

  平雲夫人懶懶笑了笑,道:「誰說不是呢?我也不過是隨口一提,聽沒聽,在不在意,最後會做什麼,我不明白,也不曉得。」

  文臻笑:「夫人是聰明人。」

  兩人客客氣氣告別,跨出門檻,聽著身後院門關閉的聲音,文臻問燕綏:「你信她嗎?」

  燕綏懶洋洋地道:「半真半假吧。畢竟密羅香沒有對她發揮作用不是嗎。」

  這是一大疑點,文臻又回頭看一眼平雲夫人的院子,燈光很快就滅了,整座院子就和整個易家一樣,安靜得像個墳場。

  而此時,易家大院之外。

  提堂長老正在宴請交好的呔族長老。

  易人離攜厲笑準備逛妓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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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29 19:42:49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第兩百十五章 爺腰好著呢

  劉心棠和吳正今晚相約了去花田樓喝酒。

  兩人一人是傳燈長老的弟子,一人是傳燈長老的養子,是傳燈長老的左膀右臂,都是這次長老堂選拔的熱門人選。

  兩人之前關係挺好,但是最近,因為這個長老的名額橫在中間,兩人的相處便顯得有些不自然。雖然傳燈長老安撫他們說,已經請託了段夫人,兩人都有機會,但是兩人也都明白,長老堂就兩個位置,想要的人卻很多,他們都出於傳燈長老門下,想要一起拿走這僅有的兩個位置,實在很難。

  也因此,兩人最近做事都暗暗別著苗頭,不斷較勁。

  今晚原本是劉心棠聽說了掌饋長老和求文長老在長老堂議事的時候發生齟齬,掌饋長老怒不可遏,發誓要教訓求文長老,急於立功的劉心棠,忽然便有了主意。

  掌饋長老性子很獨,沒什麼親近的人,也沒什麼人要推薦入長老堂,其他幾位長老都在爭取他的支持,如果自己能夠拿到一些求文長老的把柄,去向掌饋長老示好,不僅能以此獲得掌饋長老的支持,也能為師父爭取來盟友,師父必然歡喜,在推選他入長老堂的事情上自然也更傾向於他。

  這個主意是他的貼身小廝給他出的,他覺得很不錯,因此便派小廝打聽求文長老的行蹤,得知他今晚在花田樓貼榜求詩,便打算親自去瞧一瞧,誰知道路上竟然遇見了吳正,吳正顯得特別熱情,嚷著要和他喝一杯,劉心棠無奈,只得乾脆把酒局約在了花田樓,打算看看求文長老到底在做什麼,又見了哪些人。

  兩人此刻在花田樓的樓下角落裡喝酒,聽著樓上雅間喧鬧,各自心懷鬼胎。

  吳正本來不知道劉心棠的打算,卻無意中聽見後門看門的一群婆子討論劉心棠的貼身小廝得了主子一大筆賞錢,又早早出府往花田樓去了。

  吳正心思一動,便也往花田樓來,果然截住了劉心棠。

  到了這種時候,再隱瞞便做不了事,劉心棠便把計劃和吳正說了,吳正仰頭看了看樓上,雅間裡正出了彩頭,若有好詩文便有重賞,還能上二樓與重金請來的花國豔魁同歡。

  豔魁同歡什麼的,平日裡自然有興趣,現在卻沒那麼心思,兩人都想上樓去看看求文長老到底在做什麼,但上求文長老的樓,佳句華章是唯一敲門磚,兩個大老粗,誰也沒辦法,不禁面面相覷。

  正在發愁,忽然有人走他們桌前走過,敲了敲手裡一個書卷,賊兮兮地道:「兩位,買詩嗎?」

  兩人愣了一下,抬頭去看那人,卻見那人戴著斗笠,遮擋了顏容,一手提著一個有點眼熟的罐子,一手將手中書卷遞了遞,道:「兩位是新來的吧?不知道這裡有人求名就有人求財嗎?在下這裡頗有些好詩文,兩位如果有意,百兩銀子一首,包你們能上二樓。」

  吳正當先嗤笑了一聲,道:「好大口氣。」很不以為然地隨手接過那墨跡未乾的書卷,心想真要有能上二樓的好詩的大才,又何必在這裡藏頭露尾地賣文?直接自己去不就行了?

  然而剛看了兩行,他便露出了驚容,忍不住抬頭看那人,「你寫的?」

  那人只笑,「兩位何必管出處?只看這詩值不值?」

  劉心棠也接過去看了幾眼,二話不說掏錢,吳正還在猶豫,劉心棠道:「不過一首詞,你我正需要,能害得我們什麼?」

  吳正心想也是,便也掏錢買了另一首,也不要這人的書卷,兩人默背了自己買下的詩詞,便躊躇滿志地另行請樓裡專門幫人寫字的書生寫了,派小二送上二樓去。

  因為確定這詩詞必定能助自己上樓,怕被求文長老認出來,等待回音的時間內,兩人都貼了面具,又易了容。

  果然過不一會兒,小二便蹬蹬蹬跑下來,拉長嗓子叫:「長老請兩位才子上樓!」

  一時眾人豔羨鼓掌之聲四起,還有人大聲笑道:「恭喜兩位公子今夜得享豔福!」

  也有人笑道:「花國豔魁只有一位,兩位可千萬別搶打起來。」

  吳正心中有顧忌,笑笑不說話,劉心棠大大咧咧道:「何必搶呢,那自然是誰才情更勝一籌,誰能得佳人芳澤咯。」

  眾人都笑,還有人打氣鼓勁,劉心棠一邊得意洋洋抱拳,一邊低聲和臉露不讚同之色的吳正低聲道:「就讓這些人誤認為咱們是沖女人去的,也好少些嫌疑。」

  吳正覺得有理,也便默認了。兩人上樓來,樓梯口一個小二迎著,笑道:「兩位請隨我來。」

  兩人都覺得這酒樓的小二頗為熱情,也沒多想,跟著小二繞過迴廊,樓上也頗熱鬧,每間雅間都有人,這酒樓後頭連著妓院,向來生意紅火。吳正走了一截,隱約覺得有點奇怪,道:「先前我聽上頭聲音明明很近,怎麼如今繞了這許久?」

  小二回頭笑道:「那是招待普通士子的所在,如兩位這樣的才子自然得去上上房,長老也在那裡等著兩位。」

  吳正聽著也頗便去了疑心,繞著迴廊走了大半圈,這二樓是一個回字形的結構,一排雅間被包在裡頭,和先前的雅間已經完全相背,但卻對著樓下天井,動靜都能聽得清楚。

  兩人進了包廂。

  片刻後,那個包廂裡一陣嬌媚調笑聲起,夾雜著女子似真似假的嬌呼。

  底下大堂的人聽見,豔羨地抬頭看一眼。道一聲那兩個小子豔福不淺。

  此時,二樓的走廊上,一個纖秀的身影緩緩自暗處浮現。

  那人立在走廊暗影裡,旁邊就是吳正兩人進去的屋子,黑色斗篷下一雙手輕輕按在欄桿上,其中一隻手戴著黑色手套。

  像一朵烏雲,無聲無息停在天地的陰影裡。

  過了一會,上頭的笑聲忽然停了,接著有喝罵之聲響起,轟隆一聲響,似乎什麼東西被推翻了。

  眾人停下筷子仰頭看,有人覺得動靜不大對,這時候卻有人笑道:「瞧,說得不錯吧,不患寡而患不均,這是為女人搶起來了?」

  這麼一說,眾人也便覺得是這麼回事,都曖昧地笑起來。

  這些人中不乏易家的家丁部曲,見著這事,也知道那兩人是誰,都撇嘴冷笑一聲。

  裡頭聲音漸漸激烈,忽然一聲嬌呼,一個麗人掩面奔出,趴在了欄桿上。

  眾人看不見她的臉,只看見寬幅紅金衣袖遮面,衣袖往下滑落露出一截雪白手臂,十指纖纖,蔻丹鮮豔,雲鬢釵橫,幾分凌亂。

  她只在欄桿上略略一停,像是掙扎中逃出,隨即門內伸出一隻男子手臂,衣裳宛然便是方才劉心棠穿的靛藍長衫,一伸手便把麗人拽了進去,那女子嬌呼一聲,腰肢婉轉,轉瞬沒入簾內不見。

  隨即大怒喝罵聲起,夾雜著乒乒乓乓之聲,隱約聽見也不知誰罵道:「你這鄉下混小子也配和我爭女人……」

  還有厲烈風聲裡的回罵:「靠阿諛奉承上位的卑鄙小人……」

  眾人目瞪口呆看著,半晌有人吃吃笑:「這戰況……也忒激烈了。」

  屋內。

  和想像中的混亂旖旎不同,沒有點燈的房間暗得嚇人,黑暗的地板上,隱約有一道道的紅色黏膩的液體緩緩逶迤,空氣中彌漫著難聞的鐵鏽味。

  剛才還為女人「爭風吃醋」的劉心棠和吳正,都已經衣衫不整倒在地下。

  吳正胸口插著劉心棠的劍,劉心棠腦門上釘著吳正的暗器。

  而那方才還是獵物的「麗人」,此刻正在匆匆脫衣擦脂粉,一邊脫一邊不滿地道:「為什麼明明你才是女子,卻叫我扮妓女?」

  厲笑一邊脫了劉心棠的長衫隨手扔在地上,一邊笑道:「你身段好啊。」

  「呸,你才身段……」易人離混不吝慣了,順嘴就回,說到一半才反應過來,咳嗽一聲,一回頭看見暗影裡,厲笑的臉似乎微微紅了。

  他忽然也似嘴鈍了,三下五除二地脫了假扮的妓女衣裳,動作幅度很大,露出一截勁瘦的腰,厲笑剛轉回頭,又猛地轉過頭去。

  易人離再次後知後覺地察覺,心中哎喲一聲想著在這些大家小姐面前就是拘束,一邊放緩了動作,沒話找話,「咱們按殿下交代殺了這兩人,長老堂的競爭者又少了兩位。」

  「不僅如此。人是傳燈長老的弟子和義子,卻是求文長老邀請上樓的,而求文長老剛和掌饋長老鬧矛盾,等下咱們再留下一點關於掌饋長老的線索,這一下,傳燈長老,掌饋長老,求文長老,三個人少不得要鬧上一通。」

  「再加上之前傳燈長老和理刑長老鬧不和,這一下,幾乎每位長老都不能互相信任結成聯盟,每一位長老都腹背受敵四面楚歌。」

  「嗯,看樣子直到選新長老之前,他們都沒辦法作妖了。而且傳燈失去了有資格參選的人選,他只能接納段夫人推薦的人了。」

  「恭喜易公子再立一功。如果不是你和陽南嶽以最快速度拉攏了一批易家底層卻很有用的僕役,今日之事也不能安排得這麼順利。」

  「這本就是我家的人,我家的事,憑什麼要給這些外姓長老折騰?」易人離將鞭子重新纏回腰間,忽然一側頭皺起眉,「什麼聲音?」

  厲笑也聽見了,皺眉道:「是蟲子嗎?細細碎碎的,可這種天氣,哪來的蟲子?啊……」

  她忽然跳了起來,易人離一低頭,已經看見她身邊的吳正屍體下,忽然鑽出了一條黑線。

  再一看那黑線是游動的,彷彿是什麼蟲蟻。

  但厲笑看得更清楚,那是一隊毒蟲,當先是一隻火紅的大螞蟻,後頭還有浩浩蕩蕩的蜈蚣蠍子蚰蜒之類的噁心蟲子……

  而她方才在黑暗中不查,已經被那火紅螞蟻咬了一口,此刻那傷口處已經開始麻癢。

  奇異的是,那些蟲子明明經過易人離的身邊,卻繞過了他,只向她撲來。

  厲笑猛然抬頭,看易人離,但忽然眼前的易人離臉微微一晃,晃出一個近乎猙獰的笑容。

  一個聲音突兀地在耳邊響起。

  「……不要相信身邊的人。」

  「……這裡是易家,易人離曾經是易家的繼承人,他既然回來了,自然是要拿回屬於他的東西,你覺得他真的心甘情願要被人驅使,將來只做一個傀儡?」

  「如果他利用交聯易家舊人的任務,趁機和長老堂某位長老達成協議,成為雙面間諜,要利用雙方的博弈,在其中渾水摸魚呢?」

  「……如果他只是在利用你呢?如果他只是看中了你厲家的身份和軍中地位,才救你的呢?」

  「……你被身邊的人騙得還不夠慘嗎?」

  最後一句話,像是一把刀,猛地戳進了厲笑傷痕未癒的心口。

  她被毒液侵襲的頭腦已經不能準確地分辨言語的真偽,只知道那毒蟲過易人離而不入,只覺得便是不懷疑易人離此刻也不能和他再待在這暗室裡,心中壓抑的大恐懼泛起,她現在只想逃離。

  和易人離一路相伴,本以為那傷勢已經癒合,卻不知道長達十年愛戀的顛覆,造成的傷痕近乎猙獰,非短暫時光可以治癒。

  對面,易人離的臉在她眼底微微晃動,顯得每個表情動作都猙獰可怕,他似乎走過來,在問著什麼,還伸出了手,厲笑忽然尖叫一聲,猛地躥起,掀開簾子,衝上走廊。

  走廊外似乎等著什麼人,一個纖細黑影,伸手來拉她。

  厲笑雖然中毒,武功卻不低,混亂之中身法反而更靈敏,竟然一個扭身,越過了那人,順著二樓的走廊往裡便奔。

  裡頭相連的便是妓院。

  那黑袍人的手擦過厲笑的髮鬢,收回來的時候指尖已經多了一朵攢珠梅花髮飾,這人還要追去,卻見易人離已經衝了出來。

  黑袍人一驚,立即騰空而起,翻上上一層。

  易人離看見這人,也怔了一怔,直覺這是來搗亂的人,但他此刻心懸厲笑,也顧不得,順著厲笑的方向追了出去。

  他在二樓追,聽得三樓頭頂的風聲呼呼,顯然那個黑袍人也在追,他還看見有好幾個男子,向著厲笑的方向而去,看上去像是尋芳客,但這個時候,看見厲笑那樣跑還沒有詫異還隱隱圍上去的,明顯不是尋芳客。

  易人離在這一刻心中忽然明鏡般一亮。

  對方目標是厲笑!

  利用他的疏忽和厲笑的心病,在他們得手之後趁機下手,然後擄走厲笑!

  不為別的,厲笑的身份太重要了,一方面,她是新任刺史最看重的妹妹,拿了她就可以鉗制厲以書,另一方面,文臻目前還在冒充厲笑的身份,拿到厲笑,也立即可以拆穿文臻的身份,文臻還在易家大院內,那立馬就情勢危急了。

  此刻求文長老還在樓內,他不敢大聲呼叫厲笑躲避,百忙中只得將腰間的鞭子甩了出去,鞭子越過中空的大廳,在眾人頭頂捲過一道厲烈的風,眾人還沒看清楚那道黑影是什麼,鞭子已經砸在對面那群欲待圍堵厲笑的人身前,啪一聲脆響驚得那些人往後便退,而厲笑也似乎得了提醒,發覺對面的人不對勁,猛地一扭身,衝進了旁邊的一間房間內。

  易人離扔出自己的武器再不猶豫,乾脆越過欄桿直撲厲笑進入的房間,衝進去之前眼角瞄到自己的鞭子已經被對方撿起,但此刻也不是去搶回鞭子的時辰,他毫不猶豫地衝進了房。

  而厲笑先一步進了房,驚起床上一對野鴛鴦,尖叫聲裡厲笑也傻了,眼前白花花一片,能看的,不能看的,也都看了。

  她下意識地臉色爆紅,就想回頭往外衝,結果和衝進來的易人離撞了個滿懷,易人離二話不說把她抱起,一腳踢在從床上起來要往外衝的男人屁股上,將他和那妓女一起踢回床上,低喝:「繼續!不繼續就殺了你!」

  那男人苦著臉待在床上,易人離抱著厲笑一個翻身上了床頂,幸好這家妓院的床也是架子床,床頂很是寬闊,床邊也有帳幔,正遮住了床頂。

  這翻床頂的靈感還是來自於當初唐羨之擄走文臻的操作,易人離活學活用。

  門無聲無息地開了,一道長長的黑影倒映在地面,黑影旁有一道長長細細的影子在流動,仔細看是那群毒蟲。

  易人離只瞄了一眼,確定那黑袍人在門口。

  底下床榻一陣晃動,那被壞了好事的男人也不知道是嚇瘋了還是當真勇氣可嘉,居然真抱著那女子繼續幹活,而歡場女子見慣世面,居然也能跟上這奇葩的節奏。

  厲笑神智還有些不清醒,見易人離緊緊壓在她身上,用力去推。不防易人離忽然飛快地將她上下摸索了一遍,厲笑一呆,對這樣的輕薄浪行還沒反應過來,易人離已經確定了地方,一把拉起她的褲腿,嘴唇貼上了她的小腿。

  厲笑腦中轟了一聲,想也沒想,便拔出貼腰的匕首,一刀對易人離捅了過去。

  易人離卻似早有防備,腰身一側,嗤地一聲那匕首貼他腰滑過,腰帶斷裂,衣服破開,連帶一絲鮮紅也緩緩浸開。

  厲笑沒想到他拼著受傷也不放開,此刻雙腿被易人離壓著,感受到他的唇火熱貼著自己腿上肌膚,而身下床上,被翻紅浪……她出身大家,從來出入也是豪門,身份尊貴,自小耳不入穢言,更不要說置身於這樣的場景……一時羞憤難當,手中匕首抖了又抖,明明再一刀下去就可以結果了易人離,卻始終無法插下來。

  易人離此刻卻顧不了那許多,一邊照顧著厲笑一邊注意著門口的黑袍人,奇怪的是,那人站在門口,卻並沒有進來,反而發出了一聲似嫌棄似噁心的聲音,無聲無息又飄了出去。

  但這人並沒有走開,不算特別高的影子依舊倒映在窗紙上。

  易人離也不考慮那麼多,猛吸幾口,呸地一聲偏頭一吐。

  這聲音令厲笑一呆,此時毒液被吸出不少,她神智清醒了許多,幾乎立刻就明白發生了什麼。

  易人離吸出了她的毒液,一抬手接過她手中匕首,低聲道:「忍著些。」掏出火摺子略微烤了烤,在她小腿被毒蟻咬傷的地方劃了個十字,擠出了最後的幾滴毒血。

  此刻底下那怕死的男子,還在賣力幹活,吱吱嘎嘎咿咿吖吖之聲裡,兩人在人家頭頂療傷,生死之際也罷了,危機漸去,便覺得那一種難以言說的尷尬來。

  易人離尬笑了一下,道:「早知道你有匕首,直接用匕首放毒了,太心急了,沒想到這麼多……」

  厲笑聽見「太心急」三個字,臉微微一紅,又白了白,低聲道:「對不住……你的腰是不是傷了,我幫你包紮一下……」

  易人離正色道:「沒有!男人的腰,怎麼可能有事!」

  厲笑又噎了一下,完全不明白這是什麼典故,抬頭天真蠢萌地看他,此刻正聽見底下那男子大概太賣力,忽然哎喲一聲,然後那女人道:「爺,悠著點腰……」

  那男子怒聲道:「說什麼呢!爺的腰好著呢!」

  厲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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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29 19:43:06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第兩百十六章 死斷袖!

  厲笑覺得今天臉上的燒大概是要一直這麼持續下去了。

  易人離咳嗽一聲,探頭對底下道:「行了行了,知道你腰好,停了吧停了吧。」他看一眼外頭,黑袍人的影子還在,顯眼是要甕中捉鱉了,厲笑也看見了,急道:「我出去將人引開,你趁亂走。」

  「說什麼呢?知不知道人家的目標就是你?」易人離白她一眼,探頭又問那女子,「你這房裡有沒有什麼翻板夾層密道什麼的?」

  那女子愣了一下道:「有的,淨桶後掛著一幅畫,畫後面其實是空的!可以轉到隔壁。」

  易人離得意一笑,抱著厲笑要下來,厲笑紅著臉推開他,低聲道:「我自己能走。」

  兩人跳下床,摀住鼻子進了床背後的淨桶,果然淨桶後的一幅畫後面是一個洞,兩人從洞中鑽入,原以為又要看見一齣活春宮,不想這間卻是空的。

  這酒樓格局頗有些復雜,二樓沒有對外的窗,也沒有可以出去的屋頂,要到三樓才行。否則就要從屋門出去,那就會被外頭的人逮個正著。

  易人離和厲笑無奈,只得在這個屋子裡繼續找出路,厲笑一邊找一邊問易人離,「你怎麼知道這種地方的房間裡有暗道夾層?」

  「妓院啊,最髒花樣最多的地方,哪能沒一些隱蔽手段呢?比如仙人跳,李代桃僵,瞞天過海之類的,多個藏人躲人的地方便多了很多能用的手段,至不濟家裡大房打上門來,也能方便客人及時躲藏脫逃啊。」易人離哈哈一笑,「所以大多數妓院都有這些機關,當然你這種大家小姐是不會明白的……」

  厲笑想你不也是出身大家,但現在,把自己生生活成了一個深諳三教九流花樣的江湖小混混。

  想到這裡她心底微微一酸,同時先前那蠱惑她的人說的話在腦中掠過,她有些發怔,心想那話,真的完全是為了蠱惑她嗎?

  易人離就真的甘心幫助文臻她們毀了自己的家族嗎?

  易家這個刺史不是普通刺史,是長川王,他就真的捨得將這榮華拱手相讓嗎?

  同樣姓易,易銘為了刺史大位,都做了些什麼?

  她看一眼專心在房間裡敲敲弄弄找機關的易人離,易人離似乎感應到她的注視,轉頭一笑,道:「累了?那你歇歇,我來找,你看著點外面的人就行,那個黑袍的傢伙,久等我們不出來,一定會一間一間地搜,雖然這人似乎不願意進屋,但他還有手下,萬一闖進來我們就被堵住了,你如果發現不對勁,及時告訴我。」

  厲笑這才回神,哦了一聲,對上易人離坦蕩的神情和笑容,忽覺慚愧。

  易人離心無旁騖地找機關,他向來對此道有興趣,很快便找到了,這回的出路不在馬桶背後,在床背後有一個翻板,兩人再次翻到隔壁,這回翻到了人家床上,險些把那個正在幹活的倒黴傢伙驚了個馬上風。

  厲笑一開始還不能看,看多了也就麻木了,這回動作比易人離還快,手中匕首往人脖子上一架,「繼續做!房間裡有沒有暗門!」

  嫖客:「……」

  易人離:「……」

  所以說,人學好可能很難,墮落真的只是一瞬間的事。

  ……

  天已經黑了。

  文臻站在窗前,往香爐裡添了一塊香。

  看看外頭,易雲岑大概是出來起夜,也不知道是不是睡昏了,對著段夫人的臥室發了一陣呆,似乎抬腳要過去,隨即又停住,搖搖晃晃回去了。

  身後,燕綏難得地睡得安穩。

  文臻並沒有什麼喜色,這香是她改良過的安息香,療效好見效快,三分之一塊能讓一頭大象睡成豬,一整塊才能放倒一隻殿下。

  一旦開始用藥物催眠,形成依賴就不大好了。

  但是燕綏不能總不睡覺,他在這易家中心,是所有人的心臟和大腦,總控著對易家乃至對暗中所有敵人的對策,一旦精神不濟,後果太嚴重。

  而且她發現,睡眠比較好的時候,燕綏似乎好轉得也會快一些。

  她添完香,順手給窗檯上幾盆花花草草澆水,這些花草都是她這些日子在長川一路上發現的,比較奇特有用的花草,她採了種子草籽帶在身上,住下來之後便在培植。平日裡並不搬出來,澆水也在晚上,好在這些花草多半喜陰。

  其中有一棵顏色特別綠的草,當初採集的時候沒覺得有什麼異常,只彷彿和藥經上說的一種藥草相似,便順手採了,因為不起眼,便隨便種在花圃裡,這冬日也沒什麼花了,只有一些耐寒的草,還半枯不黃著。

  這草種了一陣,文臻發覺並不是想像中的藥草,便也沒管,今晚無意中抬眼一眼,卻發現那一片花圃,原本的半圃草木,基本都不見了,地面光禿禿的,只有中央幾株綠得發黑的草還在,正是自己種下的那一株。

  文臻有些奇怪,她明明記得那花圃裡的草是不會輕易凍死的品種,怎麼如今都沒了?

  她去看了看,也沒看出什麼端倪,順手採了一株這草,和自己專門放各種奇怪植物的種子放在一個袖囊裡。

  忽然前方傳來「啪嗒」一聲。

  文臻凝目一望,便看見一條長長的東西垂下來,尾端有什麼東西飄啊飄,微微閃著光亮。

  第二眼文臻便認出了,長長的東西是易人離的鞭子,閃著光的是一朵珠花。

  那珠花她之前在厲笑頭上看見過。

  文臻眉頭一皺。

  易人離和厲笑今晚領了設計鏟除傳燈長老兩個長老候選人的任務,她是知道的。現在這是任務出了岔子?

  珠花也罷了,可鞭子卻是易人離唯一的武器,是萬萬不能落入敵手的。

  但文臻站著沒動,冷冷看著那鞭子在空中晃了一晃,一張紙飄了下來。

  紙上墨跡未乾。

  「這兩人已在我手,若想救他們,你便自己隨我來。」

  文臻低頭看一眼,輕輕一吹,紙片飄落窗下。

  外頭的鞭子晃了晃,過了一會,竟然又飄了一張紙下來。

  「易人離準備和唐羨之談判。願以戰馬和糧食,換唐羨之幫他奪實權刺史位,被厲笑發現,兩人大打出手,厲笑不敵易人離,現被易人離擄走。」

  文臻又看一眼,再次吹落紙條。

  過了一會,飄下第三張紙條。

  「你信哪個?你想救哪個?主城花田樓,我等你一個時辰。記住,只能你來。你若不來,必死一個。」

  紙條第三次被吹了下去。

  文臻站在窗前沉思。

  過了一會,她在窗前點上了一盞燈。隨即窗前便多了條人影。

  那人像是從空氣中忽然冒出來一樣,出現得突兀,是司空昱。

  文臻卻沒什麼意外之色,道:「煩你親自看顧一下這裡,我去去便來。如果一個時辰內我不能回來,你便告訴殿下我去了花田樓。有人拿易人離和厲笑作伐。」

  司空昱微微凝眉。

  今晚提堂長老宴請呔族長老,好對十八部族做一番手腳,林飛白去掠陣了,臨走前和他關照,帶著天機府的人,好生保護燕綏文臻。

  燕綏的護衛因為常出沒於他身側,怕被長川易家的人畫像,也不怎麼接近易家大院。

  殿下他倒不擔心,屋內的機關連他都不敢進入,但是文臻要他們留下保護殿下,她自己孤身一人出去怎麼行?

  但文臻已經不由分說地掠了出去,司空昱此時才發現,不知何時文臻竟然已經會輕功了。

  她的速度不算快,但身法特別流轉如意,就像空氣不能對她產生阻力一般,一滑便滑出好遠。

  司空昱左右為難,既不敢去追她丟下熟睡的燕綏,也不能不理她只在這給燕綏護法,更不敢弄醒燕綏承受燕綏的怒氣,想了好一會兒,才命天機府一個聽力和輕功和特別好的人去追文臻,剩下的人去花田樓。自己團團螞蟻一樣滿地亂轉,時不時發出一點聲響,指望著燕綏聽見自己醒來,卻不知道為什麼,燕綏一直沒有醒來。

  有人沒有醒來,有人還沒睡。

  易家大院之外,離花田樓轉過一條街的另一座有名的酒樓裡,提堂長老今晚宴請呔族長老。

  這樣的事已經有過很多次,長老堂提堂長老本就和呔族長老交情莫逆,常在一起喝酒玩樂,遇上事也會守望相助。只是最近提堂長老比較忙碌,所以這次是時隔一個多月後兩人首次喝酒聚會。

  至於為什麼事比較忙碌,呔族長老自然明白,所以他也以為,今日提堂長老宴請,必然是要提出請他幫忙的要求。

  畢竟還有幾天,長老堂就要開始選拔,就任新長老,並同時確定下一任家主了。

  但是令呔族長老有點不安的是,提堂長老並沒有提起這件事,還是和以往那樣,只是單純喝酒,和他談談易家大院裡最近發生的一些八卦。

  呔族長老望著對面的提堂長老,那男子雖然年紀已經不小,但向來是長老堂乃至易家出名的美男子,美人在骨不在皮,他的魅力和風采少有人及。

  所以此刻看著老友舉杯相照的瀟灑意氣,他心中掠過一絲迷茫。

  前幾日和那人結盟時候聽見的話,在心中一遍遍盤桓,舉棋不定。

  那人說,小心身邊的人,小心你最熟悉的人。

  十八部族南北兩派多年不和,他身邊除了屬下,能說得上熟悉的,也就一個長老堂提堂長老了。

  是需要小心他嗎?

  但是問題來了,那位門閥第一人說動南北兩派融合,歸根結底也是為了他自己的利益,他真的可信嗎?

  焉知這不是對方的反間計?

  畢竟中原人都是這麼真真假假,虛偽詭詐。

  心中的念頭一掠而過,他看一眼陪坐的幾人,一個是提堂長老身邊跟隨多年的親信,沉默寡言的一個中年男子。一個是一個年輕人,提堂長老說是他剛提拔上來的一個易家子弟。

  呔族長老沉吟了一下,覺得接下來的試探,還是不要太露痕跡的好。

  對面,提堂長老拎起酒壺,隔著一張桌子,手一抬,清亮的酒液在半空中劃過一條優美的弧線,落入了呔族長老的酒杯裡。

  這一手技巧嫻熟高超,顯然是個酒國老手,也確實是提堂長老擅長的事,呔族長老微微眯眼一笑,道:「你倒酒的花樣真是越來越多。」

  提堂長老轉回倒自己的酒,笑道:「所以你多看,少喝。」給自己那個比呔族長老大一倍的酒杯裡倒滿了酒,迫不及待地飲一口,滿足地長籲一口氣。

  童邱默默地坐在一邊,幫自己的老上司提前開酒。頭也不抬。

  他旁邊假扮易家子弟跟過來的自然是林飛白,林侯知道大帥今晚接了挑撥南北兩派的任務之後,便表示不放心大帥酒後誤事,需要人監督,硬跟了過來。

  童邱當時默默在心底笑了一下,笑這父子倆性格實在半點不搭,一邊也略感安慰。不過他並不擔心。

  雖然大帥倉促趕來,一來就直接選定了提堂長老殺了冒充,但是之前也不是沒做過功課。

  提堂長老容貌風采好,符合大帥要求。

  提堂長老愛喝酒,更符合大帥要求。

  提堂長老還和北派首領關係不錯,簡直是送上門的禮物。

  扮一個長老,坑另一個長老,這種活計大帥很喜歡。畢竟他是個為了拿敵方大將人頭,連女俘虜都扮演過的奇葩。

  只是童邱忽然想到,今晚出門時候碰見殿下身邊護衛,那個管消息收集的,名字古裡古怪的叫什麼英文的,聽說大帥接了宴請呔族長老任務,表情似乎有些古怪。

  但童邱想著,應該不會有什麼問題,畢竟真有什麼不對,哪怕殿下和大帥再不對付呢,也不可能不提醒,影響大局。

  身邊,提堂長老酒爵裡的酒也如白虹瞬間到了他腹中。

  這饞酒的姿態也像是老樣子,呔族長老笑一笑,伸手去拿自己的那杯酒,正好提堂長老伸手斟第二杯酒,這手一伸,便蓋在了提堂長老的手背上。

  童邱:「……」

  林飛白:「……」

  提堂長老:……失手,一定是失手。

  他一笑,提起酒壺,被蓋住的手順勢便要抽出。

  呔族長老沒動,不僅沒動,還抓住了他的手指。

  童邱:「……」

  林飛白:……咳咳。

  提堂長老:……娘的,做什麼妖?

  他手指用力,正要將呔族長老的手彈開,對面,呔族長老忽然從袖中掏出一條帕子,擦起了他的手指。

  一邊口氣親暱地埋怨道:「喝酒斯文一點成不?瞧手指上全是水。」

  他提起提堂長老手指,看了看,那眼神,彷彿對帕子擦還不滿足,似乎很想用嘴來一波。

  雖然呔族長老也是十八部族著名的美男子,年近五旬並不顯得老態,對著燈火舉起另一個美大叔手指出神凝注的畫面也不難看,但對於三個百分百純‧金剛‧直男來說,這一幕的驚悚程度不亞於忽然看見燕綏脫光了跳鋼管舞。

  渾身的汗毛站立起來排排顫抖。

  童邱:……娘啊死斷袖!

  林飛白:……娘啊覬覦我爹的死斷袖!

  提堂長老:……娘啊居然還有這一齣!真的假的?燕綏知不知道?這賤人是不是故意的?是不是?!啊賤人!

  他僵硬在那裡,盯著那手指,彷彿那不是他自己的手指,而是一把穿腸毒藥。

  大帥縱橫沙場,笑傲天下,曾經以為自己無所不為也無所不能為,但從沒想過這個為裡面,還要包含扮演一個死斷袖。

  更要命的是,他想到了一個要緊的可能。

  呔族長老和提堂長老以前的相處模式到底是怎樣的?

  再厲害的消息探聽,也不可能探聽到這種隱私。那今日這一幕,到底是提堂長老和呔族長老的相處日常,還是只是呔族長老的試探?

  是他哪裡露餡了?

  還是唐家那個黑心肚腸的小子,猜出了一些什麼,給這人一些提示?

  提堂長老表示深深後悔,後悔他詩詞曲藝諸子百家琴棋書畫蹴鞠馬陸無一不精無一不研究的風流人生裡,偏偏就沒有撥出一點點時間去瞭解一個斷袖以及斷袖們日常到底是怎麼相處的?

  但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

  他的手指還在對方深情脈脈的目光注視中微微顫抖。

  更要命的是,呔族長老微微一笑,竟然真的將他的手指緩緩往自己面前拉。

  童邱:……壯士!壯士你好,壯士永別。

  林飛白:……我錯了,我今天就不該來,現在走還來不來得及?總覺得出了這個門我爹就會殺我滅口。

  提堂長老:……燕綏我要殺了你。

  紅燭高燒,清酒飄香,四雙快成鬥雞的眼睛,盯著那根緩緩移動的手指。

  感覺下一刻某人就要在部下和兒子的圍觀中喪失……一根手指的貞操。

  電光石火間。

  提堂長老忽然手指往前一點,點在呔族長老的胸口,不輕不重的力度,伴隨哈哈一笑。

  「你啊!」

  這一聲,似嗔怪,似無奈,似隨意,似調笑,字越短含義越豐富,越簡單越可多詮釋,單看當事人自己心裡怎麼解讀,怎樣解讀都說得通。

  再聲音放低,微微一傾,在呔族長老的耳邊。

  「死相!」

  呔族長老一愣,隨即笑了,搖搖頭,收回手,自己開喝了。

  童邱:……嘔。沒想到你是這樣的大帥。

  林飛白:……嘔。沒想到你是這樣的爹。

  提堂長老:嘔,沒想到我是這樣的我自己。

  感覺又發掘出了一項新才藝。

  嘔的同時,都暗暗鬆一口氣。

  好險。

  童邱在心底抹一把冷汗,心想多虧大帥見慣風浪,素有急智,又通達人心,換成別人,真是受也不是不受也不是,很容易便冒出破綻。

  提堂長老心中也噓一口氣。

  賭對了。

  賭就算那兩人真是斷袖,當著屬下的面也不會出格。

  賭兩人關係確實不簡單,但還沒到那一步。

  呔族長老雖然初見,但他一眼便看出這人有一些心機,也頗自重身份,不會輕易失態。

  更何況他看自己的,也就是提堂長老的眼神,頗有些試探和遺憾的意味。

  這不是一對情熱的人應有的眼神。

  很可能是單方面的,也很可能是一直這樣朦朧略帶曖昧。

  娘的……他算是明白英文那個眼神是什麼意思了!

  想必隱約聽說一點,但不能確定,而且也不覺得對方會展露出來,才面露古怪卻不提醒。

  提堂長老拎起酒壺對嘴狠狠灌一口。

  咕咚一聲。

  林飛白沒來由覺得,他家可鹽可甜可上天打龍可躺倒扮受的萬能老爹,剛才那一刻惡狠狠活像生吞了一隻燕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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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29 19:43:22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第兩百十七章 氣死情敵不賠命

  文臻在夜色中奔行。

  雖然重傷一直未癒,但她沒來由地覺得自己狀態不錯,果然又精進了。

  花田樓的位置她知道,正如她和燕綏林飛白在易家大院將易家的地形圖都摸清楚了一樣,其餘人在外頭也將外頭的地形給裡頭的人傳遞過了。

  事態很急,她奔行得像一個發現朋友被擄因此火燒火燎的人。但是這樣的奔行持續的時間很短。

  奔出易家大院之後,她便放慢了腳步。

  然後越走越慢,走兩步喘一下,拖拖沓沓,一副氣力不繼的樣子。

  看這模樣,別說一個時辰趕到花田樓,到天亮都趕不到。

  如果真的有人在前方等著她的話,看這模樣能急死。

  前方出現了一條黑黝黝的巷子。

  文臻看樣子是想抄近路,走向那條巷子。

  巷子兩邊的牆很高,因此顯得黑沉沉的,文臻歪歪扭扭走了進去,咳嗽幾聲,喘息幾聲,靠牆休息了一陣,忽然搖搖頭,咕噥道:「我還是不要逞強了。」

  「就我這個破身體,一個人趕過去也是給人家添個菜。」

  「易人離和厲笑又機靈,武功都比我高,按說不至於兩個都落入敵手,就算兩個都落入敵手,他們都敵不過,我敵得過?」

  她想了一下,拍拍手。

  「我也來了,盡力了,後頭的,看命吧。」

  她又咳嗽一聲,轉身便走。

  腳下卻忽然感覺一絆,她抬腳,就看見腳踝上掛著一條烏黑的蛇。

  任何女人在這個時刻都會尖叫,文臻也不例外,慘叫一聲,一腳將那蛇甩了出去。

  下一瞬她的後衣領被人拎住,一股大力湧來,拽著她猛地一轉,那人一點力氣都沒留,眼看著就要掄著她砸到對面的牆上。

  風聲呼嘯,牆在眼前放大。

  文臻的手卻垂了下去,並沒有試圖找對方的要害,反而一把捏在了對方戴著黑手套的手上。

  她捏住了對方小指的位置,那裡手感很特別,她手中不知何時已經多了一根針,二話不說往那裡一戳。

  對方只防著要害空門,沒想到還有人會去摳手指,偏偏手指就是她的新傷所在處,金針戳入手指斷口,十指連心,她痛得渾身一軟,喉嚨裡一聲低嚎。

  呼地一聲,文臻已經趁著她這一軟,翻身躍起,從她頭頂翻過,越過她肩膀的時候,還沒忘記反抓住對方的手,也是一模一樣地一掄。

  那人身子被她活活掄起,黑衣在風中飛散,砰地一聲砸在牆上,磚石煙塵飛濺,生生砸出一個人形的洞。

  那人趴在碎磚亂石上回首,一個愕然至不可信的眼神。

  都以為文臻沒有武力且重傷,她更多防備的是可能跟著文臻的暗中護衛,沒想到這女子藏這麼深!

  這出手的狠毒凶悍,比她有過之無不及!

  她反應也算快,瞬間便要彈起。

  在她彈起前一霎,她撮起的唇已經吹出無聲的音符,撲啦啦翅膀拍動聲響,無數鳥兒從四周匯聚而來,衝向文臻。

  地下的黑暗角落和洞中,蛇蟲鼠蟻蠕行而來。

  牆頭有不斷的響動,蹭蹭蹭不斷跳上毛髮蓬亂的野狗,幽綠的眼睛居高臨下地俯視文臻,掀起的白牙利齒間流下透明的涎水。

  文臻仰頭,露出驚慌之色,嘶聲道:「是你——唐慕之——」

  她後退,退入更黑暗處,忽然驚呼,猛地跳了起來,腳踝上掛了一隻蜈蚣。

  頭頂上野狗早已按捺不住,猛地撲下,連帶漫天的飛鳥也化為灰色霧氣一般撲來,將文臻的身形生生罩了進去。

  唐慕之從廢墟上不急不忙地爬起來,一邊咳嗽一邊笑。

  她戴著一個面具,一張慘白的女人臉,唯有那雙眼睛依舊深黑幽邃,光芒定定的。

  爬起來的時候她覺得自己的腳踝也有點癢,但她沒有在意,終於戰勝仇敵的快感超越了一切。

  她咳嗽著,不急不忙地向前走,一邊道:「文臻,你是想被野狗撕咬死,還是想被鳥啄死?又或者你比較喜歡被蛇纏死?不過這城中的蛇比較小,不夠纏,你看——」

  她忽然停住腳步。

  發現不對。

  黑暗中的巷子角落,那些她召喚來的野獸蟲鳥都在,但是蟲子在文臻腳下進進退退,鳥兒在距離文臻一尺處擁擠打轉,野狗簇擁在文臻身前,眼睛幽綠,口水狂流,依舊一臉惡相,卻不知道為什麼猶豫不前。

  唐慕之怔在那裡,一時竟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自己的馭獸之能失控了嗎?

  並沒有。她能看出那些鳥獸依舊在試圖執行她的命令,眼底對文臻的惡意不散。

  但是不知為什麼,這些鳥獸都顯得很煩躁,像被什麼吊在那裡,又像有所顧忌,進退不得,無所適從。

  以至於那些蛇蟲鼠蟻在轉圈,鳥兒們煩躁地開始互啄,野狗低聲咆哮爪子刨地,肩頭聳得老高。

  在那些惡物的包圍裡,那個臉兒白白小小的姑娘,好整以暇地對她一笑,順手抓了一隻在她面前盤旋的鳥兒,笑道:「哎呀,這鳥很肥啊,多謝你半夜送來,看這數量也夠一盤烤鳥兒了,再加上烤蛇肉和狗肉火鍋……我選擇被夜宵撐死行不行?」

  她說話時,俏皮地一吐舌頭,舌尖上竟然有一隻哨子!

  唐慕之猛地回頭便跑!

  但已經遲了,還沒走出幾步,她便歪倒在地上。

  腳踝上傳來火燒火燎的疼痛,她偏頭,看見潔白的皮膚上不知何時多了一個小小的咬痕,咬痕已經紅腫,周邊黑紫了一大片。

  唐慕之有一瞬的呆滯。

  她有馭獸之能,自然也有萬獸辟易的能力,蛇蟲鼠蟻這些東西,往日是從來不咬她的。

  文臻笑著對她聳聳肩,「哎呀,我沒你這份天賦,又不能馭天下之獸去殺你,也不能阻止你馭獸來殺我,頂多讓它們陷入混亂,混亂中總有一兩個比較蠢的,弄錯了指令,咬你一口半口的,真不好意思了。」

  唐慕之霍然抬頭看她。

  滿是血絲的眼底滿滿憎惡。

  每次都是這樣,每次都是!

  這奸詐惡毒的女人!

  她猛地抽出匕首來,二話不說便挖掉了腳踝上一塊肉,血淋淋挑在刀尖,對著地下一扔,便有那些噁心的蟲子野狗一擁而上搶食,她面無表情地看著。

  文臻也面無表情地看著,胃卻開始不舒服。

  這女人瘋魔了吧?

  但她沒有轉開眼光,對上盯著自己的唐慕之,笑嘻嘻道:「就挖了一塊肉?你確定這樣就搞定了?要麼和你斷指求生一樣,把腿也砍了?」

  唐慕之不理她,撕下衣襟紮緊傷口,慢慢站了起來。

  她知道口哨已經沒有用處,嘴唇一動,野狗奔離,蟲蟻退去,飛鳥撲扇著翅膀如大團的雲一般飛開。

  有一些鳥不知道是不是被相持的指令給弄暈了頭,歪歪斜斜飛過唐慕之身邊,唐慕之嫌棄地擺頭避開,衣襟上還說落了一些絨羽。

  文臻唇角彎起一抹笑。

  對面,唐慕之抬起頭,就看見她這個笑容,眼底立即浮現憎惡。冷笑道:「覺得自己又贏了?也是,你這種人,佔點上風便以為有了一切,其實你有什麼……」

  「我有燕綏的愛。」

  唐慕之嗆了一下。

  對面,文臻笑得清亮沁甜,十分刺眼。

  「你出身卑微,心思深沉,哪裡有能和殿下相配的地方……」

  「我有燕綏的愛。」

  唐慕之:「……」

  「就你這種人,自從出現在東堂,什麼時候用過光明手段?哪次不是靠著欺騙詭詐,靠著男人的讓步和撐腰,又有什麼資格……」

  「我有燕綏的愛。」

  唐慕之:「……」

  憤怒。

  感覺無法對話。

  想殺人。

  「唐慕之。」文臻忽然笑道,「運氣都算實力的一種,更不要說手段和嘴皮子。但既然你不服氣,我就給你一個死心的機會。」她捋起袖子,「來,我們拳頭到肉地打一場,博個賭注如何?」

  唐慕之冷笑看她。

  「其實也不叫賭注,什麼誰贏了任誰處置都是廢話。我們無論誰贏了,都不會放過對方。願不願意,都得受著。」文臻負手看她,「就加個賭注,你如果輸了,必須要如實回答我所有的問題,否則你親娘永墮十八層地獄不得超生,如何?」

  唐慕之渾身一顫,一瞬間看文臻眼神如見厲鬼。

  文臻心底笑了笑。

  果然如此。

  其實賭注什麼都廢話,她們兩人不死不休,沒有賭的必要,她真正的目的,就是為了詐這句話。

  世人都傳唐五唐六是雙胞胎,可她瞧著,這兩人除了相貌略有近似,其餘八竿子都打不著。

  兩人的相處模式也很奇怪,唐五對親妹妹淡漠,唐六對親哥哥畏懼,地位高下也相差很大。

  這兩人也許是兄妹,但絕不是雙胞。

  豪門世家的親緣,其實是這世上最淡薄的東西。

  「我如果輸了呢,我就解了你身上的毒。」

  唐慕之低頭看自己的腳踝,文臻笑了笑,真是想得太簡單。

  唐慕之抿著唇,甩下了自己黑色的斗篷,緊了緊自己黑色的手套,她只有斷指的那隻手戴著手套,而皮膚極致蒼白,望去像一隻手憑空消失一般詭異。

  「那就來吧。」

  ……

  易秀鼎自從被燕綏送了被子,便再也沒去屋頂上睡過,她只在自己陳設簡單的屋子裡打坐,她的房裡連個火盆都不設,和她的人一樣,冰洞一般不帶人氣兒。

  梆子一遍遍敲過,她猶未睡。

  外頭有腳步聲,聽聲音是夜裡伺候的侍女。

  一人道:「方才好像有道影子一閃而過,你看見沒有?」

  另一人道:「看見了,瞧著嬌小纖細,頭髮長長的……哎呀你別嚇我,不會是女鬼吧?」

  易秀鼎聽見「嬌小纖細」四個字,眉毛一挑。

  兩人從她窗下經過,一人道:「對了,今天那位夫人要了那許多安息香去做甚?」

  另一人道:「許是難以安寢吧。不過要的是最好的那一種,要那麼多,這便是十頭牛,也能熏睡個十天半個月吧。」

  「這是要做什麼?不會是要私會情郎去吧?」

  「這人啊,知人知面不知心,你說那對夫妻,素日裡多麼恩愛?卻原來也……」

  兩個人笑了一陣,腳步聲遠去。

  易秀鼎在窗前站了一會兒,終於從自己的後窗翻了出去。

  她身形如飄絮,眨眼就到了文臻燕綏房間的後窗,卻看見一條人影,一閃不見。

  那身影分明是個男子,看起來還很年輕。那身法太鬼魅,易秀鼎自襯追不上,且對方是向外去的,也便沒有追。

  她落下來,站在窗前仔細聽了一會,她皺起了眉。

  屋內只有一個人的呼吸聲,且聲息時淺時重,確實不像自然入眠的呼吸。

  她不再猶豫,掀開窗戶,即將飄身而入的時候,忽然停住,看一眼屋內。

  然後她發覺了這間屋子不能輕易踏入。

  隔著窗戶,她看見床上確實只有燕綏一個人,而文臻已經不見了。

  半夜三更留夫君一人在床上,自己溜出去了?

  那兩個丫鬟說的是真話?

  她又聽了聽燕綏呼吸,發現他難得地在沉睡。

  她在屋頂睡覺好幾天,是隱約聽得出燕綏的睡眠狀態的,這人整夜整夜失眠,但也不能用這麼重的藥,那是飲鴆止渴,萬一起了依賴,結果只會更壞。

  她心底微微起了怒氣。

  將他迷倒,又留他一人在屋內,雖說屋內全是機關,可萬一來個武功高強心懷不軌的人怎麼辦?

  她一時倒不敢走了,但也不敢進屋,便隔著窗,盯著燕綏的睡顏看。

  看那人眉目如畫,髮絲如墨,鬆鬆地擁在頸側,顯出幾分醉人魅人的慵懶來。閉上眼的他,少了那幾分素日的矜貴空冷之氣,氣韻安寧而靜謐。

  令人心思也寧謐如入雲端。

  有的人睡顏,也像一場視覺盛宴。

  她久久地立著,渾然忘卻今夕何夕。

  燕綏睡覺沒放帳子,那帳子忽然開始無風自動。

  屋內有火盆,燕綏似乎有點熱,卻習慣性睡得板直不亂動,額間微微有了一點汗。

  易秀鼎的目光,落在床邊的櫃子上。

  片刻後,一條汗巾,從櫃子裡,慢慢地鑽了出來。

  櫃子門關得緊緊的,但那條汗巾就這麼出來了,一點一點的,從虛幻中出現,直到漸漸完整,而櫃子門還是關著的。

  下一瞬那汗巾落在了燕綏的額頭。

  像有人拿著汗巾一樣,那汗巾的尾部微微提起,以免落在燕綏臉上,只中間部分在輕輕地擦拭燕綏額頭的微汗,汗巾質地柔軟,那動作更加柔軟。

  窗外,易秀鼎緊緊盯著汗巾。

  她神情中迷茫和迷醉交融,似乎忘卻今夕何夕。

  直到屋頂上傳來衣袂帶風聲,有人似乎在接近。

  易秀鼎這才闃然而醒,目光一跳,汗巾猛地往下落。

  她死死盯著那汗巾,眼看那汗巾在自己意念控制下緩緩落地,似乎此刻才發現自己做了什麼,一時臉色陣紅陣白,霍然轉身發足狂奔。

  她一轉身,汗巾便啪地落地,但她轉身得太快,汗巾落下時發生的一切,她都沒看見。

  她一陣亂走,心底彷彿反復被火焰燒灼再被冰水澆灌,煙氣裊裊裡裂出許多疼痛的縫隙,那些縫隙裡無數聲音在狂叫,似乎有人在唾棄,又似乎有人在攛掇,嘈嘈切切,私語不絕。

  平日裡壓抑越久,藏得越深,爆發出來越天崩地裂。

  像變了一個自己。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忽然聽見人聲,她一抬頭,就看見了前方深巷裡,一個熟悉的嬌小的人影。

  ……

  唐慕之話音未落,呼地一聲,她整個人已經捲到了文臻頭頂。

  驕傲的唐慕之,竟然選擇了搶先偷襲。

  一線冷光直射文臻天靈。

  文臻沒有抬頭,雙臂一交,拳頭一引,那線冷光倏地一閃,擦過她的頭頂,擊中旁邊的牆,將那磚牆擊破一個大洞,寒光一閃從洞中不見。

  而唐慕之並沒有停留,一擊失手整個人已經翻了過去,冰冷的手直扼向文臻的咽喉。

  她這回選擇的是沒有受傷的手,怕這個缺德鬼再來一手針刺斷指。

  文臻的身法卻像那泥鰍一般滑溜,輕輕一側便擦那手而過,手一抬已經拈住了唐慕之的指尖,唐慕之立即抽手,結果文臻的手指像沒有骨頭一般反手一穿,整個手掌竟然都翻了過來,反包住了唐慕之的手,隨即往唐慕之五個指縫一插,竟然和她來了個十指相扣。

  唐慕之一呆,沒想到文臻的武功如此黏纏詭異,也沒想到世上還有這種打法,但十指相扣本就是對手鉗制最緊的手法,她拚命掙脫,甚至不顧自己受傷夾緊手指,不想文臻的手指像沾了黏膠一樣,滑來滑去就是甩不脫,唐慕之也沒瘋到一刀砍了手腕的程度,還沒想好怎麼做,文臻已經一個側身,整個人團團一轉,砰一聲,將她修長的身軀整個斜斜帶著轉了半個圈,狠狠地砸在滿是泥濘和碎磚的牆面上!

  幾乎剎那,幾聲細微骨裂聲響起,唐慕之一瞬間眼紅臉青!

  但她並沒有痛呼,也沒有再試圖掙脫,反而反手一抓,將文臻的身體狠狠拉向自己,絲毫不顧文臻袖底隱隱的寒光。

  與此同時,她大喝:「你來!」

  四面沒有動靜。

  不遠處一棵枯樹似乎顫了顫。

  易秀鼎站在樹上,咬緊了嘴唇。

  她面前就是文臻的後背,文臻一隻手被唐慕之抓緊,另一隻手抓緊了唐慕之。

  唐慕之的那一聲大喊,望著是她的方向,她竟然已經被發現了。

  一霎間無數想法從胸中滾滾而過。

  像這午夜的冬風能刮透人的肌膚滲入骨髓,連心都在哆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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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29 19:43:40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第兩百十八章 痛毆唐慕之

  小巷裡一霎死一般的寂靜。

  但寂靜過後,再一瞬,文臻輕輕一笑,像什麼都沒發生,連眼光都不曾偏過一分。

  「唐慕之,你輸得真快。」

  「不!」像個不知疼痛的機器,唐慕之竟然瞬間彈跳而起,滿頭黑髮已經被摜散,披散的髮底她眼睛血紅。

  她不過沒有適應文臻武功詭異,拳掌之間似有黏膠,掙脫不開,一時失手,戰力猶在,自然要再來!

  文臻一句話將她釘在原地。

  「我十七歲來到東堂,至今,修習武功不過一年。」

  煙塵騰騰和磚石碎裂聲裡,文臻的聲音裡第一次沒有了笑意,反而顯出一種瘆人的冷。

  她並沒有鬆開緊扣唐慕之的手,以這種近乎親暱的姿勢死死將她扣住,一手拉開,抬起一腳,蹬在唐慕之胸口,將她的後背,再次蹬在牆壁上,發出一聲沉悶的聲響。

  唐慕之沒有反抗,文臻那句話出口,她渾身都僵硬了。

  滿身驕傲,像瞬間被巨鞭抽散。

  「我在九裡城拿走了你的哨子,至今摸索以哨控物不過半年。」

  唐慕之渾身開始發抖。

  文臻一聲輕笑,「還不服氣?還想打?唐慕之,你要不要臉啊?」

  這比什麼侮辱都讓人難受,還在和巨大痛苦抗衡的唐慕之霍然抬頭,唇角鮮血,眼神獰然。

  「你不過仗著滿肚子的陰謀詭計無恥惡毒——」

  文臻唇角一扯,放下腿,扣緊唐慕之手指的手一甩,唐慕之的身子再次呼嘯而起,這一回,砸在了旁邊的一株老樹上,哢嚓一聲那樹被從中砸斷,唐慕之一聲慘呼,整個人撅在了半截樹樁上。

  她渾身顫抖,在月下驚駭回頭——文臻自來笑面虎,溫軟無害像個甜蜜餞兒,還不愛動武愛耍心眼,是個陰死人不賠命的貨色,什麼時候見過她這般渾身散發戾氣煞氣,像個要以丈八大刀橫掃十殿的閻羅?

  「這一下,為燕綏。」文臻一腳踩在她背上,「因為你的變態和瘋狂,燕綏本可以平安無事。結果墮了崖,受了那許多罪。他當時身上紮滿了手指長的荊棘,我一根根拔的時候,每拔一根,我就想,誰害他受這些傷的,我都要一筆筆給算回來,一根荊棘,算一次。」

  她每說一個字,指尖便彈出一根金針,那些針專沖著人體痛感最劇烈,皮膚最細膩柔軟的地方去,腋下,大腿小臂內側,指尖,受傷的地方。

  第一根針下去的時候,唐慕之禁不住慘叫,隨即便似乎被激出了火氣,咬著牙,一顫一顫地堅持不吭聲,她側過的臉蒼白如紙,聽到最後幾個字的時候,眼底流露出幾分悔意。

  文臻倒有點意外,心想她對燕綏還真有幾分情意。

  但從今天開始,她要這女人不敢再傷燕綏。

  她微微側過頭,指尖一根金針,在唐慕之眼前微微顫動,離她的眼皮只有分毫距離。

  「燕綏不喜歡你,不喜歡你,不喜歡你。重要的事情說三遍。而你,出身唐家的大家小姐,自以為尊貴得像個公主,在這事兒上卻賤得連青樓女子都不如。君若無心我便休你懂不懂?他不愛你你想咋地?搶他,擄他,傷害他,乃至殺他?你這叫愛?你這叫自私惡毒佔有欲。燕綏不愛你多有眼光啊,你這樣的女人,這輩子真正愛的只有自己?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

  「不是!不是!不是!」唐慕之大叫,就好像沒看見眼皮前的那根針,「你沒資格這樣說我!我不是這樣的!你算什麼東西?我和他才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我們小時候就在一起,你才遇見他幾天!」

  文臻失笑。

  「那又怎麼樣?這又不是排隊買燒餅油條,還分什麼早晚?」她把金針在唐慕之眼皮上擦了擦,擦得她渾身一激靈,才收了回去,笑道:「你看,我和你根本上確實不同。這根針我不會戳下去。而你呢?燕綏和你說過吧,做人當有底線,沒有底線的人,憑什麼要別人俯下身去看一個垃圾?」

  「你才——」唐慕之一聲罵還沒出口,文臻手中排成一排的金針一收,收了之後還頓了頓。唐慕之精神一振便要反擊,不想文臻一手成拳,虛虛頂在她後頸,她這麼一動,正撞上文臻的拳頭,呼地一聲,唐慕之的身子如同被吸起一般,向後倒翻半圈,啪地一下砸入剛才被她砸破的牆洞中,文臻身影一閃,穿牆而入,膝蓋一跪,哢嚓一聲,壓在了唐慕之的肋骨上。

  輕微的碎裂聲裡,唐慕之的整張臉都扭曲了。

  「這一下,是你自找。我本沒打算太虐你,畢竟我和你,一直互相下手,也談不上誰對不起誰。」文臻淡淡道,「記住了,我不愛殺人,也不愛打人,更不愛害人。但是人若殺我打我害我,我也一定叫她以後想幹這些破事的時候,得多掂量掂量。哦,我忘了,你沒有以後了。所以我得更加抓緊時間,讓你死前多感受一下,那種被人欺凌的痛苦。下輩子記得活得像個人一點,不要這麼既暴戾又卑微,真對不起你的姓氏。」

  唐慕之雙手死死地摳著地面的爛泥,喘息地道:「是我太心急,太輕敵,也不知道你也會了馭獸,算我命運不濟……我也不求你早點殺我,你愛怎麼便怎麼……老天無眼,給你這種小人暫時得志,但你以為真能長久?別急,都別急,這一局裡,誰都不會是贏家,哈哈哈誰都不會是贏家……」

  她忽然放聲狂笑起來,笑得唇角不斷濺出血沫,她將一口唾沫吐在文臻腿上,眼底全是輕蔑,「聽過一句話沒?玩弄陰謀者,必將死於陰謀!」

  文臻一笑起身,唐慕之這時候還掙扎著想起,剛站起身便被文臻一腳踢得一個轉身,臉重重撞在冰冷的牆壁上。

  「告訴你個八卦。」幽深的小巷半明半暗,文臻站在明處,高抬的腿卻在暗處一動不動抵著唐慕之的心口,表情轉為漠然,「我修習武功的時候,學錯了功法,走入了死路。要麼停下學習,幾年以後全身衰竭而亡;要麼繼續練下去,則面臨著隨時可能爆體而亡。」

  唐慕之瞪大眼睛,有種猝不及防的意外。

  不遠處樹梢上,一根粗大的樹枝動了動,又動了動。

  剛剛藏身此處的易秀鼎,也難得地瞪大了眼睛。

  唐慕之半晌冷笑,「看,這就是你這種人的報應。」

  文臻理也不理她。

  「我每時每刻都在被死神追趕,為了不被追上,我在這一年裡,連上廁所都在運轉功法,我不斷地爆針,無法休養,傷及內臟,好容易痊癒了這一個,下一個又開始了。我失去過味覺嗅覺,至今沒有痊癒,有時候會把臭的聞成香的,但大多時候都是把香的聞成臭的。我甚至不知道下一次我會失去的是什麼。但是我每次捱過去,在重傷之餘,我的功法內力拳意,都會再上一層。這也沒什麼奇怪的,這是我拿命換來的。一般人一輩子頂多一次拿命去換,而我,我的命不值錢,每隔一兩個月就得換一次。所以,我便是一年速成也天經地義……你憑什麼不服氣?」

  文臻唇角扯出一抹輕蔑的弧度。

  她不愛出手,愛裝病貓,這些人,就真以為她不是老虎了。

  「我說這些,不是為了向你炫耀,而是要告訴你,別以為就你敢,就你執著,就你不顧一切。我拼了這無數次的命,就是為了活下來,為了不拖累他,為了長長久久地伴他走下去。」

  「也為了如果有一天他和我不能在一起了,或者我不適合再在他身邊了,我可以足夠強大,足夠自保,足夠讓他安心,不必因為我日夜難安,輾轉反側。」

  「這才是對一個人好的方式。減少他的煩惱,愛他,尊重他,保護他,體諒他。令他歡喜,令他安心,令他無論有沒有我,都能活得自在安適。」

  唐慕之安靜了下來。

  不常青樹木依舊繁茂的枝葉間,露出易秀鼎一張蒼白的臉,她依舊沒什麼表情,眼底方才那暴起的執著迷茫和痛苦,卻已經漸漸淡了。

  「如果之前沒有人教過你如何去愛,那麼今天我不介意撥冗讓你死前明白什麼是愛,省得下輩子再禍害人,誰被你愛誰倒黴。」

  「如果你依舊不知悔改,或者不是你,是這世上的任何人,在這條道路上,試圖阻攔我,或者試圖傷害他,我都要她給我受一遍我受過的苦,死都算給你個痛快!」

  嬌軟的人其實外柔內剛,認真起來同樣擲地有聲。

  冬風凌冽,如刀似劍,也在這凜冽的話語前轉為安靜。

  ……

  提堂長老和呔族長老的酒宴,已經到了尾聲。

  放下心防的呔族長老,喝了個半醉,被提堂長老親自扶了向外走。

  提堂長老一邊走一邊大聲道:「老呔你不行了!喝一個時辰酒跑的茅廁加起來有半個時辰!你這是尿遁,尿遁!」

  呔族長老辯解:「不是!不是!我最近就是這樣,總想上茅廁……」

  「你這是腎陽虛弱啊腎陽虛弱!老呔你完了,這才多大年紀就萎了?來,哥哥教你個妙的……」

  提堂長老比呔族長老醉得還厲害,兩個醉鬼肩搭肩,一邊大聲交流著最近的身體狀況以及如何維持男性雄風,一邊歪歪倒倒從牆的東邊撞到牆的西邊,走了好半天,還沒走出屋子。

  好在呔族長老自己帶了人出來,自然還都是他呔族的親信,當先一個漢子急忙上前將人接過去,走出去好遠,還看見提堂長老醉醺醺地對著相反的方向揮手,「呃,長老慢走,呃,下次再來……」

  像個盡職盡責十分敬業的酒女。

  呔族長老的親信們大多心裡嗤一聲,將長老扶上馬,他們從比較近的大院西門離開,有淒冷的月光沿著並不明亮的道路鋪開。

  等到走過這一段,再轉上一個彎,月光便隱在了易家高高挑起的簷角之下。這一段路便黑了下來。

  刺客便是在這一刻出現的。

  高大,彪悍,凶狠,人數眾多。行動間有些散亂,但氣勢凶狠,幾乎出現的第一瞬間,便從四面八方撲向了呔族長老的隊伍。

  本來呔族長老也不懼,多事之秋,他出門也很小心,帶的人很多,只要堅持一時半刻,放出信號,附近自然有人來幫忙。

  十八部族獨立又融入,有很多人居住在內城之內,執行一些比較下力又不可缺的勞役,而且全民善戰,天生勇悍,這些下層的部族百姓沒那麼多顧忌,和其餘部族以及中原人雜居,遍地分佈,發出信號便會應召而來。

  十八部族的首領自己也無法確定這些人都住在哪裡,所以南北部族兩派多年不和,卻也沒鬧過刺殺事件,都怕一不小心,就召出一大堆敵人來了。

  呔族長老眼看對方人多勢眾,便去腰間一摸,觸及一手濕潤,不禁一愣。

  不知何時自己身上潑了一身的酒,信號的引線濕了。

  呔族長老心知不好,但此時還是不大著急,他武力本就是十八部族可數前三,向來少有對手,在這長川主城之內,還真沒怕過誰來,要不然也不敢這時候還去老友門上喝酒了。

  然而他一開始確實氣吞萬里如虎,但接連殺了幾個刺客之後,他便發覺不對了。

  身體越來越軟,氣力越來越差,眼前疊晃出重影,看誰都青面獠牙。

  中毒了?

  酒不對?

  還是身體果然漸漸不行了?

  一時心底的驚痛幾乎壓過慌亂——提堂是他多年的老友……

  一柄寬背大刀當胸砍到,他卻沒有了對抗的力氣,只得閉上眼睛,在心中長嘆一聲。

  「噹。」

  金鐵撞擊的聲音刺耳,那冰冷的觸感並沒抵達血肉,他睜開眼,就看見面前熟悉的背影。

  赫然是提堂長老!

  提堂長老看起來有點狼狽,一隻靴子跑掉了,手裡拎著半截的罐子,另外半截跌落底下,一些黑色的物事滾落。

  他好像酒還是沒太醒,拎著半截罐子暴跳如雷,「什麼玩意兒!啊什麼玩意兒!竟敢把我特意給老呔送來的大補的寶貝給砸了?呔,吃我一罐!」

  然後掄起半罐子,把對面的刺客砸暈了。

  呔族長老也要暈了,不明白這是什麼路數,但剛剛墮入谷底的心,無聲無息便揚了起來。

  一隻有力的手抓住他,把他往戰場後帶,他看見是提堂長老身邊的那個親信,而今晚剛見過的那個年輕的易家子弟,已經衝入了刺客群中開始拼殺。

  有人幫忙,情勢便倒轉了,不多時刺客眼看不敵,紛紛退走,這些人路徑熟悉,逃得很快,只留下了幾具屍體。

  呔族長老此刻酒醒了大半,衝上前去查看那些刺客屍體,卻是什麼標記都沒有,他的臉色並不好看,想了想,命人砸開路邊酒鋪的門,直接找到人家的大酒甕,將那幾個刺客扒光了往裡頭一扔。

  過了一會拎出來,像抖麻袋一樣抖抖,等酒液半乾不乾,就看見每個人的身上,不同部位,露出一些刺青的痕跡來,只是有的深,有的淺。

  提堂長老捏著鼻子,呔族長老倒不嫌棄,鼻子湊近細細地看,半晌哼一聲,不出所料地道:「栗里族!」

  提堂長老靠著大酒甕,不滿地道:「好好地毀了人家酒麴做甚。我聞著這家酒挺香的,還想著和你再來一局呢。你這什麼表情,栗里族和你們水火不容都多少年了,刺殺你很奇怪嗎?」

  呔族長老嘴唇動了動。

  原本自然是不奇怪的。

  但那晚一個頭磕下來,結了盟,去了怨,再動手,就惹人憤怒了。

  他有一霎的猶豫。

  原本因為唐羨之的話,他是對提堂長老有幾分戒心的,遇襲那一霎,也以為自己果然中了多年老友的圈套,一瞬間心灰意冷。

  然而當他於生死之際看見撲來的老友背影,驚喜羞慚和自責便如潮水般湧來。

  極度的失望之下獲得希望,那一霎燃起的心火,幾乎可以將任何理智燒沒。

  想要害他,剛才袖手就行了,何必再出手多此一舉呢?

  這刺客來自栗里族無疑。栗里族的人成年之後會以獨特藥物刺青,這刺青平常不顯,遇酒浸泡才會出現。

  這刺青隱秘只有少部分人知道,提堂多年來和自己交好,絕不可能和栗里族的人結交。

  旁邊,提堂長老還在喋喋不休地道:「……我方才想起有一種補藥挺適合你,便拿了來追你,沒想到還遇上這一齣戲,不過你最近身子虧損也太厲害了吧,這幾隻小貓小狗如何就讓你狼狽成這樣了?兄弟啊不是我說你,這女人身上……」

  呔族長老打斷了他的話,「不是身子虧損,應該是毒。」

  「毒?」

  呔族長老心中苦悶,更兼湧入很多疑惑,此刻便想和自己這已經清白無暇的唯一知交好好嘮嗑嘮嗑,順手拿起那壺鋪壘在案台上的酒,拉著提堂長老坐下,「前幾日,有人來了聚居地,已經說合了南北兩派。大家磕了頭盟了誓,沒想到……」

  人總是更相信自己的選擇。

  酒鋪是隨機選的,門是自己砸開的,這酒就比先前喝得更放心,說起秘密來也就更滔滔不絕,將之前唐羨之出面說合十八部族的事的說了,末了苦澀地道:「想不到栗里族那批人果然是養不熟的狼,居然還會沖我下毒……」

  「老兄弟。」提堂長老搖搖手指,「你覺得,這毒真是栗里族下的嗎?你們十八部族這些直腸子漢子,什麼時候連暗毒都會下了?就算要下毒害你,為什麼不一次把你毒死,反而弄那麼點劑量,好多天後才發作,然後再派刺客折騰一次?賠上自己的人力不說,還給你留下了逃生的可能,這合理嗎?」

  呔族長老一呆。

  遇上刺客是栗里族的,自然便會認為毒也是他們下的,但老友說的對,這樣太不合理了。

  但除了栗里族,還有誰有對他下毒的必要呢?

  這話他忍不住喃喃出來,提堂長老呵呵笑了一聲,道:「你們啊,還是深宅大院待得少,不懂人間是與非。方才聽你口口聲聲很推崇唐羨之是不是?我也挺佩服的,堂堂唐家繼承人,年紀輕輕,孤身入川,在十八部族間縱橫捭闔,也不怕自己出什麼事兒,唐家就完了。」

  呔族長老眼睛一張,霍然抬頭看他。

  提堂長老不看他,只顧喝酒。

  「是唐羨之?是唐羨之!」呔族長老喃喃道,「他……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為什麼?不信任你們唄。一個人與虎謀皮,不得準備點對付老虎的武器?別說你,便是栗里哈撒,十八部族當晚在場的所有族長,我懷疑都著了道。」提堂長老喝一口酒,「回去看看唐羨之的行事。他做事從來雲遮霧罩,一個目標之後隱藏著許多更深的目標,並且手段頻出,胃口極大。說合南北兩派,鼓動你們結盟給易家和朝廷搗亂這本意不會假,但是他給你們提供了那許多好處,真的只滿足於你們那幾匹小馬?」

  呔族長老愣在那裡。

  只覺得原本合情合理的事情,給這麼一說,忽然便詭譎難言。

  「將你們握在手裡,他才有更多的機會。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他舌燦蓮花說服你們的那一晚,就是他下手的時機。這毒下得妙啊,平日不顯,自然衰退,甚至發作的時候也不猛烈,倒會讓你懷疑是不是自己身體不行,甚至可能因此,懷疑你身邊的人。」提堂長老笑嘻嘻指指自己鼻子,「比如這裡就有一個。」

  他搖搖空了的酒壺,再換一壺,感嘆道:「一箭可貫四五雕,翻手為雲覆手雨。多厲害的人啊。」

  提堂長老這話切中了呔族長老的心思——那一晚唐羨之不是特意提醒他要小心身邊的人?

  原來在這裡等著他呢。

  是要他和老友,和易家交惡,然後決裂,最後不得不全心依靠他唐家?

  「那今晚的刺殺……」

  「這我就不知道了。可能是栗里族自己有異心,畢竟和你關係最差,可能是他和栗里族私下達成了更好的協議。」

  任何事都過猶不及,對於陰謀的推斷也是如此,點到為止,剩下的自有當事人自己腦補。

  真要解釋得明明白白,反而容易被懷疑。

  提堂長老喝一口酒,對著虛空舉了舉,像在對什麼人敬酒。

  敬殿下。

  真乃智人也。

  崽子處處輸給他,不冤。

  設計讓唐羨之無法全然信任十八部族,以唐羨之的性格必然要做一些防備,而草原人都是直腸子,最忌諱中原人奸詐,最痛恨被人猜忌防備控制。

  但唐羨之就算下手,也一定是輕易激發不出來的手段,所以燕綏讓他安排了這個酒局。

  他和呔族長老喝酒的時候,沒有下任何手腳,但是出門後所謂的刺客,卻是假的。

  假刺客裡混進去幾個擄來並下了藥的栗里族人,趁黑趁亂送上呔族長老隨從們的刀尖。

  其餘逃走的,自然都是他的人。

  而經過這一遭,呔族長老那一點疑心和戒備盡去,自然會把唐羨之做的事和盤托出且有心報復。

  至此,唐羨之苦心說合的南北兩派已經在暗中崩散。

  呔族殺害栗里族人的事,也留下了導火索,隨時可以揭開來,再添一把火。

  但殿下要的不僅僅是破壞結盟。

  他要的是十八部族滅,唐羨之狼狽出川。

  還有一盤棋可下。

  提堂長老笑了笑,笑容裡有讚許,卻依舊藏著化不開的憂思。

  呔族族長果然自己陷入了沉思,一邊沉思一邊冷笑,冷笑半晌後站起身來。

  提堂長老一把拉住了他,「你要做什麼去?」

  「自然要找栗里族算賬!把這個聯盟給拆散了!唐羨之想要利用我們,做夢!」

  「嘖嘖嘖嘖嘖,等等,老伙計,你不覺得這樣,太便宜唐羨之和栗里族了嗎?」

  「哦?你有什麼更好的辦法?」

  「山人自有妙計,來,且附耳過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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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0
發表於 2021-12-29 19:44:33 |只看該作者
卷三 第兩百十九章 史上最牛門童

  小巷子裡,文臻一席話,鎮的並不僅僅是唐慕之。

  隨即唐慕之便閉上了眼,周身的凌厲戾氣都似消散許多,化為消沉冷漠的懶散:「要殺便殺,這麼多廢話。」

  文臻低下頭,掌間匕首寒光一閃。

  她原本和唐慕之訂了賭注,此刻卻不想再問,問也問不出什麼來。

  易人離和厲笑應該沒事,如果真的落入唐慕之的手,唐慕之完全可以押著他們等著她就是了,根本不可能丟下他們自己過來一路跟蹤下手。

  更何況她司空昱聽她那麼說,必定會安排天機府的人去支應一下,有那些人在,最起碼可以保兩人不被擄走。

  既然如此,其實是沒什麼好多說的。

  高樹上,易秀鼎眼底也寒光一閃。

  因為她發現,文臻雖然神情堅冷,眼底卻並沒有多少殺氣。

  這不該是一個想要手刃惡毒情敵的人該有的表情。

  文臻確實在猶豫。

  她恨唐慕之,知道這人只要存在便是隱患。

  但她卻難以這樣冷靜地殺人。

  她來自現代,對生命有本能的敬畏。

  之前她有殺人,都是在危急時刻,無暇思考,或者對戰之中,不能退卻。

  像這樣冷靜地殺一個已經沒有抵抗能力的人,還是第一次。

  文臻並不是個糾結的人,但多少年法度熏陶長大的人,這一層心障,不是隨便便能跨越的。

  身後忽然有風聲,她回頭,就看見了易秀鼎。

  夜空下少女臉容雪白一抹淡唇抿成一線,剎那間已經越過她身側,手中劍攜著凌厲風聲,直射唐慕之心口。

  狠辣,風起颯颯。

  身法太快,她淡灰色的髮掠起,旗一般從文臻面上拂過。

  文臻心中湧起淡淡的感激。

  但她目光一掠,卻看見小巷那面破牆的洞邊,似乎出現一道淡淡的灰影。

  她猛地撲出去,一把揪住易秀鼎後心衣裳,生生將她拉了回來。

  易秀鼎的長劍從離唐慕之心口一寸的地方被拉回,同時一蓬烏黑的碎光也從離她身前一寸距離處呼嘯掠過,砰一下擊在對面的牆上。

  那是一蓬黑沙一樣的東西,卻同時落在那牆上,牆體起初毫無動靜,隨即猛地一震,整段牆崩塌。

  可以想像,如果打在人身上,會讓人變成什麼樣。

  牆體崩塌,煙塵漫起,文臻不管唐慕之,拉著易秀鼎急退。

  因為她看見崩塌的牆下隨即流出黑水,黑水眨眼便要到自己和易秀鼎的腳下。

  等她們退出小巷,巷子基本已經全毀,而依靠在巷子一邊的唐慕之已經不見蹤影,更遠處風聲掠過,她已被人救走。

  文臻並不意外。唐慕之能出現在長川,能在背後搞事,一定也有背後幫助她的人。

  這個人也未必就是唐羨之,這倆兄妹性格分歧太大,都不信任對方。

  她方才的猶豫,還有一部分原因就是在思考到底殺了唐慕之一了百了,還是想辦法誘她背後的人出來。但她懷疑對方和唐慕之聯盟並不牢靠,未必會為了唐慕之冒險。

  現在看來,對方比她想得忠誠?

  身後,易秀鼎語氣淡淡:「你又救了我一命。」

  文臻回頭對她笑:「不,你明明是看出了我的猶豫,才為我衝出來,想幫我解決她的。」

  易秀鼎搖搖頭,「你未必是不敢殺她。」

  文臻唇角一彎,「你想多了,十七小姐。」

  易秀鼎上上下下打量她,像是第一次認識她這個人一樣,好一會兒才道:「你真是一個很奇怪的人。說你善良吧你很狠辣,說你狠辣吧,你又……」她閉了閉眼,「那是你的情敵?你對所有情敵,都這麼凶狠嗎?」

  文臻看著她,「我對所有意圖對我和對他不利的情敵,是這樣。」

  易秀鼎似乎震了震,睜開眼睛看她,好半晌,才道:「如果……」

  文臻又笑:「但我也絕不會接受其餘只是痴戀的情敵。」

  易秀鼎垂下眼,覺得今晚的自己是瘋了。

  明明不想問,知道不該問不能問,可這一張嘴,就又問了。

  像是明知刀會落下來,還是衝過去,想借他人絕情手,斬斷那些自己都厭煩不齒的多餘情愫。

  「你會……」

  她話還沒說完,文臻已經轉開了頭,笑著對前方招了招手。

  她轉頭,就看見燕綏,然後看見燕綏手裡拎著的那條方才落地的汗巾。

  易秀鼎只覺得腦中轟然一聲。

  她僵硬地站在那裡,第一個念頭想跑,然而四肢關節卻彷彿被釘了釘子,動彈不得。

  對面,燕綏一手接住向他跑過去的文臻,一手舉起那條汗巾,淡淡看著易秀鼎。

  易秀鼎此生從未躲閃過任何人的目光,然而此刻她卻恨不得自己在這樣的目光中瞬間化灰。

  後背黏膩膩的,是在這寒冷的冬夜裡出了一層又一層的汗。

  燕綏手一鬆。

  潔白的汗巾落地。

  好像心臟也在瞬間被摔砸落地,疼痛,痛到徹骨反覺爽快。

  目光轉為模糊,一片朦朧裡只看見他攬著妻子轉身。

  只聽見他道:「她不會,我會。」

  ……

  午夜的長川主城很是清淨,宵禁後的道路空蕩蕩的。

  燕綏首次沒有等文臻,扔了那汗巾後,便一言不發,當先而行。

  文臻瞅了幾眼他的背影,慢吞吞走了幾步,看他並沒有緩下腳步的意思,撇撇嘴,心想大貓炸毛了。

  嗯,是生氣安息香放得有點多?

  還是生氣自己偷跑?

  文臻想了想,覺得今晚自己實在得罪燕綏有點多。其實安息香一開始只是想讓燕綏多睡一會,是迫不得已的選擇,後來易人離和厲笑出事,她一來心中懷疑,二來也想趁機把對方引出來。但知道燕綏絕對不會同意,所以給他又加了料。

  她不會如約去花田樓,那裡對她絕對危險,所以她假作上當,出了易家就開始磨磨蹭蹭,把心急的人磨成了對方。

  當她作勢要回去的時候,對方的焦灼便會到達最高點。

  作惡的人心性涼薄,以己度人,會覺得她為了自保放棄易人離很有可能。因此就急了,不得不放棄原先的佈置,在自己不熟悉的地方搶先現身。

  由此,她化被動為主動。

  她本就懷疑作祟的人是唐慕之了。平雲夫人內室裡藏了人,但平雲夫人能在易家內院掌事,就一定是謹慎的人,絕不會把外男藏在自己的內室,那內室裡,就一定是女人。

  在這個時候出現在長川且對她不懷好意的女人,腳指頭想也能想到是唐慕之。

  唐慕之要引出她,她何嘗不想引出唐慕之?

  她對上唐慕之有把握——信息不對等,唐慕之不知道她也會一點馭獸。唐慕之最擅長的手段,已經對她沒了用。

  技能喪失,瞭解不足,手段智慧她更高,這麼個碾壓之勢,這麼好的機會,她不能放過。

  唐慕之驕傲絕倫,想要她真正畏懼並退縮,需要文臻自己展示出絕對能壓制她的力量,一切的,全方面的超越。

  燕綏只要在場,效果就會打折扣。

  但這些話,文臻不會和燕綏說,燕綏只會比她更明白,但明白是一回事,生氣是另一回事。

  文臻看著燕綏的背影,看那細腰長腿,長袍如流水伴月光飄然。

  越看越喜歡。

  雖然各色桃花很多,一朵朵讓她應付得有點累,但這個人本身卻是堅定澈亮的,像是高原之上透明筆直的冰川。

  除了原先已經被他接納的那個人,其餘任何人的接近和攀援,都注定要一瀉千里,頭破血流。

  人生不需要像小說,沒那麼多狗血,這一份堅定才最完美難得。

  有了這一份堅定,她的陪伴和捍衛才那般心甘情願酣暢淋漓。

  她看著他的背影,只覺得心花在慢慢開放,像要開滿這個天地。

  她忽然笑一聲,張開雙臂,大喊一聲:「啊,我來啦——」

  一個箭步衝刺,蹭地一下,跳到了燕綏的背上。

  燕綏猝不及防,被她撞得險些一個踉蹌,又被她因為他踉蹌下意識勒緊脖子的手臂險些勒著。

  好在他迅速調整了姿勢,很熟練地一手將她往上一托,這是之前背她很久養成的習慣。托完之後才覺得好像對她寵慣太過,將她往上一拎,似乎很想把她又這麼給拎扔了。

  文臻死死抱著他脖子賴著不下來,一口口在他脖子上吹氣,「夫君……老公……那口子……殺千刀的!」

  燕綏默了一瞬,道:「娘子,老婆,渾家,賤內?」

  「采訪一下。」渾家文臻往他耳朵裡吹,「被眾多爛桃花圍繞,感想如何?」

  燕綏應該是覺得癢的,卻一動不動,只將托住她的手往上顛了顛,顛出她一聲驚呼,和背上兩道柔軟的觸感,才不懷好意地道:「都是太蠢惹的禍。」

  「誰蠢?」

  「你說誰蠢?」燕綏斜眼看她,文臻從沒想過一道斜飄的眼風也可以誘惑入骨。

  著相的人蠢。

  自作聰明的人蠢。

  看不懂燕綏的人都蠢。

  她笑起來,問他:「今晚算我的錯,我給你賠罪,你想要什麼樣的道歉禮物?」

  燕綏看她一眼,他向來是萬事不在心的人,天大的事,也不屑於糾纏追究,文臻認了錯,他便接著,想了想道:「好久沒吃你做的菜了。」

  在易家大院做菜是不現實的,文臻的手藝一展身份也便暴露了。但文臻依舊一笑,道:「好。」

  半刻鐘後,文臻踢開了路邊一家小吃店的門。

  一手銀子一手大棒,令那家小店店主一家鵪鶉一樣縮在後屋咬著銀子再不敢出來。

  這邊文臻開火洗鍋,檢查了櫃子裡的食料,笑道:「這是家做小吃的,沒大菜材料,只能給你做碗湯圓了。」

  「什麼餡?薺菜湯圓?」

  「這時節除了大酒樓,到哪尋薺菜。」文臻忽然一拍頭道,「說到薺菜湯圓,上次李石頭不是說,掌饋長老最喜歡派人去翠華樓買他家的薺菜湯圓做夜宵?一旬一次,算時間,是不是就是今晚?」

  她出去看了一下道路,道:「這裡也是去買夜宵回易家的必經之路。」

  燕綏一臉興致缺缺,「我只想吃你做的。」

  他以手支額,微微偏頭看她動作,手指頂在太陽穴的位置。

  「那就吃芝麻餡的吧。」文臻手腳麻利幹活,案台上點了一盞小小油燈,燕綏支著頭,看她手掌小小白白,細細手指一轉便是一團粉粉的圓,搗碎了的芝麻餡色澤油黑,襯得她指甲貝殼般光華暗藏。

  她鬢邊落了一縷亂髮,她雙手沾了麵粉,也不去挽,自然而然把頭往他的方向一偏。

  他便也自然起身,替她將那縷亂髮在耳後挽住,還繞了耳朵一圈。

  兩人相視一笑,各自在對方黑白分明的眸中看見自己的笑意。

  燈光微微而脈脈,連風也至此處不敢驚擾。

  鍋台上熱氣開始蒸騰,一直安靜等待的燕綏忽然道:「蛋糕兒,如果這一霎已經是五十年後,人生到此便圓滿了。」

  他看著文臻鬢邊染上的一點麵粉,乍一看像鬢髮染霜,悠悠道:「你我髮已白,齒已禿,還能守著舊鍋台,頭碰頭吃一碗甜湯圓。」

  文臻停下手,覺得「頭碰頭」三個字最動人。想了一會卻笑了起來,環顧四周,道:「這樣?你真的確定?」

  這小巷陋室,矮鍋低灶,家徒四壁,殿下真覺得美好並適應嗎?

  燕綏不滿地道:「你這女人真是煞風景。我說的是日子不是住這屋子。再說你我在一起,怎麼會窮到住這樣的屋子?你去賣幾份麵條,咱們就有大屋子住了。」

  一邊要過溫馨普通生活一邊又不肯降低生活質量的殿下,開始毫無愧色地憧憬起吃軟飯的美妙藍圖:「……江湖撈分店越來越多,咱們怎麼會窮?就算江湖撈開不成了,以你的手藝,願意開飯館那是客似雲來,不願意嫌累隔一陣賣一道菜譜那也是錢。」

  文臻開始下湯圓,騰騰熱氣裡遮掩不住的笑意,「喂,我掙錢,你幹什麼?在家吃軟飯嗎?」

  殿下已經知道吃軟飯什麼意思,雖然並不在乎並以此為傲,但好歹總要做做樣子,想了一下道:「我看你開江湖撈,總喜歡弄一群精神些的堂倌去那什麼……迎賓,上次還說要選什麼……形象大使,我猜你就是想以此為噱頭廣而告之的意思,你看我如何?」

  文臻一個手抖,湯圓放重了,熱水濺了一些到自己手上,忙縮了手,一邊找涼水,一邊駭笑道:「那我店裡生意是好了。但全是女客,還動不動上演這個跌倒跌你懷裡,那個頭暈暈你面前,說不定還會有江湖俠女為你上演全武行,再不然有異能的姑娘給你當面開出一屋子玫瑰花,天啊,這飯館能開滿三天嗎?」

  她想像了一下燕綏穿著訂製服裝在江湖撈門口做門童迎賓的模樣,越發笑得站不住,也沒顧上找涼水,手指忽然被人接了過去,一股微涼的氣息拂上指尖。

  文臻一頓,剛想繼續開個玩笑,燕綏忽然俯下臉,舔了舔她的手指。

  文臻剩下的促狹話頓時都從腦殼裡擠了出去。

  相識至今,算得上情深愛濃,親暱動作沒少做,但因為燕綏有嚴重的潔癖,有一些行為,他並不會做。

  比如碰這種剛剛忙過案台抓過鍋鏟還沒來得及清洗還沾著麵粉的手。

  更不要說舔這樣曖昧又無羈的動作。

  她盯著他烏黑緞子般的長髮,第一反應就是提醒他潔癖的事,隨即覺得無稽,手指上濕潤酥麻的觸感過電一般,從指尖一直抽到心底,而燕綏還猶自抬頭看著她,他近乎昳麗的眉目在暗室中瑩然生光,唇角微勾勾的是她,輕輕一笑笑的是她,眼角一彎也挽住了她。

  滿鍋台的熱氣,都似乎在一瞬間撲到臉上來。

  她有點恍惚地想,奇了怪了,打啵都好多次了,但每次還要對這種動作反應最大,蕩漾得能飄上月球。

  燕綏滿意地看著她的表情,鬆開手靠在凳子上,笑了笑。

  他笑起來的時候,這陋室彷彿盛不住那滿溢的輝光。

  文臻給他這一笑笑得心魂歸位,一邊鄙視又使美人計,一邊回到鍋台前,道:「可是我不要呢。」

  還不知道在想什麼的燕綏一時沒能跟上她的步調,愣了一下。

  「我是說,你想要的平凡生活,我好像不是很感興趣。」

  燕綏又一怔。

  「我吃了這許多苦,打拚了這許久,一步步爬到三品,長川事了,回去我就有封賞。司農監的活計也不知道開展得怎樣,但是我很樂觀,土豆一定能豐收,三年五載推廣開來,救百萬飢民,又是大功一件。將來的我,一定有錢又有權,而我想走得高一點,更高一點,要那些曾經使壞的人們都俯伏在我腳下,再也沒有機會和能力去給我下絆子……殿下,那時的日子,才真叫痛快呢。」她將熟了的湯圓盛起,笑盈盈端到燕綏面前,「殿下,我的目標,是朝堂百官之中,最高的那個位置……你願意放棄你的歸耕田園吃軟飯的夢想,去陪我實現那個願望嗎?」

  燕綏低頭看著面前的湯圓。

  粗瓷大碗反復清洗洗得極其乾淨,裡頭的湯圓如碩大的珍珠晶瑩圓潤,微微透著點餡料的赤褐色,反倒顯得皮色更加細膩,而經她妙手,便是一碗湯圓,也能散發著誘人的甜香,用勺子舀起,齒關輕輕一碰,軟嫩如雲的口感和自然米麵之香混合,在口腔裡浮游一遭,下一瞬那些黑芝麻便一泊瑩潤地流了出來,細膩濃香,黑白分明,讓人看一眼,便連心間也似生了蜜般甜。

  他心間此刻卻不僅僅是甜,還生出一分微微的酸澀。

  她一顆七竅玲瓏心,他何其有幸得。

  明明是他身份敏感特殊,是他無法擺脫,是他不得自由,是他要牽絆這朝堂爭霸天下逐鹿,是她要為了他奔走抗爭,不斷掙扎,用盡心力,她卻非要顛倒過來,說要那朝堂尊位,要他為她努力一回。

  她連一點壓力一點負罪感,都不想他擔。

  看似冷漠的小蛋糕,藏在骨子裡的,是這塵世裡常人不能承擔的大愛與溫暖。

  他微微閉目,在裊裊的煙氣裡,對著一碗湯圓,忽然想要許個願。

  他一生桀驁,無視天命,拂袖來去,從無願想。

  但他此刻有了。

  願她伴他驚濤駭浪過,再落足便是人生坦途。

  願巨浪高頭再回首,便有小舟相候,江海餘生裡,永有屋瓦船篷遮風雨。

  願荊棘叢中穿過不得傷,心若琉璃命似金剛,天年久享。

  他願為此以一生裡能擁有的一切交換,哪怕被永久遺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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