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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天下歸元] 山河盛宴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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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3 08:46:09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7
本文最後由 李洪元 於 2022-1-25 10:02 編輯

書名】:山河盛宴

作者】:天下歸元

內容簡介】:

  【一句話簡介】:

  山河為宴兮鍋在我手,出嫁三次兮老公你走!

  【瀟湘版簡介】:

  黑芝麻餡雪媚娘女主VS黑暗食材界泰斗男主。

  偽傻白甜萌乖女主VS真強迫症處女座男主。

  文臻遇見燕綏的第一次,被燕綏倒吊在一具上吊死屍的對面——必須對稱!

  文臻遇見燕綏的第二次,黛安芬落入狼爪——借來坑人!

  燕綏遇見文臻的第三次,被文臻賣進了小倌館——禮尚往來。

  燕綏遇見文臻的第四次,被文臻左右開弓捏了腰——考察腎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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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3 08:46:40 |只看該作者
卷一 第一章 初見一吊,請多指教

  夜靜,無聲。

  一彎孤月斜懸於某處高樓的簷角,將一抹冷白淡薄的光,遙映在窄巷斑駁的灰青矮牆上。

  矮牆下有人在奔跑,披著一頭月色,遠望去如烏髮早霜。

  腳步聲啪啪清脆,是赤足底接觸地面發出的聲響,脆聲裡喘息粗重,呵呵如時刻便要掉氣。

  然而那步子卻不停,一直到了窄巷頂頭,再轉個彎,跨過白日裡街坊洗菜刷碗便溺的一道淺淺水溝,轉過一堆碎磚,步子太急,以至於被磚頭絆了一跤,哎喲一聲向前一撲,正撲在一戶人家的門上。

  哎喲聲細弱,屬於年輕的女子。

  那女子也不起身,就勢扣住門環一陣猛敲,聲響噹噹,驚破夜的寂靜,夜鳥怪叫著飛起,黑羽遮沒蒼青的天色。

  奇的是這般動靜,也沒驚動周邊任何一戶,依舊是死一般的寂寂,連戶主都沒人起來看一眼。

  扣門聲愈急,夾雜著女子漸起的啜泣。

  「阿尚哥,阿尚哥,你開門,開門啊!」

  「我知道你沒睡,你開門啊!」

  「阿尚哥,求求你,求求你去和縣尊說,我是你的未婚妻,不能再應王府的召啊!阿尚哥!」

  「阿尚哥,你就忍心這麼丟下我不管,你說過要護我一輩子的啊!」

  「阿尚哥!求求你開門啊……」

  哭聲越來越烈,越來越淒厲,幽幽遠遠地傳開去,遠處一線明滅的燈火,似乎停了停。

  忽然便起了一陣風,盤旋呼嘯,嗚嗚逼近,風勢於這平和的春夜裡,凌厲得分外不協調,女子不禁顫了顫,哭得越發慘切,然而那門依舊在眼前,冰冷而巋然地矗立,門縫裡透著一色令人絕望的黑與靜。

  女子身子漸漸軟了下去,掛在門環上,似被霜打蔫的花兒,只剩了低低的嗚咽。

  頭頂盤旋的風聲忽然一烈,隨即嘩啦一響,似乎有什麼重物落在了這戶人家的屋瓦上,巨響驚得女子嚇了一跳,止了哭向上張望,卻被門簷擋住視線,什麼都沒看見。

  屋子裡頭卻因此有了動靜。

  咒罵聲,起床聲,踢踏踢踏步聲響起,隨即一個微啞的女聲,怒聲道:「聞真真,深更半夜發什麼瘋!劉尚讀書三更才睡,你這是要耽誤他進學嗎!」

  「劉嬸,劉嬸!」聞真真得救一般拍門大叫,「開門啊嬸子,讓我見見阿尚,我有話和他說!」

  「深更半夜孤男寡女說什麼說!」劉嬸冷聲道,「你馬上是要進王府的人了,不要不守婦道,牽扯我阿尚落了不是。」

  聞真真怔了怔,哭聲越發大了,「劉嬸,你這麼說,是……是不認我這個未來兒媳了……嗎……」

  「由得我認嗎?貴人看中你是你的福氣,我們貧門小戶,憑什麼去和貴人搶人?」劉嬸語氣放緩,「真真啊,嬸子看著你長大,你模樣好性情好,才有今日的好運道,我們不敢阻你前程,也不能觸了貴人黴頭,婚約這事就別提了,你若念著我家阿尚的好,將來得了富貴,別忘了提攜他一把就成。」

  「劉嬸,劉嬸……」聞真真絕望地嗚咽,「烈女不侍二夫,我……我不會去王府的……」

  「那是你的事!」劉嬸瞬間變了臉,厲聲道,「既然你自己找死,就死得遠遠的,別連累我家阿尚!他是我老劉家三代裡第一個秀才,將來要光宗耀祖,可不能被不知好歹的女人給害了!」

  「死……」聞真真抽噎一聲,仰頭看著上方冷冷的月,忽然恨聲道,「叫劉尚出來!他今天不出來,我就吊死在你家門口!」

  院內,劉嬸聽著聞真真如冰似刀的聲音,下意識打了個寒戰。

  兔子逼急了也會咬人,萬一這女子怒極發昏真懸了樑……

  她猶豫一下,提了燈,往門口走,打算讓人進來再好好勸勸算了,這樣鬧著,給別人聽著也不是事。

  她剛走到門口,忽然上頭屋瓦響動,隨即什麼東西啪一聲砸下來,正正砸在她頭頂。

  劉嬸哎喲一聲,一摸,一手鮮紅,頭頂已經被砸破了。

  她又驚又怕又怒,頓時將燈噗一聲吹熄,怒道:「死丫頭,還敢砸我!」氣沖沖轉身就走。

  門外聞真真一臉茫然,急忙拍門,「劉嬸,劉嬸,怎麼了?誰砸你?我沒有啊!」

  裡頭沒有動靜,她越發著急,將門拍得山響,「劉嬸,阿尚!」

  「嚎什麼喪!」裡頭劉嬸的罵聲伴隨著重重摔門聲響,「半夜三更跑人門上要死要活,這就你聞家那個整天眼睛長頭頂上的老虔婆調教出來的好家教!今兒個我就不開門了!要死趕緊的!」

  砰一聲巨響,裡頭的門甩上了。

  聞真真彷彿也被那動靜震著,再也站不住,順著門軟軟滑下來。

  她微微仰著臉,濕漉漉的肌膚倒映著冷冷的天光,似一方染了雪霜的玉。眼眸裡一半無盡的水色,一半絕望的深黑。

  半晌她輕笑一聲,又一聲。

  「原來說過的話不全是真的。」

  「原來給出去的就再也收不回來。」

  「我還剩什麼呢?」她對自己說,「屈辱至此,顏面掃地,丟了自己的尊嚴也罷了,還連累祖母父母受辱,我還有臉留在這世上嗎?」

  「那就去死吧。」

  她緩緩抽出了自己的腰帶,一拋,拋在了劉家的門樑上。

  *********************************************

  屋頂下,一個人在懸樑。

  屋頂上,兩個人在看戲。

  說都在看戲其實也不大準確,因為文臻並沒有心思觀摩,她從天上跌落,落在劉家的屋頂,跌得七暈八素,滿天的月亮星星都在眼眸裡碎成片片,到處亂飛。

  底下的哭泣對話她都隱約聽見,並沒有興趣仔細聽,不過是痴情女子負心漢,趨利避害市井風,從古到今爛大街的梗。

  她清晰地知道自己穿越了,那自己三個因為身懷異能而被研究所圈養的舍友,在逃離過程中因為誤操作,被吸進了幽邃漫長的蟲洞。

  從頭到尾她都努力保持清醒,看見君珂一把抱住了離自己最近的么雞,看見景橫波拚命亂抓結果一個都沒撈著,看見太史闌閉著眼睛在雲層裡掏摸,雁過拔毛。

  唉。

  以後誰來給她摘菜,誰來幫她試吃?誰來負責洗碗?

  垃圾處理器哪裡買?最新型廚房用具何處購?世界各地食材怎麼搞?

  這裡一看就是鳥不生蛋,能讓她研究完成鳥蛋的第三十八種吃法嗎!?

  還有,自己穿越蟲洞時都不忘緊緊抓住的箱子背包在哪,那裡面有她安身立命的寶貝。

  只要廚藝還在,她就是穿到原始社會都不在怕的,民以食為天嘛!

  爬起來找了一圈,看見自己那一堆,落在不遠處一個巷子裡,文臻一喜,站起身來。

  這一站,沒提防這時代貧門陋戶屋瓦的結實度有限,一腳險些將瓦片踩破,慌張之下腳一滑,又踢下了一塊瓦片,瓦片好巧不巧,落在了劉嬸頭上。

  由此打斷了劉嬸的開門打算,然後劉嬸怒罵回屋,底下沒了動靜,文臻便覺得,那姑娘認識到了人性的涼薄,自己回去了。

  她小心翼翼以蹲姿慢慢爬起,不想再踩破或者砸碎屋瓦。不想剛一動作,就聽見「啪」的一聲。

  但這聲音並沒有出自她腳下。

  文臻轉頭。

  就看見一彎弦月,勾起一抹飄飛的衣襟。

  衣襟質地精美,色呈淡銀,幾近和月色一體,在身後藏藍閃星的天幕之下,鮮明如一抹流光。

  因為衣帶當風的姿態太過優雅曼妙,所以隔了一會,文臻才發覺,真正優雅的其實是浮雕一般凸顯於星月蒼天之間的身形。

  那身形頎長。此刻衣衫掠舉,因此緊致腰線一雙長腿越發清晰,卻是不屬於女子的纖細,也絕無男子的粗壯,只讓人覺得,每一寸肌骨都精緻,每一分線條都講究。

  不愛好文學的文臻,生平第一次無比流暢地從心中流過一句詩。

  皎皎玉樹臨風前。

  再合適不過。

  看不見他的臉,應該膚色玉白,因為和身後月光融為一色,似生雪,似有光,只能感應到一雙眸子目光深而遠,投注於身如有實質,令人心生凜然,不敢逼視。

  文臻目光落在那人腳下。

  一塊碎瓦。

  一時有些不可思議,這人一看就有身手,因為出現得無聲無息,怎麼可能和她一樣踩破屋瓦。

  那麼是提醒她他的存在?

  也不像,因為那人看的根本不是她,好像是她腳下的瓦。

  他看看她腳下碎瓦,再看看自己腳下碎瓦,再看看四周,滿意地點點頭,然後上前一步,輕輕一踢。

  又一塊屋瓦落下。

  文臻悟了——這怕不是個神經病吧?

  那人又用目光丈量了腳下和四周,終於滿意,道:「好了,終於齊整了。」

  文臻看看他站的位置——屋頂正中。

  再看看落下的瓦,以他為軸心,一左一右,兩邊各落了一塊。

  精準得很,因為缺口兩邊剩下的瓦都是六塊。

  這傢伙大半夜跑屋頂上碎瓦踢瓦,就是因為她之前壓碎一塊瓦又不慎踢落一塊,所以特意搞個……對稱?

  有病吧?

  那人似乎根本不在意她怪異的眼神,微微偏頭,眼光並沒落在她臉上,忽然道:「聽。」

  聲音微微低沉,文臻沒來由地覺得和這星月夜色很搭,讓人想起穿過浩浩夜空的風,掠至遠山,雪因此簌簌地落,天地卻越發靜而遠。

  她下意識便因此集中注意力,然後她聽見夜蟲輕鳴,聽見劉嬸絲絲吸氣,聽見腳下,屋簷之下,一點細碎的,無法捉摸的聲響。

  文臻有點摸不著頭腦,心底卻有些隱隱不安,探頭對屋簷下看,底下黑沉沉,看不出究竟。

  「救不救?」他問她。

  文臻更加莫名其妙,然而此刻靈光一閃,脫口而出,「救!」

  錦衣人似乎有些詫異,遙遙地看了她一眼,文臻又覺得心中一緊。

  為防止被神經病推下屋頂啥的,她悄悄扣緊了一塊尖利的碎瓦。

  神經病忽然又道:「可惜,遲了。」

  文臻已經不打算理他了。

  錦衣人也不打算理她了,抬腳,便如走平路一般走下去,一邊走一邊道:「你反應太慢,欠她一條命。」

  什麼鬼!

  他一腳走了下去,沒入簷下的暗影裡,又道:「也欠我一個人情。」

  啥?

  我是誰?我在哪裡?我在做什麼?

  他站在劉家的大門口,微微仰頭,似乎在看什麼,道:「又不齊整了。」

  文臻還沒反應過來,忽然身子一斜,一個倒栽蔥栽了下去,天旋地轉之中,忽覺腳上一緊,再睜眼,天地都倒了個個兒。

  眼前是泥地,她掙扎著眼睛往上看,看見青色的簷角,和一方被簷角割裂的天空。

  身子晃蕩,撞在什麼硬硬平平的東西上,砰砰作響。

  好一會兒她才反應過來,自己被倒吊在了一處門簷下。

  果然是神經病!

  好在手中碎瓦沒丟,她腰力不錯,一使力翻身而起,拿著碎瓦要去割腳上的繩子。

  那動作超級費力,做了一半她力竭將落,忽覺不對,彷彿有什麼東西在對面悠蕩,她抬眼一看。

  對面,劉家,一模一樣的門簷,一模一樣的大門,一模一樣的門樑正中的位置,悠悠蕩著一個人。

  那人頭髮披散,鞋掉了一隻,脖子以一種詭異的姿勢垂下,一陣風過,風吹開她遮面的長髮。

  一張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

  文臻腦中轟然一聲。

  砰地落下。

  腦袋撞在門板上。

  金星四濺。

  暈過去前一霎,她腦子滾滾奔過,一萬匹羊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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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3 08:47:07 |只看該作者
卷一 第二章 黛X芬奇遇記

  二月春風,似剪刀。

  文臻睜開眼睛的時候,心中最先浮現的就是這句話。

  這剪刀特麼的可真利啊,冰錐子一樣刮在身上,擦擦擦一路過去,文臻覺得自己表皮細胞一定死了一層。

  這麼利的剪刀,適合用來剪老菜根……

  近乎炫目的天光直刺入眼,刺激得文臻眯起眼睛,眼前是天空,天空兩側有紅磚的牆一路延伸,好像自己躺在了某個巷子裡?

  文臻記得先前在劉家的屋頂,好像看見附近不遠就有一條比較隱蔽的巷子。

  是誰把她拖過來的?

  這個念頭沒轉完,就聽見輕輕的一聲疑問。

  「咦?這是什麼古怪衣服?」

  聲音很清澈,少年聲,卻不夠勁兒,透著幾分骨血中的虛與弱。

  文臻睜開眼,就對上另外一雙眼睛。

  眼睛和聲音一樣清澈,文臻第一次明白什麼叫「烏溜溜棋子般」的瞳仁,簡直是兩顆品質最好的黑得發亮的大黑棗。

  睫毛也黑,也不知道是沾染了霧氣還是水汽,微光閃爍,和髮色一般泛著鴉青沉羽色,文臻覺得未乾的上好髮菜也不過如此了。

  美色如美食一般讓人沉醉,以至於文臻有一刻恍惚,然後才發現對方手裡的剪刀,亮閃閃,尖利利,何止能剪老菜根,剪椰子蟹都一刀斬。

  剛才就是這把剪刀?

  是哪裡發生了誤會讓她想起春風的?

  真是對不起春風。

  想到風……為什麼肚皮涼颼颼的?文臻低頭一看——衛衣已經被剪成兩半。

  下一秒尖叫準備衝到喉嚨口。

  「啊!」

  有一瞬間文臻以為自己擁有了意念發聲的異能,再一看原來是對面的黑棗髮菜,被她的忽然睜眼驚得一躥而起,手中剪刀抵著的那塊粉紫色的布也被挑起,在日光下劃過一道曖昧的弧……

  那小小的一條布,在日暈中飛舞,如船、如月、如兩節剛煮熟的藕……

  哦買葛我的黛安芬!

  文臻這輩子腰力都沒這麼好過——一躍而起,直躥三尺,長長伸出的手眼看能碰到罩罩帶子的邊緣,然而那黑棗髮菜驚慌之下,好死不死轉了個身,手一揚。

  文臻到手的藕飛了。

  一陣馬蹄疾響傳來,此時巷口,正好經過一輛馬車。

  馬車車速極快,白駒過隙,不過剎那。

  文臻的藕向馬車飛去。文臻並沒有急著追,馬車窗簾垂落,飛不進去的。

  然而就在這剎那,簾子一掀,一隻手伸出,指尖一勾,黛安芬便斜斜掛在那雪白如石雕的指尖上。

  日光斜斜掠來,噴灑於玉琢般指尖,指甲晶瑩如貝,綴鑽一般光芒流轉。

  文臻先被那般少見的美驚得怔了怔,心中恍惚念頭一閃——昨晚那麼狼狽出了一身汗,罩罩沒有及時換,真是對不起這玉手……

  啊呸,要不要這麼賤!

  下一瞬那手指一轉,黛安芬繞了一圈,舞獅似的。

  文臻目瞪口呆看著,覺得自己腦漿也隨著轉了一圈。

  一圈轉過,黛安芬眼看要飛出去,文臻大喜正要上前,卻見馬車中人一彈指。

  一個動作,不知道怎的也能看出嫌棄。

  黛安芬被彈飛,卻不是向著地上,直向趕車的護衛飛去,那車夫也並不意外,一伸手接了,熟練地往車門上一掛,啪地一甩鞭,駿馬長嘶聲裡,車身如電掠過。

  文臻的爾康手,離馬車壁還有零點零零一寸的距離。

  車輪轆轆,白色描金的車身似鍍了金光的雲,自青石地上騰起,文臻只看見拉車的駿馬雪白的鬃毛伴粉紫色黛安芬波浪般一湧,下一瞬只剩她面對空巷寂寂的風。

  像童話,像夢,然而童話裡馬車帶走的是灰姑娘。為什麼到她就被帶走黛安芬?

  轉頭,黑棗髮菜不知何時也站到她身邊,正出神地望著馬車去處。

  那神情,與其說是驚嘆羨慕,倒不如說是緊張警惕。

  哦呵呵。

  文臻笑眯眯拿過他手中的剪刀,神情甜美地往某處一戳。

  「嗷!」

  巷子裡又一陣騰騰的風,跑過一頭捂著屁屁的狼。

  狼身軀瘦弱,嚎叫聲卻不遑多讓,光速飈出了文臻的視野,伴隨著殺狼一般的尖叫。

  「劉小子媳婦詐屍啦!不僅詐屍還殺人啦!快來人啊!救命啊!」

  文臻一眨眼,他就跑完了百米長巷,身後拖的煙塵筆直成線像尺子一樣戳在她鼻尖。

  劉小子媳婦……

  這個稱呼讓文臻徹底清醒,昨晚的遭遇終於擠入腦海。

  是指昨晚在人家門口上吊的姑娘吧?

  想到昨夜,就想到倒吊時的血流倒湧,想到顛倒的天地裡,風吹開對面屍體長髮的那一瞬,那張幾乎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

  深夜,以那樣詭異的姿勢看見那樣詭異的一幕,這種體驗,真是這個世界送給她的最美妙的見面禮。

  看來後來她被人解了下來,又送到了這個巷子裡,剛才那個傢伙看她衣著怪異,又無法解開她的衛衣,所以想剪了衣裳偷東西?

  因為她和那位上吊自殺的聞真真長相十分相似,所以他認為她是聞真真?

  因為看見了胸罩這種奇怪的存在,所以他有些驚詫,又一心求財沒有注意她的呼吸,所以他以為是詐屍,反應過大,生生將她的罩罩給甩了出去。

  昨晚神經病,今朝偷「屍」賊。

  這個世界真是太不友好了!

  文臻四面看看,青石板,泥灰牆,牆頂可見遠處灰黑色的簷角,垂著微帶鏽跡的金鈴,黃昏的日光薄薄地鋪在或青或黑或紅的瓦面,像劃開了一片片斑斕的水面。

  水面上倒映煙火人間。

  萬幸的是,她的一大包調料廚具還在,就在身邊不遠處,結實的帆布包已經開了一個缺口,大概剛才已經慘遭過髮菜毒手,只是裡頭的東西對於他來說過於深奧因而幸運逃過一劫。

  文臻低頭看看自己,有點發愁,衛衣已經被剪破,先不說奇裝異服引人注目,衣不蔽體會不會被立即沉塘?

  此處距離劉家院子不遠,文臻爬上不高的矮牆,果然看見十幾米外的劉家院子。

  這巷子裡的房屋佈局樣式都差不多,劉家門口吊著的屍體也不見了,讓她認出劉家的,是她家屋頂邊沿很明顯脫落的兩塊瓦。

  那兩塊瓦一左一右,掉得對稱,遠望去劉家屋頂像一個缺了兩邊門牙的老太的嘴。

  這讓她一陣惡寒。

  隨即她忽然想起一件事,只感覺渾身汗毛都似忽然炸開。

  先前醒來時,衛衣被髮菜挑破,但是,黛安芬那種構造,怎麼可能被直接挑飛出去?

  文臻忽然覺得有點冷,搓搓胳膊,四面空蕩蕩的沒人,夜色漸沉如幕。

  被倒吊是昨夜的事,但現在已經夕陽西沉,她暈了整整一夜一天?

  遠處隱隱有嗩吶之聲,音色淒清,將這春光都吹淡三分,不遠處有一個小而破的土地廟,廟裡的土地像不知道出自何方匠人之手,遠看青山綠水,近看齜牙咧嘴,戴朵俗豔的綢花,披件質地粗劣的紅綢衣,衣擺幾個繡字,只看得見「福……神……」幾個字樣。

  優秀廚師的必備技能是什麼?

  就地取材。

  文臻上去就剝衣服,那神像忽然開口:「呔!何方妖孽,敢來驚擾本座!」

  文臻嚇了一跳,這才發覺這「神像」臉上金漆剝落,露出黃黑的肌膚底色,一雙眼珠子骨碌碌轉啊轉,竟然是個人假扮的。

  但明明剛才她沒感應到一絲人的活氣兒,怎麼看都是一尊神像!

  那假神像身前托盤上,零散幾枚銅錢。

  哦,原來是個職業騙子,具有古代特色的騙香火品種,還挺專業。

  文臻呵呵一笑,驀然臉色一惡,扒衣服的手轉為拳頭,一把揪緊了那傢伙衣襟。

  再一眨眼,眼眶裡已經蘊了淚。

  「假的!你竟然是假的!我爹重病,我娘急得來求神,把家裡最後三千兩銀子獻給你,還讓我再來上一炷香,結果你特麼的是個假神仙,我們都快活不下去了你還騙!你良心被狗吃了!裝!你裝!我叫你裝!把三千兩還給我!」

  順手抽出別在腰後的德國精工無塗層天然灰口鐵耐熱270度特殊曲線設計隨身小鍋鏟,我敲,我敲,我敲敲敲!

  一邊敲一邊淚珠兒簌簌掉,說哭就哭,都不帶醞釀的!

  那人猝不及防,東躲西藏,愣是躲不過她雨點般的小鍋鏟兒,那鍋鏟質地堅硬,閃爍著長期和鐵鍋摩擦摩擦的格調灰,在浸淫廚藝十幾年的文臻手裡,就好比小李飛刀的刀金輪法王的輪,疾如閃電例不虛發,那貨被敲得吱哇大叫,「退錢!退錢!我退錢啊啊啊你別敲了……不僅退我還補,這裡的錢你全拿去……三千兩沒有……啊啊啊別敲了……」一邊捂頭一邊趕緊把盤子裡的錢往前推,哭訴,「今晚才開張,只有晚上我才能裝得像……差不多也有十個銅子兒……」

  「不行,我氣不過!」文臻軟綿綿地氣吞山河,「衣服!給我!脫!」

  ……

  一刻鐘後,文臻披著紅綢衣,綢花解開了當腰帶紮,懷裡揣著叮噹亂響的七八個銅子兒,像個提上褲子走人的二大爺,優哉游哉開始逛街。

  身後破廟裡福神爺嗚嗚哭泣宛如被白嫖且搶劫的清倌……

  眼前是條頗有些破落的小街,四面門戶低矮,偶有木門半掩,透漏一絲昏暗燭光,街上行人寥寥,大多神情懶散,趿拉著鞋跟,眼皮盯著地面,懶看行人。

  經濟不發達地區(年代)特有街景。

  文臻尋思著今夜要在哪裡落腳,雖然不知物價,但這點銅子兒放哪應該都不夠住一晚,大晚上酒樓飯館都關門了,想要找個地方展示廚藝混個食宿也不成,忽見對面走來一群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還帶著動物,當先一人扛著一根旗桿,旗桿上垂頭喪氣耷拉著一面旗,上面隱約有「桑家班」字樣。

  看打扮神情,像是傳說中賣藝的。

  文臻眼睛一亮。

  自己的這一雙眼,擁有奇妙的微視異能,能看見十米外一根毫毛的顏色,能隔一個教室讀書,能在米粒上肉眼刻字,能採細菌做漢堡,簡直是居家旅行走江湖賣藝的必備法寶!

  有這一手本事,雜耍班自然舉雙手歡迎,就先在這雜耍班混幾天,有個落腳處,再慢慢適應環境唄。

  她急忙快步迎上去,當先一個老者,膚色暗黃,每條皺紋都承載著江湖的風霜,看見她迎面而來,眼神警惕,「姑娘,何事見教?」

  「大叔您好,」文臻一開口,甜死人不賠命,先猛誇了一通這班子如何優秀自己如何看見他們表演便走不動路忍不住跟了一段路冒失之處尚請見諒,隨即客客氣氣道:「小女子前來投親,親戚卻已經搬走,小女子衣食無著,想要自謀生計……」

  「你也想加入我們班子?」老者打斷她的話,上下打量她一番,皺眉,「那你會什麼?走繩?舞劍?翻跟頭?」

  文臻呃地一聲。

  繩子爬不上去,舞劍打到臉,跟頭能翻馬趴式,要不?

  「我會微視……哦不就是我的眼神特別特別好,能看極其微小的物體,您可以新增一個節目,讓觀眾站在很遠的地方,拿出很小的東西……」

  「能察細微物是吧?」老者又一次不客氣地打斷她的話,「那行,我問你,抬頭,西北方向,城門第三個角樓上,那面旗子左下角有什麼?」

  文臻抬頭,前方景物沉在灰黑色的天色中,只餘一個模糊的輪廓,屋舍連綿,街道狹窄……城門在哪裡?

  「德子!」

  一個黑臉少年應了一聲,眯起眼抬頭看了看,甕聲甕氣地道:「爺,趴了隻蜘蛛。」

  文臻:……

  您玩我呢吧?

  老者睨她,「不信?」

  文臻攤手——您倒是來點真格的叫我信哪。

  老者點頭,「行。」又喚,「安子!」

  一個瘦瘦的漢子應了一聲,伸手對空一抓,攤開手。

  手中多了一隻蜘蛛。

  文臻:……

  這戲法變得好。

  行,不要便不要吧,還魔術撒謊一起上。

  人家也是有自尊的!

  「見識了您哪。」她甜笑著,一鞠躬,「既然不方便,那我也不打擾了,老丈再會,再會。」

  還是別會了,真是的,對美女太不友好了。

  她轉身就走,身後,老頭子啐了一聲。

  「這點把戲,也敢大言不慚要賣藝,直接說打秋風不就好了!」

  文臻:……

  至於嘛,用這種騙人手段拒絕也罷了,還要罵人!

  她回頭,「我倒是想打秋風呢,可是諸位這德行,秋風都比你們講究些!」

  在老頭準備操箱籠擔子揍她之前,她噠噠噠地跑走了。

  這地兒,民風不咋!

  在路邊破廟藏了一會,等那群人沒找到人罵罵咧咧走了之後,文臻才探出頭來。

  環目四顧,不知何時起了霧氣,霧氣裡隱約人影幢幢,遠處一線黃光被風捲著飄飄搖搖,伴隨著忽遠忽近的低低哭聲,聽得人心頭發緊,偶爾一聲梆子敲響,音色脆亮,卻並不讓人覺得得救,越發心驚而涼。

  有人從身邊過,步履匆匆。

  「快回去,馬上就要宵禁了!」

  「今兒怎麼宵禁這麼早?」

  「哈,你不知道?因為那位主子來了啊,」霧氣裡那人伸了手指,似乎比了個數字,隨即一聲咂舌,「魔頭啊,別說提前宵禁,縣尊大人恨不得城門都別開才好呢。」

  「那頭怎麼有人在燒紙?」另一人疑惑地道,「好像是聞家兩口子,在門外頭哭呢,這時候還在外頭,也不怕被巡城司捉去吃牢飯。」

  「丫頭死了,就吊在自家門口,聞家大娘昨夜找女兒拉開門,險些沒嚇死。年輕橫死,不能過夜,一早就草草發了喪,送去了草崗頭葬了。如今只剩下棲棲惶惶幾個老的,巡城司捉去又怎樣?大不了下去一家團聚。」先說話的人搖搖頭,拉了朋友加快了腳步。

  文臻眯了眯眼。

  聞真真的父母已經葬了聞真真?聞真真不是吊在劉家門樑上的嗎,怎麼說是死在自家門口?

  這一夜一天時間,又發生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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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3 08:47:26 |只看該作者
卷一 第三章 撕逼是個技術活

  此時文臻再看不遠處的煙氣和黃光,頓時失去了恐怖感。

  不過是兩個失去女兒的可憐老人,在路邊燒紙,悼念親人罷了。

  倒是自己,和那三隻失散了,孤身在異世,聽那兩人口氣城中也不太平,今夜如何安然度過,首先就是個問題。

  文臻想了想,向那哭聲方向去。

  聞真真的死,疑團很多,有些事,聞家夫婦有權知道。

  還沒走近,就聽得人聲吵嚷。

  其中一個聲音,有幾分熟悉。

  「聞家大娘大爺,別在這哭啦,你家真真姑娘詐屍了!真的,就在那頭大褲襠巷裡,穿著個奇奇怪怪的裹屍布,你們先前送葬一定埋得太淺,也不知道被誰順手給召出來了,方才嚇死我了……」

  這描述,聽起來咋這麼熟?

  還有,順手召出來是什麼鬼?

  「死小子,滿嘴噴什麼蛆?真真人都沒了,你還要嘴裡糟踐她,什麼詐屍?什麼埋得淺?她埋在城外梨花山,棺材雖薄,也是老娘我攢了幾十年的老本,深埋一丈,墳頭老娘親自填了土,什麼大褲襠?再胡唚唚老娘先把你腦袋揍到褲襠裡舔卵!」

  「娘子!」蒼老的男聲顫巍巍,滿是不讚成的語氣,「君子絕交不出惡語!……易小哥,子不語怪力亂神,真真屍骨未寒,還請易小哥口舌留德……」

  「又掉文!和這小潑皮掉什麼文!」那女聲粗嘎,砂紙般磨人耳朵,「真真都死了你還掉文,一肚子書讀到狗肚裡!」

  「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吾不與你一般見識……吾這就走……哎喲!」

  「死老頭子,跟你說了多少遍走路看路看路!來,扶好你的打狗棍!」

  「此乃拐棍……」

  「再嚷嚷打你孤拐!」

  「……」

  「大爺大娘,別走啊,聽我說一句啊,我真的在大褲襠巷看見真真了!也不知道誰把她從山上又弄下來了,她還戳了我屁股呢!你們信我,她真的詐……啊不,活了!」

  「喲,你說誰活著呢?」一個微尖的女聲忽然插入。

  文臻停住了腳步——這是劉嬸的聲音。

  逼死了聞真真,還敢來見苦主?

  「劉家嫂子,你們來了,來的正好。」聞大娘語氣忽然平靜了,「真真雖然還沒過門,但也是你家請過媒下過定的未來媳婦,生死都該算你劉家的人了,我們這的風俗你也知道,孩子未嫁橫死只能埋亂葬崗,這自然不成,你看看,什麼時候把她接到你劉家墳地裡去?」

  「呵,聞家妹子你這話聽起來荒唐,沒過門就是沒過門,怎麼能進我劉家祖墳地?」劉嬸子聽來似乎在冷笑,「真真是自盡,明明有潑天富貴等著她,非要做這不能見人的事兒,招貴人不待見還牽累我劉家!我今兒來,就是請聞家妹子把咱們當初的禮給退了,這媳婦,生死,我們劉家都不能再要了!」

  「由不得你不要!」聞大娘冷笑得更大聲,「當初是誰從小兒就纏著我家真真?是誰拿了真真繡花織布的錢上私塾?是誰考秀才多年不中就靠真真供養?是誰哭著下跪求真真嫁他?又是誰家一家老小,三番兩次上門,說若得真真,必定把她當姑奶奶供著,哄得真真自己點了頭?依我,哪隻眼瞧你家都涼薄孤寡性兒,才不要獨生女沾染你家一身的酸臭氣,偏偏真真被你家小子迷了心竅,到最後落得這個下場,」她聲音似乎哽了一哽,隨即便恢復如常,潑辣更盛三分,「貴人看上真真,真真是有夫之婦,貴人再貴,也沒有強奪民妻的道理,你家但凡有點血性,府衙裡一說,真真未必會被逼到那個地步,可你家做了什麼?急急地便要退婚!逼死真真的不是貴人,是你臉皮好比狗屎的劉家!」

  「哈,聞娘子,你這是嚼得哪門子蛆?我家劉尚一表人才,聰明上進,靠自己考中秀才,什麼時候用過你家真真一個銅子兒?倒是你家,定親聘禮,一年三節孝敬,算算幾年下來多少銀子?想賴著不還,留著做棺材本兒還是怎的?可惜無兒無女,棺材打成金絲楠木,也沒人給你燒香!」

  一陣靜默,文臻又搓了搓胳膊,等著下一波的狂風驟雨。

  大媽的殺傷力果然是爆炸級的。

  聞大娘卻並沒有暴跳如雷。

  「劉尚,」她粗嘎的嗓子壓下來,有種深入骨髓的憂傷疲憊,透在嗓音裡彷彿也要逸散出沙沙的灰。

  「我不和你喪良心的爹娘說,你老劉家,總歸出了你一個人才,爛泥漿裡也能生出蓮苞苞,我今兒就再當你是歹竹生出的好筍,你說,你今天,要來咋的?」

  又一陣靜默,夾雜著咻咻喘息和吶吶咕噥,喘息的是憤怒而痛苦的老夫妻,咕噥的是「歹竹家的好筍」,連隔老遠的文臻,都能感覺到空氣裡彌散的尷尬氣息。

  好半晌,這靜默才被一陣篤篤的怪聲驚破,那聲音似乎是枴杖敲地的聲音,很有節奏,引得眾人凝神傾聽,隨即蹬蹬腳步聲起,聞大娘似乎返身進門去了,很快出來,嘩啦啦將一堆東西往地上一扔。

  「拿回去!十年孝敬,夠買半根金絲楠,正便宜你們打棺材!」

  又是一陣咕噥,隨即人影散去,劉嬸心中憤憤,恨恨踩過地上那堆燒過的紙錢。

  聞大娘的聲音忽然尖利地響起。

  「殺千刀的,做甚踩紙錢!」

  音調淒厲,驚得枯樹上黑鴉啞聲怪叫,刮耳入心。

  劉嬸子的腳步聲愈發踏踏,重重跺幾腳,冷笑聲遠去。

  「花這許多銅鈿買這些紙錢,那沒福的用得著?」

  聞大娘的追罵不甘示弱,緊緊跟在他們身後。

  「難怪你們踩,原來是要帶走用得著!」

  ……

  紙灰暗紅的光一層一層滅了,如淚眼於夢寐深處終闔。

  聞大娘的哭聲,在人走遠之後,才壓抑著響起,聽起來頗古怪,像蒙了被子扭曲抽搐,喉嚨裡逼出刀一般細的音。

  世人誰不是蒙了被子過活,猜不著掀開被子看見天光還是絕崖,只能在黑暗中含淚揣摩。

  這潑辣倔強的女子,紅塵裡摸爬滾打,將自己活成了書痴丈夫和情痴女兒的一尊門神,然而終究命薄人賤,抵擋不住貴人自雲端輕輕丟下的眼神。

  女兒自盡她沒哭,夫君無用她沒哭,親家退婚索回彩禮她沒哭,所有淚都只流在此刻,伴漫天飛舞細碎紙灰默默咽盡。

  只有那顆黑棗髮菜,還在嘀嘀咕咕,「別哭了別哭了,真的真真沒死,我說了咋就不信呢……」

  聞大娘:「滾!」

  ……

  聞大娘夫婦互相攙扶著回了屋,背影躅躅淒涼。

  文臻注視著她們走進身後小院,卻並沒有跟上去,轉身跟上了劉家一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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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4 23:03:48 |只看該作者
卷一 第四章 老相好,泡一泡

  長街上行人寥落,文臻不遠不近跟著那極品一家,想著聞真真明明吊死在劉家門上,卻變成了死在自家門口。大半夜的這家人把聞真真的屍首解下來再掛到她自己家門口?聞家大娘沒被嚇死真是祖上燒香。

  這一家子的缺德程度,在那一世可以換個幾萬轉發了。

  劉家嬸子一路上還在數著那些禮物,不住嘀咕哪個哪個少了哪個哪個好像用過了,她家一直沒說話的老頭子嗒嗒地吸著水煙,半晌才不耐煩地說一句,「行了!東西拿回來還不知足!」

  「話說得好像不知足的是我一樣,」劉嬸子眉毛一豎,「想做這被人戳脊樑骨的事的人可不是我!」

  「是我又怎樣?你婦道人家懂得什麼?」

  「是你你咋不自己去說,頂我在前頭當惡人?還拉扯上阿尚,平白被那潑辣貨糟踐一頓,」劉嬸子越說越氣,「要我說,你這麼巴巴要回彩禮做甚?也沒多少,何必做得這麼難看,阿尚以後在街坊面前怎麼做人?」

  「怎麼做人?他功成名就光宗耀祖,有得人抬舉他,不需要特意做好人!」老頭子聲音嘶啞,「誰是去要彩禮的?只是這時節,和聞家撕擄乾淨要緊。」

  「真真都死了,貴人沒道理繼續追究,你這是在怕什麼?」

  「婦人見識!你以為貴人是看上聞真真?話本子看多了,盡做些飛上枝頭的夢,貴人什麼美人沒見過,至於到這鄉旮旯裡要個村姑?」

  「那貴人指名要聞家姑娘是怎麼回事?」

  「府衙的王老哥私下和我說,貴人要人的事,和宮裡有點關係,聞家本來有機會攀上王府,誰知道聞真真會錯意,以為要做貴人的妾,一根繩子上了吊,呵,也不瞧瞧自己,真以為貌若天仙呢。」老頭子咳嗽兩聲,氣喘籲籲地用煙桿點了點虛空,似乎要將這竿子教訓到死了的媳婦身上,「現在這一死,貴人打算落空,必定要發怒,萬一牽連起來,咱們家第一個倒黴,所以哪怕死了,這婚也得退乾淨!」

  「原來這樣,那也罷了,只是想想怪可惜的,聞家要是能攀上王府,咱們也好跟著沾光,偏那死丫頭蠢,斷送自己性命,也斷送了我阿尚的好前程。」

  「說來也怪,聞家這種苦哈哈,有什麼能讓貴人看上眼的?」

  「是啊,聞家是外來戶,早先聽說祖上是廚子,廚子又怎樣?還不是伺候人的活計,更不要說聞仁山那個書呆子,別說菜刀,拿筷子都手抖。」

  「貧苦出身,就認了命,好端端讀什麼書,真以為自個是那塊料?父女倆一個德行,不知自量!」

  「聽說聞家老太太出身不錯,有不少私房……」

  「這種虛話,就你這種蠢婦才會信。為這破爛婚事,白搭了我阿尚幾年的好時光!」

  「沒福的賤命!」

  黑暗裡,文臻蹲在熟悉的劉家牆頭上,看著這一家三口進了自家院子,劉尚進了最好的主屋,劉嬸跟進去,將那些禮品鎖進主屋的箱子裡,老兩口叮囑了幾句兒子要好好讀書,不要記掛著那沒福的狐媚子,便直接回屋去睡了。

  文臻又等了一會,等到老兩口的鼾聲響起,這才跳下牆,舔開窗紙一瞧,果然,劉尚根本沒讀書,打開了箱子數那些禮品呢。

  文臻又等了一會,劉尚吹燈睡覺,她悄悄地,推門進屋。

  有些老舊的木板門,吱呀一聲——

  迷迷糊糊的劉尚霍然睜開眼,一轉頭看見房門開了,半開的門扉間月光如扇,透白明亮地鋪展。

  沒有人。

  劉尚剛鬆一口氣,想要再閉上眼,忽然覺得不對,猛地轉頭。

  床邊,不知何時坐了一個人影!

  人影見他轉頭,撩開覆面的髮,沖他幽幽一笑。

  聞真真!

  劉尚像被大錘猛敲,整個人平平在床上一蹦,張嘴就要嘶喊,嘴卻被飛快地摀住了。

  劉尚魂飛天外,下意識就想暈,但忽覺嘴上的手雖然不熱,卻十分柔軟,香氣隱隱,令他竟然不自禁心中一蕩。

  一個甜美的聲音,在他耳邊輕輕地道:「阿尚,阿尚,妾身是真真啊……」

  劉尚微微發著抖,聽著「女鬼」聲音嬌軟,似乎並無怨恨,月光下偷眼一瞧,那少女眸瞳烏黑,微微彎起,笑意裡三分自然媚態,果然是聞真真。

  只是這笑,比活著的真真還要嬌嫩動人幾分,聲音也略有些不同,尾音上翹,藏著小勾子似的……想來做了鬼,總要和人有些不一樣的。

  想起最愛的話本子裡的香豔的女鬼故事,劉尚嚥了口唾沫。

  「真真……」劉尚壯著膽子顫聲道,「你……你回來啦……」

  「嗯……」文臻嬌嬌地道,「想你啦……捨不得我英俊溫柔的阿尚哥哥呀……」

  劉尚有些恍惚,聞真真雖對他好,素來卻是矜持端莊,講究得很,從未有過這般嬌媚軟語姿態,卻是別一種惑人風情,一時連畏懼都忘了,又想真真活著時的柔情婉轉,如此情深女子,便是死了,又怎麼捨得化為厲鬼對他不利呢。

  去了恐懼之心,便生出些不捨來,低低道:「真真,你莫怪我,昨晚我想出來的,可我偷喝了酒,怕我娘發現……我也沒想到你就……」

  「那都是真真的命啊……可是真真現在後悔了……」文臻嗚嗚掩面,「阿尚,我昨夜一縷魂魄,下了地府,去了以後才知道,那也是個不好混的地兒,過奈何橋要過橋費,過黃泉要過路費,到處都是收費站,孟婆湯也要個開瓶費,我娘給我燒的那點兒紙錢,眨眼就花完了……」

  「呃……」劉尚試探地道,「那我再給你燒點紙?不過可不能多,我沒多少錢。」

  「阿尚哥,昨晚我見到閻王了,閻王說我陽壽未盡,而且命中該嫁你,還說我倆八字極配,一個旺妻,一個旺夫,結合在一起,就是雙倍的旺旺大禮包,還說你只要娶我,就能連中三元,做到狀元,我還偷偷看到了閻王那裡有每個人一生的詳細批命,連你會試殿試的考題都有……」

  「真的!」劉尚霍然坐起,連害怕都忘了,目光灼灼,「那題目是什麼!」

  「想要看到題目哪那麼容易,得給閻王身邊的書記官發紅包,紅包還不能少……」

  劉尚翻身下床,「我這就給你燒紙去,要多少有多少!」

  「哎,阿尚哥哥,你先別急,這地府的錢啊,有講究。」文臻拉住他,「你們都以為燒紙給底下的人,哦不鬼,就能拿到錢,其實這是一個誤區,那只是小鬼的收錢方式,閻王他們不是鬼,是神,有品級的,他們要收禮,會給你一個地獄二維碼……」

  「真真……你今天說話……奇奇怪怪的……什麼叫地獄二維碼?」

  「我是鬼啊……鬼怎麼能和人一樣?地獄二維碼啊,收錢神器啊,這是地府專用,說給你你也不懂,總之就是不用燒,像供神一樣供奉,供一下,就放地裡埋了,找個僻靜的地方,過三天你去收回便行。阿尚哥,你多供奉點,供奉越多,壽命越長,閻王說了,錢到位了可以放我回陽,到時候我就把題目說給你聽……」

  「這個……」劉尚想著聞真真回陽未見得對他是好事,有點猶豫。

  「如果不能及時回陽,我就要轉世投胎了,只能見阿尚哥你這一次……」

  「好!」

  「阿尚哥哥,你要記得,供奉要誠,要秘密,不可對人說,去供奉的時候,要以無根之水沐浴全身……」

  「什麼無根之水?」

  「就是河水的上半段,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叫無根水,最是乾淨不過,一定要洗澡澡哦,要洗得乾乾淨淨,不然你的供奉就帶了濁氣,反而會觸怒閻王爺。」

  「好好好,一定的。」

  「那……那我先回去了……阿尚哥……一定等我回來把題目帶給你喲……」

  文臻拂一拂衣袖,撒了一把辣椒粉。

  劉尚頓時眼淚鼻涕一起流,噴嚏打得驚天動地,等到終於勉強睜開眼,聞真真已經不見蹤影。

  那自然是回地府去發紅包作弊了,劉尚堅信。

  畢竟真真死了是千真萬確,劉尚想起昨夜半夜開門看見的那具冰冷的屍首,激靈靈打了個寒戰。

  今晚坐在他身邊的也是真真,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真真化成鬼他也認得。

  真真還是那般戀著他,慕著他,做鬼了也惦記著他,這般死心塌地,也真讓人憐愛,將來如果真是個福命,娶了她也未為不可……

  劉尚再次打開箱子,把那些他父母作踐臉皮才拿回來的首飾衣料拿出來,抱著偷偷出了院子,找到一處小河邊,脫了衣服下水。

  初春的河水並不友好,入夜了更是刺骨如冰,劉尚一下去就渾身劇顫,險些拔足逃開,但簪花誇街的巨大夢想抵抗住了生理和心理的巨大折磨,他抖抖乎乎硬泡在水裡,月光淡薄,蒼白慘青得比真‧聞真真‧鬼,還像一隻鬼。

  文臻在暗處抱著手臂看著,心想凍死得了。

  最好再附加個傷寒套餐。

  聞真真真慫,此處應該有身影,拖下去黃泉作伴。

  劉尚碰到陞官發財的事兒還是挺實心眼兒的,愣是洗了小半個時辰,渾身老皮都搓沒了,才篩糠一樣上來,在透體冷風裡一邊抖一邊埋一邊唸唸有詞,文臻不用聽也知道念的是什麼,不由呵呵笑一聲。

  這男人,玻璃渣本渣。

  聞真真,你死得可真夠不值的。

  劉尚埋下東西,做了記號,滿懷希望回去,因為東西還能拿回來,所以也並無太多忐忑,回屋裹著被子打噴嚏去了。

  文臻便去把東西起出來,把比較值錢又輕巧的首飾選了兩樣塞懷裡,算是她今晚的勞務費,其餘的用從劉尚屋子裡拿來的布包了,扛在肩上,往聞家走。

  走啊走,走啊走。

  走了半個時辰,也沒走到不遠處的聞家。

  都怪這貧民窟一樣的城中村,巷子房子都長差不多,她初來乍到,幾個彎一拐,就暈了。

  又走了幾圈,忽然聽見馬車轆轆聲,她回頭一看,竟然看見白天那輛騷包的白金色馬車又出現了。

  月色裡那些雪白的馬美麗得像精靈,可惜卻載著個神經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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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4 23:04:02 |只看該作者
卷一 第五章 摩擦摩擦

  文臻一看到那馬車便怒向膽邊生,便想上前去討回自己的黛安芬,然而車門邊並沒有掛著東西,趕車的車夫把車停下,進了路邊一家掛著裁縫招牌的屋子,從車夫的動作來看,車裡並沒有人,倒像是車夫一個人出來辦事。

  文臻呵呵一笑,趁四面無人,溜上車,觀察裡頭的陳設,果然兩兩成對,齊齊整整,連坐墊的縫邊流蘇,都一根根捋得筆直,一般長短。

  文臻掏出小剪刀,小心地順著邊開始剪流蘇,從第一根剪到最後一根,保持著一個不明顯的傾斜角度,務必造成「一眼看不出不對但就是已經不在一條線上會讓敏感的強迫症覺得不對勁渾身難受但是一時絕對發現不了」的效果。

  剪完流蘇,選了一個桌角,用小刀在其中一個角的底下慢慢地磨,磨到只有淺淺的一部分還連著桌面,但也絕對一眼看不出來的程度,再用一點黏膠虛虛地黏住。

  只要馬車稍微有震動,那桌角也就掉了。

  馬車的絲簾,也剪出細微的梯形角度,一邊向裡剪,一邊向外剪。

  量了量座位,在座位的正中位置,掀開坐墊,拆開坐墊底下的縫線,往棉絮裡頭均勻地撒了一遍辣椒粉。

  沒帶針線,好在在底下,也不容易發現。

  做完這一切,文臻撣撣衣袖,氣定神閒地走了。

  她下車沒一會兒,那車夫從屋子裡出來,拿著一個布包,徑直趕車走了。

  文臻手揮辣椒瓶,微笑目送。

  幹完這一票,好像運氣就變好了,她很快找到了正確的路,往聞家走。

  另一邊,車夫趕著騷包馬車回到一座精緻講究的別院門前,有人在門口等著,道:「你怎麼一個人把車趕出去了?」

  「昨兒左邊的車輪咯了一下石頭,軸承有些歪,你知道的,主子講究,看不得這些,我趁夜趕去大車行修修,順便把訂做的那布條兒帶回來。放心,一路上沒人接近這車。」

  那護衛皺眉道:「以後不可如此自作主張,」又道:「主子嫌那床又太矮了,要回馬車兜風睡覺,你快伺候著。」

  車夫苦著臉應了,將車停到門口,又將布包裡的東西拿出來,卻是兩件如船如月如藕的粉紫色布條兒,那護衛笑道:「可算是做好了?主子說這物他有大用,但單一件掛著瞧著難受,得湊齊一對。找遍全鎮也沒找著能做這個的,甚至都不曉得是什麼玩意,多虧你找到巧手裁縫。」一邊聊著,一邊進車廂細細檢查一遍,見沒什麼問題才又出來。

  車夫便將那兩件東西,一左一右掛上,搖頭笑道:「這位什麼都講究個兩兩相對,也真是……」

  話沒說完,便見屋子裡有人出來,趕緊噤聲。

  一個高頎的人影從屋內漫步而出,月華色披風似與月色融為一體,攏著披風的手修長,指甲如綴鑽的貝一般晶瑩生光。

  他邁著遊魂一般的步子飄出來,眼睛底下掛著因為認床而嚴重睡眠不足的青黑。

  他飄上車,掃一眼車內,一掃始終保持整齊潔淨的車廂陳設,隨即筆直地往分外寬大的座位上一躺,閉上眼睛。

  他躺了一瞬。

  霍然坐起。

  轉目四顧。

  未見端倪。

  再次睡下,這回眼睛卻閉不上了。

  不對勁……有什麼不對勁……

  哪裡不對勁……

  簾子平平垂下,毫無褶皺,桌子四角筆直,不見絲毫印痕,坐墊平整如鏡,連流蘇都根根整齊……

  因為認床已經三夜沒能睡好的某人,進入這密閉的空間內,才能安歇一會,但今晚分外奇怪,明明一切如常,卻始終有種奇異的感覺,讓他如芒在背,渾身難受,怎麼都無法入睡。

  僵屍樣躺了很久,他無聊又有些煩躁,手無意識地順著流蘇一根根地捋過去。

  捋過去……捋過來。

  手忽然一停。

  飛快地再次一捋。

  霍然坐起。

  低頭細細看了坐墊一眼。

  一眼之下,險些罵娘。

  這哪個缺德混賬幹的!

  他霍然坐起,坐起的動作太大,撞倒桌角。

  哢噠一聲,桌角掉落。

  他一眼之下,心神震動,手中寒光一閃,對面那隻桌角也掉了。

  隨即他衣袖一拂,要將坐墊毀屍滅跡。

  坐墊果然碎成齏粉,卻有一層紅色的霧騰起,他輕蔑地看一眼——下等伎倆,既然他已經發現坐墊有問題,自然早已屏住呼吸。

  然後他就發現,手背、臉、所有露在外面的肌膚,甚至連褲襠裡……

  都開始火辣辣的。

  什麼玩意!

  他掀車窗簾要叫人拿水,手一碰簾子,就彷彿被燙了一樣趕緊縮回,這回也不敢拂袖了,寒光一閃,簾子齊整地落地。

  馬車外,隨從和車夫詫異地回頭——馬車咋了?怎麼震動劇烈,主子在裡頭幹嘛?

  片刻後,燕綏從馬車裡飄了出來,隨從一瞧,咋,剛才還發青,現在怎麼有點紅了?

  馬車裡發生了啥?

  還有主子走路的姿勢有點不對啊。

  摩擦摩擦魔鬼的步伐。

  燕綏一路飄回去,丟下一句幾乎已經要壓不住火氣的吩咐。

  「打水!我要洗澡!」

  **********************

  回到聞家小院,遠遠看見院子一星燈火,文臻加快腳步,想著等會怎麼編詞兒。

  文臻,聞真真,這麼近似的名字,又有生前死後那一面,這是不是冥冥中的安排,讓她和磁場相近的人終有一會。

  也不知道那三個,會不會也會遇見相似的人,相似的事。

  雖然知道和自己無關,可神經病臨走前那一句便如魔咒般總在她心頭盤桓。

  是她沒有注意到聞真真就在底下自盡,是她聽得太久貽誤了救人的時機?

  平白就給她擔上人命債。

  可惡的神經病!

  前方的燈火忽然滅了。

  文臻沒來由心中一緊,三步並作兩步推開院門,推門同時聽見不祥的咕咚一聲,好在院子窄小,三步上房,文臻門還沒推開,已經從背包裡抽出一把菜刀。

  進屋剎那她頭一抬,下一秒手中的菜刀就飛了出去。

  嚓嚓兩響,重物墜地之聲,伴隨聞大娘一聲哎喲。

  文臻這口氣才來得及喘出來。

  順手把從劉家弄回來的財物往地上一扔,趕緊撲上去看,果然兩老跌在地下,滿面淚痕,脖子上還掛著腰帶,文臻正在考慮要不要給做個人工呼吸,下意識把臉湊近了些。

  屋外正好有巡夜士兵過,氣死風燈的光芒淺淡射來。

  少女的臉在一片淡白的背景裡似要湛湛發光,團團粉嫩,彎眉笑眼,瞳仁比尋常人大而黑,眼角微微上挑,三分洋洋喜氣,三分明媚桃花。

  聞家老夫婦的眼眸卻驀然瞪大,聞大爺渾身一陣劇烈抽搐,喉頭咕噥兩聲,眼一翻,頭一仰,暈了。

  聞大娘也沒好哪去,打擺子一般猛顫之後,驀然發出一聲尖叫,文臻怕她嚇出毛病,伸手去扶,卻被她一把抓住手腕。

  「真真,真真你回來了?你是不是還有心事未了?」聞大娘臉色慘白發青,扣住文臻手腕的手指不住哆嗦,以至於指甲敲擊出梆梆輕響,「你是不是怪娘同意了劉家的退親?你是不是怪娘親沒能給你置一副好棺材?你是不是怪……怪娘把你葬在亂葬崗……」她看看文臻披著的紅綢,臉色更慘,「你……你還穿著紅衣服……」

  「哪有啦,」文臻笑眯眯拍了怕她的手,將她粗糙的手指拉進自己掌心搓了搓,「你看看,熱的呢,我沒死,從墳裡爬出來啦。這衣服呢,福神爺看我可憐,借我的。」

  不遠處的小廟裡,橫遭搶劫的「福神爺」還沒哭完,忽然打了個呃。

  聞大娘呆呆地看著她,眼神裡迷惑茫然恐懼交織,文臻捂著她的手,卻覺得掌心手指越來越冷,撅噘嘴,摸摸肚子,站起身,道:「沒吃晚飯吧?我先給你們弄點東西墊墊肚子。」

  聞大娘眼神更驚愕了,立即搖頭。文臻沒理她,自進了旁邊廚房,她早就餓得前心貼肚皮,腦子裡飛的都是食物,看見劉尚的大白屁股,想的都是雪白的饅頭。

  她這人兩大毛病,一是不扛餓,二是看見鍋灶就想動手,好歹聞家和她算是有了聯繫,也承了她的情,吃頓飯咋了?

  廚房裡空蕩蕩的,找了半天也不過找到一些麵粉,幾根蔥,一些豆腐渣和雪菜,櫥櫃裡一碗已經沒了肉的雞湯,還有兩根同樣一絲不掛的光禿禿的牛骨棒。

  但對文臻來說,有這些已經很完美了。

  「別亂翻,別糟蹋我的糧食弄亂我的廚房!」聞大娘跟過來,哪怕心神恍惚,也下意識的想要捍衛自己的領地。

  「不會的啦。」文臻笑眯眯擺擺手,自顧自拿麵粉,牛骨棒敲碎取骨髓,連同雞湯一起加入麵團,燒了一鍋熱水在一邊放涼。文臻開始揉麵,快到聞大娘想阻止也反應不及,她呆呆地倚著門框看文臻揉麵,眼神越來越恐懼——文臻揉麵的動作非同常人,行雲流水姿勢輕快,看上去沒花什麼力氣,麵團卻很快成型,她起伏的肩膊手指似乎暗含韻律,看得人心生恍惚,不明白揉個麵怎麼就能讓人看迷了去。

  麵團很快變得泛著微微的淡金色,微光下竟有光滑瑩潤的感覺,文臻取刀,奪奪幾聲輕響,麵團便被切成厚薄大小一致的麵片,麵片又轉瞬成了長短粗細均勻的麵條。

  聞大娘眼裡,只看見一片如瀑如雨的雪色刀光,忽然那刀尖一挑,麵條如柳葉如雨絲落入熱水已經燒開的鍋中,在蟹眼泡泡中浮沉曼舞,混合著麥香和難以言喻的奇異淡香瞬間彌散。

  聞大娘呆滯地喃喃:「真真最討厭廚房,從來不下廚的……」

  文臻就好像沒聽見,取過三隻碗,動作很快地放了點就地取材的作料,取過一雙筷子,也不知道怎麼繞的,三兩下便將麵條都繞在筷子上,迅速在旁邊早已準備好的涼水一激,再擱進碗中,澆上熱湯,撒上小蔥,再滴上幾滴香油。

  香氣原本深藏,嘩一下,便被人間巧手揭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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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5 09:51:39 |只看該作者
卷一 第六章 薑還是老的辣

  香氣原本深藏,嘩一下,便被人間巧手揭開。

  外間暈著的聞大爺動了動,最裡間隱約響起奪奪之聲。

  聞大娘靠著門框,看著窄小黑暗廚房裡,漸漸氳開的淡白水汽,和水氣裡那個嬌小玲瓏的背影。

  她的眼眸中也漸漸水色晶瑩,像包裹著一個一擊即碎的夢。

  她喃喃:「真真不會做麵條……」

  一隻碗遞到面前。

  碗裡的麵湯泛著晶瑩細碎的油光,而麵條並不是雪白,微黃瑩潤,襯著碧綠的蔥花,讓人恍惚想起三春柳色,翠掛枝頭。

  聞大娘心中恍恍惚惚,有心要抗拒,手卻不由自主伸出去接,眼光一垂,忽然像被燙了手一樣往後一縮,「你不是真真!真真手腕上有一道燙痕!她就是因為小時候被燙傷,才從不下廚房的,你,你不是真真!」

  「咦,大娘你不是一直都知道我不是真真嗎?」文臻笑著捧捧碗,偏頭看她眨眨眼,「對,你家真真還在亂葬崗,我只是長得像她而已,但是你不覺得我這時候出現,比你家真真復活還好嗎?就你家真真那個沒頭腦沒技術沒膽量偏偏有膽子去死的性子,你覺得她活過來有用嗎?」

  聞大娘怔怔地看著她,似乎很難面對這張和自己女兒十分相似的甜美小嘴,能蹦出這樣聽的人骨頭發冷的惡毒話來,忽然急喘一聲,向後便倒。

  文臻立即去搶她手裡的碗——摔壞了多可惜。

  聞大娘卻沒倒下去。她身後忽然多了根拐棍,拐棍硬生生頂在她後背,頂得聞大娘劇痛之下,哎呀一聲立即站直。

  隨即黑暗中轉出一位老婦人。

  文臻訝異地瞪大眼睛。

  老婦人和滿身煙火氣的聞大娘截然不同的風格,一頭銀絲絲毫不亂,身上衣裳雖舊不破,質料精良,磨毛的袖口,都以高超的技巧細心地修補過,頭上還插著金簪,簪上珠子碩大渾圓,渾身透著和這平凡人家格格不入的自矜尊貴。

  一把年紀的人,站在這陋室裡,也似有光。

  文臻卻一眼看見她目光並無焦距,好像是個瞎子。

  眼睛不行的人難免畏縮無措,這老婦人身上卻半點看不出,端端正正站著,手中枴杖奪奪點了點地,碰到那個裝財物的包袱,枴杖便靈巧地伸進去,叮一聲撞擊金屬之聲響起,老婦人枴杖一頓,「銀子?」

  「你們還給劉家的,我給拿回來了。」文臻笑,「要我說,你們也太老實了,憑什麼還給他們?知不知道,聞真真是吊死在劉家門口的!」

  聞大娘剛剛緩過神來,聽見這一句,又一聲急喘,大抵又想暈,但看了看那老婦人,愣是沒敢暈。

  老婦人臉上竟看不出任何悲痛之色,只唇線抿緊,像個倔強的「一」,每道橫平豎直,都是對這齷齪世事的無言抗爭。

  隨即她便徹底恢復了平靜,轉向灶台,緩聲道:「丫頭,麵條來一碗。」

  文臻癟嘴——她不知道還有一個人,第三碗是給自己的,特意量還多一點,結果這瞎眼的老婦人,一指就指對了最多的那碗。簡直讓人懷疑她在裝瞎。

  文臻心不甘情不願地捧碗過去,當然並不是最多的那碗,瞎眼老太也沒神奇到發現貓膩,端了碗端端正正坐下,第一口入口,她微微一頓,似乎下意識想要咂嘴,卻被深植於髓的教養硬生生止住,只眯起眼睛,長長嘆息一聲,一霎那神情似悵然,似懷念,似透過此刻麵香裊裊,得見深埋於記憶中的鐘鼓饌玉的往昔歲月。

  一直盯著她的聞大娘,下意識嚥了嚥口水,不由自主捧起碗,筷尖的麵條瑩然生光,微呈乳白的湯汁顫顫滴落,香氣如絲帶般在鼻尖繚繞,聞大娘吸溜一聲,麵條便入了口。

  幾乎立刻,聞大娘就睜大了眼睛。

  這麵條!

  她也做了一輩子飯,麵食尤其拿手,可她也從來不知道,麵條居然可以做成這樣?

  精彩在於麵本身,畢竟條件有限,因此尤其考驗手藝,而這陽春麵,麵條筋道彈牙,湯汁爽滑細致,也不知道這麵是怎麼揉的,裡韌外彈,生生吃出了層次感,麵與湯相輔相成,第一口只覺清爽,第二口享受麵香,第三口便咀嚼出無盡的鮮美滋味,呼啦啦幾口下去,不知不覺碗便空了。

  聞大娘吃著,抬起袖子呼嚕抹了一下眼睛。

  這般滋味,真真再也不能知道了!

  瞎眼老婦也以看起來不快實則非常有效率的速度吃完了,連湯都一滴不剩,良久嘆息一聲,「原來清湯下麵才能擁有這般平實入心的美妙啊。」

  哦不,文臻想,你給鮑魚海參蹄筋會有更不同的美妙的,這不是沒材料,連隻雞蛋都沒有嘛。

  還好,還有一個人沒醒。

  文臻剛要慶幸地端起最後一碗,隨即便見簾子一掀,聞大爺遊魂一樣飄了進來,迷迷瞪瞪端起那碗麵條,唏哩呼嚕一陣響。

  這位硬生生是被香味救醒的。

  文臻卻覺得自己會被餓暈了。

  「現在天晚了,明早記得起早,多買些菜。」老婦平淡地吩咐。

  「是的,娘。」聞大娘的潑辣在老婦面前似乎毫無用武之地,下意識答應一聲,隨即反應過來,指著文臻正要說話,老婦已經又道:「買些魚肉,真真好容易回來,須得操持一下,讓左鄰右舍也沾沾喜氣。」

  「娘她不是……」

  「銀子不夠,拿這個去當。」聞老太太拔下頭上的金簪,並無絲毫留戀之意地遞給聞大娘,聞大娘接了,隨即燙手般手一縮,愕然道:「娘這是你最後的陪嫁了,你說過餓死也不送當鋪的……啊不對,娘,你弄錯了,這個不是……」

  「真真的房間在西間,不要走錯了。」聞老太太已經平靜地轉向文臻,文臻審視地盯著她,嘴上笑應一聲。

  「娘她……」

  「吃完了就去睡,明天還有活兒。」聞老太太聽而不聞,拐棍奪奪地敲著地,轉身要走。

  「娘!」聞大娘一聲大喊。

  老婦人停步。雙手拄在拐棍上,背影挺直。

  「她不是真真,不是!」聞大娘指著文臻,額頭青筋都爆了出來,失控大喊,「怎麼能讓這個陌生人佔了真真的一切!」

  「吸溜。」一聲,響在此刻爆發後的岑寂之中,分外的清晰響亮。

  聞大爺吃完了。

  因為吃得太投入,他沒能止住最後一聲大力吸吮,這讓愛面子的老書生訕訕地紅了臉。

  這一聲讓聞大娘好像找到了發洩口,「啪」地一聲脆響,她抬手狠狠打掉了聞大爺手中的碗。

  幾乎立刻,又是「啪」一聲,驚得還沒反應過來的聞大爺渾身一顫,而聞大娘已經摀住臉,嚎了一聲。

  「娘!」

  文臻目瞪口呆看著聞老太太,瞎了也有這樣的準頭和速度,這老太太牛。

  「真真的一切是什麼?」聞老太太打完媳婦耳光,臉不紅氣不喘,連頭髮都沒亂一絲,穩穩地注視虛空,「是忘恩負義的未婚夫?是勢利無恥的婆家?是不懷好意的王府?還是只會屈從上意的府衙?這樣的一切,人家肯擔,你不感恩,還敢給我阻擾?」

  聞大娘狠狠咬了咬牙,指著文臻,「娘你看她的模樣!長得和真真這麼像,這時候來到我家,世上有這麼巧的事?現下這個爛攤子,再讓這個來歷不明的女人冒充真真,您不怕招來大禍!」

  「禍已經來了!」聞老太癟癟的嘴角寫滿譏誚,「你也和劉家一般短視,以為人死了就能撕擄乾淨,你知道定親王府是個什麼貨色?你知道那位什麼性情?被拂了面子會輕輕放過我聞家?何況還不一定僅僅是被拂了面子!你倒是說說看,真真是什麼天香國色,值得人家一個親王惦記?」

  文臻心中暗暗比個讚——人瞎心不瞎,老太太明白人!

  聞大娘噎了一下,眼底漸漸浮現驚惶。

  「姑娘,你知道真真的事,然而你還是來了。」聞老太太轉向文臻,「老身是不是可以認為,你有心幫我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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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5 09:51:54 |只看該作者
卷一 第七章 狐狸窩裡狐狸多

  「老身是不是可以認為,你有心幫我聞家?」

  文臻笑嘻嘻攤手,「我其實不想蹚渾水的哈,誰叫我倒黴呢。」

  誰叫她倒黴地間接和聞真真的死有關,再叫她眼睜睜看聞家三個老人被逼死,她那小得只有幾毫克的良心,也有點過不去哇。

  再說她孤身來到這裡,兩眼一抹黑,沒有錢,沒有任何身份證明文件,不找個合理身份托庇,難道還能真信了穿越小說自己闖蕩江湖開宗立派?

  聞真真那張相似的臉,或許就是她能來到這裡的原因,相近的磁場吸引,這是老天的安排,天與弗取,是要遭雷劈的。

  「我們聞家,能給姑娘帶來的只是麻煩,自然不怕姑娘有壞心。」聞老太太清晰地道,「不過你放心,你幫我們過了這一關,我也不能讓你進火坑。定親王府給我們留下了七天的準備期限,七天後聞真真要跟隨定王回京,我已經給我們聞家老家寫了信,聞家還欠我一個人情,讓他們接了你去,以聞家送人的名義一路派人陪同上京,到時候,姑娘你願意去見識王府皇宮爭榮華富貴,聞家會有人助你;你不願意想走,聞家還是有人會助你,單看你自己選。」

  「我逃了,那你們怎麼辦?定親王府不是更要追究你們?」

  「你被聞家接走,我們也走,之後生死各安天命。」

  「那為什麼現在不逃,之前不逃,而任聞真真絕望自盡?」

  聞老太太腮幫一緊,一臉的恨鐵不成鋼之色,聞大爺和聞大娘齊齊垂頭。

  「還不是我這孝子賢媳聰慧孫?」聞老太太冷笑,「府衙來傳王府均令時我便讓他們走,我一把老骨頭留在這周旋。結果孝子覺得堂堂皇家不會仗勢欺人,說清楚真真是有夫之婦便成;賢媳覺得真真嫁給王府也不差,勝過那個酸臭書生;聰慧孫讀幾本列女傳後廂記便覺得自己貞潔珍貴,不急不忙等著她情比金堅的有情郎為她出頭,勇拒王府婚事從此成就一段佳話……老身一個瞎眼老婦,一個人能走哪去!」

  聞大娘臉燥得通紅,聞大爺一聲一聲訕訕咳嗽。

  「本來還來得及,結果真真自盡,這事掩不住,府衙一定會盯緊我們。」聞老太太嘆息,「於今之計,只有請姑娘你幫忙,周旋過這幾日,一旦跟隨王府上京,王府和府衙也便鬆懈了,大家便都有機會。」

  「老夫人覺得,王府是真的想要真真做妾嗎?」文臻在米缸裡找到了米,開始淘米,順手燒上水。

  「叫我祖母。」聞老太太道,「只有我那孝子賢媳聰慧孫,才會覺得,聞真真美貌聰慧到,哪怕身居小鎮陋巷,也會美名遠傳京都,令天潢貴胄也寤寐思服,輾轉求之。」

  文臻哈地一笑,這位老太太除了是個聰明人,還是個妙人。

  和這樣的人合作,讓人於惡劣環境中稍稍生出信心。

  她手上不停,洗米的動作輕柔迅速,很快將米淘好後泡起,一邊問:「那麼祖母您認為王府指名要真真的原因是什麼?」

  聞老太太臉上皺紋稍稍舒展,似對她如此順溜地改了稱呼表示滿意,淡淡道:「我不知道。」

  文臻回頭,笑眯眯看她,聞老太太站如松,毫無愧色地「回視」她。

  一老一小對視半晌,半晌文臻呵呵一聲,回頭,將泡好的米倒入已經燒開的鍋裡,扔了兩根柴壓火,又將剩下的一點雞湯傾入。

  聞老太太繃緊的肩膀慢慢鬆了。

  聞大娘聞大爺莫名其妙地看看她又看看她,總覺得方才似乎發生了什麼,但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兩人只好茫然地看天色,天際一線淺青如睡眼,漸漸啟縫,透出其後清澈亮白的光來。

  快要天亮了。

  折騰一夜,還沒吃到嘴的文臻,飢腸轆轆地為自己煮粥,手上不停地順時針攪拌,屬於大米粥獨有的清香漸漸盈滿小屋。

  剛剛吃完一碗麵的聞家三人,嗅著這清淡卻莫名誘惑的氣味,只覺得好像又餓了。

  遠處隱隱有吵嚷之聲,似乎正向這個方向接近。

  文臻已經拿出了豆腐渣,聞大娘一看就啊地一聲,怒瞪聞大爺,「這是準備餵豬的,你怎麼放在碗櫥裡!」

  聞大爺茫然:「啊?」

  「誰說餵豬的,豆腐渣很好吃。」

  「這東西怎麼會好吃?」聞大娘反駁,「你在我鍋裡炒這個,可別把我鍋染上味兒。」

  「你覺得不好吃,等會就別吃哦。」文臻笑盈盈,「我還餓著呢。」

  「誰吃這個,」聞大娘沒好氣,「打臉也不吃!」

  聞老太太冷哼一聲。

  文臻燒熱鍋,嘩啦一聲倒油,聞大娘心疼得嘴角一抽,看一眼聞老太太,沒敢說話。

  油熱,豆腐渣下鍋,文臻動作很快,不輕的鍋鏟在她手中輕靈如羽,另一隻手抓著油壺,一邊炒一邊細細倒油,聞大娘再也忍不住,喊:「哎哎哎你這是做什麼,炒這種下等東西你用這麼多油!」

  文臻手一挽,鍋鏟劃過一道冷光,聞大娘驚得腦袋一縮,忽覺頭頂似有細物越過紛落,抬頭只看見雪白手掌輕輕巧巧一撒,一把切碎的雪菜已經落雪般下鍋。

  與此同時,油香、豆香、雪菜清香猛然交織爆開,三者融合成一種難以言說的奇異香氣,馥鬱馨逸,像一把小勾子,忽然就勾到了人的咽喉。

  聞老太太似乎想到了什麼,臉上忽然爆出難掩的喜色,聞大爺直勾勾瞪著鍋裡,一邊努力控制自己的唾液,一邊喃喃道:「飢餓未必死,甘腴能殺人。飢餓未必死,甘腴能殺人……」

  聞大娘已經傻了。

  文臻鍋鏟一劃,那一鍋雪菜豆腐渣就進了碟子,完完整整一個圓,中間旋出個可愛的窩窩。

  碟子雖是粗瓷,倒也雪白,豆腐渣竟然被炒成細密的金黃色,望去便如新鮮肉鬆,而雪白青翠點點,點綴其間,三色鮮明,遠望去像鑲了碧玉的黃金碗。

  聞大娘有點恍惚,這是餵豬的豆腐渣?

  文臻自顧自盛了一碗粥,粥煮得芬芳黏稠,米粒已經開花,香氣清鬱。鍋邊緣黏起一層透明薄脆的粥鍋巴,木勺子上緩緩流下的粥厚重如乳,聞大爺眼睜睜瞧著,覺得舌頭似乎有點控制不住,總想趴上去舔一舔。

  「砰。」

  外間門撞在牆面上一聲巨響,驚醒了被食物圍攻的聞家夫婦,聞大娘一扭身出到外間,看清來人,臉色頓時白了。

  文臻掀開一線門簾,打量著來人,兩個漢子,都是紅衣黑靴,腰束紅纓,掛著薄薄鐵刀和腰牌,這種制式打扮,多半是官府中人了。

  她摸摸肚子,嘆了口氣。

  看樣子,第二頓,還是吃不上。

  「……聞仁山何在?」當先一個黑髯男子喝道,「傳縣尊鈞令,聞氏女身負王命而擅自投繯,罪在不敬,雖身死而罪不可免,聞氏夫婦教化無方,當代領罪責,即日收押!」

  「李爺!」聞大娘顯然認識這兩位官差,大驚失色,急忙上前一步拉住對方,「李爺,您高抬貴手!我們……我們哪裡敢違抗王命……」

  屋內聞大爺的雙腿抖得厲害,卻一步步抖著向外走,一邊抖一邊還攔了似乎想動作的文臻一把,「老夫……老夫去和他們說理去……你姑娘家不要……不要輕易露面……」

  文臻有些意外,第一次仔細地看了看這個百無一用的酸儒,聞家老太太繃緊的臉鬆了鬆,幾不可見地點點頭,卻道:「真真,你出去。」

  「哎娘……」聞大爺還想阻攔,文臻沖他眨眨眼,笑眯眯端著盤子出去了。

  聞大爺有些怔愣,方才那一霎,這姑娘的笑容,甜美軟糯,讓他不能自己地想起聞真真,然而聞真真受他影響,喜愛琴棋書畫,笑起來也矜持淺淡,竟是從未這般明媚過。

  他不禁心下不安。

  「這個……」他搓著手,望著母親,直覺不妥,卻又不敢說什麼。

  聞老太太面無表情地道:「既然已經欠了情,也無需假惺惺抱愧,反正還要繼續欠下去,且記著便是。」

  聞大爺張了張嘴,似乎對他娘近乎無恥的謬論十分不能接受,然而積威之下,也只能吶吶住口。

  外間,聞大娘暗暗叫苦,平日裡還算客氣的李官差,今日分外鐵面無情,說不了幾句便不耐煩,一抖鐵鏈,大聲道:「你這娘們少在這羅唣,且和我縣尊老爺面前說去……咦,」他忽然停下,吸了吸鼻子,狐疑道,「什麼味道……」

  門簾一掀,首先出現的是一雙雪白的小手,手上端著一個托盤,托盤上唯一粥一菜而已。

  粥是白粥,菜是小菜。

  然而兩個官差,目光落在托盤上,就再也撕不下來,嚥了幾口唾沫後,好不容易才拔出目光,看向托盤後那張笑盈盈的臉。

  第一眼,李官差恍惚了一下,隨即揉揉眼,他身後那個年紀輕的官差,已經放聲尖叫起來。

  「聞真真!」

  李官差被叫得腿一軟,蹬蹬蹬後退幾步,駭然道:「光天化日,也會詐屍?」

  他身後那官差,一返身已經逃到門檻邊,顫聲道:「李哥咱們走走走走啊……」

  李官差比他好些,勉強支撐著沒動,然而臉色青白,掌間鎖鏈丁零噹啷不住作響,抖得奏樂似的。

  「別走啊,吃個早飯先!」文臻上前一步,走到日光下,將托盤往上舉了舉,「為慶賀小女子大難不死,今兒中午還有頓酒席,兩位官爺這就走了,叫我們怎麼過意的去?」

  李官差的目光,從她日光下尤其烏黑潤澤的髮,一直看到她腳底下的影子。

  鎖鏈叮噹的響聲,漸漸弱了。

  食物氤氳的香氣,也像一道鎖鏈,勾住了他的腳步。

  「是這樣,兩位官爺,」聞老太太清晰冷靜的聲音及時響起,「真真昨夜前往劉家退婚,不妨劉家心狠手辣,怕真真對她家懷恨,將她打昏後吊在聞家門口,我等發現之後,傷心震驚太過,也沒發現真真還有一口氣,誰知道送到亂葬崗後,一番碰撞,真真醒了,被易家小子救了回來,這是上天垂憐,真真大難不死,今日中午我家治薄酒一席以謝鄉鄰,還請兩位官爺一定賞光。」

  文臻覺得對面兩個官差臉色真是足夠精彩,另外聞家老太太真心牛逼,倉促之間一番應對,既做了解釋,又栽贓報復了劉家,順手還拿出了人證,滴水不漏一舉三得,這心智也沒誰了。

  「退婚如何會讓聞真真自己出面?還有,劉家好端端殺聞真真做甚?」李官差不僅有幾分膽氣,也還有些頭腦,臉色微疑。

  聞老太太面不改色,在兩個官差看不見的角度,抬起枴杖,對文臻屁股一戳。

  這死老太婆!

  叫人上場也不客氣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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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5 09:52:10 |只看該作者
卷一 第八章 你坑我坑大家坑

  「嗚嗚嗚阿尚哥……」文臻抬起袖子遮住臉,掌心裡一點辣椒抹在眼角,眼淚嘩啦啦不要錢湧出來,「我逼阿尚哥去和府衙說清楚我們有婚約,阿尚哥答應了,約我去他家見最後一面,我去了他又反悔,我憤怒之下,說要向官爺舉告他孝中流連花樓……」

  兩名官差呃的一聲——本朝以孝治天下,熱孝之中夫妻都不能同房,更不要說流連秦樓楚館,被舉告了那是立即要奪了功名並且終身不得再考的。

  他們本有些不信,此刻倒覺得難怪。功名何等重要,聞真真這句話招來殺身之禍一點也不冤枉。

  「兩位官爺恕罪,」聞老太太接話接得順溜,「真真原先心思沒轉過來,做了些痴事,辜負了貴人和府衙的愛重,不過如今她已經明白了,自然是要好生應召隨貴人上京的,兩位官爺一大早過來,想必還未能好生用飯,老身這裡也只有薄粥小菜,不嫌棄的話還請多少用些。」

  「不嫌棄不嫌棄,」李官差還有些猶豫,那年輕官差已經飛快走了回來,一邊自來熟地坐下一邊拿起筷子,剛一入口,就「唔」地一聲,瞪大了眼。

  然後他就一頭埋進了碗裡,一邊唏哩呼嚕地喝粥,一邊端著碗去了廚房,自來熟地找了把大勺子挖菜,李官差瞪了他一眼,也忍不住坐下操起了筷子,一筷雪菜豆腐渣入口,禁不住吸一口氣。

  入口酥鬆,肉鬆一般,微微一抿便在舌尖化開,隨即淡淡油香包裹著清逸豆香便滾滾而來,雪菜在其中起到點睛作用,咸細脆,將食物本身微淡的口味提升,更激發了鮮氣,一口入口,酥鹹脆層層遞進,化雪般清爽留香。

  而那粥,看似尋常,卻成了這菜的最佳搭配,香濃黏膩,溫暖而柔軟地包裹著口腔,一口嚥下,才能感覺到喉間回甘,香氣綿密不散。

  李官差雖然身份不高,平日裡也不少孝敬,諸般酒席吃過不少,這一瞬間卻忽然覺得自己成了鄉野窮措大,過往半生所吃皆粗食。

  不過一粥一菜,兩人眨眼便解決,嘴一抹,只覺口舌清爽腹內熨貼,心情都似輕快幾分,李官差再說話時,連語氣都溫和了許多,「既然聞真真無事,也應召,那你聞家自然無罪,稍後我回府向縣尊回稟一聲便是。」

  「那便多謝兩位官爺了。」

  「劉家殺人未遂,還行為不端,稍後我便報給縣尊。」

  「聞家上下,俱感念官爺恩德!」

  「嗯……午間何時開宴?」

  「自然官爺何時到,便何時開宴。」

  李官差對聞家老太太的識時務非常滿意,點點頭轉身就走,跨過門檻時隨口問:「方才那小菜著實獨特,是何物所製?」

  聞老太太梗了一下,豆腐渣在本地無人食用,都是用來餵豬的。這要實話實說李官差生了氣……

  「雪菜鹿松。」文臻接得順溜,烏黑眸子閃著純真誠摯的光。

  「果然香氣特異,酥鬆脆美。」李官差滿意點頭而去。

  聞老太太回頭,對著文臻,文臻對她展現無辜笑容。

  聞老太太枴杖一抬,指指文臻:「小姑娘,夠狠。」

  「誇獎,不如老夫人您。」

  聞老太太一聲長嘆,「真真要有你一半,也不至於……」

  文臻聳聳肩,這有什麼好可惜的,聞真真那性子,就算昨晚不出事,真去了王府,一樣是活不過第二集的命。


  身後忽然想起吧唧聲,文臻回頭一看,呵,聞大爺正趴在灶台上刮剩下的一點鍋底呢。

  旁邊聞大娘拿著筷子去夾剩下的一點雪菜豆腐渣,聞老太太一巴掌打下了她的手。

  「別!」

  「娘!」

  「我怕你打臉!」

  ********************************

  最後一點留在鍋裡的菜和粥,在聞老太太的高壓控制下,最後還是歸了文臻享用。

  聞大娘的潑辣,在強悍精明的老太太面前毫無用武之地,只好挎了籃子去買菜,順便按照吩咐,在集市上,將「聞真真被劉家所害大難不死」的話兒,和三姑六姨編排個遍。

  等她從集市回來,左鄰右舍聽說聞真真沒事跑來看熱鬧的人已經圍了一圈。

  免不了七嘴八舌詢問的,聞大爺負責躲在屋子裡,聞老太太和文臻兩員女將,左推右擋,滴水不漏。

  聞老太太負責唏噓帶控訴,文臻負責掩面抽泣,她已經換了聞真真的衣裳和裝扮,但畢竟和本人有區別,所以盡量不讓大家看清全貌。

  聞大娘回來的時候,看見那些大娘大嬸們,都已經摸著文臻的頭髮淚汪汪哭上了。

  聞大娘心情復雜地將菜交給文臻,文臻一轉身進了廚房,有熟悉的婦人便愕然問:「真真怎麼忽然下廚了?」

  「這不是要進王府了嘛,這些活計,也該學著些。」聞老太太一臉慈愛,文臻適時微紅了臉,一扭腰進了屋。

  聞大娘盯著她說紅就紅的小臉蛋,頗感唏噓。

  聞家小院被人潮重重包圍,另一條街巷的劉家還保持著安靜。

  畢竟做了虧心事,接連兩晚劉家人都沒睡好,今日起床便遲了些。

  劉嬸子打開門的時候,就看見很多人往一個方向湧去,還有人大聲道:「真的?真的活了?」

  「活了!我小姑子親眼看見!」

  「前晚易小子到處喊說聞真真沒死,我還以為他又發失心瘋,原來還真有這事!」

  劉嬸嚇了一跳,急忙上前一步拉住那人,「姚叔,你方才說啥?聞真真沒死?怎麼可能!」

  對方回頭看見她,頓時眼神古怪,和身邊人交換一個眼色,才有些不自然地笑道,「真的,人就在家裡呢,劉家的你不信,自個去瞧瞧?」

  說完掙脫劉嬸便走了,一邊走一邊和身邊人竊竊私語,不時回頭看劉嬸一眼。

  劉嬸卻沒注意到對方的古怪,整個心神都被這個消息給劈中,站在門檻上怔了半晌,才大喊著跑回去,

  「當家的,當家的,不好了!」

  *********************

  到中午的時候,聞家小院圍著的人,越發多了,以至於樹上都站了人,在陶醉地深吸從院子裡傳來的香氣。

  「真香啊,她家做啥好吃的,這麼香!」

  「奇怪,以往聞嬸子也操辦過宴席,手藝平常得很啊,今兒是怎麼了。」

  「聞著這香我能吃下三碗飯!」

  「不說了我去拿飯了!」

  「咦,快看!老劉家一家子!」

  「呵,殺了人還敢過來,服氣!」

  劉嬸一家往聞家走的時候,總覺得氣氛奇怪,總聽見身後竊竊私語,也看見身前的人不住回頭看他們,但一旦走近了,又都一臉如常,只是眼神都頗奇異,透著種讓他們不安的光。

  「這是咋了?」劉嬸嘀咕。

  「阿尚,」劉老漢卻在埋頭想著自己的心事,忽然喚兒子,「等會你若見了真真,不妨拉她進屋子裡說些私話兒,哄著她些,不要在外面讓人看了笑話。」

  劉尚沒回答——他傷風了,忙著不停地擤鼻涕呢。剛才他娘嚇得要死,他的內心卻毫無波動,還有點想笑。

  真真活了!

  供奉起作用了!

  真真沒騙他!

  接下來他就可以拿到真真手裡的試題,一路順遂,連中三元,金榜題名,蟾宮折桂了!

  要不要牢記真真的囑咐,不能說昨晚的事,剛才爹娘嚇得要死的時候,他就恨不得把真相說出來抱他們轉圈圈了!

  「老頭子你還真信聞真真活了啊,怎麼可能,那晚可是我把她從……」

  「閉嘴!」

  「阿尚,」劉老漢不理婆娘,正色囑咐兒子,「看這模樣,可能真真真的沒事,那最好不過,經過這一鬧,真真必然得上京,回頭你和你娘給她賠個禮……」

  「啥啥?給那小蹄子賠禮?老頭子你發的什麼昏!」

  「……把她哄回轉了,再認個乾親吧。」

  劉嬸不說話了,撐著下巴,掂量一下,點點頭。

  「爹,」劉尚鼻音濃重地道,「不用認乾親吧,我娶她……」

  「你發的什麼昏!聞真真肯定要上京的,你要跟王爺搶人嗎!」

  劉尚昨晚沒想那麼多,此刻一想也是,跟真真是注定是沒緣分了,雖然有點可惜沒了旺旺大禮包,但是只要試題能到手,做了狀元,到時候房師們說不定爭著把女兒嫁他,那不是更好?

  至於真真,哄著點就是,以後進了王府,也是貴人了,不虧她。

  劉嬸又有些擔憂,「不過前晚那樣,她會不會……」

  「你懂個屁,什麼這樣那樣?咱們怎樣她了?不就是她夜半過來我們怕於理不合沒開門嘛,你被砸破頭也沒怪她,後來發生的事我們不知道!」

  「她娘一定會罵吧……」劉尚有點怵聞大娘。

  「怕啥,那丫頭最喜歡你了,耳根子又軟,哪次你說幾句好話,她不就聽了?她娘雖然潑辣,也拗不過她性子,」劉老漢語重心長,「那丫頭馬上就是王府貴人,你做了她契兄,又有舊情在,還怕她不提攜你?」

  劉尚挺挺胸,自己也覺得得意,「那倒是,真真最聽我的話了!」又信心滿滿地給他爹娘打氣,「爹,娘,你們放心好了,真真不會怪我的,而且,我以後要中狀元的!到時候,你們有的是榮華富貴享!」

  劉老漢滿意地點點頭,一臉認可,父子二人越想越得勁,大步向前去了,劉嬸慢吞吞在後面走著,垂著頭。

  「想想總不那麼得勁兒……」她搓了搓胳膊,「明明那晚取下來的時候,都凍硬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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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5 09:52:26 |只看該作者
卷一 第九章 有美一人,十分難搞

  文臻此刻正在廚房裡煎炒烹炸。

  聞大娘買菜,自然是普通魚肉菜蔬,文臻考慮到聞真真不善下廚,也就沒敢拿出十分手藝,饒是如此,香氣也驚動了左鄰右舍。

  李官差比預期還早地來赴宴,順便還帶來了縣丞和師爺,他自己是衙役班頭,都是縣衙裡叫得上字號的人物。

  王縣丞形容頗有些枯槁,黑眼圈重得可以直接扮鬼,他過來的時候,頗有些不情願,以他的身份,來這小巷吃尋常人家的宴席,未免太掉價了些,但經不住老友死拉硬拽,因此在院子裡小方桌前坐下的時候,臉色微黑。

  「大人,」李官差附在他耳邊道,「卑下知道您在愁什麼,不就是住在府衙的那位難伺候嗎,據說很挑嘴?放心,您今天吃過這一頓,就會知道之前的心都是白操了。」

  「你錯了,」王縣丞重重嘆氣,「那位並不是挑嘴,只是要找名廚,真正挑嘴的,你還沒見過呢。」

  「怎麼,聽說又來了一位貴客……」

  「天殺的,誰知道吹的哪門子邪風,咱們這小小地界兒,一下子跑來兩尊神!」王縣丞悲憤向天,脫下帽子,把頭頂越發稀疏的髮撥了又撥,勉強去遮正中光溜溜的一片,「你瞧瞧我這頭髮,我這頭髮!定王來的時候還勉強能蓋住,宜王來了,直接就掉光了!」

  涉及到兩位貴人,李官差也不敢評說,只嘿嘿笑著,王縣丞也知道這番話不妥,苦著臉不說了,然而想著那一個比一個難纏的兩位,只覺得嘴裡泛苦,連吃飯的興致都沒了,站起身要走,「我先走了,還有許多事兒。」

  「別啊大人,再忙,飯還是要吃的。」

  「這平頭百姓家,能有什麼好飯?不吃了不吃了,老李你也是,這種地方的東西也吃得下,你要是最近缺油水,改明兒我請你醉豐樓搓一頓。」

  王縣丞要走,李官差急忙挽留,正拉扯間廚間的簾子掛起,濃香幾乎剎那便沖入兩人鼻端,兩人動作都一停。

  「聞著倒是不錯。」王縣丞雖是讚許,依舊帶幾分不以為然神色,不過終究是就勢坐下了。

  桌上幾位有頭臉的鄉老里正,急忙給幾位大人斟酒,然而當菜魚貫上來,那一壺酒,就再也無人問津。

  一碗肉掛了金紅琥珀琉璃漿,入口外脆裡嫩,酸甜多汁;一道辨不出葷素的菜同樣玉色透明,晶瑩閃光,輕輕一夾,竟然拉出無數金絲;豬蹄湯色呈乳白,蹄花如玉,入口腴爛黏牙,裡頭的青筍浮沉如舟,黃豆飽滿可愛,入口一抿便化,只餘浸潤肉汁後的微微豆香。

  更不要說瓦罐燒肉金紅油亮,乾絲青蒿脆嫩清鮮,蒜苗臘肉如綠玉紅瑙,臘肉片片透明微捲,

  最後上了一鍋集市上廉價的雜魚,先炸後燉,熬出多種河鮮交織的醇厚滋味,配上在鍋邊貼熟的鹼面饃,貼鍋的饃因為重力作用,一面厚一面薄,薄底被熱鍋烤得金黃焦脆,微黃的饃面浸入濃厚的魚湯,脆的香,軟的鮮,眾人的筷子落下如雨,吃的太急,總擔心一不小心就會咬掉舌頭。

  王縣丞菜一入口,便是一呆,怔愣半晌,忽然啪地打了自己一個巴掌。

  眾人嚇了一跳,還以為他失心瘋,尤其見他那一霎臉上的神情,從震驚到狂喜到迸發無限光彩,便好像忽然得了救贖。

  感覺他一邊吃一邊似要流淚了,眾人慌忙低頭不敢看,再說也沒時間看——不快一點,眨眼菜就沒了。

  雜魚鍋貼上來後,眾人依舊禮讓王縣丞先,王縣丞取了一個鍋貼,剛嚼了兩口,忽然把筷子一丟,端起鍋就走!

  眾人反應不及,眼睜睜看著到手的鍋貼飛了!

  「哎大人!」李官差跳起來追,哪裡追得上,眼看王縣丞步子飛快,穩穩端著一鍋湯,眨眼就不見了。

  文臻出來時就看見這一幕,有點傻眼,見過搶吃的,沒見過這樣搶的!

  *************************

  「這世間的萬物,都應該是齊整的,橫平豎直,兩兩相對,如此才能算上美,如此才能讓我心裡美。」

  三月的春風向來是柔和的,說話的聲音也頗為動聽,讓人想起風暖游煙,碧水藍湖,所有華美又沉柔的一切。

  說話的人在下棋,對弈卻無人。

  春風在畫舫亭閣的簷角間盤旋,逗弄垂掛的金鈴琳瑯作響,鈴下束紗飄蕩,紗中人影朦朧。依稀看來是男子的背影,頎長,秀致,姿態輕懶。

  棋子敲擊棋盤叮叮作響,左邊黑子黑壓壓,右邊白子白花花。

  左邊拼出個月亮,右邊就不能是太陽。

  修長手指一陣撥弄,調整好了最細微的角度,務必保證黑白月亮橫看豎看歪看下看都絕對一模一樣,才滿意地停下。

  一個小廝跪行而來,小心翼翼地托起棋盤,再一步步挪出去。

  船身晃蕩,托棋盤的手很穩,不敢不穩,弄散一顆,小命不保。

  男子轉頭看看空蕩蕩的江面,百無聊賴地嘆口氣。

  「好餓啊……」

  男子起身,穿過同樣盤子盛著的兩兩相對的赤色的乳豬,橙色的魚柳,黃色的油淋雞,綠色的胡瓜……

  面對空蕩蕩的江水,再次寂寞地摸摸肚子,「餓啊……餓到想吃棋子……」

  岸上侍從兩三人,束手而立,整齊排列,無人搭話。

  搭什麼啊?

  寂寞個鳥啊?

  江上為什麼這麼空蕩蕩,殿下你心裡沒點……數?

  餓到想吃棋子?你倒是吃啊?

  到哪哪都擺滿食物偏偏到處喊餓你是在向所有人暗示我們把你的雞都偷吃了嗎?

  你肯吃我願意天天請你吃雞啊!

  「餓得……」男子輕嘆,撫摸肚子,「心情不好啊……」

  隨從們眼前一黑。

  來了!

  又來了!

  今天打算幹什麼?

  是潛入河底挖春天不存在的藕,還是跳上樓船要借人家的槳打肉丸?

  是要這江上所有畫舫的賣笑女一起去河灘找野鴨蛋,還是要求龜公下河撈烏龜,還得和龜公長一模一樣的烏龜?

  呵呵,你倒是瞧瞧,這江上還有人嗎?

  還有嗎?啊?

  三天前聽說你來,都跑了啊跑了!啊!

  人家傾江你清江啊!

  悲憤啊,悲憤。

  世上怎麼有這樣的人?

  五歲成賦的才華呢?七歲理政的智慧呢?十歲舌戰群使的凌厲呢?十二歲征戰沙場的英武呢?

  都成了烏龜肚子裡的野鴨蛋了嗎?

  既然是公認的東堂皇族朝堂第一人,那就做點第一人該做的事啊,比如爭爭權,奪奪位,殺殺反對派,整整好兄弟,不好嗎?

  怎麼就忽然開始不愛吃東西,然後就不吃東西,然後所有的歲月都糾結在找東西吃——不好吃——再找東西吃——不好吃的死循環裡了呢?

  偶爾吃飽了幾頓心情好,不是死二哥就是死八弟,由此類推,頓頓都吃飽的話,天下早就太平了。

  到時候就有全天下的人為他的神經和挑食操心了。

  兄弟們肩上的擔子也就可以輕一輕了。

  啊,老天,為了拯救東堂以及……我們,快點降下一個能讓他吃下東西的人吧!

  或者,降下一個能毒死他的人,也好啊!

  ***************

  上天有沒有聽見隨從們的禱告,無人知曉。

  錦衣男子倒似乎聽見了他們心聲,眼眸一轉,笑意一抹。

  風一般的淡渺笑意,那風裡卻流散著琉璃花瓣,水晶波光。

  隨從們急忙正色低頭。

  瞧不得啊瞧不得,笑起來更加瞧不得,只覺得詩經裡寫過的那許多描寫男子美好的語句,在這樣的容光面前似乎也略顯蒼白。

  所謂如玉如琢,瑰姿豔逸,不過如是。

  春光於其前遜色三分。

  夏日的明媚不及他流轉的眼風。

  對著秋日高天之下的碧樹想起他的姿態。

  最後發現一冬無雪。

  只因他肌膚比雪更潔。

  如此美好的一個人啊……詩賦本應為他而生。

  為什麼最後每個人都只想罵娘?

  東堂遭受背後口舌業孽最重的女性,應該就是德妃娘娘了吧!

  燕綏瞟一眼這一排愚鈍的人類,用指甲蓋想都知道他們心裡在給自己老娘點香,可是那又有什麼關係,他也挺喜歡點的。

  宜王殿下自認為自己是一個仁慈的主子,允許屬下在遭受各種非人壓迫之後進行適當的發洩,不允許也沒辦法——這是他換過的第十三支隨身侍從隊伍了。再換下去,可能就要輪到掖庭宮倒夜香的太監了。

  岸邊停著他的那輛馬車,又徹底整修過一次,白底鑲金越發閃亮,拉車的駿馬都一色雪白,渾身上下都述說著兩個字:騷包。

  當然這不是他的親王制式馬車,這只是一個二世祖,重金打造了這麼一輛車,第一次使用,在大街上策馬過於奔放,正好被燕綏看見了。

  其實奔放也沒什麼,撞壞了攤販的攤子也沒什麼,撞倒了老人也沒什麼,但是這車子居然敢左右兩邊掛著的金箔打製的燈飾花紋不一樣?

  這麼可怕的事情自然要阻止,然後宜王殿下便徵了這輛馬車,順便把燈飾拔了,內飾換了,拉車的白馬身上的雜毛比較難辦,侍從們花了三天的功夫才把雜毛拔盡。

  昨天晚上又出了點岔子,所以侍從們又花了整整一夜的功夫,重新換坐墊、把綢簾換竹絲簾,換桌子,整輛馬車從裡到外細細清洗,要保證完全沒有一點點紅色粉末。

  本來這種出了岔子的馬車是直接棄用的,偏偏之前用的馬車長久行路軸承有點歪,修了之後也不能完全恢復到原狀,殿下不肯再用,就只能先拖回天京,而這小地方,一時也沒有符合燕綏要求的馬車,畢竟殿下用的東西,想要規整得達到他的要求,都要經過最起碼一個月以上的每個細節的調整。

  今天侍從們尤其感覺到心累——畢竟要伺候一個平時就很麻煩昨夜洗了一夜澡更加麻煩的主子,難度那是呈十倍增加。

  據昨夜伺候主子洗澡的人偷偷說,第一次端出去的水裡,有一種紅色粉末。

  眾人瞠目結舌——這位連頭髮絲都恨不得時時擦拭不留塵埃,怎麼會允許身上沾粉的?

  難怪主子今天雖然還在笑,但笑得陰嗖嗖的。

  侍從們已經一動不動對稱著站了大半天,目前唯一的期望就是之前說過今天打算回京來著。

  然而接下來燕綏宣佈的消息,讓所有人內心裡生出一種衝動,想要把他腳下的踏板抽掉,讓他掉進河裡,再按在他腦袋上一個時辰。

  燕綏表示:一個好主子要懂得體諒尊重下人的付出,看在侍從們拔毛洗粉辛苦的份上,燕綏決定在這個離京城三百里的小鎮,再待兩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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