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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李洪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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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2 15:58:23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三百四十章 舉頭三尺有神明

  蜿蜒山路上蜿蜒行著長長的隊伍。

  山路上也有很多的土著居民,看見那隊伍最前方的黑色畫蛇蠍蟻蜂蜈五色彩蟲的旗幟,都老遠退到路邊,雙手撫胸行禮,口稱大祭司德輝沐浴留山。

  隊伍正中的烏木輿上,雕金嵌玉,垂著五彩絲穗,絲穗上吊著一顆一顆乳白色的珠子,看上去有點像骨質,風過時琳瑯作響。

  透過骨簾,隱約可以看見裡頭端坐的人,長髮披散,只束一根乳白色絲帶,著一身黑底繡五色蟲寬袍,束五彩編織腰帶,身姿纖細,脊背筆直,但臉上卻總罩著一層淡淡的黑氣,不辨男女。

  在這架最大的車馬之後,還有一架稍小的車輿,白玉作飾,琉璃為頂,更加精緻華美,裡頭一左一右兩位女子,左側女子紅色長裙,露半截晶瑩玉臂,臂上戴著無數金釧玉鐲,足有十幾個,一動便叮叮噹噹亂響。

  右邊女子卻只穿著普通留山女子衣裙,臉上戴著面紗,坐姿十分優雅。

  四面土著看見這兩位女子,又下拜稱祭女。

  長長的隊伍在經過滿花寨子的時候,忽然停了下來。滿花寨的石碑旁邊,有十幾位女子在含笑等待,最前頭一人,面貌端莊溫婉,做婦人裝扮。

  走在隊伍最前頭的幾位男女,面貌都十分平常,看人時眼神有的漠然冷厲,偶爾有人眼底還有精光一閃。這些人並不看四周百姓,正準備漠然走過,後頭卻有鈴聲響起,最前頭一個男子便走過去,過了一會,一個矮胖婦人被帶著過來,對滿花寨子門口等候的人笑道:「阿節寨主,你是來迎接大祭司和祭女的嗎?」

  阿節笑道:「是啊,我們前來保護大祭司,願為大祭司前驅。」

  「那請寨主隨我們來。」矮胖婦人示意她們走在最後。

  阿節微笑著帶人跟了上去。

  她身後,文臻抬頭看了那彩輿一眼。

  楊龐同放出她已經中招的消息之後,果然大祭司放下了戒心,浩浩蕩蕩地帶人來了。

  原計劃,她是要親自扮成阿節,把大祭司的隊伍帶上死路,但現在她和林飛白都是傷後衰弱之身,凡事需要保險一些,便換了一個人扮演阿節,這回特意選了一個和阿節有點相似的婦人,文蛋蛋已經回來了,自然會做好偽裝工作。

  文臻身體虛弱,文蛋蛋回來後自動滾回她的辮子上,她也就沒注意到文蛋蛋回來後異常的心虛的安靜。

  林飛白一直安靜地站在她身側,兩人看著假阿節被那個矮胖婦人邀請著,上了那輛祭女彩輿。

  文臻遞了個眼色,假阿節便招手呼喚文臻走近一些,就近在輿下伺候。

  文臻眼角瞄著那兩個祭女,按說坐在右邊穿著普通女子衣裙的那個,應該就是聞近檀,但是哪有那麼多的應該。

  兩位祭女都對假阿節點點頭,並不與她多攀談,這倒讓文臻放下心,她就怕假阿節多說幾句就要露餡。

  她觀察了一下,發現兩個祭女都有點心不在焉的樣子,一人看左邊,一人看前面,那個穿著普通的女子,一直直勾勾盯著前面,文臻順著她目光落點看過去,發現她看的好像是最前面那幾個疑似天機府出身的人。

  她的目光又落在前面轎子上的大祭司身上,總覺得他身上看起來哪裡很違和,卻又說不出到底哪裡違和。

  彩輿上,假阿節的手指輕輕一彈。

  一點青色的粉末悠悠飛了出來,在對面兩位祭女面前飄蕩。

  文臻的目光緊緊盯著那點粉末,那是蠱術中的牽引蠱,對身上有蠱術痕跡的人有效,無論是被動還是主動沾染蠱,都一樣。

  祭女在留山已久,不可避免要和蠱術打交道,而聞近檀來留山時日不長,又一直待在千秋谷,去總寨不過幾日,論起沾染蠱的氣息,肯定比不上祭女。

  那點青色粉末,落在普通衣裙女子身上。

  文臻看了一眼那臂上戴了無數手鐲的女子一眼,卻見那女子抬起手臂,一股淡淡的香氣襲來。

  和這留山女子喜歡用的濃烈的花香不同,這女子身上的香氣,氣味清逸又復雜,文臻竟然從其中聞見了好幾種香氣,宛然便是有前調後調的感覺。

  這樣的香,只有聽過她描述過現代香水,又對製香有一定天分的聞近檀才能調得出來。

  文臻確定了目標,放下心來,稍稍後退一步。

  等下這隊人進了千秋谷,入了她的包圍圈,先把小檀搶出來,留山的問題就解決了。

  事情進行得順利,文臻舒了一口氣,疲憊感襲來,腹下隱隱疼痛。

  身體狀況終究太差,這才幾步路就吃不消了。

  一隻袖子伸過來,看上去是打蚊蟲,卻輕輕在她額頭一按,擦去了她額上的細汗。

  那袖子上清涼氣息如雪,在她額上稍稍停留,文臻眼前幽幽的黑,黑暗中林飛白黑白分明的眼眸中都是關切。

  文臻此時不能拒絕「貼身侍女」的關切,頭微微向後一仰。

  林飛白的袖子立即便收了回去,垂下的袖子底的手輕輕扣住了她的手腕。

  文臻知道他要幹什麼,此時怎麼能讓他再耗費內力?立即抽手,為了表示抗拒的決心,力道大了些,兩人的手都彈了起來,撞在彩輿上,驚動銅鈴,叮叮噹噹一陣亂響。

  輿上兩位祭女都看了過來,文臻心中暗暗叫苦,但那普通衣裙女子隨即便漠然轉頭,而那個臂上無數手鐲的女子,則盯著兩人的手,看了好一會兒。

  文臻以為她是認出自己來了,隨即發覺這女子的眼神,竟然似乎隱隱藏幾分羨慕之意。

  文臻怔了怔,幾乎以為自己看錯,當她再看時,那羨慕眼神果然不見了。

  再一抬頭,千秋谷已經不遠,離千秋谷還有數里的時候,四周山道上已經全是人,越接近千秋谷,人越多,千秋谷口有一片大的空地,現在已經幾乎全是人。

  文臻心中暗暗叫苦,她還是低估了留山大祭司在當地的聲望,這些山民已經不等天黑就已經早早聚齊。

  等下鬧起來,萬一被大祭司裹挾百姓,或者出現混亂踩踏致人傷亡,她想要和平拿下留山的願望就徹底破滅了。

  而且大祭司的舉動和她想得也不一樣,對方並沒如她揣測的那樣,會派天機府天授者暗中搞破壞,然後趁亂拿下千秋谷,對方竟然就這麼堂皇光明地一直到了千秋谷前。

  看樣子對方很有信心,所以要在百姓面前強勢打壓下千秋谷,以進一步鞏固民心。

  好在她也有第二份預案,所以當大祭司的車駕到了千秋谷門口時,鳳翩翩潘航帶著熊軍和共濟盟的高層也就直接迎了出來。

  鳳翩翩臉色很不好看,直截了當一抱拳,道:「請問來者何人?至我千秋谷有何貴幹?」

  這話頓時引起了留山山民的憤怒叫罵,但是大祭司只抬了抬手,所有人便住了口。

  留山大祭司的聲音很是平緩,聽起來空靈漠然,讓人感覺這聲音不像從他口中發出來的,像是自不知處傳下,倒真有幾分天上人的感覺。

  「立火節至,本司向上天請卦,天神擇千秋谷為起壇聖地,所以本司帶領我留山之民前來,以求天神至高福祉。本司不知道,留山千秋谷何時成了他人地盤?」

  「天神垂愛世人。留山既然古田能起寨,滿花能容蠱女,為何千秋谷不能容我兄弟姐妹?既然我們在這裡,在千秋谷起壇為何都不提前告知我們?難道大祭司往年在別處開壇,那些骨蛇寨,烏衣寨,滿花寨,都是可以不告而進嗎?」

  「骨蛇烏衣滿花都是千百年恭伏於天神腳下的虔誠子民,自然能獲得全體留山百姓的尊重,但對於褻瀆者,不敬者,天神祇會臨之以威!」

  大祭司話音未落,千秋谷裡豁喇一聲響,一道白光閃過,隨即裡頭一陣驚呼聲傳來。

  「天啊,青天白日降雷,劈死劉壇主啦!」

  鳳翩翩潘航色變,外頭留山百姓們卻都歡呼起來。

  「大祭司神通!」

  文臻的目光落在隊伍前面那幾個人身上,她看見一個青衣少年身軀僵直,一個少女十分瘦弱,一個胖子肚子一直在微微彈動,還有一人一身黑袍,面容乾瘦,一雙手十分細長,此刻指尖正在微微顫抖。

  文臻目光落在這乾瘦漢子身上,悄悄做了個手勢。

  一陣風過,一隻鳥從男子頭頂掠過,他似乎處於某種虛弱狀態,都沒察覺。

  文臻對鳳翩翩使個眼色,鳳翩翩回頭喝道:「怎麼回事!」

  有人從谷中奔出,大聲道:「啊誤會!誤會!不是青天劈雷,是伙房炸爆米花不小心撞翻了爐子,炸到了劉壇主的手指!」

  「哈哈叫他嘴饞,活該!」

  留山百姓:「……」

  大祭司冷冷笑了一聲,「天神仁愛,喜天下所有誠實勤懇的子民,但千秋谷諸位卻是滿嘴謊言,明明被天神賜下的神通大能懲罰,還敢當面不承認?既如此,那便讓大家都看清楚吧!」說著一指鳳翩翩。

  共濟盟幫眾急忙湧上,將鳳翩翩團團圍住,大祭司似乎不屑地笑了笑。

  文臻嘴裡微微鼓起,一邊吹著無聲的哨子一邊運足目力盯著大祭司臉上的黑霧,自己的微視之能,能物體上的細菌都能看見,按說能分解了這黑霧,但是她終究傷病未癒,無法一心二用,看了半天,還是看不清楚。

  大祭司說完,微微偏了偏頭,那黑衣乾瘦男子身軀一聲顫抖,盯緊了鳳翩翩,手指猛地一痙攣。

  「豁喇!」

  又是一聲雷響,近在咫尺,驚得眾人齊齊一跳,眼前一陣白光閃過,伴隨著焦味彌漫,一時什麼都看不清楚,耳中只聽見一聲慘叫。

  但這聲慘叫,是男子的。

  眾人一邊驚叫,一邊大喊天神神通,一邊眼淚連連地揉眼睛,等到好容易看清楚眼前景象,都禁不住瞪大了眼睛。

  場中確實有人半身冒煙,滿頭焦黑,卻並不是千秋谷那個女主事人,而是大祭司隊伍最前面的那個黑衣乾瘦男子!

  百姓們不明白,大祭司隊伍裡的人卻最清楚此人就是馭雷者,因此神情駭然,很多人趕緊向兩座彩輿靠攏,而鳳翩翩此時的笑聲也及時傳來:「怎麼?不是說要當面劈我來著?怎麼反倒劈了自己人?要按你的說法,激怒天神就會遭到這樣的天譴,現在看來,真正激怒天神的人,好像是你們啊!」

  留山百姓對於天神的敬畏深入骨髓,聞言都驚疑不定地向大祭司看過來。

  大祭司是神在人間的話事人,如果天神選擇劈他的人,那自然是他的人出了問題。

  文臻手背在身後,掌心裡簌簌落下一些小米。賞給方才偷偷將空管尖針插在黑衣男子頭頂髮冠上的八哥。

  引雷裝置不是那麼好自製的,但好在這個能控雷的人,自身能發出雷電,自然也是敏感體,在極近地方劈的雷,自然很容易就會被引到他自己身上。

  此刻他淒慘倒地,也沒人理會他。大祭司似乎震驚了一會兒,但隨即便恢復了平靜,道:「天神選擇了先懲罰這個人,自然是因為他暗中行了卑劣之事,也許他暗中勾結了你們也未可知。但你等化外之民,切不可隨意出言褻瀆我神意旨,否則必將受到天懲——」

  他話音未落,忽然鏗然一聲,似乎是金屬撞擊聲響,隨即潘航退後一步,手捂胸口,臉色微微一抽,而此時鳳翩翩一聲厲喝,忽然躍起,舉劍掄身一旋!

  她自人群中暴起,旋起的劍風騰騰如雲團,周圍丈許地面被劍風所掠,飛沙走石,而劍光閃耀如流星曳帶,眾人被刺得紛紛捂眼。

  大祭司爆喝:「退——」

  話音未落,一聲慘叫,空中血花飛濺,飛濺的血花中突兀地出現了一個少女的身影,她似乎想向後逃,但最終因為受傷,一個踉蹌,身後潘航手臂暴長,一把拎住她後心,將她狠狠摜在地下。

  她身形出現時,大祭司陣營中也有人搶出,想要救她,距離比潘航離她還要近一些,但是對方也只跨出一步,看見鳳翩翩眼神後,就立即退了回去。

  文臻心中嘆一聲。

  隱身。

  安王真是下了血本,連這樣的天授者都派了出來。

  她自從確定大祭司那裡有天機府中人後,就要來了全部天機府天授者的資料,雖然不知道是哪些人會被派來,但是排除掉她和林飛白已經殺掉的,剩下的,她都做了準備。

  她說過了,來一個殺一個,來一雙殺一雙,看是天機府庫存足,還是她的手段多。

  今日出來的千秋谷中人,衣裳裡都穿了護身甲,防的就是隱身者。

  資料表明,隱身者天賦太高,所以武功不會太高,最大的可能是用匕首,因此擋住要害就行。

  留山百姓看見那少女突兀出現,已經驚到不會言語,正要喊大祭司神異,又看見神通姑姑被擒,頓時不知道喊什麼好了。

  潘航腳踩著那少女,問大祭司:「這回這個,也是和我們勾結,然後天神再次查知了她的異心,所以不管我們,先懲罰了她?」

  他的語氣滿是諷刺,那少女伏倒滿是血跡的塵埃,聽見這句話,霍然抬頭看對面的大祭司,眼神充滿哀求。

  大祭司這回沉默了很久,終於緩緩道:「自然是這樣的。」

  少女的頭顱無力地垂了下去,身下的泥土漸漸濕了。

  潘航沒有任何憐香惜玉的神色,頭一擺,「帶走。」

  他殘忍地笑了笑,道:「既然是你們的叛徒,又對我出手,這種雙重叛徒,我們也沒必要客氣,拖下去,剝皮曝屍示眾。」

  那少女又霍然抬頭,有人上前來拖她,她拚命扒著地面,向對面嘶喊:「大祭司救我!兄弟們救我!我不是叛徒!我不是!」

  大祭司隊伍一陣騷動,大祭司一直穩穩地坐著,一言不發,最前面那批天機府中人,有人變色,有人低頭,有人一片漠然,但是也沒有人站出來。

  倒是後面彩輿上,那普通衣裙女子,腰直了直,似乎想說話,但隨即被那個矮胖婦人拉下。

  文臻一直觀察著眾人的反應,同時對潘航的行事很滿意。

  鳳翩翩終究心太軟,不夠決斷,潘航卻是個冷酷堅毅之人,和鳳翩翩正好互補。

  有慘叫從谷內傳來,谷口數千人鴉雀無聲,人人聽得心中慘然又凜然,很多少女看大祭司隊伍的眼色已經變了。

  文臻聽著,心想裝得還挺像。

  沒多久,有人從谷中拖出一團血淋淋的肉體,吊在谷口的樹上,眾人都倒吸一口氣,有人當場吐了出來。

  潘航踱過去,有趣地上下打量了那團血淋淋的東西,然後行了一禮,唏噓道:「姑娘,我們本不想殺你的,哪怕你刺我那一刀對著心臟實實在在,但各為其主,無所怨尤。不過,說實話,殺你的也不是我們,殺你的是上位者的虛偽,同行者的背叛,和你以為的兄弟姐妹們的無情。」

  「你且去吧。舉頭三尺有神明,芳魂不遠,恩仇自決。」

  大祭司隊伍裡,那些天機府中人,激靈靈打個寒戰。

  大祭司還是穩穩坐著,文臻覺得他像個莫得感情的機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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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3 20:20:00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三百四十一章 搬起石頭自砸腳

  接連當眾折了兩個天授者,更要命的是,這種折法,還寒了自己人的信任,傷了百姓的心。文臻算著,不會再有第三個天授者出手,試圖展現神跡了。

  果然隨即,千秋谷內轟然連響,彷彿無數天雷炸開,地面震動,灰塵漫起,人們驚叫倒地,一片混亂。

  谷內也有無數驚叫聲響起,還夾雜著一陣狂放的獰笑,楊龐同的聲音遙遙響起:「千秋谷當家楊龐同,已誅共濟盟大當家及此間惡徒,恭迎大祭司!」

  隨即一朵煙花自谷內躥起,白日青天中盛放。

  眾人仰頭望著,鳳翩翩驚叫「不好!」和潘航帶著人轉身往谷裡衝去。

  谷內轟炸聲,刀劍交擊聲,慘叫聲交織成一片,不多時,又是一片煙花炸起。

  混亂裡,大祭司的聲音清晰地傳來:「千秋谷中人,搶佔地盤,褻瀆天神,攻擊祭祀,倒行逆施,天神予以地火懲戒,諸位子民,且隨我去收服千秋谷,重開祭壇!」

  百姓們從地上爬起,昏頭昏腦地,下意識隨著大祭司的隊伍往谷裡走。

  文臻一手按住腹部,一邊吹哨,山林間瑟瑟風響,很快躥出一頭野豬來。

  漸漸又有些猴子兔子鹿之類的獸類出現,沒什麼猛獸,當初共濟盟入住千秋谷時,就把附近猛獸都清理過。

  但是不管怎樣,突然出現的野獸還是令百姓們停住了腳步,有人大叫:「大祭司您這是不許我們進去嗎!」

  文臻聽出這是妙銀的聲音,她因為和阿節的過節,自然不能公開出現,文臻安排她混入百姓人群,見機行事。

  隨即妙銀又喊:「大祭司又展現神跡啦!咱們聽大祭司的,先不進去。」

  轟地一聲,千秋谷山門口的岩石忽然塌了半邊,堵住了一半路,也將裡頭的場景顯露給了外頭的百姓。

  百姓們一見裡頭亂象,都心生猶豫停住腳步,連野獸們什麼時候悄然離去都沒注意。

  文臻跟隨隊伍跨進谷內,籲出一口長氣。

  腹下撕裂般的劇痛,她實在支撐不了多久的馭獸之哨,而且她的馭獸技巧也從來不正宗,不過短暫片刻。

  她不能讓百姓跟進谷內,但又不能讓百姓完全看不見谷內情形,因此谷口也埋了炸藥,炸開了入口,卻又堆積石塊,讓人不好進入。

  谷內濃煙滾滾,到處都是火焰和黑煙,地上橫七豎八倒著一些人,楊龐同帶著他的一百來號人,揮舞著帶血的刀,大聲笑道:「祭司大人,天降雷火,已經懲罰了這裡頭的領頭人,剩下的賊子還在負隅頑抗,還請您執行神的意旨,降下神罰!」

  始終高高坐在輿轎上,八風不動的大祭司那沉厚空靈的聲音再次響起,遠近皆聞:「千秋谷中人雖有異端之罪,但一切都應遵循我神意旨。如此,我輿轎將自行行走,所經之處西南方向,即為有罪當罰之人,若千秋谷中人及時幡然醒悟,跪地繳械投誠,本司寬慈,自會給予活命之機。」

  他話音未落,身前便多了三柱香,那煙氣竟然是鮮紅色,一線鮮明裊裊向前,連谷外的百姓都能看見。

  煙都是向上飄,很少有向前的,這一手頓時又引起眾人歡呼神異,林飛白卻忽然拉了拉文臻袖子。

  文臻順著他的眼光,看向隊伍最前頭一個少年。

  那少年身量高頎,只比燕綏矮一點,很瘦,臉色蒼白,容貌普通,眼神空茫又恍惚,看一眼就讓人不舒服。

  文臻懷疑他是不是用了面具,但是那眼神裡的飄忽,卻肯定是真實的眼神。

  想來是個天機府中人,只是還沒出手,不知異能為何,她雖小心戒備,卻也沒看出什麼別的不對。

  她疑問地看林飛白,林飛白悄聲道:「我剛才看見他看了那個胖子一眼,然後那個胖子彈了彈手指,那煙氣就變成這樣了。」

  文臻心中一動,隱約覺得哪裡不對勁。

  忽然她回頭看看,發現祭女車駕上,那個臂上戴無數手鐲,疑似小檀的女子,似乎在凝視著這個少年。

  什麼意思?是近檀已經認出她來,在提醒她要注意這個人嗎?

  此時先前架輿的人已經放下輿退下,然後,眾目睽睽之下,那輿轎果然自己動了起來。

  谷外百姓看見這一幕,齊齊跪下,山呼萬歲。

  文臻呵呵一笑,心想神棍真是無時無刻不在努力展示神跡。

  她這回盯緊了那少年,果然看見他眼珠對身後一輪,但文臻沒發現有誰有什麼動作,林飛白卻忽然道:「有兩個人不見了。」

  這話一說,文臻頓時渾身汗毛一炸。

  還有兩個人能隱身!

  大祭司帶來數百人,人群裡忽然少了一兩個人,外人誰能察覺?文臻心中慶幸,她在翻看過天機府資料後,制定的計劃就是不現身,不然這幾個能隱身的,不就是留著對付她的?

  現在,這兩個能隱身的,去抬輿轎了。

  所以輿轎走得很慢。

  文臻盯著那輿轎前行的路線,嘴角慢慢勾起。

  這個路線,自然是楊龐同向對方提供的路線,楊龐同在千秋谷裡埋下了火藥彈,他提供給大祭司的,自然是沒有火藥彈的路線,而大祭司所說的所經之處的西南方,自然是有火藥彈的地方。

  但是,這是楊龐同的以為。

  事實上,所有的事情都在文臻注視之下,她讓人報給大祭司的,自然是相反的路線,大祭司走的路,才是充滿火藥彈的花路。

  她要看看踏上硝煙之路的大祭司,還能有什麼天神的神跡來護佑他毫髮不傷。

  大祭司已經當著留山百姓的面,表示了被炸死就是受天罰,那麼當他自己被炸,他的神壇也就崩塌了。

  再加上之前種種行為已經給百姓種下的懷疑,文臻相信,留山百姓對大祭司的忠誠一定會打一個大大折扣,在這樣的基礎上,千秋谷適當表現出善意,她再讓聞近檀借助文蛋蛋或者她自己的馭獸哨表現出一點神異,千秋谷很容易就能取代崩塌的祭壇,成為留山百姓心中的神的代表。

  文臻從沒想過要破除迷信,替百姓掃清妖氛,神權向來有利於對底層百姓的統治,既然如此,她何不拿下?

  文‧從不濫好心‧臻,看著大祭司的輿轎果然向死亡路線而去,心中一喜。

  隨即她忽然發覺,這次隊伍行進的順序有了變化。

  輿轎在前,祭女的轎子卻沒有緊跟其後,本該在最前面的天機府中人,也留在原地。

  這本是好事,文臻對遠處的鳳翩翩使了個眼色,鳳翩翩點頭會意,悄悄往祭女轎子逼近。

  大祭司的輿轎飄了過去!

  此時她忽然聽見輕微的噗地一聲,像什麼東西噴出的聲音,前頭大祭司面上的黑霧忽然散了一瞬。

  極短的一瞬,短到一直凝望著那邊的文臻都沒看清黑霧下的面容,但一陣突如其來的心悸忽然抓住了她的全部心神。

  不對!

  這事兒進行得太順利了。

  大祭司就算和楊龐同早有勾連,似乎也不該這麼相信他,都不派人試探一下就自己踏上那路線!

  文臻看一眼谷中,除了幾個冒充屍首的幫眾,還有一些用來麻痺大祭司的幫眾稀稀落落站著,大部分人還留在工程主要所在地的後山。

  因為最近伙食好,大家幹勁大,千秋谷的各項工程進展很快,因此文臻特意停了山門口的工程,將後山其餘的工程機關都擋住,以免被大祭司的人發現並破壞。

  這樣安排也有避免在接下來的爆炸中,誤傷己方的意思。

  文臻忽然走了過去。

  這時候她忽然走出隊伍十分顯眼,林飛白大驚,想要拉住她沒拉住,只得也跟了上去,卻又做了個手勢,示意其餘的滿花寨子的人不要動。

  文臻一邊走一邊將藏在髮辮裡的文蛋蛋給放了出來。

  之前她一直將文蛋蛋藏在頭髮裡,是怕這裡是留山,瞭解蠱的人太多,文蛋蛋很可能也出身這裡,這裡的人會認出它來。

  但此刻,一顆琉璃珠兒在她烏髮上閃光,經過的人都不禁看一眼。

  她先走過了祭女的轎子,兩個人都沒有任何反應,文臻走過去的時候一個踉蹌,撞了轎子一下,兩個人都詫異地看過來,依舊沒有任何別的反應。

  文臻心一沉,看向前方大祭司輿轎。

  那輿轎離最近一顆火藥彈只有半丈距離了……

  千萬不要……

  林飛白一直盯著她,臉色猛變,一把扣住她胳膊,文臻反手狠狠一甩,林飛白踉蹌一步,文臻也因為用力過度牽動傷口踉蹌一步,林飛白不敢再拉扯她,眼睜睜看著她忽然大叫:「大祭司,您東西掉了!」捂著腹部飛奔追去。

  文臻三兩步追上,一手揮舞,手中文蛋蛋滾來滾去。

  那端坐的大祭司依舊沒有回頭,沒有動,但他廣袖下垂的手指,指甲一直抵在轎底的木板上,此刻哢嚓一聲斷了。

  文臻一眼看見,如遭雷擊,再一回頭,看見輿轎轎桿邊緣已經到了預設的火藥彈埋藏點!

  她拚命大喊:「翩翩,停下!」

  同時已經躥上輿轎,一把抱住大祭司,就要往輿轎下扔。

  她知道自己此時的體能已經不能帶著她逃跑,只指望能扔出去叫林飛白接住。

  但她依舊對自己的體能太過高估,這一拉,她才發現對方身上似乎有什麼沉重的東西鎖住了,根本拉不動。

  文蛋蛋飛躍而出,骨碌碌滾了一圈。

  文臻咬牙往對方身上一撲。

  與此同時對方也往她身上一撲,而文臻身後,有個溫暖的懷抱猛然覆下。

  「轟!」

  巨響聲驚天動地。

  巨響裡整座車都被震歪,撞在旁邊的一座檯子上,文臻的頭和肩正靠近車壁,被撞得發出砰一聲悶響,文臻一瞬間腦中一片空白,只感覺到身下的身軀和身上的身軀都在激烈顫抖,連帶整個山谷都在震動,鼻端混雜著蘭芝青松和血液混合的復雜氣味,無數東西似乎被衝上天空,再劈裡啪啦地落下,四面像下了一陣攜著血腥的狂雨。

  她狠狠咬住了舌尖,才阻止了自己不要暈去,忽然覺得後頸一陣刺痛,感覺是哪裡的金針逆行了。

  此時也顧不得,她心慌地摸摸自己身下的人,叫:「近檀!近檀!」

  又摸身上的人,叫:「小白!小白!」

  身下的人,和她是相互拱起的姿勢,蓋因為兩人在最後一霎都想保護對方,反而抵在了一起。而林飛白壓在她身上,沒有反應,文臻能感覺到有濃膩的液體,黏在了自己的脖頸上。

  她閉了閉眼,心中暗恨自己怎麼就犯蠢了!

  怎麼就沒能第一時間看出來大祭司其實是聞近檀!

  這才是對方敢直接進入千秋谷她的地盤的原因,而不是因為那所謂的已經在全谷埋下了火藥彈。

  對方在等她發現大祭司是誰,就不得不冒死出手相救。就會陷入被動。

  如果她發現不了,炸死了聞近檀,她也沒法再領導千秋盟。

  對方著實狡猾,兩個祭女,也許有一個是真祭女,但絕沒有大祭司,也沒有聞近檀,那個戴了無數手鐲的女子,可能才是真正的祭女,她身上用了聞近檀的香,故意誤導她。

  至於對方怎麼確定她沒有如楊龐同匯報一般被雷劈傷,還猜到她會混進大祭司隊伍,現在已經沒有必要去查找痕跡,她已經錯了一著,差一點就搬石頭砸了自己腳。

  文臻搭了一下聞近檀的脈,確定她只是被震暈過去,她看見了聞近檀嘴角的血跡,這才明白,先前她聽見的噗一聲,是聞近檀發現她後,迫於無奈之下,咬破舌尖噴血,破了一霎黑霧,才最後提醒了她。

  頭頂鏗然一響,冷光拂面,文臻苦笑,抬起頭來。

  眼前交剪著無數柄武器,密密麻麻,將她和聞近檀林飛白都籠罩其中。

  文臻的目光透過武器的縫隙,看見不遠處,鳳翩翩一臉慘白,被那個臂上有無數手鐲的女子用刀架著。

  她視線有點模糊,只能看個大概,文臻苦笑。

  鳳翩翩得她指令,去救那個「聞近檀」,自然中招。

  她發出警告的時候已經遲了。

  幸虧對方沒有一刀捅死鳳翩翩,不然她就成了罪人。

  身邊一聲輕籲,林飛白緩緩睜開眼,文臻此刻終於看清楚他肋下一片鮮血淋漓,但林飛白好像根本沒注意到自己又倒黴地受傷了,也沒注意頭頂的劍,睜開眼第一時間道:「小真,你怎麼樣了!」

  文臻嘆息一聲,慢慢坐直,一手抵在頸側,抵抗腦海中一陣陣嗡嗡震感,笑道:「大祭司,嗯,對,穿青衣的那位小哥,說的就是你,來,我們來談個判吧。」

  一陣靜默。大抵人們還沒見過世上還有這般從容主動的階下囚。

  隨即天機府人群中,那個有點僵硬的,不起眼的蒼白的青衣少年,緩緩走了出來。

  他一出來,眾人都躬身。

  文臻眼帶笑意,打量著他,覺得這位實在也不大像背後運籌帷幄的大祭司。

  但他就是。

  她目光對後面某個方向掠了掠,又仔細看了看青衣少年的眼睛。

  對方目光茫然一動不動,任她打量,渾身上下,沒什麼活氣兒。

  文臻道:「大祭司,咱們長話短說。你現在是俘虜了我和三當家,但是這千秋谷中到底有多少我們的人你知不知道?到底有多少火藥彈,都埋在哪裡,你知不知道?到底有多少機關和手段,要將你們這數百個人留在這裡,要毀掉你們在留山百姓心中的地位和多年的苦心經營,你知不知道?」

  她又笑吟吟看向後頭那群人:「你們知不知道?如果不知道,那你們這些有情郎的,有親人的,可就保護不了想保護的人咯。」

  人群中有人微微顫了一下。

  大祭司還是漠然站著,單從狀態來說,和聞近檀扮演的那個很像。

  文臻彈了彈已經落到她掌心的文蛋蛋,悄聲道:「去,把他身後那個肚子總在一鼓一鼓的胖子弄倒。」

  文蛋蛋悄悄地滾下了車。

  此時潘航也帶著千秋盟的人,從掩藏處趕了出來,將眾人包圍,卻不敢前進一步。

  外頭的紛亂隱隱傳來,百姓們聽見爆炸聲,也看見了翻倒的輿轎,卻不能確定大祭司到底出沒出事,都在外鼓噪叫喊。

  文臻對潘航使了個眼色,轉頭笑道:「大祭司。談個判,我不抵抗,隨你們處置。你放了三當家和我身邊的人,發誓永不侵擾千秋谷。我們便全你的面子,送你安然出千秋谷,如此,既保證了你們的安全,也維護了你們在留山的統治,如何?」

  鳳翩翩:「大當家!」

  林飛白:「小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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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3 20:20:19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三百四十二章 又是故人來

  文臻豎起手掌,示意兩人不要說話,低頭對林飛白道:「信我。我能保住所有人的周全,包括我自己。」

  四週一片沉默。

  大祭司漠然而立。

  那個空靈渾厚很仙氣的聲音並沒有響起。

  文蛋蛋骨碌碌滾了回來,示意文臻看。

  文臻一眼看見那個胖子已經倒下,被先前那矮胖婦人一臉焦急地扶住。

  「腹語者。」文臻輕聲道。

  那個青衣少年明顯神智有點問題,所以這個大祭司依舊是傀儡,而代他說話的聲音之所以如此奇怪,就是因為話始終都是那個胖子說的。

  文臻通過一旦大祭司講話,他的肚子便會輕微彈動發現的。

  如今把人放倒,大祭司自然就成了啞巴。

  「大祭司不說話,那就是默認我的建議咯。」

  那矮胖婦人立即焦灼地道:「不行!憑什麼你幾句威脅,我們就要放人!誰還怕你千秋谷一點火藥彈?來人,去放那些百姓進來,我倒要看看,你們敢不敢炸死留山百姓!炸死了我看你們要如何立足!」

  鳳翩翩怒道:「留山百姓如此崇敬愛戴你們,你竟然這樣對待他們!要百姓血肉來試探火藥所在,你們還有沒有人心!」

  矮胖婦人冷笑道:「火藥可不是我埋的!」

  文臻悠悠道:「你又是誰?什麼時候輪到你在這裡指手畫腳了?」

  矮胖婦人冷冷道:「我是大祭司座下神通姑姑之一,我能代表大祭司發布命令,自然有資格拒絕你!」

  「哦,神通姑姑啊,失敬失敬,那麼神通姑姑方才的態度,就是大祭司的意思?」

  「當然……」矮胖婦人剛要回答,忽然感覺有異,回頭一看,臉色巨變。

  人群之後,潘航一臉冷笑地站著,他身後,不知何時已經跟了很多老少留山百姓,矮胖婦人認出裡頭很多都是各寨的頭人。

  現在那些頭人,都用陌生震驚和憤怒的眼光盯著她。

  矮胖婦人心中轟然一聲,知道著道了。

  眼前這位大當家真是厲害,這般劣勢還能反將她一軍,認輸談判是假,趁她放鬆之下先放倒腹語者,讓大祭司失去說話的機會,再激她跳出來,說了不能說的話。

  這一句,就能毀掉殿下這幾年在留山的經營!

  「……當然沒有!」她反應也快,立即反口,退後一步道,「我算什麼東西?大祭司座下一普通姑姑耳,大家都知道我的,我素來性子爆沒成算,大祭司沒少懲罰我,今兒這話是我自己糊塗,和大祭司可沒關係。」

  文臻笑笑,道:「您這舵轉這麼快,可不像個沒成算性子爆的人呢。」

  矮胖婦人不敢再和她對話,恨恨又退後一步。

  文臻也不追擊,沖著大祭司再笑:「大祭司覺得我提議如何?如果您再不說話,那就是默認咯。您既然默認,您這些屬下不至於不認吧?咱們的留山大祭司啊,萬千百姓心中的神,總不能自己的屬下都使喚不動吧?」

  那矮胖婦人霍然抬頭,想要說話,嘴唇蠕動幾下,終究是沒敢再說。

  這位句句都是坑,怎麼走都避不開她的坑!

  這位神秘的大當家,到底是誰?

  當初楊龐同雖然和總寨勾結上,派人刺殺文臻,卻並沒有說出文臻的真實身份,只說她是蕭離風離世前立的大當家。因為他不知道對方也是朝廷中人,總覺得文臻的官家身份對這些土著沒什麼意義,另一方面也想捏著這個秘密,必要的時候拿來談判或者出賣。等到文臻來了,並雷厲風行地拿下共濟盟,他再想將這個消息傳給總寨的時候,他所傳出的消息,都已經被修改過。

  文臻並不在意這個身份被大皇子所知,反正她又不是沒捏著對方的把柄,但少一個人知道總歸是好的。

  大祭司依舊沉默。但很明顯,他的那些屬下,都一動不動,沒有讓開的意思。

  文臻向後一躺,舒舒服服地道:「大祭司,看來你的這些屬下,都不怎麼把你的安危放在心上呢。」

  青衣少年依舊漠然而立。

  忽然嗆地一聲,持刀架住鳳翩翩的手鐲女子,忽然收刀。

  這一手驚得所有大祭司屬下都看向她,眼神裡滿是不讚同。

  那女子對上這些眼神,似乎也有些不安,但隨即便笑了笑,收刀走向自己的轎子,揮手道:「把那兩個人放了。」

  不等眾人猶豫,她又道:「祭女的話,你們也不聽了嗎?需要我請留山百姓來幫忙嗎?」

  這話一出,片刻之後,架在聞近檀和林飛白頭頂上的劍無聲撤了回去,然後齊齊對著文臻心口。

  聞近檀不動,林飛白也不動,文臻笑一聲,手指一抬。

  林飛白立即道:「你不要對我下手,我會下去。」

  文臻頓住。

  「但你要讓我先幫你包紮好。」

  文臻這才注意到,自己手臂上有一塊血跡淋漓的擦傷,火辣辣的痛,只是剛才心神緊繃,根本就沒注意到。

  而且她現在問題更大的好像是眼睛。

  她放下手,林飛白從懷中取出乾淨的白布和金瘡藥,替她裹傷。

  千秋谷內外一片寂靜,人人沉默著看著那高挑姑娘半跪在文臻面前,手指穩定而細致,淡綠色的膏藥先在指尖停留,用體溫將其暖化融化,再緩緩地塗在傷口上,白布一圈圈纏上去,像將心事和柔情也這般密密相纏。

  不知怎的,眾人都覺得,此時不宜有聲。

  此時含著硝煙氣息的風都似細膩溫存。

  文臻垂頭看著林飛白,他有點狼狽,不復一貫的齊整潔淨肅然如雪,髮絲凌亂地散在臉頰,鼻尖還沾一點血跡,在她朦朧的視野裡,倒多了幾分疏落氣質。

  他的睫毛不算很長,卻非常濃密,但依舊可以看見那眸光專注凝定,藏幾許溫柔,讓人想起千萬年冰川不化,冰層裡凝結一朵上個世紀春天開過的花。

  片刻後,林飛白微涼的手指一頓,離開了文臻的手臂。

  然後他並不停留,轉身下車。

  文臻舒了一口氣,在裝飾華貴的軟褥上躺倒下來,舒舒服服擺了擺手,那架勢就像大王正準備去巡山。

  她也對那手鐲女子擺擺手,以示謝意。

  手鐲女子抿抿嘴,只覺得自己在這個眼神朦朧溫軟的女子面前,無所遁形。

  她知道之前這位大當家的話是說給自己聽的,問題是大當家怎麼知道她心許大祭司?

  多智近妖啊……

  文臻看一眼就知道她在想什麼,撇嘴笑了笑。

  是啊,猜出她是祭女,猜出祭女喜歡大祭司,猜出祭女沖著大祭司的安全也會出面,所以才有談判成功的可能。

  怎麼猜出來的?

  簡單,看眼神。

  她也是有男朋友的人了,一個女子看心愛男子的眼神,再沒有看錯的。

  何況先前在路上,她和林飛白互相推讓,一度姿態親密,讓人誤會是情侶,當時這姑娘眼神羨慕,她還以為是自己看錯了。

  隨後她就明白了,這位不僅喜歡大祭司,還神女有心,襄王無夢。

  她還看出來,這位祭女對留山並沒有太多野心,心思只在暗戀對象身上,很可能是沖著保護暗戀對象才來做這個祭女的,所以絕不會捨得他有一絲危險,對於他的大業,倒沒什麼執念。

  這對她很有利。

  文臻躺下來,並沒有推開身邊還昏暈著的聞近檀。

  這一點很奇怪,潘航和鳳翩翩都看過來,文臻微微搖頭。

  而對於大祭司這一邊的人來說,多留一個人質自然是好事,也沒人主動要放聞近檀。

  害怕車駕挪動給文臻反抗機會,大家還是維持著原本的姿勢,扶起了車駕,幾個人站在車上,長劍對著文臻,另一邊的矮胖婦人過來,往文臻嘴裡塞了顆藥。

  文臻笑眯眯吃了,道:「很甜。多謝。」

  矮胖婦人冷笑道:「死鴨子嘴硬!」

  她似乎對自己的藥很有信心,當即便走開,車子掉轉,慢慢轉向人群。

  之前百姓雖然被潘航帶進來一部分,但是潘航也讓手下盡量隔開他們,此刻他們才看見大祭司的車駕,頓時發出一陣騷動。

  矮胖婦人忽然想到了什麼,猛然變色,疾奔而來。

  文臻卻在此時,忽然將手上鮮血往聞近檀臉上一抹,然後將她推下馬車!

  一邊推一邊大笑:「大祭司,說好有罪者天罰的呢!看,老天第一個雷就劈你!」

  鳳翩翩飛奔過來接住聞近檀,一手摸上她鼻端,笑道:「啊,果然死了!」

  矮胖婦人停住,跌足,怒極猛跺腳。

  「奸詐!」

  此時百姓已經炸開了鍋。

  他們並沒有看見後來的大祭司身份轉變,在他們的意識裡,聞近檀就是大祭司,大祭司親口說過有罪者會被天罰,然後眾人親耳聽見了他的神通姑姑的可怕言論,現在又親眼看見大祭司被雷劈得滿臉鮮血人事不知。

  「大祭司死了!」

  「大祭司踐踏百姓性命,違背神的意旨,被天神降罪了!」

  「大祭司根本就不憐愛世人!老天啊,救救我們吧!」

  崩潰哭嚎很快傳到了谷外,外頭等待的百姓們本就因為裡頭的爆炸聲焦灼不安,如今聽見頭人們的喊叫,頓時亂了套。

  而此時,山間風雲漸動,無數樹木草叢簌簌亂響,但此刻大家都陷於混亂之中,無人察覺。

  眼看泱泱百姓往裡頭擠,大片千秋盟戰士往外頭衝,那矮胖婦人急忙指揮眾人:「快!護著大祭司和人質先走!」

  車駕快速行進,百姓們紛紛避開,也有避讓不及的,那些驅車的人毫不猶豫碾過去。

  文臻一眼看見一個孩子跌在前方,而他的母親被人群衝散無法過來,正拚命張手哀呼求救,但車輪轆轆,完全沒有停下的意思。

  她忽然翻身滾下了車!

  車上看守她的人原本以為她已經中毒被制,沒想到她竟然還如此靈活,大驚之下劍光交剪而下。

  「咻」一聲飛光如電,一柄劍遠遠橫飛而來,撞上那幾柄劍激出一溜燦亮的白光,所有劍齊齊墜落。

  屬於林飛白的佩劍,撞飛那些劍後猶自一個橫削,將衝向文臻的一個男子割喉。

  文臻已經一個翻滾滾到那孩子身邊,用力一堆將孩子推向最近的一個千秋盟屬下,那人伸手一抄將孩子抄住。

  而此時,在那些凌亂的腳下,一條蛇無聲無息游向文臻,被文臻嫌棄地推開去,一個翻滾避過一刀。

  然後是一隻刺蝟。

  文臻:「……」

  再次推開,再一個翻滾避過一劍。

  再然後衝出來一隻豪豬。

  文臻:「……」

  可真去他媽的。

  能來個像樣點的嗎?

  不是細就是有刺,能駝人嗎?

  噠噠噠聲響清脆,高高的角虯曲美麗,這回來了隻梅花鹿。

  文臻朦朧的視野裡隱約看見,大喜翻身爬上,忽然身後一重,好像多了樣東西。

  她回頭,赫然看見竟然是那個恍惚而漠然的大祭司。

  這傢伙方才她驚鴻一瞥還在挺遠的地方,這是怎麼跨越人群忽然出現在她身後的?

  瞬移?

  她並不緊張,回手摸了一把,她雖然受傷,但是反應動作,比看起來遲鈍茫然的大祭司快多了,轉眼大祭司就軟軟地倒在了她肩膀上。

  文臻沒有讓開,這狹窄的鹿背上,也沒地方躲,而且靠近了,不知怎的,她對大祭司忽然生出一種熟悉的感覺。

  她一手反扣住大祭司,驅動梅花鹿逃跑,身後有人追來,有發現大祭司不見了的總寨的人,也有自己的屬下,但此刻百姓狂湧入谷中,兩方人流交匯,再加上煙塵彌漫,一時大家都被阻住。

  而文臻這裡,百姓會下意識避開野獸,這隻雄壯的梅花鹿揚起蹄子,一鹿當先,很快逆行衝過了人群,文臻剛想催動梅花鹿往隱蔽處跑,卻忽然發現天黑了。

  不,不是天黑了。

  是她的眼睛!

  眼前好像忽然降下了一層黑霧,比先前更加混沌地遮蔽了視線,幾乎已經沒法辨景物,文臻心中大驚,她原以為是爆炸的劇烈震動導致自己金針逆行,傷了視神經,等會事情解決調息治療,總有辦法,之前自己也喪失過嗅覺味覺,後來還是慢慢回來了,但沒想到,就在轉瞬之間,情況便嚴重了。

  她現在也不敢輕易跳下梅花鹿背,隱約聽得喧囂人群如海,海中央似乎有林飛白的聲音在呼喊「小真!小真!」。

  那聲音遠遠聽來也撕心裂肺。

  她卻不敢應,她怕敵人追得比林飛白近,她這一應聲,先做了敵人的靶子。

  她緊緊伏在梅花鹿背上,聽得耳側風聲虎虎,那鹿似乎在一路奔行向上,走的路很是崎嶇,也因此她感覺到周圍的人群越來越稀少,四周明顯不是正常山路,不斷有樹枝碎葉擦到她的臉側,衣裳也屢次被掛著撕破,感覺那鹿越走越斜,越走越慢,就好像尾巴給什麼人拖住一樣一步一滑,文臻心中驚訝,回頭看去,並沒有任何人的痕跡。

  眼看她就要抱不住掉下去,忽然一雙手臂伸了下來,將她一攬。

  這一攬極其有力,她一驚,隨即便摸到了那臂上厚厚長毛,還有濃重的騷氣,應該是頭猿猴。

  她被攬起時還不忘拽著被她毒倒的大祭司,那猿猴本想把她負在背上,眼看無法擔負兩個人,便拽著她一路亂走,文臻深一腳淺一腳奔走於山林間,聽得人聲漸漸遠去,四周越走越靜寂深幽的感覺,心中暗暗叫苦。

  這下固然逃脫了大祭司的人追尋,自己的人也失散了。

  真是人倒黴起來,喝口水也塞牙,本來自己身邊有上萬子弟,英文受命帶隊保護,林飛白也有師蘭傑暗中照管,怎麼都不會出事兒。但偏偏這些人大多留在後谷,前頭留山百姓狂湧而入,事出突然,誰又能在上萬人群中找到她?

  而她馭獸而行,軌跡詭異,肯定都沒走正常的路,再加上上萬人踩踏過的地面,英文的隊伍尋蹤本領再強都很難發揮,如今遁入留山深處,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走出來。

  猿猴帶著她走了一陣,文臻停了哨聲,那猿猴便放下她遠去。文臻感覺眼前的黑暗越來越重,趁著還能勉強看出個輪廓,拖著那個大祭司,找到附近一個山洞,說是山洞,也就是個寬一些的山縫,勉強可以遮風雨。

  她放下大祭司,伸手在他臉上一摸,然後一撕。

  面具和皮肉分離聲音微響,她低頭凝視那張臉,實在看不清楚,但是可以分辨出尖尖下巴,高挺鼻子,那臉型好看得有點特殊,那種眼熟的感覺又來了。

  她伸手,細細將大祭司的臉都摸了一遍。

  然後她又去摸大祭司的腰,沒摸到東西,但是忽然感覺他的腰帶有點特殊,質地軟韌,卻又有點金屬般的觸感,一片昏暗的視線裡,隱約金光燦爛。

  她忽然想到以前聽燕綏說過,東堂有種珍貴的材質金絲筋,堅韌刀槍難入,但是非常稀少,只有部分貴族才會用。文臻沒見過,因為燕綏雖然衣飾重錦,但並不喜歡金光燦爛的東西。

  文臻一揮手,文蛋蛋滾了一圈,解了大祭司的毒。

  大祭司眼睫眨動,即將醒來,文臻忽然道:「司空昱。」

  大祭司:「……唔。」

  文臻的猜想得到證實,也不禁挑高眉毛。

  從異能和輪廓,猜想是司空昱,但她實在沒想到,大皇子竟然這麼大膽,連司空世子都敢弄昏神智來做這個大祭司傀儡。

  留山百姓尊奉的神的代言人,居然是漢人!

  「司空昱,你為何會在這裡?是大皇子要你做這個傀儡的?大皇子的目的是什麼?」

  司空昱沒回答,這個往日精靈般的男子,此刻看起來渾渾噩噩。

  文臻皺皺眉,確定他神智出了問題,但給他把脈,卻並沒有中毒。

  文臻頭痛地苦笑一下,早知道不把人弄走了,現在得不到想要的訊息,也無法拿他做挾制,簡直是給自己找拖累。

  眼看天色將晚,總得先度過這一夜再說,文臻道:「你,出去,找點乾柴,再劈點竹筒來。要不長不短的。」

  她本是嘗試,不想司空昱真的起身出去了,文臻皺起眉,心想司空昱武功不弱,異能更是牛逼,可以說是天機府異能最強之人,不然也不會帶隊去南齊參加天授大比,怎麼就淪落成這樣?

  想到天授大比她心中一動,明顯司空昱在天授大比中還沒問題,回來就出了問題,他的事情,是否和天授大比有關?

  過了一會,司空昱回來,帶回來一大捧樹葉枯枝,還有一些竹筒,文臻沒有讓他打獵,怕出問題,吹起哨子,不多時便有野獸靠近,文臻選了個肥大的兔子,讓其餘野獸散了,對兔子說聲抱歉,一刀宰之。

  她用卷草殺兔子的手勢極其乾淨俐落,司空昱怔怔在一邊坐著,忽然喃喃道:「……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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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3 20:20:35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三百四十三章 我為所愛赴山阿

  「嗯?你說什麼?難?」文臻一邊處理兔子,一邊道,「不難,這個簡單。當初啊,這殺雞殺兔我可是一把好手,我宿舍那幾個都跟我學,可惜誰也沒學到十成。」

  這麼說的時候她心中一動,但這感覺隨即散去,自己也不明白何處觸動。

  她三兩下處理好兔子,順著文蛋蛋指引走出山洞,站在風中嗅了嗅,找出了當地一種淡紫色的叫做羅塔的草葉,這草葉有異香,天生油潤,可作調料。又從懷中取出永遠攜帶的蜂蜜和鹽的小瓶,兔子肉切成長條,刷蜂蜜刷鹽,裹上羅塔葉,旁邊還有一些細筍,剝去外殼只留淡乳色的尖上尖,塞進縫隙裡,再將竹筒兩頭封緊,放入火中烘烤。

  不多時,便有兔肉的帶著些野性的香氣伴隨竹子的清香飄散,文臻用袖子墊著手,拿起一個竹筒劈開,白色的竹筒裡深紅色的兔肉泛著腴潤的晶光,一點點清嫩的筍尖如碎雪點綴其中,咬上一口,唇齒間便先豐盈起鮮美的肉汁,先是兔肉帶著些山林草木野性的香,隨即蜂蜜的醇甜和竹筍的清香漸次而來,最後是羅塔迴旋九層的特殊香氣,和烤製的肉難免略乾不同,竹筒裡的肉更加腴嫩爆汁,並不是入口即化,但彈性豐美,微微帶些嚼勁,每一口都微彈回甘。

  這香氣層層縈繞而來,連司空昱都坐近了一些。

  他有點茫然的眼光,落在文臻身上,嬌小的少女,臉龐被火烤得微酡,煙氣裡一雙眸子似乎落了夜霧,微微迷茫,卻越發顯出潤潤的清色,而周身則披一層焰色的暖紅。

  看起來溫暖又冷清。

  明明並不相像,不知怎麼他腦海中卻掠過另一個人的影子,高挑的,修長的,颯朗的,劈開風月撞散陰霾越過山巒跨步可上青天衣袂飄飛而來……

  忽然一陣劇烈的疼痛如尖刀劈開腦殼,他猛然抱住頭,發出一聲痛苦的低吼。

  文臻一轉頭,就看見他亂髮和雙臂間,一雙猩紅的帶血的眼眸,那眼眸滿是絕望苦痛和殺氣。

  文臻嚇了一跳,險些把竹筒扔了,「哎,你怎麼了?我習慣性先嘗嘗味道,你至於這樣急嘛……」

  她語調和緩,此時尤自帶笑,聲音如春風拂過司空昱腦海,令他煩躁的情緒一頓。

  文臻倒不是不意外,而是知道這種癲狂的病人,你反應越意外越激烈越可能刺激他,她開玩笑一句話令司空昱稍稍一頓,立即一指點在司空昱頸後,司空昱又是一頓,身子繃緊,但還沒想好該怎樣,文臻又把滾燙的竹筒往他手裡一塞,道:「來,嘗嘗好不好吃。」

  司空昱下意識接住,又因為那燙不得不來回倒手,趁他專心對付吃的,文臻手指間已經多了幾根金針,這不是她體內的針,而是她備了給人看病的。

  她和太醫院的醫官們學過一陣醫術,雖然談不上精通,但也算有了一兩手絕技,這一手針灸,主攻散淤怯風。

  神志不清,多半大腦出了問題,不妨一試。

  她幾乎失去了視力,本不能紮針,但好在文蛋蛋在,百年蠱王懂得很多,認識穴位,文蛋蛋給她指引,她下針。

  她下手如風,幾針紮下,一閉眼,一轉頭,便噴射狀吐了出來。

  腹下和胃部因為這運力都在抽搐,她平復了一陣子,才繼續下針。

  過了一會她收針,知道沒有達到平日能達到的效果,估計不能讓司空昱徹底清醒,可能很快還會復發,畢竟他這模樣也有可能是心病,而這是她現在無法解決的。

  山洞外風聲瑟瑟,隱約有淅瀝之聲,不知何時下了雨。

  雨夜山林當令人感覺靜謐,她卻覺得這風聲裡嘈嘈切切,碎聲不絕,令人凜然。

  身前司空昱低低呻吟一聲,醒來了。

  文臻在這一瞬間做了決定,不問來龍去脈,只給他灌輸記憶。

  無論是什麼緣由,事後都有機會去追尋,問再清楚也沒多大意義,關鍵是讓司空昱盡量不要再被人所控。

  她雖然很不喜歡司空群,但對司空世子印象不錯,印象中他和林飛白關係也不錯。

  她問司空昱:「你是誰?」

  司空昱茫然抬起頭,他比常人更大的眼眸像盛滿星河,璀璨斑斕飛水流光。

  文臻盯著司空昱眼睛,一字一句地道:「你是司空昱,你不是留山大祭司,你是司空家族的繼承人,誰也不能拿你做傀儡,誰試圖控制你,你就殺他。」

  「誰想傷害你,你就殺他。」

  「誰讓你去殺你不想殺的人,你就殺誰。」

  ……

  司空昱呆滯地坐著,似乎沒有反應,文臻又重復了一遍,忽然她頓住,一反手撲滅火焰,一把按下了司空昱。

  「咻」一聲,洞外,腳步輕輕落地的聲音。

  文臻屏住了呼吸,並摀住了司空昱的嘴。

  她耳朵貼在地上,聽見四面風雨聲如鞭抽地,在那有節奏的唰唰聲中,隱約有踏碎枝葉的細微聲響,還有很隱約的另外一種有節奏的聲音。

  她一時分辨不出,注意力都在那踏碎枝葉的聲音上,聽著那聲音由遠及近,然後,走過洞外,卻不敢放鬆呼吸,又等了一會兒,那聲音漸漸遠去,她才稍稍籲一口氣。

  而身邊司空昱,很好地貫徹了呆的狀態,沒有任何煩躁的表現。

  忽然一陣嘯聲響起,節奏古怪而低沉!

  嘯聲剛入耳,文臻心中警兆大起,伸手猛地向下一按。

  她這反應驚人,聽見嘯聲下意識要起的司空昱生生被她按了下去!

  下一瞬她就要把司空昱迷倒,不妨一聲低低「咻」聲,破空而來!

  她鬆手,猛地一個翻滾,一枚什麼東西,奪地釘在她方才待過的地方。

  外頭,那個發出嘯聲的人已經聽見這裡的動靜,步聲沉雄,狂奔而來。

  司空昱躍起,一個箭步衝了出去。

  文臻沒有動。

  她現在幫不了誰,她也絕不會逞強。

  她不能讓自己死在這荒山野林,讓燕綏到死都找不著。

  她貼在山洞暗影中,這是死角,外頭的人再想射暗器射不到這裡。她手中扣緊了一把毒藥,渾身上下的裝備都做好了準備。

  外頭,司空昱已經撞上了那個發出嘯聲的男子,大袖劈裂風響,似乎他得了文臻的灌輸,對自己有敵意的人第一時間已經動了手,但是對方只沉聲說了幾個字,那動手的風聲忽然就沒了。

  隔著距離,又有風雨聲,文臻沒聽清對方說了什麼。

  片刻後,又有人體落地的聲音,一個女子聲音道:「世子呢!世子呢!」

  聽聲音,是祭女。

  她聲音十分焦灼,隨即一聲驚呼,撲向司空昱:「世子!」

  風雨中,那發出嘯聲的男子,說話聲音也十分沉厚,年紀似乎不算輕,語調也有些古怪,沉聲道:「既然找到世子了,你們便回去吧。」

  祭女忽然道:「為什麼還要他回去?為什麼還要他做這個傀儡!大祭司已經在留山百姓面前死去,想要重振旗鼓已經很難,為什麼還要為難他!」

  男子道:「大祭司有天命神通,死而復生也不是不可能。他回去,說明他還有用,這才有保命的可能,不回去才是愚蠢。」

  「你們到底還要他做多少可怖醜惡的事!你們憑什麼這樣挾持他!讓他走,讓他回天京,我代他留下來,我繼續做祭女行不行!」

  「你做祭女有什麼用?你這個祭女本就是自己死乞白賴要跟著他來的,留山真正的精神領袖從來都是大祭司,沒有他的神通,如何馴服駕馭那些愚蠢的百姓?」男子冷笑,「你以為,他現在,還能回天京,繼續太平地當他的世子,日後繼承司空家族,成為朝廷下一代的重臣?」

  「我可以向你們保證,他一輩子不會背叛你們,不會出賣你們,我也可以保證,獻上我能獻上的一切,只要你們放過他!」

  「昭明郡主,你一個無父無兄只有皇室空頭頭銜的郡主,你能獻上什麼?你閨房裡的全部刺繡嗎?」

  「……不要這樣……不要這樣……」昭明郡主的語氣忽然放輕了,透著難以自抑的失落和哀傷,「我不知道他怎麼會突然變成這樣,我也不知道他這一年是哪裡來的沉沉的心事,我也不知道他為何忽然那般信任你,他像變了一個人,心裂成了幾片,沒有一片留在東堂……但我知道一定和你有關,你不像是東堂人,你……」

  「嗤。」

  文臻渾身一顫。

  她拎著心,在黑暗的山洞裡聽著外頭風雨,瑟瑟聲裡,等待著那個女子的聲音再次響起,祈禱著那一聲不是劍聲。

  然而風雨和時光都似在這一刻的僵持中凝固拉長,很久之後,她彷彿聽見黏膩的液體滴落之聲。

  然後她聽見衣袂破風聲響,聽見一直茫然呆滯的司空昱忽然一聲大喝。

  「昭明!」

  這一聲喝不再茫然,憤怒和殺氣四溢,聽得文臻心間又是一震,喉間一甜,險些一口血噴出來。

  外頭風聲轉烈,風雨被刀劍拳風逼散四濺,有一些細微的水滴甚至甩到文臻臉上來。

  那男子似乎漸漸有些不敵,又發出那種古怪嘯聲,然而瞬間他便大罵一聲,隨即腳步聲響,他破風而去。

  文臻猜想,司空昱在聽到那種控制他的嘯聲後,產生抵觸,又無法拒絕,乾脆瞬移了,男子只好去追。

  她對司空昱施術,能夠影響他近期的狀態,所以方才他喊出了昭明的名字,估計暫時大皇子和這身份不明的男子想要他繼續當大祭司,是不可能了。

  這也就完成了文臻的計劃,滅盡天機府精銳,拿下大祭司,破了大祭司在留山百姓心中的神秘地位,也就破了大皇子利用天機府的神通,控制留山的計劃。

  有千秋谷在,有滿花寨子在,千秋谷遲早能和留山融合。

  現在她最重要的事,是保全自己,回到千秋谷。

  她趴在地上,想著事兒,畢竟傷後身體睏倦,不知不覺沉沉睡去,直到她再次被一陣腳步聲驚醒。

  這回的腳步聲很重,還伴隨著一陣歌兒,風雨聲已去,因此聽得很是清晰,那人的聲音微啞,卻啞得不難聽,反而因此聽來沙沙的,尾音像手指輕輕拂過海灘上潔白的沙礫,微微的粗礪底深深的溫柔之意。

  但是那動聽的曲調忽然戛然而止,那人哎喲一聲,似乎撞到了什麼跌倒,隨即又「啊」地一聲低呼。

  他旁邊響起一陣犬吠之聲,還帶了條狗,看樣子是這山中獵戶。

  文臻知道這人看見什麼了。

  那狗一叫,頭頂上文蛋蛋忽然一顫。

  文臻拍了拍文蛋蛋,還以為它不安分,隨即那狗又叫了一聲,文蛋蛋又一陣顫抖。

  文臻詫異——文蛋蛋怕狗?

  百年蠱王文蛋蛋,居然,怕狗?

  召喚過那麼多野獸都沒怕過,現在,怕土狗?

  文臻回想了一下,自己還真沒召喚過狗,還真不知道蠱王有這麼一個短板。

  她覺得好笑,便把文蛋蛋揣進袖子裡,以免頭上一個總在顫動的珠子引人注目。

  過了一會,她無意中一摸袖子,發現袖子竟然有點濕,捏了捏,聞了聞,眉頭一皺。

  文蛋蛋這是怎麼了?竟然遍地撒尿!

  但此時也不好罵這傢伙。

  她在身邊摸了摸,摸到了一柄匕首,她將匕首收起,眉頭皺起。

  昨晚在那個發出嘯聲的男子之前,還有人發現了她和司空昱,射出匕首,驚動了那人,但是這個人為什麼沒有繼續對她出手?

  外頭的男子不知撞到了什麼,雖然受到了驚嚇,還是好半天沒起來,文臻聽見他抖索了半天,喃喃道:「怎麼會有個女子死在這裡……哎呀好可怕……」

  他似乎很緊張,不住往後蹭,想要離開這裡,但是蹭著蹭著,又停下了,自言自語地道:「……怪可憐的,也不知道是不是被熊瞎子禍害了的……還是把她埋了吧……」

  然後他又蹭了回去,片刻後開始挖地,一邊挖地一邊絮絮叨叨地道:「哎呀……姑娘……你別這麼看著我……怪怕人的……哎呀姑娘……我要抱你進墳坑了……你莫怪啊……哎呀這坑裡太濕了……哎算了,我這外衣給你墊好了……唔,我娘好不容易扯的布剛做的……算了看你可憐……哎呀姑娘你幹嘛拉我啊……我這新衣裳都給你了你幹嘛拉我衣裳啊啊啊啊——」

  他在那神神叨叨,那狗就在一邊上躥下跳,吠聲不絕,一人一狗,生生鬧出了千軍萬馬的氣勢。

  文臻險些笑出來,戒心雖然去了一些,但是依舊不動。

  直到好一會兒,那個男子才舒了一口氣,又絮絮叨叨地道:「原來是衣服被刀把勾住了……嚇死我了……好了好了,我給你拜三拜,姑娘你入土為安啊……萬一你死得冤……也記得冤有頭債有主,可千萬不要找我……」

  文臻聽著聽著,勾了勾唇角,隨即又覺得心酸。

  昭明郡主她見過,當初和唐羨之海上成婚時,郡主有去祝賀,是沖著司空昱去的,她喜歡司空昱是東堂朝廷人人都知的軼事。

  誰又知道,不過一兩年之後,她便為了司空昱,遠赴蒼南,為他當了這個祭女,留在他身邊保護他,最後為他,丟了性命。

  她最後一句話一定觸及了一個重要的秘密,因此被滅口。堂堂皇族郡主,無聲無息葬身山野密林。

  她死不瞑目,想必是為了到死都不能解救心愛的人。

  文臻閉上眼,在心中默念。

  郡主,你放心,我一定會幫你留住,你到死都要留住的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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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3 20:20:51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三百四十四章 要親親才能起來

  千秋谷猶在亂中。

  大量的百姓湧入千秋谷中,尋著那大祭司的隊伍,質問者有之,哭訴者有之,攔人者有之,大多數的民眾其實並不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麼,只覺得迷茫混亂,彷彿天塌在眼前,而並沒有人去頂,也沒有人給予救贖。

  大祭司的隊伍也是混亂的,百姓的質問反彈,千秋盟中人的攻擊和包圍,都讓他們措手不及,更糟糕的是,有人終於發現,大祭司不見了!

  然後千秋盟的人也在大叫:「大當家呢!大當家!」

  總寨那個本地真正的總管事,矮胖婦人急令大家去尋大祭司,一邊利用神通帶著人向外闖。

  林飛白鳳翩翩和潘航聞近檀也慌了神,急忙令人尋找大當家,一時誰也顧不上誰,都在人群中逆行,撥開一張張驚恐慌亂的臉,拚命地尋找文臻。

  在最混亂的當口,谷外行來了一輛馬車,馬車前後十幾名騎馬人士左右擁衛。

  這行人風塵僕僕,顯然是趕遠路而來,當先的騎士看一眼亂糟糟的谷口和更加亂糟糟的谷內情形,不禁呆了一呆。

  日語不能不發怔,在他想來,文大人既然已經親自來了留山,留山便是不能解決也絕不會亂,怎麼會搞成現在這樣?

  日語訓練有素,示意自己的人退後至隱蔽處,聽了一會,聽見喊大祭司的聲音,隨即又聽見喊大當家的聲音。

  聲音惶急,顯然是出了事。

  日語回頭,狠狠瞪了英文一眼。

  英文一頭汗地在召喚自己留在留山的下屬,他原本下山去找鴿子給殿下送信,卻得到通知說殿下快到了,他心中欣喜,想著那便當面匯報吧,因此在駐紮點多等了半日,他知道文臻的安排佈置,怎麼想都覺得萬無一失,誰知道耽擱了這半日,竟然就出事了。

  等到應召而來的下屬說了情況,日語英文面面相覷,整個事態發展明明都在文臻掌控之中,就算受制,但區區大祭司的毒藥也好,蠱也好,根本不可能對她造成傷害,為何她忽然會失蹤?

  兩人對望一眼,都看見對方的滿頭汗,日語看一眼車內,苦笑一聲。

  殿下那日自己給了自己一毒牙,隨即便陷入昏迷,從定王府到留山距離本來不可能一日夜趕到,但是殿下的車是特製的,馬每一匹都是是千里馬,日語怕耽擱了殿下真被毒死了,一路狂奔,特製減震的馬車都差點被顛散了。

  殿下使苦肉計,本是故意要這樣過來,向文大人撒嬌,也帶有幾分賠罪的意思。然而如今這嬌撒不成,還要面對文大人失蹤的消息,殿下會不會發瘋?

  更要命的是,他們也不知道怎麼弄醒殿下啊。

  英文和日語兩人互看很久,互相打眼色鼓氣,最終還是日語一咬牙,上了車。

  燕綏在車內靜靜躺著,昏迷也是一種睡眠休息,他氣色居然還不錯,只眉宇間有點淡淡的青色,襯得眉骨輪廓分明,日語幾乎可以想像到,殿下一旦睜開眼睛,那懶怠和輕蔑的輝光,就能刺得自己體無完膚。

  他咬牙,俯身在燕綏耳邊輕輕道:「殿下,出事了。文大人計誘大祭司入了千秋谷,本來已經將大祭司拉下了神壇,但不知為何,她忽然在亂中失蹤。」

  燕綏沒有動靜。

  英文失望地嘆口氣,拉日語道:「算了,殿下這麼多天都沒醒過,他本來一定是打定主意要文大人親親才肯起來的,現在他哪裡聽得進別人聲音。」

  日語無奈地道:「那咱們先和千秋盟的人匯合搜尋吧。」

  他準備下車,想想依舊不甘心,回頭大聲道:「殿下!文大人失蹤了!可能出事了!需要你親親才能再出現!」

  說完他簾子一摔,正要下車,忽聽英文喜道:「殿下!」

  日語回頭,就看見燕綏睜開了眼睛。

  日語大喜,正要撲過去,就見燕綏一擺手,隨即坐起身,手按在膝上,閉上眼。

  他臉色猛然刷白,隨即又轉上一線血紅,那一線血紅激上眉宇,剎那將那點青氣逼散。

  日語急道:「殿下你不可猛力運功——」

  話音未落,燕綏噗一聲噴出一口血,濺得車簾遍灑梅花。

  那豔豔紅梅邊緣微呈青色。

  與此同時,燕綏那隻始終未癒的手指也激射出一道鮮血,血勢激烈,將車板壁射出一點凹痕。

  在日語英文驚駭的目光中,燕綏睜開眼睛。

  他秀逸而寬展的眼尾微光冷冷,而烏黑的瞳仁有晶透之色,斜斜掠起看世間時,蒼山覆雪,滄海凝冰。

  日語在那樣的目光下頭腦一片空白,將千秋谷內發生的事結結巴巴說了。

  英文連上前幫他裹傷都不敢。

  燕綏靜靜聽完,衣袖一展,已經掠出馬車。

  「你們兩個,帶著所有人,守在山口。等會兒只要試圖衝出的人,不管是誰,都給我擒下。」

  「是。」

  「派一個人去私下通知聞近檀,告訴她我來了,要她接下來聽從我的一切吩咐,並說服共濟盟熊軍的其餘高層都聽從吩咐。告訴她,如果做不到,就解散共濟盟,處死鳳翩翩。」

  「是。」

  「拿我的劍。」

  日語一怔,隨即從馬車下抽出一個沉重的盒子。

  殿下是有武器的,他的武器是一柄看似尋常實則無比沉重的劍,內含無數機關,這劍是殿下師門所贈,用極其稀少的材料打製而成,但是殿下嫌重,又嫌劍這種武器爛大街,不屑用。

  他致力於好好培養手下,遇事先上護衛,再動腦子,再動手,基本上到第二個步驟,事情就解決了。

  所以他用劍的機會極少。

  但如今他要動劍,日語是見過殿下不出劍則已一出劍驚動風雷的架勢的,今日在場,有誰配他出劍?

  日語用盡全力扔出盒子,長劍飛出,在日光下流光翻轉,燕綏衣袖一捲接住,直接掠到高處,看也不看底下擁擠的人群,手指連彈。

  山壁和地上無數的藤蔓草葉小樹,忽然開始瘋長!

  地面上擦擦連響,那些無處不在的暗綠色藤蔓,瞬間膨脹,延長,像一條條巨蛇出洞,一路擦著地面閃電般向前延伸,穿過無數人的腳背小腿,片刻間從山壁這頭長到那頭,再一個轉折繞回來,無數人在這忽然的藤蔓襲擊下被絆倒,被纏住,被困在粗大的藤蔓之間,生生停住了腳步。

  一些向前衝的人,被山崖邊忽然橫出的小樹狠狠拍了一臉。

  有人跌進了暴漲的草叢裡,一會兒就被草葉埋過了頭。

  藤蔓不斷地生長,轉折,穿梭,竟然在短短時間內,縱橫交錯,結成了一片大網,將大多數人都網在其中。

  這一下來得突然,幾乎瞬間,谷內紛亂洶湧的人潮便被困在了原地。

  有人受到了驚嚇,開始狂呼亂叫,燕綏一彈指,一點黑丸激射而出,那丸子落在那人身上,轟然便炸了。

  瞬間那人成了一堆碎肉,連帶旁邊的人都丟了胳膊。

  這一回比剛才的藤蔓結陣還凶狠,頓時將所有的狂呼亂叫都逼回了每個人喉嚨。

  死一般的安靜裡,眾人抬頭,看見前面山壁上,有人錦衣斑斕,大袖飄飄。

  他逆光而立,看不清顏容,日光如金勾勒他修長輪廓,散開的髮絲獵獵風中,他的臉微微向下俯視,眾人仰著頭,只覺得這蒼穹和他一起,巍巍浩浩地一般壓下來。

  令人凜然。

  人群中只有聞近檀沒有抬頭,她已經接到了護衛的通知,正悄悄和鳳翩翩潘航等人傳達燕綏的意思。

  鳳翩翩沒有問題,她見識過燕綏的強。潘航卻有點異議,悄聲道:「這位,聽說和大當家有些關係?但這位那個身份……皇家中人,哪有安分的?這萬一這位有野心,要趁大當家失蹤奪取留山,那我們貿然交出權柄,等大當家回來,我們怎麼交代?再說大當家那份能耐,不應該出事,可能只是人多暫時被沖散……」

  潘航神情憂慮,他不是懷疑這位和大當家的感情,而是覺得,皇家子弟,不都是城府深沉野心勃勃之輩?西川易家只是個割據的刺史,不見家族裡都爭得烏眼雞一樣?

  千秋盟怎麼能這麼快交到這人手裡?

  「大當家一定是出事了,否則她早就出現了,她不會這麼無能被沖散,也不可能故意遮蔽行跡。」聞近檀看一眼人群,林飛白先前就衝出去找文臻了,到現在也沒消息。

  「另外,你不必質疑殿下,殿下如果真想要大權,也絕不會從文臻手上搶。潘航,殿下不是大當家,你如果想保全熊軍,就請一定不要挑戰他。」

  潘航看一眼她臉上神情,再看一眼山崖上的燕綏,退後一步,不說話了。

  哪怕遠在西川,皇族第一人,空手奪長川的名號,他也是聽過的。

  山崖上,燕綏忽然手指一彈,一柄長劍劍尖下垂,緩緩飛出,一直飛到谷中央,微微一顫,停住。

  劍尖指著底下泱泱人群的頭頂。

  眾人駭然瞪大眼睛。

  長劍怎麼會懸浮在空中?

  這又是什麼樣的神通?

  有人忽然驚道:「大祭司!」

  但再看此人衣著身形,明明又不是大祭司。

  燕綏眼皮下垂,淡淡道:「留山第十九代大祭司,褻瀆天神,違背神旨,欺騙世人,偽造神通,著令收回神賜,罰落神壇,永生為業火獄之苦役。天神有令,天命之下,神壇尚存最後一代,由天神撫頂開慧,暫攝留山諸生靈。如有違者,利劍當頭殛之!」

  底下一片死寂,百姓聽懂了,卻不敢置信。總寨那一群人面面相覷,忽然一人大喊道:「胡說八道!大祭司還好好的!只是被小人陷害!大祭司代代由上一代大祭司傳承,哪有什麼天命神授開慧的說法!你就是一個招搖撞騙趁亂前來騙人的……」

  忽然半空中懸浮的長劍一滑,滑到他頭頂,然後劍光一閃,如電當頭劈下。

  「嗤」一聲血柱如一簇煙花爆射而出,在透明色的天空中四濺如大麗花,下一瞬漫天血雨一蓬,人們衣衫襟袖遍紅。

  那人瞪大眼睛倒地,眼眸裡最後倒映劍光飛離天靈蓋彈回空中,依舊那般森然高掛,只有順著劍身滴落的濃膩鮮紅液體,昭告所有人剛才發生了什麼。

  所有人的呼吸都似乎在這一刻停住。

  鳳翩翩瞪著地上那屍首,認出那是楊龐同。

  燕綏一動不動,淡淡問:「還有誰?」

  聞近檀立即跪下:「千秋谷上下,願領大祭司意旨!」

  她一帶頭,鳳翩翩潘航等人也都跪下,百姓向來是最容易接受這些神跡的,立即也就地跪下,人群中只剩下大祭司的隊伍,臉色難看,面面相覷。

  但是上頭高懸利劍,對方比自己還會裝神弄鬼,一出手便震懾了留山百姓,用的還是大祭司名義,先別說情勢比人強,首先他們就不能自己砸了大祭司的招牌。

  一旦百姓認了,他們不認大祭司,那以後他們也別想再以神壇名義控制留山了。

  聞近檀望著他們,唇角一抹冷笑。

  殿下絕慧,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就知道他們不捨得自己多年經營毀於一旦。

  人總是貪心的,以為保住大祭司的存在就能挽救他們的任務嗎?

  實在太天真。

  其實文臻已經解決了留山大祭司的勢力,今日他們只有投降的份兒。只是眼下看來,因為文臻失蹤,殿下不得不拿下最高身份方便控制全局,暫留總寨中人,尋找線索。

  聞近檀身邊漸漸聚集了很多人,都在對她搖頭。

  趁著燕綏鎮住這些人的時機,她按照吩咐派人默默尋找文臻,裡外上萬人都看過了,沒有文臻。

  聞近檀咬唇,忍下心中焦灼,聽見那群大祭司的人最終咬牙跪下,呼喊大祭司。

  忽然冷光一閃,自人群中飛射燕綏!

  驚呼聲裡,燕綏動也不動,他腳下一根藤蔓忽然飛起,啪地一下抽下了那枚弩箭。

  眾人驚惶四顧,底下人群密集,一窩一窩的,誰也沒注意到是哪裡發出的弩箭。

  燕綏手一招,長劍忽然飛起,在半空劃過白亮的軌跡,一折一折又一折,竟然像在自己尋找凶手。

  眾人目瞪口呆地看著那劍轉過幾道軌跡,忽然咻一聲飛射精準地刺穿了人群裡一個人的胸膛。

  那人仰天倒下,後背的弩弓被壓,崩地一聲射出散亂的弩箭,紮傷了好幾個周圍人的腳。

  燕綏眼底掠過一絲淡淡的譏誚,手一伸,長劍飛回掌中。

  長劍的劍柄很長,藏了很多機關,其中一個是能射出柔韌的細線,頂端帶有細鉤,能夠勾住崖壁,所以長劍是掛在空中的,但此時黃昏將暮,光線復雜,線是純白的,人們仰頭時被日光所激,根本不可能看見那線。

  而那線本身具有彈性,一頭掌握在燕綏袖下,他只要稍稍一動,劍就能隨心意滑動。

  劍柄後部還有一個他設計的小小的簡易推動裝置,會在飛行中因為輕微的不斷撞擊而改變方向,所以才會出現半空飛行不斷轉折的詭異現象。

  天機府用神通迷惑留山百姓。誰不會?就算沒有異能,機關也夠他平定留山。

  燕綏這一手一出,別說百姓越發敬仰誠服,便是大祭司總寨的人,也知大勢已去,只好跪下臣服。

  燕綏看一眼聞近檀,便知道事情不順利,他微微壓低眉宇,命令一道道地傳了下去。

  「所有原大祭司部屬有助紂為虐嫌疑,著全部原地扣押。」

  「立火節照常舉行,所有慶祝流程不變。今年慶典會加入搜尋原叛逆大祭司餘孽任務,只要找到相關人等蹤跡者皆有賞。」

  「千秋谷中人除留少量駐守外,其餘一部分編入當地百姓隊伍,以節日歡慶方式遊走留山搜尋,負責在搜尋到目標後發出信號通知同伴和千秋谷。」

  「大祭司那一群人裡有幾個天機府中人,在其中尋找有無天眼通,承諾可留其一命,讓這人站在谷口查看出谷的人。」

  「百姓一批一批地放出去,一百個百姓安排十個千秋谷中人混入,讓天眼通指出其中暗中攜帶武器以及其餘可疑行跡的人員,不要打草驚蛇,只需做好記號,千秋谷中人嚴密跟隨監視其行動。一旦發現這些人聚集,則回報千秋谷。」

  「將大祭司這批手下分開關押審問,殺一半留一半,問出這些人和外頭的聯絡方式,人員組織,領頭人是誰。」

  「派一部分千秋谷中人,改裝出山,堵住所有出山後的道路關口,其中通往天京、滇州、蒼南州季家……還有西川和川北方向的必經要道,必須要守死,一隻蒼蠅,都不能放出留山去。」

  ……

  後面幾條命令都是低聲對著聞近檀等人發布的,鳳翩翩等人聽著,還有些不明白,聞近檀解釋道:「總寨的人手肯定不止這百來人,大祭司一定留了一手,但這些人也一定潛伏在今日看熱鬧的百姓當中,殿下需要熟悉留山的人手去尋找大當家,這樣效率高且隱蔽,但是又不能任這些人混在其中,那就不是救援而是給大當家帶來危險了。」

  眾人聽著,都覺凜然,心想大當家奸中帶狠,這位狠中帶奸,真真是絕配。

  燕綏發布完命令,看著眾人有序退出千秋谷。

  他自己並沒有動,留山太大,盲目出去尋找反可能錯過文臻,他需要坐鎮中樞,篩選信息,控制並吸引野心人士,等待已經派出去的英文,盡快找到她的線索。

  已經換了當地人衣服的千秋谷中人,悄無聲息匯入人流,大部分留山百姓出去前,都會過來向燕綏施禮,燕綏眼皮微微垂著,支起腿,手搭在膝蓋上,月色淺淡地從他髮間眉上掠過,流瀉在他修長的指尖瑩光流轉,他飄起的衣袂伴山花香氣和未滅的血腥氣悠悠散開。

  這一霎他比真正的大祭司更似天上人,這塵世間山海遙迢,盛不下他一段牽念目光。

  他沒有理會任何人,百姓們卻比對之前無數大祭司更加虔誠,走開的腳步更輕。

  那些滿眼春光和仰慕之意的少女們,那些山野間最活潑的百靈鳥們,都不敢發出任何驚擾的聲音,以換取這美人一顧。

  等到人走得差不多了,燕綏才動動手指,道:「將我之前買的煙花放了。」

  日語怔了一怔,此煙花非彼煙花,這是在靜海集市上買的煙花,純屬玩樂的東西。殿下買的時候沒說,但日語明白這一定是想和文姑娘一起放的。

  但殿下發話,他自然什麼都不會說,選擇了一個最普通的煙花,抬手放出。

  一線深紅長嘯著搖曳而上,在半空中被風捲散開,爆出無數朵七彩花朵,流絲曼長,蕊心如火,而蕊心深處又起尖利之聲,有星光無數,越層雲而上,在藏藍天幕上畫娟秀連綿神仙妙筆,而月色斑駁,似明鏡乍碎,綻了滿天的魚鱗碎金。

  谷外的百姓齊齊回首,驚豔眼眸倒映這一天斑斕。

  夜空煙花下燕綏據膝沉思,剪影亦鍍一層細碎金光。

  蛋糕兒。

  此刻你在何處?

  此刻無論你在何處,見這一刻漫天碎金,繁花倒映於天幕,都該明白,是我來了。

  除了我,沒人能在你失蹤之後,繼續慶典,還敢放出這漫天花雨。

  此刻你我,亦在同一璀璨星空下,長天煙火爛漫如許,畫一般的相思意。

  蛋糕兒。

  我已追至,你且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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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3 20:21:41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三百四十五章 如何才能接近你

  無名山頭上,文臻靜靜地坐在山洞裡。

  外頭那男子埋完昭明郡主,一瘸一拐走了兩步,忽然嘶嘶兩聲,道:「不行,得先把傷口處理了,不然娘看了又要擔心。」

  他似乎張望了一下,然後便向著文臻的方向走過來。

  文臻慢慢坐起身來,姿態放鬆,渾身繃緊。

  她坐在暗影裡,卷草在指間幽幽生光。

  那人走進來,看也不看,一屁股坐下,然後是捋衣服的聲音,文臻嗅見了一股血腥氣。

  那人很是熟練地處理好了傷口,正準備走,忽然停住,道:「好香。」

  與此同時那狗也叫了起來。

  文臻心中一震,隨即苦笑。

  她忘記了竹筒兔肉。

  雖然火已經滅了,但她做的東西,香氣一向持久有穿透力,給這兩個狗鼻子嗅見了。

  那人一轉頭,才看見了暗影裡的文臻,嚇了一跳,猛地蹦了起來,大叫:「你是誰?」

  文臻伸出手,茫然地對空中抓了抓,抬起四十五度天使角,眨動正圓形蠢萌眼,問:「哥哥,你是誰?」

  對面忽然安靜了一會。

  文臻疑惑地抬眼,霧濛濛的眼眸向著對面。

  對面男子再開口時候,第一個字似乎更啞了些,但隨即轉為先前傻兮兮的快節奏語調:「我啊,我沒有姓,叫鐵柱,住在這留山十八灣青藤寨,上山來打獵順便採點雨後蘑菇,妹子啊,你怎麼一個人在這裡?」

  文臻眨眨眼,心中先前因為那一頓引發的淡淡疑惑淡去,低頭垂淚道:「哥哥,我是和姐姐一起,來參加立火節的,結果迷了路,又莫名其妙遇上強盜,我受了傷,姐姐也……」說著眼淚便簌簌落下來。

  忽然一隻手伸過來,按上了她的臉頰,文臻怔住,感覺到粗糙的手指在臉上沒什麼章法的一陣亂擦,頓時忍住了擺頭的衝動,乾脆更努力抽噎一聲。

  這回又感覺到那手指頓了頓,然後拭乾了她的淚水,鐵柱道:「妹子,別哭,你姐姐我已經埋了,你跟我下山吧,這山上濕氣太重,我帶你回去養傷。要麼你告訴我你家在哪裡,我送你回家。」

  文臻知道青藤寨離千秋谷其實挺遠,要翻過三座山頭,自己之所以很快到了這裡,想必是山間野獸不走尋常路,但現在要想走回頭路也不可能,便道:「我家在古田寨子……」

  「那可遠了,路又難走,真要走,得走個好幾天呢。」鐵柱好像少根筋,並沒有問她,既然是來參加立火節,怎麼就走到了這裡,他伸手一拉,很自然地將文臻拉到了背上,「來,我背著你!」

  文臻沒想到他這麼俐落,轉眼就趴上了他寬闊的背,一股淡淡的草木香襲來,乾淨好聞,並沒有想像中山野之民多日不洗澡的污濁氣息。

  這氣息於她是陌生的,卻令她心生好感,臉頰下麻質的布料雖然有些糙,卻透著融融暖意,熏得她瞬間便湧上倦意。

  男子走了幾步,忽然想起什麼,轉身回去,在灰堆裡扒出了那幾個竹筒兔肉,往懷裡一揣,興奮地道:「這是你烤的?好香,帶著,咱們路上當乾糧!」

  文臻呵呵一笑。

  還是個吃貨!

  她捏了捏袖子,本想讓文蛋蛋出來,給這人下個無傷大雅但可以控制的蠱,結果文蛋蛋在她袖子裡瑟瑟發抖,死活不肯出來。

  文臻恨恨地捏了捏文蛋蛋,只好放棄,身下男子微微有點瘸地行走,一顛一顛的。

  鐵柱一邊走一邊道:「今兒立火節我原本也想去千秋谷的,可惜太遠,我娘身體又不好……」

  文臻聽著立火節,心中一動,心想這一次的立火節,大概是慶祝不成了吧,畢竟發生了這麼大的事兒,總寨地位岌岌可危,大祭司也失蹤了。

  這麼想的時候,她忽然聽見鐵柱道:「哎呀,看,煙花!」

  文臻此時也隱約聽見焰火呼嘯升空的聲音,極其細微,當在極遠處,而那一處的天幕,那一片混沌的藍黑色上,忽然閃爍出無數細小的彩點。

  以她現在的視力,能夠看見那些彩點,說明那煙花極其絢爛。

  文臻呆了一呆,隨即心便猛烈地跳了起來。

  燕綏來了?

  千秋谷此刻必然還在亂中,雖然她已經將大部分的事做完,但那麼多人聚集,還是很容易出事,後續的安撫以及尋找她必然讓小檀等人焦頭爛額,怎麼可能有心思放慶祝煙花。

  只有手段奇詭又霸道的燕綏才能第一時間安定局勢,只有他才會在安定局勢後敢於放煙花提醒她。

  文臻一時心間如亂麻叢生,纏繞得心尖發緊,想著他刺殺南齊總督不知道有沒有受傷,想著他的病不知道怎麼樣了,是更加漠然還是稍微好轉,想著在這同一片彩光流轉的天幕下,他此刻在想什麼?

  手指無意識地抓緊,身下鐵柱忽然道:「小妹子,你怎麼在發抖?」

  文臻一驚,也沒注意到他換了稱呼,立即鬆開手指,哽咽地道:「我想我姐了……」

  鐵柱輕聲道:「睡一會吧,睡一會就好了……」說著加快了步伐,文臻更加感覺到了顛簸,也不知怎的,這樣顛啊顛的,她竟然就這麼被顛睡著了。

  朦朦朧朧中有人入夢。

  是一地的妖火,妖火上生漫天的雪,豔色的紅和晶瑩的白將天地隔開得涇渭分明,像地獄和天庭各分一端,而那人在中間。

  也是半身紅半身白,唯有烏髮如檀,一雙眼眸微微彎起,笑意溫柔又空靈。

  他腳下遍地曼陀羅絲般流曳,那象徵生死和黃泉不可見之花,開到荼蘼。

  他道:「文臻,我要如何才能靠近你?」

  ……

  文臻離開的無名山頭,恢復了安靜。

  過了很久很久以後,很遠的地方,才傳來細微的聲音,聽來像是腳步踩在地面和枯枝上的沙沙聲,但是卻看不見人影。

  那聲音越來越近,最後停留在昭明郡主簡陋的墳頭前。

  片刻後,墳前一朵小花緩緩離了枝,飄到了墳前,悠悠落地。

  小花落地的那一刻,忽然起了風!

  風中冷電一抹乍現,直奔墳頭,劍風罡氣凜冽,四周竹林修竹齊齊倒仰,碧青色的竹葉飛舞成無數個「一」,墳頭上黃土被捲得四面炸開,伴隨著落花碎葉,簌簌落一陣黃雨。

  黃雨中一抹血線如紅綢飄過,隱約一聲悶哼,地面濕潤的黃土上啪地印下一個纖秀的腳印,邊緣滲著微微的紅。

  出劍人如風至,掌間特別寬的寬劍暗芒隱隱,劍尖一滴血將落未落。

  可他劍若破風繞著墳轉了一圈,手中劍再也沒有像先前一樣,觸及實處。

  他最終不得不收劍,惱怒地哼了一聲。

  ……

  他坐在鏡前,慢慢對鏡梳妝。

  淡綠色的膏藥慢慢推開,手指下原本快要恢復如玉入脂的肌膚漸漸變得凸凹不平,生出許多的疙瘩和暗瘡。

  藥膏抹上指尖,細細地碾過一層,所經之處,手上皮膚的毛孔變粗,指節指腹部漸漸鼓出粗糙的小包,像一個個經過歲月和生活磨礪的繭子。

  隨即他戴上一雙極薄的手套,那手套薄到,依舊能感覺到手的粗糙和繭子。

  那變粗了好幾歲的手再輕輕撫過髮絲,烏黑順滑的長髮便慢慢變硬,變糙,一根根有點叛逆地亂在風中。

  最後修掉舒展的眉,墊寬精緻的鼻翼,連唇上都抹了一層暗色的油,變得乾燥起皮。

  最後拿起一個小瓶,對著身上灑了灑。

  瓶子裡並不是現在剛剛出現的,一種香氣特殊的叫香水的東西,而是一種氣味不大好聞的液體,聞起來像是獸皮,血氣,和不經常洗澡導致的有點渾濁的氣味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能讓人只憑嗅覺也能腦海中立即浮現出一個山野獵戶形象的氣味。

  那氣味灑在獵戶才穿的粗糙布衣上,便盤亙在那疏落的紋理中,經久不散。

  ……

  無名山頭一隻肥狗歡快地轉了半天,似乎在找尋著什麼,最終也和那寬劍的主人一般一無所獲,只得對著空處汪汪幾聲,轉身向山下奔去。

  很久以後,在昭明郡主新墳大概里許外的地方,一處矮崖下,那裡叢生的灌木簌簌連動了幾下,接著,每隔一段距離,便有一處枝葉輕輕彈動,不斷延伸著,向著文臻離開的方向。

  ……

  文臻睜開眼睛,眼前依舊是一片混沌,透著景物微微的輪廓,並沒有變成徹底的黑暗,但也沒有好轉。

  她伸出手,對著那一點光亮仔細地看,很久以後,她眨眨眼,將眼睫上那一點濕潤眨掉。

  別怕,不一定就此瞎了。

  別哭,反正哭也沒用。

  她的手按在腹側,那裡有點溫熱,似乎殘留著觸摸的感覺,她有點想不起來自己睡著的時候手有沒有放在肚子上。

  她更想不明白自己怎麼就會睡著了。

  屋外傳來低語聲,是那個鐵柱的聲音,另外還有一個女子的聲音,這一幕有些熟悉,讓她想起當初帶著燕綏在山崖下逃亡的日子,想起大牛和桃花,想起那日風雪小院外的兩座墳塋。

  她唇角勾起一抹淺淡的笑意,然後慢慢放平。

  外間鐵柱絮絮叨叨的,那個女子應該是他母親,聽來是個溫柔又有點膽小的婦人,一邊聽著兒子的囑咐給文臻做紅糖雞蛋,一邊愁苦地擔憂說兩個少女怎麼會遇到這樣的壞人,莫不是遇上了千秋谷的強盜,那麼他將人帶回來,會不會把麻煩引來,被鐵柱不耐煩地打斷,叫她莫要整日瞎想。

  那女子便又道紅糖雞蛋如此珍貴,何必放這許多,這些紅糖雞蛋還要留著給他娶老婆用呢,說著說著忽然道:「我瞧這女子倒是好看,要麼你……」

  文臻不動聲色地聽著。

  鐵柱道:「阿媽你說什麼呢。」說著掀簾進來,文臻聞見紅糖的甜香逼近,隨即手裡被塞進熱熱的大碗,鐵柱道:「小心小心,別撒了啊。」

  文臻接住碗,手指一觸他手指,粗糙的滿是繭子的大手。

  紅糖果然放了很多,甜到齁;雞蛋則像是動用了全部的儲備,一個接一個的滑入勺子裡,密集到湯都沒有,文臻勉強吃了兩個,實在吃不下了,便將碗遞過去,感覺到鐵柱一直盯著她吃,一定會勸一勸的,但鐵柱什麼也沒說,接過去笑道:「我娘還給你熬了獸肉粥,連帶這個,等會都帶著,給你路上吃。」

  文臻倒沒想到他這麼快就要送自己回千秋谷,喜道:「哥哥你要送我回家嗎?我家有點遠呢。」

  她不敢說全是蠱女讓人聽之生畏的滿花寨子,更不敢說千秋谷,古田寨子雖然是總寨,但是其實佔地很大,周邊有很多依附於其的小寨子,都離滿花和千秋谷很近,更重要的是,所謂燈下黑,古田寨子現在不是在忙於尋找大祭司和祭女,就是忙於尋找她,最不可能去的反而是自己的地盤。

  「遠也要送啊,不然你家裡人該多急,正是立火節呢。」

  鐵柱出去送碗了,過了一會兒,有掀簾聲響,文臻笑道:「鐵柱哥,咱們是不是現在就可以出去了。」

  進門的人卻沒回答。

  文臻頓了頓,慢慢站起身來,笑道:「那我準備一下。」

  門口的人腳步輕輕地過來,空氣中漸漸彌漫開一種淡淡的香氣,極淡,若非鼻子特別靈敏或者對此道鑽研很久的人,斷然聞不見這氣味。

  文臻恍若不覺,順手推開了旁邊的窗,大聲笑道:「這風裡氣味真好聞。」

  一陣腳步疾響,從外頭快速向屋子而來,與此同時屋內人終於開了口,卻是先前屋外鐵柱娘的聲音:「姑娘,我來給你送獸肉粥。」

  「是大娘啊。」文臻笑眯了眼,「謝謝您吶。」

  又一聲掀簾聲響,鐵柱的聲音響起,「娘,這粥燙,給我端著。」

  鐵柱娘順從地應了,鐵柱又將那粥端到文臻面前,那獸肉粥散發著剛才文臻聞見的特殊香氣。

  「這裡頭有一種肉,是這山中也少見的啜雞的肉,平素愛吃羅塔葉子,肉有一種奇香,你聞聞,香不香?」

  「香!」

  文臻接過粥也吃了幾口,才說吃不下了,鐵柱很小心地將罐子用布包了,又要來背她,文臻自己下了床,鐵柱便將她扶住,引她到了門外,笑道:「好容易借了頭驢子,老了一點,但是這整座寨子,也就這頭驢子能用啦。」

  文臻沒想到還有代步工具,留山百姓窮苦,很少有車馬,其實在文臻看來,這都是留山多年來被神權統治的後果,而神權統治者的一個特徵,就是不喜歡老百姓太過富有,因為富裕的百姓有更多的機會拓展視野接受教育,一方面這些人醉心於神化自己權力爭奪,另一方面在努力愚民並馴化。不然這滿山的藥草山珍,這適合種茶種果園的土壤,這一年四季溫暖合適的氣候,都代表著財富啊。

  這驢子果然很老,老到文臻一坐上去就被那刀削一般的背脊硌得屁股痛。但她一聲不吭。

  鐵柱牽著驢子,帶著那隻狗,慢慢走下山路。

  小屋前恢復了平靜,鐵柱娘站在門前,望著遠去的兩人,看上去神情很是牽念。

  過了一會,她轉身準備回屋,卻看見門檻上已經站了一個人。

  鐵柱娘並沒有驚異的表情,正準備打招呼,那人一直背在身後的手忽然向前一伸。

  一道冷光如電,射入她的胸膛。

  鐵柱娘在那一霎只來得及伸手抓住劍柄,一臉的目眥欲裂不可置信。

  「你……你……」

  因為臉上肌肉扭曲太狠,啪嗒一聲,她臉上掉下一層面具,面具下是一張蒼白而年輕的臉。

  刺穿她胸膛的闊劍劍身上,彎彎扭扭許多鏤紋,此刻血迅速填滿那些鏤刻,蜿蜒曲折,如繪詭秘符文。

  闊劍的主人手腕穩定,紋絲不動,聲音裡也沒有一點情緒。

  「公子手下,不留自作主張之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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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3 20:21:59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三百四十六章 何其有幸

  千秋谷內的留山土著走得差不多了。

  燕綏坐在谷內,正對著大門的地方,他的效率驚人又深知他德行的屬下們,已經光速給他安排好了椅子茶水點心,頭頂上甚至還撐開了他自己的隨身遮陽擋雨的大傘。

  潘航和鳳翩翩匆忙來,每次看見他的時候,心中都有一種古怪的感覺。

  傳說中這位和大當家是一對愛侶,按說大當家失蹤,情侶不是應該心急如焚,親身尋找,不顧一切,向天咆哮嗎?

  這位雖說來得及時,手段也夠,但是此刻這悠哉悠哉的樣兒——他和大當家該不是和離了吧?

  腹誹歸腹誹,可沒人敢當面問一句。

  燕綏坐在那裡,明知道大家在想什麼,也沒打算理會。

  手裡一大堆紙條,他慢慢從第一張看到最後一張,再從最後一張,看到第一張。

  星月微光下,他肌膚呈現一種大理石般的冷白色,卻又微微透明,和整個人錦衣華貴,衣帶當風的瀟灑尊貴氣質,融合成古怪卻又令人心驚的協調感。

  腳步聲急促,林飛白帶著一批人匆匆而來,那一隊人,一個比一個高,路過燕綏護衛身邊時,雙方各送了對方一個向青天的白眼。

  林飛白一身的外傷內傷,先前文臻失蹤後又到處搜尋,如今一臉的蒼白,師蘭傑跟在他身後,一臉勸說不得的焦灼。

  林飛白的半邊臉還腫著,看見燕綏就當沒看見,正要走過去,忽然燕綏將手中紙條一收,抬頭笑道:「小白,你有傷在身,就不要出去了,在這裡陪陪本王吧。」

  林飛白就當沒聽見,腳跟一旋,就要換個方向走,燕綏道:「師蘭傑。」

  師蘭傑不敢不理他,回頭向燕綏施禮,燕綏道:「攔下林侯。他肋下傷未能好好護理,右手骨折後又動力,骨頭可能錯位了,更重要的是,他內傷不輕,再強自支撐著出門……」他忽然笑笑,「雖然我很樂意他就這麼了結了,畢竟朝廷上下誰不希望林家絕後啊,但是想想你們這十幾條性命也這麼沒了,我的護衛們以後就沒對手了,太寂寞啊。」

  師蘭傑沉默了一會兒,一轉身,攔在林飛白面前,林飛白眉頭一挑,手緩緩按上劍柄,但是師蘭傑比他更快,一伸手便將他的佩劍抽出,不等林飛白變色,便將劍雙手奉上,半跪在林飛白面前:「侯爺,您若執意要走,便先殺了我!反正您若有任何不妥,我們也是要在林帥面前自盡的!」

  他身後,護衛們齊齊拔劍橫捧,「請林侯賜一死!」

  林飛白垂著頭,盯著那雪亮劍身,眼神如冰渣子般砸在劍上和師蘭傑的腦袋上,再霍然回首,狠狠砸在燕綏的臉上。

  燕綏看也不看,慢悠悠地擺盤,對稱,更對稱。

  片刻後林飛白一腳踢飛那劍,霍然回身,掀袍往燕綏對面座位上一坐。

  日語在心中嘖嘖一聲。

  林侯的護衛日子還是好過啊。

  這一招要是換他們來做,殿下一定會成全他們死的。

  「殿下,何必那般冠冕堂皇,危言聳聽?」

  燕綏笑笑,眨眨眼,道:「是啊,你真是難得聰明。你骨折沒問題,恢復得不錯,內傷嘛,反正也死不了。」

  「……你只是不讓我去尋文臻罷了!你自己去不了,也不讓別人出力是不是?」

  燕綏懶洋洋向後一靠,「是啊。我家蛋糕,用得著你麼?」

  「殿下,自己的愛侶不知珍惜愛護,到頭來還要怪別人呵護她?有你這樣的男人嗎?」

  燕綏笑笑,並無怒意,林飛白轉開頭,不想看他笑意底那種永遠的渺淡的不屑眼神,卻聽他忽然岔開話題問:「林飛白,你可知道以你的質子身份,如何能忽然離開天京,去你父親麾下效力的?」

  「總不會是殿下幫忙吧?」

  「我幫得了誰,也幫不了你,畢竟結交統兵大將皇子可是死罪呢。倒是我們的周小姐,真是個聰明人,教了她父親和一幫御史,聯合參你在天京結交豪強和江湖人士,卻又捕風捉影沒有太多證據,讓陛下疑你在京不安分,怕你們父子裡應外合,才最終將你打發去了邊軍。」燕綏鼓鼓掌,「我給她機會接近你,她卻深知你想向外飛,因此不惜忍痛給你製造機會,真是個好姑娘啊。林飛白,這樣的好姑娘你看不見,你可真是瞎。」

  林飛白神情震驚。

  他月前忽然接到旨意,讓他去邊軍歷練,當時可謂喜從天降。

  男兒一心向金甲,誰願意在天京紙醉金迷中消磨時光,只是他知道自己的質子的身份,也曾努力過,卻失敗了,從此也不曾去多想自由。

  所以他一直也沒想明白陛下怎麼肯放手了,原來源頭在她那裡。

  如今才知道,陛下不敢留他在天京,也不敢放他去拱衛天京的京衛和拱衛皇城的三衛,至於各地郡軍,群臣也害怕萬一各地郡尉被林飛白的身份所誘惑,借此和林擎搭上線,那又是災難。左思右想,最後還是姚太尉建議,令林飛白去邊軍,以此為契機,向林擎軍中派出監軍。

  之前朝廷一直想向林擎軍中派監軍,但林擎太過狡猾,各種理由推脫了,如今將設置監軍作為換林飛白的理由,林擎終於不再出么蛾子了。

  於朝廷來講,雖然解除了林飛白的質子身份,但將那父子置於明處,且如願安排了監軍,也算一件好事。

  林飛白坐在那裡,心中思潮起伏,久久不能言語。

  只聽見燕綏忽然道:「周小姐固然對你一見傾心,情深義重,然你當真便如自己以為的那般,毫無觸動嗎?」

  「你知自己已有觸動,卻又覺得這是對自己的侮辱和對文臻的背叛,所以你乾脆奔來文臻這裡,想要以加倍的用心,來證明自己是心志堅定之人。」

  「然而你如此,既負了他人的苦心,也負了自己的本心,負了文臻的朋友之義,也負了本王的相助之心。優柔寡斷,無情無義,林飛白,世上有你這樣的男人嗎?」

  林飛白默然。

  周沅芷深閨小姐,雖可獻策,但這事能促成,絕非幾次上書便可,其間人心運籌,必然也有眼前這位手筆。

  「文臻未曾接受過你,所以你無論喜歡誰,於她都不是背叛。你要證明自己,也不能建立在對她的糾纏上。更不能因此給她製造煩惱。林飛白,你多年和我做對,我慣來容讓你,讓你忘記了我的底線,今日便破例再說一次,我的底線是文臻,別說傷害她,但凡讓她有絲毫不舒服,我也不介意殺了你。」

  「我沒……」

  「所以我讓你活到現在。」燕綏微笑,「我允許你來留山,只限於允許你在我無法顧及的時候保護她,可不是讓你春情泛濫來著,更不是讓你拿著我的蛋糕兒來抵擋你家周小姐對你的攻勢。你,明白?」

  林飛白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垂下的眼睫邊緣掃著月色的暗影,鍍著燦爛的星光,一根根也似如劍。

  片刻後他籲出一口長氣,道:「燕綏,你怕了。」

  燕綏擺盤的手指一頓。

  「你想必狠狠得罪了文臻,所以你對她也不再把握十足,否則你怎會和我說這許多話,甚至都不惜擺功威脅。你從來就不是這樣的人。」

  林飛白站起身,「因為害怕,因為沒有了把握,因為太多內心顧忌的事,你處於一種矛盾焦灼的心態中,看你這樣的人居然也會這般矛盾焦灼,可真是快意,快意到我都不想和你說我原本要告訴你的話了。」

  燕綏抬頭看他。

  林飛白撣撣衣袖,淡淡道:「患得患失的人就是這樣。其實你想多了,我確實一開始有過想要加倍對文臻好來證明自己沒有隨意變心的想法,但從文臻第一次拒絕我之後,我便想明白了。還沒恭喜你,」他古怪地一笑,「她幾乎在我還沒明確表達心意之前,就更加明確地拒絕了我。」

  燕綏似乎沒在聽,卻順手把自己擺了半天的那個,原本根本不想吃的紅橘餅塞進了嘴裡。

  「之後我試探過幾次,她一次比一次堅定。我不知道你們之間發生了什麼,但是很明顯,你擔心的事情並沒有發生。她內心深處,沒有畏懼你,沒有懷疑你,沒有疏遠你,哪怕所有的疑點指向你,那些污糟的桃花運籠罩了你,哪怕你給她帶來煩惱鬱悶和麻煩,但是她始終不怒不驚,第一時間選擇相信你,甚至,還要費心籌謀,幫你。」

  他感嘆一聲,「何其有幸啊,你。」

  這一聲嘆息極輕,卻像是蘊了經年的惆悵和鬱意,如今借著這長而悠遠一聲嘆,化為這夜的霧氣這山間的嵐氣,最後飄入千萬年的星光中去。

  從此高高遠遠,不在人間。

  月光下他身影秀挺,側臉的輪廓如鐵筆勾畫,筆筆鮮明,唯有星光一團,暈在眉梢,便如柔光打三分,讓人窺見一脈柔情。

  霜雪底紅葉如火,峭崖下蓮花搖曳。萬物都是好風景。

  燕綏慢慢地吃完了那個難吃的點心,忽然笑道:「夜深了,我讓他們炒了幾個菜做點夜宵,來,咱哥倆喝幾杯。」

  新任「好哥們」林飛白瞪著燕綏,對某人的變臉絕技適應不能。

  日語托著一個大托盤,熱辣新鮮地端上來,林飛白定睛一看。

  青椒臘肉,麻辣羊肉,烤肉烤魚,雞絲韭菜,以及一個熱騰騰飄滿辣椒的火鍋……

  那滿眼紅彤彤的一片,林飛白一直在痛的牙幫頓時更重地抽搐起來。

  對面,那個無良的人還心情很好地拿著筷子,熱情地指指點點:「來,吃,吃啊。」

  林飛白:「……」

  有什麼辦法可以毫無後患地,迅速地,打死這個人?

  急,在線等。

  ……

  文臻心中第一萬次感嘆,鐵柱的驢子,真是太老了。

  因為老,走得很慢,晃晃悠悠走了半天,文臻問一聲,結果山頭還沒下。

  鐵柱倒像是不急,一路牽驢悠然而行,時不時摘個野果,摘朵野花給她,不愧是這山中的土著,他摘來的野果都很好吃,野花香味特別,讓文臻本有些沉鬱的心情都被照亮了幾分。

  前行中,她聽見鐵柱不住地哼著一個小調,聽來十分輕快愉悅,忍不住問:「哥哥唱的是什麼歌兒?」

  鐵柱隨口唱:「月亮那個格錚錚的亮,山花那個格錚錚的香,情哥哥牽著格錚錚的好妹妹,尋一處格錚錚好洞房……」

  文臻:「……」

  這什麼虎狼之詞!

  還有,格錚錚是個什麼萬能形容詞?又能形容月亮又能形容花又能形容新娘?

  鐵柱唱完了好像才反應過來,哎呀一聲,沒聲了。好半晌才尷尬地嘿嘿笑幾聲,跳到旁邊草叢裡不知道尋了什麼,捧了來給她:「來,吃莓果。」

  文臻接過,觸及他手指,只覺得指尖滾熱。

  她吃了一個,偏頭笑道:「鐵柱哥也吃。」直接餵了一個莓果到他嘴裡。

  鐵柱似乎愣了一下,才偏過頭來,文臻的指尖擦過他唇瓣,觸覺溫軟,她的手指順勢從他臉頰刮過,肌膚卻是粗糙的,還生著年輕人特有的暗瘡,以及一些細微的鬍茬。

  文臻的手指一觸即收,旁邊鐵柱毫無所覺,唔唔地道好吃。

  文臻忽然感覺到前方似乎有星星點點的紅色物體在漂浮,她心中一動,卻沒說話,偏頭看了看鐵柱。

  鐵柱停下了腳步,咦了一聲,道:「小真姑娘,你看!」

  隨即他反應過來文臻看不見,急忙道歉,又道:「火把慶開始了,沒想到火把竟然轉山都轉到這裡了!」

  文臻笑著應了一聲。

  她知道火把轉山是什麼意思,是立火節後第一日的慶祝慶典之一,那一天,滿山的土著居民都會舉著火把,轉遍全山,以示驅趕妖魔,迎接祥瑞。

  如今轉山既然已經開始,那就意味著昨日在千秋谷沒有發生大的事件,那麼是燕綏在主持這個立火節的慶典繼續進行?

  但畢竟燕綏來了只是猜測。假設燕綏沒來,主持轉山的如果是敵方,那麼這個轉山就是在追殺她,如果是己方,那轉山便是在尋找她。

  雖然對燕綏有信心,但是文臻不敢冒險,畢竟萬一她走後敵方有了什麼奇招,控制了千秋谷,那麼也是有可能發出煙花故佈疑陣,甚至誘惑她自投羅網的。

  鐵柱在告訴她轉山的人們越來越近了。

  文臻忽然道:「鐵柱哥,我記得你有戴面具。」

  立火節上,也有很多人會戴上面具游樂,鐵柱先前說起他也有面具,出門時候順手帶上了。

  「我們戴上面具,也點起火把,一起也轉轉山吧。」文臻道,「就當為我姐姐祈福了。」

  鐵柱興致勃勃地應了,兩人戴上面具,點起火把,正要迎著人群走去,忽然文臻聽見身後疾風聲響。

  於此同時那肥狗忽然低低一咆,身下驢子腿一軟。

  她猛地抱住驢子脖子向側邊一滾。

  下一刻驢子發出吭聲慘叫,聲響尖利炸耳,耳側不斷破風聲響,熱辣辣的鮮血濺出來潑了她一臉,隨即她聽見鐵柱一聲大叫,一雙手臂伸過來將快要掉下驢子的她接住,就勢抱著她順地一滾,一路哢哢哢壓斷無數藤蔓枯枝碎葉,最後撞著堅硬的崖壁,因為是個下坡,兩個人的衝力撞得她眼前一黑,金星亂冒,她以為這下總可以停住了,誰知那雙有力的手臂托起她,往旁邊一個狹窄的地方一塞,那地方是真狹窄,她感覺鼻尖和雙臂都快碰見了冰冷的崖壁,連呼吸都覺得窘迫,她也聽見了那雙手臂撤出去的時候,肌膚摩擦嶙峋崖壁發出的輕微的血肉被擠壓的聲音。

  鐵柱急促的聲音響在她耳側:「這裡很安全,你別怕!」

  她瞪大眼睛,盯著虛空的黑暗,現在眼前一片黑,連輪廓都沒有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洞黑。

  感覺這裡是崖壁上的一處石縫隙,從越發凌厲的風聲聽來,已經靠近崖邊。

  而身邊的鐵柱正扶著她的靴子,慢慢地向下挪,一邊輕聲道:「這裡我熟,這石頭縫縫底下還有一個凸起,可以站下一個人,我小時候經常和他們在這玩的……」

  然後他站住了,身子似乎晃了晃,輕聲道:「我得抓住你的靴子才能站得穩……」

  文臻感覺到他的身子晃動不停,顯然這個小時候站過的地方現在不足以支撐得下他成年人的身軀,然而他已經住口,匆匆扯過幾條藤蔓來遮住了她露出來的靴尖。

  文臻也已經聽見了急促的腳步聲,還有壓抑的男子的聲音,「人呢!方才還看見的!」

  另一個女聲道:「應該就在這附近,搜!」

  男子奔到極近的地方,文臻感覺就在身側,聲音嗡嗡的快要被風吹散:「不會真掉下去了吧?」

  文臻渾身繃緊,腳跟抵著地面。

  她這個姿勢無法御敵,但是任何人發現她也必須先把她拽出來,她的靴跟裡有暗器,只要逃過第一輪,後頭腰腿發力,她還是能迅速出來的。

  但那意味著鐵柱就沒了生路,如果他真的如她想像般,是貼在崖壁站在某處小小凸起上的話。

  她希望不要面對這樣的抉擇。

  然而總是事與願違。

  忽然那男子道:「咦,什麼東西!」隨即文臻感覺到有人在撥開腳底的藤蔓!

  文臻靴跟用力——

  外頭猛然清脆地「啪」一聲,像是巴掌打開手的聲音,她的靴子一震,然後便是方才那人驚怒地道:「這裡還站個人!」

  與此同時鐵柱大喊:「滾!別碰她!」

  一聲悶響,文臻感覺到抓住自己靴子的那隻手鬆開,她腳跟一頓,腳跟裡的飛刀激射,劈入對方顱腦,一聲慘叫響徹雲端,與此同時她衣袖一抬,一點銀光從袖底射出,咻地一聲纏住了落下的鐵柱,她自己的身體也因為這下墜之力,飛快滑出,即將出崖縫那一刻她一手抓住崖壁,摸到一點凸起,極快地將袖間絲繩往上連繞幾圈,隨即一個轉身飛躍,落向自己先前感應到的地面方向,輕微一聲蹭響,果然腳踏實地,聽得對面風聲急響,有人猛衝而來,而她一落地便低頭,比對方還快地撞入對方懷中,頭頂剛剛接觸對方肚腹的那一刻,她的拳頭以及拳頭縫間的刀已經狠狠捅了出去。

  皮肉和刀刃接觸肉體的聲音既悶又脆,她這一拳帶著血紅的刃尖直接從對方肚腹中穿出!

  身前女子發出短促的一聲「啊——」隨即便抽搐著說不出話來,文臻頭還抵著她胸膛,清晰地聽見她喉管裡大量的血沫突突地往上湧,而肚腹上的血則從背後大片噴射,一手的濕潤黏膩和無邊無垠的腥氣讓她胃裡也有什麼突突地往上湧,她猛地收拳,聽見身前軀體沉重落地的聲音。

  文臻站立不動,四面沉靜了下來,只有飛鳥的羽翼偶爾輕巧地擦過樹梢,不遠處崖下有吭哧吭哧爬動的動靜,遠處,火把轉山的人們發出愉悅清亮的歌聲,近處,似乎有什麼在小小的抽氣。

  不知道是不是臨死的人最後倒進喉嚨裡的聲音。

  眼前還是一片黑,並不是她以為的,出了洞就能看見輪廓了。

  她慢慢攥緊了手指。

  好一會兒,她才又聽見鐵柱的聲音,氣喘籲籲地道:「小真,小真,你怎麼樣了?啊,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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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3 20:22:14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三百四十七章 恍如隔世

  他奔過來,又驚:「你的手怎麼了?受傷了?天神啊!這麼大的傷口!」

  文臻轉頭,神情鎮定地道:「並不是我的傷。」

  鐵柱卻在她三步遠的地方停住了,風聲呼呼裡他的呼吸粗重,好半晌他猶豫地道:「這……這兩個人是你殺的?」

  「是啊。」文臻輕輕巧巧地笑。

  又是一陣只摻雜著沉重呼吸的風聲。

  「……剛才救我的那根線,也是你的?」

  「是呀。」

  「你……你會神通?你是大祭司座下的神通姑姑?」

  「你看我像嗎?」

  一陣沉默。

  片刻後,鐵柱聲音沮喪地道:「其實,其實你不需要我護送回家是嗎……而且……而且剛才你殺人——」

  文臻:「你怕了?」

  鐵柱:「不是,只是我,哎……」

  「我確實不需要你的護送。要麼你便回去吧。」文臻柔聲道,「我跟著轉山的隊伍,也是能回古田寨子的。」

  鐵柱沉默了好久,才道:「那,那我去幫你叫轉山的人,他們轉過山坳了,看不見我們的。」

  說著他當真快步跑走了,文臻聽著他虛浮卻又快速的腳步聲向外衝去,一邊衝還一邊大喊:「轉山的兄弟姐妹們——等等我——」

  文臻忽然嘆了口氣,道:「別喊了,我先前就聽見他們遠去了。」

  鐵柱居然沒聽見,追出去好久,又吹哨召喚他那遇事只會叫看見敵人就夾尾巴逃跑的狗,好一會兒才怏怏回來,那隻狗居然找回來了,夾著尾巴跟著,和他一般的一臉垂頭喪氣。

  文臻道:「我一個人也走得的,你早些回去吧。」

  說完她便起身,伸手在旁邊尋了一截樹枝作為盲杖,一邊點著地,一邊走過了鐵柱身側。

  鐵柱一直沒說話,兩人錯身而過時,他忽然一把拉住了文臻的袖子。

  「不行。」他的語氣忽然堅決了很多,「天快要黑了,這山道很險,又有陷阱,還有斷崖,你眼睛壞了,就算是神通姑姑也會出事,我得跟著你。」

  「不怕我殺人了?」

  「怕。但是你總不會殺我罷。」

  「這可說不準,神通姑姑啊,有神通的人多半神經,也許半夜我開壇做法,忽然老天指示我你是個妖孽,必須殺了才能得天下太平,我也就像今天殺這個殺手一樣,把你給宰了祭祀老天。」文臻揚揚血淋淋的胳膊。

  感覺到鐵柱當真激靈靈打個寒戰,連聲音都低了不少,卻依舊沒放手,「你在故意嚇我,你越這麼說,越不會這麼做,我知道的。」

  文臻用血糊糊的手拍拍他的肩,「不,我瘋起來,連我自己都害怕喲。」

  「別說了。」鐵柱一把拉住她的手向下走,「下頭有條溪水,難道你就不想洗洗嗎?」

  原本還不覺得,如今這麼一說,文臻便覺得渾身發癢,尤其那隻糊滿血肉的手,簡直要逼瘋她的胃,只好跟著鐵柱一路下來,果然聽見水流淙淙,有幾處水流激越,像是上頭有小瀑布垂下,她蹲在溪邊,捲起衣袖洗自己的手臂,身邊的鐵柱已經大大咧咧在她身邊坐了下來,文臻聽見啪的一聲草鞋落地的聲音。

  然後是撩水的聲音。

  文臻的手停了停。

  一瞬恍惚。

  也曾有一處清潭起清波,也曾有垂掛瀑布濺亂瓊,也曾有人臨池洗腳,而她抱住了那人的腿。

  也曾有那人隔水初見,秋水粼粼在眉間。

  明明不過兩年時光,想起時卻已恍如隔世。

  身邊不是那白衣如雪空靈清透也如雪的人兒,是個從皮相至骨都散發著這留山草木泥土氣息的土著,文臻聽見他在大聲唱歌,全情投入,曲調五音不全。

  她三兩下洗了手臂便站起,鐵柱也急忙趿拉著鞋子跟上來,和她說天已經黑了,留山不可趕夜路,這一處背山面水,旁邊他剛才還發現一個山間獵戶留下的棚屋,正好過夜。今日的驢子已經死了,明日看能不能遇見百姓們的慶賀隊伍,尋到坐騎,後頭就好辦了。

  文臻聽他絮絮叨叨說完,也就笑應了,兩人升起火堆,文臻聽見有小獸越過樹叢的聲音,狗也十分興奮地汪汪叫著追了出去,便建議鐵柱打隻兔子來,鐵柱卻道先前扭傷了手臂,怕是開不得弓,還是吃魚吧。

  鐵柱跳下水去,過了一會啪嗒啪嗒地走過來,文臻聞見了淡淡的魚腥味。

  鐵柱似乎在處理那些魚,聽聲音動作很俐落,過了一會走過來,道:「我烤魚給你吃,我烤魚手藝可好了。」

  文臻便笑了,也沒搶著接手,她坐在火邊,聽鐵柱在小心地抹鹽,魚發出被火烤製的滋滋聲,令人想到銀白的魚皮漸漸被燎捲成金黃色,而油脂從皮下脂肪層裡慢慢滲出,滴落在火堆上,發出一陣陣的哧聲。

  香氣漸漸溢出,片刻後有溫熱的食物遞到她唇邊,「趁熱快吃。」

  文臻接過,咬了一口,果然手藝不錯,外皮是恰到好處的焦脆,齒尖輕輕一扯微帶彈性的魚皮,能感受到豐厚腴潤的口感,隨即裡頭魚肉的香便噴發出來,細嫩微甜,鮮氣十足,最妙的是魚骨都已經被烤得酥脆,輕輕一咬,便化在口中。

  帶的食物之前都已經灑了,罐子還在,隨即文臻手裡便被塞了一罐熱熱的魚湯,湯並不算濃厚,卻清甜鮮美,還隱隱攜幾分奇異的香氣,微帶幾分酸,越發開胃。鐵柱道:「這湯裡放了婆羅果,說是果子其實算是一種草藥,用來熬湯可以收創口防蚊蟲呢。」

  「你還真是瞭解這留山啊。」

  「當然,留山遍地寶,遍地寶我都認識!」

  「你怎麼不喝啊?」

  「就一個罐子,我等你喝完我再喝。」

  「哎呀我不知道……我不小心都喝完了……對不起鐵柱哥……」

  「沒關係的。我還有烤魚吃,我這條比你還大。」

  文臻抱著沉甸甸的罐子,想著那一春潭水下,她也曾烤魚贈救命恩人。

  彼時她臨淵生火,精心烤製,選了那一潭大概是最肥美的一條魚,烤了畢生最用心烤的一條魚。

  彼時心情滿滿感激,滿滿都是對於所獲得的新生的嚮往和憧憬。

  卻不知只是揭開了爾虞我詐歷程的一段新開端。

  文臻微微笑著,啃著魚,同時在默默運著功,後頸近肩有一處總細微刺痛,她懷疑那裡有逆行的一根針,所以安靜下來後,就無時無刻不在暗暗衝擊那邊,因此也就只能維持面上的平靜,實在沒有別的心力去說話。

  聽見鐵柱問她:「妹子,你現在能看得見多少?」

  她搖了搖頭,轉過頭,怕額角上的汗被鐵柱發現。

  那一處忽然猛地一痛,她身子一跳,生怕被鐵柱發現,卻模模糊糊聽見鐵柱說了一句什麼,然後走了開去。

  然後她忽然發現,自己眼前出現了一團跳動的不規則形狀。

  愣了好一會,她才發覺那是眼前的火堆。

  她的衝針果然是有用的,也不知道移動了哪裡,那一處純黑的黑暗,再次出現了輪廓。

  這令她堅信這失明是短暫的,只要挪走針,便能夠復明,並不是身體出現了不可逆轉的傷害。

  這回她不敢再嘗試碎針或者直接拔針,這個位置太過危險。

  她鬆口氣,一抬頭,正聽見鐵柱道:「……那我正好洗個澡……」

  文臻:「……」

  然後她就看見一片混沌的視野裡,忽然出現了一個人的輪廓,那人一邊走一邊脫衣,現出流暢的身體線條,肩寬背挺,雙肩平直,手臂從上臂到腕到手指,處處修長精緻,一個輪廓也能感覺到骨節分明,整個上半身倒呈精美的收束,像絲緞滑攏成一段長而細的腰,而腰下……

  文臻霍然轉頭,轉到一半忽然感覺鐵柱也在轉頭,立刻停住,只微微垂下眼睫。

  就在這一瞬間,她感覺旁邊的草叢似乎微微一動,然後她伸出長棍去撥的時候,明明沒有東西。

  感覺到鐵柱回首也只剎那,隨即便又快步轉身,一個矯健地躍身,噗通一聲,水花濺起老高。

  文臻一抬手,接住了被濺上岸的兩條魚……

  水聲嘩啦嘩啦響起,鐵柱似乎洗得很快活,文臻默默烤魚,過了一陣,鐵柱依舊動靜很大的上岸,坦然在石頭邊穿衣,再坐過來時便帶來一陣清逸的淡淡香氣。

  「那潭水上頭有五櫻樹呢,生出的花一花五色,最是香美不過了。」鐵柱將一朵濕淋淋的花放入文臻的掌心。

  那花在掌心微涼顫顫,哪怕文臻只能看見一團糊,也能感覺到那是一團美麗的糊。

  她一邊說好香好美,一邊順手把花塞在魚肚子裡烤了。

  鐵柱:「……」

  然而不得不說,廚神就是廚神,廚神的判斷不會有錯,這花塞入魚肚子,這烤魚就發生了質的飛躍,以至於鐵柱後來吃魚的時候,專門就撿文臻烤的塞了花的。

  一邊吃烤魚,鐵柱一邊含糊地問她:「先前,為什麼有人要殺你啊?」

  「我怎麼知道?」文臻翻個白眼,「說不定是來殺你的呢?」

  鐵柱哈哈大笑,「真要殺我,哪用那麼厲害的人喲。哎呀那刀真快,我連影子都看不清楚。」

  「實不相瞞。」文臻正色道,「其實是我得罪了大祭司,所以大祭司派手下來追殺我,你也知道你打不過,所以你趕緊走吧。」

  鐵柱的笑聲一收,片刻靜默後他道:「你放心,我知道自己沒用,只是你眼睛不好,總得有個人替你看路。如果真的再來了敵人,我一定很快地跑開,好不好?」

  「記住你說的話哦。」

  吃飽了,鐵柱很熟練地將火堆移開,找來了一大堆枯枝乾葉,給自己鋪了個床。而在不遠處,那個稍稍有個頂的小棚子,他之前也生了一堆火,把文臻安置在了那裡。那簡陋的地鋪上,居然還有一床小褥子,鐵柱也給文臻留下了。

  文臻也疲倦了,並沒推辭,躺在乾草上,聽著外頭鐵柱似乎一開始翻來覆去,很快也便睡著了。

  夜色沉靜,白日裡轉山的火把星點漸沒,沉入留山深處。

  文臻忽然睜開眼睛。

  悄無聲息地爬起來,出了小棚子。

  她步伐無聲,慢慢走到鐵柱身前。

  火堆猶未滅,在她烏黑的眸瞳內燃燒,似要將她眼底的星光燃盡。

  文臻的目光,直直對著鐵柱的咽喉。

  鐵柱渾然未覺。偏頭睡得很熟。

  那隻毫無卵用的狗,四仰八叉地睡著,比鐵柱睡得還香,渾身銀白的長毛在風中微微顫動。

  文臻慢慢伸出一隻手來。

  她的手小小的,手指卻長,纖白秀氣,讓人很難想像,這樣的一雙手,也曾染過鮮血。

  可直到那手已經觸及鐵柱咽喉,按在了他的喉結上,只要輕輕一捏,鐵柱的咽喉就會被捏碎,鐵柱依舊未醒。

  文臻一捏。

  「嗷。」

  鐵柱猛然嗆咳而醒,睜開眼瞪大眼睛,下意識抓住身邊的獵刀,想也不想便揮了出去。

  「嗤。」一聲,布帛撕裂之聲,鐵柱被一幅什麼東西當頭罩下,他沒頭沒腦地咳嗽兩聲,糊裡糊塗地將那東西抓下來,才發現那是一床被單,然後才看清楚站在面前的是文臻。

  「小真,你沒聲沒息像個鬼一樣站那裡幹嘛!嚇死我!」

  「你大驚小怪的幹嘛,我給你送被子啊!」文臻的語氣比他還理直氣壯。

  鐵柱欲哭無淚地看著已經破了一個大洞的被單,「我不用的……你還是拿回去……哎……拿回去也沒用……都壞了……」

  文臻已經轉身,轉身之前忽然覺得哪裡不對,她仔細看了看地面。

  她原記得那裡放著吃剩的食物,半條烤魚,幾個野果,現在好像只剩下果核了。

  雖然她只能看個輪廓,但是東西多少還是能看得出的。

  雖然烤魚有可能是那隻狗偷吃的,但是狗吃果子怎麼會吐核?

  她忽然聳了聳鼻子,然後手指在地上一摸,果然摸到一點黏膩的液體。

  文臻隨即站起身,腳跟不動聲色一碾,已經將那果核和那液體都碾進了塵土之中,一邊嘲笑地道:「鐵柱哥,你這個保護者當得可真不走心,這睡得比我還死,我半夜肚子餓,把剩下的東西都吃完了,你都沒聽見。」

  說完她踢踢踏踏地走回去了,回去往地鋪上一躺,隱約看見鐵柱愣了半晌,將自己的獵刀往身下攏攏,翻個身,抱著那破被單,十分心大地又睡了。

  片刻,有細微的鼾聲響起。

  文臻對著斑駁的棚頂,拍了拍身邊的草堆,笑了笑,也閉上了眼睛。

  ……

  千秋谷內,燕綏沒有回屋子去睡,依舊在那谷中空曠地,吃著點心,看著星月。

  也就這麼一日夜的工夫,他已經迎接了三批刺客,將留山境內大皇子的精銳庫存又耗了一波。

  之前利用天眼通查到的那批總寨潛伏手下,果然之後漸漸脫離百姓隊伍,聚集在一起,似乎在等待召喚,這證明留山的所有勢力另外還有人在主持,但是這批人久久未得到信號,顯然對方也有了防備,並不願意冒險再使用這些人,燕綏乾脆下令圍殺。

  有人影嗖嗖而來,落於他膝前,是英文的手下,最擅長消息收集追蹤的那一批人。

  這批人原本在谷口搜尋,毫無所獲,因為谷口經過了上萬人的踩踏,哪裡還能辨認出一個人的痕跡,直到燕綏提醒他們,離開谷口,直接在附近根本沒有路的山壁上尋找。

  「殿下,我們已經發現了一部分痕跡。文大人沒有從谷口出去,而是在千秋谷口外十丈處,一處平緩的山崖上往上走的,那裡本沒有路,我們的人發現了一點細微的布條,是文大人的衣裳,想必是文大人留下來的。」

  「那山崖上沒有人走的痕跡,只有被動物踏斷的枝葉,從底部到頂部的痕跡分析,那應該是頭上有角的動物,應是梅花鹿之類,駝著文大人離開千秋谷,從痕跡負重來看,那鹿身上應該有兩個人……甚至一度還被第三個人拉過尾巴。」

  這消息讓燕綏難得意外的眉毛一挑。

  「然後痕跡消失,但是旁邊崖壁上有攀爬痕跡,還有一點猿猴的毛,懷疑是力大的猿猴把文大人拉了上去,然後抄了一條近路走,我們跟著痕跡走,一度失去蹤跡,但是每次又能發現另一個人的痕跡,從衣料和足印上看屬於另一個女子,我們跟著那個女子的痕跡,才找到了好幾座山頭外的一個叫四神峰的地方,在那個山洞裡發現有人待過的痕跡。在那裡我們找到了一座新墳,裡頭埋的屍首我們已經起出來帶回來了,那墳頭旁邊還留有女子腳印和血跡……」

  說到這裡,護衛看見燕綏眼光一冷,頓時明白了,急忙道:「殿下放心,我們已經檢查過那腳印,那女子應該就是之前跟著文大人一路離開的第三個人,血應該也是她的,從血量來看並不足以致死,從周圍的草木和腳印的深度來看,她應該是遭受伏擊,但是對方沒有竟全功,我們推測出了這個女子的大概情況,請您過目。」

  說著奉上一張紙,燕綏低頭看著,那護衛又道:「英文大人還在山上……」

  燕綏冷淡地道:「怎麼?他還準備下山等我請喝茶嗎?」

  「不不不,英文讓我轉告殿下,他絕不會下山的,不找到文大人他就再也不回來了。」

  「去掉那個前提條件我也是能接受的。」燕綏一抬手,護衛退下去,喚人將那屍首抬上來。

  燕綏一低頭,也不禁詫然了:「燕紋?」

  林飛白快步走來,他從燕綏的護衛來回報就過來聽消息了,這沒辦法,雖然他的人也派了出去,但論起消息探聽蹤跡追尋,誰也比不上燕綏一手調教出來的護衛。

  直到此時,他終於忍不住自己的震驚。

  兩人對望一眼,頓時都明白了大祭司是誰。

  「安王殿下,好大的膽子……」林飛白喃喃道。

  竟敢驅使堂堂郡王世子為傀儡!

  昭明郡主不可能無緣無故來這留山做祭女,滿朝都知道她鐘情於司空家的世子,她只可能追隨司空昱來此,那麼聯想到大祭司的神通,司空昱的身份就呼之欲出了。

  但林飛白想不通,雖然司空昱異能確實出眾,但天機府也不是完全沒能人,安王何至於不懼得罪司空家族的風險,這樣對待司空昱!

  燕綏凝望著燕紋的屍首,忽然不避嫌疑,撥開了她的衣襟,查看她的傷口。

  片刻後他道:「傷口做過偽裝,但可以辨認出原先用的不是東堂常用的武器,對方……是異域人。」

  這話一出,林飛白眉心便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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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3 20:22:32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三百四十八章 分手快樂

  此時師蘭傑也奔了來,低聲和他說了幾句,燕綏隱約聽見了「季家異動」幾個字,微微一哂。

  林飛白仔細聽著,半晌,挑眉一笑,對燕綏指了指,「看來閣下套來的狗,並沒有把家看好啊。」

  燕綏笑道:「瘋狗衝出來了,才方便亂棍打死。」

  林飛白冷哼一聲,心想瘋狗衝出來多了,也是很麻煩的。

  他也不理會燕綏,轉身匆匆離開。

  燕綏看了半晌,命護衛去尋冰棺,等此間事了好生送回天京安葬。此女畢竟是皇族之後,不能如此葬身荒野,何況留著她的屍首也有用處。

  他又命護衛去請鳳翩翩,鳳翩翩匆匆趕來,燕綏問:「敢問鳳三當家,谷內俘虜,是否都還在?」

  「除了已經死亡的,都在。」

  「鳳三當家再想想。」

  「……這個,啊,對了,我想起來了,有一個人不在!」

  ……

  「公子,我們既然已經找到人,對方又病弱,為何不乾脆帶齊所有人,迅速將其擄出留山?」

  「你想得太簡單了。只要那人來了,留山就會成為他的勢力範圍,我們想要帶人出留山,會比登天還難。」

  「我們可以渾水摸魚,利用安王殿下在留山的人幫忙。」

  「那些人現在都在他的注視下,能在外頭活動的,也一定已經被下了鉤子,你我不接觸則罷,一旦接觸,只有被一起勾出來的份。」

  「那……我們該怎麼辦?」

  「愁什麼?便外頭千山難渡,我們還有真正的通關牌。」

  「通關牌?」

  「嗯,她就是通關牌。」

  「公子,屬下愚鈍……」

  「只要她自願和我走出留山,不就都解決了?」

  「可這怎麼可能……」

  「你且看著罷,她會的。」

  ……

  文臻再睜開眼的時候,眼前是灰濛蒙的天。

  不是陽光不燦爛,只是照不進她的眼眸。

  有腳步聲接近,文臻聽見鐵柱的聲音:「小真,你醒了嗎?我進來了啊。」還沒等她回答,就已經大步進了棚子,和衣而睡的文臻還沒坐起身,忽聽鐵柱「咦」了一聲,道:「地上怎麼有血?小真,你受傷了嗎?」

  文臻隱約聽見乾草簌簌一聲,忙坐起身,攏在被單裡的手狠狠往右邊胳膊上一抓,抓裂了之前的炸傷,有黏膩的液體湧出來,她低頭,咬牙忍住險些發出的痛叫,嘶嘶地道:「先前翻身時候撞著牆了。」

  「怎麼這麼不小心啊,我來給你換藥。」

  「哪裡還有藥,又沒帶乾淨布條。」

  鐵柱變戲法一般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布包,笑道:「我有布,你有藥,來吧。」

  「那便出去換吧。」

  文臻在譚邊找塊石頭坐下,伸出胳膊,她胳膊上被炸傷,是林飛白給她包紮的,文臻自己看不見,不知道那包紮手法是軍中專用,且包紮得十分平整細致。

  鐵柱的目光在那包紮處落了一會,隨即毫不客氣將那包得十分漂亮的布條拆了。

  他包紮起來動作就遠不如林飛白那般細致講究了,只是倒也力道合適,不影響動作。

  文臻拿起自己的那瓶藥,晃了晃,道:「沒剩什麼了。」隨手往草叢裡一扔。

  鐵柱已經採了野果,給她燒了點山泉,還打了隻兔子在火上烤,兩人吃過簡單的早餐,繼續趕路。

  立火節第二天,會有花亭比巧活動。

  和文臻理解中的東堂貴族小姐比刺繡比琴棋書畫不同,留山姑娘們比歌舞比蠱術,會選擇某處空曠地紮起花亭,獲勝的姑娘,會被邀請坐上最巧手的匠人紮的最美的花轎,繞場一圈,預示著她明年將會嫁得好郎君,且會獲得祭女的祝福。

  但這個比賽,卻沒有評委,或者說評委不是人類,花亭下正中的桌子上,供著一個彩色漆盒,裡頭是一隻蠱蛛,能吐出珍貴的細絲,這種細絲可製毒也可治病,十分難得,產量極少。而這種蛛喜歡悅耳的歌聲,也喜歡高超的蠱毒,興奮狀態下才會多多吐絲,所以誰能贏,看這蜘蛛一次吐出多少絲來就行。

  據說往年記錄最好的一次,那隻蛛吐出來的絲,足足蓋住了盒子的一半!

  和昨天一樣,還隔著老遠,文臻便聽見了那邊的歡笑之聲,而且聽來女子比較多。

  鐵柱興奮地和她道:「花亭比巧!我們去看看,你也順便比一比,優勝者還能獲得最後一日祭女的祝福呢!」

  文臻倒沒想到他這麼積極的,聞言轉頭對他看看,鐵柱卻已經拉著她向前走,走不了兩步忽然道:「要不要戴上面具?我怕昨天的事……」

  文臻正凝神聽著四周的動靜,她已經快要匯入人群,聽出雜沓的腳步聲中有些步伐輕快凝練,顯然是練家子。

  敵友難辨,她道:「還是戴上吧。」

  她如果視力未失,應該就能看見那些練家子身上,或者袖口,或者領口,或者帽子上,或者鞋子上,都會有一個小小的奇怪的標誌,乍一看像個帽子,上窄下寬,平口下彎彎曲曲伸出幾根腿一樣的東西。

  如果能再仔細看一下,便能看出,那是倒過來的江湖撈的火鍋標誌。

  混入留山百姓遊山人群的千秋谷中人,自然不可能整日對著大山喊文大人你在哪裡,因此戴一個不顯眼卻又能讓文臻一眼認出來的標記很重要。

  千秋谷內最多江湖撈的物資,而那些物資上都綴有這樣的標記,燕綏讓人剪了下來,綴在身上不明顯處。

  可惜,他便是心思再縝密,也沒想到,文臻竟然真的發生了他所擔心的事,因為自身的某種特殊狀態,導致了體內內息不穩,金針造反。

  文臻走了幾步,感覺前面是一個轉彎,轉過那個彎,就是人群聚集的花亭,忽然一個小小的影子猛地撞了過來。

  看那身形是個孩子,步伐也有些踉蹌,文臻下意識伸手去接,手指觸及那孩子的指尖,忽覺不對!

  那黏膩冰冷,是血!

  她伸出的手指瞬間改握為抓,反手就要叼住那孩子脈門,那孩子卻袖底一震,嗤一聲如毒蛇出洞的細微聲響,文臻猛一側身,冷風擦臉而過,一片混沌裡也能感覺到一線白芒閃過視野,寒氣滲骨,耳畔微癢,那是被割斷的髮絲,悠悠落了下來。

  文臻躲過這殺手一擊,手卻並沒有鬆開,趁勢向前一探,已經抓住了這人的咽喉。

  她身子微微前傾,面上的面具因為剛才的暗器和這動作,啪地一下,掉落半邊。

  身下人似乎微微一震。

  文臻感覺到此人脖頸和喉結都十分粗大,明顯不像孩子,她心中一動,五指的力度稍稍輕了些,卻聽見身下人喉間發出格格之聲,隨即身子詭異地扭動起來,竟在這瀕死的扭動中,一把抓住了她的腰帶。

  鐵柱已經衝了過來,一邊叫「小心!」一邊向著這殺手撞去。

  文臻眉頭一緊,五指用力,哢嚓一聲輕響。

  那人軟軟地倒了下去。

  鐵柱一個收勢不及,險些撞到一邊的草叢中,一邊訕訕地自己爬起來,一邊不斷抽氣:「天啊,你到底是得罪了什麼人,連個孩子都會來追殺你!」

  文臻低頭看那屍首的輪廓:「真是個孩子?」

  「看身形也就七八歲吧,真是作孽……啊對不住,我不是說你,我是說那些讓孩子做殺手的人……」

  「既然還是孩子,也怪可憐的,咱們把他埋了吧。」

  「行。不過你有傷,又看不見,不要動手,我來,我來。」

  文臻坐在路邊一塊石頭上,看著混沌視野裡鐵柱忙碌著挖坑。

  那隻無用的肥狗每次有事都不見,此刻跑出來慇勤地幫忙刨土。

  文蛋蛋縮在她髮鬢裡強自鎮定地發抖。

  日光斜斜淡淡,將她的眉骨打下一抹深重的陰影,烏黑的眼眸便藏在陰影中生光。

  她的手輕輕擱在腰帶上。

  那裡已經多了兩樣東西。一個小木盒,一張手帕。

  鐵柱好一會兒才挖好坑,將那孩子殺手埋了。

  兩人走過這個山坳。

  片刻之後,有人輕煙般掠來,刨開那個簡易的墳,將那孩子殺手的屍首拎出來,順手扔下了不遠處的萬丈深淵。

  又過了一陣子,一群猿猴在山崖間騰挪跳躍,嘰嘰哇哇,將那團已經不成人樣的屍首,再次一個接一個接力,送上懸崖。

  但是猴子們並沒有如文臻所願,把屍首送回那個坑裡,而是在運送的最後,因為某個猴子發現了某處好吃的果樹,一哄而散,最後一個接手的猴子,順手把那團屍首往崖邊的一棵矮松上一扔,便呼嘯而去。

  ……

  文臻再次轉過山坳,走向花亭的時候,忽然發現,先前那些沉凝輕快的練家子腳步聲,已經聽不見了。

  但她覺得人群走來走去頻率十分頻繁,尤其外來不斷匯入的少女,往往被很多人關注,但是卻沒有人來和她搭訕。

  她隱約聽見有人譏笑:「那大娘那把年紀,往花亭走,這是也要去比巧?」

  「別啊,比巧都是未婚姑娘家的事兒,一個老枯枝兒上去比,比什麼?比誰的皺紋更能碾死蚊子嗎?」

  一陣笑聲。

  文臻沒覺得這事兒和自己有什麼關聯,她向花亭走,是為了試探地向外界發出自己的聲音。

  然後她被幾個女子攔住。

  「這位大娘,這是比巧花亭,你來做什麼?」問話的人語氣還算客氣,但那個稱呼讓文臻一怔。

  她還戴著面具,穿著的雖然是滿花寨子普通婦人裝束,但也不至於被看成一個大娘吧?

  除非……

  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頭髮,觸手微澀。

  最近傷病之中,髮質不如從前很正常,但是顏色……

  頭髮也變白了?

  「比巧快結束了,大娘這是來接你家女兒的?」

  文臻放下手,笑道:「我來比巧,不成麼?」

  「這……」

  「比巧有規定多少歲以上不許比麼?」

  「這倒是沒有……但是都是未嫁的姑娘啊,不然怎麼坐花轎?」

  「坐過花轎再坐一次不成麼?我和離了希望二嫁嫁個好的不成啊?」

  「……」

  文臻笑盈盈撥開目瞪口呆的少女走了進去,身後傳來一群女子的笑聲。

  「阿畫你就別攔了,老黃花也有想郎君的權利嘛。」

  「老黃花」文臻走進亭中,裡頭一個引吭高歌的少女詫異地轉過頭來。

  嘴裡的曲調一變,現編的山歌滾滾而出,「……山那邊的姑娘花兒一樣啊,踩爛了地裡的老倭瓜,枯藤子上結遍癟黃花,欄子裡的豬都不聞它……」

  鼓掌叫好聲裡,文臻對文蛋蛋道:「去,告訴那盒子裡你的玄孫,要是敢吐出一根絲,就把它和欄子裡的豬配一掛。」

  文蛋蛋骨碌碌滾走。

  等那姑娘即興唱完,自信滿滿打開盒子,就看見盒子裡頭創紀錄地空蕩蕩,一根絲都沒有。

  少女驚叫哭泣跑走,邊跑邊罵文臻的晦氣害她丟了大人,眾人臉色不大好看地看過來,文臻笑眯眯坐下來,對眾人一點頭,道:「大家好,我給大家唱一首《分手快樂》」。

  眾人:「……」

  「……分手快樂,祝你快樂,你可以找到更好的。不想過冬,厭倦沉重,就飛去熱帶的島嶼游泳,分手快樂,請你快樂,揮別錯的才能和對的相逢……」

  眾人:「……」

  這是什麼歌曲?

  和本地的歌調子完全不是一回事,甚至和整個東堂的雅音重調都不同,聽在耳中說不出的別扭,但細細一品,卻又覺得調子其實還是挺好聽的。

  亭子外有人在打拍子,似乎品味到了其間有趣之處,文臻一轉頭,拍子聲又沒了。

  文臻胡亂唱了幾句,確定這歌給大家已經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便住了口,反正她也不記得幾句歌詞,她就沒有一首歌能夠完全唱完的。

  她在唱歌時,文蛋蛋在盒子裡揮舞著小鞭子,拚命督促那隻玄玄孫蜘蛛好好幹活。

  文蛋蛋說了,這次要好好吐絲,不吐滿這盒子,就讓玄玄孫和三千隻野豬配一掛。

  玄玄孫肚子鼓如風箱,就差沒頭頂滾滾冒煙,一隻蟲幹出了一百隻蟲的活計。

  遇祖不淑啊這。

  文臻胡亂唱了幾句,趁著眾人還在振聾發聵中,一招手道:「看看玄孫……哦不蜘蛛吐得怎樣了!」

  一個少女直著眼睛咕噥道:「還能怎樣,方才那麼好聽都一根絲都沒吐,這次要是吐出半根算我……呃!」

  吐槽被那一盒滿滿的絲和所有人的驚呼打斷。

  文臻笑了:「來,花轎的幹活。」

  眾人還沒反應過來,今天的蜘蛛吐絲太奇怪了,從未一根不吐,也從未吐過這許多。先前那些嘲笑老黃花老倭瓜的少女,都抬頭對天上看看,只覺得今天漫天的白雲都化成了一個個巨大的巴掌,生生把臉扇得老疼。

  有人把花轎抬來,文臻坐上去之前,望了那盒子方向一眼,攏了攏袖子。

  她走後,負責花亭比巧結束後收集蛛絲的老人走上前,小心地戴上雙層手套,還在手套上抹上油。

  蛛絲用途甚多,還十分堅韌,且有黏性,採取的時候必須小心。

  老子打開盒子,「咦?」了一聲。

  盒子表面確實是滿滿一層蛛絲,但是只是極薄的一層,底下整個是空的。

  這情況以往也沒見過,因為吐絲都是從底下開始織,沒有懸空在最上面的。

  這樣看起來是滿滿一盒,其實真實份量也和平常差不多。

  老人皺起眉,心想這花轎這回可算是坐錯人了。

  但是他隨即翻起那片薄薄的蛛絲層,看見那層底下垂下的很多線頭一樣的蛛絲,看上去好像,底下原本是有的,但是已經被人撕去了,只留下了用做障眼法的薄薄的第一層。

  並沒有人靠近這盒子,是誰撕的?撕下來的那些蛛絲,又到哪裡去了呢?

  ……

  文臻坐在花轎上,懶懶地靠著欄桿,一邊嗅著馥鬱的花香,一邊和旁邊走著的鐵柱笑道:「你看,接下來一大段路,可就不用我走路啦。」

  鐵柱也興奮地道:「小真真聰明,小真唱的那首歌真好聽,是什麼歌兒啊,我從未聽過。」

  「那首歌啊,叫分手快樂。」

  「……額,什麼叫分手?快樂又是何意?」

  「說人話就是,義絕如意。」

  「……小真是和什麼人義絕了嗎?」

  「人生在世,相伴從來只一途。總是要與各種不同的人義絕的。」

  鐵柱忽然沉默了。

  文臻也沒再說話,笑眯眯轉回身,順手採了一支花蜜來吃了。

  她看起來果然十分快樂,彷彿傷痛失明失散都不能在她眉梢眼角留下任何焦灼痕跡。

  沒有人知道她此刻在忍耐著腹中不適,忍耐著腹下的疼痛,忍耐著肩頸炸裂般的痛,在不斷調整著那些忽然變得不安分的金針的位置。

  也沒人知道她故意坐上花轎,就是要趁著花轎會繞著人群轉圈,不斷地搜索著先前那些練家子的腳步聲,想要知道那些人,到底去了哪裡。

  但是花轎已經坐上很久了,她依舊沒有聽見想要聽見的聲音。

  那些蠢貨,到底去了哪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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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3 20:22:48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三百四十九章 追尋

  文臻繞了半圈,走過了一段山路,便心中嘆了口氣。

  這批百姓裡頭,沒有她想要遇見的人,一個都沒有。

  沒有必要再跟著花轎走回頭路了,她找了個理由下轎來,天色已經漸漸暗沉下去,又該找地方睡覺了。

  文蛋蛋已經回到了她的頭髮裡,正緩慢地順著她的頭髮往下捋。

  鐵柱找好了宿處,拿出昨天沒吃完的兔肉烤了烤,還就近挖了個小陷阱,不一會兒便神奇地抓住了一隻山雞。

  文臻將採來的野果漿汁拌黃泥塗在山雞上,雞肚子裡頭塞上菌菇乾果,埋在泥坑裡上頭架上火,過了半個時辰扒出來,便是一隻改良版的叫花山雞。外皮因為加了野果漿汁微微皺縮有韌性,散發著淡淡的開胃的酸甜香氣,雞肉十分滑嫩,一口爆漿,雞腹內的油令那些菌菇乾果越發香腴,入口肥厚,有豐富的肉味和林木清香氣。

  鐵柱一看見那雞,就立刻撕下一半,然後抓著自己那一半吃得頭也不抬,那隻肥狗在他身邊轉來轉去,拚命想要搶上一口。

  鐵柱一邊吃一邊嗚嗚嚕嚕地道:「吃啊,快吃啊,我就知道你這手藝好,不先撕下一半我怕我控制不住我自己……快點吃,不然我真搶了!」

  文臻撕下一隻雞腿,忽然哎喲一聲,將雞腿扔了出去。

  鐵柱嚇了一跳,「怎麼了怎麼了?」

  「我剛才好像摸到了蟲子!」文臻懊惱地揮手亂拍,「這山間蚊蟲這個季節還這麼多!」

  「哎呀你說了我幫你拿了不就行了,扔了多可惜!」鐵柱一拍肥狗,「去,便宜你了!」

  肥狗歡呼著奔下山坡,文臻聽見它嗚嗚的尋找聲,過了一會兒那狗回來,嘴裡哢嚓哢嚓嚼著雞骨頭,又意猶未盡地將剩下的全部的雞骨頭都啃了。

  鐵柱笑罵一聲饞,便張羅著休息。這回沒有棚子了,卻找到一個山洞,只是十分窄小,裡頭也不通,鐵柱找了些乾草來,又點燃了一堆火,才帶著肥狗,說一聲我們守在洞外,然後十分避嫌地遠遠在洞外頭睡了。

  文臻也就躺下,抱頭想著心事。

  今天不是沒想過在留山百姓人群中直接揭露身份,但是她心中還是有一些別的想法,還是再等等吧。

  也不知道司空昱這個傀儡祭司有沒有回去,那個殺了昭明郡主的男人又是誰,事後會不會想到當時可能還有人在,回頭來追殺她這個目擊者。

  已經過了一日兩夜,如果燕綏真的回來的話,現在應該也已經摸到她的線索了,那麼到現在還沒出現……

  她鼻尖忽然嗅見一股熟悉的濃烈的氣味。

  文臻霍然起身,還沒坐起,手指已經扣住了袖底的匕首。

  一道風捲過,同時低低的聲音響起:「文大人,先別動手!」

  更加濃重的血腥味傳來,文臻沒動,在黑暗中扣緊手指,低聲道:「誰?」

  那人在她半丈距離外停住,洞裡的回聲令他的聲音聽來沉厚而空洞,他嘶啞地道:「文大人……我……我是殿下屬下英文隊裡的言三……奉命尋找您的蹤跡……」

  「你受傷了?」

  「是的……大人……我今天原本聽見了您唱歌,正要去聯絡你,卻……卻遭受莫名人士追殺……好不容易甩掉人……尋到了這裡……但是……我也來不及回去報信了……但我已經留下了記號……殿下的人很快就能找到您……我來……是要告訴您一件事……」

  「什麼事?」

  「您……您之前有沒有遇見一個侏儒暗衛……」

  「沒有吧……」

  「文大人,殿下出事了……他在安王府被無數毒物圍困,受了毒傷,然後得知您遇險,星夜奔赴留山……本來是想請您幫忙解毒的……結果一抵達就得到了您失蹤的噩耗……殿下不得已強行運功醒來主持大局……引發舊毒傷病,又有人不斷刺殺,殿下受了傷……殿下雖然控制住了局勢……自己卻昏迷不醒……」

  「什麼!」文臻驚得站起,「殿下怎樣了?要不要緊?你快帶我去尋他!」說著就要往外走。

  那人卻沒動,忽然劇烈地低聲咳嗽起來,苦笑道:「……文大人……我沒辦法帶你去啦……你先別急……聽我把話說完……千秋谷中缺醫少藥……鳳三當家已經派人護送殿下出山尋醫了……殿下來留山之前曾派出一個侏儒暗衛……帶去他的毒血……另外還有一枚給您治傷的藥丸……那個侏儒暗衛失蹤了,這個暗衛本是最擅長追蹤行跡的一個人……我們懷疑他可能已經尋到了您……我一路追過來……」

  「他已經死了。」

  「是……是誰殺的?」

  文臻沉默了一會,道:「我。」

  「……」

  片刻後,護衛驚得聲音都變了,「您……」

  文臻卻沒解釋,護衛似乎也沒什麼力氣追根究底了,只喘息道:「……那,那東西,您拿到沒有……」

  文臻苦笑一聲,道:「我以為那是刺客,直接把人殺了,哪知道還有什麼東西呢。」

  護衛連連嘆息,聲音卻漸漸氣促,忽然踉蹌一步,撲倒在她腳下,抓住了她的袍角,道:「……您小心,您小心,你身邊的人……可能……可能……」

  他話還沒說完,喉間發出一聲輕微的「格格」聲,便戛然斷絕。

  文臻靜坐著,良久,彎腰摸了摸這人已經變冷的手指,然後將他拖到山洞的暗處,拿乾草蓋了。

  她摸索著自己的腰帶,從裡頭抽出那條帕子,摸了摸,又湊到鼻子邊嗅了嗅。

  她嗅見了淡淡的毒血氣息。這血量不大,只有一滴,不會是擦拭傷口所致,倒像故意滴上去的。

  像燕綏的風格。

  她又摸出了那個小木盒,裡頭確實是一顆藥丸,嗅了嗅,和之前燕綏給自己的那些他師門的藥似乎也無多大區別,沒有問題。

  她將藥丸拈在手中,按說她現在很需要這個,她需要健康的身體和強大的實力,才能和這世界一切的惡意和謀算周旋。

  然而嗅著那清逸微苦的香氣,聽著這夜風聲和緩,不知怎的,她遲遲沒把這一顆藥納入口中。

  半晌,她還是嘆口氣,將木盒收起,又嗅了嗅那帕子,撇了撇嘴角,將帕子塞進了袖子裡。

  然後她翻個身,便睡了。

  ……

  無名峰上摻著血的黑土泛著濕潤的腥氣,遍地枯黃的竹葉灑著斑駁的舊血,山體的縫隙裡黏著火堆燃盡的灰燼,一個草草挖開的墳坑裡還留著人體躺過的痕跡。

  這裡是昭明郡主被殺的現場,也是英文及手下護衛最終失去文臻全部蹤跡的地方。

  以英文這一隊人能夠挖地三尺尋找蹤跡的能力,已經在這裡找了半日,可見掩藏痕跡的人的強大。

  燕綏的身影飄過來的時候,英文的苦瓜臉已經快要掉到腳背上。

  所有的印跡並不是被抹去,相反,都在,但是所有的印跡追到最後,要麼是回到原處,要麼是到了死角,根本追溯不出正常的路線。

  「擴大範圍。」燕綏低頭看了一下,他沒有看英文指出來的屬於文臻的那些痕跡,卻找到了幾個十分疏落的痕跡,那痕跡是腳印,十分纖秀,但奇異的是,十分分散,相距很遠,有的還不全,像一個鬼魅一樣,在空中一飄一飄走路。

  因為相距太遠,太少,不成正常步伐軌跡,混在其他人和來去野獸的腳印中,便顯得十分不起眼,所以英文也沒有在意。

  「就找這個腳印,一直找,找到最後一個為止。」

  過了一會兒,有人奔來叫:「那腳印總共就出現三次,三次距離長達里許,到了一里多外的一處崖邊就沒了!這崖矮,我們已經派人下去看了。」

  「都下去。就順著那印子追。」燕綏語氣平靜,他難得穿一件黑色的薄氅,絲綢的質地柔滑起伏,在黑夜中也反射出粼粼的光,越發襯得神容如雪。

  他掠下矮崖,崖下灌木叢生,護衛們紛紛在砍著灌木叢,也果然每隔一段距離,便發現灌木叢被人為踩踏過的痕跡,都是相距甚遠。

  英文給燕綏拿來一雙可以套在靴子外頭的特製薄鐵靴,道:「殿下,這種地方最多蛇蟲,這裡路又看不清,且套上以防萬一。」

  燕綏並不理會,他一言不發,似乎在聆聽著什麼。

  好在這一段路並不遠,很快前方豁然開朗,眾人才發現這矮崖下還連接著一段山路,踏上山路後不久,因為灌木減少來往人多,那稀落的腳印便更難找了,眾人正在犯難,燕綏卻簡簡單單地便指了個方向。

  一行人身形如電在山道上閃過。

  對話聲隱隱傳來。

  「殿下殿下,你怎麼能確定那個方向的?」

  「沒發現這條山路上的蛇蟲比崖下少很多?」

  「呃,來往行人多的地方,蛇蟲少也是應該的吧?」

  「矮崖之上,那墳頭附近,蛇蟲也少。只有矮崖下那一截多,而矮崖下蛇蟲的分佈,才符合留山這些毒物的分佈情況。」

  「殿下的意思是……」

  「文蛋蛋一旦散發出體液,所有的蛇蟲便會聞風辟易。」

  「您的意思是……」

  「文蛋蛋這一路,不斷地在滴落體液,想來也不至於因為憤怒一路吐口水,也不至於年紀太大中風遺尿,那就是一路驚嚇,控制不住某處了。」

  「等等,殿下您是說文蛋蛋害怕……它會害怕?」

  「它還猥瑣好色懶惰無恥。」燕綏想起文蛋蛋總在文臻頭頸胸口拱來拱去,心間似乎也有小火苗在微微地拱。

  「殿下……現在我們在討論文蛋蛋的畏懼,這畏懼關係到文大人的生命安全……」

  「不會威脅到文臻的,因為那只是隻狗而已。這崖上崖下,是有不少野獸經過,但是一來文蛋蛋以前已經證明了它不怕那些野獸,二來那些野獸也是路過,並沒有一直存在導致文蛋蛋總是動不動漏兩滴尿,唯一一直存在的動物印子,就是一隻狗的腳印。所以帶走文臻的人,身邊應該有隻狗,我們只要順著那狗的痕跡往下尋就行。」

  「殿下何其智慧乃爾!」

  「如果文蛋蛋這次不能好好保護文臻,我也會給它安排一個更加智慧的未來。」

  「殿下……」

  「把它嫁給三兩二錢。」

  ……

  睡夢中的文蛋蛋,激靈靈打個寒戰,又滴下了兩滴不明液體。

  ……

  天亮後繼續趕路。

  轉過一個山坳,隱隱感覺到地面震動,像地震一樣,那隻肥狗汪汪叫起來。

  鐵柱卻笑道:「啊,今天鬥牛!」

  文臻聽說過,鬥牛是立火節上的傳統保留節目之一,一般選在地勢平坦的地方舉行,方式有兩種,一是主家選出自家最強壯的牛,互相抵角比鬥;二是劃定一個圓圈,圈內放入幾條牛,各自由主家引導,規定一刻鐘或者半個時辰,這段時間內留在圈內時間最長的牛獲勝。

  草場上人聲鼎沸,分成一個一個圈子,每個圈子邊都圍了很多人,在那吶喊打氣。

  鐵柱興致勃勃擠進擠出,回來和文臻講:「大部分都是角抵,最裡頭那個圈子玩得最狠,竟然用火圈了一處場地出來,裡頭放進了幾十頭牛,看哪頭能在火圈內留最久,天啊,牛最怕火的啊,現在那個圈子看的人要瘋了!人都往那去了!」

  話音未落,一股人流沖過來,生生將文臻推得往那個方向去了,鐵柱急忙道:「哎,小真你也想去看嗎?那你等等我啊,慢點啊,哎你們不要推啊慢點!」

  文臻順著人流,身不由己一路往前,漸漸便感覺到熱力,眼前有黑影跳躍,顯然那是火光,圈子裡頭牛的哞哞叫聲不斷,人們則顯得比牛還興奮,大呼小叫一群跳雞似的,不斷有牛哞哞叫著,身上帶著火星,從事先開好的缺口中衝出來,人群呼啦一下散開,再呼啦一下湧進去。

  文臻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就湧到了缺口附近,嘩啦一下散開的時候她只側了側身,讓過了那頭狂衝出來的牛,嘩啦一下再湧起的時候,忽然感覺身後被人一推,一個踉蹌,就往前衝了出去。

  然後砰一聲,身後原本打開的缺口,那一處綁著起火的藤蔓的鐵柵欄,被人一腳踢上了!

  然後就聽見瘋牛們的嗥叫,低沉兇猛滿是憤怒,整個地面都在瘋狂震動,熱氣裹挾著被蹄子踏碎的草皮沒頭沒腦撲在臉上,已經被火逼得瀕臨瘋狂的牛們,龐大的身軀橫衝直撞,四面好像都有肉牆轟隆隆擠壓而來——

  文臻一個翻滾,啪一聲,一頭牛狠狠踏下的四個蹄子落在她剛剛滾過的地方,留下四個幾寸深的坑。

  一個翻滾還沒翻完,文臻身子一輕,隨即懸空,她反手一摸,摸到彎曲鋒利的牛角,那牛頂著她猛力一甩,文臻的身影在半空劃過一道弧線,無數頭牛仰起頭,血紅的牛眼裡映出那嬌小的身影,頓時蹄聲狂踏,四野震動,所有牛都向身影落下的方向狂奔。

  外頭的人群已經傻了眼,有人發出尖叫,有人暈倒,有人大喊她的名字,有人在試圖爬過火圈,更多的人飛快地跑過來。

  文臻在半空中忽然比了個手勢。

  然後她落下。

  如果此刻從高空中下看,便可以看見密集的牛群奔向一個方向,無數彎曲高昂的牛角像無數柄刀尖攢射,而文臻就落向那刀鋒所向的中心。

  人們的驚呼也在此刻巨浪般捲起。

  人潮中,一條人影忽然躍起,像不怕那火燒疼痛般,單手按在那滾熱的鐵柵欄上,翻身躍過了火圈,跳上了最外圈的一頭牛的背,揚手便拋出了一個繩圈。

  但那繩圈終究不夠長,堪堪擦文臻的腰而過,文臻已經在眾人驚呼聲中落了下去。

  眾牛齊齊低頭,將她頂在角上,然後再齊齊昂頭,要將她挑起。

  文臻忽然閃電般伸手抓住了兩隻牛角,手上用力,哢嚓兩聲。

  兩頭不同的牛的牛角,生生被她掰了下來。

  那兩頭牛一聲慘嚎,頓時疼瘋了,頭一低就沖著文臻撞了過來,文臻掠上另一頭牛的頭頂,那兩頭缺角的牛轟然一聲,撞在一起,一頭牛缺了左邊角,一頭牛缺了右邊角,這一撞,頓時卡在一起。

  眾人:「……」

  衝進來扔繩圈的鐵柱:「……」

  好半晌眾人才爆發出喝彩聲。

  文臻在喝彩聲中有模有樣的一抱拳,趁著眾牛被那掰角一幕震住還在發呆,踩著牛頭輕盈地向外奔,鐵柱十分歡喜地伸出手要來接應她。

  忽然一溜電光自一頭牛腹下鬼魅般閃出來。

  此時牛都攢在一起,外頭火圈煙氣未滅,裡頭群牛奔騰激起的灰塵草葉也紛紛未絕,空氣能見度極低,以至於那一點明光,看起來更像是一串被激起的火花。

  火花轉眼就到了文臻背後。

  鐵柱一眼看見,大驚失色,大叫:「小心!」橫身往前一撲抱住文臻,嗤的一聲,那道明光落在他背上,一溜血花橫飈而出,文臻恰在此時回頭,那血花一半打在她臉上,還有幾滴落入她口中,腥氣上湧,胃氣翻騰,文臻哇一聲,吐了一牛背。

  鐵柱:「……」

  不是,我的血有這麼讓你噁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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