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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李洪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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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天下歸元] 山河盛宴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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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8 19:37:57 |只看該作者
卷二 第六十章 我就給你蹭蹭

  齊雲深一呆,動作一停,半晌忽然捂臉嚎啕一聲,「救命啊,別殺我啊——」猛地躥起來,一頭撞破屋頂不見了,隨即外頭小花園便響起宮女的尖叫聲,也不知道哪個宮女倒了黴。

  文臻傻眼:「哎你別跑啊你還沒說清楚我要打幾遍才能從裡頭出來啊……」

  當晚,文臻憑著強大的記憶力一直打拳到半夜,才把那些東西從黏打成不黏直到成了真的果凍狀可以擊碎,等她渾身濕漉漉地從缸裡爬出來,發現最貼近自己皮膚的那一團物體,已經變成了微黑發油的顏色,而外層則仍舊是透明的。

  而她的身體也感覺輕盈了許多,雖然累得要死,但從缸裡出來的時候,感覺輕輕一躍就可以跳出好遠。

  但她沒有嘗試,手臂一直在發抖,真跌了連個撐地的力氣都沒有。

  她素來是個大力蘿莉,臂力非同尋常,能雙手掂兩個十斤鐵鍋,但此刻這雙大力水手般的雙臂好像已經不是自己的了。

  齊雲深不知道跑哪去了,文臻直到出了門也沒看見她,說起來也真是奇怪,皇宮裡竟然能容下這樣武功不凡的瘋婦,這瘋婦還殺傷過人,這得多大的恩情才能讓東堂皇宮留下她,文臻覺得自己腦容量再擴容十倍都想不通為什麼。

  不過齊雲深大部分時間都很清醒,從不出重華殿門,據說還熱心助人,曾幫忙驅趕過闖宮的刺客,或許這就是東堂皇宮養她的原因?畢竟傷幾個宮人,哪有給皇帝加一層保障重要?

  所以倒黴的就是她了。

  文臻回去,衣裳都來不及脫,倒頭就睡,明早還要起來給皇帝做早飯呢!

  她隱約覺得有件什麼重要的事遺漏了,但實在太累了,沾枕頭就著,睡到半夜,她霍然睜眼,眼神驚恐。

  想起來了!

  那根金針一直沒取出來!

  而她居然也沒有感覺!一開始那肩頭被鎖住的感覺也沒了!

  文臻一骨碌坐起身,摸了又摸,沒有任何感覺,但想到體內有根針,便覺得渾身不安,覺也睡不著了——針會在體內遊走的!

  睡不著了便想起來打拳吧,打啊打啊說不定就能打出來了,武俠小說不都是說練氣可以外放麼?

  今夜月色朦朧,她在自己的小院子裡打拳,一邊打一邊慶幸,幸虧自己有單獨的小院,打猥瑣漂漂拳沒有人發現。

  夜裡有點小風,悠悠自花木間穿行,似袍擺拂雲而過,落一地深深淺淺的影。

  她打得漸漸入了神,越來越流暢,居然也有了一點拳風,因此也便沒注意到那竹葉瑟瑟,夜花亂轉。

  廚房裡好像有鍋蓋擦動之聲。

  大概是那隻該死的老鼠又來覓食,明天得抱隻貓來。

  她轉身,一個推窗望月投懷送抱拳。

  雙手張開,挺胸仰頭,上身前傾,唇微微撅起。

  齊雲深說的,要吐氣,以腹呼吸,逼出體內沉積之氣。

  然後她撞上一個人的臂膀。

  再被那雙鐵一樣的臂膀架住,動彈不得。

  那鐵臂膀的擁有者低下頭,把她架在一臂之外,用一種看不要臉花痴的眼神看了她半晌,道:「吃你一塊餅子,至於要我獻上擁抱麼?」

  想了想又嗤笑一聲,「如果我說想吃炒飯,你會不會要我以身相許?」

  文臻瞪大眼睛看他,心想原來是燕老鼠!

  正想好噴他的千言萬語,就見那傢伙手臂一鬆,她本就練功身子前傾,這下突如其來,向前一倒,正栽在他懷裡。

  燕綏一臉「我犧牲良多我將就我委屈我就給你蹭蹭」,伸手在她背後拍拍,又揉揉她的狗頭,道:「行了,去吧,炒個炒飯,最好再做個餛飩。」

  炒你妹咧!

  切了你的肉包餛飩好不好?

  文臻怒上心頭,倏地一個轉身,這個轉身非常靈活,沼澤裡的游魚一般便從燕綏懷中滑了出去,燕綏「咦?」了一聲。

  轉眼文臻身子一擺,又游魚般貼著燕綏身子滑了過去,手臂從一個詭異的角度扭轉,伸手就要捏——

  因為這拳法某個動作過於猥瑣,所以文臻手往上抬,打算捏他的腹肌,如果沒有八塊,一定嘲笑他到死。

  結果燕綏的身子一搖,竟然順著她游動的勢,也滴溜溜轉了過去,文臻這一捏,正好捏在某處,翹起的,彈性的……

  一瞬間文臻腦海裡滾滾掠過一萬本耽美小說裡關於某些好身材受受的描寫,並因為這描寫險些不斷進行發散險些流出鼻血。

  一瞬間燕綏在想這丫頭竟然如此急色!

  文臻的手略一停,本來要趕緊撤開,忽然想起剛才那狗頭一揉,怒從心起,抬手,啪地一拍。

  清脆。

  想給自己鼓掌掌。

  然後她收手,若無其事一拍手,道:「我去給你炒飯。」

  她走了幾步,有點疑惑,心想老虎屁股被摸了居然沒反應嗎?回頭一瞧,燕綏正一臉糾結之色,手在虛空動了動,不知道想幹什麼,看見她回頭,急忙把手收回,然後眼神更糾結了。

  文臻茫然了一秒,然後瞬間反應過來。

  特麼的。

  沒拍個對稱!

  天哪。

  病更重了啊!

  ……

  做夜宵,吃夜宵,忙活到大半夜,終於把肚子餓了來覓食的殿下給送走,文臻目送他的背影,心中思考著一個十分嚴肅的問題。

  看他眼神糾結始終未散,會不會單獨一個人的時候給自己另一邊補上一個巴掌?

  會的……吧?

  腦補了一下,她咯咯咯笑了半天,心情轉好,去睡覺。

  第二天她好容易有空繼續去給齊雲深送飯,結果還沒問清楚針的問題,又被齊雲深給扔進了同樣一缸膠水裡,再次累個半死,而且齊雲深又給她來了一根針。

  第三次齊雲深說再練一次前兩根針就能自動出來,然後給她加了第三根。

  第四次齊雲深說想取針必得先入針,每一針用的時辰和方法都有講究,針、拳、和這黏膠一樣的液體三樣相輔相成,缺一不可,四肢百骸,十八大穴,每日一針,直至渾然一體,自成循環,就好比龍潛入體,自化成淵。如果不繼續練,體內的針不能形成完整的循環,已有的三根針就永遠不能化去,失去禁錮自動遊走,至於會游到哪裡,她一個瘋子,當然是不曉得的。

  齊雲深這個瘋子,總在該瘋的時候清醒,該清醒的時候語焉不詳,現在這詭異功法的原理解釋不清,不妨礙她下手堅決,事到如今,文臻也只能選擇相信她。但她總覺得,齊雲深這個含含糊糊的解釋裡,隱約有一絲讓她感覺很熟悉的內容,似乎她在哪裡聽說過,但是怎麼回想,記憶裡都沒有這一段。

  好在被趕鴨子上架後,確實一日比一日不同,輕盈有力自不必說,五感也成倍敏銳,但到底是個什麼程度,文臻也不清楚,她沒有動手的機會,輕易也不敢打那套捏爆拳,總擔心打完了,恐怕就得嫁人了。

  其間,文臻也沒忘記給陛下和各宮送些吃食,對皇帝,明顯的長期飲食不調,脾胃虛弱,她並沒有按照聞至味給她的食譜調製那些大菜,甚至一開始沒有做什麼正經菜,而是先做了一批小菜。

  醃萵筍、辣白菜、雪菜筍絲、菠菜松、小甜頭、乳黃瓜、蝦米醬……她的小菜,用料講究,凡筍都只取嫩尖,白菜,本地叫崧,本就是珍貴的蔬菜,文臻尤其精中取精,菠菜選最嫩的根紅葉綠的那一茬,小蘿蔔用南江州某山清水秀小鎮特產的一種小圓蘿蔔,用特製的篩子精選,過大了不要,過小了也不要,只選龍眼大形狀渾圓色澤乳白的,翠色的碟子寶塔狀堆一疊雪白圓潤蘿蔔,像一碟碩大珍珠流光盈露,美色已經足以引人饞涎,更不要說鹵水芳味特殊,醃出來的萵筍柔嫩,白菜開胃,菠菜清香,小蘿蔔頭清甜香脆,大醬鮮美醇厚……都是甜中帶鹹的開胃滋味,陛下用這些雜色豐富的小菜下粥,能比平日多吃一碗,偶有一次賜給懷孕的芳嬪一些,結果沒多久那芳嬪派人上門來要,說懷孕數月吃什麼吐什麼,只有陛下賜的那一頓才吃了個飽,之後宮內聞風而來,文臻乾脆又醃一批,只等出壇,給每個主兒都送一些。

  在宮中,是否能討好所有人並不重要,但最好不要得罪任何一個人,才是要緊的。

  上次對文臻不友好的司空郡王,文臻後來才理清了某些關係,司空家與皇帝有親,太后的表妹下嫁司空家老郡王,而聞近純的母親,是司空家的小姐。

  因為和唐家扯上了關係,所以司空家在朝中地位也頗高。

  文臻自來到東堂,關於三家六姓的安利聽了一耳朵,三家中季家的馬場綿延到天邊,在東堂輿圖上做標記一定滿得辣眼睛。易家擁有全國最高超的鍛鐵技術,製造的鐵器是東堂戰時的主要裝備,也十分擅長機關奇巧之術。唐家則在製造業上根底深厚,但凡工具、器物、織造、造船等等都擁有遍及全東堂的作坊。

  因為世家實力太強,先帝在自己一塌糊塗的晚年治政過程中,總算做了件還算清醒的決策,在賦予門閥治州建軍權的同時,和門閥約定,想世襲繼承州刺史之位,家中子弟便不可再入中樞。

  但這些,依舊是能夠對東堂造成莫大影響的世家大族,文臻覺得如果換成她是皇帝,恐怕得夜夜睡不好覺。看得出來皇帝在試圖用一些比較溫和的手段逐漸消融掉世家的控制力,但效果如何,只有天知道。

  不過就看皇帝這種溫吞風格,想必一時也不至於搞出血流成河的亂世,文臻只要自己吃得下睡得著,是絕不會去操心國家大事的,至多遇上這些家族的人,小心一些罷了。

  文臻還聽說了一個八卦,說易家擅長機關奇門之術,其實還是和人偷學的,真正的大師就在天京,但不知道是誰。

  待滿一個月後,文臻準備出趟宮,去趟聞家在天京的宅子,君莫曉和聞近檀託人給她捎信,說是無意中遇見了聞老太太一家,才知道他們也到了天京,問文臻要不要回去看看。

  這就更好了,文臻有了充分的探親理由。雖然有點不明白那一家子為啥沒有逃走,反而跟到了天京,想來也是聞老太太得知定王沒有為難她伊膾要術的事,放了心,也便不逃了。

  文臻便去了鳳坤宮一趟,和皇后身邊的人報備了一聲。

  她進了鳳坤宮,一進門先給迴廊下皇后養的金剛鸚鵡塞一把爆米花,那隻鳥最近迷上了她的零嘴,看見她老遠就大叫玉米豆來了玉米豆我愛你,當然後面一句是文臻偷偷教的。

  再給前來迎接的皇后身邊大宮女送上點新出的零食,給容易咳嗽的皇后奶娘黃嬤嬤帶了親手熬的好吃又漂亮的梨膏糖,換來滿宮含笑相迎的好人緣。

  皇后今兒親自見了她,這回終於不再是上次那樣遮遮掩掩的了,還好生勉勵了她幾句,賞了好些金銀餜子。

  文臻很清楚皇后態度忽然熱絡的原因,因為皇帝已經下了旨意,下個月堯國華昌郡王世子要來國子監求學,聽說人已經快要到天京了。雖然對方只是一個郡王世子,但華昌王手掌兵權,野心勃勃,地位特殊,在燕綏的建議下,東堂決定開一個小型的國宴招待。

  這片大陸上的諸國,大多都從常年的交戰中剛剛穩定下來,有的還處在不斷交戰作死的路上,所以飲食的發展也就那樣,以快速、高熱量、吃飽為第一要務,就精細和巧妙方面,思路還不夠開闊,太子自從接了這個任務,有心要在異國王子面前展示東堂的不凡,飲食就是第一仗,而他吃過文臻那一頓夜宵之後,便有些念念不忘,和皇帝說了想要文臻協助操持這個小型國宴,皇帝也同意了,口諭剛剛下給文臻。

  對於文臻來說,好意就要接著,沒必要和自己過不去,當即和皇后表態要力爭讓太子殿下滿意,讓堯國土包子吃得五體投地從此對上邦心悅誠服,皇后大悅,又賞了她好些錦緞尺頭。

  宮人們一排排將那些五色閃耀的錦緞送過來,文臻被閃瞎了鈦合金眼,笑得見牙不見眼,忽然目光一轉,落在一個宮人的背影上。

  那是個送錦緞過來的宮女,堆得山高的錦緞擋住了這些女子的臉,文臻本來也沒在意,只是無意中眼光一掃,感覺有個背影似乎很熟悉,然而驚鴻一瞥,轉眼那人便轉入後殿。

  「皇祖母!」

  一聲軟糯呼喚,一個球滾了進來。後頭還跟著幾個小一點的球。

  最前面的那個是太子的長子燕滄,這蘿蔔頭今年五歲,正是最初發現文臻糖人的那個,小傢伙分外貪吃,小小年紀身形可以和球比美,且嗅覺靈敏,出手犀利,搶零食他說第二沒人敢說第一,更兼性格現實,有奶便有娘標準型。

  這傢伙奔進來,手裡還拿著一串糖人,扭進皇后懷裡撒嬌,皇后素來寵愛太子的孩子,笑眯眯拍著他,對著他滿身顫顫的肥肉視而不見,不停問他吃了沒餓了沒。

  文臻的目光落在那串糖人上。

  那不是她做的糖人,比她之前給燕滄他們做的更精巧一些,而且,居然是吹出來的!

  這宮裡還有誰會這個?

  既然會這個,那之前燕滄他們怎麼沒見過?出現得如此巧妙,很像是和她學然後再舉一反三的。

  能有這份技巧和能力……

  文臻忽然驚覺,前段時間燕滄他們吃過糖人後,經常來找她,對她也分外黏纏,然而最近一段時間都沒來過。

  她醉心研究新零食,還真沒在意這個。

  對面那勢利眼小胖子一口口舔他的糖人,看都不看文臻一眼,文臻逗他說話,他斜眼瞄文臻一眼,「呔,你一個小女官,見本太孫為何不跪!」

  文臻:……

  皇后噗地一笑,道:「你們瞧這孩子,真真人小鬼大。」

  一眾宮女都在湊趣地笑,猛誇小殿下英明神武天賦出眾智慧絕頂……

  文臻默完,也笑。

  看,沒有一個人覺得她該被尊重一下呢。

  封建王權果然還是這麼讓人討厭呢。

  還有,斜睨什麼晲,和你叔看起來一樣討厭,還沒你叔晲得好看。

  「殿下,您不愛吃我的糖人了嗎?」她笑眯眯問燕滄。

  燕滄翻個比衛生球更大的白眼,把糖人直戳向她的臉,「你瞧瞧,我也有,而且專給我一個人做的,比你做得更好,我想要什麼樣兒的就有什麼樣兒的!哪像你,非要每個人都平分,憑啥啊,我是太子的兒子!我爹以後要當皇帝的!」

  「好了滄兒,好好說話。」皇后依舊笑得一臉慈祥,又慈祥地對文臻笑,「童言無忌,別和他計較。」

  「怎麼會呢娘娘,小殿下說得也沒錯啊。」文臻笑得比她還慈祥,贏得皇后滿意的頷首。

  文臻在燕滄面前蹲下來,瞧了瞧他的糖人,燕滄把糖人警惕地向後藏,文臻失望地道:「小殿下,那你以後都不要吃我做的啦?」

  燕滄猶豫了一下,想起那位替他做糖人的人說的話,嘴一撇,「誰稀罕你做的?你會做別人也會做,我自己吃我獨一份的,才符合我尊貴的身份!」

  他旁邊,一直規規矩矩站在一邊的其餘幾個小孩,當先的一個更小的孩子聽不下去,奶聲奶氣反駁道:「滄哥哥,別這樣,真真女官的糖也很好吃的。」

  「我不稀罕!」被挑戰了權威的燕滄越發來勁,大聲宣告,「我以後都不和你們一起吃!我吃獨食!」

  皇后又一陣笑得前仰後合。

  文臻哭喪著臉,「不能這樣啊,小殿下,你是太子的兒子,一言九鼎。你這樣當著大家面說了,以後你再想吃,人家會笑話你的怎麼辦。」

  「誰敢笑話我……不對!我不會再吃你的糖,沒人笑話我!」

  「那誰給你做糖吃呢,我好擔心她做得不好吃……」

  「那不用你管,會有……」燕滄正要接下去,裡頭忽然一聲驚呼,隨即一個花花綠綠的糖盒子滾出來,燕滄一見眼睛發亮,當即上去撿,就把要說的名字忘記了。

  文臻看一眼內殿,又看一眼那盒子,盒子裡是棒棒糖,但依舊不是她送的那種,裡頭的花不像她用的是整朵,而是拿細碎的各色花瓣重新拼成牡丹形狀,平心而論,比她的看起來更鮮豔,更有巧思,牡丹花,也更符合皇后的喜好。

  抄襲啊。

  赤裸裸的抄襲啊。

  還是高級抄。

  文臻目光一掠而過,就當沒看見,直接告辭了。

  出宮時候,聽見幾個小太監又在議論皇帝失眠的事,皇帝常年失眠,如今越發嚴重,精神不濟的後果就是難以處理政事,臣子們都十分擔憂。

  近日文臻一直在循序漸進地給皇帝換口味,增進胃口。文臻並不懂醫理,卻也看出皇帝這麼多年胃口不佳,純粹是藥喝多了,以及宮中為了給他調理身體,大多都是藥膳,藥膳這玩意,總歸好吃不到哪裡去,一來二去壞了胃口。壞了胃口之後,御廚們便更加小心,不敢嘗試,穩妥為上,溫火膳無功無過,偶有一兩個想要露一手的,卻又過於心急,猛火大菜,皇帝一時哪裡消受得起。

  所以文臻從她的心機開水白菜湯入手,一開始只用無比講究卻又相對清淡的精製湯水,慢慢喚醒皇帝的味蕾,先是各種湯粥羹輪番上陣,溫補了一陣之後,再以小菜開疆拓土,調出皇帝口味,然後才開始在粥和小菜之外添加各色點心,不用御廚房那些名字好聽樣兒好看但都是糖油麵粉主料的點心,今天螺螄轉兒,明天麻醬糖火燒,後天翡翠燒麥,大後天酸辣粉,大大後天鴨血粉絲湯,大大大後天拌米糕……點心吃過一輪後,開始加適當的不算肥膩的肉類食物,鹵雞爪,鹵花甲,肉夾饃,紅油抄手,烤冷麵……都是些對東堂來說吃法新鮮的小食,色香味俱全,皇帝哪怕沒胃口也要忍不住都嘗嘗,一個多月下來,皇帝胖了一圈。

  以前一兩個月不過來宮裡一趟,現在天天來「遛彎」的宜王殿下,也胖了一圈。

  據善於通過衣服審視身材的文臻觀察,宜王殿下的腹肌可能有點危險。

  此事除了御廚房那幾位原先的御廚有些不快外,其餘人皆大歡喜。

  只是雖然胃口有所改善,但皇帝又添了新症候,多吃了一點就胃脹,夜裡睡不著。太醫看過,說是常年多病,胃納變小,自然吃多了就漲,也不是什麼大病,最好不要吃藥,想辦法睡前多運動運動。

  這話說得容易,但是皇帝日常忙碌,晚間皇宮入寢也早,一到晚上黑沉沉一片,也叫人沒個散步的興致。皇帝也說要運動要運動,但沒兩天就堅持不了。

  太醫院為此很是發愁,皇帝倒是不急,一日夜宵後摸著自己鼓脹的肚子,隨口對文臻笑道:「每日大早晨的便要起身上朝,一坐便要坐到天黑,按說該晚上散步消消食,可宮裡天色一黑就上了門禁,到了晚上一點煙火氣都沒有,朕委實是提不起這個興致,說起來,宮中諸女多是久坐懶動,長此以往多半身子不佳,聞女官,你向來是個有點子的,可有什麼法子啊?」

  一旁幾個太醫,都是太醫院的老人,資歷年紀受人敬重的那種,苦思許久正沒個法子,看皇帝竟然去問一個司膳女官,對望一眼,都不以為然。

  一個脾氣躁一些的直接道:「陛下,您的龍體關乎國運,是太醫院應該操心的首要之事。所謂不在其位不謀其政,那些只會些雕蟲小技不相干的人,胡亂諫言,您可千萬聽不得。」

  眾人都有讚同之色,沒人對文臻多看一眼。

  皇帝饒有興味看了文臻一眼,看她依舊笑得眉眼彎彎,便道:「看樣子是有法子的。」

  文臻笑吟吟道:「只是諸位老大人似乎對臣缺乏信任。」

  那開口的太醫眼睛一翻,「一個廚子,除了燒菜,能做什麼!」

  「那便打個賭吧,」文臻笑,「我若能令陛下多動多食提升胃氣,諸位老大人每人輸我一件絕技如何?」

  「陛下向來仁厚,若因你哭求,便為你多走動也不是不可能的。」

  「那麼,我讓整個宮中,都養成散步清心習慣,給太醫院減負,如何?」

  「哈,說笑呢!」

  這賭約太醫們倒沒話可說,畢竟皇帝可能心軟,這宮裡其餘主子可沒那麼好說話。眾人也想讓宮裡的主兒們日常多動彈些,省得一日日窩著窩出各種小毛小病,累他們疲於奔命,但宮裡的事,向來一動不如一靜,平日裡勾心鬥角,串門都要拎著心,只有自己那幾間房子才是安全的,太醫們哪裡敢就這些事輕易提議。

  當下皇帝就做了仲裁,開玩笑般定了賭約,文臻心中已經有了想法,只能回宮後再動手。

  這回出宮還有個想法,想和君莫曉聞近檀討論一下接風宴的菜色,順便在宮外做個試驗。

  另外她還想開個酒樓,推廣一下菜色,先做個火鍋店,她算是發現了,東堂的食材種類不少,但是吃法實在太缺乏想像力了!

  在尚宮局登了記,乘坐宮中派出送女官出宮的車,一路沒什麼波折地出了宮,君莫曉在門口等著,文臻下車的時候,隱約感覺背後似乎有一道灼灼的視線,然而回頭看,深紅宮牆前平平靜靜走過一隊隊太監護衛,沒有人沖她多看一眼。

  君莫曉誇張的迎接奪走了她的注意力,她轉回頭,和君莫曉相攜離開,也就沒有注意到,她一轉身,一雙陰鷙的視線,再次落在了她的背上。

  ……

  這一日日光分外晴好,天藍得和每一日並沒有什麼不同。

  文臻的背影離宮而去,而在天京城外,一列車隊緩緩駐馬。

  當先一輛車內,綠衣少年掀簾而出,仰望著天京城高闊的城牆,藏起眼底一絲驚嘆,道一聲:「天京城果然雄偉高闊,不愧上國氣象,不過我堯國勝堯城也不遑多讓。」

  旁邊的漢子笑道:「世子說的是。不過天京好玩的去處甚多,世子想要體察我東堂民情,特意微服而至,那不如先去九裡城轉轉,那裡玩意多,又靠近貴人群居的闌康坊,安全也是無憂的。」

  那少年仰頭,帽子上一顆碩大的祖母綠寶光流轉,瑩翠逼人,喜孜孜地道:「你說的對,見一國當先見其民,那便先去九裡城見識一下吧。」

  那大漢躬身應是,當先領路。

  他不經意一轉身間,露出腰帶一角,那一角邊緣,以腰帶同色絲線,繡著一個不顯眼的篆體「言」字。

  ……

  與此同時,司空郡王府側門打開,一個管家打扮男子跨出門來,對門內某個人道:「你說得對。九裡城那鋪子地段委實不錯。聽說又有人瞧中那地兒了,既然厲家要出讓,咱們就該早點拿下來。我這就去和老胡再談談,早些把事情敲定,你和老周管著內院,千萬好生招待貴客,尤其是那位小姐,這幾日丟了狗,正在火頭上,你們只管侍應好,莫要撞人家面前去亂獻慇勤。」

  門內的人吶吶應是,看著那男子帶著幾個小廝上馬而去,轉身掩門。

  他轉身時,腰帶一角在日光下一閃,從某個角度看,好似繡著一個同色的篆體的「容」字。

  ……

  君莫曉前些日子就接到了文臻的信,對火鍋店的設想非常讚同。本來準備繼續浪跡天涯做個自在俠女的,這下特地留了下來。文臻一出來,就被她拉去看店面了,她和聞近檀行動力很強,接到她信沒幾天,就看好了兩處店面,價錢什麼的都談好了,就等文臻做個定奪。

  三個人說好合夥開店,聞近檀有私房,君莫曉她外婆給她留下了不薄的家底,文臻這段時間宮內打賞十分豐厚,但她選擇了技術入股,並且拿這個概念和兩位合夥人講了許久。獲得了她們的一致認同。

  其實她可以自己盤,但總覺得君莫曉是個打架鬧事的性子,聞近檀又境遇難堪,找點事給她們做,說不定也可以有不一樣的人生。

  或者因為她們的存在,她總能想到三個死黨,君莫曉和聞近檀過得好,就彷彿三個死黨也能在這個時代混的好,這純粹是阿Q式的心理安慰。

  君莫曉見到她,十分興奮,叨叨地問她皇后長什麼樣德妃長什麼樣是不是傳說中一樣妖裡妖氣皇帝是不是威嚴深沉讓人看一眼都想虎軀一震倒頭便拜?不敢下車一直躲在馬車裡,遠觀宮城巍峨的聞近檀則不斷打斷她的話,一本正經地道皇家尊貴不可隨便議論莫要引來殺身之禍,文臻聽著兩人鬥嘴,掀開車簾看外頭繁華街景,只覺得渾身一鬆,似束縛忽去,連細胞都想要唱歌。

  她原以為自己是個隨遇而安性子,因為有足夠強大的自信可以在任何劣勢中立足,所以無畏宮廷,也混得至少目前來看是如魚得水,東堂宮廷也沒有想像中那麼復雜,皇帝寬厚,皇后雖然有點裝但是一心要做賢后的人,面子上過得去,德妃特立獨行,文臻這種小嘍囉還不夠她下力氣針對,這三大巨頭沒和她為難,別人也犯不著拿她這不相干的女官作伐,她以為自己挺適應的,然而出了宮,便覺得空氣都是鮮香的,日光都是熱辣的,才恍然驚覺,哪怕那三大巨頭再仁慈隨和,也是抬手人命覆手江山的人,捏死她如彈煙灰的那種,她看似自如實則內心深處如履薄冰,委實也沒睡幾個好覺。

  要出宮,要自立,要做最牛逼轟轟的自己。

  她對自己說。

  當然,還是先把火鍋店開好吧。

  那邊,君莫曉被聞近檀一口一個規矩講得煩躁了,忽然大力一拍馬車壁,怒道:「就你整天擔心這個擔心那個的,樹上掉片葉子都怕砸到頭,這樣怎行!」

  她一拍,馬車一晃,幾上的茶具連同聞近檀都向一邊傾倒,文臻下意識一擋,此時君莫曉正好也來抓聞近檀,和文臻胳膊一交,忽然「咦」了一聲,詫道:「你練武了?」

  文臻得她提醒,想起自己一直擔憂的事兒,掏出那本破爛冊子給她看,君莫曉看了看,道:「咦你這個好像是內功運行圖譜,和我的竟然有點像,就是正好反過來。」

  文臻聽著覺得不太得勁兒,君莫曉的武功她是不懂,但看樣子很有些底子,自己拿的這個圖譜為什麼會和她的像?

  「你是什麼內功?跟誰學的?」她又把齊雲深的事情和君莫曉說了,君莫曉卻道她不大記得小時候的事,內功是從小學的,外婆家是世代武學大族,有給她築基,內功的名字叫「潛淵」,說是從南齊那邊傳過來的,取的是潛龍在淵的意思,說是此功難練,一朝練成,則聲勢如龍。

  文臻一聽就覺得不靠譜。再聽君莫曉說她至今也只練到第三層,便覺得更不靠譜了。倒是君莫曉興致勃勃,說這練功圖譜和她路數近似,還更清晰簡明,她可以參照著來,說不定對她練功有幫助,文臻便把那冊子扔給她了。

  此時車子停下,君莫曉探頭一看,說到了。

  說好的先去看店面,店面有兩處,一處略微偏遠,但店面明亮,地方也大,前一個店主有事回鄉,把店盤了出去,桌椅櫃台都是現成的;另一個則是在天京最為繁華的九裡城,九裡是朝廷花費了大力氣新建成的商業區,集中了天京幾乎所有實力雄厚的大型店鋪,那裡遊人如織,入夜燈火通明,宵禁時辰都比別處短,但那店鋪靠近青樓,也略小了些,還貴。

  剛才君莫曉和聞近檀就是為此事爭執,聞近檀喜歡前一處的清淨明亮還省錢,君莫曉卻覺得做生意自然要去繁華地帶,聞近檀說那處店面正處街頭,四方車輛來往十分不便,更不要說旁邊就是青樓,自己幾個女子開店,會有不好名聲傳出,於做生意不利。

  文臻也沒急著發表意見,先看了那處偏遠些的,易人離也在那裡等著,這傢伙也沒處可去,受文臻囑托,留了下來,畢竟之後如果想要開店,還是需要幫手,易人離小混混出身,又是男子,有他在,總歸要方便一些。

  文臻看了第一家,不置可否,再去了九裡城,馬車換了三次地方,才在店門口停了下——正處街頭,各方車輛匯聚,總被逼著挪地方。

  還沒進門,頭頂上就傳來一陣嬌笑,抬頭一看,幾個煙視媚行的女子,正沖底下媚笑,道:「喲,幾位妹妹好姿色,來和我們作伴呀——」

  夠烏煙瘴氣的。

  原店主迎了上來,文臻卻沒進去,她的目光落在二十丈外一處店面上,那處店面也空著,位於兩個繁華巷子的交叉口,前面是最為寬闊的道路,迎面是整個九裡城主幹道的入口,也就是說,一進入九裡城首先就能看到這個店面的招牌,而兩邊分岔的巷子走到頭,也都能看見這家店面。

  文臻看著那家店面,眼前便浮現了一處熱鬧忙碌的小店,三面開門,三面都對著街面,人流來往如過江之鯽,「江湖撈」的旗幟迎風招眼……

  完美!

  腦子在轉,人已經自動走到那邊去,君莫曉和聞近檀莫名其妙也跟著,一直到了那店面前,君莫曉才恍然道:「這家我們也看過,就是太貴了,將近方才那家的翻個觔斗……」

  「翻倍也得買,好的市口千金難換。」文臻一聽是這個理由,頓時大喜,「咱們再和主家談談價,再湊湊!」

  於是便去找主家談,主家暫時還住在店裡二樓,是個乾瘦的小老兒,言行間透著疏離和傲慢,見一行人進來,先翻了個白眼,咕噥一句,「男男女女混在一起,成何體統!」

  文臻就當沒聽見,笑眯眯和那老者打招呼,又道願意出錢把這店買下來,請主家暫時不要和別人接洽。

  那老者又仔細看她一眼,篤篤地敲著手裡的煙鍋子,硬邦邦地道:「要買可以,十萬兩,一文不少。」

  君莫曉失聲道:「之前你明明說一萬兩還可以商量的!」

  「那是之前,現在我改主意了,不行嗎?」老頭揚著臉,細細地拈著鬍鬚。

  文臻很想送句詩給他:白毛搔更短,渾欲不勝拈。

  「老不死的,欺負人呢這是?」易人離開始捋袖子,斜著眼睛瞄下三路。

  那老頭往後一躥,警惕地道:「你幹嘛?想打人?信不信我馬上叫巡差來?知道我主家是誰嗎?」

  「不知道呀,說出來讓我瞻仰一下?文臻立即接話。

  看這做派,這家店明顯後台不小,真要是哪家不能得罪的,那也只能算了。

  那老頭哼了一聲,卻又不理她了,此時忽然馬蹄聲疾,一個中年男子,管家模樣打扮,帶著幾個小廝,熱情地招呼,「老胡!你們這店出讓了?」

  那老頭急忙熱情接待,又瞪著眼睛叫文臻等人走開,文臻左拍拍易人離,右拍拍君莫曉,壓下這兩人的躁動,象徵性地走開幾步,光明正大地偷聽。

  那老頭似乎對對方很是客氣,聽對話,也是事先有約的,文臻想那態度突變,估計和這競爭對手脫不開關係,接著便見易人離嘿呀一聲,又開始捋袖子了。

  「咋了你這是?」文臻拉住他,腳跟順腳踩在易人離的靴尖,踩得易人離臉一扭,嘶嘶地道,「哎喲你讓開……哎喲這老混賬,他給人家開價八千兩!」

  呵!

  惡意滿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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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9 09:12:54 |只看該作者
卷二 第六十一章 情敵當面

  說話間那邊商談的兩人已經轉過來,那買家掛著一臉薄薄的笑,對著老頭說話,眼睛卻居高臨下看著文臻:「這店面不錯,適合我家主人養狗,今天就去官府定個契書吧,也省得總有人惦記著咱們的養狗地兒。」

  好了,惡意變侮辱了。

  君莫曉和易人離兩個社會暴力分子,已經不捋袖子了,一個伸手到腰後摸鞭子,一個伸手到袖子裡,也不知道摸什麼,反正總不會是蝨子。

  「想要這個養狗地,也行。」那管家模樣的人笑道,「姑娘你在對面逢香迎擺一桌,我就讓給你,八千兩,還比原來報價低兩千,怎麼樣?」

  逢香迎就是方才那妓院,一樓是酒家,平日裡也不少飲宴的生意。

  文臻嘴角一翹。

  原來是沖著她來的。

  擺一桌什麼的,就是胡扯,在那妓院擺個酒,這個女官她就別當了。

  一個辱沒皇族尊嚴的帽子能夠扣死她。

  「既然是個養狗地,自然不值得擺酒。你說得不錯,我瞧這屋確實挺適合養狗。」文臻笑著點點頭,拉著君莫曉易人離出了門,又對聞近檀囑咐了幾句。

  出了門,身後還傳來惡意的笑聲,也不知道誰呸了一口。

  文臻用力按住那兩個,才避免了一場大打出手,走開幾步易人離就憤憤甩開手,君莫曉拚命揉胳膊,道:「聞真真你個死丫頭,用這麼大力氣做甚,壓得我肩膀酸!」

  文臻笑道:「叫我文臻。」

  她最近開始和親近的朋友有意地強調自己的真名,文臻和聞真真本就音同,大家多覺得她可能是年紀漸大,不喜歡疊字名,也就順著改了。

  易人離彷彿忽然得了提醒,也道:「文臻,你這力氣大得不尋常啊,居然能壓住我們兩個?」

  文臻也一怔,忽然覺得哪裡不對,此時聞近檀已經取了一個包袱來,文臻便把這一霎思緒先扔開。

  一刻鐘後,文臻在這家店門前不遠處,開張了一個小小的零食攤。

  和隔壁店鋪借了桌子板凳,請一個賣字書生寫了個「新店開業,免費試吃」的簡易招牌,打開包裹,裡面是一包包文臻自己做出來,原準備帶給君莫曉和聞近檀的零食,打開紙包,用一塊木板托著,零食攤子便規整完畢了。

  君莫曉和易人離本來還有些莫名其妙,吃了一塊之後便只顧偷吃了,免費這兩個字在任何時代都比美女還有吸引力,幾乎立刻,便有人圍過來,好奇地探頭看,都是些從未見過的吃食,曲奇、紫菜片、奶酥、薄脆、一口酥、話梅花生、魚皮花生、椒鹽芋絲、蛋黃酥、果乾、堅果酥、牛肉粒、芝麻蛋捲……有人試著拈一塊嘗嘗,吃完之後便不肯走了。

  但是還要伸手的時候,被君莫曉攔住了。

  「哎哎,」君莫曉豎著眉毛,「那位兄台,你這是來回走了三次了吧?嘗個鮮就得了,怎麼,左抓一把右抓一把,還當自家飯桌呢?」

  一旁聞近檀默默在給袋子封口,好幾個人面紅耳赤把手縮回去。其中有個綠袍少年,袍子綠油油,帽子上一顆碩大的祖母綠也綠油油,光芒能刺瞎眼的那種,一邊試圖換袋子進攻,一邊皺著眉用一種有些別扭的口音咕噥道:「這東堂的人也太小氣了……」

  「沒事兒,說了免費的,自然沒問題。」文臻跳出來扮白臉,「各位喜歡也是小店的榮幸,這樣吧,各位如果覺得一再吃過意不去,就來個等價交換,」她指指身後那家店,「他家的東西,一個招牌也好,一塊磚也好,一根門栓也好,一塊牆泥也好,拿過來,一樣換一樣,誰拿的東西最多或者價值最高,回頭小店開張,贈送滿一年免費零食!每日半斤!」

  「這……萬一這店家追究……」

  「你剝塊牆泥我也算你一樣,剝塊牆泥不犯法吧?他家就算要報官,能一個個找過去?至於要弄得多,這就看本事了,畢竟,小店一年的零食,也不算小數是不是?想要拿到,總得有點付出吧對不?沒這個膽兒和腦子的,牆泥換多吃兩口新鮮的也不虧,是不是?」

  文臻還沒說完,那綠袍少年已經飛快地跑過去敲了塊牆根磚下來,「這個算不算!」

  「算!」文臻立即拋過去一根棒棒糖。

  這下人群一哄而散,都去撬磚搬瓦了。世人逐利,損人不利己的事都沒少幹,何況這還能換個棒棒糖。

  如果只是一兩個人也許也會猶豫,但人一多便似生了膽氣,諒那店家也找不到事主——法不責眾嘛。

  這下熱鬧了。

  有來去如風的——從牆根邊轉一圈,這店牆便少了一塊磚。

  有雁過拔毛的——狀似無意走過窗邊,拔下一卷草簾。

  有天生我才的——明明沒看見出手,懷裡忽然掏出他家櫃台裡的壓尺。

  有藝高膽大的——一個原地起跳,把燈籠給摘了。

  還有頭腦發熱的——扛個梯子過來,打算把人招牌給下了……

  ……

  不過一眨眼功夫,文臻身後那原本氣派華麗的店鋪,窗戶壞了,門簷折了,一排氣派的燈籠少了大半,更不要說外牆磚坑坑窪窪斑斑駁駁,連大門門板都被人偷偷卸了一半,遠遠望去像一個滿臉坑的缺牙老太。

  如果不是被人拖著拉著,那個一直最饞的綠袍少年真的要把招牌給卸了,文臻對他的奔放和傻大膽嘆為觀止——撬牆磚法不責眾,卸招牌意義不同,弄不好可是要蹲大牢的。

  所以哪怕他沒卸下來,眾人也對他的騷操作表示心服口服,一致同意可以給他個安慰獎——免費零食一個月。

  文臻早已讓易人離臨時雇了輛大車,卸下來的東西就扔大車裡,那老頭掌櫃原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畢竟眾人幹壞事都講究個手段輕巧,倏忽來去,直到摘招牌動靜太大才跑出來看,一看氣了個發昏,但這時候到哪去尋出手的人去?滿大街都是人,人人一臉無辜,易人離早已趕著那裝滿贓物的大車去賣廢品了。

  老頭直覺是文臻搗鬼,但此刻文臻攤子前圍滿了人,這回大家吃得坦然,拿得手硬,一邊挑挑揀揀,一邊對那慘不忍睹的店面指指點點。

  君莫曉一邊偷吃一邊對聞近檀嘀咕,「我就發現了,真真就是個甜蜜糖兒黑心腸兒,報復都不帶過夜的,瞧瞧,轉手就拆了人家店。」

  聞近檀默然半晌,就在君莫曉以為她深表讚同只是習慣性不說話的時候,她慢吞吞道:「其實我覺得,誰能無聲無息毒倒這個掌櫃,換一年零食,更好。」

  「不不不,這樣還是太便宜了,誰能無聲無息毒倒這個掌櫃並且讓這家陷身官司永遠沒生意,才能換一年零食!」剛剛賣廢品回來的易人離湊過來插嘴。

  君莫曉:……

  敢情就我一個老實頭兒!

  ……

  文臻的零食備得多,她本就有帶出宮給君莫曉幾個人幫忙做一波宣傳的打算,而宮裡諸般食材講究又豐富,她打著為陛下試做新鮮玩意的旗號,諸般儲備豐富,裝了小半車。

  眾人便圍著吃,免不了要和老闆娘搭訕幾句。

  「這東西真好吃,以前沒見過,叫什麼呀?」

  「這個呀,叫餅乾哦。」

  「新店在哪裡,新店就是賣這個的嗎?」

  「新店是火鍋店,消費滿一定數額會贈送這些零食哦,也是免費的。」

  「那這間是你們新店嗎?」

  「哪裡呀,我們的新店還沒選好地方呢,倒是看好這間,可是聽說這邊馬上要用來養狗了,真是可惜,這麼好的地段。」

  「養狗?這地方怎麼能養狗?」

  「是啊,這裡人流來往,養了狗衝出來驚嚇到人怎麼辦?」

  這條街本就是鬧市,來往人流量大,免費零食攤夠新鮮,幾乎來往的人都會湊過來,嘗幾口,搭訕幾句,聽見這個養狗的消息,都忍不住驚詫。

  四周湊過來的也有店主,更加不幹了,眉毛一豎,便沖那家店門叫罵,「什麼東西!在這地兒養狗!我們賣吃的他養狗,還要不要做生意!」

  裡頭那老者本來想出來趕走文臻,驅散人群,免得自家店再遭殃。結果老頭還沒出來,就被店主們圍住,性子急的拔拳就要打,嚇得老頭忙不迭地縮回去,急急叫人回去通報家主。

  零食少人多,有的人吃了這一口,想著不能天天吃,實在捨不得,便道:「姑娘你這新店快點開張起來吧,我們一定來捧場。」

  「我倒是想啊,這不和這家東家原本都談好價格了,忽然他要賤價賣給別人養狗。這條街上又沒有多餘的好店面了,您瞧,還剩那一家就在逢香迎隔壁,我們一介女子,總不好去那裡。」文臻一臉無辜。

  眾人又問價格,君莫曉立即添油加醋說了,眾人一聽,面面相覷,頓時便有人怒道:「這不是欺負人嗎!」

  驚詫之餘也算明白了,這小姑娘為啥非要撬人家牆磚。

  這可太欺負人了吧。

  有人大呼:「姑娘,那邊有一家,聽說很快也要出讓,我幫你聽著,那地段不比這差,別和這老不死囉嗦!」

  還有人道:「不走!不去別家!價高者得,先來後到,哪一條這老傢伙都不佔理,咱們現在就幫你找市正評理去!」

  還有人陰惻惻地道:「咱們倒是想瞧瞧,誰家敢在這地兒養狗!有種把狗牽來,連人帶狗一起打死!」

  有人腳快,已經去找負責管理這一處街市交易的市正。

  砰一聲,身後的門關得死緊。

  這邊文臻的一大袋零食轉眼便少了一多半,易人離和君莫曉一臉生離死別的心痛,文臻笑得滿臉開花——一點零食而已,這家店也撬了,自家店也有希望了,新店宣傳也打出去了。完美。

  古代果然很注重交易誠信,這家店這種行為,就算今日市正不懲罰,以後也成了眾矢之的,想要在這條街上立足,自然要艱難幾分,而這老頭不過是個掌櫃身份,惹出這些事,免不了要在主家那吃掛落。

  而她博得了同情,打下了群眾基礎,另找店面也有了更寬的路子。

  文臻心情好,正盤算著這提前的開業酬賓要不要再做幾天,忽聽一聲嗷叫,仿若悶雷在頭頂炸響,又或者一個雷霆劈在了腳下,地面都似乎震了震,文臻親眼看見一顆花生從一個男人手心蹦了出來,而那人自己毫無自覺地跳了跳。

  有那麼一刻,所有人齊齊望天,然後才反應過來,看向聲音真正的發源處。

  文臻也看見了,街口,一道白裡泛著銀藍的雄壯光影,正狂飆而來,那東西速度極快,以至於眾人的視野裡只感覺到銀藍光芒如波浪滾滾過,隨即嗅見一股屬於猛獸的微微腥臊的氣息。

  片刻後,一聲驚叫。

  「獅子啊——」

  「啊不,熊!熊!」

  「救命,豹子來了!」

  一個聲音尾調曳長,卻分外清晰:「諸位好,諸位請讓讓,養狗的來了。」

  滿街的人抱頭鼠竄。

  早知道養的是這樣的「狗」,誰還去找市正,直接搬家得了……

  文臻瞪大眼睛,看著那條眼熟的狗和那個眼熟的人,心想這種能將偷來的狗滿大街遛的奇葩,怎麼就沒被苦主打死呢。

  燕綏跟在那頭自動清場器後面,施施然閒庭信步,一街的姑娘都在門後偷偷看他,眼神看起來很想把他拖到門背後,那啥那啥。

  文臻也想把他拖到門背後……打死。

  市正已經來了,看見了店門口那隻顧盼自雄似獅似熊的傢伙,離了十丈腿便軟了,一邊打著哈哈說「難怪要專門買下店面養狗,這是異獸啊可不能輕忽。」一邊飛快地倒退著跑了。

  旁邊那群剛剛還義憤填膺幫她聲討的人們,轉眼就消失在街面上各種門的背後,大街上響起無數砰砰砰關門之聲。

  說好要幫我拿下店面誰敢來養狗連人帶狗一起打死的呢!

  說好的吃人嘴軟的呢!

  跑這麼快,她還沒來得及安利自己新店的名字呢!

  一隻手伸了過來,將她桌上的紙袋歸攏,一個黃臉垂眉眼眸特黑的隨從上前一步,打開身後背著的盒子,盒子裡一格格的,排列整齊著各種看不出用途的用具,那人取出一柄精緻的小鏟子,從每個紙袋裡鏟出薄薄的一層零食,再將紙袋裡的零食用鏟子抹平,然後才根據分類,兩兩對稱,放到了燕綏的面前。

  「他在做什麼?」君莫曉看得一臉迷惑,和文臻咬耳朵。

  「哦,」文臻笑眯眯地道,「我也不知道呀,也許是窮,沒錢上供,想要拿這吃剩的去供神?」

  君莫曉翻個巨大的白眼——滿嘴胡咧咧當我白痴是吧?

  易人離撇嘴,咕噥道:「嫌人家手碰過,髒,但又抗不住嘴饞,非要這個做派,有種你別吃啊。」

  燕綏看了他一眼,涼涼地道:「不吃也行,我瞧你也甚美味,尤其是血味鮮香,獻於我做一碗鴨血粉絲湯如何?」

  易人離立即閉嘴。

  文臻想像了一下易人離血粉絲湯,抖了抖,決定不和這位奇葩一般見識。

  身後嘩啦一聲響,那掌櫃老頭似乎是覺得來了援兵,從門裡跳了出來,招呼燕綏,「你是我家少爺派來的嗎?來來,快幫我把這幾個人趕走!不行就放狗咬!」

  他身後,那個剛才一直不見蹤影的競爭者忽然轉了出來,一眼看見那隻巨犬,怔了一下,驚聲道:「神威!是神威!神威原來是被你偷了!」

  文臻笑了。

  喲,司空家的管家。

  苦主果然遇上了小偷。

  神威?這名字還真是惡俗,么雞一定會嫌棄的。

  只是那晚被花打了耳光的那漫畫美少年,竟然沒有告密小偷是誰,倒也奇怪。

  「神威?」燕綏轉頭看了看自己偷的狗子,「它叫三兩二錢,不叫神威。」

  文臻——三兩二錢是什麼鬼?

  一旁的隨從低下頭——啊不要看我,不要誤會這是公狗的某部位體重,雖然殿下說了就是要人這麼誤會,可是這是母狗啊啊……

  「神威,它就是神威!這狗全東堂、哦不全天下就一隻,為了這隻狗我家少爺死了很多隨從,還要靠它來下……」那管家說到一半發現險些失口,急忙停住。

  「哦?你說它叫神威,那你喚它一聲試試,看它應不應你?」燕綏笑得漫不經心,對三兩二錢招招手。

  三兩二錢穩穩踞坐,這狗有種特別穩重的氣質,一雙白多黑少的眼珠子往上翻是蔑視,往下翻是鄙視,停在中間是凝視,無論哪種盯視,都讓人不敢小視。

  而當它張開血盆大口凝視你時,你會覺得深淵在沖你微笑。

  那管家張了張口,對著那血口裡還掛著血淋淋細肉絲的大嘴,愣是沒敢喊出口。

  忽然一聲哨聲,悠遠地傳來。

  此時人群湧湧,聲音嘈雜,那聲哨聲卻分外清晰,凌厲尖銳又音調古怪,竟然把滿場喧鬧之聲生生截停一瞬。

  連文臻都聽得心中一跳,一抬頭,就看見人群自動分開,一個少女負手走出來。

  那少女一身黑衣,身姿筆直,容貌並不十分出眾,只能算清秀,但一雙眉又黑又長,沉沉地壓在眉端,令她氣質無端便多了一層冷肅。

  她的唇也特別薄,抿起來的時候一線微紅,令人想起薄薄的刀。

  她看人的眼神並不鋒利,也絕不躲閃,那眸子,裡圈淺褐,外圈深黑,靜而冷,彷彿亙古永恆的滄海雲天。

  她沒有任何動作,但周圍人便為她氣場所懾,自動讓路。

  文臻也是見過無數皇子公主的人了,但平心而論,皇家的子女們,還真沒哪個有這樣的森然氣度。

  便是燕綏,也是不同類型。

  隨即文臻便發覺,那少女進來,目光首先在她身上淡淡掠過,第二眼看的是燕綏。

  除此之外,她沒有看任何人。

  文臻向來是個觀察細微的,幾乎瞬間就覺得不對。這少女滿身寫著「我牛叉我社會我眼裡沒人類」,看燕綏可以說是棋逢對手,看她幹什麼?

  雖然看她如看土牛木馬,並沒有顯露任何多餘情緒,可文臻還是覺得不對。

  少女第三眼看了三兩二錢,然後吹了一聲口哨。

  三兩二錢渾身毛一炸,竟然向那少女走了一步,隨即驚覺不對,又停住,停得似乎有些艱難,以至於後腿竟然繃得緊緊,尾巴的毛也根根炸起。

  它似乎在抗拒一些屬於本能中的召喚,或者是命令。

  那少女眼底也露出一絲驚異,又吹了一聲,三兩二錢身子一抖,發出一聲兇猛的咆哮,利牙森森,緩緩掀唇。

  燕綏的手,忽然落在它腦袋上。

  只這輕輕一擱,三兩二錢的利齒一收,眼眸一垂,渾身的毛也漸漸倒伏,瞬間恢復了安靜。

  文臻聽得哨聲奇妙,心想不是那晚宜王宿舍樓下吹哨求愛的那個吧?

  少女看燕綏一眼,還要吹,燕綏忽然道:「唐慕之,這麼多年,還學不會說人話?你看看你自己,吹吹吹,吹得嘴唇都快成鳥嘴了。」

  文臻:……

  好吧好吧裝逼之王還是你。

  她以為這麼惡毒的一句話砸下來,那唐慕之要麼撒嬌要麼發飆,誰知道人家就像沒聽見,又吹了一聲哨,吹完了才開口,「阿綏,幾年不見,你說話還是這麼難聽。」

  燕綏笑一聲,「比你吹哨好聽就成。」

  那少女又吹一聲哨,文臻覺得她的吹哨不是現代那種,表達調戲或者表示心情,純粹就是一種彰顯自身存在的習慣,就像領導說話前喜歡先咳嗽一聲一樣。

  然後她又道:「你都看過我的信了嗎?」

  文臻想喲還寫情書。

  「看了封面。」燕綏答。

  文臻想要是自己追這人,得到這種回答,管他是不是美顏盛世,首先打爆他的狗頭。

  唐慕之似乎也有些失望,低低嘆息一聲,道:「阿綏,你還在生我的氣。」

  燕綏沒有理會,用一種看白痴的眼神瞟了唐慕之一眼,可一直盯著他的文臻覺得,他眼神裡好像瞬間掠過一絲茫然。

  她有點懷疑,這位唐小姐心心念念放在心裡的「誤會」,可能在燕綏這裡還沒三兩二錢的一根毛要緊。

  「這隻狗。」唐慕之卻好像以為燕綏是默認了,一指三兩二錢,「是我的訂婚聘禮之一。」

  文臻早有猜測,此刻終於證實,哦,隱世豪門唐家,那位傳說中善於馭獸的唐六小姐。

  好像和皇室還有親戚關係,太后是唐家人,應該是這位唐六小姐的姑祖母,而燕綏是太后的孫子,這位是他的表姐還是表妹來著?

  嘖嘖,表哥表妹,天生一對。

  「哦,恭喜。」燕綏恭喜得毫無誠意。

  「但是這聘禮前陣子失蹤了,要不是管家報信說它在這裡,我還不知道是你要的。」

  文臻想這位看似無比凌厲,對燕綏的態度卻很不錯,瞧這耐性,這措辭的溫和。

  不就是個偷狗賊嗎?

  然後她就被唐慕之的下一句話給炸了。

  「所以你故意弄走狗,是因為不願意我嫁給司空凡嗎?」唐慕之笑了笑,點點頭,「確實,他配不上我,這門親事,我也不滿意。」

  她在大街上,眾人圍觀之中,公然談論自己的婚事,周圍眾人聽著都覺得不知羞恥,大逆不道,有人忍不住噓了一聲。

  只噓了一聲。

  唐慕之看了他一眼。

  那人渾身一抖,下意識要向後縮。

  但已經遲了。

  唐慕之忽然一聲長哨,伴隨著那一聲哨,旁邊經過的一條野狗忽然躥起,一口便咬向那人脖子!

  好在幾乎就在那人剛噓出聲的時候,燕綏就已經出手了。

  他就勢一拍三兩二錢的腦袋,三兩二錢長嗷一聲,電射而起,後發先至,一頭把那隻忽然發狂的野狗撞飛三丈。

  那狗落地猶自掙扎要起要咬人,滿嘴利齒格格擦地,眼眸血紅,圍觀人群此時才反應過來,驚得一聲大喊「殺人啦!」四散狂奔,剎那間跑個乾淨。

  人群紛亂那一霎,文臻一拉看呆了的君莫曉聞近檀,就要混入人群開溜,結果因為拉人慢了一步,跑出兩步發現原地踏步,再一看,燕綏勾著她後頸呢!

  文臻大怒,反手拔出君莫曉的刀,刀背對著燕綏手腕就拍。

  燕綏眼一垂——喲,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湯圓兒這出手還挺凶悍的。

  但還是不夠看。

  下一瞬文臻滴溜溜一轉,莫名其妙轉到了燕綏的懷裡,手中的刀沖天飛出個旋兒,撞向唐慕之的鼻子。

  唐慕之一聲口哨,立即有幾條野狗捨生忘死地跳出來為她擋刀。

  她看也不看那中刀的狗,目光落在燕綏攬在文臻腰的手上,又落在文臻的腰上。

  雖然那目光還是沒有太多情緒,但有那麼一瞬間文臻覺得如果目光是實質的,自己一定已經被三刀六洞。

  她倒是暗暗試圖掙扎了,但掙不動也就不掙了。

  反正這個唐小姐,一看就是那種倔硬認死理的主兒,一旦歸入她的黑名單,誰都劃不掉。她就算拚命掙扎出來,也不過會被認為畏懼或者矯情,還平白惹怒燕綏,何苦來哉。

  此時四面人已經散了乾淨,大街上空空蕩蕩,文臻這邊連人帶狗好幾個,那唐家小姐就一個人孤零零站在街口。

  司空家的管家,哆哆嗦嗦站在更遠的地方。

  文臻卻並不覺得己方勢大,她隱隱有一種不好的感覺,渾身有種如芒在背感,彷彿暗處,有無數沉潛的呼吸和窺視的眼睛,靜靜等待著一個爆發的時機。

  她想到很多問題。

  比如燕綏偷狗,這符合他的性格,但偷狗留下了明顯的痕跡,如今更是招搖過市引得唐慕之追蹤而來,燕綏雖然行事恣肆,但曲折拐彎到最後,多半另有深意,如今他要的是什麼?

  拆散唐家和司空家的聯盟?一條狗的來去,真的能決定兩個大家族聯盟成功與否嗎?

  文臻不想管燕綏肚子裡又來什麼彎彎繞,只要繞過他就行,這種事不是她能摻和的,最起碼她現在不能和燕綏一起,出現在敵人眼前。

  但她有種不祥的預感。

  如何能夠在變態眼皮底下溜走?急,在線等。

  ……

  此時街上人已經跑了大半,畢竟唐慕之草菅人命的勁兒嚇人。但又不捨得這當街上演的相愛相殺的大戲,都在遠遠圍觀,文臻一眼就看見那袍子顏色顯眼的綠袍小公子,探頭探腦地待在路邊,被一群下人死命拉著。

  唐慕之忽然對文臻看了一眼,這一眼看得文臻渾身一冷,她幾乎立即反應過來,忽然想起前幾天發生的事情,猛地一捏燕綏的屁股!

  這一捏好比獅子頭上放炮,老虎襠裡拔毛。

  捏得燕綏手一鬆,下意識向天看,尋找著天意和命理的離奇軌跡以解釋此種行為當街發生的深奧原理。

  呆到連原本定好的計劃都忘記了。

  不止他呆,暗處原本準備好的其餘人也呆,也忘記了準備好的計劃,對燕綏的屁股進行了長達半柱香的注目禮。

  唐慕之面對燕綏沒看見,但也感覺到氣氛忽然變得詭異,也怔了怔。

  在這萬眾皆呆的時刻,只有一個人頭腦清醒地在大喊,「她在摸屁股!」

  文臻目光灼灼追隨而去。

  好了就是你了!

  她撒腿就向那發出大喊的綠袍少年方向撲了過去。

  一邊撲一邊喊:「我這還有一袋絕世好吃的黃油曲奇!」

  於此同時唐慕之的聲音也響起,「殺了她。」

  說完也怔了怔——沒想到這丫頭笑嘻嘻的一臉懵懂,反應卻這麼快,竟然動作還在她命令之前。

  燕綏也怔了怔,一瞬間他的眼神有些復雜,似乎難得如此意外。

  那綠袍少年心心念念著剛才的美味,聽見這一句一喜,立刻伸手來接文臻,文臻衝至,一手扔出一袋餅乾,另一隻手猛地一把抓住他的肩,把他帶得轉一個圈,生生頂在自己前面,然後拖著他向後猛退!

  她發揮出此生最驚人的速度,恨不能把自己飈成一道光。

  與此同時。

  街面、巷口、酒樓、店鋪、路過的馬車、圍觀的人群……無數道黑影乍現,無數條星花閃耀,大風自八方匯聚中來,劍光、刀光、長矛刺穿空氣的銳響、重斧撞擊牆面的悶聲……齊齊向著文臻……哦不現在是綠衣少年的方向。

  人群的驚呼、尖叫、嘶喊和奔走是纏繞在一起撞擊耳膜的聲潮,剎那間人潮圈又向外擴散數丈,文臻拖著那少年一路疾退,那些劍光刀光緊緊追來,文臻退得有多快,殺氣追得有多快,寒光冷電始終離少年前胸不過毫釐距離,有一霎文臻被身後人阻了一阻,一道冷劍嚓地一聲便刺破了那少年的胸前綠袍。

  少年的尖叫聲刺得文臻耳膜疼痛,她喊得比少年還大聲,「還不快擋住他們!」

  綠衣少年的隨從這才驚醒,紛紛拔出武器衝出場開始擋刀擋劍,文臻本就是沖著這少年隨從最多才拿他下手,此刻終於鬆一口氣,她雖然佔了先機,又莫名發揮出巨大力量,但是總歸敵不過這許多殺手,等的就是這群炮灰。

  從明白唐慕之的身份開始,她就做了防備,無他,只因為聽說過三大隱世家族的地位和行事,雖然流傳不多,但有那麼一兩個版本,已經足夠她警惕。

  她不願待在燕綏身邊,燕綏會保護她,可燕綏越保護她,唐慕之越會發瘋,那個看起來很冷靜堅定的女人,骨子裡是瘋的,這樣的女人一旦認定了某事,那就是手段極端不死不休,而文臻並不想被她認定。

  燕綏不可能時時刻刻保護她一輩子,所以她不能被瘋狗盯上。

  疾退和狂追不過是一瞬間,忽然人群驚呼更巨,與此同時文臻心中一跳,似乎聽見了什麼詭異的聲響,她一抬眼,就看見一個慌張跑過自己面前的人,忽然在自己面前折成兩段,上半段仰首向天保持呼叫姿態,下半截攜血雨頹然落地,而在兩截身體的中間部分,旋轉呼嘯出一柄小巧的銀斧,斧幫深黑而刃雪白,自漫天血雨中飛射不染,忽然在半空中一折,直奔綠衣少年。

  文臻一看那速度和力度,就想大喊一聲賊老天滅我也!

  但她依舊不想放棄,拚命後退,忽然腳下一絆,似乎絆倒了什麼石子,猛地一倒,連帶著那綠衣少年都栽倒在地,兩人平扁扁躺在地上,只覺一片深黑雪白光影呼嘯貼面而過,掠起的風帶著生鐵和鮮血混合的氣息,有濕潤的水滴滴落在臉上脖子上,冰涼黏膩,不用摸也知道是血。

  文臻剛鬆一口氣,忽聽熟悉的嗚嗚聲響又起,仰頭一看,天殺的那斧頭居然會自動轉向,正旋轉著沖她後腦勺來,文臻大力縮頭,但也知道不能完全躲避,也不知道會被削掉頭皮還是天靈蓋……忽然頭頂叮一聲輕響,隨即噹一聲那斧頭落在她身邊,半個斧身落地,而她頭頂上簌簌落了一層細碎的物體,伸手一摸,好像是……鴨翅?

  文臻的腦子有一瞬間的空白。

  文臻半撐著身子抬起頭,迎面看見燕綏古怪的目光,她明白第一次絆石子是他的手筆,但第二次的鴨翅……燕綏不可能把個油膩膩的鴨翅放在自己身上的。

  此時又有一群人出現,和之前追殺她的人大打出手,危機暫時解除,那綠衣少年的隨從也大呼小叫地趕過來,文臻一把抱住綠衣少年,翻身騎在他身上,大叫,「公子你怎麼樣!放心別怕我會保護你!」

  她一邊將綠衣少年抱住翻倒大聲表忠心,一邊將手中準備好的小匕首,猛地插進了那少年的胳膊……

  那少年「嗷」地一聲大叫,下意識要蹦起,文臻已經一把拔出那匕首,順手往不遠處一個暗溝裡一扔,一把摀住那少年血流如注的創口,顫聲大叫:「這位公子,你中了飛刀了!」

  那少年一轉頭看見自己血淋淋的衣袖,臉色發白,仰著脖子一陣陣抽氣,眼見要暈,文臻一見不好,這樣沒交代的暈可不成,趕緊尖尖手指,對著他傷口一掐。

  那少年痛得渾身一抽,頓時還魂,恐懼劇痛之下,憤怒如火燃著頭腦,嘶聲大叫,「救我!救我!殺了他們,殺了他們!」

  那少年的隨從大驚失色,慌忙撲上,大叫:「快保護公子!」

  「報官!報官!」

  「不,叩閽!叩閽!我們要告御狀!天哪!光天化日,竟然有兇徒敢對身負兩國邦交重任的世子下手!」

  文臻圓圓的眼睛彎彎地眯了一眯。

  世子哦。

  哪家的世子?

  肯定不會是司空家世子。

  不會是……堯國世子吧?

  陰謀的味道……滿街都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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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9 09:13:28 |只看該作者
卷二 第六十二章 吻她!

  她緩緩地,將目光轉向燕綏。

  呵呵,大型作妖現場啊!她這是運氣不好碰上了,還是根本就是其中的一顆子呢?

  對面,燕綏的表情更加一言難盡了。

  並不僅僅是掐屁股,也不完全是因為她當面顛倒黑白——明明拿人家做擋箭牌,卻因為時機拿捏得太好心太黑臉皮太厚,看起來居然像她主動救人一樣,接下來人家是不是還要給她包個紅包?

  他只是感嘆,這黑芝麻湯圓的運氣,真真是好。

  因為這個綠衣少年,確實是他的目標。

  或者說,是他打算坑人需要用到的目標。

  從偷狗開始,這本就是個局。

  已經鼎盛到極致的唐家,隱隱有些不滿足於三州之地,不僅平日裡不斷有各種小動作,還借和司空家族聯姻之機,想要違背當年對先帝的誓言,向天京滲透。

  正如聯姻是個幌子,偷狗也不過是個幌子,司空家和唐家都有自己的小算盤,唐家本來只想嫁個普通子弟,司空家卻看上了在唐家地位突出的唐慕之。

  燕綏知道了這件事,輾轉給了司空家一些提示,讓他們動用了一些不該動用的手段,弄來了那條被稱為獸王的狗。

  唐家是川北無冕之王,為了安全,輕易也不出川北,想要誘出他們,並不容易。

  唐慕之為人冷厲自負,司空家費盡心思弄來狗,合了她一部分心意,但她絕不會乖乖被安排,她是必然要親自來看看自己的未來夫婿的。

  而唐家自然擔心她的行事狂放,惹出禍端破壞大局,那麼,唐家唯一能管得住唐慕之的,也就是她孿生哥哥唐羨之了。

  唐羨之向來是個神秘人物,從不出川地,為人審慎,其他世家,敵對勢力,甚至皇族,沒少在他身上動心思,可從來沒有成功過。

  他就算跟著唐慕之來了天京,也未見得肯露面,畢竟樹大招風。

  什麼樣的事情能讓唐羨之出面?

  自然是唐慕之惹了天大的禍事。

  以唐家的地位,什麼樣的禍事能算天大,讓唐羨之不得不出手?要知道太后還在宮中,本朝以孝治天下,唐慕之小時候痛揍太子,都沒有受到任何懲罰。

  那就只有涉及邦交國運之類的大事了。

  這綠衣少年,是堯國華昌王世子,仰慕上國風流,前來國子監求學,前幾日剛剛抵達天京,因為聽人攛掇,也想來個「微服私訪」,近距離瞭解一下東堂民俗國情。

  這個攛掇的人屬於誰的手下,呼之欲出,心照不宣。

  原本一切都在他計劃中,只要是他牽走狗,唐慕之一定會追索,而王世子此時自然也「恰好」在場,至於如何讓唐慕之對王世子出手或者看起來是對王世子出手,這對於燕綏自然是小事,必要的時候他還可以幫一把手,讓情況更凶險些,唐羨之不得不出面就行。

  唐羨之只要出面,後面,就由不得唐家和司空家了。

  既然已經做了局,此處司空家自然也應有名字,於是,司空家的某位管家得人提醒,今天去九裡城買鋪子。

  甚至文臻,倒是個意外,但燕綏看見她之後,也沒有想故意將她剔除。文臻的存在對計劃推進有好處,唐慕之並非十分衝動的人,卻性格倔硬偏執,文臻的存在,能更進一步激發她的凶性。

  計劃簡單,但要將幾方人手勢力一同入局,要算準每個人的反應,還要能將釘子插進每一個想插的角落,這本身就是一件很復雜的事情。

  但於燕綏,也不過隨手撥弄而已,所以他一手攬了文臻,也是為了萬一唐慕之發瘋,他能及時護住她。

  只是沒想到,這丫頭如此精滑,對他如此不信任,眼光也如此毒辣!

  竟然一出手就找對了人,還敢拉王世子做擋箭牌,倒幫了他忙,省了他再設局讓唐慕之對王世子出手。

  對面那黑芝麻餡湯圓的笑容好像更甜蜜了,好像只要勺子撥一撥,就能流出一大堆諸如「想在你的睫毛上滑滑梯。真羨慕你一照鏡子就能看到你自己。」之類的讓人能得雞皮症的叫什麼……彩虹屁?

  燕綏卻覺得,屁股好像有點痛啊……

  他眼光一抬,望向路邊一座酒樓,剛才那鴨翅飛來的方向就在那裡。

  立即有他的手下裹挾著堯國王世子的那一批手下,呼嘯著向那酒樓衝去。

  「剛才飛刀是從那裡射出來的,這女人還有幫手!抓住凶手!」

  王世子的那批手下也並非沒有能人,只是畢竟身在異國他鄉,凡事以穩妥為上,保護世子是第一要務,如今世子在他們保護下受了傷,不抓住凶手將功贖罪,將來也別想回國,眼看長街上唐慕之身邊無數護衛虎視眈眈,酒樓上雖然不知道是何許人也,但有一群人幫著他們衝,膽氣頓壯,呼嘯著衝上樓去。

  燕綏卻沒有看那酒樓,他在看人群。

  唐羨之沒那麼容易顯露所在位置,他應該在人群中。

  他在迷惑燕綏,燕綏何嘗不在迷惑他?

  他的目光落在文臻頭頂上一小塊鴨翅骨頭上,之後看似不經意地轉開了目光,垂在衣袖裡的手指卻悄悄做了個手勢。

  一群圍觀路人打扮的人,不動聲色擠入看熱鬧的人群。

  文臻拖著那綠衣少年,在他的剩餘護衛保護下也逐漸向後退,想退到某處空地。

  她因為先前「保護」綠衣少年分外「賣力」,沾染了一身的血灰頭土臉依舊「奮不顧身」,得到那少年與其隨從的信任,一群人下意識隨著她向後退。

  她忽然聽見了燕綏的聲音,細細的,凝成一線,只入她耳。

  「想辦法把這綠毛龜拖到人群中,回頭我有獎勵。」

  文臻心中一跳,回頭看一眼綠毛龜,綠毛龜對她展露信任的笑容。

  文臻回以甜美誠摯笑容,一邊道:「店鋪十家,紋銀萬兩。」

  燕綏哼了一聲。

  綠毛龜茫然道:「……姑娘你說什麼?」

  「我說今日這一場亂,這裡最起碼毀了十家店鋪,損失達萬兩紋銀啊……」文臻唏噓,「這位公子,我覺得咱們不要退到這空地,四面無靠,活活做靶子啊。」

  「姑娘說得有道理,那我們到那家店裡去?」

  「這條街都是達官貴人開的店鋪,誰知道誰家屬於什麼勢力?萬一羊入虎口怎麼辦?」

  「是極,是極,那姑娘覺得……」

  「大隱隱於市,兇徒再凶殘,也不能闖入百姓群裡砍殺,我們不如避入人群,再請您的護衛幫忙遮掩一下,借人群掩護先走為上。」

  「好計好計!就這麼辦!」綠毛龜一邊慌亂地由她攙扶著走,一邊悻悻道,「這東堂可太亂了,哪裡比得上我們堯國……哎喲好痛。」

  燕綏緊緊盯著人群。

  他的人已經先一步圍住了人群的各個方向,文臻一旦帶著王世子進入人群,那麼誰向後退,誰就是唐羨之!

  無他,以唐羨之的智慧,一定看得出他將王世子逼入他所在的人群的用意,只要王世子進入人群,就會在人群中再次受傷,燕綏已經將全部圍觀者困住,必定能夠找出他來,只要他在人群裡,唐家兄妹刺殺王世子的罪名就再也跑不掉。

  只要燕綏願意,他有一萬種辦法可以讓朝廷相信唐家兄妹的喪心病狂,並借堯國華昌王的勢力,要麼扣住唐家兄妹逼唐刺史卸任,要麼和堯國聯合逼反唐家,奪回三州。

  唐家勢力所在的川北三州,本就和堯國華昌王封地接壤,常年摩擦不斷,完全有對華昌王世子動手的理由。

  唐家就算有反意,此刻定然還沒準備好,畢竟不是誰都是燕綏,想咬就咬說幹就幹。

  一條狗,布下一盤大棋。

  所以唐羨之哪怕知道燕綏必然此刻盯著,一退就是暴露,也不能不退。

  這是陽謀。

  燕綏目光看似漫不經心,實則毫不放鬆地從人群上空掃過。

  文臻即將退入人群。

  在後背即將接觸到人群之前,她忽然感覺被人輕輕拍了一下背。

  一個人在她身後,輕輕道:「姑娘,能幫我一個忙嗎?」

  文臻一僵,她已經聽出這聲音是誰的了。

  唐鄞!

  他怎麼會在這裡?在這種時候發聲?

  心中疑惑,腳下卻不由自主一停,隨即便聽唐鄞道:「請姑娘向左走三步。放心,我絕對不會傷害姑娘。」

  文臻心中又是一跳,對面,燕綏的目光已經飄了過來,似乎察覺了什麼,目光緊緊盯著她,一線聲音飄入她耳,「怎麼停住了?是打算向王世子坦白是你動手的麼?」

  死變態!

  要挾她!

  文臻再不猶豫,向後退去。

  身後唐鄞又道:「看來姑娘不僅忘記了鴨翅,還忘記了那日瀑布下的潭水了。」

  文臻的心猛地一蹦,一時詫異卻又恍然——難怪一直有種熟悉親切感,原來唐鄞就是那日潭水裡大腿給她抱救她一命的人。

  他可能在驛站那次就認出她了,卻很有風度地沒有明說,直到此刻……

  文臻的心慢慢沉了下去。

  這種時候,施恩不望報的人提出恩惠,必然是有生死攸關的緊急事務,而此時生死攸關的人,就是燕綏要套的人吧……

  幫助唐鄞,就要站到燕綏的對立面……

  這不是掐一把屁股的對立,她有點不太敢想後果……

  她一邊想著不行不行這樣一定會得罪死那個變態一邊飛快地跳開三步。

  燕綏看她忽然站定已經察覺不對,飛快過來,但已經慢了一步。

  文臻一跳開,王世子搖搖欲墜,一個人飛快地從人群中走出,順手便扶住了王世子,一邊道:「世子您小心些。」一邊笑道,「世子這皮肉傷可不輕,在下有一帖外敷藥,您試試。」飛快地把一帖藥貼上那綠衣少年傷處。

  他一番動作從容又迅速,與文臻銜接得毫無縫隙,別說燕綏佈置的人在人群之外準備堵人,根本來不及渡過人群,就算是王世子的隨從和王世子本人,也沒反應過來,隨從還沒來得及呵斥,王世子還沒來得及把人推開問一句你是誰,他已經自說自話把事情幹完了。

  王世子來不及拒絕他的藥,臉色一變,正打算撕下藥膏呼喊護衛,忽覺傷處一陣清涼,疼痛頓消,因為失血而有些委頓的精神振奮許多,王世子畢竟出身富貴,立即明白這是珍品奇藥才能有的效果,絕非毒物,頓時疑心去了大半,以為這是文臻這邊來幫忙的,連忙道謝,並由他將自己穩穩扶住。

  這一扶。

  便是江山底定。

  是戰火得免。

  是三州如常。

  是唐家在川北一地的最大危機的瞬間解除。

  這一扶,唐鄞,或者說唐羨之手掌穩定,他此刻易了容,面容平常,抬起的眼眸卻清亮如水。

  迎上對面,和他只差毫釐距離,卻在他伸手那一刻已經停下的燕綏的目光。

  兩雙形狀不同的漂亮眸子相遇,剎那間似星光迸濺,雷電乍閃,利箭劃裂長空鏗然相遇,炸出一天的綺麗火花。

  半晌,燕綏唇角一彎,懶懶道,「唐羨之,你出息了啊,居然會利用女人了。」

  跳開到一邊,因為心虛正準備溜入人群的文臻腳下一頓。

  唐羨之啊。

  大牛啊。

  如雷貫耳,但此時遇見,真是運氣不好。

  耳聽唐羨之也在笑,這人聲音清朗,如靈泉潺潺,「殿下今日這算盤,何嘗不是從女子身上來呢?」

  「那又如何?」燕綏慢吞吞翹翹唇角,指指跟著去搜尋哥哥蹤跡,從酒樓裡跑出來一無所獲的唐慕之,又用下巴點點文臻,「自願的,總比躲在人家背後哭泣哀求求來的要好。」

  文臻臉上笑眯眯,心裡MMP。

  自願你妹咧。

  唐羨之似有同感點點頭,「確實,多虧聞姑娘心軟幫了我。」

  這話一出,燕綏的臉似乎黑了黑,隨即淡淡道:「你是覺得自己贏定了?」

  「怎麼會呢,表弟。」唐羨之有些驚訝,「你我什麼時候有過爭鬥?」

  人群在漸漸散開,燕綏的護衛不動聲色將人驅趕得更遠,王世子的護衛隱約也感覺到了什麼,警惕地護在王世子周圍,事態看起來已經塵埃落定,下套的無法再套住獵物,逃脫的也早已逃脫。

  但那相對的兩人,並沒有放鬆一絲一毫,哪怕一個姿態懶散,一個笑意從容,眸中轉側的,也都是智計縱橫的光。

  燕綏垂下眼睫,「唐慕之方才對王世子出手。」

  唐羨之笑著搖頭,「王世子身上傷口我看過,絕非飛刀能夠造成。」

  燕綏淡淡道:「我說是,不是也得是。」

  唐羨之依舊搖頭,「如果殿下你一定要指鹿為馬,那表哥我也只能恩將仇報。」

  燕綏「嗤」地一笑,「你還真當我在乎她啊?」

  唐羨之笑著搖搖頭,還想說什麼,忽然目光一凝。

  ……

  就在這兩人唇槍舌劍的時候,文臻走到了唐慕之身側。

  唐慕之負手,眼光似瞧非瞧,一種並不刻意居高臨下卻令人找不到自己存在的眼神。

  她不在乎文臻,這樣的柔弱無用的女子,連她一根手指都碰不著。

  她看文臻的眼神近乎殘忍——一塊小石頭,一片浮萍,只要她願意,隨時可以踢開打散的那種。

  文臻也不在乎被冷落,笑眯眯瞧著她,一直瞧到唐慕之終於忍不住轉回頭盯了她一眼,才甜膩膩地道:「唐姑娘是嗎?想不到今天居然能在這裡看見你,你知道不,我仰慕你好久了呢。」

  唐慕之皺眉——這女人怎麼回事?不去黏著燕綏,不去捧著她哥,跑來和她獻慇勤?

  「你想說什麼?」她漠然道,「無事獻慇勤,非奸即盜,你再在這裡囉嗦,要麼鳥摘了你眼珠,要麼狗咬了你喉嚨,你自己選。」

  「唐姑娘,我說的可是真話。」文臻正色道,「唐門雙璧,如雷貫耳,我自從來到天京,每日裡不聽個七八次不算完,本來還有些不服氣,心裡覺得盛名之下其實難副,年輕人嘛,誰還沒點小自負?可自從有一次在宮中聽過羨之先生的定風波曲,真真一曲動天京,萬金難一聞,叫人驚為天人啊,今日九裡城,再聞慕之小姐神乎其神的口技絕技,我的崇拜之情簡直如長河之水滔滔不絕,難怪人人都說鐘靈毓秀唐家子……」

  她滔滔不絕說了一刻鐘,從心理的自我剖析到世人的讚譽流傳到自身的親身感受到今日的吃瓜感言……唐慕之原本不耐,又覺得打斷顯得自己心虛,耐著性子聽了幾句,聽著聽著又覺得這女人臉皮怎麼如此之厚,哪有這樣當面誇人的,難道就是憑這一點引起燕綏喜歡的嗎?再聽著聽著,又想其實說得也對,就自己兄妹二人,便是在九大家族裡也是佼佼者,這種貧門陋戶出來的普通女子,拍馬都追不上,心生仰慕也是自然,伸手不打笑臉人,人家這樣敬慕,望著自己的眼睛灼灼閃亮,瞧著也真誠,再弄些什麼鳥啊狗啊的來啄咬,倒險些自己小家子氣不能容人了,最起碼現在發作不得,先略略給些回應打發了也便是了,以後惹著自己再殺……就這麼原本高高築起的心防,隨著文臻的諛詞,自己都未曾察覺地不斷往下卸、卸、卸……直到聽到文臻說道,「……如今百姓間流傳一句話,不知道唐小姐聽過沒有……」

  「什麼話?」唐慕之下意識就接了,姿態也放鬆了些。

  「羨之慕之,幸何如之!」文臻大聲地,滿臉潮紅地,飛快地從懷裡掏出一支小巧的毛筆,又變戲法般拿出一張用來包糕點的紙,往唐慕之面前一遞,仰起星星眼,微帶羞澀地笑道,「唐姑娘,見你一面三生有幸,幫我簽個名吧!」

  唐慕之一呆,被這腦回路搞得生平第一次有些無措,下意識看了看筆,她畢竟是世家大族浸潤教養出來的子弟,雖然被彩虹屁熏得有些眼花,但還沒到失智的地步,聽說簽名,下意識拒絕,「胡鬧什麼,不簽!」

  「如果覺得簽全名不妥,就簽個唐字也行啊,我有次在宮中看見羨之先生的行書,真是行雲流水鐵畫銀鉤,慕之姑娘一定也出手不凡……就一個字,行不行,行不行?」文臻哀求地將筆往唐慕之面前又遞了遞,筆尖都快湊到唐慕之面前了。

  兩人在這裡說話,原本唐家的護衛頗為警惕,結果聽著聽著,都覺得不忍卒聞,看小姐也是一臉古怪但並無殺氣,漸漸也放下心,有趣地瞧著這個娃娃臉女子。

  唐慕之此時被「崇拜者」求簽名,心情也略有些古怪,有些煩躁有些詫異也有些免不了的小竊喜,畢竟還是少女,豪門大族養出來的內斂沉靜風範也抵不過少年人天生的意氣縱橫,忍不住瞟了燕綏一眼。

  此時燕綏正好也瞟過來一眼,看的卻是文臻,那眼神似笑非笑,頗為古怪。

  唐慕之眉頭一斂,心情頓時轉劣,眼看那筆都快戳到自己臉頰了,頓時手臂一格,怒道:「說不簽就不簽,滾開!」

  她胳膊一揮,毛筆轉向,猛地戳向文臻自己的咽喉。

  說得口乾舌燥就等此刻的文臻心中歡呼:來了!

  考驗演技的時刻到了!

  她發出一聲驚恐的、人人都能聽見的高分貝尖叫。

  「唐小姐你——」

  手指在毛筆尾部微微使勁——這毛筆來自於江湖小混混易人離的珍藏,她搜刮來的,其實就是街頭變戲法的玩意,尾端一個小機關,一按,毛筆頭就會換成尖刺,毛筆中空,裡頭還有一小袋雞血,用來冒充人血。

  文臻的打算是,她要在極短的時間內按兩次機關,一次彈出尖刺,在脖子上留下傷口,並以雞血將傷口人為渲染嚴重,第二次收回尖刺,彈出染血的毛筆頭。

  然後就成了唐慕之心生嫉妒用毛筆刺殺情敵女官。

  為什麼要用毛筆做道具——因為唐慕之有武功,而她沒有,所以哪怕毛筆是她拿出來的,但能夠用毛筆出手的只有唐慕之。

  後頭的事,她就交給燕綏了。

  這算是她對剛才害燕綏功虧一簣一事的補救——她怕不及時補救的話,今天倒黴的人就要換成她了。

  燕綏明顯為今日之事籌謀已久,目標就是這對兄妹,好好一局棋被她打亂,以他的性子,放過她才怪。

  她欠了唐羨之的情,不好意思幫燕綏坑他,但他的妹妹對她可沒情分,剛才還想殺她,這種視人命如草芥的人物,討好求饒都不見得有效果,反正建立不了良好關係,那不坑白不坑。

  她自覺沒有本事去那倆男人面前搞風搞雨,她只能從唐六小姐身上著手。唐家隱世豪門,教養出的子弟雖然聰慧多才,但一定缺乏江湖經驗社會閱歷,尤其唐慕之這種天生眼睛長頭頂的,是不可能體察到底層人民的狡黠的。

  她好歹是個女官,唐慕之就算逃了刺殺堯國貴人的罪名,當街刺殺有品級的女官,也多少得有個交代吧。

  燕綏一定會拿此事做文章,至於他怎麼做,就不在她的操心範圍了。

  文臻的算盤打得啪啪響。

  手指用力,機關啟動,她已經看見了閃著寒光的刺尖。

  此時唐慕之還在懵逼,唐羨之和燕綏已經停止對話齊齊向這邊看來,幾乎就在毛筆剛剛格擋出去的那一霎,燕綏已經化成了一道光。

  唐羨之沒有動,卻喝道:「擊筆!」

  刺尖已經戳及文臻肌膚,她手勢極快,立刻就要再按機關。

  然而此時燕綏到了。

  他一到,就捏住了筆尖。

  這一捏,文臻的機關按不下去了。

  一霎間文坑坑心中大呼——老天亡我!

  為了逼真,她是真的往咽喉要害招呼的!刺尖縮不回去,她咽喉就會立刻多個洞!

  刺尖入肉的感覺如此清晰,一秒便如千年,她甚至能想到馬上就要發生的事——那尖刺閃電般刺穿她的皮膚、肌肉、喉管、鮮血如水槍般BIUBIU激射,日光下血成虹橋,戳到害死她的那個神經病臉上……

  瀕臨死亡的極大恐懼裡,她拚命後退,只覺得體內似乎有什麼東西繃一聲斷了,然後……

  然後就真動不了了。

  這簡直是雪上加霜。

  對面,燕綏手一捏筆尖,便也已感覺到了不對,急忙撤手,另一隻手已經飛快伸過來想要擋住刺尖。

  此時卻有兩道極其凌厲的風聲呼嘯而來,一道沖著毛筆,一道沖著燕綏拿著毛筆的手背,角度非常刁鑽——燕綏正捏著筆,只要手背被那力道微微一推,文臻就再無幸理,且殺人的人會變成燕綏。

  這都是須臾之間發生的事,須臾之間,各逞智慧,殺人者與受害者不斷走馬燈一樣翻轉,但身在其中的人,沒有一個人來得及分析和準備。

  一切全憑本能。

  剎那間文臻咽喉一痛,但那痛並沒有深入,然後聽見哢噠一聲,然後當頭罩下一片黑影,再然後被什麼溫熱的東西噴了一臉。

  她幾乎立刻就反應過來那是血。

  然後她反應過來那不是自己的血。

  這兩個念頭剛剛冒出來,她就捏住了那支始終沒脫手的毛筆,並且再次翻轉機關。

  直到聽見那聲細微的哢噠之聲之後,她才心中終於出一口長氣。

  坑人差點把自己小命坑了!

  她一邊按機關一邊抬頭看了一眼,看到旁邊一座酒樓之上離開的人影。

  然後她一聲不吭地倒下去,脖子上一片血。

  姑娘我功成身退,後頭的更新,筆交給你,你來寫。

  身邊一片腳步雜沓,夾雜著驚叫和屬於軍士的雄渾的呼喝聲。天京巡查司的人,像現代影視劇裡的警察一樣,永遠姍姍來遲。

  「無關人等各自讓開,無故聚眾者以嘯聚鬧事論處!」

  「快傳太醫!殿下受傷了!聞女官也受傷了!」

  「速速入宮稟報陛下!」

  「請唐公子,唐小姐留步!」

  ……

  咦,燕綏也受傷了?怎麼傷的?被酒樓上埋伏的人傷的?

  當時那種情境,按說燕綏怎麼都不可能受傷,除非為她擋槍。

  剛才那血是他的?

  嘖嘖,這貨是歉疚坑了她,將功贖罪嗎?

  文臻心裡反復琢磨著,閉著眼睛裝死,有點發愁不知道燕綏傷重不重,本來算好的,假裝被刺中脖子後,燕綏一定會接手,幫她把事情給圓了,比如誇大傷勢啊,比如栽贓唐慕之啊,但現在燕綏自己受傷了,如果太醫來了,看出她脖子上只破了一層油皮怎麼辦?

  正發愁著,忽然感覺自己被人抱了起來,有點熟悉的淡淡氣息,似薄荷和天竺混合的氣味,微涼卻又馥鬱,屬於燕綏的氣息。

  文臻的心,忽然便定了定,於是便能從那些紛亂的聲音捕捉到了君莫曉的急切聲音,易人離的撒潑要靠近的聲音,以及聞近檀畏畏縮縮拉住她們的勸說,隨即便聽燕綏有條不紊地吩咐不必驚擾陛下,不必傳太醫,巡查司加強巡查,全城搜捕刺殺他的可疑人士,務必抓獲活口並查出背後指使者,並彬彬有禮請唐家所有人留下協查,以免產生某些不必要的誤會。

  文臻聽他聲音如常,依舊是那個萬事不當事的態度,想來傷也不重,便偷偷把臉往他懷裡藏了藏,找了個比較舒服的姿勢。

  然後她發現自己耳朵被捏了捏,又彈了彈,燕綏的手指有點涼,她的耳朵有點痛,這混賬下手毫無憐香惜玉之心,大概是看她現在不能還手也不能叫喊,又欺負她,文臻報復性地把臉往他衣襟上又蹭了蹭,存心弄得更皺些,我蹭,我蹭,我蹭蹭蹭……

  蹭著蹭著,忽然覺得有點不對勁。

  燕綏的身體好像開始慢慢變得僵硬,自己臉接觸的部分好像隱隱有點熱,燕綏一向不怕冷,衣服穿得單薄,文臻甚至能清晰感覺到衣服之下的某處肌肉在緩緩發生變化……

  然後她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蹭的位置……好像有點微妙啊。

  文臻不敢蹭了,大白天害宜王殿下眾目睽睽之下姿態不雅這種事雖然爽,但是後果太難以預料,誰知道這人惱羞成怒了會幹出什麼來?

  她不動了,背心卻被燕綏按了按,隨即聽見燕綏低聲笑道:「真寒磣,都感覺不到。」

  文臻腦子轉了一轉才反應過來,這貨在說她那什麼小!

  我那什麼小你又是怎麼那什麼的!

  裝什麼大尾巴狼呢!

  然而此時不是討論體積和硬度的時候,因為唐慕之大小姐好像和那些試圖留住她的人衝突起來了。

  文臻悄悄問燕綏:「你是什麼打算?她不可能這麼認的。」

  燕綏哼了一聲,倒像是對她不滿,隨即才道:「因嫉生恨刺殺女官,別說動唐羨之了,想為難唐慕之都難,但如果涉嫌刺殺皇子,就另當別論了。」

  「為什麼一定要對付唐家?」

  燕綏不答反問,「忘了我和你說過的,陛下的子嗣的安全問題了?」

  「唐家幹的?」

  「脫不了干係,甚至我懷疑陛下的身體,也和他們有關。」

  文臻想起正式和燕綏打交道的第一次,就遇見了刺客,而無論是燕絕還是燕綏,對於刺客的態度都平常得如同吃飯睡覺,可見平日裡這種糟心事就是綿綿不絕,三大家族這種龐然大物,發展到一定程度,對皇權產生擠壓幾乎是不可避免的事,這甚至不由著人的意願來,尤其當皇家展示了一定的顧忌和壓制之後,為了自身的安定和繁盛,門閥家族的反彈勢在必行。

  就算皇家允許門閥這樣不斷地擴張發展下去也不行,臥榻之側就算能容猛虎安睡,猛虎難道就不吃人了嗎?

  更不要說這種允許本身就是禍國之相。

  可以說,從開國皇帝當年依靠三大家勢力打天下,建國後分封刺史開始,東堂朝堂就留下了禍根,時至今日,便是帝王也不敢輕易劍指門閥,只能潤物無聲,徐徐圖之。

  唯有燕綏,想做就做,只要於縫隙中得見一絲微光,便敢拔劍穿個透明窟窿。

  只是今日事態峰迴路轉,輪番算計,到得現在,竟是個僵持不下的局。

  街那邊,唐慕之不知怎的,忽然發了飈,驀然一聲長哨淒厲如鬼哭,驚得滿街的人渾身汗毛一豎,惶然四顧,那一聲哨竟然綿綿不絕,細而利,刮過人的耳膜,身體虛弱些的,都忍不住摀住耳朵,心中煩惡欲嘔。

  而四面犬吠鳥鳴貓嘶馬鳴,喧囂而起,隨著那哨聲滾滾不絕傳遞,音波不斷延伸,也逐漸蔓延開來,且那些鳥獸之聲,都顯得狂躁興奮,刺耳難聽,越來越響,越來越亂,彷彿全城都被這哨聲穿透,被鳥獸聲覆蓋,天地間人聲不剩,只留了獸類的世界。

  人們面面相覷,開口想要驚呼叫喊,卻發現要麼發不出聲音,要麼聲音也會被那些怪異的鳥獸之聲同化,有什麼狂躁的情緒,從心底激越湧出,喉間發出低低的咆哮,似乎也想化身為獸,厲聲嗥叫,洩出身為平凡人永遠無法擺脫的壓抑和憤怒。

  一聲長嘶,一匹路過的馬忽然將主人掀翻下馬!

  那主人爬起來就揚鞭抽馬,下手十分狠辣,那馬狂躁地將蹄子一陣亂踢,驚得四周的人紛紛走避。

  一聲嚎叫,一隻野狗撲倒了一個老婦人,咬在她肩膀上鮮血橫流,那老婦人爬起,竟然也一口咬在野狗的喉嚨上。

  一個少女手裡抱著的貓忽然狂叫一聲,利爪扯住了她的頭髮,連頭皮拉下來血淋淋一塊。

  一個孩子被一群鳥追著啄,一邊狂奔一邊跌跤一邊哇哇哭。

  ……

  群獸躁動,人群翻湧,幾乎立刻,九裡城數條街道陷入了人間亂象。

  鮮血哭喊嘶叫怒罵匯聚成颶風,席捲過整個鬧市,追逃的廝打的亂咬的撲滾成一團的……滿街都是鮮血碎屑破碎的衣裳掉落的鞋子,鳥屍狗屍連同受傷的人滾在一起,剎那間九裡城便成煉獄。

  煉獄中心,唐羨之面帶憐憫,喚護衛牢牢將堯國王世子圍在中心。

  煉獄中心,唐慕之面無表情,鮮血漫上她鞋底,她一動不動。

  ……

  滿街的慘叫聲裡,文臻再也裝不下去,從燕綏懷裡慢慢坐直了身體。

  她來自現代,自無數影視作品中見過亂世,然而熒幕上見得再多,也不如此刻親眼所見衝擊劇烈。

  東堂未至亂世,百姓卻已如螻蟻,在上位者的游戲捕獵中嗷嗷掙扎。

  文臻仰頭看燕綏,只看見他微微收緊的下巴,午後昏黃的日光凝在他眉尖,那是一段微微飛起的眉。

  燕綏忽然推開她,做了個手勢,一大群護衛奔來,將文臻圍在中心。

  文臻又將神色驚惶卻悄悄拔下了髮簪的聞近檀拉到身邊,君莫曉已經拔刀衝了出去,去救那個被鳥啄咬的孩子,她衝出去的時候還不忘拉著易人離,易人離卻專門只救漂亮的小姑娘。

  文臻看一眼燕綏的背影,他肘彎處一片血跡,看不出被什麼所傷,回想先前他掠過來時的動作,很可能是對方暗手偷襲,試圖讓他失手殺了自己,而他只來得及以肘彎相抵,這實在有點顛覆文臻對燕綏的認知——這貨不是標準的死道友不死貧道嗎?殺錯個人哪有他衣服整潔重要?

  這麼一想,心情又有點復雜,如果不是此時的景象太過慘烈,她挺想吃塊瓜靜靜心。

  燕綏直奔唐慕之而去,他和唐慕之小時候在一起待過幾年,知道她的口哨絕技,但那時候唐慕之還小,之後去了唐家的三州之地,多年未見,連他的負責蒐集信息的手下,都沒能發現唐慕之的哨聲馭獸之能,已經到了一個很恐怖的地步。

  而她此時的行為也有些出乎他的預估,唐慕之出身大家,就算性情古怪,行事也不該這麼冷戾放縱。

  唐慕之此刻卻十分精滑,看燕綏奔來,便在護衛的保護下向後猛退,身形如一縷黑煙滾滾穿越長街,哨聲因此愈發悠長凶厲,隱約遠處鳥獸之聲此起彼伏,並在不斷逼近,易人離一個跟頭翻上屋頂,看了一眼,便失聲道:「我的老天,全城的鳥獸都來了嗎!」

  唐羨之似乎也覺得不妥,連聲呼喚妹妹住口,然而唐慕之卻是個十分偏執的性子,根本不理會。

  燕綏卻也不生氣,只追綴著她,目光緊緊鎖著她的咽喉。兩人一前一後,一退一進,剎那間已經從街東頭到街西頭,雖然因此哨聲範圍更廣危害更烈,但如此進逼之下,一直提氣吹哨還要飛快後掠的唐慕之,哨聲終於有了細微的變化。

  燕綏眼眸一縮,現一抹針尖般的笑意。

  他等的就是此刻。

  唐慕之氣息綿長,一口哨聲綿綿不絕,但再長的哨聲也有停止的時候,而長哨聲之後的停頓換氣時刻,便是唐慕之最弱的時候。

  果然,隨即,唐慕之一停。

  燕綏的手指,如揮五弦一般揮出。

  他姿勢曼然瀟灑,指間卻起風雷之聲。

  唐慕之避無可避,盯著他毫無波瀾的雙眸,眼底也泛起一絲近乎痛恨的,帶血的執拗。

  十餘年芳心付,到如今愛難數,便這般棄了甲失了地。

  我不服!

  她忽然向燕綏的手指撞了過去!

  用自己的咽喉!

  剎那天地都似乎一靜,趕來的唐羨之拚命伸手,唐家護衛齊齊張大嘴,連燕綏都一怔,卻已經來不及收回手。

  或者也能收回,但勢必要他自己受傷。

  燕綏的眼底閃過一絲漠然,指間那一抹五弦之揮未停。

  不行,她不配。

  殺了唐慕之,結果會很糟糕,但也沒什麼可在乎的。

  卻有一聲大喊,驚破此刻凝滯。

  文臻的聲音。

  「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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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9 09:13:56 |只看該作者
卷二 第六十三章 史上最坑的吻

  又是齊齊一怔。

  誰也想不到,世上還有如此騷的操作。

  唐羨之伸出的手停住,大袖在風中翻飛。

  唐慕之眼睛睜大,眼底閃過一絲震驚和茫然,下意識一頓,那兇猛的自戕姿勢便慢了。

  燕綏的表情更是難以形容,動作卻如閃電,幾乎文臻剛喊出口,燕綏的手已經順勢變指為爪,抓住了唐慕之的脖子,往自己面前一拉。

  唐慕之睜大的眼睛好像已經閉不上,滿眼的驚愕和……期待。

  下一刻,她滿面潮紅地閉上眼睛。

  睫毛微微顫動,捲翹的邊緣似落於花尖的鳳尾蝶。

  只有在這一刻,在浴血的狠戾和決斷都放下之後,她才像個十七歲的少女。

  燕綏俯下臉去。

  唐慕之仰起臉。

  忽然一塊手帕飛來,無比精準地隔在了燕綏和唐慕之之間。離彼此唇舌都差手指距離。

  燕綏一吸。

  唐慕之本就微微張開的唇齒之間,忽然飛出一道黑光,黑光射入手帕,燕綏伸手一抄抄住。飄身後退。

  這一系列的動作不過眨眼之間,手帕的出現時機妙到毫巔,而燕綏的反應和擲手帕人的配合更是坑到令人髮指。

  吻,可鹽可甜,唯有最坑,此吻第一。

  燕綏行雲流水般一退,退到文臻身側,將那手帕連同裡面的哨子扔給文臻,皺眉道:「你這手帕多久沒洗了!一股油煙味!」

  「新的,新的!」文臻笑嘻嘻趕緊將哨子藏了,心想這帕子昨天檫過鍋邊我會告訴你?

  那邊的唐慕之,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啊地一聲狂叫,便要撲過來,卻被唐羨之拉住,唐慕之卻似乎快要瘋了,竟嗆地一聲拔出身後的刀,劈手對她親哥就砍,「讓開!我要親手殺了這一對……」她說到「一對」兩個字,神情愈發難看,猛地一咬下唇,硬生生咬出一道血色,聲音也忽然變得嘶啞,「……這兩個賤人!」

  唐羨之看了文臻一眼,似乎嘆息了一聲,大袖輕飄飄地拂了出去。

  似流雲似風過揚沙,又抑或輕抹琵琶,雪白的衣袖似一團霧氣初初漫起,轉瞬便遮蔽了唐慕之眼前帶血的天空。

  唐慕之軟軟地倒了下去,唐羨之親自接著她,垂下眼看了看妹妹,理了理她的亂髮,才平靜地看向燕綏,「殿下,士可殺不可辱。」

  「捨生取義為士,殺身成仁為士,博學高才為士,慷慨悲歌為士。」燕綏的笑意三分邪氣三分譏,「她合上哪一點?或者你覺得動輒血流漂杵,草菅人命,也配叫士?」

  唐羨之笑意依舊那般乾淨近乎空靈,「殿下雙手猶沾血,卻笑他人刀未停。」

  「那又如何?」燕綏淡淡道,「我可以,你們不可以。我燕氏皇族的子民,還輪不到一個刺史之女踐踏。」

  「唐家滿門守法,為國盡忠,數代鎮守三州之地,屢受當今表彰,到了殿下這裡,就成了禍害廢物。設計陷害在前,當街侮辱在後,羨之不才,只想問問殿下,您意欲如何?」

  燕綏一臉懶得理你表情,擺擺手,他身後一個黃臉垂眉的護衛上前一步,沉聲答:「唐慕之出手暗殺堯國王世子在前,傷宮中五品女官在後,更當街馭獸,殺傷無辜百姓無數,橫行不法,人人得見,要如何,自有我東堂律法答復閣下。」

  「東堂律法……」唐羨之重復一遍,聽不出讚同還是譏嘲,只慢慢笑了笑,道,「何必大費周章,自會有能解釋清楚的人來……」

  他話音剛落,馬蹄聲篤篤,一隊衣甲鮮明的騎士狂奔而來,燕綏一看見那衣甲制式,眉頭便一挑。

  文臻直覺此時趕到的人不是盟友,警惕地問:「誰來了?」

  「我那好二哥啊。」

  文臻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是太子。

  「萬年和事老來得及時,這是想向唐家賣個好呢。」燕綏閒閒地道,「你看著吧,馬上,我們的賢良端方的太子,就要為了『收拾宜王惹下的爛攤子』,跑得滿頭大汗,冠帶歪斜地出現了!」

  他話音未落,長街那頭一聲長喚:「三弟!稍安勿躁!速速放手!」

  文臻險些忍不住嗤一聲——人還沒到,事情還沒搞清楚,先針對燕綏來個稍安勿躁,是要不由分說便扣個宜王又鬧事的帽子嗎?

  二話不說就叫人放手,燕綏不放,是不是就要擔個不聽勸解不敬東宮的罪名?

  難怪燕綏在朝野名聲不佳,有這麼一位會說話的好兄長,想佳也難。

  那聲大喊驚動長街,隨即太子滿頭大汗,冠帶歪斜地出現了,有馬也不騎,有轎子也不坐,撒著兩條不甚健壯的腿狂奔,後頭一大堆人跟在後頭氣喘籲籲地大喊諸如「太子小心!」「殿下您昨天一夜未睡不能再這樣狂奔!千金之體不可如此輕忽!」「二哥您好歹把藥喝完再跑啊——」

  文臻噗地一聲,拚命忍住。

  都是戲精啊,太子殿下的捧哏選得好棒棒。一下子就把太子不方便自己彰顯的內涵給展現出來了。

  一位「強忍病痛夙夜匪懈操勞國事還要心急火燎給弟弟收拾爛攤子的賢良東宮」形象真是給演活了!

  捧哏群裡還有一位重量級人物,定王燕絕也在,難為他大長腿跑得很快卻不能超過要在前頭走C位的太子,夾著腿跑得有點憋屈。

  太子終於跑到近前,喘了好一陣才發話,「怎麼回事?孤聽說這裡有些衝突?羨之,慕之,你們怎麼在這裡?三弟,你動用龍翔衛做甚?」

  一連幾個疑問,文臻一聽太子對唐家兄妹的稱呼,心裡便嘆了口氣。

  唐羨之還是那清清淡淡地笑,笑容乾淨清靈,像不諳世事的少年,惹人好感,「並沒有發生什麼,都是一些誤會。只是,」他對太子一個長揖,「慕之受了些委屈和刺激,氣急攻心,暈過去了,還請太子殿下看在唐家素來忠敬的份上,莫要讓宜王殿下再打她入大牢了,慕之一介女子,尚未婚配,自幼也體質虛弱,實在是消受不得的。」

  太子一驚道:「什麼下獄?怎麼事情就到這般地步了?」

  燕絕也一臉詫異,「三哥,不至於吧?你和慕之青梅竹馬長大,雖說這些年見得少些,但也不用這麼翻臉無情吧?」

  唐羨之只微笑,微帶無奈的,包容的,一臉「他又胡鬧可他身份貴重我也沒辦法」的含蓄。

  太子卻道:「老五你別亂說話。這裡人流來往也不是說話的地方,給那些流民閒漢聽了些什麼捕風捉影,於我天家名聲不利,都跟孤進宮,到陛下面前分說也就是了。」

  唐羨之道:「殿下,微臣和舍妹初到天京,已經上本,得中書通知明日陛見。今日舍妹受了些委屈,形容不謹,如此陛見頗有些不尊君上,還是待我等回去,稍洗風塵,再去宮中聽訓吧。」

  太子立即道:「如此也好,我瞧著慕之精神也不甚佳。」又轉向燕綏,道,「老三,看你也受了傷,先回府養傷,今日的事兒,稍後孤會代你回稟父皇。」

  燕絕也道:「是啊三哥,唐家世代為我東堂鎮守三州不說,好歹也是咱們的親戚,些許小事,說開了也就行了,難道你還想鬧到太后面前去,惹她老人家不樂?」

  他們一搭一唱,文臻托著腮瞧得津津有味,特別佩服這些人,眼睛好像都是選擇性長的,站在一地鮮血和傷者中間閒話家常勾心鬥角,好像腳下的殷殷血是蓮池花,傷者的呻吟是宮中的雍容雅樂,橫陳的屍首是大殿的青石地,都不帶多瞧一眼的。

  號稱賢王的,視若無睹;被眾人視為修羅魔王的,在討公道。

  這世道啊,永遠都這麼顛倒。

  雖然對東堂皇子們的故事不大瞭解,文臻倒也能猜出太子和定王此刻的用意——不想燕綏在此次事件中立功並得以制約門閥,趁勢向唐家賣好以獲得未來的籌碼。

  至於什麼百姓人命,什麼兄弟親情,那是什麼,能吃嗎?

  那邊太子和定王一搭一唱,談笑風生,血流成河硬生生視而不見,努力營造「小事一樁何必劍拔弩張」的氛圍,但輕鬆言語的背後,是無聲無息出現得越來越多的黑甲肩旗衛士,不動聲色地將整個九裡城包圍。

  這些黑甲士兵並不隸屬於任何軍制,屬於皇城外圍戍守人員,旗手、金吾、羽林衛中的旗手衛兵,太子有一部分的調遣之權,三千人以下不用報御批。

  而燕綏這邊,為防打草驚蛇,帶來的只是自己的親衛隊,人數懸殊。

  更何況如果真要打起來,文臻可以想像得到燕綏馬上就要面對整個朝廷的攻訐。

  唐家會哭訴委屈,和唐家有千絲萬縷聯繫的朝臣會為唐家抱不平,就算相對中立的重臣,也會因為唐家目前沒露出不臣之思,而從求穩角度出發,認為燕綏行動魯莽涉嫌挑釁,更不要說太子等諸皇子必然要落井下石。

  此刻,看起來只能任太子定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放走唐家兄妹,然後打草驚蛇,之後唐家會做什麼,就更加難以預料了。

  文臻隱約能明白燕綏的想法,一開始他想利用堯國逼迫唐家,計劃失敗之後,他想留唐家兄妹在京為質。

  但這實在很難做到。

  唐家地位人脈一樣不缺,還有太子定王頂在前方,便是皇帝都不能硬來,燕綏再牛,他又能有什麼辦法?

  文臻揉了揉肚子,她覺得身體不大舒服,不是因為那一個小傷口,而是先前,她就出現過一次奇怪的狀況,感覺身體忽然被禁錮住了,很快這種感覺又消失了,此刻情勢緊張,也顧不了這麼多。

  她看看四周,對君莫曉做了個手勢,又做口型,說:「報官——報官——」

  可惜君莫曉瞪著一雙漂亮的大眼睛傻傻地看她,一臉懵逼。

  文臻嘆息——胸大無腦啊胸大無腦!

  又對聞近檀做口型,聞近檀倒是看懂了,但馬上就開始往後縮,眼神驚恐——叫她去天京府報官,難度好比叫她在大街上摟著男人跳舞。

  再看看易人離,這人總是不大願意看見燕綏的樣子,又不知道趁亂跑哪去了。

  燕綏似乎發現了她的小動作,忽然笑一聲,道:「看來你還不是只會吃。」

  文臻眯了眯眼,什麼意思?香菜精和她想到一起去了?

  隨即文臻就聽見街道那頭一陣馬蹄疾響,並不雄壯,感覺只是寥寥數人,只是速度很快,眨眼間就到了街口。

  太子和定王正在和唐羨之打哈哈聊天,外圍,那些旗手衛的衛士不動聲色地驅散人群,搬走屍體,清除血跡,再過一會兒,這一片九裡城,就真的白茫茫大地真乾淨,想要以「當街殺人血流漂杵」之類的淒慘景象來控訴,也做不到了。

  沒有人阻攔,就連燕綏的人也不知道什麼時候不見了。

  忽然九裡城外,隱約有哭聲爆發——有傷者死者家屬及時趕來了。

  旗手衛立即湧上,組成人牆,想將人攔在了九裡城,不讓他們見到屍體,但前後傷者死者足有幾十人,趕來的人越來越多,也不知道誰喊了一聲,「他們在運屍體!」便有一大群人湧了過去,本來這些苦主也越不過裝甲精良的旗手衛的防禦,可不知怎的裝屍首的大車便被打開了,裡頭堆疊的血肉模糊的屍首頓時震住了眾人,幾乎立刻,人群便瘋了,一大群人手撕腳踢,不知怎的便也將那些手持利刃的士兵們推倒,從裡頭一具具搶出屍首來,隨即便響起陣陣淒厲的嚎啕聲。

  「爹啊——」

  「大嬸子啊……」

  「我的兒啊……」

  一群人哭喊著,抖抖索索翻看屍首,被各種牲畜咬死踏死的佔大多數,還有少些是慌亂擠壓踩踏致死,這讓苦主們越發不可接受。

  「光天化日怎麼會被狗咬死!怎麼會有這麼多的狗和馬發瘋!」

  「這不對!我們要去告官!」

  「對!去告官!」

  「讓開!讓開!」

  一群青衣衛士快步走來,一臉陰沉陰鷙之色,當先的人撥開人群,在苦主們面前站定,手指有意無意扶在刀柄上,音色冷硬,如金鐵交擊,「此等亂民,衝撞貴人,驅狗逗獸,便是身死,也是咎由自取,爾等還不速速散開!」

  又有人大聲道:「要去府衙是吧?行啊你去!府衙正愁沒找到驚擾貴人的罪人呢!」

  百姓向來怕官,這一罵,苦主們都惶然收聲,面面相覷,但仍有人面露不忿之色,抹淚道:「我家二小子向來本分,見著官府都繞道走,怎麼可能衝撞貴人……」

  又有人大聲哭,「我家老漢最怕狗,怎麼可能驅狗!這好端端的怎麼叫狗咬死,這叫老婆子以後怎麼活!」

  太子的人便也過來了,充分沿襲了乃主之間一搭一唱完美配合的風範。當先一個清臒男子,扶起那位哭得最大聲的老婦,溫聲道:「這位大娘你有所不知,今日唐家貴人路過,這位貴人素來身邊跟著鳥獸,眾人避開些也便是了,但好些人受到驚嚇,慌忙走避,引起紛亂,」說著意味深長地瞟了一眼燕綏方向,才繼續道,「反而驚了貴人的鳥獸,引發它們的凶性,這才惹出這樣的事端……太子殿下仁慈,憐爾等草民無知,特赦不追究你等驚擾貴人之罪……」

  他絮絮說著,言辭懇切,神情憐憫,眾人恍然大悟,如蒙大赦,都覺感激,這人看著那老婦淒惶,也紅了眼眶,道:「太子殿下向來心軟,最見不得百姓遭災,雖說這事你們也有不是,但太子憐惜你們,稍後你等自去天京府領撫恤,殿下說了,拿出他本月的俸祿撥到天京府,由天京府發放諸位苦主,把家人好生安葬了吧。」

  一時眾人的感激之中便又多了幾分驚喜,那老婦砰砰向著太子方向磕頭,太子也及時地回身點頭示意,頓時又引起一陣含淚感激的喃喃稱頌。

  又有人問到底是什麼引起眾人走避,驚嚇了貴人的狗,清臒男子一臉為難地道:「這事……我一個下人,不好妄加非議……不過你們看那滿街的狗,多半受驚至死,其中也不乏猛犬,你們瞧瞧,還有什麼能讓這些狗都發瘋啊……」

  眾人的目光,便隨著他隱晦的暗示,落向遠處的燕綏身邊——三兩二錢正在他身邊肅然端坐,身軀在日光下如一座雪山巍峨閃光。

  「這狗……」眾人露出驚嚇之色——沒見過這麼雄壯的狗,第一眼還以為是獅熊之屬。

  「這狗……」清臒男子一臉意味深長。

  眾人也便自以為懂地立即懂了。

  原來是被這猛犬給驚嚇了。

  這個理由很有說服力,畢竟眾人看見三兩二錢的第一瞬間也覺得恐懼。

  隨即眾人又被有意無意地科普,這犬是宜王殿下豢養的。

  人群漸漸散開,因為清臒男子勸他們早點去天京府拿撫恤,並且提醒他們,宜王殿下勢大,太子也拿他沒有辦法,所以給大家撫恤銀子以作補償,諸位苦主也就不要再生事了。若是有人前來查問此事,也不要再試圖舉告殿下,王子犯法,其實是不能和庶民同罪的,不要折騰到最後,撫恤銀子沒了,自身性命還保不住。

  眾人諾諾稱是,懷著對太子殿下仁慈的感激和對宜王殿下的雙倍的憎恨,自領著屍首離開。

  遙遙的,太子和定王對視一眼,燕絕嘴角一勾,太子微微一笑。

  紅臉白臉配合默契,事件完美解決。唐家承了人情,苦主已經安撫,天京府會得到完美的解釋版本,就算有御史民間查訪,得到的也只會是口徑一致的對宜王殿下縱狗行兇的控訴。

  本就名聲可止小兒夜哭的燕綏,會做出這樣的事似乎也沒什麼可疑的,很快,他會迎來一波更為猛烈的彈劾。

  太子還留了個埋伏——他並沒有完全為唐家摘清干係,賣人情歸賣人情,但唐家這樣的龐然大物,自然也不能由他們獲得百姓的好感。

  此時人群即將散開,旗手衛再次接替了處理屍體的事務,這回是和苦主一起,安排屍首的運回事宜。

  而那疾馳而來的馬蹄聲也到了街口。

  燕縝和燕絕也聽見了,並沒有在意,這種時候,他們在,旗手衛在,區區幾個人,哪怕就是宰相中書大司空來了,也做不了什麼。

  只有一直和他們在寒暄的唐羨之,微微皺了皺眉。

  馬蹄聲停下,幾人匆匆進入。當先一人是個黑臉漢子,文臻瞧著有些眼熟。

  他帶著五六個人,一到街口就倒抽一口冷氣,隨即他也沒有近前,站在街口大聲道:「在下天京府少尹厲以書,因有人於天京府舉告九裡城出現暴徒傷人事件前來查探,請無關人等速速退散!」

  ……

  場中一靜,太子定王等「無關人等」表情甚為豐富精彩,用文臻的話總結來說就是彷彿和一坨翔忽然親密接觸。

  她自己也暗暗驚嘆,這哪來的二貨,一個天京府二把手,不可能不認得太子定王這些皇親貴胄,居然一來就這麼直愣愣地趕人?

  眾人都在發呆,隨即那人一把嘹喨的嗓子又傳來,「舉告者何在!」

  身旁有人懶懶舉手,「我。」

  眾人的目光唰地聚集在舉手的燕綏身上,神情都頗有些一言難盡。

  知道這人做事不守規矩,沒見過這麼不守規矩的!

  你堂堂一個皇子親王,對方還是皇家子弟,是太子,是唐家,這種級別的神仙打架,你叫一個小小的天京府少尹來做什麼!

  天京府尹來這兒,也只能上前點煙啊!

  那天京府少尹倒似乎一點也沒覺得自己身份寒磣,立在街口,遠遠的,也不看是誰,也不過來,立即大聲接道:「舉告何事!」

  燕絕怒道:「什麼玩意!厲以書!你他娘的又犯瘋病了是吧?這沒你的事兒,給我滾!」

  站在街口那黑臉漢子就好像沒聽見他說話,依舊一聲大喊,「無關人等不可干擾辦案!舉告者,速速向本官道來,舉告何人,發生何事!」

  「厲少尹。」太子皺了皺眉,隨即對唐羨之歉意地笑了笑,舉步向厲以書的方向走,「此地無事,孤和定王親自前來看過,都是一些誤會,已經解決了。」

  結果他剛邁步,那邊厲以書便飛快後退,一邊後退一邊捂著眼睛,大聲對身後屬下道:「啊!今日這風恁大!吹得我這眼疾又復發了!瞧什麼都不清楚,我得避避風!呔,兀那告官者,本官有疾在身,速速將此地情形說明,不要耽誤本官養病!」

  太子進一步,他退一步,偏著臉捂著眼,硬是不和太子剛正面。

  這種情形,換誰也沒辦法繼續走下去,否則總感覺自己像個強樑,即將強搶少女似的。

  太子只好站住,素來的溫文風度似乎也有點扛不住,臉色有些發青。

  燕絕咆哮,「天京府尹!天京府尹呢!這裡是東宮!本王是定王!皇子天家處理的事情,輪得到你來指手畫腳!老鮑!老鮑!」

  又一陣馬蹄急響,一個聲音伴隨著馬蹄聲大喊,「厲少尹!小厲!三思!三思啊!這個舉告不能接啊啊啊——」

  大喊聲裡,又是一大隊人迅速接近,當先一人生的圓滾滾箍桶似的,被馬顛得像個亂蹦的皮球,猶自瘋狂打馬,帽子歪了,褲子髒了,兩根帽翅兒戳著眼睛,都顧不上抹一把,只顧拚命大喊,「……回去,你給我回去——」

  厲以書回頭,看見這個胖子逆光而來,這一直一臉憨拙之色的漢子眼底掠過一絲冷光,忽然又急退一步,大叫,「誰跑恁快帶風,沙迷了我眼!」看似無意順手一揮,手上一直沒放下的九環刀刀背掄了一個圓,狠狠砸了出去。

  此時那胖子正好跑到他面前,一臉急迫剛想彎身下馬,正撞上這看似無意實則狠辣的一掄,砰一聲悶響,連叫都沒來得及叫一聲,就仰頭栽倒。

  天地似乎又靜了靜。

  別說那些忽然傻住的隨從,臉色發青的太子,就連一直破口大罵剛剛看見胖子到來面露喜色的定王燕絕,也張大了嘴,一時吃吃的,竟然發不出聲來。

  人群中,只有唐羨之依舊保持平靜,看一眼厲以書,再看一眼燕綏,忽然輕輕拍了拍手,笑道:「久聞鼎國公一門豪壯,敢作敢當,今日一見,名不虛傳。」

  他這麼一說,燕絕立即得了提醒,厲聲道;「厲以書,你們鼎國公府平日裡混不吝我們也不和你們計較,倒慣得你膽子越發大,連上官都敢攻擊,太子殿下都敢無視,真以為御史不敢參你鼎國公府,奪了你家的丹書鐵券嗎!」

  「娘的,今日這妖風真是忒大了!」厲以書偏著臉捂著眼,一副被風沙迷得痛不欲生狀,大喊,「有事說事!速速言明!」

  「少尹大人,是我派人舉告,九裡城有女子姓唐者,挾父兄之勢,行刺堯國世子,殺傷宮中女官及無辜百姓,更派人暗殺本王,罪在不赦,請速速著人拿下審理!其兄長一直在場,嫌疑也難免。廓清法紀,懲治不法,是天京府之責,還請少尹一併捉拿,勿要寬縱。」

  「哦,竟有此事!」厲以書忽然也不耳聾了,也不迷眼了,立即道,「有無人證?」

  「本王即是人證,聞女官也在場。」

  文臻扯了扯嘴角,心想神仙打架,拉我幹嘛。

  「有無苦主?」

  「本王和聞女官都算苦主,至於被無辜殺傷的百姓苦主,稍後去你天京府領撫恤者便是。」

  厲以書乾脆地一揮手,「既如此,人證苦主俱全,唐氏兄妹嫌疑難免,帶走!」

  他說一聲帶走,身後幾個人並沒有動——動也沒用,太子皺眉立在街中,定王抱胸冷笑睨視,唐家護衛將唐氏兄妹團團護在當中,更不要說鐵甲鮮明的黑甲衛,森然將整個九裡城包圍。

  厲以書可以混不吝裝沒看見太子定王,這些天京府的小吏可不能拿自己的命開玩笑。

  所有人都沒拿這句話當回事,唐家尊貴,太子都顧忌三分,這種事情,怎麼可能理會。

  只有唐羨之,忽然一笑,上前一步,又擺手命身邊護衛不要跟隨,看那架勢,竟然是打算被帶走的模樣。

  眾人都詫然看他。

  燕綏眉頭一挑,倒認真看了唐羨之一眼。

  文臻心中電光一閃,忽然道:「羨之先生!」

  她這一聲喚得親熱,燕綏瞟了她一眼,結果看見這女人一臉崇拜星星眼地沖唐羨之放電。

  燕綏忽然覺得有點手癢……

  文臻這一聲突兀,聲音也大,唐羨之下意識轉頭,文臻卻又只對著他笑,不說話。

  唐羨之立刻便明白了,苦笑了一下,搖搖頭。

  只是這麼一頓,那邊,厲以書氣勢洶洶的「帶走!」就好像是背台詞,背完,也不等身後隨從響應,立即又道:「唐氏兄妹身負嫌疑,抗拒捉拿,逃竄於天京,按律令,應下發海捕公文,城門加派人手查禁,凡與唐氏有關者皆不得出城,此令……」他裝模作樣算了下時間,「至唐氏兄妹被捉拿歸案或自行投案時止。」

  ……

  一波騷操作後的又一次死寂。

  文臻嘿嘿一笑,很給他打CALL!

  或者給我們的宜王殿下打CALL。

  東堂朝堂第一奸真不是白當的。

  另一邊,太子等人神情很是難看,此刻也轉過彎來了。

  燕綏這一手,真是釜底抽薪,缺德冒煙,借力打力,整得人無話可說。

  本來今日步步翻轉,每步都是死局,一開始燕綏想利用堯國綠毛龜逼迫唐家卻被唐羨之反擊失敗,然後文臻出手設計唐慕之發飆,發飆結果超出了預想,卻又有太子定王攪局,消滅證據和稀泥,眼看一番心計要付諸流水,結果燕綏居然告官,然後有個二百五接了。

  這種案子,不是誰告便能有人接的,然而天京府有個同樣出身公侯的少尹。鼎國公厲家,九大家族之一,因為一些歷史遺留原因,和唐家關係一直不和。

  接了,其實也是死局,難道還能真鎖拿進府?別說鎖不了,就算人家真發昏跟著走一趟,下一秒也是恭恭敬敬被送出來,此案便真的就此了結,再也無法借此翻出花來。

  所以燕綏從來要的不是將唐氏兄妹繩之以法。

  而是要把他們困在天京。

  唐氏兄妹為唐家地位聲譽計,不可能去自首,一日不自首,一日海捕公文不取消,一日他們就不能出天京。

  那就成了唐家在天京的人質,以唐氏兄妹的重要程度,唐家想要做什麼,都會變得束手束腳。

  而明面上,燕綏也沒有太過為難唐家,唐家想要發難或者訴冤,都缺乏有力的理由,到時候如何在唐家和朝廷之間維持平衡,這個問題他可以直接丟給那些老傢伙們去發愁。

  真是妙絕。

  在場所有人,除了燕綏文臻,其餘人都沒看出這個即將到來的坑。

  唐羨之看出來了,所以他不打算拒捕,打算跟著府衙走一趟,去了之後自然會有各方勢力奔走,很快他就可以走出天京府,並且洗去指控於他兄妹的所有罪名。

  然後被反反復復牆頭草文臻同學給坑了……

  我就叫叫你,耽擱一下你的時間,我不幹人事。

  厲以書風一般來去,目的就是為了說出這番話,說完之後轉身就走,還不耽誤把地下那個昏過去的胖子抬走。

  太子和定王幾次想張口,都找不出可以阻止的話,朝廷行事,講究再陰私的事都落在明處,不可予人話柄。

  卻有人說話了。

  「厲少尹留步。這裡還有人需要舉告。」

  唐羨之音色特別乾淨悅耳,總讓人不由自主沉溺於這般動聽音色,而忘記他所說的內容。

  好一會兒眾人才反應過來,紛紛轉頭看他。

  厲以書腳步一頓,一瞬間有些猶疑,但最終還是轉身,冷冷瞧著他,不說話。

  唐羨之笑道:「厲少尹,律法面前,眾生平等,在下舉告,天京府也不會不理吧?」

  厲以書硬邦邦道:「自然。爾舉告何事何人?」

  唐羨之微微仰起臉,日光自他平直繃緊的下頜流過,濺開一片燦亮,他眉若青羽而眸光似最純淨的流水,容色比雪清,比月明,比日色更光華。

  燕綏華若重錦,若成曲調,也是一曲千回百轉盛世長歌,既凌厲又雍容,既巍峨又奔騰,如身臨高山見巨河滔滔,越峭壁孤崖,逆流而上,似要一路向天。

  唐羨之卻是清若深潭,調寄絲竹,悠揚舒緩如水潺潺,如仙人自雲端鳴簫乘龍,采雲擷霞,迤邐而來。

  這樣一個看起來清軟至柔的人。

  卻一笑伴言語錚錚。

  「我有三告。」

  「一告宜王燕綏。心胸狹隘,猜忌重臣。明知我唐家開國功臣,百年屏藩,世代子弟為我東堂殫精竭慮,死而後已,仍妄圖兔死狗烹,鳥盡弓藏。為羈留唐氏忠誠子弟,不惜置堯國世子於險地,視兩國邦交於無物,棄唐家忠心如敝屣,捏造罪名於前,當街侮辱於後。其心竊竊,不可與聞。」

  「二告天京府少尹厲以書。因私怨而廢公義,不尊皇族,不敬上官,當街咆哮,勾連皇子,意圖置忠臣於冤獄,執國家公器行洩憤之事,其心陰私,不可昭也。」

  文臻禁不住又在心裡誇上唐羨之了。

  牛逼啊!

  一盤棋你翻來我劫去,燕綏已經把他們逼到死胡同,他愣是還能翻出花來。

  他把燕綏和天京少尹也給告了。

  這一告就得接狀,厲以書成為被告就得避嫌,天京府就不再會給他製造麻煩。

  把燕綏也拖進案子,就逼得皇帝不能不出面——燕綏今日舉動,定然會有很多朝臣不讚成,一起拖下水,事情就會鬧更大,到時候皇帝除非立即和唐家開戰,否則八成要被逼和稀泥。

  「三告尚宮局司膳女官聞真真……」

  聲音真好聽,說話真牛逼,分分鐘就出來一篇罪名……等等,有什麼亂入了?

  「……聞真真身為後宮女官,卻與前朝皇子及朝官勾連,栽贓於前,設陷於後,言而無信,出爾反爾,有負陛下信重,不修己身之德,其心暗昧,不可救也。」

  文臻:「……」

  我是誰?我在哪裡?我在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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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9 09:14:20 |只看該作者
卷二 第六十四章 壁咚

  一場屬於皇族和門閥之間的第一次戰鬥,不動聲色開端,爾虞我詐來往,最後同歸於盡結局。

  你告我我告你你揪我領子我踹你一腳大家一起入坑算完。

  當晚,天京府衙門大牢裡就住進了府衙建立有史以來身份最高貴的囚徒。

  一行人當真跟著厲以書往天京府走的時候,厲以書一臉懵逼三連,來時氣勢洶洶,走時如飄雲端,身後還跟了幾隻虎狼。

  一群狠人啊!

  闊怕。

  文臻卻注意到幾人一離開那封鎖著的九裡城,四面遠遠的百姓的眼神,看向太子是敬慕欣喜的,看向牽著三兩二錢的燕綏,卻是戒備憎恨的。

  這讓文臻忽然有些難受。

  身邊的這個人,她見過他的狠,他的冷,他對世事和眾生的不屑,將一切玩弄於鼓掌之上的漠然。

  他行走於東堂土地,所經之處百官顫慄遠避,都說他無事生非,桀驁散漫,行事恣肆,目下無塵。

  然而她見過他夜半議事,想要以一桌餐解父皇憂。

  見過他屋頂聊天,卻怕母妃驚擾入睡的父皇。

  見過他草蛇灰線,頂著世人的誤會和非議,從一隻狗偷起,苦心籌謀,只為打響扳倒門閥第一槍,為他父皇的統一大業衝在最前。

  而這些,那幾個滿嘴忠孝之道的皇子們,沒有一個去做,也沒有一個敢做。

  踐踏百姓的獲取愛戴,護佑黎民的遭受攻訐。

  為國操勞的人盯著皇位,悠遊散漫的人盯著江山。

  或者換個說法,他盯的也不是江山。

  他盯的是他所在乎的人在乎的一切。

  而為此無論做了什麼,是否背負他人誤解,他還是那個他,不在意,宛如風。

  她相信以他的強大,必然自內而外,渾然一體,便是午夜夢迴,也不會覺得寂寥如月光拂過心房。

  可她忽然便覺得有點不忿。

  這種不忿,源自於現代那一世倫理與律法打磨出的三觀,可見人間仇怨,卻容不得顛倒黑白。

  文臻嘆口氣,忽然覺得前路多艱。

  燕綏這樣的性子,這樣的行事,可以想見未來風波就如臨窗風雨,時不時便來一場,而她本就和他走得近,今日之後更是再也撕擄不開。

  可是,那又有什麼可怕的呢。

  她仰頭望著天京府日光下爍爍閃金的匾額,翹起唇角笑了一下。

  ……

  天京府衙猝不及防,也來不及臨時上調牢房待遇,想要幾位身份貴重人士在上房喝茶吧,人家還不樂意,就是要坐牢。

  天京府衙那位胖子府尹中途醒來了,聽見了這碼事,眼睛一翻又昏過去了。

  文臻對他這種說昏就昏的本事佩服得五體投地。據說十世不修,府尹天京。也就是八輩子缺了德才會做這天子腳下第一京的一把手。皇族遍地走,上司多如狗,誰都得罪不得,誰都不能不好好伺候,各方關係亂如麻,交錯勢力如刀網,一著不慎便是滿身洞,歷任府尹很少能連任,平安調任就是莫大福氣,本來文臻還想當這種府尹還能養這麼胖真是奇跡,現在想來,說昏就昏,也是成就。

  他昏了,所以厲以書明明是個戴罪之身,也不能進牢房,他必須要主持天京府的事務,繼續和這群又牛又二的頂尖人物廝混。

  他也是個渾人,當真安排了牢房,還是男女混住雙打牢房,非常中二的,文臻和燕綏並排兩間,唐氏兄妹在兩人對面兩間,一抬頭面對面,尬到想捂臉。

  當然,厲以書也不敢掉以輕心,讓幾人在牢房裡出事,天京府衙衙役這幾天簡直倒了大黴,沒日沒夜換班站崗,將那不大的牢房圍了裡三層外三層。

  遭受了池魚之殃的文臻也不急,看牢房雖然簡陋了些,倒還乾淨,而且居然還考慮到貴人的身份,緊急隔出了茅廁,就是也不知道厲以書是不是腦子有坑,茅廁也就是用磚頭在牢房角落單獨隔出一個空間,燕綏的在東北角,文臻的在西北角,隔著一層不算厚的牆壁,正好挨著。

  得了,這構造,不是文臻要聽燕綏的大珠小珠落玉盤,就是燕綏得聽文臻的階前點滴到天明了。

  所以文臻第一件事,就是拆了廁所,拿磚頭搭灶。

  燕綏端端正正坐在她對面,從宮中趕來的御醫正在給他裹傷,文臻偷偷瞄過一眼,是一道貫通傷,穿過了肘彎,傷口小,但深,隱約能看見森白的骨骼,看著都痛。

  燕綏臉上看不出多少表情,你說他裝鐵漢吧,他時不時哎喲一聲,卻不是哎喲疼痛這回事。

  「這布不白,換了!」

  「這綁的什麼手法?亂!據說你是太醫院傷科最好的大夫?你以前都是給桌子裹傷的嗎?」

  「裹這麼鬆,散了怎麼辦?力氣呢?宮裡扣你膳食了?」

  「裹這麼緊,棍子一樣,你非得看見我一直直挺挺撒著手才開心?」

  御醫單膝跪在他面前,抖抖索索,汗濕了鬢邊,好大一卷白布扯了裹裹了扯,一直到最後都快沒布了,那祖宗才勉勉強強說一聲,「雖然難看,但也算講究的難看,行了。」

  御醫如蒙大赦,剛想鬆口氣,就看見那祖宗端起手臂看了看,又看看另一邊肘彎,忽然一臉糾結地道:「一邊有一邊沒有,不行,難受,另一邊你也給我裹上,要一樣的。」

  御醫那一口氣沒吊上來,腿一軟,坐地上了。

  「殿殿殿殿下……」他絕望地道,「沒沒沒沒沒……布了呀……」

  一旁的厲以書一臉的不忍卒睹。

  御醫快要哭了,一把年紀的大老爺們兒嗚嗚咽咽的實在很影響心情,文臻嘆口氣,站起身,走到兩個牢房相鄰的柵欄處,道:「我來吧。」

  御醫趕緊讓開,想要將剩餘的那點布條兒遞給文臻,文臻擺擺手,示意不用,又示意燕綏把手臂遞入兩牢之間的縫隙,燕綏一臉我不想理你但是我想瞧瞧你出什麼么蛾子的表情把衣袖捋起遞過來,文臻抓住,就開始拆布條。

  御醫看得心驚肉跳,想要阻止,想想自己也沒本事哄好這位主,反正死道友不死貧道,也就頭一縮。

  文臻一邊拆一邊嘖嘖讚嘆——燕綏真是生得肌骨勻停,小臂線條俐落修長,增減一分都不能的感覺,膚質如軟玉,連掌紋都分外清晰,是個斷掌呢……

  「你捧著我的手再看下去,我有點擔心你是不是想親一口。」燕綏忽然嗤地一笑。

  「是呢是呢,這手簡直是米開朗基羅最滿意的作品,是美神精心設計的胴體,是怎麼也畫不出的寫不盡的美好線條,是欲望之神,是熾熱之源。這麼漂亮的手,牽著一定很幸福……」文‧彩虹屁專家‧臻嘴油慣了,頭也不抬,一串屁便滾滾而來。

  燕綏只敏感地捕捉到了「欲望」兩個字,想了想,指尖勾了勾。

  文臻:……

  等等您這是在幹什麼?隱秘而偉大地,發騷嗎?

  燕綏又勾了勾。

  一瞬間文臻覺得自己好像看見了一個裸男一絲不掛在榻上橫稱,翹著黑絲長腿,對她暱聲道:「好人,來呀……」

  再將裸男的臉套上燕綏的臉。

  文臻噗地一聲笑出來了。

  「小心你的口水!」燕綏趕緊嫌棄地一偏臉。

  文臻哈哈笑著趕緊伸手去擦他的臉,「對不住對不住,我給您擦擦。」不防燕綏一偏頭,她的手指便擦過了他的唇。

  文臻第一反應是糟糕了這傢伙這麼講究這回得發飆,第二反應是哇這人看起來又傲又浪唇竟然不可思議地柔軟,親起來一定好棒棒……忽然感覺身後有如芒在背感,回頭一看,唐羨之斜斜靠在欄桿邊,正含笑瞧著她,牢房光線昏暗,他眼底有種莫名的光。

  這光亮得令文臻有一點不自在,略有些訕訕地縮回手,燕綏卻皺眉了,只擦了上嘴唇感覺不對勁怎麼辦?

  又不想被她剛摸了廁所磚的手指再碰到怎麼辦?

  那就只有也回敬她一次了。

  文臻一看他伸手,就知道這個重度強迫症想要幹什麼,及時一偏頭,躲過了他尋求對稱的魔爪,啪地一聲將一個東西貼上他的肘彎,「別動!好了!」

  燕綏低頭一看,便見肘彎貼上了一個長長的方方的東西,不大,只有小半個巴掌大,看上去像一塊肉色的布,和膚色很接近,這顏色首先就讓他很滿意,更難得的是那塊布方方正正又不累贅,瞧著很順眼。

  文臻又捋起他另一邊袖子,同樣位置,啪地又貼了一塊,笑道:「對個稱。」

  這下兩邊,端端正正,一模一樣,整齊清爽,無比對稱,簡直就是重度強迫症患者的福音,看著心裡不要太美。

  燕綏確實很滿意,很久沒這麼滿意了,很久沒人能這麼理解他對於對稱和齊整的苛刻要求,也很少有人這麼主動地去照顧他這個要求,面對著他的「無故挑剔」,人們畏縮著,躲藏著,詫異著,用暗藏的一種看瘋子的眼神,竊竊地表達著無聲的排斥。

  便是父皇,也有意無意勸說過他很多次,讓他收斂一些,認為這是他故意用來折騰他人的手段。並隱隱暗示過他這樣很沒有皇家風範。

  更不要說他的母妃,薄唇一啟,笑言:他就是個小瘋子。

  沒人知道他也試圖凌亂,放棄那些近乎和自己過不去的潔癖、整齊癖、和對稱癖,然而他失敗了無數次,很多次徹夜不眠之後,他終於明白,這是命運給他的詛咒,這是便有通天徹地之能,也無法跨越的無形的天塹。

  是永遠也無法對人訴說的孤獨。

  那就恣肆地行走吧,滄海之大,桑田之久,有沒有人相伴都會老去。

  有沒有人明白都是一生。

  然而忽然有一天看見了她。

  從相見的那一刻,她便明白他,明白那哪怕血緣親人數十年都不能明白的他。

  他看著她。

  看著忽然便覺得可心的她。

  ……

  文臻並不知道此刻,兩塊特大創口貼便泛濫了某人早已快成化石的春情。

  久不為人理解的人,便如孤身飢渴行走於沙漠,一個懂得的眼神便可化為心底的綠洲。

  她只覺得很少正眼看人的燕綏,忽然回首對她的那一笑,眼睛裡彷彿蕩漾了三春柳色,閃得她心頭微浪。

  ……

  燕綏起身,張開雙臂,滿意地看了看,還特意曬給對面的唐羨之瞧了瞧,道:「總算有個做事兒像樣的。」

  唐羨之居然也讚同點頭,道:「確實。聞姑娘蘭心蕙質,慧黠可喜。」

  文臻對天翻個白眼,心想你們誇人都這麼不走心的嗎?

  此時府尹親自帶著人送飯來,給這幾位瘟神送飯,自然不能怠慢,天京府特地公費去了天京名酒樓燴芳樓叫了兩桌最貴的席面,隔著老遠就聞著鮮香四溢。

  文臻已經準備坐下來大快朵頤了,結果香菜精又作妖了。

  他不吃。

  不僅不吃,還對那桌完全可以稱之為珍饈的席面大加撻伐,稱「那玩意兒從頭到尾都散發著腐肉和糞便混合的可怕氣味。」

  聽完他的形容,文臻默默放下了筷子上的一塊草頭圈子……

  怎麼辦,她忽然失去了一刻鐘之前和燕綏並肩作戰的豪闊感了,現在她只想跳起來,把這塊散發著腐肉和糞便混合的可怕氣味的玩意兒給塞到他嘴裡去。

  對面,唐羨之也嘆了口氣,他還沒來得及伸筷子呢。

  「那……咱出去吃?」厲以書巴不得能趁此機會將幾位瘟神請出府衙,大佬們賭氣盡管賭,拿他這小小府衙作什麼祟,在這待一夜,誰知道還會生出什麼波折,無論誰出了岔子,別說他老子是鼎國公,是皇帝都有點架不住。

  奈何大佬不配合,燕綏正色看著他,一臉你腦子進水的表情,「我們是待決囚犯你懂嗎?囚犯!」

  厲以書有點想哭……

  文臻看看燕綏,燕綏看看文臻,明明沒有表情,但文臻不知怎的,便從他的臉上讀出了某種大型食肉動物的「快來餵我吧」顏文字。

  真想不理他啊……

  然而一臉崩潰的厲少尹,也把委屈巴巴的臉轉向文臻。

  他搓著手,一改先前的渾樣兒,低聲下氣地道:「聞女官,你是負責陛下飲食的司膳女官,你那一手廚藝實在是一絕,能不能……」又道,「聞姑娘還記得我不?在下厲以書,鼎國公府子弟,我父親是鼎國公厲響。」

  文臻看著他的大黑臉,忽然想起來他是誰。

  「記得,多謝厲小公爺當初出言相助,我能進宮,至少有小公爺一半功勞呢。」文臻笑得十分誠摯。

  這位還真是熟人,聞府廚藝比試那日,自動承擔捧哏角色的那位,因為他率先捧場,推波助瀾,各種明幫暗助,文臻等三人才在重重阻礙下獲勝,所以大小也算是有了交情,當時文臻就看出對方身份不凡,只是沒想到居然是厲家出身。

  厲家也在六大世家之中,雖然實力不如那三大隱世豪門,但也是擺在明面上的東堂大家族之一,之所以排在最後,是因為厲家是武將出身,卻不是開國從龍重將,而是和開國太祖爭皇位的敵方陣營的第一驍將,當年活捉過太祖皇帝,卻因為惺惺相惜,將太祖給放了,後來又被太祖召降,也正因為這段經歷,厲家老祖宗在朝中民間口碑不甚好,有瞧不上說是貳臣的,有覺得是降將忠誠度可疑的,總之兩邊都不討好類型,所幸厲家老祖是個天真爛漫的,先太祖皇帝也喜歡他的性子,一生榮寵,死後封了國公,一個鼎字,可見看重。

  現任的鼎國公厲響,據說酷肖乃祖,也是個混不吝的性子,卻勇武非常,救過先帝,也救過當今,平日不愛上朝,皇帝也不愛他上朝,因為他一上朝就打架,要麼就要求打架,不讓他和鄰國打架他就打人,不鬧個雞飛狗跳不算完。

  這種人物,可以想見結仇不少,本朝重武輕文,和文臣的關係必然也很難看,不買唐家的帳,再正常不過。

  難怪當初他各種捧哏,兩個大太監和聞家人都不敢多話,原來是豪門公族之後。

  看在這一層上,倒不能不理了。

  可是她一直有些不舒服,肚子有點隱隱痛,她向來是個大姨媽不太安分的,來之前著了涼就會痛,會比較沒精神,懶得動。

  然而身後那隻大型食肉動物的肚子咕嚕聲可以當聽不見,欠的情不能不還。

  那就隨便搞搞吧。

  「您給安排一些材料來……」她和厲以書嘀咕了幾句,厲以書忙派人去辦,天京府的人迎來送往慣了,辦事俐落,很快便將文臻要的東西置辦齊整。

  兩個鐵鍋,一些小米麵,油鹽,雞蛋,蔥花,剛出鍋還香脆著的油條,還有兩個土豆。一塊平平的案板。

  厲以書還是有些不放心,看著那些簡單的材料,再三問:「就這麼些?」

  「就這麼些。」文臻開始揉麵。

  「不再添一些?放心天京府外就有集市,要買什麼都方便。」厲以書怎麼看這些東西都是家常配置,甚至都不能做成菜餚,這能應付得了宜王殿下那個全東堂聞名挑剔的嘴嗎?

  「這就夠啦。」

  文臻手腳很快,就在廁所磚頭搭成的檯子上,先土豆切絲,大火快炒,然後和麵,加水,加鹽和隨身帶的自製的調料,和成糊糊狀,鍋已經熱了,倒一勺麵糊,端著鍋輕輕巧巧地兩轉,麵糊就在鍋底被轉勻成圓形的薄餅,散發出令人覺得親切的麵香,滴幾滴香油翻面再烙,趁麵餅還沒全部凝固,攤上一個雞蛋,用鍋鏟抹平在麵餅上,雞蛋的香氣濃烈清鬱,在不大的牢房裡蒸騰而起,文臻抹一道醬,醬便湛湛生光,撒一把蔥,蔥便青翠盈香,再裹入重新炸脆的油條,熱騰騰的淡黃色土豆絲,撒一點辣椒粉,鏟起,一層層包裹成卷,最外圍的麵餅米白噴香,邊緣泛著焦黃,輕輕一碰,便發出清脆的碎裂聲,裡頭層層疊疊,都是不同的風景,雞蛋暖黃瑩白,青蔥碧色盈盈,大醬閃耀著屬於黑土地的肥沃而飽滿的褐黑色,油條酥得金黃透明,一碰就碎,辣椒粉鮮紅亮眼,土豆絲細如金絲,諸般色澤鮮明交雜,一個小小的卷餅,也讓人饜足似見盛宴。

  文臻動作很快,幾乎眨眼便是一個,手勢便如天女撒花,透著一種輕鬆底定的自在,彷彿廚房裡的一切就是她的領域,她是管理食材的神,怎樣的千變萬化都在她指掌間掌控。

  哪怕一個再家常小吃不過的煎餅,她做來也暗含韻律,看得人轉不開眼珠,她做菜時的神情分外凝定,只看得見兩道平直秀氣的眉,而唇線微抿,消去平日裡似乎有些過分的柔軟和娃娃氣,隱隱透一分骨子裡的硬與剛。

  厲以書在看她。

  燕綏在看她。

  唐羨之在看她。

  看她的時候都沒多想,只覺得這女子下廚時的神情姿態分外引人,像是掀開一層又一層偽裝,看見那少女內裡深藏的那些光。

  厲以書看了一會,轉開眼,心想這丫頭總裝老實,但做菜時候這種分外自信的姿態可不是誰都能有的。

  燕綏看了一會,笑一笑,也不知道在笑什麼。

  唐羨之看一會,微微嘆息一聲,閉上眼睛。

  反正這看起來很好吃的卷餅,又沒他的份……

  第一個煎餅做好,燕綏毫不客氣就伸手來拿。文臻白他一眼——風度呢?

  第二個煎餅給了厲以書,厲少尹滿臉放光,他賴這兒不肯走不就是等的這個?自從上次在聞家吃過她的烤肉火鍋之後,真是念念不忘呢。

  要說滋味還是其次,最難得的是那種新鮮感,都是東堂沒有的,透著股自由活潑勁兒的做法,讓人著迷。

  文臻還讓他備了一些上好的油紙,此刻便派了用場,隔著紙的煎餅,依舊滾熱,咬一口,邊緣的焦脆首先清脆地碎在口中,隨之而來的就是雞蛋的柔軟香醇,夾雜著春蔥和土豆絲的濃鬱野香,大醬的富含植物和天時美好的鮮,油條滿滿的油香,層層遞進,交相融合,在口腔中爆炸出豐富回甘,鹹鮮微辣的滋味大潮,而餅本身的口感也是豐富的,先是餅邊的焦脆,其後便是麵餅本身的麥香柔韌,最後是油條的香脆,舌尖和口腔在這來回跳躍的口感中似乎得到了滿足,渾身細胞都像在叫囂著幸福感。

  看似很簡單的東西,其實足可以見技巧,比如攤煎餅本該用專用的鏊子,這裡自然是沒有的,平底鍋也是沒有的,但用這種普通鐵鍋,還能攤出這麼勻這麼薄的煎餅,那就是功力了。

  唯一的遺憾就是做得太小巧,也就小臂長,三口就沒了。

  厲以書吃著自己的,瞄著燕綏的,殿下吃東西姿態從來都很斯文,但是速度驚人,再看文臻,已經又做好了兩個,厲以書十分自然地伸手去拿,準備一個給燕綏一個給自己,不防文臻手一讓,下巴向對面點了點。

  厲以書:??

  燕綏:!!

  文臻一個點頭的動作還沒做完,一隻手伸過來,將那兩個煎餅都拿走了。

  文臻:「……殿下您要不要這麼小氣?」

  燕綏一手一個,無視厲以書期盼的目光,一邊咬完一口,才慢條斯理地道:「聞女官,牆頭風景好嗎?風大嗎?」

  這是諷刺她牆頭草了,文臻笑吟吟道:「是啊,風有點大,吹滅了灶火,要麼您去吃燴芳樓的席面?」

  「本王還沒追究你先前的立場不明幫助敵人的罪責,」燕綏笑,「你就又想當著我的面公然投敵了。」

  文臻翻翻白眼,重新開火,嘟囔道:「不給吃煎餅,那給做個什麼?烤冷麵?麻辣燙?脆皮雞飯?蔥油拌麵?狼牙土豆?」

  她並不生唐羨之的氣。

  因為她知道,唐羨之告燕綏的時候把她也捎帶著,並不是睚眥必報。

  很可能還是為了保護她。

  為了唐家氣勢和地位不墮,為了不讓燕綏佔盡上風從此世家節節敗退,他必須抱著燕綏一起跳崖。他兄妹和燕綏都進去了,但是唐家的勢力還在外頭。定王和太子還在外頭。

  這時候留她在外面,實在太危險。

  她在牢裡,燕綏也在,誰能動她。

  否則他先前何必一隻鴨翅又救她一命。否則他實在不必硬掰個理由拖上她,他告燕綏厲以書的罪狀都十分清晰狠辣,唯獨到她就跟開玩笑似的,什麼言而無信出爾反爾?誰來看都是笑話。

  皇族要大一統,要對門閥動手,一旦動手便絕不會和風細雨,唐家上下千條性命,不過翻覆之間。

  門閥因此要自保,絕不後退,不過是各為立場。

  沒有對錯。

  所以她也就不論是非,只單純計算屬於自己的恩怨。

  抱大腿的恩還了,那隻鴨翅的情還欠著呢!

  燕綏想來也明白這個道理,所以對她的「資敵」行為也沒太多表示,把手裡已經有點冷掉的煎餅扔給厲以書,「行了,送過去,省得說我剋扣他,沒皇家風範。」

  厲以書只好送過去,原以為金尊玉貴的唐家公子,定然受不了這挑釁,不想唐羨之竟接了,認認真真道了謝,捧在手裡,小口吃著。

  許是感受到厲以書有些詫異的目光,他忽然抬頭,笑道:「請幫我謝聞姑娘。」

  「不謝我?」對面,燕綏懶洋洋吃著下一個新出爐的熱騰騰的煎餅,怕嘴角沾芝麻粒,下意識隔一會兒便用帕子按一下。

  「如果殿下覺得聞姑娘是您的禁臠,您可以代表她的意志,那謝您也一樣。」

  文臻托腮笑眯眯聽著,心想這位唐公子仙姿玉貌,其實嘴也夠毒啊。

  燕綏呵了一聲,正要說話,對面牢房,一直一動不動的唐慕之,忽然直挺挺坐了起來。

  她一醒,厲以書就露出警惕之色,唐羨之卻看也沒看她。

  燕綏照舊哢嚓哢嚓吃著他的煎餅,為了吃著方便,他要求文臻把煎餅切成一段一段,每段長短必須一樣。

  唐慕之眼神還有些茫然,似乎從沒待過這麼陰暗的地方,有些反應不過來,好半晌眼珠子才凝出光彩,卻是啥也不問,立即就開始撮唇想要吹口哨,然而口哨已經被燕綏沒收並被文臻貪污,她嘴裡動了動,便是想起了先前受侮辱的一幕,再一抬頭,看見那兩個賤人就在對面,居然在做東西吃,一個做,一個吃,燕綏不住提著要求,文臻一邊按他的要求做一邊翻大白眼,明明也並不怎麼親暱曖昧,但看在人眼裡,便覺得很是家常和諧,不由自主便想到一些屬於生活或者家庭之類溫馨的畫面。

  然而看在唐慕之眼裡,那就是火上澆油了。

  她默然半晌,緊緊咬了一陣齒關,似乎想說什麼,但又拚命阻止自己不要說,萬般糾結千般憤怒都化為此刻無法發洩的邪火,她能依靠的只有自己最後的本能。

  她忽然唇一撮,一陣頗有些刺耳的哨聲,滾滾而出。

  口技這東西,沒有哨子也一樣可以發聲,只是能力稍弱罷了,那哨聲十分有穿透力,震得受潮的牆壁簌簌地掉牆灰,四周卻並沒有什麼動靜。

  唐慕之怔了怔,又吹了幾聲,四面依然一片安靜,一塊將落未落的牆皮啪一聲落地,將她的哨聲打斷。

  厲以書露出胸有成竹的微笑——大小姐,見著你先前街上那一哨的威力,你以為我還敢在天京府周圍十里之內留一隻雞犬嗎?

  就連三兩二錢,都被提前送回宜王府,三兩二錢不愧有獸王之名,所有動物都被唐慕之哨聲所控的時候,只有它扛住了,始終沒有對人群造成任何傷害,否則憑它的殺傷力,真要被控制,那死傷必然成倍增加,太子等人也就更有藉口給燕綏安排罪名了。

  獸王很少這麼狼狽過,所以哨聲停止後,三兩二錢十分暴躁,燕綏派了整整一隊護衛去才把它帶回府邸。

  唐慕之在那發洩般的吹,文臻在做煎餅,燕綏和唐羨之在吃煎餅,吹得用力,吃得香,三個人都頭也不抬,氣氛甚為詭異。

  唐慕之的口技似乎也頗費體力,停止後,臉色瞬間灰敗了許多,唐羨之終於回頭看了看她,把另一個沒動過的煎餅遞了過去。

  他看她的眼神十分奇怪,幾分冷漠幾分憐憫幾分嘆息幾分遙遠。

  唐慕之眼底爆出怒色,肩頭一聳,便要打掉煎餅,但不知怎的,她迎上兄長目光,那手便在半空停住,半晌,竟然真的接過煎餅,大口開吃。

  她吃得很用力,彷彿吃的不是柔軟的煎餅,而是敵人的皮肉血骨,牙齒時不時碰在一起,在略有些回聲的牢房裡回蕩,那一聲聲不斷的格格之聲,聽得人心中微微發涼。

  文臻埋頭做菜,不想看她,總覺得她此刻嘴裡的煎餅皮就是自己的皮,嘴裡的土豆絲就是自己的筋……

  她埋頭做,那邊瘋狂吃,一個一個又一個,不知不覺案板上堆了一小堆。直到唐羨之忽然喝道:「行了!」

  文臻抬頭,這才發現,剛才做出來的很多煎餅,都被唐慕之給吃了,不知道厲以書是什麼想法,大概覺得人吃飽了心情會好一點,便將煎餅一個接一個地遞過去,燕綏反正吃飽了,就冷眼看著,也不理會,完全就是你撐死活該。

  唐慕之完全陷於一種自我厭棄自我傷害的怪圈裡,也就一個接一個地吃,如果不是唐羨之發現不對強行喝止,她還準備再吃下一個。

  此時她左右手各一個,懷裡還兜著一個,肚子已經高高隆起,竟然撐得像個懷胎三月的孕婦。

  被喝止後,她才從那種瘋魔一般的狀態裡退出來,怔了半晌,忽然一臉痛苦地把煎餅一扔,張開嘴就要嘔。

  燕綏忽然喝道:「不許吐!」

  唐慕之維持著彎腰難受的姿勢,抬起頭瞪著他,眼淚嘩一下無聲流了滿臉。

  陰暗的牢獄裡,她黝黑的眸子裡盈滿水光,每一寸光芒流轉,都是心碎的傷。

  文臻轉開了眼。

  她有點不好受。

  雖然無法接受這個女子對待他人的偏執冷血,但是愛情面前,沒有高貴低賤,也沒有是非對錯,一腔熱血滿心愛戀遭遇這樣的冰雪風狂,對於一個自幼順風順水的少女來說,實在也是太殘忍了些。

  是幼年曾經相伴,自此後情根深藏,數千里思念難寄,終有一日追躡而來,夜半也要在他的府門口,吹一首求鳳,或許想要一曲清歌以應,或許也只是想聞聞帶著他氣息的晚風。

  那不是一曲求鳳,那是一生痴。

  偏偏遇上了燕綏。

  那人眼眸裡春風萬里姹紫嫣紅開遍,花根下卻是不被日光消融的積雪三千。

  要怎生忘卻,怎生相見,怎生懷念。

  ……

  文臻忽然覺得,唐羨之和燕綏看似截然不同氣質的人,骨子裡卻有些相似之處。

  唐慕之這種模樣,她這個冷心冷腸的人都不想面對,厲以書更是早已走到一邊。

  而親兄長唐羨之,卻依舊是那清靈雅緻模樣,連面色變化都沒有一絲,只拉住了唐慕之的手,給她渡了一段真氣,淡淡道:「嘔吐傷身,以後萬不可積食了。」

  文臻覺得這要是自己哥哥,她能一榔頭敲過去。

  這是積食的問題嗎?

  她生出一些迷幻感——唐羨之的性格,真叫人拿捏不準。初見他,散淡雍容,林下高士,山間仙人,周身不染人間氣息;再見他,風趣幽默,體貼親和,是個雅謔皆得的妙人兒;如今再見,綿裡藏針,八風不動,春風化雨裡藏雷霆之勢,又是足以和燕綏正面剛的頂尖政客。

  到得此刻,百味雜陳,她竟不知道該對他如何評價。

  心裡泛起一種淡淡的復雜的滋味,有點苦,有點寂寥,又似乎有點解脫。

  唐慕之卻似乎習慣了服從兄長,任憑兄長為她調理胸臆間的煩惡,只死死盯住文臻,好半晌,才啞聲道:「就因為這個嗎……」

  文臻莫名其妙地看著她。

  「就因為……會做菜嗎?」唐慕之指著那些煎餅,「我給他寫了十年信,為他一句話練了十幾年口技,到頭來,就輸給你這一灘下等人才吃的煎餅嗎?」

  文臻扶額——哦,先不論這句話對錯,姑娘你是輸給情商太低了好嗎?你看看你這一句話,在場的人一個不漏都被地圖炮了啊。

  你心愛的宜王都被你掃到下等人的簸箕裡去了鴨!

  「一塊煎餅,就抹掉了我和燕綏這麼多年的情分了是嗎?」唐慕之彎著腰,抓著牢門柵欄,再不復先前的驕傲凌厲,喃喃道,「我們自小一起長大啊,德妃娘娘很喜歡我……」

  「秦側側什麼孩子都喜歡。除了她自己的兒子。」燕綏陰惻惻道,「還有,誰和你有多年情分了?」

  唐慕之就好像沒聽見,又或者已經適應了燕綏的狠辣,只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娘娘誇我口技有天分,十分婉轉,說你有停下來聽來著……」

  燕綏道:「我停下來找棉球堵耳……她的話你也信!」

  「……我為此苦練了十餘年,舌頭都練短了一截,頜骨也有些前突,影響了容貌,為了不至於醜到配不上你,我請川北名醫打斷了我的頜骨,重新整骨,整整三個月,整整三個月我只能喝最稀的粥,瘦了一大圈,還因此染了病……」

  燕綏,「難怪瞧著你臉總有些不齊整!」

  文臻:……姑娘你能停止自虐嗎?大爺你能閉嘴嗎?

  「我走的時候,你沒來送我,德妃娘娘說你傷心喝醉了……」

  「養的一條巨蟒死了,確實有點傷心。」

  「我給你寫了十年信,每三天一封,家裡專門養了十個送信人,從川北到天京,跑死了一千多匹好馬……」

  「信都在呢,德高望重十分累贅,非要都收著,偶爾桌子不平,拿來墊著挺好用的,你既然來了,便一起帶回去。」

  唐慕之臉上的血色,一層層淡了下去,氣色越來越難看,像朝霞忽然被末日的昏黃侵襲,泛出一陣夜色凝紫。

  她忽然抬手,把放在一邊的那桌席面,一把掀翻,盤子碟子碗筷勺子乒裡乓啷碎了一地,菜液橫流,丸子滾到了雞湯裡,羊腿砸到了豆腐中,她也不顧油膩,抓起滾到腳邊的一個變形的銀碟就開始砸生鐵的柵欄——「閉嘴!閉嘴!都給我閉嘴!」

  「慕之!」唐羨之邁開兩步,他原本離得很近,可也不知怎的,那些四濺的湯汁都已潑出了牢房,他的衣裳依舊點塵不染。

  唐慕之聽而不聞,她一下下用那銀碟砸生鐵,明明沒有任何人再說話她卻只一聲聲重復「閉嘴!閉嘴!走開!走開!」

  音調並不瘋狂,卻低沉倔狠,一聲聲釘子似的,伴隨金屬交擊的刺耳聲響,聽在人耳中,心裡便鈍鈍的,像被帶鏽的軟刀子在磨,說不出的煩惡。

  文臻覺得更不舒服了。

  更要命的是,她看見燕綏皺起了眉頭,一臉看神經病地看了唐慕之一眼,便走到和她牢房相隔的柵欄處,也沒見他怎麼動作,那些粗如兒臂的鐵欄桿便斷了,他從從容容地走到了文臻牢房裡,伸手一攬已經站起來離開鍋邊的文臻的腰。

  文臻看見他過來的時候心底就拉起了警報——不會這麼狗血吧?

  等到燕綏來攬她的腰她便已經確定了——就是這麼狗血。

  等燕綏的手往上移動時她已經做了決定——我不想這麼狗血!

  燕綏的臉靠近的時候她呵呵一笑——姑娘我讓你見識什麼是真正的狗血!

  燕綏一手攬了她腰,一手扶住她肩,臉往下一傾,準備和上次他娘圍觀他就變本加厲摸胸一樣,來個擦邊球。

  他覺得只有這個法子能讓那個女人徹底並且立即安靜。

  文臻忽然一手抓住他的手,一手按住他的肩,把他往牆上一推,燕綏的後背撞在磚牆上砰一聲響。

  文臻踮著腳,一手撐著牆面,一手抵著燕綏胸口,偏頭,對燕綏邪魅一笑。

  說起來很復雜。

  實際就倆字。

  壁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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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9 09:14:39 |只看該作者
卷二 第六十五章 浮誇的美貌蕩漾的心

  唐慕之果然安靜了。

  不僅她安靜了,整個牢獄,從唐羨之到附近看守的衙役,都沒了聲息。

  這一幕對人的衝擊力有點太大,就好比看見一隻羊忽然猥褻了一頭狼。

  羊在眾目睽睽之下把狼抵在牆上,還有空偏頭對唐慕之甜甜一笑。

  「唐姑娘,你沒有輸呀。」

  唐慕之怔怔地看著她。

  「我和你不是對手。現在不是,以後也不會是。因為你不曾獲得殿下,我也不是殿下喜歡的人。」文臻笑,「為了我以後的清淨,我提點你一下,你這樣做,只會讓他煩。你看,他剛才就煩到想要親我來讓你閉嘴了,所以我先下手為強。省得他親完以後後悔,要我也給他親一個對稱就糟了。」

  眾人一臉麻木——親,請問你這是什麼邏輯?

  「你看,他如果真的喜歡我,現在應該心花怒放,至不濟也要反客為主一下,你看他的表情,有一點點心花怒放的表現嗎?有一點點反客為主的打算嗎?他現在恐怕是在計算要怎麼推開我才能讓我準確的嵌在對面牆壁正中吧?」

  唐慕之一臉茫然地看著她偏著頭對自己巴拉巴拉,目光卻落在燕綏身上。

  這個……

  好像……

  不是……

  這麼回事吧!

  對面,燕綏忽然笑了笑,手一伸,把還想巴拉巴拉的文臻往自己面前一壓。

  噗一聲文臻的臉貼在他臉上。

  一瞬間臉頰微涼的肌膚和同樣微涼的唇相貼。呼吸卻是熱的,帶著天竺葵和木尾的淺淡的香氣,那是一種微冷又暗含熱烈勾引的香氣,讓人想起水墨畫裡遠山近水的引人嚮往,肌膚是軟的,緩緩散發另一種糖一般的蜜香,有點過醇,卻不至於有黏膩感,和這種微涼香氣相遇,便彷彿遠山近水著了色,深深淺淺的翠,層層疊疊的浪,白石在水底晶瑩閃光,岸邊的細沙千萬年被水淘洗圓潤可喜,天光便被這水色照亮,一直透亮到了心底。

  在這樣的透亮裡他不禁想原來女子的肌膚這般柔軟飽滿,像個成熟透了的水蜜桃兒,輕輕一碰便要墜落,將層層封鎖的心門給砸碎了。

  在這樣的透亮裡她想原來骨子裡透著不在意和疏離的人,唇也能這麼柔軟,像看見遙遠的水線之上生一朵隨風搖曳的花,遠景便一下奔入眼底。

  這些念頭都一霎而過。

  下一霎文臻想,啊?這叫被強吻還是我強吻了他?

  下一霎燕綏想,啊,她好像剛才吃完沒擦嘴?

  ……

  再下一霎兩人霍然分開。

  文臻去抹燕綏的臉,想要消滅罪證。

  燕綏去抹文臻的嘴,想要眼不見心不煩。

  ……

  看在眾人眼裡,就是這兩人驚世駭俗地當眾親吻完了還戀戀不捨互相摸臉。

  本已經安靜下來的唐慕之,更想吹哨了。

  娘的。

  你們有完沒完!

  ……

  被當眾打臉的文臻,腦子也空白了一瞬,一瞬之後她就反應過來了。

  蛇精病這是又犯神經病了唄。

  人說啥他偏不幹啥這不就是他這種蛇精病的基本症狀。

  說到底也不算個啥,就當個貼面禮,外國人都這麼幹來著,燕綏對她來講,妥妥的外國人。

  文姑娘在兩秒內自我破除了心障,瞬間坦然了。

  坦然了還在想,要不要給他再貼一邊,對個稱?

  這麼想的時候,她忽然腹中一痛,先前那種隱隱的痛忽然變成了抽痛,她有點緊張——不會是大姨媽要提前來了吧?這個時候,在牢裡又沒有女性用品,她第一天一般又比較洶湧,衣服顏色又淺,這要……

  對大姨媽到來的擔憂瞬間將她因為這個吻發生的各種情緒沖淡,再看看對面燕綏,燕綏臉上看不出太多表情,正在用手帕擦手,還好是擦手不是擦臉,要是擦臉文臻覺得她非給他下毒不可,她的目光落在他手中的手帕上,心想燕綏此刻要知道她心裡在想什麼一定會想先給她下毒吧?

  ……

  牢裡的氣氛有些尷尬,當眾表演霸道總裁戲碼的兩人,倒是若無其事。燕綏擦乾淨手,才轉頭對唐慕之道:「你是信她的,還是看我的?」

  唐慕之面如死灰,半晌痴痴地道:「你要的就是這樣放浪不羈的女子嗎?」

  「至不濟,總比濫殺無辜要好。」燕綏把擦完自己手的帕子隨手在文臻嘴邊抹了抹,堵住了她對「放浪不羈」的抗議。

  「濫殺無辜?」唐慕之的神情好像就沒明白這評價從何而來,愕然瞪大了眼睛,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不可思議地道,「你是說那些賤民?你這個曾經一夜連殺上百人,生生在定州造了一個千人坑的天潢貴胄,居然因為我殺幾個賤民就覺得我還不如她?」

  文臻瞟了唐羨之一眼,他側著臉,唇角笑意如勾勒,美得像一尊供台上的玉瓷瓶兒,沒啥鮮活氣兒。

  她忽然有點忍不住。

  「唐姑娘,你出身豪門,金尊玉貴,出入僕從如雲,從小你的家人告訴你,你生來與眾不同,居於人上,就應該擁有上位者的尊嚴,眾生多是你腳下螻蟻,螻蟻,自然是不需要愛惜的。」

  唐慕之微微抬起下巴,淡淡道,「你雖出身平凡,難得也懂這樣的道理。」

  「可是你忘記了,你說的賤民,是東堂百姓,而東堂,是他父皇的國家。王權之下,要殺要剮,只能王權主宰。」文臻依舊笑嘻嘻的,帶點輕微的惋惜和鄙視,「我倒不知道你唐家,什麼時候稱王了?」

  又是一陣靜默。

  便是唐慕之性情古怪,無所畏懼,也知道這種話是真正的誅心之言,接不能接,駁不能駁,好半晌才憤然道,「所以他可以一夜連殺百人,我就不能殺幾個賤民。同樣手沾鮮血,還分什麼血白血紅?你擺出一臉的清高寡欲不為榮華所動,還不是追在燕綏身後像條貪饞的狗?」

  文臻看看手裡的鍋鏟,看看燕綏手裡的煎餅,笑嘻嘻不說話,用眼神提醒唐慕之。

  到底誰更像一條貪饞的狗啊。

  等到唐慕之被她看得惱羞成怒臉色漲紅才悠悠道,「我不知道宜王殿下因為什麼殺了百人,但我相信他這樣做一定有他的原因,而不是像某些人一樣看心情殺人。我更不會因為自己行事醜惡,就妄圖拉別人和自己一同比誰更LOW穿地心。」

  她身後,燕綏抱著臂,看著這個溜滑無情的小狐狸難得肯出面懟人,眼底笑意饒有興致。

  唐慕之明顯沒聽懂後一句,但這不妨礙她理解整個句子的意思,但不等她發怒,文臻已經又道,「想清楚吧,唐姑娘,你追逐的到底是他這個人,還是僅僅他那個讓你覺得唯一能和你相配的身份?又或者是他那浮誇的美貌?你想像過和他一起生活時的樣子麼?你想的一定是你吹口哨引得群鳥圍著你飛舞你美得像隻鳳凰而他微笑在一邊欣賞你的美這種瑪麗蘇場景吧?你想過他可能夜裡打呼,可能磨牙,可能摳腳?可能陽痿早洩可能狐臭可能口臭?你想過早上起來可能看見一個眼屎糊滿眼皮一張嘴噴出昨夜宿酒氣味的臭男人?你想過過了很多年老夫老妻了他厭倦了你不再光潔的臉和因為生產逐漸鬆弛的肌膚,開始出去找女人,帶著滿身的脂粉氣和酒氣第二天挑剔你的早餐不那麼精美?更何況他還有嚴重的怪癖,你想過他可能因為床單不夠平就不肯和你睡覺?因為菜色不夠對稱就拒絕吃飯?因為你穿了一件寬大瀟灑的衣服而要求你去換一件有棱有角線條筆直的……你想過所有的這些在相處才能逐漸凸顯的要命的細節,你確定你都喜歡?能接受?能忍耐一輩子?」

  ……

  半晌,唐羨之忽然哈哈一笑,轉身又去拿了一個煎餅,拿的時候還同情地看了燕綏一眼。

  厲以書張著嘴,嘴裡可以塞下兩個煎餅。

  唐慕之眼睛裡暈著圈圈,那漣漪一定已經擴散到了她腦袋裡。以至於她一段時間內完全無法思考,腦子裡不斷循環著一個眼睛糊滿眼屎坐在橫平豎直大床上摳著腳放屁的男人,時不時抬起手臂去嗅一嗅腋窩……

  她覺得自己要瘋了。

  她懷疑自己如果不能脫開這個魔咒,這輩子也別想嫁人了……

  這賤人有毒,有毒……

  而燕綏……

  燕綏那隱藏的不動聲色的微笑,隨著那幾個「你想過」而消失,原本滿意的臉色,也隨著某人難得的滔滔不絕而不斷的變黑變黑變黑……

  他忽然一伸手,把還在散毒的某人給拎了過來,一轉身,手臂一撐,一模一樣一個壁咚。

  然後將自己那張宜嗔宜喜宜世間一切表情的臉湊到她面前。

  問她,「請教一下,什麼叫,浮誇的美貌?」

  湊過去左臉,「浮誇?」

  再送上右臉,「浮誇?」

  「人家那是形容詞啦……」文臻忽然驚覺,她今天狀態不對。

  因為肚子痛得煩躁,話說多了。

  剛才那一吻雖然算個意外,但她實在難以揣度燕綏的心思,總覺得他今日有些怪怪的,讓她心驚。

  她也喜那浮誇美貌,但不喜那皇室禁錮。

  她懂得重度強迫症的痛苦,但她不想懂得生成這種痛苦的原因,更不想自己的餘生都要在這樣不斷給自己和他人製造痛苦的環境中掙扎。

  她愛自由。

  十餘年被研究被擺布被羈縻的研究所生涯,讓她對自由有一種超越一切的嚮往。

  所以她給唐慕之散毒,又何嘗不是在給自己和燕綏打預防針?

  肚子的抽痛越來越頻繁,似乎在向全身擴散,文臻隱約感覺小腹一熱,心知不好,她縮成一團,妄圖用眼神擊退他,「我這不是幫您嘛,徹底消滅她對您的妄想,以後您也清淨了不是……」

  「我怎麼覺得這是你自己的想法?你這滿嘴的怪話從哪裡來的,我還要請教得多呢,比如什麼是……陽痿早洩?」

  哦不不不不是您洩了是我洩了……

  燕綏話音未落。

  文臻肚子太痛,有點腿軟,向下滑了滑,身後露出一點血線來。

  燕綏一眼看見,眼神一冷,忽然一把將文臻扛起來就走!

  對面唐羨之一驚也立即拉著唐慕之起身。

  一行人剛剛衝出牢門。

  驀然一聲爆響!

  屋頂忽然碎裂,兩個黑黝黝的圓球落了下來,看起來似乎是鐵製,頂端有一點微紅,滿地亂轉,哧哧作響。

  那東西挺大,小半人高,落下的位置正好堵住了兩個牢門,但此時燕綏已經扛著文臻出了牢門,厲以書無比希望兩位祖宗滾蛋,所以牢門一直大開四敞。

  文臻屁股向天,想到此刻自己裙子上的美景,魂飛魄散,拚命掐他的背,「啊啊啊啊你放我下來啊!」

  燕綏理也不理,扛著她就跑,他身高腿長,三步兩步,便已經跨上高高的台階,顛得文臻肚子一頂一頂地痛,文臻掙扎不脫,只好換詞,「啊啊啊不能走啊說好要和唐羨之拼著誰能把牢底坐穿的呢!」

  燕綏還是不理她,文臻一回頭,就看見和他拼著要把牢底坐穿的那個,已經馱著妹妹也跟了出來。

  厲以書緊跟其後,還做著把唐羨之向外推的姿勢。

  這一行人的緊張令文臻也緊張起來,再不敢礙事地掙扎,剛想是不是想個辦法遮掩屁股山河一片紅,忽然底下一聲悶響,那聲音十分沉悶又雄壯,像誰用一床巨大的被子摀住了一座山然後點燃巨大的炮仗炸了這山。

  這悶雷之後又一聲,文臻屁股向前人向後,正看見裡頭咻咻咻咻一陣黑光閃耀,無數長的短的閃著幽光的尖刺、石塊、鐵球……各色各樣具有殺傷力的東西向四面八方迸濺,牢獄堅固的牆壁頓時出現無數大大小小的魚鱗坑,伴隨著碎石牆灰簌簌而下,也不知道哪處要緊地方被擊斷,轟然一聲,整個以堅固聞名的牢獄塌了半邊,落下的碎石正砸在厲以書的腳後跟。

  至於那些慢上一步的衙役們,想必已經沒了生機。

  文臻驚得張大的嘴半天都合不攏,連全身的不舒服都忘記了。

  剛才如果不是她大姨媽意外到來且無比洶湧,瞬間弄髒了衣服,導致燕綏帶著她先走一步,然後唐羨之反應極快也跟了出來,這東西堵住牢門,肯定不能碰,稍微一耽擱,現在他們很可能就是牢裡的四具屍首了!

  更重要的是,這一幕給她一種徹骨的寒意,她知道唐羨之和燕綏拉扯著入獄,就是為了保證自己的安全,將最大的敵手放在自己眼前,放在一個誰都無法痛快使手腳的環境裡,然而很明顯,卻有第三方動了手,心狠手辣,要將唐羨之和燕綏都坑死在這裡!

  這人是誰?誰又能在警備森嚴的天京府大牢裡做手腳?

  誰又有這麼大膽子,敢同時對上最受寵的皇子和第一門閥世家的繼承人?

  太子?定王?或者兩人合作?但感覺這兩人又不像能有這種膽氣的人,太子想要唐家的支持,定王想在太子身上索取好處,兩人既然選擇了支持唐家,暫時就沒有道理動唐羨之。哪有剛給了人情轉眼又要加倍拿回去的道理。

  此時前方人影閃動,一大隊人急急奔來,當先一人聲調長長一聽就是太監,「陛下有旨——」話沒說完,看見前方亂像,驚得尾音都變了調。

  燕綏已經不停步地從他身邊過去,一邊道:「旨意我接了!叫個太醫到王府來!」

  唐羨之緊跟在他身後過去,也道:「微臣接旨!但舍妹受傷,請求赴最近的合適所在療傷,哦對了既然太醫要去王府,一事不煩二主,那我們也去王府吧!」

  文臻愕然盯著唐羨之,燕綏霍然停步,回頭似乎想要把唐羨之給揍進那塌了的牢房去,不知想到什麼,忽然冷笑一聲,道:「隨你!」竟是扛著文臻頭也不回走了。

  唐羨之的護衛就守在門口,接過唐慕之也緊緊跟上。

  只留下那太監愣愣地站在原地,這太監專職傳旨,見過的場面都是沐浴焚香香案跪候,還從未見過還沒開口就接完旨意的。

  他舉著聖旨立在風中,哭兮兮道:「兩位……陛下旨意,是要你們立刻進宮啊……」

  ……

  文臻沒想到燕綏竟然會回府。

  隨即她才反應過來,燕綏的王府竟然離天京府很近,從天京府旁一個小巷子穿過去就是,比進皇宮要快多了。

  她心裡微鬆,現在這個時候,去燕綏的地盤要比去皇宮感覺安全多了。

  然後她看見唐羨之,心情頓覺復雜——這位行事還真是處處出人意料,但仔細一想卻都覺得妙絕。此時遭遇無差別攻擊,無法確定殺手是誰屬於哪方,那麼同樣遭受刺殺的燕綏便反而是最清白的,這時候跟到燕綏府裡,一方面在燕綏的地盤燕綏反而無法對他下手,另一方面燕綏必須得自保,自保的同時也就不得不給他們兄妹提供保護,唐家勢力再大,遠水救不了近火,此時單身在外,肯定不如在得寵皇子府裡安全。

  同時他把自己送到宜王府,也是變相向燕綏表明自己沒有威脅,畢竟他等於把自己交出去當人質,他在宜王府燕綏如果出事,他也一樣沒好結果。

  當時電光石火一片亂像,燕綏步伐極快,唐羨之瞬間能做出這種正常人想不到也不敢做的決定,著實讓文臻心中想跪倒大喊爸爸。

  宜王府還是和以前一樣,看起來黑沉沉,安靜靜,若不是氣勢恢宏如龐然巨獸,看起來就像個廢宅,直到接近宜王府距離十丈,都毫無人聲,以至於文臻有種即將面對空蕩蕩鬼屋的感覺。

  然而一旦進入十丈距離之內,就好像踏入的雙足啟動了點亮整座大宅的機關,啪一聲微響,沉重的大門緩緩開啟,門後並沒有人,也沒有一大群人湧出來迎候,前庭依舊是黑沉沉的,等燕綏扛著她進入大門,便有啪啪啪輕微聲連響,前庭道路兩側的風燈無人自燃,漸次點亮,燕綏每走過一盞燈,下一盞燈便噗地躥起明亮火焰,當他走到下一盞燈前,後頭一盞燈便噗一聲又滅了,如果從頭頂看去,就能看見光明伴燕綏而生,隨他的步伐次第星光亮起,於夜色中一路灼灼,而唐羨之,始終走在他身後的暗影裡,像一抹衣袂飄飛的魂。

  等他走到第二進院子前,又是一聲輕響,門自動開啟,緩緩拉開的紅門之後,依舊是一片漆黑,但可以想見,隨著他的步伐,便是一片光明鋪展的盛景。

  這一幕神奇至令人凜然,文臻有一霎錯覺回到了現代,這似乎是現代工業科技才能有的手段,然而今日在燕綏府邸,她見到了。

  她的臉對著唐羨之,黑暗裡行走的唐羨之並無一分的不自在和怒氣,步伐輕緩有種不沾塵不著地的漂浮感,瞧著竟然讓人覺得分外契合那種半明半暗的感覺,略微的神秘,一些些的飄然。

  他看上去也很自在,沒有因為燕綏無形的欺負而有任何的不快,文臻甚至從他臉上看到並不掩飾的震撼和欣賞,隨即便聽見他道:「久聞宜王精機關之術,通奇門遁甲,天文地理,無所不知,麾下護衛也多有長技,果然百聞不如一見。」

  文臻心裡喲了一聲,心想這是香菜精手筆啊?

  她的臉垂向地面,便看見地面的青石板很有講究,都有雕刻,且圖案完全對稱,而燕綏的腳每次踩上去,都在特定位置。

  那位置圖案就是一對大腳印……

  和他的靴印一模一樣……

  難為他始終不低頭還能完全踩準……

  文臻想著這是開燈,那其餘圖案呢?會不會有翻轉啊飛劍啊陷阱啊什麼的?武俠小說都這麼說的……

  她的念頭還沒轉完,就看見燕綏踏上台階的時候,有意無意膝蓋碰了一個小小的蓮花彫。

  他身後唐羨之腳下地面忽然一顫!

  唐羨之是帶著兩個護衛進來的,燕綏也沒管,兩個護衛進了宜王府,可以說是高度緊張,一直渾身緊繃,目光如電四下掃射,此刻感覺到腳下震動,立即飛起,還要下意識拉唐羨之,唐羨之卻站在原地沒動,喝道:「別動!」

  然而已經遲了,其中一個護衛背著唐慕之,動作稍慢,飛起之後很自然要落往高處,但他背著人,無法跳到旁邊樹上,他身邊就是燈柱,那護衛需要借力,腳尖在柱子上一點……

  然後那柱子忽然打開了。

  那柱子也就是燈,是用一層水晶罩罩住裡頭的大型油燈,那人腳一點,那水晶罩自動開啟,那護衛的腳便伸到了火上,燙得他嗷地一聲叫,便往下落,而柱子水晶罩開啟之後,整個柱子往下一沉,哢嚓一聲,那一塊地域的地面翻開,露出裡頭黑黝黝的看不見底的陷阱。

  那護衛大驚,但已經無法收勢,眼看就要落入陷阱,他背上唐慕之忽然眼睛一睜,醒了。

  她一醒,眼光一沉,便看清了此刻情形,冷冷道:「廢物!」

  然後她一腳把護衛蹬了下去!

  護衛快速落入坑底,唐慕之借著那股反彈的力,飛身而起,和另一個護衛前後腳落在高樹之上。

  那被蹬下去的護衛砰一聲落在坑底,聲音沉悶,因為太深太黑,也聽不出他怎樣了。

  這些都只發生在剎那,此時唐羨之的喝聲才止,看見唐慕之睜眼,他眉頭一皺,第二聲喝聲緊跟而至,「不要上樹!」

  然而武人的動作永遠比言語快。

  唐慕之和那護衛到了樹上,忽然覺得腳底觸感不對勁,然後她們就陷了下去。

  陷了下去……

  整棵樹忽然彷彿變成了軟泥,落腳處的枝椏滑得無法落腳,一踏上去就順著枝椏下滑,滑到主幹腳就陷入了一團非常黏性的東西,唐慕之先滑到主幹處,發現被黏住就拚命向外拔,拔不出來就喝令,「把我拔出來!」

  那護衛急忙伸手去拉,手剛伸出去似乎想到了什麼有些猶豫,但終究不敢不伸,但只是這麼一猶豫,那樹幹似乎有吸力,微微一動,唐慕之忽然就滑了下去。

  此時燈光映照之下,才看出樹身微微有些透明,還能看見唐慕之真的被困在樹幹中間,倒是沒有生命危險的模樣,但是掙扎不得,被困在那狹小空間,也夠她受的,她一直努力擊破那樹身,但那東西真像是一團糕團一樣,被擊打得凸出一個個拳印,也不見任何破損。

  而那剩下的護衛待在樹梢,愣了一陣,忽然一咬牙,也往主幹滑去,想要無論如何試一試將小姐救出來。

  不能救出來,他也死定了。

  剛才那一猶豫,其實就是取死之道,他當時並不是畏懼死亡,而是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有護衛不小心觸及小姐的衣袖,被砍掉了那隻手。

  他害怕自己伸手拉住了小姐,從此也會失去雙手。

  底下唐羨之忽然道:「你不用去救。」

  他似乎能看透人心,又平和地道,「方才的事,不怪你,你就待在那枝幹上,注意不要觸及主幹。」

  那護衛出了一口長氣,感激涕零地遙遙對唐羨之磕頭。

  文臻心裡嘆口氣,心想唐慕之小姐真是唐羨之先生永遠的加分項。

  他甚至什麼都不需要做,只要說幾句話,就能讓被唐慕之摧殘得不斷降低期望值的人們感恩戴德。

  但她還有些事想不通,忍不住問燕綏,「唐羨之為什麼不去救妹妹啊?」

  「因為他知道如果他去救,唐慕之會更倒黴。」

  文臻看看安然站在原地的唐羨之,心中若有所悟。

  「其實他腳下那一塊石頭的顫動就是障眼法,不動才是對的?」

  燕綏淡淡道,「他這人,他爹死在面前,也不會隨便動的。」

  文臻對唐羨之的定力,也五體投地,真不是什麼人在死對頭家裡遇上意外還能準確判斷,穩穩站到現在的。

  「那個落到坑裡的護衛,沒事吧?」她沒有聽見任何慘呼。

  「沒事,」燕綏懶懶道,「願意的話還可以躺下來睡一覺,被子是雲絲棉的,點心是醉豐樓的。」

  文臻默了一下,我的被子還沒有雲絲棉呢!

  「這個機關是聯動設計的吧?背著人的人,會驚動燈柱機關,如果兩人一起落下去,那也就是一起睡覺吃零食,在坑裡舒舒服服待著,但一旦有人拿別人當踏腳石,那做惡的那個人就會落在樹上,而樹,才是真正困人的機關……我的殿下啊,你要不要設計個機關,也這麼考驗人性?」

  「唔,我的殿下,聽起來很不錯,再叫一遍。」

  「叫爸爸都行!爸爸,我的好爸爸,你能不能把我放下來?」

  燕綏停步,想了想,把文臻放下來,文臻剛舒一口氣,就見他疑惑地道,「到底應該怎麼扛?」說著便兩手握住了她兩邊肋下,一提。

  文臻:……

  下面一步是不是就是我雙腿往你腰上一盤?

  親愛的殿下你到底知不知道什麼叫盤腸大戰?

  還是你以前抱過娃?托屁股那種?

  想到後一種可能性更大,而她此刻的裙子……真要託了以後,燕綏以後地洞裡的雲絲棉被以後都要歸她享受了吧?

  她只得拚命氣沉丹田,屁股下墜,賴在地上,「我自己可以走啊爸爸!」

  眼看燕綏還打量她的腰身,生怕他再來一個公主抱,趕緊蹭下地來,燕綏還在問:「正確的抱人姿勢應該是怎樣的?」

  「正確的姿勢應該是自己走,」文臻翻白眼,「我沒斷胳膊斷腿,謝謝。」

  燕綏轉到她身後探頭,想瞧瞧那血線是怎麼回事,文臻趕緊捂著裙子轉過身,燕綏再轉,文臻再轉,兩人繞了一個三百六十度圈,一直站在最後的唐羨之忽然道:「殿下,何時給我們安排屋子,今夜我們都還沒洗漱呢。」

  文臻心中一喜,心想唐羨之真是善解人意,忽然想起剛才自己轉過來的時候,背後正對著唐羨之……

  這沒有最尬只有更尬的世界。

  「夜寒風冷,能和殿下借件大氅嗎?」唐羨之又問。

  燕綏眉頭一挑,又看一眼文臻的裙子,好像忽然明白了什麼,拍拍手,不一會兒,一個黑衣黃臉漢子出現,手裡捧一件疊得邊緣可以用來量長度的全新大氅,文臻認得他好像是燕綏身邊的護衛總領,德字隊的。

  燕綏接過,卻並沒有給唐羨之,而是遞給了文臻,一邊淡淡道:「唐公子大抵是陽氣太盛,總愛操心女人,有精神不妨多調理一下自己,沒聽過臉色發青,難活三更?」

  唐羨之好脾氣地笑了笑,並不回答某人惡毒的攻擊,只將目光在燕綏臉上多凝注了一會,這使得趕緊穿好大氅的文臻也不由自主地對燕綏多看了一眼,然後發覺,好像燕綏的臉色,有點發青啊……

  她忍不住噗地一笑,這一笑不知道觸到了燕綏的哪片逆鱗,他將文臻一拉。大步越過前庭和二進之間的院門,那沉重的木門在兩人身後轟然闔起,隨即哢噠一聲,門上自動降下一根手臂粗的門栓,將門給閂上了。

  文臻忍不住嘆氣,「殿下啊,你把人關在自己家裡,你就不怕他把你院子糟蹋了嗎?」

  「這院子裡一草一木,都有講究,以唐羨之的審慎性子,就算沒人看守,他也不會輕易動手,他必然會慢慢逐一研究……」燕綏惡意地笑了笑,「等著累死吧。」

  文臻想了想,唐羨之還真是那樣的,他謹慎到,看見妹妹被困都留在原地,唐慕之現在還困在樹裡掙扎吧?

  燕綏拉著她一路前行,燈光如星光在黃昏與夜的交替之時漸次亮起,一路似要延伸進藏藍絲絨般的夜空裡,文臻迎著那光走去,心中有種奇異的感受,彷彿便要和燕綏這般一直走,向上走,走入雲端,走入沒有傾軋爭奪陰謀和刺殺的清淨天空裡去。

  這裡謝絕了煙火氣,留下了人間梯,這裡有個人講究橫平豎直天地經緯,心思詭譎又空明。

  燕綏也在看她,她嬌小,裹了他的大氅整個人好像都要被淹沒,高領外的烏髮不是很長,卻絲綢般滑亮,和那重錦明緞的大氅衣料幽光相應,大氅太長,有點拖地,她微微垂手拎著,姿態便顯得優美,露出的手背雪白。

  像一朵黑色的柔軟的雲。

  文臻感覺到似乎燕綏在注視她,轉過頭時卻只看見依舊一臉平靜的燕綏,這裡已經是第三進,一進院子就看見分外規整的屋舍,一眼看過去似乎沒什麼不同,但文臻總覺得哪裡不對,回頭又看看四面的高牆,那些飛簷斗栱間一團一團的都是些什麼?

  身後燕綏似乎知道她在想什麼,道:「是我另外一組的護衛。一般不出現在人前。只負責我在家和我出遠門時的安全。」

  文臻哦了一聲,不想探究皇子的秘密,更不想問清楚,那些黑影的身高尺寸為什麼那麼小,是孩子還是侏儒?

  對面,正房的門開著,燈光已經亮起,還可以看見桌上點心菜色熱氣騰騰,幾個人圍著桌在忙碌著什麼,文臻原以為是在布菜,結果走到近前一看,呵呵,一個在用尺子核對距離尺寸,一個在不斷調整碟子擺放的方式,還有一個拿著剪子仔細地看菜色點心的整齊度,有比較突出不齊整的就一剪子修一修。

  看燕綏進來,幾人便無聲躬一躬,拿著尺子剪刀秤之類的充滿違和的工具,賢惠媳婦一般地輕輕走了出去。

  燕綏看也不看那些菜色,文臻倒也不餓,她現在急需去整理一下內務,便看著燕綏。

  燕綏看著她。

  文臻看看內室,又看看燕綏。

  燕綏又看看她。

  ……

  「我說殿下……」文臻眨眼睛,「折騰了半夜,你不打算睡了嗎?」

  「睡啊。」燕綏拍拍手,剛才的人又流水般進來,把沒人動過的食物再整齊地撤下去,又有人端了一大桶熱氣騰騰的水,搬進了內裡的浴間。

  「哎呀我正想洗個澡,殿下殿下你咋這麼貼心呢?這世上怎麼會有你這種又帥又溫柔又體貼的人呢?看見你這樣的人真是讓我喜歡得合不攏腿……嘴喲。」文臻見水心喜,也不想和燕綏客氣,她怕一客氣說不定這貨就能自己去洗澡然後叫她洗剩下的水,趕緊自己衝進了浴室,還不忘和燕綏商量,「殿下,借套衣服行不?你沒穿過的新的,或者有女子衣服那是更好啦。」

  「你確定有女子衣服更好?」燕綏斜她一眼,擺擺手示意她先去洗。看她回身,才瞄一眼她的腿,手指支著下巴想了想,笑了笑。

  德高望重正好進門,一眼看見他家殿下這個蕩漾的笑,驚得險些沒夾緊雙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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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9 09:15:00 |只看該作者
卷二 第六十六章 他是在撩我嗎?!

  文臻折騰了一天一身狼狽,卻也不敢在人家屋子裡大大咧咧洗澡,也就將就擦洗一下,關鍵是大姨媽來了,還洶湧得不對勁,文臻仔細想了一下,確定自己自從穿越至今,大姨媽沒來過,她原本的日子很準,所以第一反應是提前,仔細想想卻是推遲了很多天。

  因為一直沒來,諸事忙碌,也就沒想起為這事做個準備,也不知道這一世的女人都用些什麼,偏巧今天這事,君莫曉和聞近檀都不在身邊,文臻犯了難,磨磨蹭蹭想了半天,看見浴房裡備了一些柔軟的布巾,只得偷偷拿來用上。

  浴房也分裡外隔間,用簾子隔著,忽聞鈴響,一個籃子從屋頂降下,裡頭是些全新的衣物,文臻翻了翻,不光顏色式樣合適,十分齊全,甚至裡頭還有一個縫製精美的騎馬布,也就是所謂的月經帶,裡頭是裝好的雪白柔軟的紙。

  文臻抓著那騎馬布,一時有些怔怔,這東西一看就十分昂貴,這個時代雖然有紙,但這麼白的紙也是很難得的,絕非尋常人家用得起,不是皇宮就是王公貴族之家才行,但更重要的是,她真沒見過哪個男人能給女人準備這些東西,就算思想開放女性地位大幅提高的現代,肯給女朋友買衛生巾的男人都能算絕世好男人了,燕綏這種……實在是充滿了違和感,哪怕是唐羨之呢,她都覺得比燕綏合適一點。

  再說這東西,都是女子閨房內自己做,秘而不宣不能見外人的,市面上更不可能買到,貿然去要那是能害人上吊的吧,燕綏是怎麼搞來的?

  她在這裡發怔,心潮起伏,屋頂上,德高望重在哭。

  特麼的,三世不修,伺候宜王啊!

  輕飄飄一句,給聞女官準備不方便時期的衣物,他就跑遍了半個皇城啊!

  為了完成殿下的任務,他得先問清楚什麼叫不方便時期,不方便時期要用什麼,等明白了是什麼的時候,他仰望天空,這輩子從沒那麼希望一顆雷趕緊劈下來過,對,劈吧,就劈他頭頂,快一點,死了拉倒。

  這就是個比雷還可怕的東西啊!

  這種東西,市面無售,只能去人家閨閣要,一開口分分鐘被打死的節奏啊!

  聽說男人拿了女人這種東西會倒黴……不過這世上還有比跟隨宜王更倒黴的事兒嗎?

  他在院子裡傻了半天,險些想要上吊,最後沒辦法只好去問他家無所不能的主子,在被他第一萬次鄙薄之後,終於明白了應該怎麼去弄這玩意。

  他拿了殿下令牌去了七公主那裡,七公主年紀還小,但也有十來歲了,她的嬤嬤會為她準備好這些東西,他私下直接和嬤嬤要,公主畢竟尚未用這些東西,懵懵懂懂,總要好一些。

  無恥的殿下,一開始竟然還建議他去找太子妃要,小叔子和嫂子要騎馬布?這是要逼太子妃懸樑嗎?

  他故意的吧?

  ……德高望重坐在屋頂,悲憤地望著月亮,屋瓦的縫隙裡隱約可見文臻久久怔立,德高望重的心情更悲憤了。

  感動了。

  這就感動了!

  要不要臉啊,殿下!

  ……

  半刻鐘後,文臻神清氣爽地出了浴房。

  外間的門已經關上,地上隱隱有些水跡,長廊下的燈光變暗,一派萬籟俱寂可以就寢景象。

  小腹的疼痛感覺已經好多了,身體卻還是很疲倦,文臻此刻只想趕緊撲到床上,和被子來個親密貼面。

  她也這麼做了。

  脫掉外衣,只穿中衣,張開雙臂,飛翔著撲向被窩。

  「我——來——也!」

  「砰。」

  下一秒她撞上一個堅實的胸膛,硬得她鼻子劇痛,腦子一嗡。

  有那麼一瞬間她覺得鼻血都要流出來了。

  可等她捂著鼻子爬起身,低頭一看,她覺得這回才是真正要流鼻血了。

  燕綏在床上。

  直挺挺的,蓋著橫平豎直的被子,和床板保持一條平行線,以至於她完全無法根據身體的起伏來判斷床上是不是有了人。

  特麼的睡覺也要對稱整齊嗎!

  既然這麼對稱整齊那為什麼穿成這德行?

  文臻從沒見過這樣的燕綏——被子已經給她撲滑下去了,他躺著沒動,頭髮微濕,整整齊齊披著,實力詮釋什麼叫青絲如墨而容色如玉,穿一件薄到應該完全沒有著體感的絹衣,非常簡單的剪裁,非常令人髮指的薄度,薄到她一低頭就看見了燕綏那八塊竟然也完全對稱的腹肌,看見緊密閃著大理石般光澤的肌理,看見頸項流暢鎖骨陷一段美人窩,美人窩下茱萸綴雪……

  文臻從來沒想過,自己也有看男人看得喉嚨乾疼的一天,這要嚥下一口口水一定聲音很大,回頭會被景橫波笑死吧,大波罵她才是四人中最好色悶騷的那個已經罵了很多次了……

  文臻戀戀不捨地嘆口氣,回頭,下床。

  爬到一半忽然反應過來,這是我睡覺的地方我為啥要讓?

  再爬回去,推燕綏,那人懶懶睜開眼,一臉「我睡得很舒服你再來騷擾我就吃了你」的表情。

  「殿下啊,爸爸啊,」文臻笑眯眯在他耳邊吹氣,哄他,「我想睡覺了啊……」

  「睡唄。」燕綏無可不可地道,「允許你睡一會兒,太醫馬上應該到了。」

  「那你把床還給我唄。」

  「這是我的床。」

  「我知道這是你的床,這裡所有東西都是你的哈,你分一張床給我暫時睡一睡……」

  「這是我的床。」

  文臻默了一默,半晌,爬起身就走。

  特麼的又狗血了!

  行吧,這是你的床,你的房間,我還就不繼續這話題了,我隨便去找個床睡憋不死你。

  還沒走出兩步,腰被人輕輕鬆鬆勾回來,燕綏在她身後,下巴擱在她肩頭,閒閒地道:「不和我睡一床,我要怎麼證明我不打呼?」

  文臻:……

  「不睡一床,我豈不要一直蒙著磨牙的冤?」

  文臻:……

  一雙白布襪子腳丫子伸到她面前。

  「我穿襪子睡覺,不摳腳。」

  一根修長的胳膊杵到鼻子下,「要不要聞一聞?」

  文臻:……

  身後燕綏貼得很緊,幽幽淡淡的氣息氤氳,他髮質烏黑略有些硬,她頸側的肌膚敏感地感覺到了那一段微涼順滑,忽然便有些癢癢的,卻不知道是哪裡癢,又似乎是有點熱,彷彿那盛夏眨一眨眼便提前抵達,烤得她轉眼鼻尖便冒了微汗。

  一瞬間她的心裡翻轉過千萬個念頭,無數的猜想在腦海中浮沉,最後化為幾個閃閃爍爍的大字:他這是怎麼了?他這是在撩我嗎?!

  相識也有一陣子,也沒少見面,燕綏對她確實比尋常人好一些,但怎麼忽然就到了這一步呢?

  她自認為也算瞭解這個香菜精,隨心所欲的一個人,確實有可能說喜歡就喜歡,喜歡了就上,並不是二貨,純粹是不屑於掩藏。

  但是她沒想過這個被喜歡的人會是自己。

  身後,燕綏的聲音,依舊帶著這長夜未寐的慵懶,「對了,還有口……」

  「啊我知道了殿下你沒有口臭沒有狐臭沒有磨牙摳腳打呼早上起來沒有眼屎喝酒隔夜絕對沒有酒臭!」文臻爪子把他的臉一抵,嘿嘿一笑,屁股不著痕跡向後蹭出三尺。

  開玩笑,下一步是要她實戰檢驗「口臭」是不是?

  接著再來一發檢測有無陽痿早洩?

  想得美!

  老娘說過,做你嫂你嬸你娘,也不做你老婆!

  燕綏下巴落空,倒也不惱,慢條斯理在床上盤腿坐了,還不忘把被她坐皺的床單抹平,忽然聽了聽外頭動靜,道:「太醫來了。」

  文臻啊地一聲,這才想起還有這一齣,趕緊道:「剛才是個誤會啊,我只是不方便而已哈。要麼你去讓太醫瞧瞧你胳膊?」

  燕綏看了她一眼,眼神濃濃嫌棄,「癸水來了的女子我又不是沒見過,別說癸水,生過孩子的女子臉色都比你好看一些。」

  文臻給他看得一愣,這裡是燕綏的臥房,她哪裡都沒看見鏡子,也不知道自己臉色怎樣了,她是從今早就覺得有些不舒服,自認為是大姨媽的緣故,但以前她這方面都挺好,怎麼臉色真的難看嗎?

  正說著,外頭有人敲門,文臻被燕綏說得不免慎重了一些,穿好了衣服等著。叫進之後,進來的卻是熟人,太醫院院首張太醫,前些日子還和她打賭要讓陛下晚飯後多散步消食來著。

  老張一瞧見她便是一愣,但這種在深宮裡侍奉良久的老人兒,最清楚不多看不多問的道理,向燕綏問安後以為是要給燕綏看傷,結果燕綏一指文臻,老張也不敢有什麼臉色,急忙過來請脈,文臻瞧著他半蹲著,一臉的謙恭,想著這位就算在陛下面前也有個小凳子,平日見她哪次都趾高氣昂,心中頗有種狗仗人勢的唏噓感。

  張太醫給文狗子這脈一看就是半天,看得原本沒太緊張的文臻都有些不安,一旁拿了一卷書在看的燕綏也轉過頭,老頭子才臉色微帶凝重地放下手,先看了文臻一眼。

  這一眼,看得文臻心中一跳,沒來由有種不祥的預感。

  一般來說,這都是狗血劇裡宣告絕症前的眼神啊。

  她暗暗磨了磨牙,決定如果等會不是絕症,回頭一定要讓老頭子吃不了兜著走。

  張太醫又看向燕綏,文臻清晰地看見他對燕綏使了個「此事不適宜當著病人面說想辦法迴避吧」的眼神。

  文臻翻個白眼。

  當著我的面使這種眼神您老才是個狗血劇看多的穿越人吧?

  燕綏放下書,挑挑眉,「說啊,眼睛抽筋了嗎?」看一眼文臻,「怎麼,不能被她聽?你操什麼閒心?哪怕馬上就要死,她也有權知道。」

  文臻覺得,雖然燕綏說話好比散毒,但這話再正確不過。

  如果她真有病,她也不要被好心地隱瞞,研究所十幾年禁錮裡依舊燦然長大的人,不需要這種憐憫。

  這回老張的眼睛真抽筋了。

  「這個……」張太醫道,「或者,下官稍後單獨囑咐聞女官幾句……」

  文臻這下真有些詫異了。

  敢情並不是不適宜她聽見,而是不適宜燕綏聽見?

  她身體縱然有問題,關燕綏什麼事?

  可燕綏好像並不這麼想,反倒好笑地看了張太醫一眼,「怎麼,什麼毛病不能和我說?總不會是不能生吧?」

  張太醫神情瞬間宛如被雷劈。

  文臻忍不住哈哈哈。

  燕綏也能這麼狗血,這都什麼和什麼!

  張太醫一直沒說話。

  文臻笑著笑著,慢慢停下,再看看張太醫,慢慢斂了笑容。

  不……是……吧……

  好像……說中了呢!

  燕綏原本隨意的神情也似乎微微有了變化,忽然伸手抓住了文臻腕脈,文臻沒掙扎,抿抿唇,瞧著燕綏的神情。

  張太醫搓搓手,低聲道:「下官學藝不精,也許看錯了也是有的。只是瞧著沉脈與遲脈兼見,主內裡虛寒,臟腑虛弱,氣血不充,脈沉無力……」玄奧術語說了一大通,才期期艾艾地道,「瞧著像是淤滯寒症,怕是長久了於子嗣不利,但聞女官青春尚好,也未見得就完全無望,這樣吧,下官開個方子,聞女官先吃著。」

  燕綏一直沒說話,半闔著眼,月色自他眉梢流瀉,一片晶瑩冷白,半晌他揮了揮手,張太醫如蒙大赦,趕緊躬身退出,燕綏才睜開眼,道:「你是不是最近練武了?」

  文臻心中一跳,趕緊點頭,便將齊雲深強迫她練武學藝的事情說了,還想把那冊子找出來,一摸沒摸著,才想起來那冊子給君莫曉了。

  燕綏瞧她一眼,眼神裡鄙視濃得足夠淹沒兩個文臻,「瘋子的功夫,你也敢練,平日裡瞧著你蔫壞,原來只剩了個蔫。」

  文臻也沒心情和他鬥嘴,瞪大眼睛,「怎麼,有問題?」

  「有很大的問題。」燕綏難得皺起了眉,「齊雲深的功法,感覺上更像是一種治癒性的功法,有種先破後立的霸道。這種功夫,對那種曾經身患沉痾或者中了嚴重毒傷,需要調理腑臟拔除毒氣的人作用甚佳,想必她以前也曾經用這種功夫,幫人治過病,但是如果得這門功法的人沒有病,那霸道的功法依舊會「破」,就會先蠶食原本康健的經脈,這種蠶食沒有固定路線和方式,如今,不過剛開始而已。」

  文臻怔了半晌,吸一口氣,心想果然這世上哪有那麼多的奇遇!

  齊雲深種在她體內的十八根針,說是能形成一個循環,那是治病的循環,現在,變成了要她命的循環。

  天上掉下的往往不是餡餅,而是陷阱。

  「齊雲深未必是故意害你,她瘋瘋癲癲,可能早已忘卻這門功法的真義。可能她學這門功法,心心念念就是想救人,見到你,便把你當成那個要救的人了。」

  文臻想,那個人是阿巧吧,齊雲深半瘋半醒,救她的阿巧便成了混亂生涯裡唯一的執念,而那個阿巧可能和她有些相似之處,比如年紀相仿性格相近之類的,齊雲深覺得她是阿巧,而阿巧是需要傳功治療的,於是……她就倒黴了。

  「還有什麼壞消息,一併說出來吧!」零割碎切的更磨人,還不如明白著過。

  「還想有什麼壞消息?」燕綏奇怪地看著她,「你都快不能生了,這不比死還慘?」

  文臻翻個白眼,「不不不,我並不這麼認為,除死無大事,其餘都小卡司。」

  「什麼叫卡司?」

  「小意思的意思。」

  「我倒是第一次見著把不能生育看得輕飄的女子。」燕綏一笑,笑得雲散月開,燭光昏黃的室內也似亮了一亮。

  文臻便縱心情不好,也瞧得眼睛一花,心想我不能生,他笑這麼蕩漾幹嘛?

  「但是……留在你體內的功法,最終還是會讓你死。」

  「那……還能活多久?」

  燕綏轉過頭,燭火在他眉宇間明滅,文臻恍惚便想起「蔚然而深秀」這個詞,只覺得此時的他難得的沉靜,美好如一幀不會在時光裡褪色的畫。

  燕綏的眼眸此刻幽邃非常,似藏了暗浪千層,然而他並沒有多說什麼,卻道:「這麼頹喪?倒有些不像你了。我還以為你會問,要怎麼破?」

  「只是覺得就算是主角,也未必會有一直的好運氣而已。」文臻聳肩。

  她素來是個隨遇而安,無所在意的性子,便如流水順勢而行,但凡於事無補的掙扎,她都懶得做,便是此時,也只覺得運氣不好罷了。

  但這不代表她會放棄,她會為了活下去盡自己一切努力,卻不會在此刻哭泣失態。

  燕綏眸光變幻,似星光流動,又是饒有興致地看了她半晌,才道:「你是不是有恃無恐,覺得不能生孩子也無妨,反正我也不想要子嗣,至不濟還有我接收你。」

  文臻:……

  這都什麼跟什麼?

  腦回路能不能不要這麼一跳就是億萬光年?

  她趕緊張嘴,打了個呵欠,不想接這話題,也不敢問他為啥不想要子嗣,只用眼淚汪汪的斜眼,提醒他有件重要的事該提上日程了。

  然而向來不走尋常路的某人,自然也不會忽然按劇本走,燕綏看了文臻一眼,也露出一絲睏倦之色,往床上直挺挺一躺,懶懶道:「睡吧。」

  文臻:……

  親!

  我是新鮮出爐的病人!

  不能總受到花色繁多的驚嚇!

  你這老夫老妻的語氣是要鬧哪樣?

  燕綏一點也沒接收到她的驚嚇,聲音還真有些睏倦了,「不睡?那你坐著好了,不要弄皺了我的床單。」

  「我是病人。」文臻淚眼汪汪無辜,「你叫病人坐一夜?」

  「你們女人就是矯情,我讓你睡你不睡,怪我?」

  「你們男人都有病,我在殿下你身邊睡一晚我還要嫁人不?」

  燕綏掀起眼皮,笑一聲,「你還想嫁人?都不能生了還想嫁人?你這是要禍害誰呢?」

  文臻覺得自己的小宇宙快要燃燒了,想要噴他一臉口水,想要用八十斤的鐵拳拳捶他胸口!

  「還不如禍害我。」燕綏攤平手腳,舒服地嘆一口氣。

  「殿下啊,我的英俊帥氣睫毛可以滑滑梯的殿下啊,」文臻跪坐在他身邊,推他,「我在你身邊睡不著啊,我怕我貪戀你的美貌一夜無眠怎麼辦?」

  「睡不著也得睡,」燕綏摸摸自己睫毛,覺得形容得很不錯,點點頭,「因為只有這間能睡人。」

  「什麼?!」

  「整個宜王府,只有這一間睡房。」某個蛇精病一臉坦然地告訴她,「只有這一張床。」

  「你宜王府佔地數百畝,房子多得可以住得下一個團,你現在告訴我只有一張床?那你其餘房子都是用來幹嘛的?空著純觀賞嗎?」

  「自然都有用處。比如隔壁,專門用來放我的衣服,對面,專門用來放梳子,還有一個院子,放了可以量各種東西的尺子用具。你真要不想在床上睡,可以左拐再右拐,一間有黃色的門的房子,那裡頭可以睡。」

  「好唻!親愛的你真好麼麼噠。」文臻歡快地跳下床,出門去尋那間房。

  獨睡是必須的,倒不是有多怕燕綏佔她便宜,而是她睡相不好,而燕綏的床看著壓力太大,這萬一早上起來床單掉了被子飛了燕綏要殺她怎麼辦?

  左拐再右拐,看見一個醒目的門,黃色的,文臻一喜,推開門。

  我去!

  整個屋子很大,更大的是屋子中間的一大塊板,板平平直直,堆放著許多尺子,長短軟硬寬窄都有。還有一排排的切割用具,剪刀、刀、鋸子等等。

  看來看去,沒看見床。

  身後有人說話,語氣平平,「這是殿下的裁剪房,專門用來裁剪各種物事,以達到橫平豎直,互相對稱的要求。」

  文臻回頭,就看見那個黃臉瘦高黑衣護衛,印象中最常跟在燕綏身邊的那位。

  她用充滿同情和充滿自憐的眼光看了對方一會,那傢伙硬是撐不住她的目光,聲音更板了,「見過聞女官,在下德高望重。」

  文臻:……啥?

  有這麼自吹的嗎?

  那傢伙看著她神情,鐵板臉上眼神越發悲憤,「德,高,望,重。」

  文臻三秒鐘後才反應過來,敢情這是個名字?

  燕綏你還讓不讓人活了。

  許是被她的眼神刺激得更厲害,德高望重看了她半晌,幽幽道:「聞女官,請你再接再厲,務必努力。」

  文臻:……啥??

  是不是什麼樣主子什麼樣奴,為啥總是各種聽不懂?

  腦回路也可以越長越夫妻相嗎?

  「……等你成了王妃,我們說不定就可以改名字了,我姓鐘,我覺得鐘文這個名字不錯。」

  「親,您這個建議很好呢,建議你聯繫宜王殿下,說不定他能幫你解決呢,抱歉這個願望我恐怕沒法滿足你了呢。」文臻嘆口氣,拍拍他肩膀,轉頭就走。

  她回到燕綏的房間,果然那傢伙還在床上僵屍躺呢,文臻笑呵呵地脫鞋,往床上一撲,「親愛的,讓你久等啦,我來啦——」

  果然燕綏立即下意識移動一個身位,以避免被她弄亂了被子,讓出了位置。

  文臻累極,實在沒心情再折騰,砰地往枕頭上一倒。

  下一秒她哎喲一聲,揉著後腦勺道:「我的天,我但知道古代的枕頭硬,但還沒見過這麼硬的,你這是花崗岩吧?」

  「我受不了早上起來枕頭會變形,所以這個枕頭是軟玉的。」燕綏一臉你沒見識少說話表情,「落鳳山獨產千年溫軟玉,蘊天地精華,久枕則神智清明,沒見識就少說話。」

  「哈哈哈睡覺的枕頭功能神智清明這是人為想失眠的節奏嗎?你是不是傻?」文臻哈哈笑著伸手去摸他的枕頭。

  後腦勺猛地被呼嚕了一把,燕綏把她聰明的腦袋壓在枕頭上,「愛睡不睡,不然就去睡門板吧。」

  他傾身過來,襟袖間暗香散逸,有那麼一瞬間,文臻隱約覺得他的手指好像擦過了自己的唇,非常輕的相觸,像雪花悄然一沾,以至於她不能當真,卻也不能抗拒,只得拉了拉自己的頭髮,順著他的意躺下了,躺下後腦子裡有點嗡嗡的,一個念頭總在轉:這是又在撩呢還是無意的?應該不會是故意吧,這個香菜精這麼難搞,才不會那麼委婉呢啊啊啊要死,爺睡相不好啊啊啊……

  身邊燕綏把枕頭再次調整端正,量好和自己兩肩的距離,拉好衣服褶皺,齊齊整整睡下,還不忘記囑咐她,「睡相好一點,不許靠近我,不許碰著我,允許你睡皺床單,但是一定要在我前面醒把床單整理好……」

  「好好好行行行放心帥哥……帥哥我可以睡了嗎……帥哥你放心……你用臉就可以安排好世上所有的事情……不需要親自用嘴囑……咐……那……麼……囉……」

  越說越口齒不清,最後一個字含糊在喉間,文臻只覺得睏意如潮水湧來,整個身體都似乎被拽向黑甜鄉,好像一輩子都沒這麼睏過,腦子裡什麼念頭都沒有,似乎有很多要問的,要說的,要愁的,都扛不住此刻生理上的巨大疲憊,幾乎一瞬間,她就睡沉了。

  是真的沉,居然連夢也沒做,但也是真的短,好像有件事總在和她的意識抗拒,逼她快點醒來,所以當文臻霍然睜眼的時候,憑感覺,似乎睡了也沒多久。

  她有些詫異,原以為自己能睡上一天一夜,結果居然醒這麼早?

  四面是近乎凝固一般的黑暗,靜得彷彿身在深水之中,宜王府處處不同於尋常豪門宅院,隔絕了人的熱氣和煙火氣,總隱隱散發著一種空曠寂寥的味道,不過倒也正合她此時的心境。

  說是不在意,生死之前,哪有真正的不在意呢?

  所以沉睡乍醒,便再也睡不著。睜著眼睛數橫樑,來來回回想著先前張太醫的話。想著燕綏那句活不長。

  一時覺得有些頹喪有些諷刺。

  她從來不算同情心泛濫的人,給齊雲深做飯,其實也是職業習慣,見不得污糟食物罷了,誰知道卻因此惹來殺身之禍,平白給一個瘋子給坑了。

  不能生也罷了,她對婚姻本就沒什麼期待,她和三個死黨都是孤兒出身,因為異能被研究所收留研究,太史闌來得遲,似乎原本與母親相依為命,而她的記憶中,則隱約留有父親的影子,但那也並不是溫情的留影,她記憶中那就是個醉漢,每天二十四個小時有二十個小時都在酒後的迷幻中,喝得高興了再來一瓶,喝得不高興了也再來一瓶,女兒於他就是個累贅,總恨女孩不值錢不能賣了換酒喝。

  所以她自幼就學會了甜美乖巧,察言觀色,小心翼翼盡量避免出現在父親視線中,小心翼翼伺候他以免他哪天獸性發了把自己給賣了。

  後來父親好像也不在了,記憶裡的影像換成了一對蒼老的臉。

  至於母親,記憶中沒有這樣的生物存在,也許死了,也許受不了這樣的家庭走了,她也並不在意,她不渴盼母愛和親情,在這樣環境長大的孩子,最需要的不是這些虛偽的東西,安定的生活便足以。

  但是她才十七歲,就算不指望人生大有可為,也有過對未來的無數幻想,就因為這麼一個烏龍要戛然而止,她只好不甘地失眠了。

  失眠了,卻沒發出聲音,連身都沒翻,也和身邊人一樣,直挺挺睡著,做一對有呼吸的僵屍。

  生平頭一次和男人同床共枕,以前沒幻想過,現在覺得真不值得幻想。

  這已經不是蓋著棉被純聊天了,這是扯著棉被純發僵了。

  文臻心中暗暗嘆口氣,剛要閉上眼睛再好好想想,忽然一隻手伸了過來,摸了摸她的髮。

  這一下驚得非同小可,她猛地坐起,霍然轉頭。

  燕綏還直挺挺睡著,黑暗中隱約一雙眸子熠熠閃光。

  文臻就沒見過誰,睡著毫無動靜,醒來毫無聲息,沒有任何小動作,沒有任何睡後的迷糊和慵懶,沒有過渡,好像就一直沒睡。

  然而她方才聽著他呼吸平靜,睡得安然。

  「睡不著?」燕綏問她,聲音很清醒。

  文臻心想我睡不著所以你醒了?你到底是怎麼醒的?

  然而此時這一撫摸,還真莫名地給了她一分安慰和力量,她忽然有點後悔自己先前做的事兒了……

  「還以為你真不在乎,原來也會怕得睡不著。」燕綏似乎笑了一聲,沖她招招手,「躺下吧,沒那麼糟糕。」

  「咦?」

  「躺下我就告訴你。」

  文臻只好再躺下,燕綏並沒有對她做任何親暱動作,只一下一下拈著她的髮尾,道:「把那功夫繼續練下去吧。」

  「啊親你是怕我死得太早嗎?」

  「有個詞叫破而後立,也有個詞叫置之死地而後生。這門功法,如果我沒猜錯的話,練下去固然會令你周身經脈受到傷害,有可能會死得很慘,但同時它對經脈臟器的修煉也是強大的,你會一日比一日強韌,抗力越來越強,你體內的針就像十八把劍,你到最後是練成人劍合一,還是被劍穿體而亡,就看它所造成的爆發和你的強韌哪樣能勝,但總歸,有機會勝,不是麼?」

  「那如果不練呢?」

  「你是普通人,你因為練習這個,所受到的傷害已經造成。不練,你就還是個受過傷害的普通人,這傷害不會因為年深日久自癒,它會越來越重,如今第一根針已經發作,影響了你的生育,接下來,它可能影響你的眼睛、嗓音、肺部……也許活得會比繼續練下去長一些,但是,一定會死。」

  文臻不說話了。

  做選擇題滋味不好受,做關乎命運的選擇題滋味更不好受。

  「你只要在每根針發作之前搶先將它煉化,你就有機會活並更上一層樓,每煉化一根,你死亡的危險便減少一分。是冒著一路受苦最後可能慘死的危險爭取長壽,還是做個徹底的普通人安安穩穩等著短命。你自己選。」燕綏毫無同情心地道,「我覺得兩者都不錯,但是你只能選一種。」

  「哦對了,忘記告訴你。」燕綏又道,「這門功法最初的用處應該是拔毒,所以毒對它應該有一定的作用,我猜,在某些要緊關頭,用毒會對你有些用處。所以,上次我送你那兩顆鯨眼,你記得收好。」

  文臻怔了一怔,才反應過來,「你說的就是那兩顆小豆子?」

  那兩顆玩意,他莫名其妙丟過來,當時氣氛較好,按正常邏輯,應該是什麼珍藥之類,所以文臻也比較愛惜地收了起來,結果現在他說什麼毒藥?鯨眼?

  真是分分鐘想要打爆狗頭的節奏!

  見過送寶貝送名藥,見過二話不說送人毒藥的嗎!

  何況當時她還沒被逼練這破功,他送這個也絕不是為了幫她解難,那是送了幹嘛?提供自殺工具嗎?

  文臻頓時又不後悔自己先前做過的事兒了!

  「那東西不僅僅是毒。遇水而活,可喚水獸。行了。自個的事兒,自個想吧。」燕綏拽拽她的髮尾,鬆了手,又準備沉入他僵屍一般不知起始不知終的睡眠中去了。

  文臻偏不給他睡,「殿下啊,我這麼慘,你安慰安慰我唄?」

  「安慰?」燕綏的語氣充滿驚詫,「這有什麼好安慰的?」又呵斥她,「安穩些!你睡過線了!」

  文臻一看,特麼的不知何時,這貨在兩人之間畫了一條筆直的印痕,她沒注意,有點過線了。

  還三八線呢是吧?

  下一步是不是要舉手告訴老師,或者拿小圓規戳戳戳?

  文臻簡直要被氣笑了,氣完之後心頭的鬱結似乎也散了幾分,這似乎就是人性,一件悲傷的事,他人緊張同情,自己便也分外緊張壓抑,他人不當回事,自己便覺得似乎也不是多大的事兒,多糾結一句,都是矯情。

  現在她覺得自己就是個白痴,和蛇精病談什麼人類感情,只好悻悻躺下,想著那個鯨眼這麼有用記得打個耳墜子鑲嵌進去省得掉了。

  原以為睡不著的,不知怎的,又很快墮入了黑甜鄉。

  這回她做夢了,夢裡是個面容模糊的孩子,獨自行走在曲折長廊上,那長廊九曲翻覆,左折右拐,長廊上白紗飄蕩,紗幕後似乎有很多模糊的人臉,人臉於暗處發出竊竊妖媚笑聲。

  那孩子目不斜視,緩緩前行,忽然紗幔後伸出光裸的手臂,搭住了那孩子的肩,又有赤裸的腳伸出,指尖趾尖蔻丹鮮豔,輕輕一撩,便挑起了那孩子的衣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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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9 09:15:20 |只看該作者
卷二 第六十七章 最萌身高差

  因了這夢,文臻睡得便有些不安穩,似乎於夢深處,都能嗅見那股甜膩誘人的香氣,彌散在朱廊青瓦之間,而紗幕在黑暗的天幕中迤邐飄舞,扭轉如蛇,時不時覆上面頰,窒住了人的呼吸……

  不知何時有一隻微涼的手,輕輕拂過她的頸項,似清風過飛雪落,朦朧間涼意浸體,那種黏膩的、糾纏的、暗昧不清的感覺漸漸淡去……

  她再次睜開眼睛時,天光已經大亮,燕綏還沒醒,她無意中一轉頭,就看見那人線條精美的半邊臉,她用目光在那傢伙眼睫毛上滑了一陣滑梯,心中不由嘆一聲美色誤國,難怪朕今日要誤了早朝。

  生平第一次在男人身邊醒來,似乎也沒什麼粉紅泡泡,因為三八線還在,她好像被燕綏傳染了,居然一夜也沒翻一個身,兩個人睡成了一對僵屍。

  她看了好一會,忽然覺得哪裡不對勁,又湊近了去看,才發覺燕綏的呼吸很輕,輕得幾乎感覺不到,某種程度上簡直可以說是「氣若游絲」。以至於方才有一陣她瞧著他,忽然便心中不安,總覺得眼前的這個人,美而不鮮活,彷彿下一陣便要這樣永久地睡去一般。

  或許感覺到了凝視,燕綏睜開了眼睛,像日光在這一霎得到了邀請,亮起了驚豔天地的華光,文臻只覺得眼瞎。

  他的醒來,果然還是毫無睡意殘留,像未曾睡過,隨即他坐起,坐起的那一霎,忽然臉色一變。

  文臻一直盯著他,嚴格來說盯的是他蓋著的被子,目光在某個部位上打轉,然後如願以償看見了某個小帳篷。

  賓果!

  她猛地跳起來,翻身下床,笑道:「殿下你醒啦,殿下我去叫人伺候你洗漱,殿下你慢慢起,你血壓似乎有點高,起床不能急喲。」

  也不等燕綏回答,她拉開門,大喊:「德高望重!德高望重!」

  德高望重從屋頂上探下面無表情的黃臉,一雙黑漆漆的眼珠子直勾勾地望著她,眼神十分曖昧。

  文臻笑著對裡頭指了指,一句話也不多說,趕緊先扯呼。

  今天如果不出預料的話,燕綏應該不會出現在她面前了。

  她一直在學聞至味傳給她的《聞探》,研究各種下毒製毒的方法,只是一直在宮中,沒有什麼機會試驗,隨便試了只會給自己帶來麻煩,好容易等到出宮,昨晚又被燕綏搞得心潮起伏,一怒之下,乾脆拿燕綏先試了試。

  這一次嘗試的不能算是毒,只能算一味藥,所以當她的手拂過燕綏的枕頭被阻止時,她順手便將那味叫「挽春」的藥下在了自己的頭髮上。

  「挽春」名字很好聽,意味也很深長,濃縮時光,挽救青春。書裡說,適合用在一些年老體衰卻還沒有子嗣,不惜耗盡精力搏一把的人身上。簡單地說就是能將人體內的儲藏的精力迅速調動一空,促成短時間內的龍精虎猛,以求開花結果,但這個時間過去,因為損耗殆盡,以後也就多半一蹶不振了。

  但這藥妙在,如果在這段時間內沒有旦旦撻伐,精元未洩,則十二時辰之後自然藥力散失,不僅不會有任何不良影響,還對人體有利。

  這藥暫時只適用於男子精元,再研究下去,就是針對所有人,激發潛力的一種藥。

  文臻對貞潔並沒有過於看重,但這是封建社會,女子失身後果太嚴重,而燕綏行事恣意,她可不能將貞潔和未來都押在別人的自律上,所以睡下的時候,便來了這一手。

  如果燕綏真的讓她看走眼,做了些她不愛做的事,那麼後果,就是一生不舉。

  好在,事實證明,燕綏就真的從來沒正常過……

  文臻頗覺此刻心情有些復雜,但想著燕綏今天要撐一整天小帳篷便覺得心情甚好,想像著叉腿走路的燕綏,笑容越發甜蜜,自己去找廚房,準備做早餐。

  走出門時候,她還有些擔心會不會遇到機關,但一路暢通無阻,和尋常宅院沒有兩樣,只除了看不到婢女小廝——視線範圍內沒有人,也沒看見什麼門戶,但只要她需要,就會隨時冒出人來,比如她剛一張望,頭頂就有人問她要去哪裡,等她說了要求,就聽見格格連響,眼前明明是一叢灌木的,灌木忽然分開,露出路來,路走到盡頭,明明是牆,便開啟了門戶,她只需要跟著聯動的機關一路走下去,就到了廚房,等站在廚房門口回頭看,剛才的路已經沒有了。

  這種設計,實在驚人,像是陣法和機關的完美結合,任何人貿然闖入,懂陣法的會中機關,懂機關的繞不出陣法,多半要耗死在此地。

  只是哪怕就是一個小小的院子要這樣改裝,那也是耗費巨大,如果整個佔地幾百畝的宜王府都是這樣的,文臻覺得東堂皇宮還不如搬到這裡來算了。

  德容言工們在各個角落一閃而過,文臻忽然想,宜王府沒有床,那德容言工們睡在哪裡?

  德高望重昨晚睡屋頂,這個她是知道的。經過主院院門的時候,看見容光煥發從牆裡(?)出來。

  她多看了一眼,發現牆上居然有床,放下來是床,掛上去是牆。

  特麼的宜王府這麼大地方,一萬張床也放得下,又不是她現代那世寸土寸金因此處處講究收納節省空間,用得著這麼摳麼。

  經過第五進院子時候,看見樹上有個網兜正在收起,估計也是哪位值夜的休息地。

  還有更多的,不知道睡在哪裡,懷疑可能是榻榻米大通鋪齊齊整整像烤麵包那樣的睡法。

  文臻感嘆了一下燕綏的摳逼,便開始做早餐。她精神不佳,也不想多折騰,看廚房裡,又想吐槽了,看不到廚子也罷了,食材也沒多少,像個皇子家的廚房嗎?比聞大娘家也好不了多少。

  好在還有隔夜的冷飯,米非常好,顆粒晶瑩,便做了土豆泥肉末三角煎飯團,胡蘿蔔綠豆芽韭黃和肉絲裹上麵皮炸脆的春捲,麵粉裡加入菠菜汁,做成綠瑩瑩的菠菜蛋餅,蛋餅是長條的,再切成手指長的一段段,乍一看像一條巨大的豇豆條。

  點心有了肉和菜,主食就簡單些,蔥油拌麵,文臻自己煉製的蔥油香飄十里,整個宜王府雖然安靜如故,但頭頂的樹,簷下的影,花叢裡的花,都似乎在無風搖曳。

  等到早飯好了,她讓人送一份給燕綏,擅長做壞事的人都天生懂一個道理——做任何事都不能做絕,幹完一票就得虎摸一把,給對方留一個情緒的起伏期,說人話就是打一棒再給個蜜棗兒。

  德高望重和一個微胖的男子前來拿早餐,小胖子比德高望重有親和力,自我介紹說叫容光煥發,殿下容字隊的領隊,並也隱晦地表示了自己也希望能換個名字,自己姓德,叫德裕應該不錯,並對文臻表示了由衷地看好和大大的鼓勵。

  文臻哈哈哈應付,發現只隔了一夜,德高望重看她的眼神,又有了不同。

  那是充滿熱辣的眼神!

  那是承載了無數希望的眼神!

  那是寄託了畢生最大夢想的眼神!

  前二十多年都活得比和尚還和尚的殿下,終於開竅了啊!

  只昨夜一夜,這姑娘破了殿下無數記錄啊!

  第一次碰觸女人。

  第一次帶女人回家。

  第一次帶女人進自己房間。

  第一次和女人一起睡覺!

  昨天他們還在憂愁殿下看樣子要一輩子打光棍他們的苦日子遙遙無期。

  一眨眼春光就漫過了紅河岸!

  鐘文和德裕,就指望你了!

  容光煥發手裡端著一個托盤,上頭是疊得整整齊齊的衣服,文臻瞧一眼那分外輕薄寬大的衣服。笑出一朵毫無異色的甜美花兒。並滿嘴跑火車地表示一定會努力,親們請放心。

  德高望重和容光煥發滿懷喜悅地去給殿下送早飯,打開門,就看見殿下大馬金刀地叉腿坐著,姿勢很銷魂。

  一邊叉著腿,一邊低頭看著褲子,見兩個隨從眼神瞟過來,便作丈量兩膝尺寸距離狀。

  德高望重從鼻子裡冷哼一聲,容光煥發生來喜相的臉上笑容更加濃烈幾分。

  喲呵,裝什麼裝,當人看不見你的小騎槍?

  那位聞女官看來果然不同凡響,瞧殿下這雄風不倒。

  兩人默默腹誹著布菜。燕綏換好衣服,坐下來就吃,他對文臻最滿意的一點就是,只要不是心情不好,她都會照顧他的對稱欲,她做出來的東西,形狀角度線條擺盤都無可挑剔,看著就讓他心情好上許多,不像之前那些蠢廚子,關照了多少遍,切出來的東西還是有點歪。

  煎飯團入口先是酥脆,再是糯軟,土豆泥醇厚清香,肉末微微辣香,入口即化綿軟無渣的土豆泥和微微有些脆硬的肉末,將兩種截然不同的口感美妙融合。而春捲就是純粹的脆,金黃的春捲皮在唇間輕輕一抿,便發出細微的碎裂聲,餡料因為有了韭黃而香氣略沖,卻提煉出一種極致的鮮。而菠菜汁蛋餅,便是他也多看了兩眼,從來沒見過麵居然是有顏色的,翠盈盈的連眼睛都覺得舒服了幾分。只是形狀有點接受不能,天知道他最討厭豇豆了!這丫頭故意的吧?

  而蔥油的香,是一種要在口腔中縱橫捭闔,以濃墨重彩留下深刻記憶的香,不知不覺間,便能掃下一多碗。

  燕綏吃飯的時候,德高望重和容光煥發就在一邊默默嚥口水,還不敢發出聲音,聲音越大某人吃得越香,本來可能留一口的,也絕對不會再留。

  直到他吃完,擦完嘴,性子比較活潑一點的容光煥發才道:「主子,既然旨意允許聞女官在王府養幾日傷再回宮,那我們要不要給她再收拾出一間臥房來?」

  德高望重立即皺眉道:「每間房都有用途,怕是騰不開。」

  「怎麼就騰不開了?德高望重你在搞什麼花樣?」燕綏眉一挑,看看兩個屬下表情,袍子一抖道,「想什麼呢?那個醜丫頭,我怎麼可能對她有興趣?沒見她為了獻身於我都給我下了藥,但我也扛住了沒碰她。女人啊,就是這樣,一個個狐狸一樣,看似一本正經,實則心懷不軌!」

  ……

  門外,一本正經但是心懷不軌的文狐狸,手裡抓著個辣椒瓶子,停住了腳步。

  片刻後,她鼻子哼笑一聲,轉身就走。

  回到廚房,端起剩餘的早飯,往前院走。

  給唐羨之送早飯去!

  ……

  一路暢通無阻到了第一進,文臻有種進入宇宙基地然後自己被開了權限的感覺。

  當她到了第一進之後,差點以為自己走錯了門。

  昨夜明明還是一個啥都沒有只有樹的空院落,今天居然就成了一個精緻的小院。

  一夜之間,院子裡的空地裡已經多了一個簡樸卻絕不簡陋的木屋,木屋結構精美,飛簷斗栱一樣不缺,居然還帶有迴廊小橋,窗前掛了竹絲簾,綴了青色絹布卷邊,簷下垂了素色木紋紙燈,青色絲穗隨風飄舞。木屋門前寬寬的平台被水洗得透亮,透著木紋原生態的自然美麗紋路,鋪著淡碧色生絲席,唐羨之正坐在席前,面對著一架古琴在試音。

  琴也並不浮華,十分古樸,琴身還有斑駁紋路,似上古之物。然而這有些舊舊的琴,配這巨樹之下木屋素簾青燈,便生出一份近乎動人的和諧,那般素淡清澈之美,令人連心都似瞬間通透如水晶。

  而趺坐在琴前一身素衣的唐羨之,是這清澈世界裡,最透明美妙的一筆。

  他輕撥五弦,起仙翁之音,髮絲如墨,而指尖似雪。

  遠山和萬樹,都似因這弦音而微微震顫,於天地畫卷間洇染成水墨一色。

  四面人很多,卻凝然無聲,與宜王府近乎凝固的無聲不一樣,那是人們在美妙的色彩和音樂之前自然的屏住氣息。

  文臻禁不住站住了,對自己美食向來驕傲的人,此刻竟忽然覺得這早餐是不是油膩了些。

  忍不住便去對比燕綏和唐羨之,唐羨之也是講究的,但他的講究和燕綏截然不同,他更像一個極其珍惜和懂得生活之美的人,並不計較,卻也不肯將就,哪怕是被困在對手家的院子裡,他也要活出屬於自己的尊貴和不同來。

  唐慕之也在,倚著木屋迴廊,似乎在想心事,神情平靜,氣質優雅,儼然的世家大族尊貴閨秀,昨天的狂躁暴戾於她彷彿只是一個夢境。

  看見文臻,她竟然也沒發作,淡淡地點了點頭,就好像這是一個經常遇見的熟人。

  文臻覺得更夢幻了,她原本準備放下托盤就走,怕的就是唐慕之發瘋,畢竟這大小姐昨兒被她坑得夠慘。

  倒是唐羨之,立即微笑站起,笑道:「難怪今日樹上喜鵲兒叫,原來是祝賀我有口福。」

  文臻噗地一笑,心想這人仙子一般,說話卻十分接地氣,確實比某人可愛多了。

  此時有人過來,接過早餐,似乎想試毒,唐羨之笑著擺擺手,那人便住了手。

  唐慕之居然也不覺得什麼,自顧自坐下便吃,兄妹兩人口味明顯不一樣,唐慕之更喜歡帶肉的油炸之物,唐羨之卻更青睞一些那個綠油油的蛋餅。

  說唐羨之愛清淡吧,蔥油麵味道濃烈,唐慕之沒吃完,唐羨之倒滿臉讚色。

  唐羨之禮貌地邀文臻共進早餐,文臻看一眼唐慕之,笑道已經吃過。唐羨之也笑,說如此甚好,他也不過客氣客氣,這樣正好吃個雙份,文臻以為他在開玩笑,誰知道他還真吃完了雙份。

  文臻等他吃完想把托盤碗碟帶走,省得遺留下來生出什麼麻煩,自己思量著方才在廚房裡看見一排大缸,是醃菜做醬的絕好用具,愛好廚藝的人難免見之心癢,此刻便想著要去集市上採購一些菜蔬豆子,給燕綏醃一批下飯菜,省得以後總不吃飯,每日跑宮裡騷擾她。

  先前做飯時她已經從另一個護衛言出法隨那裡知道,昨晚陛下下了聖旨,好生對唐家兄妹的到來表達熱烈歡迎。把燕綏申斥了一番,卻又含糊地沒論對錯,也不說九裡城事件,只說既然唐家兄妹來了京,唐家小姐又受了驚,那就先留在天京好好休養,燕綏和他們有些誤會,那就由燕綏負責彌補,著令宜王府好生招待云云。

  至於文臻,聖旨裡也隨意提了一筆,也不知道燕綏是怎麼往上報的,文臻成了為了保護唐小姐勇鬥猛獸的女鬥士,聖旨也便將她做個添頭,讓她也在宜王府休養,宜王府沒有女眷不大方便,她在,正好照顧「身體不適」的唐小姐。

  這就是變相軟禁了。

  是燕綏要的結果。

  文臻想皇帝也夠滑,裝傻充愣,把這燙手山芋直接扔給了燕綏,燕綏還得謝主隆恩。

  皇室和門閥之間第一次勾心鬥角的鬥爭,便以這種方式暫時結束。結果險險地停留在了一個雙方都能勉強接受的點,然而好像所有人都忘記了,那日長街喋血,無數百姓陳屍於途。

  這就是皇命豪強便是天,勿談自由與尊嚴的封建時代啊。

  文臻有些恍惚,正好唐羨之好像在問她打算做什麼,她隨口道:「想去集市上買菜。」

  唐羨之便啊地一聲,很感興趣的模樣,道:「我陪你。」

  文臻霍然轉醒,目瞪狗呆。

  這位在說啥?

  「看你的模樣,應該要買不少,我對菜色頗有些瞭解,也很會還價,你要不要試用一番?」

  唐羨之自告奮勇。

  文臻頓感頭痛,有種開門遇見推銷員的趕腳,仙子,你就好好在雲端蹲著不好嗎?

  她又看向唐慕之,心想如果這位也要跟著去,那她就直接放棄了。

  唐慕之冷笑著看她,「看我做什麼?我哥給你三分臉色,你就敢想多了是吧?」

  「沒有沒有,我是想問問您想吃什麼菜呀?」文狗腿笑眯眯。

  「不要和我玩這一套。」唐慕之淡淡道,「我沒和你計較,是因為吃了你這種人的虧,首先是我自己沒用。你要身份沒身份,要能力沒能力,我一根手指就能碾死你,現在對付你,勝之不武。」

  文臻笑嘻嘻地看著她,姑娘你這是被你哥洗腦了吧?

  明明就是不方便現在對付她,說得這麼矯情做什麼。

  這個唐慕之,天不怕地不怕的,卻好像特別忌憚她哥。

  可瞧唐羨之對她淡淡的,也看不出如何兄妹情深來。

  一刻鐘後,文臻有點懵逼地看著唐羨之安排人趕來的專用買菜車。

  真特麼的……牛逼。

  偌大一個車,居然是帶掛車的,前頭馬車式樣,十分精緻,用來坐人,後頭式樣簡單一些,兩壁打了格子,放了筐子,據趕車的車夫介紹,他是唐家在天京宅子裡專門買菜的數人之一,這是唐家數輛買菜車之一。

  這讓文臻想起以前看的一個故事,說某百姓娶了某大官家的廚娘,婚後便要新婚妻子露一手,結果人家說,妾身是專門負責廚房裡切蔥花的。

  唐家是川北無冕之王,掌握三州之地,因身份重要又犯忌,全族沒有一個子弟住在天京,居然天京也安排了巨大的宅子,養著無數閒人,每天買菜都要輪流值班驅車上街。

  這讓文臻有點明白了,為什麼燕綏一定要對付唐家。

  別看唐羨之在宜王府裡沒人管,但是他一出門,馬車後頭就跟上了一隊騎士,和馬車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唐羨之就當沒看見。

  擁有巨大影響力的豪門和皇室之間,本就是你敬我一丈我讓你三尺,說是在宜王府由燕綏照顧,不代表就此徹底失去自由,但是想要踏出一定範圍,也一定會有人干涉,聰明人會懂得尋找出合適範圍,避免難堪和尷尬。

  文臻想,現在,這買菜,就是猛獸們圈定活動範圍的契機了。

  好在這附近就有一個集市,還是專門供應這一處王公貴族區域的高端集市,這一點從地面十分整潔沒有污水橫流,各色菜蔬分類分區,以及有專人管理便可以看出來。

  當唐家的車夫從後面那輛車上拖下來一個個帶輪子的小筐子的時候,文臻幾乎以為自己是穿回去了。

  這不是現代大媽們的愛物,買菜小拖車嗎?

  還比人大媽們的更講究更精美,全程雕刻呢。

  然後她知道了,這也是唐羨之的設計,他五歲時候看見家裡僕人買東西,雖然出了集市有大車接送,但買菜當時拎著拖著又不甚方便,便親自設計了這種買菜小拖車,之後整個唐家的僕人都用這種拖車。

  好吧……真是,宜家宜室啊……

  買菜的時候,文臻再次見識到了仙子果然沒吹牛,那地氣接得……令人髮指。

  「……大爺,這豆子多少錢一斤?」

  「十文一斤吶。」

  「這有些貴啊,今年雨水多,您這豆子色澤淡,也不夠實在,明顯肥力不夠,隔壁攤子賣七文,您老年紀大了,我們照顧一下……您給六文一斤吧。」

  文臻:……特麼的我還以為你要說給八文一斤呢!說好的憐老憫貧的呢!

  「您這雞蛋不錯……哎不用您親自挑,我自己來……行了就這些……十五文?這位大哥,如果我告訴大傢伙,您把新鮮雞蛋藏在底下,三天以上的雞蛋放在最上面您覺得怎樣?……好,五文。真真,付錢。」

  文臻:……那位賣雞蛋的大哥要哭了您知道嗎?

  「……您這豬肉倒是便宜,那邊比您貴三文一斤呢……哦您別切,我沒說我要……市管!市管!這邊有個賣老母豬肉的……」

  文臻:……你來的時候集市上人多了三分之一,你來了一刻鐘後集市上攤子少了三分之一。

  ……

  總被唐羨之刷新世界觀的文臻,撿起自己掉了一地的眼珠子繼續買菜,經過唐羨之一輪摧殘,這個不大的集市的人很快便知道來了一個美得像仙子精得像大媽的惡客,都開始老老實實做生意,文臻繼續在豬肉攤看肉,剛看中一條肉,忽然一隻手伸過來,手裡拿著一塊潔白的帕子,隔著帕子拎起一塊特別方方正正的肉,往她拖著的筐子裡一扔。

  文臻一轉頭,喲,小騎槍竟然來了。

  她笑眯了眼,「您來了啊?您今兒個真仙!」

  薄綃飄飄的燕綏,在這紛亂嘈雜的集市中,就好比一隻天鵝闖進了蝗蟲群,就連步態也和天鵝有異曲同工之妙,微微叉腿,飄然若仙。

  燕綏不理她,只道:「肉買好了,還要買什麼?」順手把帕子扔了。

  文臻:「還要買肉。」順手把燕綏拿好的肉給扔回了案板上。

  不等燕綏發表意見,她已經對那個快要發作的攤主道:「市管還沒走呢,您這帶著血絲手指一按一個坑半天恢復不了的病死豬肉,是想留著做驅趕您的證據嗎?」

  那攤主默默地收回了豬肉,再默默地把一小塊新鮮豬肉放在文臻籃子裡。

  文臻又扔回去,「自個吃吧您。做人厚道點。別一個個狐狸一樣。」

  燕綏已經走了過去,忽然回頭,看了她一眼。

  文臻笑吟吟,眉目不見端倪。落後他三步遠。

  燕綏身高腿長,大抵是嫌棄集市髒亂,走得飛快,一邊走,一邊又扔進來一條魚,道:「這魚看著不錯,整齊,乾淨。」

  文臻扔回去,「是啊,死得板直,腮雪白雪白,是夠乾淨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它吃了什麼藥,沒扛住,硬得不要不要的。」

  硬得不要不要的某人,又回頭看了她一眼。

  文臻笑嘻嘻。

  至於誰心裡MMP,管不了。

  ……

  之後又有蘿蔔青菜齊齊登場又退場,蘑菇竹筍你方唱罷它謝幕。燕綏買菜,蘿蔔不管糠不糠,只看肚子圓不圓。青菜不管青不青,只看葉子有幾片。蘑菇不管鮮不鮮,顏色首先要美豔,竹筍不管嫩不嫩,只看筍頭尖不尖。

  他在前頭唰唰唰買,後頭文臻啪啪啪扔,一路旋風般一刻鐘掃蕩完整個集市,多虧文臻一眼辨好壞,動作夠快,居然最後小筐子也裝了一半。

  不得不說殿下的腦子還是很好用的,等到再回頭來一遍,燕綏挑出來的菜,就是村裡最美的那一顆了。唯一的問題就是還是那謎一樣的審美,比如青菜可以有蟲眼,但一定要對稱,蒜頭必須是整數瓣,單數的不行等等。

  而唐羨之,從一開始燕綏旋風般開始買菜,他就默默功成身退——難道還追在後面還價嗎?

  倒是文臻悵然若失,心想天潢貴胄就是可惡,不懂小市民的樂趣,不知道討價還價也是美好的煙火氣嗎?尤其從十五文還到五文,那成就感和快感,皇帝誇俺都不換。

  皇帝會不會誇不知道,皇帝他兒子明顯不會誇,保不準還嫌棄還價太囉嗦。

  文臻要買的菜挺多,市面上能有的能醃菜做醬的她都買了,小拖車來回運了好幾次,這時候就能看出那個特製掛車的好處了,菜用筐子一筐筐放在車裡,兩邊有打好的格子,一包包的肉類則擱在格子上,以免血水混雜,影響口味。

  文臻對這樣的講究也是服氣,正準備回宜王府大幹一場,忽然覺得有點餓,果然在車邊等她的唐羨之道:「已經到午時了,我瞧著宜王府也沒廚子,這時候再要聞女官你做飯,太辛苦了些,這樣吧,我做東,請殿下和聞女官去德豐樓,嘗嘗他家的名菜水晶三蒸,可好?」

  「叫我文臻,文學的文,至秦之臻。」文臻笑道,「我家祖父是倒插門,所以隨了聞家的姓,但實際上祖父姓文,這才是我真正的名字。」

  「我覺得這名字更適合姑娘你一些。」唐羨之從善如流。

  燕綏卻已經不大滿意了,「怎麼沒聽你親自和我說?」

  文臻假笑,「不敢說,怕被誤認為心懷不軌。」

  燕綏瞅著她,慢吞吞地道,「嗯,沒有心懷不軌,門縫裡偷聽,光明正大得很。」

  「是啊,我們這樣的小人,自然不敢和殿下比誰更光風霽月啦。」文臻推他,「殿下殿下,時辰不早了,吃飯了沒?吃過了你隨意,沒吃過回家吃去吧,再見。拜拜。」

  燕綏一反手,抓住了她的手,穩穩妥妥往身邊一擱,對一旁唐羨之一點頭,「可以。見笑。」拎了文臻便走。

  文臻掐他手指——見笑?什麼見笑?自說自話挺熟啊親?

  可惜掐了半天人家手指一個印子都不留,她倒指甲生痛。

  文臻下定決心,管什麼死不死,練!功也好毒也好,都練,哪怕最終要死呢,最起碼現在活得痛快!

  燕綏不是說了嘛,齊雲深那倒黴玩意,為了給她快速「拔毒治病」,不惜工本在給她灌功,所以想要徹底清除恢復健康從此成為不會武功的普通人,也是不可能了,既如此還不如多拿一些,多一些資本,將來才有更大的可能對抗厄運。

  她文臻,能屈能伸,打得過就打,打不過就逃,這才是英雌本色。所以現在,她不掐了,乖乖地挎住燕綏的臂彎,思考著下一次給他用哪種藥比較適合他的氣質。

  燕綏低頭瞧了瞧,這黑芝麻餡湯圓兒和一般的古靈精怪不同,她渾身上下透著憨厚乖巧的氣質,連眼神都規規矩矩從不骨碌亂轉,生氣也像是在試探,掐過掌心後就高高興興挎上他胳膊,一臉的溫柔順從。

  可他敢打一文錢的賭,黑芝麻湯圓一定在想下次給他用什麼藥……

  湯圓兒吊在胳膊上的姿勢挺新奇,這讓他有種被依賴的奇異感,來來往往的人都禁不住看一眼,她不在意,燕綏也不在意,不在意地挺著腰帶著她漫步,一邊嫌棄地道:「你瞧你矮的,挎著你像挎個包,腳離地了吧?」

  「是啊是啊,要麼我去挎唐羨之吧?走路有點累呢。」文臻伸長脖子看前頭的唐羨之,「他身高我瞧著順眼,高度合適,最萌身高差。不像你,挎著跟挎個鷺鷥似的。」

  「你也就這眼光,就看得上矬子。」燕綏呵呵一聲,胳膊卻沒鬆開,文臻看一眼前方的唐矬子,人家頂多比你矮兩公分,這就矬子了?

  我們宜王殿下的臉呢?

  德豐樓就在前方不遠,位於這一處高級住宅區域的中心地段,文臻一看那地段就眼冒藍光,這種好地方,便是賣煎餅,她也能一年賺一座王府!

  老遠就看見德豐樓杏黃底斗大的酒旗,賣茶食的婦人小廝進進出出,文臻聽說過這家酒樓屬於高端定位,幾乎就是個會員制,有一些與眾不同的規矩,雅間沒有一定的地位的熟客根本訂不著。沒有足夠的身份,有銀子也頂多坐個大堂。

  她早就有心來品嘗,今日可算逢著機會,只是想著唐家和燕綏身份都敏感,去這種地方吃飯,不報身份進不去,報了身份惹麻煩怎麼辦?結果事實證明貧窮限制了她的想像,唐羨之在天京的管事提前到了德豐樓,隨即便開了一間雅間,據說唐家在德豐樓有專門的雅間,長期包下的那種,供唐家的人偶爾來天京享用,平日裡唐家在天京的管事們也會偶爾在這裡聚個餐。

  文臻再一次深切感受到了豪門的地位,體現在生活的各個方面,卻不為平常百姓觸及,只讓皇族刺眼。

  文臻一行人上到二樓的時候,頓覺氣氛安靜許多,午時客人不多,雅間只有兩間開著,分別在走廊的兩頭。另外一間看樣子已經開席有一陣,而且宴請的是貴客,門口站著好些護衛,小二以銀盤奉菜,所有的菜都被門口的護衛接過去,驗過以後才由護衛送進去。

  文臻聽見唐家的管事小聲地和唐羨之嘀咕,「那不是季家謀士嗎,不知道是不是季懷慶也在。他近日正好回京述職。也不知道是在請誰,大抵是想謀個好差事。不過他不怕大皇子發作?」

  唐羨之笑了笑,只道:「終究那是季家的事。」管事也知道此時不是討論這件事的時候,專心去安排宴席。

  文臻眼力好,一眼看見那邊雅間站在門口的一個清臒男子,有點眼熟,仔細想了一會,想起來這位不就是之前唐羨之和燕綏九裡城互坑時候,那個負責安撫百姓,把唐慕之馭獸殺人的罪過都推給燕綏這邊的男子嗎?

  她當時在裝死,雖然看見這個男子,但並不知道對方說了什麼,還是易人離之後告訴她的。

  他是季家的謀士?

  文臻想起那日九裡城遍地的百姓屍首,和最後燕綏無辜承受的痛恨目光,便覺得心裡不爽,想了想,悄聲問燕綏:「今兒不會再有事吧?」

  季家,很明顯就是三大世家之一的那家嘛,季家重武,季家所掌控的蒼南州地勢險峻,百姓彪悍,不服馴化,時常鬧事,所以季家對於兵權的渴望尤其強烈,擁有自己的募兵權還不滿足,這一代的繼承人早早從軍,現今已經是實權副將了,常年跟隨大皇子安王在邊境駐紮,協助大皇子管理東堂天機府,兼管對其他各國的軍事外交事宜。

  如今沒聽說大皇子回京,這位季副將自己回京述職,在醉豐樓宴請貴客,能讓季家這樣請客的,身份自然也非同凡響,保不準就是太子呢。

  B王燕綏淡淡道:「除死之外,所有的事,都不叫事。」

  文臻肅然起敬,決定等會一定坐得離他遠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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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9 09:15:38 |只看該作者
卷二 第六十八章 絕世暖男VS一對惡魔

  然而等到真坐下來的時候,四方桌怎麼坐都遠不了,坐在燕綏對面時刻看著他嫌棄的臉,還不如坐在他身邊。

  然後她便看見小二奉上菜牌,唐羨之竟然親自過去看,又問文臻想吃什麼?

  文臻自然十分客氣地說隨便,謝絕了點菜的邀約,至於燕綏,一臉淡漠表示:不管有什麼能吃,在他看來都不好吃。

  文臻瞧著他,覺得這樣的客人能好好坐著不被主人打出去,得多虧人家修養好。

  唐羨之的修養和風度,確實讓她嘆為觀止——他親自征詢每個人的忌口和喜好,詢問小二菜品的份量,又問酒樓最拿手的是什麼,最後點的菜,在文臻這樣的食家看來,都葷素搭配,營養均衡,腴潤清淡,各自不缺。既有皇族習慣的口味,又有川北的特色菜品,還考慮到了文臻出身地的水鄉特產——雖然只三個人,竟然也能點出一菜單的溫存周到,八面玲瓏。

  更讓人震驚的是,他出身豪門,居然毫無奢侈之風,點的菜數量正好,正是三個人完全夠吃略有剩餘卻又絕不浪費的程度。

  德豐樓的酒很有名,但唐羨之自己不喝,明知燕綏嫌棄還是禮貌詢問了,得到滿是嫌棄的拒絕之後也不生氣,又問文臻,並在文臻拒絕之前,向她推薦了德豐樓頗為有名的,一種口味佳能潤澤肌膚的果酒。

  但果酒上來後,他也沒有不斷給文臻倒酒,只告訴她這酒還是有後勁的,以後喝這種酒都要注意不可因為好入口就猛喝,並為她專門點了甜湯,以備她萬一酒量太差,用來解酒。

  任何人給他那樣細致體貼地照顧著,再看著他那張毫無煙火氣的臉,都會有種難言的恍惚感和違和感,可又禁不住地覺得溫暖心喜。

  文臻心情又開始復雜了,想起初見他的水底抱大腿,再見的驛站啃鴨翅,想起這個人清澈與溫暖並存,平實與高遠同在的奇妙之處,再看看身邊那個皺著眉頭用眼神殺菜的蛇精病,只覺得自己也是個病蛇精。

  菜色源源不斷上來,文臻吃得很認真,德豐樓走高端路線,能在這寸土寸金的天京貴人區存活,自然有自己的本事,精緻講究自不必說,文臻吃的同時,還在揣摩天京貴人們的喜好,似乎十分清淡,但文臻覺得,那是因為辣椒在東堂還沒普及的緣故。那紅豔豔的小惡魔,一旦出現,一定能夠幹翻這些矯情的公子哥!

  她之前接下了宴請堯國王世子的政治任務,又要開自己的火鍋店,一邊吃便一邊思考著以後要準備的菜色和火鍋店的湯底的選擇,一邊欣賞並學習著唐羨之的教養,他的素質總是體現在各個方面,他吃過的菜絕無被翻亂的跡象,面前的骨頭被仔細收好,文臻走神的時候他就專心吃飯,文臻回神了他就恰到好處閒聊幾句,閒聊的時候一定是沒有咀嚼,停下筷子專心說話。就連燕綏,和他幾乎算是你死我活,人也難相處難接話,可他也能時不時照顧他幾句,絕不因為客人失禮,就主人冷漠。

  一頓飯,可謂賓主盡歡,當然,不算燕綏在內。

  文臻很快吃飽,看看雖然沒有出言挑剔但是明顯沒動幾筷子的燕綏,一邊翻白眼一邊考慮回去給他加個什麼餐,此時有小二送上最後一道菜來,卻是老遠就聽見哧哧作響,熱辣之氣先聲奪人,文臻精神一振,沒想到這酒樓,居然還有辣菜!

  然而菜卻沒有送到這桌來,文臻眼睜睜地看著小二往裡頭雅間去了,不多時又出來,大喊一聲,「流碧間雅客讚怡紅快綠菜品,有賞,並與諸客共享!」

  當下就有廚子樂顛顛上來,接了那雅間客人的打賞,又當眾搬出一個熱騰騰的大鍋,裡頭都是那道菜,喊一聲雅間客人請客,眾人便都鬧哄哄地道謝,自行去盛菜。

  文臻問了一下,才知道是這酒樓與眾不同的規矩之一,有客人吃了覺得不錯的菜,自行打賞,並請在場的客人一起嘗這菜,也是天京貴人們用以彰顯身份收買人心的手段之一。

  這請大家吃的菜,隨意客人自行取用,唐羨之看文臻眼神熱辣辣,便也讓人下去盛了一盤。

  菜上來了,紅紅綠綠一片煞是喜人,文臻探頭一看,是一道紅菇辣炒螺片,菇柔嫩,螺脆嫩,是很有想法的搭配,配上鮮紅的乾椒,視覺上便很是喜慶。

  護衛早已上來,分外精心地把這菜試了又試,試到菜都快冷了,才點了點頭退下。

  雅間也有對著樓下的窗戶,文臻探頭一瞧,底下大廳裡熱氣彌漫,辣香沖鼻,眾人都在大快朵頤。

  唐羨之便笑道:「如此便可以嘗了。」

  文臻早已迫不及待,夾了一筷入口,便唔唔點頭,唐羨之也夾了一筷慢慢吃著,燕綏原本一直興致缺缺,看見鮮紅的辣椒也似有了興趣,夾了一筷特別圓的紅菇。

  文臻吃菜,有個細致辨認食材的習慣,第一筷享受滋味,第二塊就開始琢磨這螺片是哪種螺,看螺片形狀,螺身應該有半個手指長,螺肉非常脆嫩,毫無細沙殘留,有種淡淡的很是提味的野腥氣息,

  文臻忽然看見螺片的尾部,殘留著一點黑色的東西,乍一看像是炸焦了的乾椒,再一看,有起伏的波浪紋,像是什麼藻類。

  她停住了手。

  忽然想起現代那世看過的一個知識。

  再看看裝菜的盤,是分外厚重的銀盤。

  她又探頭去看底下,大廳裡的客人自然用的都是普通瓷盤。

  文臻霍然抬手,一把打掉了燕綏的筷子。

  又對唐羨之喝道:「別吃了!」

  燕綏的筷子當地落地,他眉頭一挑,看向文臻,「毒?」

  唐羨之則立刻放下筷子,道:「你吃了多少?來人,去請太醫——」

  「沒事。」文臻攔住他,「我還不能確定,不要打草驚蛇,讓我先去廚房看看。」

  此時正好店家送菜進門,文臻笑嘻嘻招手讓他進來,道:「你們這道菜著實精彩,我平日裡也愛好烹調,很想學幾個拿手菜,你家可以給我偷師一下唄?」

  她說得這麼光明正大,俏皮甜美,睫毛眨眨,完全像是開玩笑,那小二油然生出自信和喜悅,也笑道:「咱們家大廚都有秘方,也不是尋常人能學的,姑娘可以去瞧瞧,餘下的就看您的悟性了。」

  「好唻。」文臻起身,對燕綏眨眨眼,又對唐羨之笑了笑,道:「兩位公子,可願下庖廚一觀?」

  唐羨之笑道:「固所願也。」一邊起身一邊端起那盤紅菇螺片。

  燕綏沒理她,卻自己袍袖飄飄當先去廚房了,那邁得分外筆直的腿,看上去不像要去觀摩廚藝,倒像要砸館。

  小二嚇了一跳,急忙跟上,文臻到了後廚,正逢上小二端菜送出門,文臻看了一眼,那銀碗中一泊玉團一樣的物事,看上去晶瑩可愛,文臻看著那菜送到那邊雅間去了,才進門。

  那主廚的中年男子,想必平日裡也沒少見貴人,更兼一手好廚藝沒少受追捧,態度謙恭中隱含傲慢,更兼都知道唐家這個雅間主子們從來不來,不過是一群下人聚會,也便沒上心,聽小二說了緣由,並不怎麼相信地瞄了一行人一眼,呵呵笑一聲,對文臻道:「姑娘倒是有心,不過學藝什麼的,瞧著您也不像個誠心來學的,有什麼事兒,就直說吧。」

  他說完轉頭就要繼續炒菜,文臻卻攔住了他,一指地下的盆子,笑道:「請教一下,這是什麼螺?」

  盆子裡正養著許多螺,那廚子道:「這是織螺,剛從海邊漁村運來,最是新鮮不過。」

  盆裡的螺尾部尖細,表面光滑,螺殼繞一圈淡紅花紋。

  文臻蹲下身,手指在水面上一拂,便沾上了一層淡黑色的藻類。

  廚子有些不耐煩地道:「姑娘,你這是要做什麼?我們是名聞天京的酒樓,可不是隨便便能訛了去的路邊飯棚!」

  文臻指一指那紅菇螺片,還沒來得及說話,廚子已經道:「這紅菇螺片?您在說笑吧?「這道菜今天所有客人都吃了,能有什麼問題?」

  「就這玩意有問題。」

  「有問題?」那廚子一愣,隨即便似明白了什麼,輕蔑地笑了。

  「又是一個自作聰明的,看那紅菇顏色鮮豔就覺得不能吃了是吧?」他聲音很大,立即吸引來其餘廚子和小二,一些在樓下吃飯的客人也聞聲來看,那廚子似乎覺得得了依仗,聲音更大,「來,眼見為實,我今日先吃為敬!」

  說著又招呼眾人來看,抓起一把紅菇,生的,大口便吃。

  文臻笑眯眯看著,也不說,也不攔。

  一旁的客人看他動了意氣,一邊去攔,一邊紛紛責怪文臻,「你這姑娘這是鬧事吧?這菜我們都吃了,誰都沒事,你還想訛人怎的?還不趕緊給這位師傅賠個不是?」

  更有脾氣壞的,當場叱罵,「不就是個不懷好意的賤人,攆出去算完!」

  話音未落,他啊地一聲,猛地摀住了嘴,眾人嚇了一跳,以為他牙齒掉了,然而他張開嘴,卻並沒有什麼事。只是臉色難看,道:「牙怎麼忽然好酸……」

  文臻瞄一眼燕綏,他抱臂在一邊看著,並沒有什麼不悅神情,見她看過來,一手比了個四根手指。

  文臻翻個白眼。

  上下門牙各四個,明白了。

  這位,估計等會出門,八顆門牙就要和他永久告別了。

  此時那廚子已經吃完紅菇,一抹嘴,也不說話,挺胸瞪著她。

  文臻才不在意這點眼神殺傷力,此時才笑眯眯道:「我說的是紅菇螺片啦。」

  「你有完沒完!」廚子咆哮。

  「我還沒說完,你就搶先吃紅菇,可我從來沒說紅菇有問題啊。」文臻笑嘻嘻拉了燕綏唐羨之便走,「好好好,行行行,紅菇螺片你只吃紅菇,你說沒問題就沒問題,你長得美你說的都對!」

  「站住!」廚子一把端起那盤紅菇螺片,「有你這麼扣屎盆的?我今兒非要個明白不可!」

  「不啦大叔,我擔心你吃了以後,就要去吃屎了,這多不好。」

  「哎你這丫頭,怎麼鬧事不說還罵人呢?真當我們醉豐樓好欺負的?」廚子在裡頭暴跳如雷,「站住!說清楚!我吃了要沒有事怎麼辦!」

  「那我給你磕頭,道歉,賠你白銀萬兩!」

  「一言為定!」廚子氣沖沖用手抓了菜就往嘴裡送,「二子,你做個見證,我要吃死了也和他們無關,還賠他們銀子萬……」

  「哦不不,」文臻笑,「你吃出問題了,只要吃下同等份量的我剛才提過的黃金萬兩就行啦。」

  她出了門,扶著牆壁對那兩個笑,「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還是仇不過夜?」

  唐羨之笑道:「你這理可立不住,滿堂的人都在吃這菜,那邊雅間裡季家也點了,咱們也沒事,去評理,總得有個苦主。」

  燕綏卻道,「方才你一直盯著剛送出的那道菜,是有什麼問題?」

  文臻心中豎了兩個大拇指,一個給燕綏,一個給唐羨之。

  唐羨之明顯是已經猜出怎麼回事了,而燕綏一向思路清奇,性情不馴,他並不在意自己有沒有證據,一劍便直指對方要害。

  「苦主只會有兩個,就是這雅間的兩桌。這螺是尖尾織螺,這個季節常食用海中的一種藻類,那種藻類含有多種毒素,但一般烹飪能夠消除,只是這種毒素不能碰上金屬之物,一旦遇上,就會加重毒性,致人死亡。」

  文臻在《聞探》那本書見過類似的介紹,是前朝的某位妃子,平日裡十分審慎,哪怕吃個瓜子都要用銀盤來盛的那種,但也沒能攔住橫死的命運,原因就是她的貼身宮女給她弄來了這種螺。平日裡用來驗毒的無比信任的東西,一朝成了毒物的催化物,這誰能想得到,那宮女也十分雞賊,將這螺也做給許多人食用,結果別人都沒事,那妃子的死亡也就成了無頭案,直到多年後,宮裡來了一位十分瞭解海邊毒物的太醫,才揭開這個秘密。

  而文臻在現代的時候,有一種螺也和這尖尾織螺十分相似,就是織紋螺,大多有毒,有的毒勝河豚,每年都有人吃這個送命。

  「只有兩間雅間,以銀盤裝了這菜,所以要中毒也是我們和他們,但是明顯他們沒事,那他們就是下手的人。」

  「至於剛才送進去的菜……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應該是豬腦。」

  唐羨之和燕綏一瞬間眉頭都皺了皺,顯然對這個東西十分敬謝不敏,但隨即唐羨之道:「醉豐樓的豬腦,號稱玉版,細膩精潔,十分補養,在天京頗有名聲。」

  「是嗎?那就是酒客常點咯?」文臻眉眼彎彎,「看樣子,我要賺錢了呢。」

  燕綏挑眉看她,文臻呵呵一笑,踮腳悄悄在他耳邊說了幾句,燕綏聽著,眯起眼,瞥她一眼,「你好像整日就喜歡琢磨這些。」

  「不不不,」文臻笑,眼睛在他寬大的袍子上瞄啊瞄,「因為你們喜歡用這些思考,我不得不多關心一些。」

  燕綏冷笑一聲,道:「又罵人了是吧?」

  文臻對他展開無辜笑容。

  此時幾人已經到了那雅間門口,老遠就聽見裡頭趨奉之聲,似乎正攀談得熱鬧,其中一人道:「殿下,這便是金團玉版,您瞧,色如乳酪,滑膩鮮美,是醉豐樓名菜之一。殿下操勞國事,日理萬機,正宜以此物補養……」

  他話音未落,門口探進一個腦袋來,笑吟吟道,「然後斷子絕孫,陽痿早洩嗎?」

  ……

  像爐灶裡被潑了水,火鍋裡被砸了冰。

  好一會兒,才有人猛地跳起來,喝道:「什麼人!護衛!護衛!怎麼把人放過來的!來人!」

  文臻身後,雅間門口的護衛早就被唐家和燕綏的護衛驅趕到一邊,其中有人明顯認得燕綏,幾乎都不用他說什麼,脖子一縮就走到一邊。

  文臻看向屋內,屋子正中主位,赫然坐的是太子。

  此刻他有些驚訝,看了看文臻,居然還能笑出來,溫和地道:「是聞女官啊,聽說你在宜王府辦差,這是來醉豐樓嘗鮮嗎?」

  文臻行個禮,笑道:「是啊殿下,今兒個可算是嘗到新鮮了。」

  她一語雙關,但笑容燦爛,太子也不好說什麼,只溫和地點點頭。

  他身邊一位男子,二十來歲年紀,細眼長眉,方臉線條剛硬,此刻沉著臉,眉目間風雷將聚。

  文臻想這大概就是季家那位走從軍之路一心想要成為第二個神將的季懷慶了。

  唐羨之深居簡出,季懷慶只聞其名未見其人,自然不認得,但燕綏惡名滿天京,他不敢不認得,只得沉著臉過來見禮,草草一躬,眼神便落到文臻身上,還不等他說什麼,燕綏已經淡淡道:「聽說你回京述職?怎麼,述到太子面前來了?想和太子殿下說些什麼體己話兒?我猜猜……西川郡共濟盟鬧事的事兒,還缺一個主事將軍是吧?」

  他說前半段的時候,季懷慶還一臉怒色,脖子一梗,大抵想和他來個據理力爭,但是共濟盟三個字一出來,就好像針尖戳破了皮球一樣,肉眼可見的氣瞬間一洩,不敢接話了。

  這還沒完,燕綏又道:「唐羨之,你看,季家的心思可真不小。想要毒死你,還想要啃易燕然一口,吃掉老易之後,下一個就是你唐家了吧?」

  他這話一出口,所有人都一驚。

  文臻一開始有點莫名,隨即想起當初第一次見皇帝,似乎是說起過西川郡有個邪教共濟盟鬧事的事,據說這是西川刺史易燕然的養兵之策,目的就是借此擴大軍備並趁機和朝廷要錢要糧。當時議事時老臣們似乎對此事並不重視,但現在看來,朝廷不想再被易燕然糊弄,這是要專門派人去處理了。

  季懷慶一直跟隨善戰的大皇子駐守邊境,這回回京,竟然會走太子門路,想要謀這個剿匪將領的差事,他季家身為三大世家之一,平日在邊疆也沒少戰功,好端端地去謀這個小差,為的自然不是那點剿匪戰功。

  季家盤踞蒼南州,都相鄰西川南境,這是有心把手伸到易燕然地盤,想拿到易家把柄吧?

  當年太祖皇帝許各大世家州地,是留了心眼的,每家佔據的地域相連,就是為了長久之後,這些人會陷入內鬥,不斷試圖侵佔對方地盤。

  當朝廷終於想出手扼制世家的勢力擴張,各大世家自然也蠢蠢欲動。

  燕綏兩句話,第一句話就把季懷慶揭了底,第二句話直接把唐羨之頂出去衝鋒。

  此時廳內眾人都將目光投在唐羨之身上,季懷慶臉色尤其難看,冷冷道:「原來是唐公子。只是殿下方才說的話末將不懂,末將當年想要從軍,家父一力不許,是太子親自勸解家父,才成全了末將,如今末將回京述職,備一桌薄酒謝太子,怎麼,這是觸了兩位哪處逆鱗,要這樣貿然闖入羞辱太子和末將?」

  「哦,備一桌酒謝太子啊。」燕綏那個謝字拖得漫長,聽來諷刺,「我還真沒見過這種謝法。」

  太子眉頭一皺,笑道:「三弟,想說什麼就直說了吧,懷慶多年在外征戰,是有功之臣,咱們便是皇室,也不可隨意待之。」

  「所以說二哥賢明啊,只要是功臣,人家心懷好意也不在意,斷子絕孫也不在意,佩服,佩服。」

  「宜王殿下,請你慎言!」季懷慶怒喝,「你闖入此地,口口聲聲污衊侮辱,危言聳聽,是聽了哪個賤人的攛掇,要踐踏我季家的臉面和名聲!」

  他狠狠盯住文臻,眼神滿是懷疑,文臻對他露出八顆牙齒的潔白笑容。

  「你算什麼東西,也配我來對付你?」燕綏一笑,拉過文臻,一指那盤豬腦,似笑非笑看著太子,「好一盤豬腦子。」

  他一而再再而三雙關諷刺,太子再好的脾氣也耐不住,臉色一沉正要發作,燕綏已經道:「酒後食用鹽拌豬腦,則易傷男子精元,久食則子嗣斷絕。」

  ……

  他對著太子震驚的臉,扯開一抹微帶嘲諷的笑,「讓我來猜一下,方才,在這道金團玉版上菜之前,季將軍及其陪客們,一定已經再三和二哥你吹捧過這道菜的種種好處吧?」

  太子:……

  「是不是還好心說要和這酒樓老闆要這道菜的食譜,讓二哥你可以每日都吃到這道菜?」

  太子:……

  「是不是之前再三勸酒,十分慇勤,還告訴你這菜蘸鹹醬則風味更佳?」

  太子的目光,緩緩轉向面前的一小碟褐色的醬。

  他此刻的臉色,和那醬的顏色也差不多了。

  而季懷慶的臉色,則恰好相反,一張黃黑色的臉,生生青白如鬼。

  燕綏這話非常毒辣,比當場拿出證據還毒辣,他們之前為了大力推出這道菜,好讓太子先入為主嘗之則喜長期食用,幾乎為這道菜鋪墊了半個飯局,那一小碟鹹醬,還是他為了保證太子攝入足夠的酒和鹽,早早親自為太子端上的。

  沒有被揭發,這些舉動自然不會被察覺,一旦被指出問題,之前的這些舉動便會落了痕跡,這是怎麼也無法解釋的事。

  季懷慶心中亂糟糟的,豬腦不可在酒後拌鹽食用,否則殺精。這是個很冷僻的毒方,還是以前宮裡的一個老太監私下傳授給他的,他身邊沒有一個人聽說過,而且天京權貴頗為喜食豬腦,醉豐樓就有這菜,他覺得這真是最妙的下手方式,沒有痕跡,沒有後患,驗毒也驗不出,而太子雖然生有兩子,但一個資質平庸,一個生來體弱,子嗣上面,頗為朝臣非議。太子自己也很是心急,廣納姬妾,就是為了能多生幾個兒子,否則沒有優秀的繼承人,這太子之位也未必能穩當到底。

  如果能斷了太子的子嗣,一來可以以此向大皇子邀功,大皇子因為母妃出身低賤,至今還未封王,但這並不代表他沒有野心;二來這在未來十年之內,必將引起皇朝動蕩,諸子爭位,群臣站隊,朝野的削弱就是世家的崛起之機,他們等這個機會,已經等了許多年。

  這些念頭如電光從心頭閃過,不留半分痕跡,隨即他霍然站起,一臉惶然震驚,撲向太子重重一跪,「殿下!冤枉!冤枉啊!末將一個粗人,哪裡懂這些東西!末將也只是聽說這是醉豐樓名菜,才用心介紹……殿下!醉豐樓這道菜,已經供應幾十年了啊!」

  文臻的聲音軟糯,正好接上,「所以醉豐樓確實是不知道啊,嘖嘖,這要傳出去……」

  門外步聲雜沓,醉豐樓老闆匆匆趕來,聽見這幾句,眼睛一翻就要暈。

  太子沉默片刻,緩緩站起,先扶起季懷慶,語氣神情已經恢復如常:「孤也從未聽說過這些,自然也不能因三弟一言便問你罪,你且起來。」又轉向燕綏,笑道,「三弟,你這說法實在有些驚悚了些,區區一道菜,已經驗過無毒,怎能斷人子嗣?事關酒樓和季將軍聲譽,我等雖貴為皇子,也不可隨意定罪,該予人自辯機會才是。」

  文臻在一邊笑嘻嘻聽著,心裡不住搖頭,想著燕綏難怪這麼個古怪性子,有這麼一群兄弟,真是,要麼死,要麼瘋。

  燕綏望定太子,半晌,一笑搖頭,道:「既然二哥這麼信任季將軍,那麼我收回我的話,我也覺得這豬腦味道不錯,正適合給你補補腦。回頭我會奏請父皇,每日給你賜豬腦和美酒,二哥你可別偷偷倒了。」說完也不管太子幾乎要維持不住的臉色,轉頭就走。

  他要走,唐羨之卻不走,微笑望著季懷慶,輕聲慢語,「季將軍,紅菇螺片味道不錯,下次可別忘記請大皇子也吃一次。」

  季懷慶臉色難看,心知這回不能善了,唐羨之的意思,分明是要將他私下宴請太子的事捅給大皇子,大皇子為人心胸狹窄,最難容人,這事本不是大事,他能找到合適的理由和大皇子過了明路,但是如果被唐羨之搶先說給大皇子,那是一定會惹出事來的。

  他又鬱悶又惱火,忽然想起先前忽略的一句話,不禁愕然道:「什麼紅菇螺片,你們剛剛說我下毒給你?什麼意思!殿下,你看不慣季家便明說,犯不著這樣一而再地栽贓陷害!」

  燕綏和唐羨之一看他神情,倒確實像不知情,都有些微訝,文臻探頭看桌上,那盤紅菇螺片還在,卻是沒動過的模樣。

  酒樓主人苦著臉,一看便知道季懷慶沒有撒謊。

  唐羨之笑道:「看來,紅菇螺片的事,季將軍也是不知道咯。」

  「我不知道!」季懷慶硬邦邦地答,皺眉看了那菜一眼,又道,「這菜剛上來的時候,我們倒是喜歡,但吃了沒幾口,便發現螺片上面有明顯的海菜殘留,就沒有動筷子,還將店家叫來說了一頓。」他冷笑一聲,「怎麼,搞出豬腦的事,就還想再順便栽一把,我是看起來好栽贓的模樣是吧?這紅菇螺片,我們可是請所有酒客吃的,能有什麼問題?」

  他一指那菜,「還是銀盤!」

  唐羨之一臉若有所思,道:「也是啊,可是方才有人說那紅菇螺片不能吃……」

  季懷慶一腔鬱氣無處排解,一怒之下,端起那紅菇螺片便扒了一大口,一邊腮幫子亂動咀嚼,一邊大聲道,「銀盤熱菜,人人都吃,也敢說有毒!想栽贓好歹換個菜!」

  文臻用手摀住臉,以免嘴角裂太大再刺激了季懷慶——唐羨之的陰損,真是也沒比燕綏差多少啊!

  口口聲聲下毒,口口聲聲紅菇螺片,偏就不說到底怎樣會有毒,硬逼得季懷慶腦子發熱自己幹掉。

  只是,這下也證明了,紅菇螺片的問題,季懷慶是真不知道。

  這下連文臻也有些奇怪了。

  那是誰下的手?還特意安排這邊雅間不吃那盤紅菇螺片,將鍋重重地背在季懷慶的背上。

  這個第三個人,立場看上去,像是對誰都不懷好意啊。

  太子卻像已經坐不住了,勉強和季懷慶打了個招呼便匆匆離開,季懷慶追出幾步,又茫然停住,只覺得今日簡直敗得莫名其妙,那萬全完美的一個局,怎麼就被破了?

  然後他忽然覺得,怎麼肚子有點痛?

  很快,那痛就變成了尖銳的痛,劇烈的痛,伴隨著流口水,渾身麻木,頭痛,嘔吐,抽筋……在一陣陣疼痛的浪潮裡,他聽見一個甜美的聲音笑,「哎呀這個沒有解藥的啦,只能灌人糞催吐……啊人糞能入藥你沒聽過?那是內黃金啊……快點灌,要新鮮熱辣的……遲了就來不及了……你們也不想出人命吧……」

  「不……我不要……我死也不要……」他迷迷糊糊地想,然而動彈不得,有人擁過來,有人扶起他,有人掰開他的嘴,他覺得自己在掙扎,但實際上只移動了一根髮絲的距離,隨即一股惡臭稀爛的東西湧入口腔……

  ……在昏天暗地令人幾乎虛脫的嘔吐裡,他趴在地上,趴在自己吐出的穢物上,聽見步聲雜沓,似乎有很多人湧了進來,有人在笑,有人在大叫,還有人也在嘔吐,人們的驚叫闖入他昏亂的大腦,「……哎呀這裡有人在吃屎!」

  「哎呀你們快看,真的,醉豐樓的大廚真的在吃屎……我聽見外頭孩子傳還以為是騙人呢……」

  「天哪紅菇螺片真有問題!聽說那個名菜金團玉版也有問題!」

  「天哪太噁心了……我還在這裡吃過飯……就是這個廚子做的菜……」

  「……大哥你以後再請我來這裡我跟你急!」

  「不來了!再也不來了!」

  季懷慶在極度的痛苦中心中竟隱隱生出一股慶幸……還好沒人發現他,還好有個廚子也中毒在灌糞……還好注意力都被引到那邊去了……

  忽然有人大聲驚叫,「少爺!少爺!你怎麼了!天啊!這天京地界,居然還有人敢欺負我們季家!」

  ……

  心弦彷彿被猛地一繃,最後一根稻草壓上了駱駝的背,季懷慶眼睛一翻,徹底昏了。

  在昏過去之前,他心裡只剩下一句帶著哭音的咆哮。

  「哪來的一對惡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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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第六十九章 賣萌彩虹屁學霸型男盆友

  一頓飯吃完,文臻拆散了季家和太子的聯盟,破壞了季懷慶的打算,獲得了酒樓主人送上的賠償銀票若干,收獲滿滿。

  文臻並沒有要酒樓主人的太多銀子,也承諾會幫酒樓澄清,只是提了一個要求,如果有一天酒樓主人不想開酒樓了,她要一個優先接盤權。

  酒樓主人沒有想太多就答應了,在他看來,今日之事雖然影響惡劣,但是辭了那個廚子,多動用點關係,做一些優惠,總會過去的,到時候又是紅紅火火醉豐樓。盤鋪子的事,不過說說而已。他的背後可是定王燕絕呢。

  可惜他還是圖樣圖森破。

  口碑對生意的影響是致命的,走高端路線,意味著一旦出事也要承受更大力度更高層次的責難和壓迫,尤其那道金團玉版的殺精功效,對於視子嗣如命的天京權貴們來說,簡直等於奪官殺家,這種來自上層的憤怒,便是燕絕王八之氣籠罩天京也扛不住。

  何況還有個真真實實險些被害了的太子。

  天京第一酒樓醉豐樓,經此一事,一蹶不振,同行趁機群起而攻之,被冠上「吃屎酒樓」名號,從此門庭冷落,不過大半年便盤了鋪子,文臻接手,用來開她的火鍋連鎖店,沒多久,分店遍佈天京,成為餐飲業女王文臻的起始奠基之地……當然這是後話了。

  後話還有的是,雖然因此一不小心又得罪了定王和季家,太子卻承了她的情,事後派人送了她一些錦緞如意,太子妃還邀約她去東宮玩兒。而更久以後,她還收到了來自西川的禮物,對方把東西擱在聞家的宅子外便走,那一車禮物頗多珍稀,還有一道青金色式樣古樸鏤刻圖騰的牌子,燕綏說那是易家的標記,拿了那個令牌,可以在西川以及所有有易家產業的地方得到尊貴的招待。

  文臻心中不由感嘆,豪門的能量果然驚人,發生在一處酒樓裡的比較隱秘的交易,最後也能被千裡之外的易家察覺,易家這是謝她斷絕了季懷慶巡察西川剿匪的機會呢。

  還有一個好處就是,陛下以她「勇救」唐家小姐為名,又給她升了一級,她現在是四品掌膳女官了。到了這個級別,她便可以蔭庇家人了。

  於文臻來說,醉豐樓之事,得益於她兩世經驗,最後禍福相依,得失難斷,但從一開始進宮,她就做好了捲入爭鬥的準備,身處混水缸,又和燕綏扯不開牽扯,到哪裡能獨善其身呢,所以拉攏了誰,得罪了誰,也不用想太多,順心意向前走,努力使自己更強便罷了。

  拿到的禮物和銀錢,除了一些可能有大用的易家的禮物外,其餘她都交給了君莫曉,讓她換了銀子,先把九裡城的店開起來,易人離被派出去,天南海北的跑,為她尋找優質的牛羊肉,君莫曉負責開店所有需要的一切用具的訂製,聞近檀則每日進宜王府,和文臻學習醬料的調配,肉片的刀工,以及如何選材,如何搭配,如何服務等等技術。

  江湖撈正式開業後,會先交給易人離主要負責,文臻把開店要點都給了他,君莫曉和聞近檀是姑娘,這個時代做事很多不方便,只能先作為輔助,等江湖撈站穩腳跟再挑大樑。易人離一開始見她把這麼重要的事務給他,很有點懵的模樣,但也沒有避嫌推辭,很快便高高興興答應了,由此十分有幹勁,整日忙得腳不沾地。

  文臻曉得他詫異什麼,就連聞近檀也吭吭哧哧地提醒過她,知人知面不知心,相交不深還是得留上三分,易人離畢竟出身太低,行事邪氣,又來歷不明,身上似乎有秘密,這樣的人水太深,把自己的全部身家交付是不是顯得太草率了?

  文臻卻覺得,別人有秘密關我什麼事?誰還沒點秘密了?只要沒害過我,就尊重他人的自由。何況他的神神秘秘從一開始就袒露給她,看似油滑,骨子裡卻是個清淨的。

  其間文臻終於和聞老太太一家見了面,聞大娘乍到天京,頗有些畏縮拘謹,聞大爺則兩眼放光,對天京遍地書館茶館如數家珍,聞老太太還是那樣淡淡的,聽說文臻沒用上那個小布包裡的東西,毫不客氣地立即要回去了。

  聞家三口目前在天京賃了房子居住,聽聞老太太口氣,一切都很好。文臻卻不信,私下讓君莫曉去看了,果然只是一間小房,另搭個棚子便是廚房,聞大娘每日做饅頭上街賣,一個人養活一家子。

  文臻覺得聞老太太是個人物,但還是跳不開封建禮教的窠臼,兒子給養得手不能提籃肩不能擔擔,媳婦一個人挑起家庭重擔也沒見她心疼。

  反正聞大爺也幫不了忙,不如給他弄個營生,但文臻瞧著,這位也不是能操持營生的料,做官吧也不識禾粟,不懂民生,平白害一地百姓。

  她孤身一人來東堂,身邊沒幾個認識的人,四品女官可以蔭家族子弟,她卻無人可蔭,推薦做官這種事,也得這個人合適,易人離是不行的,他好像只對自由感興趣,絕不願意被束縛。聞大爺也不行,行事迂腐不通實務,做官會耽誤民生的。

  所以文臻打算,回宮後和陛下要個恩典,把這個名額換成國子監入學資格,圓了聞大爺的讀書夢,好在這人雖然迂腐,人品不差,如果能讀出來將來做個文臣,多少也是自己朝中的依仗。

  至於聞大娘,安排進火鍋店幫工最合適她,火鍋店的名字文臻已經想好了,就叫「江湖撈」,主打火鍋,以服務取勝,向遠隔一個時空的那個世界的某著名連鎖火鍋店致敬。

  聞老太太還告訴她,聽說劉家後來花了很多錢,打通了府衙,把劉尚弄了出來,但是功名革了,以後也不能再被察舉,仕途徹底無望,回家後一家三口也沒少受鄰里側目,實在待不下去,沒多久也走了,只是不知道走去了哪裡。

  文臻並不上心,說到底,給劉家的懲戒已經夠了,之後他們怎麼活,和她沒關係。

  這幾日她頗為忙碌,上午要練功下午要和易人離開會商量準備開店事宜,晚上有時候還要和燕綏的工字隊探討,做一些比較新奇的用具。燕綏真瘋子一個,竟然從齊雲深那裡運來了那種膠泥一樣的東西,逼她每天加緊練習,功課比齊雲深給她的多了好幾倍,對那個所謂的死亡威脅毫無心障,以至於文臻不禁懷疑他是不是很想她快點砰一聲爆了來著,但要死要活練過幾天,漸漸也被燕綏那種天地地大我最大的性格所傳染,也看淡了許多,反而生出一股衝勁來,反正不搏一定死,搏了可能死,反正都是死,遲點死早點死區別不大,還不如就這麼拼了。

  齊雲深用來練功的那種膠泥,是可以培養的,只要割下小小的一塊,輔以固定的藥物,在比較大的容器裡放滿水,一日夜時間便可以脹滿一缸,正夠文臻在裡頭縱橫捭闔,每次掙扎完一套,都覺得自己成了一隻忍者神龜。

  她在缸裡練龜拳,燕綏就在缸外看書吃零食,他對她的要求,比齊雲深還苛刻,齊雲深只要她自己能掙扎出來就行,他卻要求她在練完拳後,既能出來,又不能把那攤東西擊碎得太難看,要求最後能打出一個球。

  「這東西叫軟雲生,據說是仙島深海深處的某種奇魚死後軟骨所化,仙島多奇珍,那魚喜食仙島生在岸邊的各種奇花異草,皮肉骨骼都有用處,這些軟骨泥,能夠逼出毒素,聚氣化元,你既然沒有中毒,那麼它逼出的就是你身體內的穢物。齊雲深給你的功法十分霸道,唯有用這種東西練武,才能控制住那橫衝逸突之氣,化為圓轉如意之力,練至極處,應該可以擊滿缸水至空中而點滴不濺,碎人全身骨骼而外表如常。你現在把它打出形狀,只是練好控制的第一步而已。」

  說起來簡單,但文臻練了好幾天,也只有一個角圓潤些而已。

  但好處是顯而易見的,那就是身體越來越輕,力氣越來越大,再練齊雲深的功法,有事半功倍的效果,最起碼她偷偷試過捏爆拳,一把捏爆了一隻核桃。

  但大姨媽是徹底停了,文臻幾乎可以預見到,以後一天不能痊癒,那大姨媽一天不能造訪。

  燕綏說下一根針爆發的時間應該在一年後,在此期間她好好練習,再輔以天下各種靈藥,應該有機會。

  她在宜王府住了幾天,就想著也該回宮去了,唐家兄妹,尤其是唐羨之,一向是個識時務的,皇帝不想他走,他在沒找到契機之前,自然不會硬抗著走,聽說皇帝又給他下了個幫助接待堯國王世子的任務,總之就是要絆住他。

  而唐慕之,巴不得能夠住得離燕綏近一些,聽說她在完全封閉了的第一進院子裡造高樓,妄圖從高處窺探燕綏居所,結果白天架好,晚上便倒,如此反復三五次後,這人性子也拗,居然還是樂此不疲。

  文臻建議工字隊的鬼斧神工每次破壞高樓時候,都留下一個破綻,讓唐慕之覺得下一次就不會被弄倒了,不得不潛心研究如何把這樓造得無法下手,也就有了事做,沒空再出么蛾子鬧事或者糾纏燕綏。

  鬼斧神工覺得此計甚好,但工於心計卻是嗤之以鼻,工之隊這位隊長一雙巧手,腦筋卻硬,對一切出現在燕綏身邊的女性,都抱持了警犬一般的警惕性,認為她們的一切行為都是在變相試圖染指殿下的肉體。

  並不想染指殿下肉體的文臻,趁機搬出了燕綏的房間,畢竟一大早看見一個直挺挺撐帳篷僵屍也挺辣眼睛,她乾脆改裝了那間裁剪房,請工字隊的巧奪天工幫忙,把那張大板子改成了矮榻榻米,又對房間做了些改造,因為寬大,住起來還挺舒服。

  她在收拾裁剪房的時候,發現那板子底下用來墊腳的是一疊信,信箋圖案十分精美,抽出一張來看,居然是唐慕之寫給燕綏的那些情書。

  情書的封面風格和唐慕之有點違和,但內容卻實實在在是唐慕之的款,流水賬一般敘述了吃飯睡覺遇見誰誰這樣的瑣事,看起來很乏味,卻在最後總有一兩句驚人之語,比如日日思君不見君之類的句子,頗有種閒時歲月靜好安靜如雞,一言不合便開車的範兒。

  很唐慕之。

  文臻看了便想嘆氣,這姑娘情商愁人啊。

  一千多封情書,就這麼墊了宜王府的桌子、櫃子、床榻、甚至馬桶旁的乾棗盒子裡也有,徹底淪為廁所讀物。

  文臻晚上睡在榻榻米上,一邊吃零食一邊翻廁所讀物,越看越覺得,愛上燕綏,那就是愛上月球表面,遍地是坑啊。

  遠處隱隱傳來哨聲,唐慕之又有了新哨子,這回吹的曲調還是那首求鳳。

  忽然有人開門,燕綏如若無人之境地走進來,往她的榻榻米上一坐,道:「太吵了,避個清淨。」

  這間屋子和你那間緊挨著,能避個什麼清淨?

  文臻不理他,自顧自看廁所讀物,揣摩古人情書應該怎麼寫,順便瞭解一下傳說中唐家那三州。

  因為她發現了,唐慕之想寫情書,卻不會寫情書,也不好向人請教怎麼寫情書,所以她就把自己日常生活都寫上去,為了增添情節的趣味性,增強可讀性,她也會穿插一些三州之地發生的各種軼事,仔細看看,很有收獲。

  比如她說橫水以前民風彪悍,常有鄉族嘯聚打架,十分令人頭痛,但近些日子來,打架事端少了,橫水郡守說現今百姓還是常三五聚集,但並不打架,而是聚在某些館子裡,那些館子統一都叫福壽館,據說也沒做什麼,就是聊天喝茶,但民風漸好,戾氣消彌,令郡守十分欣喜。只是有一件事不好,每年的春耕秋收,徭役服役,都有些懶散,時常還有把麥子丟在田裡也不收的事兒,導致當年賦稅銳減,一些實在交不了賦稅的人家便逃了,也不知逃哪去了。

  還有定陽常乾旱,唐慕之在信中羨慕蒼南州季節那裡,緊鄰東堂重要南方水域藍河,那是一條非常長且寬的河流,橫貫東堂南土地,不見始終,那河五六月固定開始漲水,八九月到最高峰,雖然時有洪水之虞,但水退後,會留下厚厚淤泥,造肥土壤,當地百姓漸漸摸索到規律,能精準判斷河水來臨的時節,並在兩岸開田,田地肥沃,產出豐厚,當地濕熱,猴子眾多,百姓則種果樹,訓練猴子摘果,只可惜果子實在太多,常吃不完爛掉。唐慕之提及曾吃過千里迢迢從南臨州運來的一種長形黃色果子,淡黃軟糯,滿口留香,哪怕運來時外皮已經發黑,裡頭果實依舊其甜如蜜。

  文臻想這莫不是香蕉吧?

  她覺得這些情書其實挺有價值,便挑出她覺得含有有用信息的情書給燕綏,燕綏接了,只順手放在一邊。

  她在燈下津津有味看別人給燕綏的情書,燕綏在燈下懶洋洋看她,忽然漫不經心問她,「你會寫這個嗎?什麼時候也給我寫幾封。」

  「哦?那你要什麼類型的?」

  「這種情信還有種類?」

  「多啦,比如,學霸型,向你孔雀開屏一樣展示學識。從中美貿易戰的潛在原因到銀行理財的打破剛性兌付,從芭蕾舞的起源到非遺傳承的種類,天上地下,無所不知,務必要把你炫得天昏地暗天旋地轉天花亂墜直到你天天跟他睡。」

  「賣萌型,哥哥你真好哥哥你真好哥哥給你我的小心心;彩虹屁型,哥哥你眼瞎嗎你撞我心口上了!哥哥你是什麼人你是我的心上人,哥哥別抱怨抱我,哥哥你怎麼這麼討厭呢,討人喜歡百看不厭……」

  文‧彩虹屁王‧臻滔滔不絕,燕綏臉上表情,則滿滿寫著:惡臭!

  「我覺得,還有一種。」燕綏慢吞吞地道,「技術型。」

  文臻趕緊擺出好學的表情。

  結果某人把她踢下了床,「我餓了,我要吃三鮮翡翠餛飩。」

  文臻拍拍屁股上的灰,老老實實下廚房,一邊包餛飩一邊發誓,以後,一定,要給燕綏介紹一個賣萌彩虹屁學霸型男盆友!

  ……

  文臻第二天便回了宮,就讓那兄妹倆和燕綏繼續留在宜王府相愛相殺吧。

  那兩兄妹被留在近乎封閉的宜王府第一進院子裡,按說就扼住了宜王府的門戶,但燕綏真是個奇思妙想的,他的宜王府是個四方形建築,每個方向都有一模一樣的門戶,以機關控制,現在他封閉了第一進,打開了最後一進的後門,後門便成了正門,唐家兄妹等於住在了宜王府最裡面的一進院子裡。

  唐家兄妹居然也就這麼安逸地住了下來,每次文臻炒菜或者做夜宵,唐羨之就能準時抵達,燕綏惡意地評價他小名一定叫狗子。

  她的火鍋店也已經籌辦好了,開業那天她去不了,她也不打算去,只想先做個隱形老闆。

  在宜王府醃製的小菜和醬,以及醬油都已經入缸,後續的製作方法交給了鬼斧神工,工字隊個個手巧,學這些很快。

  文臻不藏私,從來不留秘方,聽說外頭已經有人開始仿製她那日免費試嘗的小零食了。她也不在乎。

  只有全民的胃口被打開,關於吃的欲望才會被提升,才會對美食有更多的探索和更高的接受度,才會有更多的人從事這一行業,提供更多的就業機會,經濟也能借此獲得增長。

  如果能夠優化飲食結構,提升全民素質,同樣於國力有益。

  不怕被學,就怕不被學,反正她有超越這個時代的大把的美食經驗,夠她用完這一生。

  文臻已經整理了一個章程,關於飲食結構優化和美食推廣。另外她還聽說東堂南境有些商人已經開始出洋貿易,她請燕綏幫忙打聽,得來的消息推測出東堂口中的洋外,相當於現代那世的西洋南洋之類的國度,其經濟和文化發展也已經有了相當的水平,她懷疑玉米土豆紅薯葵花籽之類的種子應該已經有了,這需要出洋去尋找。她打算回宮後,就推行之前的一個計劃,然後借那股東風,把自己的這些想法遞給陛下。

  她沒太多雄心壯志,只天生喜愛美食,希望這世界也能懂得食物的美好,能吃到更好更多的美食而已。

  因為是吃貨,也看不得人忍飢挨餓,東堂看似國力尚可,但目前能稱得上富庶也只有天京周邊,聽說再往南或者往北,吃不上飯的人很多,而三大世家佔據的五州之地,大概有現代那世三個省的地盤,聽說盤剝苛刻,五州相鄰之地更是常有各種小型爭奪,百姓顛沛流離,很不好過。

  她自覺能力有限,做不了驚天動地的大事,從自己擅長的地方入手,能有一些慢慢小改變就好。

  如果能因此擁有一些名聲,那就更好了,說不定可以引來三個死黨呢。君珂洗碗還是很乾淨的,太史闌可以對付收保護費的混混,景橫波就做前台接待,保證門庭若市。

  文臻做好了安排,心情愉悅地回宮,第一站自然是皇后那裡銷假,一進門,那隻聒噪的鸚鵡撲扇著翅膀跳來跳去,「小偷來啦,小偷來啦。」

  一邊罵她一邊對她張開翅膀,等玉米豆吃。

  文臻每次來都會給它帶神似玉米豆的油炸小點心,以此先做個鋪墊。

  文臻:「???」

  這是個什麼梗?

  之前還叫人家親愛的玉米豆來著。

  廊下靜悄悄的,以前那種一進門就笑臉迎人的氛圍不見了,簾子也沒人打,屋內人影晃動,明明有很多人。

  文臻一張甜蜜娃娃臉,性格又討喜,來皇后宮裡向來不空手,各種零食早吃得眾人嘴甜如蜜,還從沒被這般冷遇過。

  這是發生什麼了?

  她立時謹慎幾分,在簾子外又報了一次名,聽見裡頭淡淡宣進,才掀簾進去。

  一進門就被裡頭的熱鬧驚得瞪大眼睛,比想像中人還多,娃娃們幾乎都在,太子的長子燕滄又膩在皇后懷裡撒嬌。聞府比試時見過的那位諸大德公公也在,眯著眼睛在一邊趨奉。

  所有人都在吃東西。

  描金方几上擺滿了小碟,上頭是各式各樣的點心茶食:紫菜片、奶酥、薄脆、一口酥、話梅花生、魚皮花生、椒鹽芋絲、果乾、堅果酥、牛肉粒……除了技巧比較高的餅乾蛋捲類,這裡幾乎聚齊了她上次在九裡城免費提供的所有零食種類,甚至還更有花樣,比如那牛肉粒,就無師自通的有好幾種口味,薄脆撒白芝麻的,加糖霜的,撒黑芝麻的,夾心的……琳瑯滿目,滿室都是咯吱咯吱咀嚼之聲。

  這種情形下,她帶來的那小小一盒香芋紅豆餡驢打滾,就被這滾滾油香之氣淹沒,幾乎沒人多看一眼。只有一個年紀小的宮女拿了一塊,還被眾人的眼光頂得臉色微紅。

  往日她一出現就圍過來的孩子們,這回只有太子的小兒子燕泓對她笑了笑,搖搖擺擺過來,問她有什麼好吃的。

  文臻還沒說話,燕滄已經在那頭叫弟弟,「阿泓,過來吃薄脆!撒糖霜的可好吃了!」一邊大力咬一口,得意洋洋對文臻道,「比你做的好吃多了!」

  皇后笑道:「少吃一些,馬上要午膳了。積了食吃不下看我不打你。」又對文臻笑道,「這孩子就是心直口快。」

  燕滄笑眯了眼睛,大聲道:「有我最喜歡的烤肉和火鍋!我一定吃得下!」

  文臻覺得,這回不是高級抄了。

  抄得明目張膽,抄得態度囂張,抄得毫不掩飾,連名字都一模一樣!

  皇后此時才正式轉向她,道:「聽說你受了點傷,看著倒是清減了些。既然如此,本宮想著,也不能太勞累你,得讓你養著一些才是,所以近日你也不必去陛下那裡伺候了。再過幾日便要宴請堯國王世子,本宮已經安排了人輔助你,屆時你和她商量著做便是。」

  文臻怔了一怔。

  這落差……有點大啊。

  上一次來皇后還分外熱絡,就指望著她把宴請做得漂亮一些給太子加分呢,這一次就忽然變卦了。

  文臻有種直覺,如果不是她之前幫了太子一把,可能這位新添的就不是助手,而是她自己淪為助手了。

  就好比你辛辛苦苦寫文好容易寫出一點名氣,結果來個融梗高級抄,最後抄得比你還紅。

  這位是何方神聖?

  真特麼不能忍。

  此時隔間簾子一掀,一股熱氣撲面而來,孩子們歡呼一聲,都往旁邊飯廳裡湧。

  文臻盯著那個端著火鍋過去的人,熱氣騰騰的火鍋遮沒了她的眉眼,身形卻有幾分熟悉。

  文臻深深吸一口氣。

  那人將火鍋小心安置在窗邊的雲母石酸枝梨木長桌上,又吩咐宮女注意不要讓皇孫公主們燙了手,這才轉頭,笑吟吟看她。

  聞近純。

  文臻望定她,半晌,笑了。

  都是聞家人,面容略有點相似,此刻隔著裊裊煙氣相視而笑,宛如一雙姐妹花,一個比一個甜蜜。

  「你也來了啊,什麼時候來的?怎麼沒和我說,我也好給你接風啊。」文臻語氣親熱。

  聞近純嫣然一笑,「在你出宮之前就來了。只是一直近身伺候皇后,也不能陪姐姐去宮外逍遙,實在是抱歉了。」

  哦,棒棒糖也是她抄的。

  這丫頭有本事,吃一次就能復製了八九不離十,估計味道也不會差哪去,不然也不會搶走了娃娃們的歡心。

  文臻懷疑這便是聞近純的隱藏技能了,確實能夠助她無往不利啊。

  一個宮女笑道:「原本以為聞女官的廚藝便是頂尖的了,不想後來吃過純姑娘的棒棒糖,才知道這才是真正大家手筆原汁原味的糖果啊。精美優雅,果然不是那些粗製濫造的可比。更不要說這火鍋,真是絕妙吃法,聽說當初也是純姑娘想出來的,還沒付諸實施就告訴了閨中密友,結果卻被人搶了先,真是可惜了純姑娘的。」

  文臻幾乎要擊節讚嘆了——剽竊抄襲的倒打一耙這種騷操作還以為就現代網絡能有呢,不想這裡就看到了個活的!

  「殿下們很喜歡吃我做的火鍋。」聞近純笑道,「陛下吃過一次,也頗為讚許,娘娘說要幫我把這種吃法好好推介給東堂的貴族官員們,讓他們也嘗嘗鮮,尤其到了冬日,這種吃法再好不過了,姐姐你覺得呢?」

  說著便把一個漏勺遞給了文臻,道:「姐姐是司膳女官,飲食上自然比我精擅,這伺候諸位貴人吃火鍋的事兒,要麼就您來吧。」一邊偏頭和身邊宮女笑道,「姐姐出宮好些日子了,小殿下們都快忘記她了,得給姐姐一個機會彌補哦。」

  那宮女讚道:「純姑娘最是善良心細,心胸也寬廣。」又催文臻,「聞女官還不快一些。太孫愛吃蝦,泓殿下愛吃菇類,妙郡主喜歡羊肉……」

  文臻笑眯眯接了漏勺,站在一邊,給那群娃娃們剝蝦,撈菇,撈羊肉……

  伺候的人多,但都站在一邊,和聞近純一樣,用嘴伺候,不住聲地提醒文臻,「聞女官,羊肉快要老了!」

  「聞女官,這蝦只能三燙便撈,你這多久了?」

  「這盆菇得趕緊下了,需要煮的時間比較長,可不要吃完了菇還沒煮好。」

  「這丸子還沒煮好吧怎麼就撈了!」

  「姐姐這才出宮幾日,怎麼就這麼手生了?」

  「許是攀上了宜王殿下,快要做王妃了,自然便不會了。」

  ……

  文臻一雙手,要下菜,撈菜,剝蝦,撈肉……

  還是那個年紀最小的宮女,一直在一邊不說話,此刻忽然怯怯道:「姐姐我來幫你。」

  文臻還沒來得及謝,燕滄忽然把手中的蝦肉一扔,怒道:「冷了,不好吃!」

  一堆人立即湧過來,燕泓看了文臻一眼,怯怯地道:「哥哥,要麼你吃我這個菇……」

  他小手顫巍巍夾了一筷菇過來,燕滄不耐煩一推,「我不愛吃這個!走開!」

  這一推,那猶自滴著熱湯的蘑菇便向著燕泓的眼睛去,文臻一驚,急忙伸手去擋,身後卻不知有誰一推,她向前一傾,眼看就要撲到湯鍋裡。

  滾燙的,咕嘟嘟冒泡兒的熱湯就在眼前,還沒靠近就被熱氣撲了一臉,這要真栽進去,臉必毀無疑,旁邊的皇子王孫們還會被濺開的熱湯波及。

  冒泡的滾湯和光滑的雲母石面桌倒映著她因意外而微微有些變形的臉。

  石桌……

  文臻剎那間出拳!

  一拳直接打在火鍋的炭門處,哢嚓一聲,炭門合攏,整個火鍋順著石面長桌向前飛速滑出!

  這一霎,文臻腦海中沒有恐懼和怒火,有的只是齊雲深和燕綏平日對她的訓練教導——

  「在軟雲生中練拳,去除身體穢物是其一,其二是練好控制。」

  「練好了能擊滿水水缸至空中而水平如鏡。」

  「作為廚子,本身力道的控制也應該是你追求的。」

  這桌原本是皇后飯廳不常用的,寬大,沉重,表面鑲得都是鏡子一樣的雲母石,平常皇后一個人用不著,但這種孩子們很多的情況下,用這桌子便很合適。

  火鍋一路前滑。

  至長桌頂頭停住,那裡是一面臨窗的牆。

  沒有翻倒,一路只潑灑少許湯汁,長桌寬大,沒有濺到兩邊的孩子。

  文臻心中剛剛長舒一口氣,怒火便騰一下升起。

  她手指一扣,便準備給聞近純來個紀念。

  忽聽窗外一聲,聲音熟悉,「讓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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