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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秋風醉 -【比星星還浪漫】《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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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風醉 - 比星星還浪漫

老天!該怎麼辦?
她不得不承認自己非常非常喜歡這個男人——
這個嚴厲、冷靜果斷、龜毛、工作狂卻又
會適時給人溫暖的鐵血惡魔團長。
她可是好不容易才通過他嚴苛的考驗,成
為舞團part time的舞臺服裝設計;
雖然真正派上用場的機會不多,但她也是有所堅持的,
因此,和惡魔團長爭辯是家常便飯。
漸漸的她發現,他除了要求嚴格外,其實是一個極具魅力的人,
怪不得當時她會被在舞作〈逢魔〉中的他深深吸引,
從而立志非到他舞團工作不可。
如今她如願以償,卻在不經意間掉進了愛戀他的情潮中。
然而,世故成熟的他會喜歡上相差了十歲、青澀的她嗎?
事實證明他對她完全沒有男女感情,否則不會硬要她出國深造學習。
傷心啊!百般不捨的踏上留學之路,在臨別一刻,
她衝動的吻了他,就當是一種紀念吧。
誰知道,他竟毫無預警的追到紐約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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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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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21 01:15:40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白底黑字,上面的大字是“輕風舞團”,下面的小字是“輕風舞蹈工作室”。

  那位小姐站在門前,盯著那塊平凡無奇的招牌,至少有一分鐘以上。

  問他為什麼會知道?哎呀,當然是因為他花了一分鐘在觀察她嘛。

  長發過肩,約莫及胸,黑亮不染人工色彩,披散在紫羅蘭色針織毛衣上,底下是件深色直筒牛仔褲,沒有任何花稍配件。

  根據他的經驗,最能看出身材的,反而是這樣簡單的裝扮,而這位小姐絕對是標準以上,至少臀部曲線十分美好,足以讓一個男人上前搭訕。

  雖然還沒見到她的正面,不過希望這會是場傃遇,呵呵呵呵……伸手整整頭發,攏攏衣衫,他帶笑上前,親切開口:“小姐,請問有什麼事嗎?”

  對方回過頭來,看清她的全貌,他眼睛一亮。

  瓜子臉上,肌膚細致,讓他想到沒有孔洞的柔滑布丁;大眼黑亮亮,眼神似在猶豫什麼,有一點迷惑的感覺,教觀者也為之迷惑;小嘴粉嫩嫩,沒有在笑都一百分了,笑起來肯定有一百二……不,一百五十……九點九分!

  呱呱叫,別別跳,這次走運了,真是個美女哩!

  “你是輕風舞團的人嗎?”她開口問道。

  “沒錯。有什麼我能幫忙的嗎?”相當殷勤。

  她停頓一下。“我想見你們的負責人。”

  “你有預約嗎?”

  她搖頭。“沒有。”

  “這樣啊……”雖然有點麻煩,不過美女當前,猶豫只是三秒間的事,他露齒笑道:“沒關係,先跟我來吧。”取出鑰匙開門。

  她隨他入內,見到寬闊的開放式練舞室,有鏡面墻、扶把、黑膠地板,門邊靠墻有張三人沙發,另有電視、音響、飲水機等設備。

  他為她送上一杯水,嘴上問:“你找團長是為了什麼事?”

  “我是……服裝設計師。希望可以跟他商量合作的可能。”

  哦,又是一宗毛遂自薦。他不感陌生,笑咪咪說:“你可以先打電話啊。”

  “我希望能當面跟他談。”她拿起水杯碰了碰唇就放下,像是有點局促。

  “沒問題、沒問題,跟我來吧。”他領她到廊間右側的房前,敲了敲門,揚聲說了句:“團長,我進來嘍。”推門而入。

  她探頭,見到一間不算寬敞的長方形房間,末端有張很大的L型桌,兼具電腦桌與工作桌的功能。電腦桌上當然放著電腦,工作桌上則疊滿書、資料及影碟,像堵小墻那麼高。房間右側靠墻有張L型沙發--很長,大概是訂做的吧;沙發前有張玻璃咖啡桌,再前面靠墻有全套的影音設備。

  這是辦公室?看來比較像間起居室,她納悶地想。

  放眼望去,房內空無一人,但她聽到筆尖碰觸紙面的沙沙聲,唯一可能有人的地方是……那張工作桌;人可能就隱蔽在那堵書墻之後吧?

  移目一看,沒錯,無遮板的桌下可以看見一雙腿--一雙屬於男人的、非常修長的腿。這人翹著二郎腿,有人入內,卻像是沒有起身的打算。

  “報告團長,有位小姐找你。”帶她進來的男人說。

  氣氛沉默長達十秒,在她懷疑那人沒聽見他的話時,一句冷冷的話劃破空氣。“小虎,還記得我說過什麼吧?想來你的棺材已經準備好了。”

  她睜大眼,認得這個聲音,就是他!輕風舞團的團長--聶鳴鋒。

  “冤枉哪!”那個叫小虎的男人大叫一聲。“這次可不是什麼閒雜人等仰慕你要我引見喔!我在門口碰到這位小姐,她有事找你,我請她進來而已。”

  “聶先生你好,我姓丁。”她開口說:“之前我們通過一次電話--”

  “等一下。”男人打斷她的發言,停頓一會兒,不知怎地,她倣佛可以想像他正蹙著眉頭。“我記得你。我不是叫你跟我團上的行政談嗎?”

  對。可是那人根本只顧著打發她而已。有點僵硬地握住了拳,冷靜、冷靜……她壓抑緊張,穩住聲音,誠心誠意地說:“聶先生,我希望能當面跟你談。”

  她盯著桌下那雙腳,見到他隨旋轉椅向後退了些,以為他要起身接待自己,卻始終沒等到那雙腳站起,反而聽到……撥打電話的聲音?

  “喂?瑞比,上次那位服裝設計的丁小姐,你是怎麼跟她說的……好,瞭解,bye。”喀,電話掛斷,椅子滾輪推前,那雙腿又回到原位,男人的聲音慢條斯理地說:“團裏的行政剛才跟我說,她已經跟你說得很清楚了。不過如果你忘了,我不介意再說一次。我們不需要服裝設計的人才,請回,謝謝。”

  赫!不愧是團長,說話“狠”直接!聽到這話,連在旁的小虎都有點尷尬了,搔頭咋舌,瞥眼身旁的女人,以為她會氣得掉頭就走,隨時準備追上去……呵呵,安慰兼做個朋友,卻見她臉色鐵青,抿緊了唇,然後--噠噠噠走了上去。

  “聶先生,我知道你很忙,打擾了你,我深感抱歉--”她快步走到桌邊,取出背包裏的作品集,放在那雙腿的主人面前。“但是,懇請你給我一點時間,至少先看過我的作品再拒絕我,好嗎?”

  男人皺了皺眉,抬起眼眸,對上一張臉,心房猛地劇震。

  是她!幾乎是瞬間,他認出那張封存於記憶中的面孔。

  但畢竟歷練已深,他壓下驚愕,不動聲色,拿起她的作品集看了封面兩眼,停頓片刻,最後遞還給她,淡淡道:“好吧,那就請你到會客室等我。”

  突來的轉機使她一怔,隨即大喜過望,點點頭,拿起作品集,轉身出房。

  目瞪口呆的小虎,在她路過身旁時回過神來,跟上幫忙領路。

  房內,男人靠在桌上,閉目狀似沉思,最後籲了口氣,起身走到對門。

  小虎回到門前,壓低聲音,近乎惶恐地發問:“天哪,團長,你、你轉性了嗎?難不成……總不會……該不是……她正好是你喜歡的那型?”

  聶鳴鋒不答,只對他展露一個和氣的笑容。“麻煩你,去把鏡子擦到發亮為止,一個汙點都不要有,OK?”語氣異常溫和,卻使小虎心裏毛毛的。

  “OK、OK、超OK啊,呵呵呵……”他幹笑著點頭,領命幹活去。

  聶鳴鋒推門入內,當然不忘帶上門,免得方便有人偷窺。

  在她對面坐下,他打量她年輕的相貌,開口道:“如果我沒記錯,你還是大學生吧?”這是他當初一口回絕她的原因之一。

  沒錯,服裝係四年級生。她挺直腰桿,表情嚴肅,要自己表現得自信得體。“但是,我有兩年以上的專業打版師經驗。”

  哦?“你應該是工讀生吧?”

  她幾不可察地一僵,放在大腿上的拳頭緊了緊,鎮定地說:“我的工作時數或許不比正職人員,工作能力卻絕對不輸。”

  他看著她說話時的神情,嘴角向上一牽。不錯,她年輕雖輕,表現倒滿沉著。“本團並沒有對外徵招服裝設計師,為什麼你會認為自己有機會?”

  “我聽說貴團沒有固定合作的服裝設計師。”

  的確。“因為我還沒遇到想要固定合作的對象。”

  “那麼,”她暗暗深吸一口氣。“我或許會成為那個人。”

  他挑高一邊眉,對她有了番看法:雖是初生之犢,倒也算有膽識。

  “聶先生,”她傾身向前,神情再認真不過。“請你給我一個機會,讓我為你的舞臺設計服裝……即使只是實習也好。”

  他又是一挑眉。“為什麼說是我的舞臺?”

  “因為你是這個團的團長、藝術總監兼舞者。”

  “唔……是可以這麼說。”他眼中浮起笑意,看來她打聽得頗為詳盡哪。“我的確可以全權決定聘用一個學生,但前提是--這人至少得有點水準。”

  “我想,我可以讓你滿意。”機會來了,她伸手將一直擱置在桌面的作品集推到他面前,面不改色,心臟卻怦怦狂跳,手心泌汗,口幹舌燥。

  他垂眸翻閱起來。作品集製作精美,看得出煞費心思,裏頭有各色作品,也有不少獲得獎項,看得出她是個傑出的學生,只不過……

  “老實說,我不喜歡從作品集下定論,太死板了,尤其當這本作品集裏沒有任何關於舞臺服裝設計的東西,參考價值等於零。”啪一聲,他意興闌珊地合上封面。“舞臺服裝設計跟一般服裝設計是兩碼子事。”

  什麼……這就是他的結論嗎?她睜圓眼,下顎緊繃。不不,還不到無措的時候,她強自鎮定。“如果有需要,我願意接受測試。”

  他停頓一會兒,最後說:“告訴我你找上輕風舞團的動機。”

  “我……看過你們最近的一場公演,《逢魔》。”那悸動倣佛仍留存骨血當中,她嗓音因而變得有點低啞。“非常心折。”

  她眼裏的熾熱使他心中一動,卻沒因此對她放鬆。“那說說看,除此之外,你還看過哪些舞團、哪幾出現代舞作品?”

  她呼吸一窒。該死,她太大意了!居然忘了為這問題作惡補……她咬咬牙,幾乎要落下冷汗,只能硬著頭皮說:“沒有。”

  “哦?”劍眉一軒,他抱臂看她,一臉玩味。“看來在此之前,你對現代舞並不熱中吧。那當時為什麼會來看我們的公演?”

  “我發現家裏有《逢魔》的過期門票,又正好看到雜志採訪,知道你們要再次為《逢魔》舉辦公演,一時興起就去看了。”沒想到會讓她驚為天人。

  他對上那雙始終不見畏縮的眼睛,嘴角微揚。“明早十一點,來這找我。”

  咦?他的意思是……她心臟猛地一跳,一時不敢過於樂觀。

  他自椅上起身,在她微怔的目光下離開;剛踏出房門,又探回頭說:“對了,你平時要上課吧,這個時間可以嗎?”

  她這才欣然站起。“可以。”不可以她也會讓它變成可以!

  “那就明天見。”

  不速之客離開後,聶鳴鋒回到房內,坐在桌邊,靠在桌面的雙手拱成塔形,將下巴靠在指尖上,這是他思考時慣有的動作。

  想不到他竟真的應允給她機會,多不像他的作風,連他自己都有點意外。

  是看好她的潛力嗎?不,潛力她是有,但他不至於為此輕易打破原則。

  那個中理由不為人知。他認識她,雖只限於單方面。

  事實上,他們曾打過照面,在他的故友--即是她哥哥的告別式上;只是,那時她從頭到尾低著頭,沒對任何人留心。

  他跟她哥哥當了一年多的室友,不過他們幾乎從一開始就打成一片;那個如陽光般開朗耀眼的大男孩,任誰都無法不與其成為朋友。另一個室友阿傑起的頭,他們從此用太陽神的名字,戲稱他“阿波羅”……

  “唉。”憶及過往,他嘆氣,彎腰拉開抽屜,在雜物中翻找半天,撈出一張被壓皺的照片,當中是張十幾歲的秀麗臉孔,赫然就是方才登門造訪的女子。

  熟識阿波羅的人都曉得他有個妹妹,有一次,阿波羅在桌邊整理皮夾,他經過時,瞥見這張照片放在桌面,挑眉笑問:“女朋友?”

  “哈哈,是我妹啦!”阿波羅朗笑答道。

  因為阿波羅對她的寶貝眾所皆知,所以阿傑老愛取笑他有戀妹情結。

  那張照片被阿波羅藏在皮夾的夾層裏,不幸的是,有天還是被阿傑發現,他當場驚叫:“老天!原來你妹這麼正點,怎麼不早跟我說!”

  那陣子,風流成性的阿傑不時纏著阿波羅,要他幫忙介紹認識,卻始終沒能得逞,於是阿傑只好成天興嘆:“唉唉,我那無緣的阿緹米絲啊……”

  “你在說什麼?”第一次聽到時,他啞然失笑。

  “希臘神話裏,天神宙斯的女兒阿波羅的妹妹,月亮女神阿緹米絲啊。”原來又隨便幫人取了代號。

  那天,阿波羅出門去接妹妹,他見到阿傑坐在桌邊,手持這張照片觀賞,詫異之餘,立刻猜到--“你偷來的?”

  “靠,你是貓啊!在背後都不出聲,嚇我一跳。”阿傑拍拍胸口,隨即揮揮那張照片,壞心地笑。“別拆穿我,等阿波羅發現,看他會有什麼反應。”

  這愛惡作劇的臭小子。他夾手搶過,沒好氣道:“沒收。”

  “喂,你要幹嘛”阿傑大叫。

  “還能幹嘛?”他笑著作勢踢他一腳。“當然是等他回來還給他。”

  然而他沒再回來。回來的,是他車禍身亡的噩耗。

  她說,發現家裏有過期的門票,正是自己當年的贈票。

  “帶你妹一起來看吧。”那時,他一送就送了兩張。

  “哇,謝了。”阿波羅眼睛一亮,興奮道:“對了,順便介紹你們認識如何?”

  “別告訴我你別有居心。”他雙手環胸,好笑道:“你妹還沒成年吧?”

  “對喔。”這傻瓜還真給忘了,一臉受打擊,那滑稽模樣似還歷歷在目……

  不知不覺,距他去世,也快三年了吧?聶鳴鋒又嘆口氣,陷入少有的感傷中。

  在那之後,他與阿傑相繼退租,阿傑跑到國外求發展,極少聯絡;他的生活周遭不再有人知道這事,要不是她突然出現,他甚至不會記起。

  她不認識他,他卻聽說了很多關於她的事;他沒打算與她結識,她卻找上門來。這會是好友冥冥中的安排嗎?如果是,他這麼做又是為了什麼?

  無論如何,基於舊日情誼,他決定破例給她這個機會。

  她的確資淺了點,但不要緊,他相信她的熱情可以彌補這個缺陷。打造一個舞臺,最需要的就是熱情,而一個人有沒有熱情,是可以從眼神裏看出來的……這一點,她絕不成問題。

  她的眼神……他閉目回想;那張臉上,有雙大而圓的杏眸,當中透露著固執,一張小巧的櫻唇,薄抿著倔強。

  嘿……他不由得微微笑了,因為她竟跟自己想像中一模一樣。

  都怪阿傑以前老是阿緹米絲、阿緹米絲的叫,之前聽她報上名字,他才一點反應都沒有。不過,在此之前,他聽說過她的本名嗎?嗯……他細搜回憶,想起來了,是曾有那麼一次,就在他初次見到這張照片的當下。

  透過照片,倣佛還能見到好友將其高舉他眼前,笑容可掬地說:“偷偷告訴你吧,她有個非常、非常可愛的名字。”

  凝睇相中容顏,他不覺低喃出那三個字:“丁薇霓。”

  丁薇霓又一次站在那塊招牌之下。

  白底黑字,在這凡事務求鋪張的時代,很難想像還有人會用這種招牌。

  寥寥幾個墨濃書法字體,好似樸質無華,卻蘊藏最原始的力量,龍飛鳳舞,暢快淋漓,一如他的舞藝。更神奇的是,光站在這看著它,就能使她心情沉澱,不再緊張。

  是的,一直以來她都非常緊張,不是對自己的才能缺乏信心,但也有自知之明,說到底,自己只是個尚待磨練、經驗單薄的菜鳥;她當然知道貿然前來請求加入是多自不量力的行為,卻無法不做些什麼來紓解自己的熱血沸騰。

  繼服裝設計之後,她又找到另一樣令她著迷、渴望投入的事物--

  那個叫聶鳴鋒的男人所創造的舞臺。

  即使資料上寫得清楚明白,一時間,她仍無法將他跟那深深吸引自己的白衣舞者產生連貫,因為他跟自己原先的想像,實在是……有段差距。

  短短一次會晤,起先,他很不客氣;後來,他給她的感覺是自我、率性,卻有雙炯炯有神、倣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在那樣的人面前虛張聲勢並非易事,到現在她還不敢相信自己辦到了,更不敢相信他願給自己機會一試身手。

  深吸一口氣,鼓足了勇氣,她伸手按鈴,沒多久,門開了。

  “進來吧。”門後,男人朝她勾勾手指,在她入內後帶上了門。“先到會客室等我。”撂下這指示,轉身逕自回到他的辦公室。

  她走入會客室內,拉開椅子坐下,等待使她又緊張起來,如坐針氈。

  所幸沒有久等,他很快便來了,在她對面落座,將手上的卷宗遞給她。“這是我們舞團去年公演的舞作<星光>的資料,包括排練時拍的DVD影片,還有當初我給服裝設計師的設計概念,你帶回去看,畫張服裝設計圖給我。”

  啊,太好了!聽到是回家作業,不可否認,她悄悄松了口氣,打開卷宗正自翻閱,聽到他問:“給你一星期時間……只怕不夠?”

  她抬起頭,見他一手支著下巴,視線對著自己,像在目測她有多少斤兩。她嘴唇微抿,總覺得這人有點看不起自己,揚起下巴說:“綽綽有餘。”

  “好極了。”他起身道:“那你可以回家立刻開始了。”

  這樣就結束了?出乎意料,她微微一愣。

  “對了。”像是想到什麼,他從桌上撕了張便條紙,在上面寫下一串號碼交給她。“這是我辦公室的私人專線,有問題可以打給我。”

  她道謝接過,告辭離去。走在路上,想到他方才的姿態,她忍不住撇了撇嘴,輕哼一聲,將手中那張紙揉成一團,隨手往口袋裏一塞。

  恐怕要讓他失望了,因為她才不會跟他求救呢。

  有這樣一個地方,所有幻想能成真,沒有觀念束縛,沒有社會枷鎖,只有不分晝夜的奇情冒險,時刻充滿驚喜,歡樂得讓你忘了長大,只要你還有嚮往,就能看見,那遙遠夜空中,右邊第二顆星的星光……

  “夢幻島啊……”坐在桌前研讀《星光》的文宣,她喃喃自語。

  這部舞作,帶點戲劇性,引用小飛俠彼得•潘的故事為典故——以右邊第二顆星作指標,就能到達夢幻島。舞意由壓抑、猶疑、掙脫到解放,一係列起承轉合,描繪的是快被這個時代壓迫遺忘、追求夢想的力量。

  嗯,咬著充當晚餐的火腿麵包,她笑著想,她喜歡這個主題。

  將排練的影片取出播放,配合著設計概念看了一遍,她立刻進行構思。星光啊,象徵夢想和希望,那麼該用明亮溫暖的色澤,最好是燦爛奪目的……

  課業之餘、工作閒暇,她分秒必爭,日思夜想,不時取出素描本塗改。

  “聶先生,我是丁薇霓。設計圖我已經完成了,什麼時候拿給你比較方便?”致電詢問他時,才是第五天下午,比時限還早了幾天。

  “你可以現在立刻過來。”他爽快道。

  她掛斷電話,帶了作品前往。來到門前,躍躍欲試的心又變得緊張。

  她已盡己所能,但那個男人肯定不好取悅,她能夠勝任嗎?

  不由得再次看向那塊帶有魔力的招牌,緊繃的情緒才緩緩放鬆下來。

  不怕,這次設計比預想中順利,成品甚至超出她的既有水準,相信能讓他刮目相看。

  “這塊招牌到底有什麼玄機,你能不能偷偷告訴我啊?”身後傳來聲音,她回過頭,見到第一次來訪時,幫自己開門的男子。

  “呵呵,還記得我吧?”他笑指自己。“上次是我幫你開的門哪。”

  “嗯……”她有點不自在,不習慣對不熟的人表現太熱絡。“我有事找聶先生。”

  “那還等什麼,快進去吧,門沒有鎖。”他搶到她身邊,一拉門就開了,她才發現原來大門虛掩。“今天有排練,有興趣可以參觀唷。”

  她有點好奇地探頭,見到有幾人在鏡前做暖身運動,其中一人朝他們揮手。“小虎,你今天怎麼遲到?咦,你旁邊的是誰?”

  急著辦正事,她朝他們匆匆一頷首,快步走到團長辦公室前,顧不得唐突地敲了敲門,揚聲道:“聶先生,我是丁薇霓,我拿設計圖來了。”

  幸好房內很快傳出回音,還是那句:“先到會客室等我。”

  轉過身,看到好幾雙充滿好奇的眼睛在廊口打量自己,她抿了抿唇,不喜歡夾在一群陌生人當中自我介紹,於是三步並兩步進入會客室內,把自己隔絕。

  “呼……”籲了口氣,她在椅上坐下,沒等多久,房門被推開,入房的男人還是那樣,一臉從容不迫,像是絲毫不為她的提前完成感到訝異。

  “這是我的設計圖,請過目。”不 嗦,她直接將作品呈上。

  在他審視時,她雖面色鎮定,實則屏息以待,想從他表情上窺得端倪,他卻始終面無波動,過了十秒左右,她終於看到那張嘴開啟,說出一句話——

  “完全不行。”

  ……咦?那瞬間,她腦海一片空白,以為是天外之音。“什麼?”

  “這是一件名叫《星光》的服裝設計,而不是舞作《星光》的舞服。”他將她的設計圖往桌上一放,不再看一眼。

  她面色一凜。“什麼意思?”

  “應該是我問你什麼意思才對吧?”他雙手環胸,表情嚴酷,冷硬如石。“這麼華麗耀眼的服飾,本身就像星光,那麼作品的重心、所需追求的星光該是什麼?我還以為你完全理解我表達的設計概念,清楚該怎麼著手,所以連一通電話也沒有,沒想到你會交出這種東西來……老實說,這根本不及格。”

  什、什麼……她倒抽一口氣,瞪大眼睛,喉頭艱澀難言,身軀緊繃,桌下雙手緊握成拳,感覺像是有人將她的作品當面撕爛那樣受辱。

  倣彿對自己造成的衝擊一無所覺,他支著下巴看向她,目光銳利,語氣冷淡:“看來我對你寄予的期望還是太高了點,是嗎?丁小姐。”

  她氣得臉色煞白,霍地起身,忍無可忍,抓起隨身背包奪門而出。

  一出房門,赫然發現那個叫小虎的男人竟靠在門外偷聽,她像被人甩了一耳光,臉上一陣熱辣辣的,只希望聶鳴鋒別在這時出來,不然她會更羞憤。

  “呃噫,對、對不起……”被逮個正著,小虎尷尬又惶恐。

  她緊咬著唇,連看也不看他一眼,快步走向門口。

  小虎跟在她身後,總覺得有義務說些什麼作為彌補。“這個……你千萬不要難過,團長這人就是這樣啦,一講到他的舞臺就變得不近人情,活像在保護戀人一樣。你知道私底下我們都怎麼稱呼他嗎?惡魔團長,冷酷無情的惡魔啊。”

  沒錯沒錯,說著說著,他還真有點同仇敵愾起來。“也不曉得他幹嘛這麼苛刻,明明我們只是個小小舞團,他還 哩 嗦,啥都不肯遷就——”

  “你為什麼要這樣低估自己的舞團?”原本在穿鞋的她驀地回頭問道。

  “唉,也不是低估啦,只是自知能力有限嘛。”他笑著擺擺手。

  她瞪著他,不知為何,忽然感到非常、非常生氣,那程度甚至淩駕方才所受的那頓氣,她冷冷道:“如果你真的覺得這裏只是個小團,所以凡事得過且過,那我真替你們求好心切的團長、以及被你們的舞蹈感動的自己感到悲哀。”

  呆望她踩著憤怒的響步離去,小虎錯愕地張大嘴,直到大門關上才回神。

  什、什麼跟什麼……他是好心在安慰她耶!

  厚,這女人的臭脾氣跟團長有得拚。這兩人是不可能合作的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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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真是氣死人了!

  當天晚上,丁薇霓在床上翻來覆去,氣悶到難以成眠。從沒這樣難堪過,都是因為那個男人!她不敢相信自己會去欣賞一個如此刻薄的人。

  她又不是沒用心,他就不能有點體恤?她的經驗還不夠,又從未接觸舞臺服裝設計的相關課程,能力當然不比專業;也許她的設計是有改進的餘地,但她還是學生啊,她要上學又要打工,沒那麼多精力精雕細琢……

  想著想著,她先是氣他,然後是氣自己。

  像這樣自我定位的她,太沒價值了!她就是那樣著迷於他的舞臺,如果不能幫它增值,她的理想又算什麼?

  可惡!為什麼像他那種人,竟能創造出那麼令人心蕩神馳的舞臺?閉上眼,倣彿再次目睹那場追逐,黑與白,大膽強烈的對比,單薄的雙色,以及無法靠色彩加強視覺上的張力,舞蹈勢必得更精妙、更多變、更吸引人,他也確實辦到了。

  要是由她擔任服裝設計,她會怎麼做呢?既有印象太過強烈,在內心根深柢固,除了黑與白,好像沒有顏色更合適了。然而,一旦離開了舞臺,失去精粹的舞蹈,它們充其量只是兩件單調的衣服而已,多麼神奇……

  思緒至此一頓,她心頭一震,睜大眼從床上彈坐起來,如受當頭棒喝,赫然領悟——舞臺服裝離開了舞臺,就會立刻喪失魔力;當一件服裝只適用於它所依賴誕生的某個舞臺……服裝設計的意義,豈不已經超越了服裝本身?

  “舞臺服裝設計跟一般服裝設計是兩碼子事。”

  這是他一開始就明確指點她的方向,她卻輕忽不當一回事……這樣一想,她的設計確實像件走秀服,獨立自主得過了頭。

  冷汗襲背,她環抱自己,感到羞恥。

  還有臉在那大言不慚,吹噓什麼熱情!不知天高地厚,一碰釘子就處處為自己找藉口,口口聲聲期盼能投入他的舞臺,所作所為卻只有污辱……

  “聶先生……非常對不起。”翌日,她致電給他,沮喪地認錯,對自己失望。“你說的沒錯,是我沒有做足功課。”

  糟蹋了大好機會,事到如今,也只能引咎求去了吧?瞥眼桌上他給的資料,她心頭抽緊,好酸楚,有種被從夢想入口推出來的感覺,以後……以後還可能見到自己希求的星光嗎?

  咬了咬唇,她鼓起勇氣,決定再爭取試試。“拜託你,再給我一次機會……這一次,這一次我一定痛改前非,用心設計出真正的舞臺服裝。”

  厚著臉皮說完,她兩腮發熱,緊握話筒,忐忑不安,沒想到電話那頭的他沒有譏誚,只是淡淡地說:“那我等你的消息。”

  她大喜過望,事不宜遲,立刻進行新的設計。

  經驗不夠更該加倍努力,她到處尋找相關書籍作為參考,觀賞其他舞團的舞作吸收養分,跟著又汗顏地發現一項先前所犯的錯誤——舞臺服裝必須根據編舞者的想法和針對舞蹈特質去設計,最忌閉門造車。

  她開始懂得打電話跟他討論,以便揣摩他企圖在舞蹈中表達的訊息,每天埋頭苦幹,精益求精……終於,新作問世了!

  興匆匆帶著設計圖上門求教,她依然期待又緊張,這一次,他多花了五秒時間審視,給了一句——

  “還是不行。”

  迎頭痛擊。

  灰頭土臉回到家,她越想越不甘心,不服輸的本性被徹底激起,喝杯咖啡振奮精神,卷土重來,在心裏向他宣戰,只要還沒被轟出局,她就絕不死心。

  於是……

  “不行,用這麼多繁瑣的小配件,會妨礙到舞者的動作。”

  “不行,下擺設計太長了,會絆到腳。”

  “不行,這顏色過於陰沉,不符意象。”

  不行、不行、不行、不行……

  有沒有這麼多不行?!她咬牙強忍翻桌的衝動,記取不足之處,做了臭臭長長的改良筆記,發憤圖強,發誓總有一天要這家夥心悅誠服!

  於是,她變成舞團的常客,團員幾乎全認識她了,同時,會客室變決鬥場,兩個牛脾氣互相角力,頻率高得像是固定的休閒運動。

  “喂,你們有沒有覺得,最近這裏的空氣多了幾分硝煙?”

  “廢話!三不五時就開戰嘛。嘿嘿,說到這個,你認為戰果會如何?”

  “難說難說……”團長固然強悍,但新人妹妹堅毅不屈,也非省油的燈哪。

  眾人閒時興奮嗑牙,無不感到精採可期。

  那天,設計再次被打回票,丁薇霓走出會客室,連日熬夜之下,身心俱疲,不得不走到門邊椅上坐下,小歇片刻。

  有人走上前來,遲疑了下,開口:“欸嘿,這個……別氣餒,勝敗乃兵家常事嘛。”又是那個叫小虎的男人。

  他在她身旁坐下,這次是單純想表達欽佩。“你真是毅力驚人耶,能跟團長周旋到現在還不放棄,被你教訓,我是心服口服。”看到有人這麼拚命想爭取跟他們舞團合作的機會,對照自己輕率的抱怨,他很難不慚愧。

  她有點意外,原本對他沒什麼好感,這時聽他說得真誠,心裏略有改觀。

  “其實啊,團長會讓你提案就夠稀奇了,他討厭重新跟人培養默契,所以找來找去總是那幾個熟人,唯獨對你破例,所以加油啦!我相信你一定能成功的。”

  聞言,她臉上的陰霾總算消散了些。“謝謝。”

  她不是沒有自尊心,有生以來還沒像現在這樣接連受挫,不可能不沮喪,不過聽了他這番話,她願相信自己在那惡魔團長心中尚有可為。

  “不用謝啦,我說的都是真的……對了,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哦?”

  “我叫丁薇霓。”

  “啥米?!你叫維尼?!”他發出一聲驚喊,雙眼突出,忽然激動。“天哪……實在太巧了!這百分之千是命運的安排,你不知道我們一直在等你出現!”

  什麼?她聽得一頭霧水。

  “我的綽號是跳跳虎,你也可以叫我小虎——”他比比自己,興奮得手舞足蹈。“我們團裏還有另外兩個人,一個綽號是瑞比,一個綽號是驢子,現在加上你小熊維尼——哦呵呵呵,太妙了太妙了,這下主角到齊啦!”

  她錯愕地瞪著他笑到嘴巴快歪掉的樣子,從沒看過男人這麼三八的。

  “我不是小熊維尼。”她蹙眉道。

  “你不是叫維尼嗎?”

  “不是那個維尼。是薔薇的薇,霓虹的霓。”

  “哎呀,念起來都一樣嘛。”他喜孜孜,她卻繃著臉,高興不起來。

  原來誤打誤撞,自己跑到百畝森林來了?從小到大,不曉得多少次被人拿小熊維尼來當綽號,教她下意識排斥,天知道那只貪吃的笨熊有哪裏好……

  小虎還在樂呢,驀地被人自後K了一記後腦勺,他回過頭,驚見團長大人雙手環胸,面色不善。

  “混小子,還在摸魚?”

  見到那個男人出現,丁薇霓如臨大敵,馬上從椅上跳起,抬頭挺胸,隱藏疲態,兩人對視幾秒,她用嘴形無聲告訴他:我會再來的。

  他顯然看懂了,因為他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像在說:我拭目以待。

  “再見。”她告辭離去,瞇了瞇眼,感到鬥志再次燃燒。

  哼,等著瞧吧,她跟他卯上了。絕不會退縮!

  “你很喜歡小飛俠的故事?”

  那天晚上,他們又一次用電話開會,略微“切磋”了一番,結束通話前,她沒來由想到這個問題。

  “你不喜歡?”聶鳴鋒反問。

  “也說不上喜不喜歡……”她轉著手上的筆,思考道:“我只有小時候看過迪士尼的卡通,細節統統不記得了,唯一最有印象的,是裏頭有只吞了鬧鐘的鱷魚,每次它出現,就會聽到鬧鐘滴答滴答的聲音,嚇壞一票海盜。”

  “那的確有點可怕。沒聽過嗎?Never  smile  at  a  crocodile……”他輕哼一句。

  “這是什麼歌?”

  “卡通裏的一首配樂。告訴我們,水遠別對一隻鱷魚微笑。”

  “笑了會怎樣?”

  “你認為會怎樣?”

  “……你有沒有發現,你老是把問題丟回來給我?”

  “希望這樣可以幫助你思考。”她確信自己聽到了笑聲。

  這討厭鬼,她暗自哼道,唰唰幾筆在手上的素描本上畫了個他被巨槌打扁的塗鴉,心中這才有點快意,揚唇偷笑。

  “不說話就是問完了?”

  “是。謝謝你的時間。”她瞄眼桌上的小鐘,適當地說:“晚安。”

  說來奇怪,打這專線給他很少撲空,何況到這時間他都還沒離開,她懷疑他根本是把辦公室當家……怎麼會有這種工作狂啊?她暗自納罕。

  掛斷電話,她洗了澡,上床睡覺,腦袋卻無法停止運作,有種莫名的亢奮,覺得自己就要抓住什麼了,索性爬起來,上網查小飛俠的資訊。

  接下來幾天,她又迫不及待地去找原著小說、繪本、卡通跟電影來看,邊聽卡通的原聲帶,邊研究《星光》的資料,靈感大發,畫圖畫到半夜。再三修飾後,隔天,趁著沒打工,她上完最後一堂課,帶著設計圖直奔舞團。

  “我把下擺這裏設計得類似燕尾服,會隨跳躍擺動,帶點飛行裝束的意味,表示即使星光很遠,還是可以像小飛俠一樣,飛到夢幻島。還有……”

  把自己的設計一一講解完,她觀察他一貫面無表情地審視,手心捏汗,心頭七上八下,還是……不行嗎?這是她自認至今為止最有信心的作品了……

  “這個發型是怎麼回事?”他指指圖,終於開口。

  “我認為用這發型作搭配會很適合。”一般她是不在設計圖上畫發型的,但這次特別有靈感,所以利用發型來加強整體印象。

  “這個……爆炸頭,很適合?”他微微一頓。“感覺有點誇張。”

  其實他是想說可笑吧?她不太高興,就是有這種感覺。“這一點也不誇張,更不好笑。這個主題需要力量,這個造型可以突顯出生命力。”認真解釋。

  “我沒說好笑。”他挑了下眉,垂眸沉吟道:“你剛才說……生命力?”

  “……還有,爆發力。”跟他對陣,也總是讓她充滿爆發力。

  他睞向她,只見她神色凝重,目光炯炯,倣彿嚴陣以待,隨時準備接招……突然發現,自己還滿喜歡她這氣魄十足的樣子,他忍不住笑了一聲。

  “不是說不好笑?”哼,自打嘴巴。

  “別誤會,我不是在笑你的設計。”他摸著下巴,又審視起那張設計圖。“事實上,這件設計挺別致,發型的構思也大膽有趣……我喜歡。”

  咦?她呼吸一窒,心跳加速。“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他放下設計圖,對她微笑。“恭喜你——可以了。”

  可以了?可以了?可以了!

  簡短的三個字,動聽有如天籟,是她一直以來所夢寐以求。革命成功,反敗為勝,哈!喜悅照亮她的臉,她難忍激動地站起身,努力克制欣喜若狂的情緒,但還是忍不住笑彎了唇。

  看她眼裏綻放的勝利光芒像是在說“你總算沒話說了吧!”他也牽起嘴角。“別高興得太早,這是頭一關,往後還有試用期,看你的表現了。”

  試用期?那是代表……自己被錄用了?她一怔,這才驚覺,不知何時開始,自己渾然忘記原來的目的,一心只想得到他的認同。

  因為,她就是不想在這人面前認輸。誰教他那麼輕慢、那麼嚴厲,誰教他……正是引領自己進入這個世界的人。

  雖然他們之間一直稱不上融洽,但她知道他從不是在刁難自己。誰會這麼閒,費時費力刁難一個無關緊要的人呢?這段艱辛歷程與其說是測驗,不如說是磨練;不可否認,她從失敗經驗中受益良多,他是個耐心的好老師,只是教法不太溫柔。

  想到這,她看著他,由衷道:“謝謝你。”

  “我也要謝謝你。”他眼裏閃著笑意。“因為你的那番話,小虎最近勤奮不少。”

  咦?他怎麼知道……她睜大眼。“想不到你會偷聽別人說話。”

  他聳聳肩。“一開門就碰到有人在大聲訓話,想不聽都沒辦法。”

  強詞奪理……她忍不住在心裏嘀咕。

  “好了,今天我要監督排練,你先回去休息,細節下次再談。”

  她點頭告辭,一出房門就碰到小虎迎上。

  “你還好吧?來,先坐下喝杯水。”他不由分說將她拉到椅上坐下,到飲水機前倒了杯水給她。“不是我想說,每次見到你,你就更憔悴幾分,真讓人看不下去耶。這樣下去行不通啦,你該好好休息一陣子再來跟團長鬥過——”

  “我剛剛過關了。”看他好像很擔心,總覺得應該通知他。

  “咦……咦咦?!”小虎呆住,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誇張地跳起來,開心地猛拍手,大笑道:“啊哈!我就知道你行的!太棒啦!”

  “你為什麼這麼高興?”她納悶。

  “小熊維尼要加入我們,跳跳虎當然高興嘍!呵呵呵呵……”

  就說她不是小熊維尼了……她揉揉眉心,此際已無力再計較這綽號。唉,算了……就算這裏真是百畝森林,成為當中的一分子,也是她不變的夢想。

  “你先在這休息一下,時間快到了,等人來了,我介紹大家給你認識……”

  小虎叨叨絮絮,但她太累了,聽不進去,攤在沙發上,沒多久就意識蒙 。

  聶鳴鋒自房內出來時,見到的,就是她斜靠扶手上睡著的模樣。

  唉,看來真是把她累慘了……他是不是太壞了點哪?溫柔地摸摸她的頭,他眼裏有著讚許,因為她展現的毅力和突破,的確教他刮目相看。

  想到她方才喜不自勝的模樣,那張發亮臉上,兩邊嘴角高高翹起,笑得像是……一座美麗的橋。這念頭牽動他的嘴角,心頭暖暖的,倣彿也感染到了喜悅,不覺以手指在她唇前隔空描繪那動人弧度……

  “新團員在哪裏!”忽然間,大門被推開,小虎領著幾人暴民般衝進來。

  “哎呀,團長!小虎說的是真的嗎?你終於肯讓人家過關了?”

  “你們是來排練的,不是來看新團員的吧?”他好氣又好笑。

  這話等同證實,大夥默契絕佳地同聲歡呼:“好耶!狂歡、狂歡!”

  “噓。”聶鳴鋒打斷他們。“小聲點。”

  “團長你要懂得憐香惜玉,就不該把咱們的新人操成這樣嘛,真過分……”

  “不會了,因為我現在要改操你們。”歹毒的話語,換來一片哀嚎,他無視地走向練舞室中央,臨去前,又瞥眼那張熟睡的臉蛋,嘴角不覺再次上揚。

  多不可思議。那個代號分明是阿傑當時亂取的,怎會如此貼切?

  正如希臘神話所言,倔強而好勝的月亮女神——阿緹米絲。

  人的聲音,來來往往,像夢中雜訊,此刻全都驚不醒她。

  之前連夢裏都在思考,很久沒像這樣全然放空,她睡得香甜,捨不得醒來。

  最後喚醒她的,是濃鬱的食物香氣。睜開雙眼,這才意識到自己不在家裏,她猛地跳起,四下一望,啊,她不小心在這睡著了?睡了多久?眼見窗外天色已暗,低頭一看手錶,她吃了一驚,居然已經晚上七點多了!

  “你醒了?”有人自廊間走來,是聶鳴鋒。

  “怎麼沒人叫我?”她很窘地揉揉眼睛,惺忪的模樣,使她看來比平常還要稚氣幾分,勾起他的笑意。

  “看你睡得那麼沉,顯然嚴重缺眠,我還算天良未泯,就姑且收容你了。”他指著躺在前方地上的紙盒。“來吃披薩吧,外送剛來,還熱的。”

  她也不跟他客氣,道了謝,洗過手,跟他一樣席地而坐,吃了幾塊披薩。

  他面前鋪了張報紙,邊吃邊看,她沒東西看,就看他。

  看得出他是個對自身衣著不甚講究的人,總是穿著輕便,但這絲毫不折損他的英俊。三十出頭的成熟男人,高大瀟儷,氣宇軒昂,舉手投足間從容自在,眉宇間自信閃耀,透露他是個極有主見的人,即使像現在這樣盤膝而坐,顯得有些傭懶,仍似個居高臨下的君主,存在感不容忽視。

  不可否認,他很迷人,可惜呢,卻是個難以取悅的家夥……她在心裏笑著偷偷批評。

  “看夠了嗎?”他驀地從報上抬起頭來揶揄,原來早有所覺。

  被抓個正著,她倒也不慌不忙,只是點點頭。“嗯。”

  “可有什麼結論?”

  “你挑食。”指向一旁被他挑掉的洋蔥。

  沒想到她會這麼回答,他笑了。“觀察入微。”拿面紙擦擦手,見她已經停食,暗自算了算盒內為數不少的披薩,睞向她問:“你不喜歡吃披薩?”

  她搖搖頭。“吃不下了。”剛睡醒,不怎麼有食欲。

  “你也未免吃太少了。”他將披薩盒推近她。“再吃半片也好,太瘦不好看。”

  “我並不瘦。”她反駁。

  “最近很瘦。”他端詳她。“小虎說,你這陣子至少掉了兩公斤,別否認,那小子別的可能不行,這方面敏銳得像雷達。”

  被說中了,她無話可駁,只好小聲咕噥:“我瘦跟你什麼關係。”話雖如此,還是拿起一片小披薩開始吃。

  “因為是我虐待你。”

  好意外他會這麼說,她噗哧一笑。“你這麼認為?”

  “他們都這麼說。”

  “誰?”她疑惑。

  “那些沒大沒小的團員們。”他撐著額頭,像是受夠了。“每個人臨走前見到你累成那樣,都對我露出一臉責怪。”

  “你該叫醒我的。”沒想到會有人注意自己的睡相,她頗不自在。

  “那我的罪名豈不更重。”他笑道:“不用在意。在這裏沒有拘束,你很快就會知道了,那些團員哪,一個比一個缺乏形象。”

  聽他這麼說,她好奇了。“他們都是怎麼樣的人?”

  “嗯……”他想了想。“總之,是些很有趣的家夥。”

  “跟你一樣?”

  “不,我是最無趣的一個。”

  什麼?“聽起來有點嚇人……”

  他大笑。“做好心理準備吧!”

  她發現他的笑聲很好聽。有人用大提琴的樂音形容男人低沉悅耳的聲音,不過她還是覺得那膚淺了點,就像是他的舞蹈,沒有形容詞足以精準刻劃。

  那種動人心魄的力量,甚至不用聚光燈,只要他一登臺,就會成為所有人眼裏唯一的主角;而明明擁有這樣的自負本錢,他卻比誰都對自己的舞臺嚴格……

  她凝望他,不得不承認,這個深不可測的男人,跟他的舞蹈一樣,充滿獨特魅力。可以的話,她想再多親近他、瞭解他一點,多感受一下那種心折……

  “為什麼《星光》裏,你沒有參加演出?”她問出一直存於心中的疑惑。

  “你不知道嗎?”他微笑道:“幾年前開始,我就不再擔任舞者了。上次因為是再度公演,為了維持原本風貌,盡可能不替換人員,才由我上場。”

  她錯愕,想不到會是這樣,可是……可是……這不是太可惜了嗎?

  不懂心中為何頓生這無限惆悵,也許是因為,她的願望雖是能夠投身他的舞臺,願望的核心卻是期盼有朝一日,能替那白衣舞者設計舞服……

  “如果有一天,你要再次參與演出,能不能讓我為你設計舞服?”一個要求忍不住就這樣脫口而出。

  他挑高一邊眉。“你現在是本團駐團服裝設計師,不找你找誰?”

  她聽得感動,駐團服裝設計師啊……呵,就容她為這頭啣飄飄然片刻吧。

  “對了,還沒跟你說過,”他對她舉杯。“歡迎加入輕風舞團。”

  她笑了起來。“嗯,恭喜我通過惡魔團長的試煉。”

  鏘!汽水罐互碰,發出清脆聲響,他們用可樂幹杯,滋味甘甜興奮。

  甚至不記得,自己多久沒像這樣真正的開心了,她想,今晚她就是作夢也會笑。人心多難測,先前還對他咬牙切齒,怎麼想得到,現在又因他而如此快樂?

  飯後,一起收拾了餐後垃圾,他說:“時間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住得不遠,十五分鐘路程而已。”她直覺婉拒。

  “那更好,以車代步至少省下五分鐘。”他拿出汽車鑰匙,在手指上轉了一圈。“反正我也要回去,開車到哪都順路。”

  咦?她心下詫異,衝口問道:“你不是住這嗎?”

  “誰跟你說的?”他望著她,似乎感到有趣。

  是她自己以為……她耳根微熱,一時不知說什麼好。

  “我有時是會在這過夜,不過不是今天。”他說。

  兩人搭電梯到地下車庫。她的確住得不遠,他花了七分鐘送她抵家,待她下車,他傾身到車窗邊,對她說:“幫你省下八分鐘,拿它來補眠吧。”

  她微笑,彎腰與他平視。“再見,團長。”

  注意到她改了稱謂,他揚眉問道:“那我該改口叫你什麼比較好?”

  “都可以。”她隨口回答。

  “嗯,薇霓,是薔薇的薇,霓虹的霓,不是小熊維尼的維尼,對吧?”說完,他笑了一聲,對她一揮手,算是道別,放開煞車,駕車駛離。

  她站在原地,遙望他的車消失在街角,嘴角翹起,喃喃說了句:“偷聽狂。”

  原本以為很快就能跟舞團展開合作,事實卻不然。

  “我們的案子,基本上都是短期的,你只負責服裝設計的部分,應該不至於妨礙到課業或其它打工,不用太感壓力。”幾天後,在會客室內,聶鳴鋒簡明扼要為她介紹工作性質。“目前我還在為手上的企畫編最後一段舞,預計還有一段時間才會完成,到時候我會通知你來,你的工作那時才開始。”

  她靜靜聽著,直到最後,他問:“有沒有問題?”才回答:“沒有。”

  “好,那就這樣吧。”

  她想這句話的意思大概是“你可以走了”,於是她起身告辭。

  原來只是個短期的特約人員啊。不知為何,這樣淺薄的關係讓她有點失落;走到門前,手觸及門把那刻,它意外地被先一步轉開,一個女人走進來。

  “瑞比,你來了。”聶鳴鋒說。

  瑞比?這稱呼使丁薇霓一怔。就是小虎口中,百畝森林的成員之一嗎?

  “鄉土廣場的演出資料拷貝好了。”瑞比將手上的卷宗交給他。

  啊,她認得這聲音!丁薇霓想起來了,這人是團上的行政,她們之前通過幾次電話,這缺乏起伏、機器人般的聲調,被打發過的人只怕都難忘。

  瑞比臉戴眼鏡,長相秀氣,這時,她轉頭問她:“你是丁薇霓?”

  丁薇霓點點頭,還沒回話,砰一聲,有人粗暴地推門而入。

  “蟲!蟲!蟲蟲蟲!”闖進來的小虎臉色發青,鬼吼鬼叫,語無倫次。

  “小虎。”聶鳴鋒覆額嘆息。“大膽點,總有一天你得學會自己打蟑螂。”

  “不是的——”小虎臉部抽搐,聲音顫抖。“剛剛剛才瑞比叫我去樓下倉庫拿舞服,我我我翻出那箱子,發發發現裏頭衣服全被蛀了——被蟲!蟲!”

  什麼?聶鳴鋒霍地起身,神情轉為凝重。“怎麼會?”

  “不曉得。我一看到蟲就、就……”惡!他發寒,他氣虛,他光想都作嘔。

  就魂飛魄散逃了回來是吧?聶鳴鋒好氣又好笑,早知這膽小鬼有昆蟲恐懼症,據說連螞蟻都怕。“算了,我親自去看看。瑞比,跟我來。”

  在旁的丁薇霓遲疑一下,開口問:“需要幫忙嗎?”

  他微笑。“竭誠歡迎。”瞥眼小虎,唉,別指望了,這小子看來還有得崩潰。

  一行人到了現場,聶鳴鋒才發現情況比想像中嚴重多了。

  望著滲水的墻壁,他眉峰攏聚。“可能是水管破裂,要找人來看。”

  “要不要找除蟲公司?”瑞比正在查看整體的受害程度。

  “比起這些,有件事更要緊……”他轉過頭,詢問正蹲在地上檢視箱中衣物的丁薇霓。“衣服的情況怎麼樣?”

  丁薇霓搖搖頭。“恐怕是不能用了。”

  果然如此嗎?他雙手插口袋,無奈嘆氣。“看樣子,你有工作了。”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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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21 01:16:27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在鄉土廣場的小型演出,是舊作重演,丁薇霓被委託按照設計圖重制舞服;深知聶大團長有多龜毛難纏,因而她分外謹慎,做了服裝樣本給演出者試穿,以確認衣服會不會絆到腳、布料的垂度夠不夠、舞動時下擺能不能飛起等細節。

  因為這樣,她有機會認識了其他團員,他們是些……該怎麼形容的人?

  “好耶!狂歡、狂歡!”不遠處歡聲雷動,沙發上的人已能見怪不怪。

  “維尼,好消息哇!”小虎光著腳丫向她跑來,眉開眼笑地宣傳:“我連續翻筋鬥的特技又刷新紀錄啦!呵呵,怎樣,厲害吧?”

  “少臭屁了,先來決定等下要去哪狂歡啦。”其餘的人圍上來湊熱鬧。

  “啊……慘了,我忘了今天不行!”小虎一拍腦袋想到,“有人找我聯誼。”

  “又聯誼?嘖嘖,驢子一不在,你就這麼寂寞難耐呢。”有人笑他。

  “跟她沒關係OK?說了驢子是好朋友,你們很煩耶。本虎雖然對戀愛積極,但很有原則,絕不會把同事當把妹對象的說。”一副品德高尚的樣子。

  “是嗎?話還是別說太滿比較好唷,你這只口是心非的小禽獸,嘻嘻……”

  連日下來,丁薇霓對此情形已是司空見慣,這群人瘋瘋癲癲,成天除了瞎找名目來狂歡,就是以一逞弄小虎為樂……這就是聶鳴鋒所謂的有趣嗎?

  “夠、了!”小虎終於翻臉,橫眉豎目,站在丁薇霓身邊,很幼稚地用手劃分界線。“跳跳虎跟維尼熊是一國的,你們這批匪類給我閃邊去。”

  “……我不是維尼熊。”她忍不住嘀咕一句,豈料這話竟引發新風波。

  “天哪,小虎……你是小學生嗎?未經同意,幫女生亂取綽號!”

  “不、不是的……你們看,她連團長都能搞定耶。”小虎死命辯解:“我第一次見到她就發覺了,她很厲害,她與眾不同,她……她有‘熊的爆發力’!”

  此話一出,空氣倣佛凍結般,出現短暫沉默,然後……大夥笑瘋了。

  “哈哈哈!熊的……哈!哈哈!咕呃、咳!咳、咳!咳咳咳……”

  “哈喂……哈振作點……哈你可別笑死了……哈救命,我腸子、打結了……”

  “你、你們……”小虎嘴唇顫抖,虎目含淚,看他們笑到在地上打滾的鬼德性……實在太污辱人了!“給偶記住!”吼完奪門而出。

  所有人停下動作,戲劇化地,屋內霎時鴉雀無聲。

  “……慘哉,這下玩笑開過火了。”看他氣得連臺灣國語都飆出來了。

  “講這麼多廢話幹嘛,快去把他找回來,團長回來要轟人了。”

  火速取得共識,一眨眼工夫,人全走光,一屋冷清,剩下她繼續等聶鳴鋒回來。又等了會兒,無聊到快打起瞌睡時,喀一聲,門打開,她等的人終於回來了。

  “薇霓,你來了?”聶鳴鋒四下一望,挑眉問道:“其他人上哪去了?”

  “他們應該很快就會回來了。”

  他停頓幾秒,了然道:“那群不知輕重的笨蛋誤拔虎須了,是不是?”

  “你知道?”她訝異。

  “也不是頭一次發生了。”他在她身旁坐下。“你來找我的?”

  她點點頭。“有些關於配件的問題,我想跟你再確認一下。直接從學校過來沒碰到你,他們說你會很快回來,我就等了一下。”

  他瞥眼大門。“他們出去多久了?”

  “十來分鐘吧。”想到他適才習以為常的語氣,她問:“放任他們這樣好嗎?”

  “看來是該強權幹涉一下了。”他笑著搖頭。“驢子不在,生態平衡被破壞才會這樣。有她在的話,小虎會逞強,逞著逞著,就真的強了。”

  她睜大眼,噗哧一笑。“哪有這種說法的,沒聽說過。”

  “等驢子回來,你就可以長見識了。”

  “她去哪了?”

  “去美國洽公。有個大公司要買下她寫的軟體,她是那方面的天才。”

  她吃驚,沒想到這裏臥虎藏龍。“她是個怎樣的人?”被勾起了興趣。

  “嗯……”他想了想。“也是個很有趣的人。”

  “又是有趣?”她取笑他:“你的形容詞未免太貧乏了。”

  “這叫言簡意賅。”見她一臉不認同,他抬高一邊眉。“這麼不服氣,那換你來形容看看……來,形容我好了。”雙手環胸,氣定神閒,不怕她挑戰的樣子。

  “你?”她不假思索道:“你是個暴君哪。”

  怎麼樣,這樣有沒有言簡意賅啊?她的眼神這樣問他,她的嘴角似笑非笑,她的臉上眉飛色舞,他幾乎可以聽到她藏在齒後的笑聲,該會讓人牙癢癢,但他望著望著,笑意凝聚,胸口熱熱的,居然覺得她這神氣活現的模樣好可愛。

  想到從前聽她哥哥描述,他知道她固執又好強,而且不大喜歡接近人群……這裏對她來說,會不會太刺激了點?

  “那些團員很愛胡鬧,不過沒有惡意,你別被他們嚇到了。”

  她搖搖頭。“不會。”

  她的確不愛待在太熱鬧的地方,但不知為何,像剛才那種情況卻不討厭,也許是因為可以自在地當個觀眾,不怕被迫加入,且置身事外,有時看他們那樣胡作非為,是還滿有……咦?

  “你想到什麼?”沒錯過她臉上一閃而逝的訝異,他感興趣地問。

  “發現自己……好像比想像中還有適應力。”

  “那好極了。”他笑了一聲,看著她,又想到他們兄妹感情甚篤,如今她哥哥不在了,這年輕女孩一個人,是不是很孤單?

  身旁,寬大沙發上,她顯得嬌小,激起他的保護欲,那只靠著扶手的手掌,比自己小上那麼多,卻仍努力試著掌握人生方向,一個人堅強……

  心生憐惜。他的注視變得柔和,很想為她做些什麼,於是開口說:“喜歡這裏的話,以後有事沒事,隨時可以來晃晃。”

  這個邀請使她感到窩心。“不會妨礙你們排練嗎?”

  “怎麼可能?巴不得多個監督。”

  “要是連惡魔團長都沒辦法了,還有誰能勝任。”她笑道。

  “這麼小看自己?那你一定不知道,連很少讚人的瑞比,也說你是匹黑馬。她還準備了見面禮要送你,只是上次臨時碰到你,沒帶在身上。”

  什麼?她驚愕,那個看似不好親近的瑞比?“什麼樣的見面禮?”

  他露出神秘微笑,賣個關子:“猜猜看。”

  一袋親手種的番茄,是那意想不到的見面禮。

  瑞比,Rabbit,在《小熊維尼》裏是只熱愛園藝的嘮叨兔子;輕風舞團的瑞比,家也有片小菜圃,人卻相當寡言。

  “你不知道哦?瑞比是兼職作家,還出過幾本有關蔬果和香料的書呢。”小虎笑呵呵指自己。“至於我嘛,我的正職是soho插畫家,有沒有驚奇到?”

  不光是他,幾乎所有團員都另有正職,業餘參加舞團全出於一股熱忱。

  輕風舞團每年固定有二至三場的大型公演,籌備的空窗期照常營運,除了接小案子,也主辦舞蹈課程……將這些內情一一講解給她這新鮮人聽時,小虎自覺資深,頗為自得。

  那天沒別的事,丁薇霓待在舞團邊看排練,邊做鑲珠子的練習,等人走光了,一看表,都晚上七點多了,她也準備跟聶鳴鋒道別。

  走到房前,見房門虛掩,光線透出,她怔了下,推寬門縫覷目一瞧,發現他躺在沙發上睡著了。

  輕輕推門而入,她佇立咖啡桌邊,凝視那張睡臉。他肘底還壓著卷宗,幾張紙散落胸前,使她不禁猜想,他是不是連在睡夢中都在思索著舞步?

  直是個工作狂。她在心中置評,嘴角彎彎的,偷笑。

  躡手躡腳上前,動作輕微地把沙發邊的小燈關上,她退出房,走出屋,剛按下電梯按鈕,忽聞聲響,訝然回頭,見到那扇剛被自己關上的大門打開,他倚在門邊,平時湛然有神的雙眼此際微瞇著睡意,像只傭懶的大貓。

  心中直覺的形容令她眼底浮現笑意。“我吵醒你了?”

  “沒有。”他用手指順順睡醒微亂的頭發,懶懶笑道:“腸胃才是我的鬧鐘。吃過飯沒?這附近有家北平館子還不錯,一起去?”

  比起已吃膩的便當店,這實在是個誘人提議,她眼睛一亮,欣然說好。

  待他梳洗完畢,他們相偕到飯館,點好了菜,侍者端上幾碟小菜問他們需不需要,她想徵詢他的意見,一回頭卻見他已拿出帶來的資料在翻閱。

  “團長。”她喚回他的注意。“你有沒有想要的小菜?”

  “我無所謂。你喜歡什麼盡管拿。”他抬頭,對她歉疚一笑,用下巴比比手上的資料。“明天要跟舞臺設計師開會,得今天把設計圖趕出來。”

  “沒關係,你忙吧。”打發了侍者,再回過頭,見他的模樣認真忘我,似已對周遭一切渾然不覺。她單手支著下巴注視他,且看他打算這樣勤奮到何時為止?

  過了一會兒,上菜了,以為他總得支開工作開動了吧,想不到他還是忙著看資料,本能地拿起筷子,心不在焉地吃著東西。

  還真是一點時間也不肯浪費,她在心中嘀咕。

  當桌上的菜快吃完時,她驀地起了壞心眼,拿起桌上的辣椒罐,偷偷加了好幾匙到他盤裏,再假裝若無其事地竊笑觀察他。

  只見他夾起一個被辣椒染得紅傃傃的鍋貼放入口中……咦!她驚愕極了,因為他竟似一無所覺,連眉毛也沒動一下,不停筷地繼續吃。

  怪了,難道他的味覺也隨分心而失靈了嗎?離開飯館時,她還在納悶;走到路口前,他忽然開口說:

  “我嗜辣怕酸,下次你加醋會比較有效。”語帶促狹。

  噢!她瞬間面紅耳赤,難忍尷尬。太好笑了,怎會以為他真沒察覺?想起先前的行徑,她也不懂自己為何突然這樣孩子氣……“對不起。”

  見她低著頭,像個愧疚認錯的孩子,他笑了,輕輕一拍她肩頭。“跟你鬧著玩的。是我不對,再怎麼忙,找你吃飯也不該只顧著其它事。”

  她搖搖頭。“無所謂。我向來習慣一個人吃飯。”

  這話讓他胸口一緊,她接得這麼順口,不以為意的態度更教他在意。

  她一個人住吧?平時有沒有好好吃飯?有好好照顧自己嗎?隨即感到好笑,她又不是三歲孩兒,夠大夠獨立了,哪用他來瞎操心?明知如此,可就是忍不住微揪了心……

  話一出口她就後悔了。幹嘛呀,把自己說得這麼可憐,活像在博取同情,明明沒那個意思的……她訕訕地想辦法解釋:“我……我的意思是,我喜歡一個人吃飯,輕松沒有壓力……一個人吃飯,是種享受……你不覺得嗎?”

  以為他會認同的,看他忙成這樣,想必覺得跟人吃飯既麻煩又浪費時間吧?

  沒想到他卻回答:“不覺得。”他覆額嘆息。“我覺得一個人吃飯,空虛又寂寞,看著毫無營養的電視新聞,讓我食不下嚥;對著繁重的工作,讓我食不知味,還會悲慘地犯胃痛……所以,以後有空的話,常常陪我吃飯吧。”

  聽他說得煞有其事,她不由得笑了出來。

  怎麼可能相信他!看他的表現就知道,工作是他最好的下飯菜。當然,她也知道,他是為了她才故意這麼說的……

  這個男人真奇怪,在工作上嚴厲不近人情,私下卻會在不經意的地方展露溫情,讓她這麼感動,胸口泛著微甜的暖意。

  “唉,那好吧。”她故意擺高姿態。“就當做善事,我答應你。”

  兩人的視線撞在一塊,嘴巴跟著一起笑了,這“笑”逐漸擴大,最後演變成開懷大笑,嘻嘻哈哈不可收拾,連暗濛濛的夜色也跟著詼諧起來。

  這一刻的快樂,如果非要有個理由,他會說,那是因為她的笑容。

  她會說……那是因為他。

  如果一個人曾讓你這麼開心,那麼當你不順心時,就會第一個想到他。

  那天,一場突來的大雨,打溼了她的草稿本。打工結束後,原本想趕在迪化街永樂市場打烊前去布行挖寶,卻禍不單行來了另一場雨,壞了計劃。

  她心情低落地回家,經過路口時,腳就這麼偏離軌道,朝舞團走去。按了門鈴,卻忽覺不妥,這時間通常沒排練,自己無故前來,一定會造成他的困擾吧?

  他打開門時,見到的,就是她尷尬又帶點無措的樣子。

  他揚揚眉,也不問來由,朝裏頭撇撇下巴,直接道:“進來吧。”

  “不……我沒什麼事……”後悔自己的輕率,她想道歉告辭。

  “既然來了,就進來吧。”他手握門把,沒有關門的意思。“快點。”

  他微笑催促的模樣使她感到溫暖,依言進屋,耳畔聽到音響放著音樂,直覺以為是練舞用的樂曲,旋即發現不是,因為她聽到熟悉的輕快旋律,還有歌手正輕輕唱著:永遠別對一隻鱷魚微笑……

  “小飛俠的卡通原聲帶?”

  他掀眉。“你聽過?”

  豈止!熟得有幾首歌都會背了。她微笑,低頭見到地上擺著一塊遊戲版圖,不禁一怔。“你在玩大富翁?”跟誰?她好奇張望,沒看到其他人哪。

  他走回遊戲邊坐下,為她解惑:“自己跟自己玩,可以沉澱思緒。”

  還有這種玩法的?她失笑。“聽起來怪可憐的。”

  他嘴角微揚。“不如你陪我玩好了。”

  “好啊。”她也席地坐下。

  “你心地這麼好,我會讓著你一點。”

  “不行。”她眼裏閃著挑釁的光芒。“贏得太容易的遊戲多沒意思。”

  他斜睨她,佯怒。“太傲慢了!我改變主意了,得好好教訓你一下才行?”

  狠話撂下了,誰知遊戲開始後,他接連撞衰,被迫破財消災,入不敷出,眼看就要破產。

  玩到一半,她喊暫停去上廁所,回來時,眼尖地發現局面似乎略有不同,疑惑地憑著記憶仔細勘查,驚訝地覺察:“為什麼你多了一棟旅館?”

  還沒得到回答,鈴鈴鈴……電話鈴響,他上前接聽。

  她隱約聽到他說:“明天早上?什麼時候?嗯……晚點再告訴你行不行。”

  等他掛斷電話,她問道:“有公事嗎?”

  “沒事。是小虎問,明早能不能來特訓。”

  什麼?“小虎要……特訓?”

  他笑瞥她一眼。“這麼驚訝?”

  “有一點。”印象中,平時排練,小虎最沒幹勁,老是第一個嚷著要休息,私下竟會要求特訓?一個想法倏然躍入腦海。“是不是因為驢子快回來了?”

  換人驚訝,他挑眉瞧她,眼底蘊笑。“明察秋毫。”

  “只是聽其他人說過,小虎在驢子面前最愛現……他們是男女朋友嗎?”衝口問出,馬上覺得不對,那應該是……

  “還要再低階一點。”索性為她解惑:“是互相喜歡。”

  咦?“可是,小虎說,驢子是好朋友,而且還會去聯誼。”

  “就是有這種笨蛋。長這麼大,還連自己的心情都搞不清楚。”他搖頭笑道,回來坐下,抓起骰子遞給她。“好了,我們繼續。該你走了。”

  “慢著……”她一手支著下巴瞧他,一手指指地圖上不該存在的建築,質問道:“你偷蓋了一棟旅館,對不對?”別以為她忘了。

  “什麼?沒這種事。”臉不紅、氣不喘。

  裝蒜!不敢相信他也有這麼孩子氣的一面,她睜圓眼,笑意直往上衝。“算了,快拿一千塊來賄賂我,我可以假裝沒看到。”

  “那怎麼可以!行賄是犯法的。”居然還一臉不茍同地譴責。

  “違建也是犯法的。”她作勢要動手拆毀。

  他截住她的手,凜然道:“做人要厚道點,凡事留點後路給別人。”

  竟然跟她扯起人生大道理來了,他就這麼不想輸嗎?她強忍笑意,正色道:“好吧,我可以給你一條後路,那你打算拿什麼當過路費?”

  他一手抵著下顎,狀似沉思。“這樣吧,晚餐請你吃披薩。”說完,他站起來,再次走到電話邊,拿起無線電話,回頭問她:“想吃什麼口味?”

  “嗯……洋蔥披薩,除了洋蔥,什麼都沒有的那種。”

  “……算了。”他面無表情地放下電話,回到原地坐下,拿起一張千元面額的假鈔遞給她。“我改變主意了,拿去。”

  “哈……”她再忍不住地爆笑出來,望著他的臉,不曉得是不是笑得太厲害,心跳也跟著快了,撲通撲通很亢奮。

  他看著她大笑,也打從心底感到愉悅,想不到逗她開心是比玩大富翁更棒的娛樂,只見她笑瞇了眼,一手掩著嘴,使聲音微悶,他突然有股奇怪的衝動,想拉開那只小氣的手,好將那可愛的笑聲聽得更清楚些。

  愉快中,不知不覺,CD播完一遍,重又唱起:永遠別對一隻鱷魚微笑……

  “笑了會怎樣?”

  不期然想起,那一次,她在電話中這樣問。

  這一刻,明晃晃燈光下,她的笑容特別亮眼;忽然間,好像有個壞東西,偷偷摸摸地伸出舌頭,在誰的心坎上舔了一下,熱熱的,癢癢的……

  事後回想起那天的事,丁薇霓依然感到神奇不已。

  他像個魔法師,輕輕一彈手指,所有不快和沮喪就煙消雲散。

  那到底是什麼法術,總能讓她這麼開心?她享受這份快樂,又不免困惑。

  然而他們之間,也不是永遠都這麼和樂融融的。

  這天,將近晚餐時間,她帶來令人消化不良的消息,引燃火花。

  “不是已經定裝,為什麼臨時又要變動?”審視手上經過修改的設計圖,聶鳴鋒眉頭微微一皺,再看向面前的人,見她一臉躍躍欲試。

  “這不是大變動,只是細節上的修改,不會造成大影響的。我知道現在提出是晚了點,但是……創意是隨觸即發的,它現在才來敲我的門……我不是故意要找麻煩。”她誠懇解釋,希望他可以理解。

  “問題是,別人不見得能配合你的隨觸即發。”他面無表情。“這件案子,是要你按照原本的設計做出一樣的衣服,現在的成品很好,不用做多餘的事。”

  ……意思是她畫蛇添足嗎?她微惱抿唇。“既然都花錢重做了,趁機補強一下不是很好?圖書再版也會修飾原先的內容啊。”

  他抱臂睨她,模樣看來不甚友善。“你的意見不少。”

  “因為我是服裝設計師,不是裁縫,經過我的手做出來的,就是我的作品,我希望盡善盡美……”她試著據理力爭。“團長你應該可以理解我的想法。”

  “你有這個心很好,但是……”他凜容道:“不行。”斬釘截鐵。

  不行?!“為什麼……不行?”

  “你的構想不錯,但改了會不會更好是未知數,時間緊迫,不必冒險。”他嚴肅道。“況且你自己不也知道,現在提出太晚了……別不按規矩來。”

  “時間不是問題,我後天——不,我明天就能趕出來給你!”她急切道。

  他不置可否,臉上卻擺明寫著:到此為止,沒得商量。

  她氣悶瞪眼,與他對峙,明白他有他的道理,但她實在是……很不甘心!“你這個人……怎麼……怎麼只許自己龜毛!”忍不住脫口低喊。

  他板著臉,表情威嚴,沒有軟化,內心卻忍不住被這話勾起了笑意,看著她因激動而有些發紅的臉,不由得有點想逗她。有時面對她,他的童心會反常的旺盛,這奇特心態連他自己也沒發覺。

  “因為我是團長,有特權。”

  ……別火!要冷靜,要言之有理,才能讓他信服。吸一口氣,她認真道:“團長,我不是在無理取鬧。這次演出,場地小,觀眾席相對也小,舞臺可以看得清楚,細節上考究,觀眾也可以感到我們的用心,這有什麼不好?”

  見她眼神堅毅,一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樣子,他好氣又好笑。

  “相信我,改了真的會比較好,來得及的。”她不死心地繼續遊說。

  耳中聽著她的極力說服,眼裏看著她嘴巴一張一合,有那麼一瞬間,他有種奇異感受,好像被那張頑固的小嘴輕輕巧巧地,叼住了心。

  “我希望盡善盡美……團長你應該可以理解我的想法。”

  思及她方才的話,他蹙眉質疑自己,內心這股動搖是怎麼回事?然後他無奈嘆息,承認輸給這句話。

  這女孩真夠執拗的,竟一再打破他的原則,嚴重影響他!

  “好了。就照你想要的試試,明天交件。”

  咦?她怔了怔,大喜過望,但很快發現他神色漠然,愛理不理的樣子,她靜默幾秒,小心翼翼地問:“你生氣了?”

  “對。”嚴厲的眸光射向她。“你逼得我妥協。”

  感到他當真動怒,她不禁微僵,沒想過自己的堅持會激怒他。

  他雙手環胸,冷淡道:“現在還來得及打消念頭。”

  絕對不要。她可是好不容易才爭取到的,雖然不想見他生氣,但是……

  “明天看到成品,你就不會氣了。”她抬頭挺胸,眼神堅定不移,信誓旦旦道:“我保證。”

  聞言,他露出有點怪異的表情,下一秒,大笑出聲。

  什麼……怎麼了?她錯愕瞧他,跟不上他的情緒反應。

  他止笑,瞄眼壁鐘,晚上六點半。“好了,設計師小姐,先一起去吃飯吧。”

  她一愣。他……是在說反話嗎?“不……我還是回去趕工好了。”

  “要是趕不及,後天早上我去找你拿。”知道她這一回去,肯定會廢寢忘食地自虐趕工,他決定寬限。“人是鐵,飯是鋼,別說這麼多,走了。”

  被他喜怒無常的表現搞糊塗了,她忍不住狐疑:“你是不是有雙重人格?”

  “什麼意思?”

  “不然怎麼前一秒還在生氣,下一秒又若無其事邀我吃飯?”太怪了。

  他挑起眉毛,笑著說了句——

  “這叫公私分明。”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天使長(十級)

謝絕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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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21 01:16:53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丁薇霓發現,聶鳴鋒沒有誇大,他的確表現得公私分明。

  此時,同樣在那間北平館子,他們共進晚餐,他對著她,一貫的談笑風生,絲毫沒把方才的工作情緒帶到餐桌上。

  那她是喜歡工作時的他,還是私底下的他?恐怕有點難以取決,因為各有魅力……咦!腦中太過自然的自問自答,使她愣了一下。

  什、什麼喜歡……她在想什麼?不,她所謂的喜歡,不是那個意思……等一下!她幹嘛這麼緊張?發現內心一直在自我解釋,她啞然失笑。

  “在想什麼這麼有趣?”對面的他興味地問。

  莫名心虛,她隨便找個問題搪塞:“為什麼你、嗯……會想設立舞團?”

  “人總會找到自己想做的事。”他笑道。“你不也找到了你的?”

  “你是怎麼找到的?”她想挖掘更多關於他的傳奇。

  他試著回想,卻說不上來。“只能說,有一天,當我察覺的時候,已經離不開舞蹈了……就像著魔一樣。”他看向她。“不如說說你的故事。”

  她想了想。“也沒什麼特別的。小時候,爸爸經商失敗,家境不好,只能撿哥哥半長不短的舊衣服穿,幫紙娃娃設計美美的衣服變成我的樂趣。長大後,對服裝設計還是熱中,加上我哥他……總是鼓勵我,所以決定朝這方面發展。”

  注意到她提及亡兄時,語氣微頓,怕她感傷,他迅速接話:“你很努力。”

  她笑著搖頭。“你才是。”被他這樣稱讚,只怕連拚命三郎都會慚愧。“你老是給我一種感覺,好像沒有明天一樣,所以硬是把一天當成三天用。”

  “唔……也許是吧。”他微笑拿起茶杯,喝了口茶。“現代舞的創始人說過,真正的舞蹈動作,不是發明的,而是發現的。舞蹈是一門永遠的探索,一個人在有生之年可以發現的太過有限,每想到這裏,我就捨不得停下來。”

  他眼神熠熠,熱茶的冉冉白霧醺著他的臉,襯得那雙深邃眼眸更黑更亮。他訴說抱負時,她在他目光裏感受到深切的熱情,這個神採奕奕的英俊男人,在這一刻顯得更耀眼出眾,教她呼吸一窒,莫名臉紅心跳,低下頭,一時甚至不敢逼視,總覺得一不小心就會被那雙眼睛吸走……這……這是什麼感覺?

  “我懂你的意思……”好不容易定下心來,她說:“創意都是永無止境的,我也希望有機會可以到處走走看看,在有生之年盡量開拓眼界,挑戰極限。”

  她說得認真;他聽著,忽然有點反應不過來。注視她,有點困惑和好笑地想:咦,他居然跟一個小自己十歲的女孩相知相惜了起來,這是怎麼回事?

  更玄的是,他還覺得,如果是她,應該可以理解自己的理想……

  回憶方才他們之間的那場角力,“應該”被換成了“一定”。

  “你這個人……怎麼……怎麼只許自己龜毛!”

  想到她不平的模樣,他胸中又升起笑意。當他說自己有特權時,他打賭她一定在心裏咒罵他,事實上,她臉上根本寫著“拽什麼”三個字。

  然後呢,面對他的疾言厲色,滿以為她會惶恐放棄,結果看看她說什麼?明天看到成品,他就不會氣了?還“我保證”?越想越好笑,他忍不住笑了出來。

  “在想什麼這麼有趣?”換她問了。

  “在想你剛才的表現。”他笑吟吟,據實以告。

  “……那一點也不有趣,好嗎?”

  “我也這麼想,但嘴巴就是會自己笑,你說奇不奇怪?”又逗她一句。

  她瞪他,哼道:“你慘了,現在就笑成這樣,等看到成品,一定會笑到嘴抽筋,而且心裏想,老天,還好我聽了她的話,改過實在太棒了。”

  他聽得大笑,於是她也笑了,驚奇自己居然會開這種自以為是的玩笑。跟他在一起,她好像變得有點不一樣,情緒總似快板樂章,雀躍動聽。

  聶鳴鋒笑瞅她,在今天對她有了更多瞭解。她雖年輕,卻跟自己一樣有理想和堅持,令他欣賞。說到底,她的求好心切,也是為了成就自己的舞臺……想到這,他甚至感動了。

  “你趕工歸趕工,飯不可以忘了吃,知道嗎?”

  他的叮嚀讓她倍感窩心,乖乖笑答:“知道。”

  他是個公私分明的人,卻願在工作上容忍她的任性,即使心裏不高興,還是給她機會嘗試想法,平時也總是認真看待她的意見,從不因她年紀輕就小看她,這種尊重讓她感動。

  那她是喜歡工作時的他,還是私底下的他?

  腦中不期然又冒出這個問題,這一次,她肯定地想,兩個都喜歡……

  兩人沉浸在對方帶來的感動裏,一時都忘了言語,四目相對,一時都有點迷失,迷失在對方的靈魂之窗裏,連眼也忘了眨,倣彿在互相催眠,微妙的情愫悄悄流動,牽出一條曖昧的線,將空氣圈套住,收緊、再收緊……

  “大碗酸辣湯!”侍者在這時吆喝上菜,打破了迷離的氣氛。

  他身體一震,將筷子撞掉,回過神來,彎腰撿起,想請侍者幫忙換一雙,對方卻已匆匆跑去服務別桌,只得先將筷子放桌上。

  望向對座的她,他發現自己有點不尋常,竟無法說明剛剛在想什麼?

  清清喉嚨,他找話說:“生意真好。”

  她也略感局促,眼神亂飄,就是不看他,直到最後……停在那碗湯上。

  見她盯著那碗湯,臉色變得古怪,他問道:“怎麼了?”傾身一看,嚇!發現湯的表面居然浮著一粒指甲大小的可疑黑點。

  “嗯……”他摸著下巴,劍眉一軒。“這該不會又是你加的料吧?”

  可惡,這男人很會記仇嘛。不甘被調侃,她瞪著他,撇撇嘴道:“是啊,這很補的……要不要我幫你盛一碗?”

  他哈哈笑。“還是算了,補過頭,流鼻血就慘了。”

  她不由得也笑了,感謝這碗不衛生的湯,給他們機會笑得理所當然,適時驅逐那些奇怪的不對勁,氣氛自在多了,他們又說說笑笑起來。

  正值晚餐時段,餐廳人聲鼎沸,鄰桌有小孩哭鬧,但面前男人的存在感實在太強烈,她的眼睛跟耳朵都被密切鎮定,愉快得根本不會注意到煩人的雜訊。

  筷子動得異常慢,一個鍋貼要分十口吃,明明心裏掛念著要回家趕工,身體卻賴著捨不得走,這是為什麼呢?因為跟他在一起,總是那麼的歡喜。

  而看著他——只是這樣看著他,她莫名的有點出神了,那種臉紅心跳的感覺又來了,這是為什麼呢?怦怦怦,聽著自己的心跳聲,她若有所悟。

  也許那是因為,她所謂的喜歡,真的就是那個意思……

  隔天,丁薇霓卯起來趕工,在演出前如期交件,當然免不了和團長大人再來個幾次例行“溝通”,最後順利過關,拍板定案。

  接著,在彩排當天,她終於碰見傳說中的驢子。

  在這之前,小虎曾慎重其事,事先給她友善的提示:“如果喔,我是說如果啦,你不曉得怎麼應付她的話,就對著她笑就好了。”

  這樣的形容,教人不免好奇。“她是個什麼樣的人?”

  “她嘛,唉,跟《小熊維尼》裏的驢子有點像,動不動就憂鬱悲觀。她從小窩在電腦前,所以有人際緊張症,以前為了慫恿她一起學舞,不知花了我多少功夫……”說到這,像是意識到什麼,小虎忽地停話,懊惱地自打嘴巴一下。“你、你千萬別誤會喔!雖然她有一咪咪的神經質,不過她其實超——可愛的,只是霹靂怕羞,又對自己亂沒自信而已。真的真的,我保證你會喜歡她的。”

  這時,丁薇霓看著眼前這個聽說“超可愛”的人,難以理解她怪異的表現。

  “你你你好——”清瘦高挑的女子,一張鵝蛋臉,一把娃娃聲,雙手交握胸前,臉色發白,緊張得像隨時要休克。她脹紅臉,深呼吸,閉上眼,以慷慨就義的氣勢,顫聲宣佈:“希希希希望可以跟你做朋友。”

  過了一會兒,她怯生生睜開眼,囁嚅道:“我……我說了嗎?”

  “說了說了!”小虎不知從哪蹦了出來。“讚哪,驢子,這次很成功呢!”

  “真的?真的?”驢子驚喜地搗住嘴,倣彿中了頭彩那樣不敢置信。

  “真的!真的!喔耶,give  me  five——”小虎跟她擊掌,拉著她轉圈圈。

  愣望面前興奮不已的雙人組,丁薇霓愕然,完全處於狀況外。

  “啊!”總算驚覺自己失禮地把別人晾在一邊,驢子惶恐萬分。“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太興奮了……請、請請不要討厭我。”嘴唇顫抖,一副受驚小鹿的模樣。“——0111001101101111011100100111001001111001……”

  “完了!驢子當機了,又切換到0和1的二元世界去啦!”小虎大驚失色,抓住驢子雙肩,一陣粗魯猛搖。“驢欸!驢欸!醒醒哪!說人類的語言啊——”

  這場令人印象深刻的自我介紹,之後無論何時想起,都讓丁薇霓想笑。

  憶起最初,聶鳴鋒曾形容團員們是些很有趣的家夥,但她想,該說是趣怪比較貼切吧?不過要論最無趣的一個,肯定不是他……至少,現在該是她才對。

  “胡說。”聽了她的想法,聶鳴鋒想也不想地笑斥。

  “難道你也打算用有趣來形容我?”她不信。

  “有何不可?”他閒閒反問。

  “我明白了。”她抱臂睨他,故意拉長聲音說:“你的修辭學不及格。”

  她挖苦人時,含笑的眼睛裏,閃著不懷好意的光芒,感覺有點頑皮。

  他也笑著,胸口熱熱的,沒有說的是,他其實覺得,她很可愛。

  也不曉得為什麼,這樣的想法似乎越來越尋常了……會不會是以前老聽她哥哥這樣說她,自己被潛移默化了?而他也記得,她哥哥還說過,她不喜歡被人說可愛,認為那像被當成小貓小狗,所以他沒當面說出口。

  只是,他忍不住笑想,即使是她這一點,也真的讓他覺得可愛啊。

  輕風舞團裏,存在一種微妙的協調——小虎三八又聒噪,驢子怕羞又纖細,狂歡大隊每天吵得要命,瑞比大多時候卻靜得沒存在感,開口只為談公事。

  在這裏,氣氛永遠歡樂且充滿活力,丁薇霓適應良好,就這麼愉快地待了下來,以為不會有任何不快,所以從沒想過,會碰上那樁意外。

  記得清楚,那是一個週末假日,小虎說有要事相商,她特地前往舞團,一打開門,突然有人從門後跳出,大叫一聲:“Surprise!”

  她嚇了一跳,緊接著,聽到那陣熟悉歡呼:“狂歡、狂歡!”

  唉……這些人,這次又找了什麼名目要慶祝了?

  好笑又好氣的心情,在目睹小虎手捧的蛋糕時,瞬間僵凝。

  “生日快樂!呵呵,二十二歲,馬上就要畢業嘍,前途無量,恭喜、恭喜!”小虎率先道賀。“對了,這蛋糕是驢子用心挑的唷,很漂亮吧?”

  “小虎。”驢子在旁羞紅臉,扯他衣袖,悄聲道:“講這幹嘛……”

  “哎唷,這有什麼好害臊的。”見丁薇霓站立不動,小虎俏皮地眨眨眼。“可愛的維尼熊,不會忘了自己今天是壽星吧?有沒有超給它驚喜啊?”

  她卻恍若未聞,只直勾勾盯著蛋糕上象徵歲數的數字蠟燭,面色木然。

  “維尼?”她怪怪的哦?小虎一驚,想起告訴瑞比慶生計畫時,她過分冷靜地忠告他,不是每個人都會享受這種驚喜,難不成給那烏鴉嘴一語成讖……

  不、不會啦,他馬上說服自己。瞧,她盯著蛋糕,眼眨也不眨,很入迷的樣子呀,沒錯,她肯定是太感動而已,你看她感動得……感動得……奪門而出?!

  砰!大門被重重關上。

  颼……興奮之情極速冷卻。

  靜默良久,有人森然發問:“我說小虎……你該不會是搞錯日子了吧?”

  “這、怎麼會……不可能哪……”小虎好冤屈。

  “嗚,是我的錯,一定是我蛋糕選得不好……”嚇,驢子出現崩潰前兆!

  大夥這可嚇壞了,趕快七嘴八舌安撫她:“想太多了,跟你沒關係,真的!”

  在場還沒人明白,如果真是搞錯日子,也許丁薇霓還不至於有那麼大的反應。

  她非常憤怒。在電梯中,她氣得握拳發抖,甚至無法順暢呼吸。

  是誰?是誰出的這餿主意?難道以為她會開心?!不,她最恨人這麼可惡地探人隱私了!

  踏出電梯時,胸口翻攪一股將近作嘔的感覺,無法忍受繼續待在封閉的水泥建築內,她低著頭,拔足跑出大廈,卻在大廈門口不小心狠狠撞到強勁的撞擊力使她立足不穩,差點跌倒,幸好對方先一步扶住了她。

  “薇霓?”他叫出她的名字,語調因訝異而上揚。

  是聶鳴鋒。

  “你……”她太錯愕了。“你今天不是有事……”

  “小虎說有要緊的大事,拚命打電話催我回來。”聶鳴鋒笑問她:“你剛從上面下來?怎麼,他們又在幹什麼好事?”

  她說不出話來。

  他有力的大手還握著她的手臂,誘人溫度透過發冷的身體傳遞,她突然害怕,不著痕跡地脫開他的掌握,唯恐自己在這情況下會無法克制地投入他懷裏。

  一二三,她深呼吸,暗自數數,沒事的沒事的沒事的……

  “你怎麼了?”抬眸一瞧,他正凝目打量她。

  “沒事。”她緩緩搖頭,慶幸自己已順利鎮壓住動蕩的情緒。

  他端詳她一會兒,似要確認她確實無恙。“這麼匆忙,要去哪裏?”

  “我……忘了個重要的東西在家,正要回去拿。”

  “我開車送你。”

  “不用了,我想順便在路上買點別的東西。”她扯扯嘴角。“那……我先走了。”從頭到尾,語氣輕松自若得連自己都佩服。

  真的沒事了,連她自己也這樣相信,轉身離開,誰知才邁開兩步,手臂倏然被人由後拽住——什麼?她驚愕回頭。

  “沒事才怪。”他一使力,將她拉回身前,犀利的目光,看穿她。

  雖然她神色如常,對答如流,但他敏銳地察覺她眼神有點飄忽,加上她先前不尋常的莽撞,在在顯示出不對勁。

  而只是這樣淡淡的四個字,威力卻像一陣狂風,霎時吹毀她的海市蜃樓。

  糟了,好痛!她揪住胸口,痛苦地喘息起來,才發現自己一直屏著呼吸。

  “薇霓!”伸手支撐她,見她面無血色,他驚疑不定。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我沒事……”她虛弱地搖頭。“真的……我……我要回家。”

  “我開車送你。”這一次,口吻堅決,不容拒絕。

  短暫車程中,他面色凝重,嘴唇嚴肅地抿著,碰到紅燈時,指尖在方向盤上無聲輕敲,像在思索該怎麼做。

  她想,他心裏一定充滿疑問吧?以為他會發問,沒想到他從頭到尾不發一語。

  到了她的住處,他熄火拔下車鑰,不放心道:“我陪你上去。”

  她呼吸梗住,傻傻看著他。

  他……他真好……真的什麼也不問?

  咬緊下唇,心中莫名酸楚,想到那些團員,他們的用心卻沒得到感謝,可是,即使重來一次,她肯定還是會那樣不可理喻。

  尖銳的憤怒,讓她無法顧及誰的感受,就算不知者不罪,她也無論如何不能忍受有人以那樣喜洋洋的方式,硬生生血淋淋地刨開這已被深埋的日子——

  “今天是我哥的忌日。”

  啊。

  是誰揭開了那個她長久以來企圖遺忘的傷?那聲音好陌生,嘶啞得足以刮傷耳膜。還是,那是她的靈魂在被淚海淹沒前,不顧一切發出的微弱呼救?

  眼眶驟痛,令她將臉埋在掌心裏。黑暗中,腦海裏不期然響起那句話:

  “你不喜歡的話,就不要把我當哥哥。”

  幽幽的,倣彿來自遙不可及的地方。

  不不不不,全世界我最喜歡的就是你了——她在心中慟喊,聲嘶力竭,奢望這樣就能將訊息跨越生死界線,傳達給那個人。

  哥哥。哥哥。

  第一次見到那個大自己幾歲的男生,他裝扮得活像個小紳士,穿襯衫西褲、係腰帶,領口還打著個可笑的小領結,顯然經過母親的精心打理。

  “……以後他就是你的哥哥。”爸爸這樣介紹他。

  “嗨、嗨!”那男生對她熱切揮手,笑露一口白牙。

  像個呆子一樣。她在心裏毫不客氣地想。

  “我跟敏姨還有事要商量,你們到旁邊去玩吧。”爸爸微笑道。

  她低下頭,小臉微沉。為什麼她非得跟他玩不可?她又不認識他。

  她討厭這樣的爸爸。如果媽媽在,就絕不會要她跟陌生的小朋友玩……

  等爸爸一轉頭跟那女人說話,她馬上頭也不回地離開,身後卻傳來可憎的腳步聲,如影隨形,到了自己房門前,她終於忍不住回頭瞪住那人。

  他卻像沒感覺到她的敵意,笑問:“你叫薇霓?是小熊維尼那個維尼嗎?”

  才不是。她又瞪他一眼,推門入房,伏在桌上,迅速在一張紙上寫下自己的名字,再走回門前,舉在他眼前給他看個仔細。

  “嘩,你的名字筆劃好多喔,你居然已經會寫了,好厲害。”

  哼,大驚小怪。“笨蛋才不會寫自己的名字。”

  “沒關係,我本來就不聰明。”他笑咪咪。“我啊,到了三年級才被糾正,原來我一直把我名字裏的‘孟’寫錯成‘盂’,哈哈!很好笑吧?”

  無聊……她冷淡地睨他一眼,誰理他錯把什麼寫成什麼。

  “嘿,你很酷耶,笑一笑嘛。”他踏前一步,想表示親近。

  “不準你進我房間。”她凜著小臉,立刻把門關到只剩一道小縫。

  “欸……”他搔搔頭,一臉疑惑。“你為什麼好像很討厭我?”

  她抿緊唇,冷冷道:“你才不是我哥哥!”砰一聲,當著他的面,關門上鎖。

  待在自己的小小堡壘內,她爬到床上,將頭埋在枕頭裏生悶氣。

  那個敏姨也不是她媽媽。她只有一個媽媽。

  然而,無論多麼不願,那兩人還是在一星期後正式住進家中,那個男生住她對面原本是客房的房間,她因而變得不愛出房門。

  就這樣河水不犯井水的過了一陣子,有天睡前,爸爸來房內找她談心。

  聊了一會兒,他試探地問:“你是不是不喜歡敏姨他們?”

  她默認。他見了苦笑,張口欲言,她先問了:“爸爸,你忘記媽媽了嗎?”

  他頓時沉默,良久後,低聲回答:“爸爸永遠也不會忘記媽媽的。”

  說完,他忽地別過頭去,抹了抹眼睛,動作迅速,卻沒瞞過她,爸爸……在哭嗎?她噤若寒蟬,心裏又驚又悔,覺得自己說錯了話。

  “就是因為忘不了,才會覺得寂寞……”言盡於此,像是說不出話來了。最後,他摸摸她的頭,道過晚安,起身離去,匆促的背影看來有點狼狽。

  那天之後,她不再對敏姨母子鬧別扭,卻漸漸在爸爸面前封閉真實情緒。年幼的心靈還不能理解,為什麼有了她,爸爸還會寂寞,所以悄悄受傷了……

  那天晚餐後,她回到房內,關門時,聽到有人叫道:“等一下!”

  是那個臭男生。她皺皺眉,決定假裝沒聽到,關門的動作非但沒停,反而加速進行,想不到他一箭步搶上來,口中嚷嚷:“喂喂!你聽我說啦!”

  他伸手意圖握住門把,卻誤將手探入門縫,結結實實被門夾到手,痛呼一聲。

  她呆住,沒想到會發生這種意外,連忙將門拉開,見到他手上明顯的紅痕,心裏驚慌又有點愧疚,脫口艾艾分辯:“我……我不是故意的。”

  “沒關係啦,不會很痛。”他朝痛處吹口氣,笑了笑,從口袋裏掏出幾顆糖,那是爸爸客戶送的高級巧克力。“喏,我是想把這個給你。”

  “爸爸不是說這個不能吃,要轉送給別人?”她狐疑道。

  “可是你想吃對不對?”他對她眨眨眼,還嘿嘿兩聲,好得意似的。

  “不對。”斬釘截鐵的口吻令他錯愕。

  “剛才在飯桌上……你不是一直盯著它嗎?”

  “那是因為盒子外面的包裝紙很漂亮。”

  “什麼?”他張了張嘴,臉色慢慢變紅,覺得丟臉地蒙住臉,悶悶怪叫一聲,很窘地幹笑道:“哈……原來、原來是這樣喔……那我真是太糗了……”

  “我不喜歡吃巧克力,我爸爸也知道。”她抬高下巴說:“他很疼我的,如果我喜歡巧克力,他一定會留下來給我吃。”

  倣彿沒聽出她略帶示威的語氣,他只是點點頭。“對喔,說的也是。”低頭看著掌心上的糖,苦惱道:“那這些巧克力該怎麼辦?”

  “你吃好了。”她握著門把,很有逐客的意味。

  “……唉。”他垮下臉,頹下肩,顯然非常沮喪。“雖然跟計畫的不太一樣,不過我還是有句話想跟你說,可以請你仔細聽嗎?”

  她一怔。“什麼?”

  “你不喜歡的話,就不要把我當哥哥。”他注視她,柔聲問:“這樣好不好?”

  咦?她錯愕,沒想過他會這樣說,過了好久,才愣愣的“喔”了一聲。

  “嗯,就是這樣,我說完了。”他對她露齒一笑,將雙手插入口袋,轉身走向對門,在自己房前停步,過了好幾秒,驀地回過頭,搔頭問道:“那個……我真的不能進你房間看看嗎?”若有所求的神情,頃刻毀滅瀟灑假像。

  她的回應,是毫不留情地關上了門。

  像個呆子一樣……在房內,她背倚門板,又一次在心裏想。只是,這次不覺帶著久違的真心笑意。

  他們的關係就是從那時開始,一點一滴慢慢改變的。

  搬家後,他轉學跟她同校;她不喜歡引人注目,要他別常來班上找她,然而最後因為一起意外,他們的關係還是鬧得人盡皆知。

  那是個便服日,她擔任值日生,下課負責擦黑板,班上素來不和的搗蛋鬼來找麻煩,他作勢捏著鼻子,大聲嘲笑:“丁薇霓是窮酸鬼,每天都從垃圾堆撿人家不要的舊衣服穿,大家不要靠近她喔,不然也會變得又窮又酸——”

  再晚一步,只要再晚一步,他就會被板擦砸得滿臉粉筆灰,但他等不到那一步了,因為有個不知打哪來的高年級生衝進教室,揪著他就是一頓好打。

  結局是,鼻青臉腫的小男生跟以大欺小的大男生被雙雙送往訓導處。

  事情鬧大了,家長被召到學校,回家後他被母親狠狠責罰,卻不知悔改。

  “我才沒錯!那個死小鬼,再來一次,我照扁不誤!”他悻悻道。

  “敏姨打你打得不痛嗎?”她奇怪地問。

  “跟那沒關係好不好?”他皺皺臉,回望她身上印有無敵鐵金鋼圖案的T恤,忽然有點結巴。“你……喜歡什麼樣的衣服?咳,我是不能買新衣服給你啦,不過……以後我可以挑點你穿起來也合適的衣服。”

  “哦……”她眼珠一轉。“那我要粉紅色的kitty貓。”

  “啊?!”他瞬間瞪大眼,顯然受驚。“呃這個嘛,嗯嗯,也好……”

  “哈,騙你的啦!”她忍不住大笑,適時澄清,否則他一定真的買下去。

  其實他不用幫她出頭的,因為她不是會乖乖任人欺侮的弱者,偏偏他實在太過愛護她,不論做什麼都優先顧慮她。

  好比有一次,他帶同學回家,那人隨口問了句:“你是不是有個妹妹?”

  “噓。”他馬上緊張兮兮。“說話小心點,她不喜歡把我當哥哥。”

  他不知道,她正站在廳邊,將他們的話聽得一清二楚;當然,他也不知道——他早就是她心目中最棒、最完美的哥哥了。

  而她不知道的,卻是這麼美好的手足之情,原來也有享用期限。

  如果是說故事,其實只要一句話,就可以帶過那場變故。

  “我十九歲生日那天,他騎車來接我回家慶祝……在途中出了車禍。”

  那是她年輕的生命中,第二次接觸到死亡。第一次她還太小,不懂“媽媽到很遠的地方去旅行了”的真正涵義,這一次……她依然不甚明瞭。

  可能因為電話不是她接的,可能因為她是最後一個被通知的,可能因為見到他時已是一具冰冷遺體,沒能握著他的手隨體溫一度一度下降而逐吋逐吋撕心裂肺,她呆望那幕慘白場景,感覺像在旁觀一出跟自己毫無關係的悲劇。

  喪禮過去,她漸漸從那種近乎空白的麻木中蘇醒,一如往常地繼續生活,而且適應得很好,甚至能平靜地想到他、提到他,倣佛一切只是南柯一夢。

  只是,她從來沒有將“死亡”這個字眼跟他相關聯,從來沒有。

  因為他沒有跟她說過再見啊。

  當年,他中途闖入她的人生,笑著跟她揮手說嗨,要是他將提前離場,一定也會跟她好好道別的:“別傷心”、“好好保重喔”……那樣一來,即使再難過再不捨,最後她也能學著接受。

  但是,時日飛逝,她卻連夢都沒夢到過他,找不到真實感,好像幼年想到媽媽時那樣,總覺得他只是到很遠的地方去旅行了,然後有一天,他會背著滿行囊給她的紀念品回來,笑咪咪地說:“嘿!有沒有想我呀?”

  所以,她迫使自己忘掉那個已成忌諱的日子,家裏也再沒人提及,直到今天,那溫吞燭火來不及燒融一組數字,粗暴地焚穿她的知覺——

  原來,原來……已經過了整整三年了。

  三年,一千多個日子,一天一個防波堤,連洪流都能設阻,但在暴起氾濫的哀痛面前卻如此不堪一擊,轉瞬崩潰。她逃過一次,在當時用盡抗體,這次卻無能再抵禦,長久以來遭受排斥的事實像晶片植入靈魂,痛徹心腑。

  恍惚中,她感到有人伸出一隻手輕撫自己頭頂,那人的撫慰跟哥哥一樣溫柔,可是,即使淚眼模糊,她也曉得那一定不是他。

  哥哥、哥哥、哥哥——要是用盡全力這樣喊,能不能至少將他的魂魄喚來?恐怕行不通,他一定聽不懂的,因為……

  “他在世時,我從沒叫過他哥哥。”

  她總是戲稱他小盂,起於他說小時候,一直把自己的孟姓錯寫成盂。

  “沒大沒小!”有一次,被爸爸聽到了,板起臉孔要教訓她。

  “沒啦、沒啦,是我要她那樣叫的。”是他跳出來為她解圍。

  “唉,你就是太寵她了……”連爸爸也忍不住這樣抱怨。

  其實,她早該改口喊他哥哥,如今卻再也沒機會了……

  這念頭似條鋼絲狠狠勒痛淚腺,頓時淚如泉湧;她像個孩子一樣放聲大哭起來,一直哭一直哭一直哭,哭到失去聲音,眼淚還沒幹涸。

  原來這些年來,她所欠缺的,只是這樣一場痛哭,以及承認真相的勇氣。

  而今幫忙補足她的,是身旁陪著自己的、這個與眾不同的人。
   

  是的,即使哥哥已經不在,她也終於找到其他可以放心哭泣的地方……

  然後,當所有悲傷痛苦全隨淚水傾洩而出,她才終於可以開始恣意思念他。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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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21 01:17:16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夏季晝長夜短,時近傍晚,天色還透著淡淡的光。

  臺北街頭。聶鳴鋒沉默地靠著車門,側首凝望放下車窗的車內,那張略顯憔悴的臉。她像個孩子,哭累了,雙眼紅腫,靠著椅背睡著了。

  在此之前,他從不知道,光看著一個人哭泣,居然也能這麼令人難受。

  想到剛才,她不是安安靜靜地流淚,也不是自製地輕輕嗚咽,而是像個受傷的孩子那樣失聲痛哭,他胸口不禁又是一陣抽緊。

  “唉……”耙耙頭發,他自嘲一笑,生平第一次感覺自己如此無能,居然完全使不上力,只能傾聽她的傷心,守著她流淚,說不出有力的安慰。

  這時,口袋裏的手機震動,他走到人行道旁一棵樹下,站在可以清楚觀望車內情況的位置,掏出手機,來電顯示是小虎,他按鍵接聽。

  “團長,大事不好了!我們……那個……維尼她……維尼她……”

  “她跟我在一起。”打斷他的滿腔惶恐。

  “什麼?”小虎驚愕。“你是說,維尼她……”還有點愣愣的。

  “事情我都知道了。你們不用擔心,可以先各自回去。”

  “不行啊!代志可大條的,驢子她……驢子她……”語氣悲慟。

  聶鳴鋒皺眉,嚴聲命令:“說清楚。”

  “驢子她打擊太大,眼神空洞,表情呆滯,靈魂出竅……她這次不是當機,是斷電停機啊!慘了啦!怎麼會這樣,都是我的錯,為什麼要叫她選蛋糕——”

  “安靜。”真沒辦法,就幫這傻小子一把吧。“我現在要說的話很重要,注意聽著。你,快到驢子那,什麼都別管,只管用力抱緊她,聽懂沒?”

  “啊?這……這是為什麼?”

  還沒得到答案,在旁有人插問:“怎樣,團長說什麼?”

  “團長不曉得為什麼,叫我去抱住驢子……”用非常疑惑的聲音復述。

  “噗……咳嗯,笨,那是為了通電啦!救人如救火,還磨蹭什麼!”

  “可是……”

  “天哪!不好了,快來啊小虎!驢子她沒氣了!”遠遠傳來一聲驚呼。

  “呆頭虎你還杵著幹嘛,快來嘴對嘴過陽氣給她,過了奈河橋就沒救了!”

  乒呤乓啷,電話那端,一陣兵荒馬亂,然後通話結束。

  聶鳴鋒啞然失笑,看樣子,那邊是不用自己雞婆費心了。他雙手插口袋,站在原地吹風想心事,直到見到車內的人動了動,她醒了?他快步上前。

  她睜開眼,一時有點恍惚,不知身在何處;很快地記憶回流,她霍地坐直身,怔望佇立窗邊的他。“我……睡著了?”開口才發現喉嚨幹澀沙啞。

  他繞回駕駛座,開門坐入車內,從後座撈來剛才去旁邊便利商店買的寶礦力水得,扭開瓶蓋遞給她。“口渴嗎?要不要喝點飲料?”

  她接過,口幹舌燥,很快喝完,補充被揮霍的水分。

  “感覺好點沒?”

  “嗯……”她放下空瓶,模糊地低應一聲。

  被悲傷灼燒過的雙眼提醒她,自己是怎樣毫不節制地在他面前哭得淒慘,目前她卻沒有心思尷尬。爆發大哭一場後,感覺雖然好過許多,然而長久以來的鬱結,畢竟無法一時半刻就完全松開。

  她頭垂得低低的,雙手在腿上不覺握緊,微縮著肩膀;這是第一次,他看到她如此脆弱又無助的一面,使他胸腔緊繃。

  方才她的眼淚全落到了他心坎上,那麼沉重,拖著他的心往下無底般的墜落、墜落,那速度太過劇烈,讓他幾乎不能呼吸……

  結果,在意識到之前,他不由自主伸長了手臂,溫柔且有力地,擁抱了她。

  “這樣有沒有好一點?”

  低沉的聲音,具有讓心融化的魔力,因此神奇的事發生了——她心中忽然升起好幾個太陽,蒸發所有黑暗,以驚人的效率,將憂傷一網打盡。

  剛退潮的眼眶,好像又微微泛溼了,這次是出於滿出來的感動。

  他的懷抱真可靠,他的體溫極暖和,他的味道太好聞,從他身上只感到純凈的安慰,沒有一絲佔便宜的意味,反而是她貪戀地不想離開,甚至帶點傻氣地想,如果流淚可以換得他安慰的擁抱,那當個愛哭鬼也不錯啊。

  老天,該怎麼辦呢?她不得不承認,自己非常非常喜歡這個男人。

  感到她的情緒漸趨平穩,他內心這才如釋重負。

  由上向下望著她的發旋,他想,如果他們的相遇,真是好友冥冥中的牽引,那用意也許就是要他在這關鍵時刻,代為撫平這天人永隔帶來的傷痛吧。一想到若非如此,此刻她可能在獨自飲泣,他胸口就糾得死緊,多麼慶幸自己在這裏。

  從沒像這樣心疼一個人哪,他不曉得該怎麼形容這種心情。

  希望她的人生,沒有煩惱,沒有痛苦,沒有悲傷,只有快樂和歡笑。

  希望她幸福。

  因為這些想法是如此理所當然,他忘了問自己:

  這打從心底的憐惜,真的只是出於對故友妹妹的關愛嗎?

  還是,有沒有可能……是出於男人對女人的愛情?

  不曉得是不是聶鳴鋒跟團員們說了什麼,那件事的後續沒人追問,大家的態度與往常無異,他也絕口不提,倣彿集體失憶……只她一人刻骨銘心。

  跟著,丁薇霓順利自大學畢業,經由原先打工的成衣設計公司的前輩引薦,得到一份助理的短聘工作。老闆是位自紐約返臺的國際知名服裝設計師。說是助理,其實就像跟班兼打雜,工作量不小,能去舞團的空檔明顯變少。

  以前除了常去舞團,喬得上時間,她還會跟聶鳴鋒一起去觀賞其他舞團的公演,但現在別說是一起看舞了,有時連輕風舞團的演出也無暇參與。

  “維尼,你今天會來看我們在藝洞的演出吧?你好久沒出現了說,講好的,這次一定要來啊。”怕她忙人多忘事,小虎特地來電提醒她。

  “我會跟團長一起過去。”正好他到附近辦事,她搭便車。

  “對厚,都忘了團長要去找你,那太好啦!”小虎興奮道。

  瞥見等待的人正走來,她說:“團長來了,我要走了。”

  “好好好,等下見。”通話結束。

  聶鳴鋒走到她面前,對她微笑。“這麼早到,等很久了?”

  她穿荷葉邊小洋裝,合身的剪裁,襯出柔美的腰線,外穿短外套罩衫,臉上化了淡粧,嫵媚的模樣,讓他心頭一跳。

  她今天很美……

  “剛到而已。”她摸摸發尾,努力讓自己分心,免得不小心直盯著他瞧,因而錯過了那雙黑眸裏不覺流露的欣賞。

  “走吧,車停在附近,大概走十幾分鐘就到了。”他領路向前走。

  她跟在他身邊,不禁暗嘆。都半個多月沒見了吧?他還是一樣神採奕奕,完全不受影響,不像沒用的她,只是面對他的一個微笑,就呼吸困難。

  “打工還是很忙嗎?”他跟她閒話家常。

  “昨天開始呂姐病了,我也跟著暫時休假。”呂姐是她的老闆。

  “哦?”他抬高一邊眉。“‘超級鐵金鋼’也會生病?”

  咦?“你怎麼曉得她有這個稱號?”她詫笑。

  “你跟我說過的,不記得了?”

  “有嗎?”她仔細思索後,橫他一眼。“才沒有,你誆我。”

  “怎麼可以這麼篤定?”不讚同的眼神,指責她不可胡亂誣賴人。

  “絕對沒有。我記性好得很。”尤其是跟他說過的話,一句也不會忘……

  “我知道,所以故意考考你。”狡猾地見風轉舵。

  她斜睨他,不吃這套,苦苦相逼:“到底是從哪聽來的?快說。”

  好吧,他笑著招了。“雜志專訪上寫的。她有次參與一出大型歌劇的製作,一人包辦四十幾件服裝,從設計到交件只花了短短一周,忙得連覺也沒得睡,還能隨時精力充沛;就是從那時起,她被朋友那樣戲稱——我說的對不對?”

  “嗯,你的記性也不錯。”她笑了起來,憶起呂姐跟自己提到那段風光事跡時,還得意洋洋地說:

  “敢瞧不起東方人?看我嚇掉那些臭老外的藍眼珠!”

  他瞅著她的笑,這才發覺,這陣子,每次走出辦公室,見到空蕩蕩的沙發時,心裏那股虛浮感覺,原來是出於想念。

  說的也是。要不是因為想念,那時怎會沒事去查雜志,想多接觸她的新工作?他為自己的後知後覺感到好笑。

  她這麼忙碌的日子,會持續到何時為止?突然想在心裏有個底,不然總感覺有點不踏實。“那位呂姐這次回來,打算在臺灣待到什麼時候?”

  “應該不會再待多久。她是思鄉病犯,想回祖國度個長假,所以順勢答應母校的邀請,回來擔任短聘講師,但紐約那裏還有工作在等她。”

  呂姐為人爽朗沒架子,是位樂於提攜晚進的長輩,而且專長劇場服裝設計,正是她最感興趣的領域;想到這可貴的學習機會時限緊迫,不禁有點惆悵。

  “放假休息一下也好,連鐵金鋼都垮了,你可別跟著病了。”

  呵,他是在關心她嗎?被他話裏的含意烘得心頭暖洋洋的,她仰起下巴,表現出自信滿滿。“放心吧,在惡魔團長手下待過,到哪都遊刃有餘。”

  “你的語氣卻嫌不夠感恩。”他劍眉倒豎,沒過幾秒,自己先笑出來。

  兩人就這樣並肩走在街上,說說笑笑,氣氛融洽。

  他沒有發現,自己不知不覺放慢了腳步,牽引她一起,散步般的走。

  臺北街頭,車輛呼嘯而過,塵囂紛擾,街景雜亂,毫無景致可言,奇怪的是,他卻如在勝地漫遊,滿心溫柔喜樂,不在意有沒有盡頭。

  “最近我去算命,大師告訴我,我的姻緣就快發生咯!”

  距演出還有段時間,氣氛尚顯輕松,大夥聚在一起打屁,談及近況,小虎如此說道。

  “是嗎?大師是怎麼說的?”有人發問。

  “哼哼……”小虎雙手叉腰,得意得鼻子都快伸長。“根據大師的說法嘛,我的姻緣將非常之美滿,命定的伴侶會是個與我無敵速配之人。”

  “你沒回答問題嘛。我們想知道的,是時間?地點?三圍?”

  “最後一點去死,前面兩點嘛,呵呵,也許等下的聯誼就會遇見咯。”

  “……你說什麼?你又要去聯誼?!”頓時滿堂驚愕。

  “是啊。唉,像我這種在家工作的,沒有人事環境當邂逅的溫床,只能自己製造機會啦。我已經決定,從現在起要狂聯誼,直到找到真命天女為止。”

  咻……忽有一股寒意自背後掃過,一回頭,卻啥也沒有。“咦!剛剛……”小虎咽咽口水,心口撲撲跳,驚疑不定。“剛剛是不是、有什麼東西飄過……”

  “對。”怨靈驢子。

  唉……怎麼會有這種少根筋的呆子?枉費他們上次強押他去男女授受很親,他裝傻不負責就算了,還想外出尋歡?!不可原諒!

  “他奶奶個虎,你實在呆到惡爛!給我袋子,我快吐了!”有人直接唾棄。

  莫名其妙受辱,小虎憤慨。“喂!你們是怎麼回事……”

  “這是怎麼回事?”不遠處,壓過他氣勢的,是聶鳴鋒嚴厲的聲音。

  出事了?眾人心頭一凜,馬上站起來,往前方聚集。

  聶鳴鋒正在詢問負責的工作人員:“場地上為什麼會是鋪地毯?”

  丁薇霓站在他對面不遠,很少見到他這樣臉色嚴峻、目光銳利,不帶一絲笑意的嘴顯得威嚴無情,渾身散發令人不敢妄動的壓迫感。

  “我們團上的行政上個月聯絡你們時,明確要求要鋪黑膠地板,前幾天也有再次致電做最後確認,為什麼現在還會出這種狀況?”

  “那、那時是另一個人接的電話,她沒轉告我……”被他的疾言厲色嚇到,助理小妹惶恐地低下頭,臉色發白,說話不禁囁嚅。

  “那是你們單位內部沒做好溝通,沒理由讓我們承擔後果。地毯非常危險,可能害舞者扭傷,這一點,當初不是特地跟你們做過說明?”

  “對、對不起……”她無措地眼泛淚光。“能不能拜託你們將就一下?”

  “將就一下?”黑眸裏閃過一絲火光。“小姐,我們跟藝洞合作好幾次,還是第一次發生這種事,我倒想請問一句——你懂不懂得尊重專業?”

  眼看團長咄咄逼人,都快把人家年輕女生弄哭了,小虎於心不忍。

  “團長,不然把地毯抽掉,我們直接在水泥地上穿鞋表演,這樣可以嗎?”雖說穿的鞋子跟原定舞服不相襯,免不了會破壞造型,可也別無它法了嘛。

  “就算是水泥地,也有可能滑地擦傷。”聶鳴鋒對那小妹冷冷道:“你去告訴上頭的人,沒有黑膠地板,今天我們的節目只好開天窗。”

  小妹含淚離開,眾人一時都不知說什麼好,凝重氣氛下,丁薇霓從提袋中取出手機撥打,引來好奇發問:“薇霓,你打給誰啊?”

  “我老闆人脈廣,我打電話問問她能不能幫上忙。”

  喔哦!大夥眼睛一亮,心生一線希望,無奈天不從人願,她很快搖頭。

  “打不通。”她切斷通話,該怎麼辦呢?“我再打打看。”

  她輕咬指節,微蹙著眉,再次撥出號碼,認真的模樣使聶鳴鋒目光一柔。“遠水救不了近火,不用煩惱了。”

  這時,換瑞比從提袋中取出計算機,滴滴答答按起來。

  又有人好奇發問:“瑞比,你在幹嘛?”

  “預估損失。”瑞比頭也不抬地答。

  “唉,損失……這字眼也太黯然、太銷魂了……”

  “比較大條的是,這雖然是小型演出,會不會還是會傷到舞團的名聲啊?”

  “這部分我也有計算在內。”啪啪啪,給能幹的瑞比拍拍手。

  主事的聶鳴鋒倒是好整以暇。“怕什麼?我都不在意了。”

  他雙手環胸,目光凜然,不容置疑道:“別的舞團碰上這種事會怎麼做我不管,不過,我絕對不會讓我團裏的任何一個舞者,因為設備不足這種蠢事而受傷。”視線四下一瞥,回到對面的丁薇霓身上時,驀地一頓。

  他剛才的表現,是不是很嚴酷?但是沒辦法,他實在太火了。

  已經打過好幾次電話事先通知確認,為什麼還會出這種紕漏?回想起來,剛剛找上那助理小妹時,她還在邊做事、邊跟男友甜蜜熱線,不用心的工作態度可見一斑。他最痛恨這種馬虎隨便的人,自己不敬業,還要拖累他人。

  “團長,你的用意我們都了,不過……下次用不著那麼兇巴巴嘛。”

  “對呀,有話好好說嘛,團長最那個了……”見不得女人眼淚的小虎幫腔。

  “少廢話。”聶鳴鋒好氣又好笑,警告地睨他們一眼,看向丁薇霓時,心莫名被扯了一下。

  她會不會也覺得,他待人苛刻差勁,為人冷酷無情?在工作上,他一向不講情面,卻第一次這樣在意別人的看法,希望她會懂得自己……

  這時,倣彿察覺他的注視,丁薇霓忽然抬眸瞧他,對他露出微笑。

  那瞬間,他嘴角不禁也勾起,心情輕快起來,隨即感到好笑。嘿,他這是在做什麼?莫非在尋求認同?!太荒謬了,有沒有這麼幼稚。

  但是,她是自己的知己——這個念頭,使他愉悅非常。凝視她理解的笑容,不知怎地,覺得她很美很美,會發光似的,緊緊捉住他的眼睛,激發心跳強勁的節奏……

  丁薇霓的心跳也很快,她在想,啊,這可惡的男人,為何可以這樣迷惑自己?隨時隨地,他都這麼冷靜果斷,認為是對的,就會貫徹始終,絕不妥協,堅決保護自己的團員,即使關係著自身的收益,也毫不猶豫。

  這樣的他,使她充滿激賞,使她無法不更傾心。

  不過,在旁有人可不像她這樣想,小虎嘀咕:“我還是不覺得事情有這麼嚴重……”他伸手展腳,在原地示範起舞。“看!像我這樣跳不也沒——”

  話還沒說完,他腳下一滑,砰!重重摔個倒栽蔥。

  這聲巨響,嚇了大家一跳,趕忙上前關切:“喂,你沒事吧?!”

  “星星,好多星星……”小虎痛到翻白眼,抽氣連連,不用摸都知道頭上絕對腫了個超大包,還有……哦,媽祖,他屁屁好像開花了……

  “小虎!你怎麼了?!”一聲驚呼來自後方,眾人回頭一看,是躲起來憂鬱的驢子回來了,她撲到小虎身畔,從沒見他這副垂死樣,驚恐地煞白了臉。

  “我不行了……我……我死了……”小虎斷斷續續地虛弱道。

  “不……你不能死!你死了,我、我也不想活了!”

  欸……有必要激動成這樣嗎?小虎一呆。“小姐,我死我的,幹你啥事啊?”

  “我……我其實、喜歡你很久了……嗚哇——”哭天搶地,好不淒楚。

  咦?!

  在場眾人面面相覷,跟著嘩然——告白!如假包換的告白!

  “安靜。”聶鳴鋒喝止他們。“工作還沒結束。瑞比,你負責指派沒事的人,整理帶來的佈景道具。離演出還有段時間,我去問問主辦單位,看他們到底能不能調到黑膠地板。”轉向小虎,問道:“小虎,你有沒有事?”

  小虎愣愣道:“喔……沒事……大概……”摸著頭,慢慢坐直。

  “你……你……”驢子瞪大眼,驚愕地看著他起死回生。

  “很好。”聶鳴鋒挑高眉。“那你可以回覆別人的告白了。”

  “噫呀!”驢子羞極尖叫,臉轟一聲充血,跳起跑走,而小虎……還在愣。

  “小虎你癡呆啦,還不快追!”觀眾笑叱。

  他這才回魂,猛地跳起。“等……噢!”慘叫一聲,摸著劇痛的屁屁,冒著冷汗,一拐一拐追上,齜牙咧嘴地吼:“喂、你再跑……我真的會死!”

  笑聲和歡呼緊接在他們離開後爆發:“好耶!狂歡、狂歡!”

  “安靜。”瑞比已取出道具清單,準備調度。“剩下的人跟我走。”推推眼鏡,從左到右環視一遭,冷靜地作確認:“在這之前,還有沒有人要告白的?”

  嘩,瑞比也會說笑?!大夥不可思議,又是一陣轟堂大笑。

  一樁大好喜事,十足戲劇化,消弭了原本沉重的氣氛。

  聶鳴鋒也笑了,視線對上丁薇霓,她同樣顯得愉快,眼裏閃著笑意,亮晃晃的,像是惡作劇拿鏡子折射日光到人臉上的頑童,擾亂他的注意。

  他開始覺得自己不太對勁。為何目光離不開她?如果只因很久沒見,胸中這過於熾熱的感受,又該做何解釋?

  最離奇的是,他的思緒,一直無法拋開適才所聽到的那句話——

  在這之前,還有沒有人要告白的?

  那時候,他的眼神,為什麼使自己心跳加速?

  那天之後,已隔了段日子,丁薇霓卻仍不時回想起當時發生的事,莫名會臉龐發熱。

  那雙深邃黑眸,是不是在吐露什麼重要訊息……唉!怎麼可能。

  也許,她只是在羨慕小虎,幻想心儀的人也可以跟自己示愛。

  如果換她像驢子一樣告白呢?唉……別傻了,暗戀之所以發生,就是有不敢輕舉妄動的理由,她太過沮喪地明白,他根本沒把自己當成對象看待。

  十歲的差距,倣彿遙不可及,她只能暗地下功夫,調整穿著風格,努力讓外表看來成熟點,希望他可以因此正視她,別把她當成一個小妹妹。

  無奈他的態度從沒變過,於是她只好想,沒關係,至少她可以隨時去找他,可以享受他的關懷,在舞團的日子也很愉快,沒什麼好不滿足的啊。

  只是為什麼,偶爾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會有一種難以言喻的空虛,煎熬她的心、打攪她的夢。昨晚,她甚至因此失眠了……

  “薇霓?”耳邊傳來呂姐的聲音,把她從出神中喚醒。

  “是。”她連忙應聲。

  “你還好嗎?”呂姐關心地打量她。“你好像精神不太好……對不起呀,都忘了你是個女孩子,還一直叫你搬桌子移板凳的。”

  “不是,跟這沒關係,是我昨晚沒睡好。”她澄清道。

  下午來探呂姐的病,已近復元的呂姐好興致地給她看自己在病中所做的繡花圖樣,還講到自己前陣子找到一本很棒的繡花圖鑒,一定要給她看看,帶她到書房,卻因地方太亂找不到,最後變成兩個人一起整理房子。

  “沒睡好?是不是在煩惱學校功課?你這孩子,老是對自己嚴格,可要記得適可而止,別像我這樣,少壯不保養,老大徒虛弱。”呂姐開自己玩笑。

  丁薇霓牽起嘴角,心想,真正對自己嚴格的人,另有其人哪。記起今天還跟他講好會去舞團,她忍不住瞄眼手錶,糟糕,不知不覺都這時間了!

  察覺她的動作,呂姐笑道:“等下還有事是不是?好了,快走吧。”

  “剩下的,我明天再來整理。”

  呂姐原本想說沒關係,但看看這歷經一下午整頓,還只從疑似龍卷風過境變成臺風過境的災情,可真讓人有點傷腦筋,索性道:“那就算是從明天開始恢復上班吧,反正我也好得差不多了,可不能叫你一直做白工。”

  “沒關係,不用了。”呂姐向來照顧她,這點小事是她該做的。

  “用!怎麼不用?好啦,就這樣,我說了算。”

  見她堅持,丁薇霓也不好拒絕,只得說:“謝謝呂姐。”

  呂姐送她到門口,望著她穿鞋的模樣,目光變得慈藹。

  也不曉得為什麼,就是覺得跟這女孩投緣,初見面就打心裏喜歡,也許是自己一直想要個女兒的緣故吧?又也許是因為,看著她,倣佛看到年輕時的自己——用心上進,刻苦耐勞,就連那不服輸的個性也跟自己很像……

  “薇霓。”喚來她的注意,呂姐沉吟道:“我有話跟你說……”

  “你來了。”幫丁薇霓開門時,聶鳴鋒眉宇間不覺透出悅色。

  一路趕來,她略感疲憊,沒怎麼招呼,先走到沙發上坐下,籲了口氣。

  “還好嗎?”他走到她身前,關心地問。“你看起來很累。”

  “沒什麼。”她將全副重量靠在椅背上。“只是幫呂姐整理了下屋子。”

  “下次不要這麼勉強,累的話,先回去休息。”

  “嗯……”她悶應了聲,閉了閉眼,不想說話。

  也許她的情況真的不該來吧,不然為什麼連他體貼的話語都讓她反常地覺得好討厭?她其實希望他說,你這麼累,還是來了,我很高興。有段日子不見了,我很想你……

  唉,果然太累了啊,她自嘲地扯唇,笑自己居然作起白日夢來。

  看她的樣子有氣沒力,他擔心道:“我先送你回去吧。”

  “不行。”她坐直,打起精神。“今晚沒有音樂,我會睡不好。”

  先前聽他說要整理練舞用的CD,她自告奮勇約好來當幫手,順便要借幾張回去。

  見她一臉堅持,他笑道:“好吧,那我們速戰速決。”

  動手整理時,他跟她閒聊:“呂姐的病好點沒?”曉得她剛探病回來。

  “沒事了。”瞥眼他專注的側臉,想到方才臨走前呂姐說的話,她喉頭驀地緊縮一下,衝口道:“如果……”欲言又止。

  “怎麼了?”他回望她,她的樣子像有心事。

  “……以前你不是說過,如果你要再次參與演出,會讓我為你設計舞服?那個約定還算不算數?”說完了,才察覺自己問了什麼。

  瞧她神態認真,像是有點緊張自己的答案,他嘴角上揚。“當然算數。只要你願意,能幫我設計舞服的人只有你一個。”怎麼忽然問起這個?猜想她在為未來不安,他安撫道:“是不是在想呂姐回去後的事?不用急,工作可以慢慢找。”

  “哦……這裏準備要當我的後盾嗎?”她注視他問。

  “隨時。”這答案似乎令她滿意,所以他見到她的笑臉,可愛得讓人心動。

  他們邊整CD,邊討論裏頭的音樂,他將其中一張拿到音響中播放,她坐到沙發上聆聽,拿著CD殼觀看上面的簡介;他坐在地上幫CD標簽分類,待幾曲播畢,再回頭時,發現她已躺平在沙發上睡著。

  起身輕步走到她身前,凝視她的臉,見到她眼下淡淡的黑影,他暗嘆,看來她是累壞了,剛才自己為何失策,不堅持先送她回去休息?

  也許他只是……太想念她了。

  從下午開始,莫名煩躁的心情,在見到她的那一剎,煙消雲散,他才發現,自己一直在期待她來。

  這時,看著她這樣沒有防備的睡臉,他感到有股熱能在體內擴散;這陣子只要一想到她就會這樣,而這次是種簡直要燒起來的感覺。大手忍不住摸上她的臉,柔嫩的觸感教人無法收手,涼涼的呼吸拂在手背上,沒有解熱,那把火反而竄上了腦,燒融理智,他忽地梗住呼吸,不知自己在做什麼……

  鈴鈴鈴……突如其來的電話鈴響,使睡夢中的人驚醒睜眼。

  怎麼也沒想到,映入眼簾的,會是張近在咫尺的俊臉……什麼?她震住,腦海一片空白。

  他……是他?!他怎麼了?為什麼會這麼靠近?

  一眨眼,他已退離去接電話,她愣望他的身影,他面色如常,若無其事,跟人講電話的語調也極平穩,方才那僅有一秒的畫面……是夢?

  可是、可是……她無法不心跳如擂鼓,無法不去一直回想、一直回想他……他剛剛……是想吻她嗎?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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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21 01:17:39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事隔數日,聶鳴鋒依然震驚不已,無法相信自己當時做了什麼——

  他居然差點趁其不備吻了她!

  他在想什麼?鬼迷心竅嗎?要不是有人來電,他豈不……

  內心的震蕩尚未有平復的跡象,一通意外的來電,竟又帶來新衝擊。

  “我問她,願不願意跟我一塊回紐約。”呂姐帶來的消息,讓他震動。

  這真是件喜事,有人這樣賞識她,他該為她高興。

  “不過……”呂姐停頓一下,沉吟著該怎麼說。

  “難道她拒絕了?”這太荒謬,他不禁聲調微揚。

  “不,她還在考慮。但我想你也知道,她不太吐露心事……我總覺得,她好像有什麼難言之隱。我問過她從前打工地方的前輩,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聽說這幾年裏,你跟她接觸比較多,所以想請問你是不是瞭解內情。”

  他攢緊眉,沉聲道:“我會找她談談。”

  掛斷電話後,他靠著桌面沉思,眉間折痕越來越深。

  就他所知,呂姐這人無論在業界或私下都風評甚佳;更難得的是,他感覺得出,這位前輩不僅有心栽培她,同時十分關愛她。呂姐在言談中透露,到了那邊,希望她進修之餘,可以繼續擔任自己的助理,生活方面也會替她安排,她可以半工半讀,適應得好,說不定還能領到獎學金作為津貼,經濟負擔不至於太過沉重。

  能得此際遇是三生有幸,她到底還有什麼好遲疑的?

  想起那天她的欲言又止,其實是為了這件事吧?為什麼她那時不跟自己商量?難道他就這麼不值得信任?心裏的不是滋味,使他更感煩躁。

  該死,聶鳴鋒,你究竟怎麼回事?你的冷靜果決跑哪去了?現在不是扭捏的時候,當務之急,是要好好跟她談談,勸導她做出正確的決定啊。

  但是,眼睜睜望著桌上的電話……他心頭一凜,不敢相信此刻內心的動搖。

  他竟在想,自己能不能夠若無其事,就這麼將她留在身邊……

  “晚點有沒有空來舞團一趟?我有話跟你說。”

  週末假日,聶鳴鋒的一通簡短來電,讓丁薇霓的心情七上八下了一早上。

  這是第一次,他不為公事主動找自己去,而且還是發生在那件事之後……他會是要說什麼?會不會是……為了那天的事?

  到現在她還不確定,那是不是一個夢而已,又無法克制自己不去多想,所以在那之後,她一直避免去舞團,怕一見到他,會不小心做出什麼衝動事。

  你那時是不是……想要吻我?你是不是也對我……

  下午,站在舞團門前,腦中忍不住冒出一個又一個問題,她耳根發熱,心口撲撲跳。別胡思亂想了!她甩甩頭,把那些亂槽糟的念頭用力甩掉。

  按下電鈴,門開了,門後,男人的臉上,表情是少見的嚴肅。

  “……怎麼了?”她莫名僵住,奇怪的預感,讓她瞬間後悔自己來了。

  “進來再說。”在她入內後,他關上門,踱到靠沙發的墻角邊。

  她在沙發上坐下,感到氣氛凝重,不安起來,下意識揪緊雙手。

  他靠著墻,雙手插口袋,像在思考如何開口,那模樣令她如坐針氈,忍不住站起來,正要發問,聽到他開口:“前兩天,呂姐打過電話給我。”

  什麼?她背脊一涼,臉上表情凝固。

  他知道了?!她震驚心顫,過了一會兒,好不容易才從緊窒的喉嚨裏逼出一句:“哦……是嗎?”

  “你不打算告訴我你的想法嗎?”還以為她會主動跟他解釋當中隱情,沒想到她只打算這樣帶過?劍眉緊緊糾起。“為什麼遲遲不答應?”

  不知為何,那張俊臉上不茍同的神情,忽然使她的脾氣整個衝了上來。

  因為我捨不得你——這個理由如何?夠不夠!有一瞬間,她差點就要對他這樣失控大吼,但最終沒有。

  誰教她非常明白,那對他而言,非但不夠,還薄弱得可笑……

  既然他不能理解她背後的掙紮,又有什麼資格在這質問她?!

  負氣地昂起下巴,她倔強反問:“為什麼一定要答應?”

  她在跟他裝傻?他沉下臉色。“這種大好機會,你問我為什麼要答應?”

  “無論機會好不好,答不答應也是我的事。”

  “你的意思是我多管閒事?”

  他掉到冰點以下的聲音,像一盆冰水澆到頭上,瞬間將她凍醒。

  她這是在幹什麼?為了賭氣,把他惹火?不,她不想跟他吵架的……

  恢復理智,她咬咬唇,改以平和的語氣說:“我不是不想去,只是還在考慮。也許再晚幾年,多點實務經驗再到國外,會比較有吸收力……”

  “如果你是顧慮這個,那對現在的情況來說,太多餘了。”他嚴肅道。“機會是不等人的,你應該知道,錯過這次,以後不可能再碰到這種千載難逢的良機。就這麼放棄,豈不是太可惜了?”

  ……看吧,果然,他果然是這種反應哪。所以她才不給他知情,選擇獨自彷徨猶豫,默默隱忍內心連日來的拉鋸,就是早料到會這樣。

  那為什麼還是會覺得心痛呢?指甲刺入掌心,她恨自己不夠麻木。

  想到來此之前,自己忐忑的心情,還悄悄揉合一點期待和雀躍,在那自作多情,癡人說夢……噢,老天,怎麼辦?她這輩子從沒覺得自己這麼可笑過!

  注意到她變得異樣的臉色,他心頭一震,上前關心:“怎麼了?”

  “沒事,我沒什麼……真的沒什麼……”太難堪了,不願給他看到,她急急退了一步,扯動有點顫抖的嘴角,分不清自己是想哭還是想笑。

  伸出一半的手僵住,慢慢收回來,感到她的排拒,他胸口抽痛。該死!他說錯什麼了?是不是探問得太急?他只是……想為她好……即使那會令自己痛苦。

  只因他還記得,眼前的這個女孩,曾滿懷理想地說過,希望有機會能到處走走看看,在有生之年盡己所能開拓眼界、挑戰極限。

  那麼現在,是什麼使她卻步?他不能眼睜睜看她錯失良機,將來後悔莫及。

  “你是不是有什麼難處?”他放緩語氣。“告訴我,不然我怎麼幫你?”

  她別開視線,心頭酸楚。這個時候,他的溫柔,真教人痛苦。

  “沒有。”深吸口氣,壓下悲慘的感覺,她抬起頭來,強拉出一抹最自然的笑容,搖搖頭,輕快道:“沒有,我哪會有什麼難處。其實,我只是……有點不安而已,怕到了新環境,用的又是異國語言,會不能適應。不過我現在想通了,你說的沒錯,機不可失,我該好好把握才是。”

  沒錯,她現在想通了——明白長久以來,她一直穿著國王的新衣,充滿虛假的自我滿足。

  拚命告訴自己,可以隨時去找他,可以享受他的關懷,日子過得很愉快……問題是,這些根本不夠啊。

  久久不見,熱切思念他時,希望不只是單相思,希望他也對她魂縈夢牽;現在這個時候,不是要他苦苦挽留自己,只希望他可以表露遲疑和不捨,即使只有一點點,一點點也好,就是不要這樣幹脆果決大智慧。

  這麼孤獨的狂想,果真太累、太勉強了……這也許正該是謝幕的時候了。

  “謝謝你的開導,沒有你,我真不知該怎麼辦好。”她受教地點點頭,露出如釋重負的模樣。“等下回去,我就打電話回覆呂姐。”

  聽她這麼說,反而是他奇怪地僵住了,心浮浮的,慌慌的,像是忽然失去著力點,不再踏實。

  但他立刻在心裏警告自己:別被感情衝昏頭了。

  很可笑吧,差點偷襲她的意外,動搖他的價值觀,跟著,得知她可能要走,才確認自己真的愛上她。

  想起以前,還曾笑話小虎是個笨蛋,長這麼大,連自己的心情都搞不清楚……嘿,這真是史上最痛的自打嘴巴了,他澀然自嘲。

  “事不宜遲,我還是現在就通知呂姐好了,到時候還要申請學校、辦簽證、整行李……太多事要忙,越快開始準備越好。你等一下,我先打一下電話……”她突然變得非常積極,拿出手機,坐在沙發上開始撥號。

  他下顎緊繃,強忍住阻止的衝動;這個時候,但願從未明白過自己的心情。

  原本道義上的照顧,怎會演變成非分之想?這是他生涯中的一個驚嘆號,畢竟他們可是相差了十歲。

  年齡可能是個略嫌愚蠢的心理障礙,不過那也不重要了,現在他只知道,她正面臨人生的重要抉擇,而他絕不容許自己徇私。

  就讓他繼續當個守護者吧,即使心境不同以往,他相信自己仍能辦到。

  但果真這麼超然,這時又是為什麼,眼裏還看著她,心裏卻已感到寂寞……

  丁薇霓要出國深造。這消息轟動了輕風舞團,大夥狂賀之餘,當然不忘舉辦一場盛大的餞別宴歡送她。

  忙著打點一切事宜的期間,呂姐已先返紐約,到她出發當天,其餘的人因工作不克出席,來送行的除了聶鳴鋒,還有丁爸爸。

  “爸……”這時,丁薇霓驚愕看著面前年過半百的爸爸淚涔涔,頓時慌了。

  剛才爸爸交給她一袋日用品,叮嚀她保重,不是還好好的,怎麼轉眼就哭了?印象中,爸爸總是穩如泰山,就算當年生意失敗、跌落低谷,也不曾顯露脆弱,唯一一次淌淚,是她幼年提到媽媽時,現在突發的反常才使她手足無措。

  “爸……你別這麼難過,我又不是不回來了……”她試著安慰。

  “沒事……只是想不到一轉眼,你都這麼大、這麼能幹,可以獨立出國了。”似也沒料到自己會失控,他抹抹臉,強自收淚。“你也知道,你敏姨她自從……唉,這幾年,我光顧著照顧她,疏忽了你,實在不是個好爸爸……”說著又哽咽起來。

  她聽了,不禁也有點鼻酸。“爸,你想太多了,你一直都是最好的爸爸。”即使他們之間有了距離,但明白爸爸對自己的關心從未稍減,這就夠了。

  父女倆又說了一陣子話,他復述幾項囑咐,瞥眼不遠處的聶鳴鋒,曉得那是來送她的朋友,想到自己方才的失態,老臉一紅,輕咳一聲,難為情地說:“那我就不送你進去了。到了那邊,別忘了打個電話回來。”

  她應聲答應,送走爸爸,走向聶鳴鋒,跟他一起到了出境關口前。

  兩人各懷心事,不約而同保持沉默,周遭旅人行色匆匆,更顯得他們之間的冷清寂寥。

  哪還有什麼話可跟他說呢?機場本來就是個只能話別的地方。而既然遲早要走,又何必浪費時間等待?想透了,她抬起頭,毅然道:“我走了。”

  他看著她,匆有一剎閃神。

  下次再見,這張容顏還能讓他這樣熟悉嗎?或者,當她體驗了世界的寬廣繁華,說不定樂不思蜀,一去不回,這便成為今生最後一面……

  心頭抽緊,他強忍著不去後悔,苦笑著,從不知自己這麼不幹脆。

  “一路小心。”千頭萬緒,全謹慎地藏在沉穩的表情之後。

  她凝視他,都到了這地步,難道還奢望些什麼?唉,她不敢那麼傻。

  只是,看看這英俊面孔,打從初見,總是這樣從容不迫、無懈可擊,從沒喪失冷靜過;反觀她,老為他心慌意亂,他隨便一個舉動,就可以害她心跳加速,隨便一件小事,都可以讓她開心好半天……這當中的差別,真教人懊惱且不甘。

  有沒有可能,只要那麼一次,角色對調,是他為自己動搖,一秒就好?

  “薇霓?”見她忽地怔立不動,他喚她。“怎麼了?”

  怦怦怦,心跳聲太大,淹沒他的話,握著手提行李的手越來越緊,緊得泌出汗,她失神,喉頭幹澀,呼吸微促,不懂自己在緊張什麼,而發熱的腦袋,倣彿變得不是自己的,有人在裏頭下咒催眠:一秒就好,一秒就好……

  事後回想起來,最荒唐的是,連她也不知道一切是怎麼發生的,只知道在轉身離開前,自己踏上前,踮起腳,湊近臉,飛快吻了他的唇——

  一秒剛好。

  然後,她度過一趟滿心悲慘的飛行旅程,覺得世界被自己給毀了。

  那衝動一吻,究竟是推開了他,還是拉近了他?當時的她還未能瞭解。

  太過可惜的是,臨走之前,她沒有那個勇氣回望一眼,不然她也許會發現,那失控的一秒,自己並沒有毀了世界,而是顛覆了別人的世界。

  ——她居然吻了他!

  當時,事情發生得太突然,又結束得太倉卒,他的心情是震撼大於驚喜。

  然後,還來不及回神,她已飛也似的跑了。

  當思緒再次開始運作,回想那羽翼般的碰觸,輕淺得甚至不能稱作一個吻,卻如一顆石子被猛力擲入心湖,激起圈圈漣漪,跟著餘波蕩漾,久久不散。

  他心儀的女人,吻了他。

  這世上還有比這更美好、更令人興奮的事嗎?

  內心充滿強烈的欣喜,是彷若觸電的愉悅戰栗,又有種因過於不可思議而想發笑的荒謬感——嘿,黯然神傷了老半天,怎麼卻忽略了最要緊的關鍵?!

  滿心牽掛著她,有生以來第一次無法專心工作,他甚至誇張地數著每分鐘,迫不及待想等她一下飛機就致電給她,跟她談談那個吻的後續……

  想過每一種他們可能有的對話,就是沒想過,會沒辦法聯絡上她。

  “……你等一下,團長也想跟你說——嗄?”

  面前的小虎露出錯愕之色,聶鳴鋒輕易猜到發生何事。原本想在小虎講完之後,直接拿過電話接續,想不到他雞婆地事先通知了她,這下情況不妙。

  果不其然,小虎搔搔頭說:“她有急事掛斷了,說下次再說。”

  聶鳴鋒不發一語,回到辦公室內,在沙發上坐下,心情大壞。

  都多久了?大半個月了!一開始,他還可以解釋是她初至異地,有很多事要安頓,但如果到現在還不曉得她在躲自己,那他就是白癡了。

  她躲得拚命,猜想只有通過篩檢的來電號碼才能聯絡到她,他只好出下策要小虎用手機打去問候她,結果她還是一樣,拒絕跟他說話。

  “真是怪耶,為什麼手機明明打得通,團上的室內電話卻不行呢?”門外,還有個處於狀況外的傻瓜,正不明所以地自言自語。

  一陣心煩,聶鳴鋒起身上前,把房門關上,又坐回沙發上。

  所有那個吻所帶來衝擊,那些欣喜而溫柔的感觸,到現在統統蕩然無存,只剩怒氣。

  她很大膽,吻了他就走,又很霸道,連反應的機會都不給他。

  想到這,他不悅地拉下臉,老實說,她真讓人生氣!

  她到底躲他幹什麼?腦中想到的每個可能,都是那麼的不可愛;他心浮氣躁,受夠了只能自己一個人胡亂揣測,決定施行強硬手段,故意間隔幾天,放鬆她的戒心,然後跟小虎借來手機,打電話給她。

  “丁薇霓,”電話一接通,他先嚴厲地叫她的全名,強硬地警告她:“不許掛電話!不要逼我去找呂姐的聯絡方式,打去請她幫我轉接。”

  “……”彼端沉默很久,才傳來一句:“我沒有要掛電話。”

  “那最好。”聽她聲調平穩,看來總算可以好好談了,他面色微緩,沉聲道:“你那時候——”

  “我沒什麼意思!”她卻突兀地截斷他的發言。

  ……什麼?他眼神瞬間冷下,怎麼也沒想到竟會聽到這種話。“你是說,你吻了我,但沒什麼意思?”不怒反笑。

  “那只是……外國人的,kiss  goodbye,你知道……很單純的那種。”

  她最好是在開玩笑。“怎麼你人還沒出國,就洋派起來了?”難忍譏誚。

  “我是……被出國的事衝昏頭,太興奮了,失去理智。我那時大概是……捨不得你吧,所以才一時衝動,想用點特別的方式告別……”

  捨不得他?這說詞很動聽,卻壓根不能使現在的他感到愉快,更別提說服他了。“這種事,你該對你的男朋友做。”他握緊手機,語氣危險。

  “……以後我會的。”她澀澀地說。

  這下,他可連笑也笑不出來了。“丁薇霓。”

  “團長!我們不要因為一個意外,把事情弄得太嚴重……幹脆當作沒發生過,免得大家尷尬,好不好?”一副認真又理智的口吻。

  這種事可以當作沒發生過?“你到底是怎麼回事?”他氣結。

  不巧這時有人在電話那頭喚她,然後她說:“啊,抱歉,我得掛電話了,要開始上課了……bye。”匆匆收了線。

  聶鳴鋒放下手機,唇線緊抿,臉色陰沉。

  很好,終於跟她說上話,他卻嚴重感覺被敷衍,完全沒辦法好好溝通。

  沒什麼意思?只是單純的kiss  goodbye?他不信她會那樣隨便。

  這件事,他必須跟她當面談談。

  有了決定,他眸光一凜,站起身,拿起桌上的行事歷查看……如果能順利辦到簽證,算算日子也已將近聖誕節,旺季的機票難訂,他略一凝思,馬上想到瑞比,她家裏是開旅行社的,應該幫得上忙。

  事不宜遲,他馬上撥電話找人。“瑞比,我要一張機票,需要你幫忙。”

  “到紐約是嗎?”還沒交代細節,瑞比卻先說了,像是早就料到。

  他抬眉微訝,旋即勾笑,不愧是他的得力助手,機敏過人。“沒錯。到時候,團務可能要麻煩你費心了。”

  交給她代理,可以放一百二十個心。

  花費了跟預計中差不多的時日,處理完一切繁瑣手續,聶鳴鋒來到紐約。

  一出機場,撲面而來一股清冽,是雪的味道。

  入目的街景陌生又帶點熟悉,這不是他第一次造訪這個城市;幾年前他曾跟同行的友人一同來參加紐約國際舞蹈節,並因而有緣結識了幾位在地的舞蹈家。

  不過他沒有想過,舊地重遊會是在這種情況下。

  到飯店安頓好行李,他二話不說,按著抄來的地址找到呂姐的工作室。

  看看時間,下午四點半,無法確定丁薇霓是不是在,他沒想太多,直接推門而入,對坐靠門邊的兩名職員用英文表明來意。

  “薇霓?她不在唷。”對方告知。

  看來還在學校,他暗忖。“她大概什麼時候會來?”

  “她今天不會來這了。”另一人插嘴。

  “是這樣嗎?”先前回答他的那人顯然也才知情。“她請假?”

  “不,她跟尼克一起被呂姐派去辦事了。”

  “喔,跟尼克啊……”

  那略嫌曖昧的笑容,使聶鳴鋒不覺眉心一攏。“那是誰?”

  “你不知道?他是薇霓的男朋友啊。”答案勁爆。

  什麼?!聶鳴鋒心中一震。

  “真的嗎?他們已經在交往了?”這次換人的情報網落後了。

  “八九不離十啦,你看他們倆整天膩在一起,出雙入對的。”

  “說的也是……其實他們早就是公認的一對了嘛。想薇霓剛來時,尼克幫了她好多忙,每天開車載她到處買東西,加上他們又讀同校,呵……”

  辦公室果然是流言的溫床,苦悶工作中,一八卦起來,是欲罷不能哪。

  聶鳴鋒對這刺耳的嘰哩呱啦毫無興趣,拂袖而去。在路邊招了計程車,報上飯店的名字,他決定回去休息一下,再作打算。

  問他介不介意?可笑,未經證實的傳言,他從來不會當真,尤其是從辦公室傳出來的,多半不是無中生有,就是加油添醋。

  只是,此際,望著車窗外的雪景,車內暖氣舒適,他卻不知怎地,感覺心裏有某塊地方,好像也冷冰冰地飄起雪來……

  好極了。

  他放下一切,特地來紐約找她,現在卻聽說,她有男朋友了。

  “這種事,你該對你的男朋友做。”

  “……以後我會的。”

  沒來由地,腦中浮現他們上次的對話,他凝了臉色。

  難道她這麼快就找到適合kiss  goodbye的對象了?

  他的心情,該死的壞透了。

  “你的心情壞的?”

  耳畔一句不倫不類的中文,使丁薇霓從近來常有的發愣中回神。“沒有。”

  “我剛剛那句中文對不對?”尼克露齒一笑,改用英文問。

  “稍微有點怪。”丁薇霓修飾道:“應該是,你的心情壞嗎?”

  “對了,要加‘嗎’,把它變成一個問句。”他點點頭。“你的心情壞嗎?”

  “嗯。”好像還是不太對。“一般我們都說,心情好嗎?心情不好嗎?”

  “喔,原來如此。中文真復雜……那在每個問句後面都用一個‘嗎’,是不是就不會錯了?還有別的‘呢’、‘啊’、‘吧’……這些該什麼時候用才對?”

  這可考倒她了。她蹙眉沉思道:“我不知道該怎麼說……”

  “別在意、別在意。”他笑著擺擺手。“嘿,拜託別為這種事皺眉。”

  她舒眉,有點好笑地想,跟他相處才發現,會中文跟會教中文真是兩回事。

  尼克是呂姐的外甥,是個英俊的混血兒,性格開朗,有點孩子氣,容易讓人放下心防。來紐約後,呂姐派他當她的向導,她受他不少照顧。他自幼在家說英語,中文程度奇差無比,所以喜歡偶爾跟她講中文當練習。

  “那麼,你的心情不好嗎?”他笑瞇瞇,現學現賣。

  她沉默一下,搖搖頭。“沒有。”

  尼克不信,猜想著,她會不會是那個,家病……不對,一定不是這樣說,唉,就是改不了這直譯的壞毛病。“Homesick的中文是什麼?”虛心求教。

  “思鄉病。”

  “那麼,你是不是思鄉病嗎?”他用中文問。

  聽他真的自作聰明,把問句尾巴都加了個“嗎”,她忍不住笑了。

  見她笑,尼克也高興了,天生喜歡逗人開心的感覺。“我聽阿姨說,你在臺灣時,有為輕風舞團工作,對嗎?以前我去臺灣看我外公時,正好看過他們的一部舞作,叫作《逢魔》,雖然不是國際型的大製作,不過棒呆了!”

  聞言,她心頭驀地隱隱刺痛,想到那也正是自己認識他的緣起……

  “聽說挑大樑的舞者就是舞團的團長,編舞的也是他,非常了不起哩。”尼克有些遺憾地說:“不過那好像是他最後一次參與演出,太可惜了。”

  “你知道得好清楚。”她有點意外。

  “哈哈、哈哈哈……也還好啦……”

  “你為什麼在緊張?”她狐疑地揚眉。

  “哈哈……沒有啊,為什麼這樣說?”

  “呂姐說,你一緊張就會一直哈哈笑。”

  他瞪眼,被出賣了,懊惱地用中文低咆:“可惡!臭阿姨,最壞了!”

  聽他的程度罵起來活像個小孩,她再次忍俊不禁。

  尼克只好自己掀了底牌。“好吧,其實我有個臺灣朋友正好看過不少輕風舞團的演出,我向他問來的。我這人最見不得別人不開心啦,看你好像老是悶悶不樂,想說跟你聊些家鄉事,也許可以紆解你的思鄉病。”

  她眼神一黯,不想告訴他,自己不是思鄉病,而是為情所傷。

  是她咎由自取,妄想看那人冷靜的面具為自己破裂,到頭來,破裂的是自己的心。

  事發之後,她鴕鳥心態地拚命躲他,直到躲無可躲、瞎掰帶過後,他再沒打來,但在她胡亂結束通話前,他嚴厲的語氣實在不像會既往不咎。

  原本打算用分隔兩地的日子,逼自己放棄單戀,可從沒想過要把關係搞砸啊!光想到以後說不定再也不能恢復從前那樣,就讓她難過得不能呼吸……

  “薇霓,怎麼了?”見她低著頭,看不清表情,但感覺沒精打採,尼克小心翼翼地問:“是不是我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

  “沒有。”她搖搖頭,扯開話題:“走吧,時間快到了,別讓呂姐久等。”

  他們跟呂姐約好了一起看芭蕾舞,為接下來的舞服案子做觀摩。兩個多小時的表演結束後,將近晚餐時間,呂姐熱情地邀她到家裏用餐,飯後跟她閒聊課業和工作的適應情形,直到晚上八點多,丁薇霓告辭,由尼克開車送她回去。

  到了租賃的寓所前,她走在雪地裏,低頭在包包裏摸索鑰匙,想到方才呂姐的言談中隱約透露出擔心,看來自己這陣子一定表現得情緒低落。

  深深嘆了口氣,她甩甩頭,要自己振作起來,不要辜負他人的期許……

  “薇霓。”忽然間,耳中傳來一聲太過熟悉的叫喚,使她震住。

  猛地抬頭望去,一道挺拔身影從陰影處走出來,夜色籠罩,落雪間隙,視野不佳,她忘了呼吸,閉了閉眼,收訊還是模糊……不,即使是在大白天光下,見到這不該出現在此的人,她絕對還是會覺得自己看錯,因為……怎麼可能!

  心跳劇烈,她怔怔瞧他,腦海空白,嘴巴失靈,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你沒有話要說嗎?”緩緩揚起的聲音,聽在耳裏,跟雪夜一樣凍人。

  於是下一瞬間,她的知覺只剩寒冷。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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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21 01:17:59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雪好像越來越大了。

  身穿風衣的高大男人,雙手插在口袋,呼出白霧,目光深沉,懶懶地靠在墻邊。事到如今,連時間也懶得再去查看。

  在寒風中站太久,腿有種凍僵的感覺,反而好像不會累了。

  其實,他大可以在飯店等,打她的手機告訴她,自己人在紐約,要約見她。再不然,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到她工作的地方去等,總會堵到她。

  無論是哪種做法,都比他現在這種聰明且有意義多了。

  所以他想,自己一定是瘋了,才會真的像個傻瓜一樣,守在她住所前,癡癡地在雪天裏等,而每多等一分鐘,他的心情就降溫一分。

  已經很晚了,她為何還沒回家?紐約的治安沒那麼好,難道是出了什麼意外……這忽生的念頭使他心頭一凜,滿腔煩躁瞬間轉為憂慮。

  掏出手機,正欲打電話確認她的安危,忽有一輛車駛近,在前方路邊停下,他抬眸望去,見到開門下車的人……剛巧是她回來了。

  她彎腰貼近車窗,跟車內的人說了什麼;他不覺跨前一步,雖然隔著距離看不太清楚,仍能隱約見到車窗內探出一張男性輪廓……

  見到她無恙時,松了口氣的感覺,霎時化為烏有。

  那是誰?那個跟她在一塊的男同事?傳說中的……她的男朋友?他們外出辦公,需要弄到這麼晚嗎?還是,他們後來順便去約會了?沒發現自己的思路活像個妒夫,他面色沉下,暗譏自己先前的窮緊張,別人根本不用他操心。

  “薇霓。”喚來她的注意,他緩步走到她身前,以為她會主動跟自己解釋什麼,但她只是吃驚地看著自己,默不作聲。“你沒有話要說嗎?”

  該說什麼?她不知道。他的突然出現太震撼,她根本沒有心理準備。

  見她仍沒搭腔的意思,他索性自己問:“剛才那個人,是你男朋友?”

  要不是太清楚他對她毫無意思,她會覺得這句話很有佔有欲,但那是絕不可能的。

  那他在不高興什麼?因為她先前不負責地一直躲他?因為她後來的解釋太牽強,像在耍人?慌亂的腦袋裏,只想努力挽救這個殘局。

  要是被他發現自己的感情……他們之間會變成怎樣?

  她知道他不至於因此跟她斷絕往來,但他們的關係會發生何種變化,她是一點頭緒也沒有,這才更加害怕面對。

  那該怎麼做?該怎麼做才能淡化這件事?

  心慌意亂,最後,她用力咬咬唇,有點低啞地說:“對……他是我男朋友。”

  順水推舟的策略,成功地讓他誤解,她不是因為喜歡才吻他的。

  心情驟然降到冰點,他才驚覺,原來在這之前,他一直自大地以為,她也許是喜歡自己的,所以他才特地趕來,想確認她的心,想告訴她,他也一樣……

  可笑!他蔑視自己,都幾十歲的人了,還這麼不切實際,自命風流,玩這種迢迢追愛的把戲,活該現在如此難堪。

  神態冷淡,他用一種“原來如此”的口吻說:“所以,你的那個吻,真的只是好玩而已,沒什麼意思。”

  這話使她感到受傷。他有必要提到那個情非得已的謊言嗎?情不自禁變成惡意戲弄,他殘酷地提醒她,她是怎樣謀殺了自己的真心。“那只是一個吻而已……你用得著這麼耿耿於懷嗎?”口氣忍不住變得有點衝。

  “只是一個吻而已?”他臉色一凜,目光冷冽如寒風。“你從哪學來的觀念?怎麼,玩這種遊戲,自以為很酷、很有趣?”

  她不曉得,被誤導的他,現在的咄咄逼人是因為痛苦,因此她也惱了。“你這麼幼稚,特地跑來紐約訓我的?!”這很荒謬,但她想不出別的可能了。

  一把火從心底冒了上來,他寒著臉,譏誚道:“是誰惡作劇地親了人就走?然後呢?躲電話、逃話題……現在倒反過來說別人幼稚了。”

  被踩中痛處,她煞白了臉,備感難堪。

  是,她知道,跟他比起來,自己很幼稚,像他這樣的成熟男人,是永遠不可能看上她的。所以她不是拚命粉飾太平了嗎?而他根本不瞭解她的心情,只會一逕譴責,究竟想要她怎麼做?!

  “對,是我太幼稚了……”她顫聲道:“這件事,是我荒唐可惡,壞得離譜。我認錯,我道歉,我以後再也不會這麼做了……你……你可以回去了……”

  她慘白的模樣令他僵住。他這是在做什麼?他不是真的特地來跟她吵架的。他踏前一步,胸口緊糾著,懊悔地想道歉。“我……”

  她卻誤以為他還想責難,終於失控大喊:“你到底還想怎樣?!”

  好丟臉,好狼狽!為什麼?為什麼她要在心上人面前這副德性?一失足成千古恨,她真恨自己一時衝動毀了一切,好想就這麼去死算了!

  鼻尖泛酸,沒辦法再面對他,她不顧自己穿著長靴,轉身就跑。

  他低咒一聲,立刻拔足追去,夜色深濃,路燈昏暗,雪地溼滑,看得他步步驚心,仗著腿長的優勢,他很快追上,搶上前握住她手腕。

  “在雪地裏跑這麼快,你不要命了?”忍不住厲聲斥責。

  “你跑得比我更快,不也還活著!”她回頭吼他。

  她雙頰被寒風刮紅,雙眼因怒火而發亮,神情卻有點泫然欲泣,扯疼他的胸口……他該怎麼做?不,那時,他直覺想到的,不是這麼理智的問題,而是,他想怎麼做?

  未經思考,下一秒,他只是順從本能地低下頭——吻了她。

  輕輕的,淺淺的,沒有停留很久,卻非常深情的一個吻。

  “你吻我,也許沒什麼意思……”離開了她的唇,他凝視她,啞聲道:“但我可以肯定地告訴你,我吻你,是因為我愛你。”

  雪還在無聲無息地下著,入夜後,氣溫低,小徑上已無行人,只有兩人面對面,一動不動地佇立著,任落雪積身,有那麼點天荒地老的味道。

  過了好半天,其中一人終於開口:“你這是什麼意思……”聲音沙啞。

  他斂眉嘆息,低聲道:“我不是說得很清楚了?”

  “……你是不是為了報復我,才這麼做的?”她艱澀地發出謬論。

  劍眉瞬間豎起。“我像是會做這種幼稚事的人?”

  她腦袋一片混亂,茫然回答:“我不知道……”頭搖得像個波浪鼓似的,喃喃道:“你今天……很奇怪……太奇怪了……”

  他苦笑,承認她說得對,他今天的確奇怪,幼稚得難以置信。也許,在見到她那男朋友時,他的理智就失衡了,才會一開口就是質問,毫無理性。

  “我來紐約,不是來找你吵架,也不是來訓你的。”他雙目炯炯地注視她,啞聲道:“我是特地來告訴你……我愛你。”又認真地說了一次。

  曾經決心要壓抑情感,當她的守護者,卻因她的一吻而破局。

  這時,一想到她有男朋友,他下顎緊繃,簡直妒火中燒。

  是什麼道理要他禮讓一個認識她沒多久的阿貓阿狗?無論她是出自什麼原因吻了他,他相信這代表她對他並非毫無感覺,他不是沒有勝算,而他當然要出手將她搶回來。

  他用不著祝她幸福,因為他比任何人都珍惜她,也比任何人都有資格給她幸福。

  他凝目專注於她的反應,只見她始終沉默著沒開口,然後……竟然哭了。

  他震住,被她的眼淚弄慌,受到動搖。怎麼了?他做了什麼害她難受的事?回想卻只想得到,是不是……剛剛那個吻的緣故?

  “別哭了。”他心臟揪痛,喉頭緊縮,她……這麼討厭他?“抱歉,我不該未經同意就吻你……”

  “騙人……”她哽咽搖頭,不敢當真。“你為什麼會突然……對我……”

  “不是突然。雖然我也沒辦法確定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他微微苦笑,啞聲坦白:“我太遲鈍,直到知道你有可能離開,才發覺自己的心情。你要到異地求學了,所以我原本不打算告訴你,但是,你吻了我……”

  是,她吻了他,並且正震驚於那意外換來的真情告白。

  這發展太過峰回路轉,她倣彿置身雲霄飛車最頂端,深怕一放心就會急速墜落;太過倉皇無依的感受,讓她幾乎有點暈眩,握緊雙手,更難穩定情緒。

  而聶鳴鋒也不好過,一番肺腑之言,竟害她眼淚掉得更兇,狠狠打擊他的心臟,最慘的是,他還是只想得到,這是不是自己的吻造成的?

  “剛剛我是……你吻我,讓我以為……可是看到你有男友……”該死!他在說什麼?“我一定是瘋了……”焦躁地耙耙發,他苦澀地自嘲。

  他前所未見的挫敗模樣,使她氣窒。難道……她可以相信嗎?可以嗎?

  “那不是我男友……”

  她的聲音很輕很小,但他聽到了,因而心頭一震。

  “我騙你……我怕……”流淚使她無法順暢表達,可她也的確膽怯地不敢透露太多,不自覺細細呼吸著,像在小心翼翼捧著自己的心。

  “薇霓。”他嗓音低啞地問:“你討厭我的吻嗎?”

  怎麼可能!這個問題教她錯愕愣住。

  更意外的是,他沒有追問她為什麼騙他,反而把矛頭指向自己?

  感到他的緊繃,忽然間,她心頭一陣刺痛,驚覺自己有多過分。

  她害怕受傷,難道他就不怕?

  而當他把真心赤裸裸地展現給她看,她居然還有所懷疑!

  “怎麼可能討厭……”滿心懊悔自責,她搖搖頭,深吸一口氣,鼓起所有勇氣,道出實情:“其實,我吻你,跟你是同樣的理由……”

  她的話聲微顫,卻是如此動聽,在他心中劇烈震蕩。

  她一定不知道,他有多渴望聽到這番話。定定望住她,原本如履薄冰的心情,霎時有了腳踏實地的感覺,心臟跳動的勁道幾乎撞疼胸口,熱血沸騰。

  伸手輕觸她的臉,他啞聲道:“我很高興。”

  俊臉上露出笑容,黑眸裏閃動光採,那總是可以輕易照亮她的世界。

  她也忍不住伸手觸摸他的臉,好確認他不是假的,他的大掌伸來覆上她的,帶來非常真實的溫暖,證明那夢寐以求的一字一句,是確實發生了的奇跡。

  對上那雙深情眼眸,想到他為了自己專程來到這裏,一開始她卻壓根不信,荒謬得讓她好想笑,然而過於激蕩的心情,只是令她淚流不止。

  “別哭了……”他嘆息,張臂抱住她。

  她還在哭。

  “我愛你。”

  她繼續哭。

  “I  love  you.”

  她不停哭。

  “Je  t'aime.”

  她微微一頓,吸吸鼻子,終於有點反應了。

  “Ti  amo.”

  “你到底……在說哪國語?”她含淚抬頭,奇怪地問。

  “義大利語。之前那句是法語。”黑眸裏閃著溫柔的笑意。“意思都一樣。”

  我愛你。

  “你……怎麼會這麼多國的……”

  “以前跟一個室友學的。我無計可施了,只得試試哪種才能讓你破涕為笑。”

  ……每一種。她慢慢收住淚,臉龐發燙,心臟不爭氣地跳得飛快。

  “別哭了,嗯?”低沉悅耳的嗓音廝磨耳朵,語帶誘哄。

  她說不出話,嚴重恍惚,感覺像在夢遊仙境。

  真的美夢成真了?心中漲滿喜悅,卻又彷徨膽怯,已經開始患得患失。

  唇上還殘留他的溫度,太真實了,反而不踏實。

  “如果你不是假的……就再吻我一次。”過了很久很久,當她再次開口,提出這樣一個帶著迷惘的要求。

  他怦然心動,目光深沉熾熱,依言又低頭輕吻她一下,然後靠在她耳邊,微笑問道:“如果我是假的,你又希望我怎麼做?”

  “……再吻我一百次。”

  他聽了,發出一聲笑,再次覆上她的唇。

  一個、兩個、三個、四個……他的吻,一個比一個纏綿,一個比一個令人心醉,她暈眩,閉上眼,攬住他的頸子,情不自禁地回應。

  他緊摟她腰,她緊靠他胸,冬衣厚重,體溫卻直直透過衣物熨燙對方,被他的雙臂強而有力地擁抱,她錯覺他為自己張開一層防護罩,隔絕寒意,因為向來畏寒的她,這時竟一點也不覺得冷,還是他吹送了暖煤到她體內呢?

  她不知道,他也震蕩於她溫軟的唇,那樣甜蜜勾引,極易上癮。

  到底交換了幾個吻,誰也沒空計算,說不定當真超過一百個,他們只是一直一直交換著唇語,迫切地告訴對方,自己渴望這份親密已有多久。

  靜悄悄地,潔白落雪為他們佈景,不經意間,一片鵝絨般的雪花正巧落在他們唇間,化為一點冰冷,打斷足以燎原的熱情。

  終於停下熱吻,他們額頭靠著額頭,望入對方被激情點亮的眸中,一起笑了。

  這樣夠了嗎?開玩笑——當然不夠!寬長風衣於是有了其它用途,他扯開鈕扣,將她密擁其中,低頭續吻,這一次,連漫天飛雪也不許來擾。

  一件風衣圈起領域,隔絕一切,那是他們小小的、私密的演奏廳,怦怦怦,怦怦怦,他們用心跳演出二重奏,每個音符都挑逗,每個樂章都調噓……誰也不許偷聽。

  兩情相悅的男女,終於開始他們的戀愛,在紐約寒冷的十二月天裏。

  接著,踏上十二月的尾巴,這城市在皚皚白雪中,迎接銀色聖誕。

  洛克斐勒廣場上的大聖誕樹,洛克斐勒中心華貴的聖誕裝飾,第五大道上高掛的醒目雪花燈,百貨公司爭奇鬥傃的櫥窗秀。

  到處都很美麗,是她第一次在紐約過聖誕的印象。

  而最美麗的,莫過於身邊有他。

  歡慶佳節的紐約並非不夜城,到了五、六點,商店紛紛打烊,她招待他到家裏坐坐。

  她的住處狹窄,傢俱稀少,空間幾乎全分配給針線、布料、縫紉機、熨鬥等工具,墻角站著個佔位置的半身假人模特,床底下也被有效利用,堆滿服裝雜志和各種資料。為了他的來訪,她特地做過一番整理,但小小蝸居一下塞入兩個人,還是變得連轉身的地方也沒有。

  “這一疊是怎麼回事?”他好笑地瞅著在地上的一落書,堆得比他的腰還高,疊疊樂似的,看來她為了節省空間,是無所不用其極。

  “那是我跟圖書館借的書,小心不要撞倒了。”

  他環顧這舉步維艱的環境,視線瞥見窗邊一樣東西時,嘴角牽起,問她:“今天是聖誕節,想要什麼禮物?”

  她搖頭。“我沒有想過。”能跟他共度佳節已是至高滿足。

  “那窗口怎麼會掛了只襪子。”

  “那個,只是我無聊時用剩下的布料隨手做的。”

  “真的一點期待也沒有?”

  她凝視他幾秒,輕輕說:“你不會就是聖誕老人放在襪裏的一個夢吧?”

  那傻氣的問題使他失笑。“小小一隻襪子,裝得下我嗎?”

  “誰說不行?”連小小一顆心都裝得下了啊,她笑想。

  “口說無憑,先做只裝得下我的襪子來瞧瞧再說。”

  嗯?小看她?“那有何難。”找來量身用的布尺,她到他身前,威嚴道:“現在先幫你量身,要乖乖的,不許亂動。”

  黑眸漾笑,他配合地站好。“悉聽尊便。”

  “很好。”她有模有樣地量了起來,還背誦一個口令一個動作:“男裝背長的量法,從第七頸椎骨點,量到腰圍線上五公分處……背寬的量法,必須經過肩胛骨的兩端……領圍的量法……”

  低頭注視一雙巧手在自己身上俐落穿梭,以及她越來越入戲的專注模樣,他含笑配合她的擺布,然而,當柔軟的指腹擦過頸間肌膚,當柔細的發尾掃過頰畔,他發現自己開始沒辦法當一個稱職的玩偶……

  “……臀圍的量法,以臀圍最大位置,自然地量一圈——”還沒量完,手忽被捉住,她抬起頭,對上一道火熱目光,心臟猛地一跳。

  “只你一人扮裁縫不公平,該輪到我了。”他笑著,伸出雙臂,圈住她,在她耳畔低低說:“我的量法,雖然沒你那麼講究,應該也滿準的……”

  然後,他慢慢地、謹慎地、仔細地,逐步逐步量她的身,由下至上,寬大手掌每經一處,溫度驟升,幾乎要迸出火花。

  曖昧一吋吋絞緊了空氣,讓人喘不過氣來,缺氧使她腦袋暈沉沉、迷茫茫,心跳過劇,快要耳鳴,明明站在平地上,卻有種持續墜落的虛幻感,只有身上那充滿力量的探索清晰真實,先是腿……臀……腰……然後……

  砰!

  一聲殺風景的巨響,不是她心臟爆掉的聲音,而是他太過專注,手肘不小心頂到身後那疊書——山崩啦!

  一本硬殼書砸到他的腳,他悶哼一聲,放開她,蹲下來。

  “你沒事吧?”她趕快上前查看,還好他不是被書角劃到,沒有受傷。

  “沒事。”看向散亂一地的書籍,他劍眉微擰。“這樣果然太危險了。”

  “還說,這下順序全亂了。”她橫他一眼。“我排了好久的。”

  “那,罰我把它們排回去好了。”他站起來,卷起袖子,對她笑道:“這是我的處罰,所以你不可以幫忙。不過可以在旁邊幫我加油。”

  於是,她坐到一旁,凝望他手持書單閱覽。學舞的關係,他體態優美,站姿筆挺,站在狹小的空間內也賞心悅目。

  想到方才量身時,證實他的確有雙長腿,而她還清楚知道,那雙長腿起舞時,會是多麼美麗動人。目光再往上移,柔和燈光下,他穿黑色針織毛衣,清楚勾勒出迷人體格,回想剛剛被圈在那片厚實胸膛裏的感覺,她耳朵發燙。

  當她心頭又開始小鹿亂撞,另一方面,他正藉由排書的舉動來靜下心。

  體內的火焰還沒熄,手裏摸著硬邦邦的精裝書,心裏想的是佳人身上柔軟的觸感,鼻端倣佛還聞得到她洗發精淡淡的香氣,想著想著,身體又該死的緊繃起來……唉,碰到她,他的自製力總顯得岌岌可危。

  扯扯唇,他不由得一嘆,決定……把書再疊小落一點。

  而她不知怎地,就是懂得他那聲嘆息的意思,不禁俏臉飛紅。

  剛剛氣氛實在太好,那種一觸即發的情況,回想起來,還使她有點發軟,眼睛不覺偷瞄他的手;被那修長手指撫摸過的地方,好像又發熱起來……

  霍地起身,她跑到浴室暫避,一見鏡中自己的臉,嚇了一跳,這……這一臉春情,是怎麼回事?!噢!這下連腦袋都快燒開了,她扭開水龍頭,趕快往臉上潑水降溫,直到冬天的冰水把手跟臉都凍紅了才肯罷休。

  拿毛巾擦幹臉,聽著外頭他細碎的動作聲,她一時有點恍惚。

  他在這裏——只是在這裏,安靜地存在著,就使空氣裏盈滿強烈的幸福感。

  真的不是夢嗎?如果不是,這踩在雲端般飄飄然的感覺,又做何解釋……

  走出浴室,見他還在幫自己照著順序排書,認真的模樣,教她莫名感動。

  “沒關係,別弄了……我有東西給你看。”她走到桌邊,從桌下拿出預備好的紙袋給他,在他驚訝的目光下微笑。“聖誕禮物。”

  他拆開一看,抬高眉,詫笑出來。

  那是一款大富翁紙板遊戲,不過這款有點特別,是任天堂版大富翁,包裝上印有瑪利歐兄弟為首的一幹知名任天堂電玩人物,上面注明“玩家收藏版”。

  太新奇了。他興致勃勃取出裏頭的配件把玩,翻看命運卡。“嗯?救了公主,只能得到一百五十塊錢?”

  “嫌少?”

  “當然,公主可不易救到。”他嘆道:“記得第一代的超級瑪利兄弟,全破關後,會出現字幕說:‘謝謝你,瑪利歐,但我們的公主在另一座城堡裏。’”

  “真的假的?!”她驚詫又好笑地睜大眼。“你怎麼記得這麼清楚?”

  “那時英文不好,跟一起玩的朋友拿字典查了好久,印象深刻。”

  “查出這樣的結果,豈不是要氣死。”她想像著,雙眼微彎。

  他聳聳肩。“所以我始終沒再去玩那個遊戲。”

  哦,的確情有可原,她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沒有立刻開始遊戲,他們邊說笑,邊研究怎麼以更安全的方法騰出屋內空間,然後一起動手實行,好不容易拓寬了走道,時間卻也不早了。

  看出她有點倦意,他說:“遊戲先放你這,下次再玩。”

  知道他要走了,她不捨地送到門邊,臨別前,他貼近她,留下一句耳語:“忘了告訴你,剛才聖誕老人來過。不信的話,去看看窗口的襪子

  她怔了怔,關上門後,依言到窗邊一看,原本幹癟的襪子不知何時變得鼓脹,取下一看,裏頭裝滿各色糖果,最上面坐落一個朱色盒子。

  小心翼翼打開它,裏頭有條銀項練,底端係著一個星形項墜,比天上所有的星星都燦爛動人,她失神地看著看著,移不開目光,被徹底迷魂。

  握緊項墜,忍不住有點傻傻地一個人笑了起來,分不出此際內心劇烈的脈動,是太開心了所以感動,還是太感動了所以開心?

  憶起初見時,他給自己的考驗,那出《星光》裏,右邊第二顆星,象徵夢想的方向,但是啊但是,她用不著飛到天邊那麼遠,因為她心愛的男人,現在送了她另一顆星星——那就是她的夢想,她的方向。

  將項練戴上,她在窗邊等待,沒多久,他的身影出現,像是早猜到她會守在窗口,他回過頭來,跟她四目交投,她將項墜舉起向他展示,見到他笑了。

  他轉身踏離幾步,身後一捆松樹上薄雪未融,在夜色下顯得有點寂寥,他又回頭看她。他的公主就在這座城堡裏,他不由得欲走還留,捨不得就此離去。

  她貼近窗邊,拿出襪裏兩個拐杖糖,交互拼成愛心形狀,拈在指間向他展示,代表“我很喜歡”,還有含蓄靦腆的……我愛你。

  這次,他們倆都笑了。

  唉,為何要兩相依依,像兩個傻瓜?她招招手,要他回來。

  這樣美好的夜晚怎能浪費,情人們大可以玩大富翁到天亮,誰拯救了蘑菇王國或公主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最後的輸家,一定要記得賠給贏家一個熱情無比的吻哪。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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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21 01:18:20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那一年的最後一天,丁薇霓是從睡夢中冷醒的。

  睜開眼睛,馬上發現不對勁,曝露在外的肌膚冰涼,顯示室內氣溫過低,眉心微蹙,側耳傾聽,沒聽到暖氣運作的聲音……怎麼回事?

  身旁的男人仍在熟睡,她輕手輕腳離開床榻,走到暖氣開關前檢視,的確是在開啟的位置沒錯啊。暖氣壞了?假日也不曉得能不能找到人來修……

  煩惱也沒用,看看時間還早,但她醒來就很難再睡回去,想了想,索性開始著裝,打算趁剩下的時間,在他醒來前準備一頓豐盛早餐。

  今天,他在地的朋友趁假日空閒,私下邀他去其舞團參觀;她放年假賦閒在家,當然跟他一起行動,因此穿的是等下出門的衣服。

  換裝完,站在浴室鏡前,正要梳頭,望著鏡面上的倒影,忽地頓住。

  這樣的打扮……好嗎?

  這是第一次以女朋友的身分去見他朋友,她不覺慎重起來。

  歪著頭端詳好半天,嗯,好像是……太像學生了點。

  外表其實看得出來,他們的年齡有所差距,他朋友會不會覺得他們不登對?她站在他身邊時,會不會看起來不像他女友,反而像他妹妹……

  怔怔注視鏡內的自己,過了幾秒,她迅速脫掉身上衣服,去找別件來換。

  還是不滿意,再換!不滿意,換!換換換換……室內空氣冰冷,她忍著寒意,悄聲走進走出,像個模特般短短時間將所有衣服都試穿過,最後終於找出最成熟風格的搭配,再對鏡費心地化了適合的粧,當然,發型也不可馬虎。

  鈴鈴鈴……鬧鈴聲驀地響徹屋內,她嚇了一跳,什麼?已經這麼晚了?!

  浴室外,床上男人閉著眼按掉鬧鐘,習慣性伸臂往旁一撈,身畔是空的。

  “薇霓?”聶鳴鋒眉一挑,睜眼坐起,喊了一聲。

  “呃。”她從浴室走出來。“你醒了?”

  見到伊人,他臉上閃過一抹詫異,被那倩影點亮了眼睛。

  “早安。”他嘴角上揚,打量她問:“我睡著的時候,發生了什麼事?神仙教母來了?”傷腦筋,她這麼美,會害他好心動……

  他熱情的目光使她耳根微熱,靦腆微笑。“我先去弄早餐……你準備一下。”轉身去忙。

  他笑著下床到浴室盥洗,用過簡單的早餐,兩人一起出門。

  到了舞團,友人熱烈歡迎他們,帶他們參觀完,堅持請他們吃午餐。

  氣氛愉快,然而聶鳴鋒發現……她今天好像怪怪的。

  她的個性有點慢熟,面對初次見面的人,通常不太習慣主動聊開,今天她的話卻比預料中多,可不知怎地,一舉一動都給他一種難言的拘謹感。

  不過他那位朋友不熟悉她,是以一無所覺,跟他們相談甚歡。

  “對了,今晚有幾個舞蹈家租了場地舉辦跨年晚會,很多同行會參加,我有受到邀請,可以帶朋友同行,你們要不要一起去?”

  “唔,好啊。”她接得順口。

  聶鳴鋒瞥她一眼,嘴角拉直了下,插口說:“謝了,不過我想還是不了。”挑挑眉,以風趣的口吻笑道:“這位健忘的小姐,似乎忘了我們晚上有事。”

  咦?她回眸瞧他,心跳突地漏了一拍,低頭喝口飲料。

  “哦,那太可惜了。”對方惋惜道。

  稍晚,他們告辭離去,歸途中,聶鳴鋒問:“薇霓,你今天怎麼了?”

  “什麼怎麼了?”語氣自然,若無其事似的。

  “你不喜歡跨年晚會那種人多的場合吧,剛才幹嘛還答應?”

  她停頓了下,咕噥道:“我以為……你應該會有興趣。”對自己懊惱。

  果不其然,這個傻瓜。“你遷就錯方向了。”他笑著搖頭。“我一個人太無聊的話,可能會想跟去瞧瞧,不過有你在,我就不用勉強去湊熱鬧了。”

  “喔。”這麼中聽的解釋,教她樂陶陶。

  這時,見她淺淺打了個呵欠,略顯疲態,他回想到今天早上,再看向她一身盛裝,忍不住問:“你今天究竟幾點起,花了多少時間準備?”

  “嗯?也沒很久……”含糊其辭。

  “其實只是見個普通朋友,用不著那麼慎重。”

  想到方才,她那種放不開的局促,倣佛戰戰兢兢在力求表現,再看看她因打扮而顯得比實際年齡成熟的外表,一個念頭不期然閃過腦海——莫非她是因為他,而刻意想給人超齡的印象?

  “你該不會是想……”

  倣彿猜到他要問什麼,她搶話道:“我只是想給人好印象而已。”

  那種急欲撇清的可疑態度,更教他篤定;抬高眉毛,沒想到真是這樣,心裏有些意外,想到她為了自己這樣緊張,黑眸裏閃現笑意。

  再見她伸手掠掠頭發,倣佛很鎮定,卻又有種說不出的別扭。噢,老天,他忍不住大笑出聲,深深覺得這樣的她實在太可愛了!

  “你是擔心他對我們的看法嗎?”

  “也不盡然……”她嘴硬的模樣,讓他更是笑個不停。

  “傻瓜,這根本沒什麼大不了的。”

  “……沒什麼大不了的?”聽他不當一回事的語氣,她僵住,低聲重復,微瞇起眼,望著他發笑的樣子,心中的不快迅速擴大。

  未覺她的氣惱,他笑道:“反正你本來就小我十歲,沒人會在意。”

  “我在意——可不可以?”她凜著臉,衝口打斷。“大十歲了不起嗎?有什麼好得意的?”可惡!肝火上升,她氣得臉都紅了。

  “你怎麼了?”遭她搶白,他莫名其妙,眉心微聚。“生什麼氣?”

  問她生什麼氣?她倒想問他,到底有什麼好笑的!

  她只是……非常小心地珍惜這段得來不易的感情,正因他大自己十歲,比自己世故得多,她才希望可以表現得成熟大方,希望自己是個可以體貼他、不用他費心照顧的好伴侶,希望他的朋友認同她,希望可以融入他的社交圈。

  她很努力試著改變,結果,反而被不得其解的他訕笑,還把年齡當成玩笑般說得輕巧,好像這麼在意的自己是個白癡,讓她感覺難堪,如被冷捅一刀。

  “我就是知道,自己比你小十歲,才努力想當個稱職的女友……”想到自己還花了一早上打扮,一番心思卻被這樣輕視,她氣得要命,更多的是難過。“你厲害,我的焦慮,在你眼裏很無聊可笑是吧……”

  她幾乎有點語無倫次,滿腔委屈無處收容,忍不住爆發。

  看她越說表情越難受,他胸口糾緊,伸長手臂,將她擁入懷中。“噓……”靠在她耳畔低聲說:“是我不好,不該笑你。”

  她悶在他懷中,賭氣地一聲不吭。

  “不過,我並不是覺得你可笑……”他輕撫她發梢,她適才的神情,讓他自責又心疼。“是我太粗心,這陣子太高興了,所以沒注意到你的想法。”

  停頓幾秒,他發自肺腑緩緩道:“但是你很好,我喜歡你現在這樣,

  所以你不用在我或是誰面前刻意表現什麼,也不要改變自己。我希望,跟我在一起時,你很愉快、很自在,可以盡情對我任性霸道,甚至對我撒野。當你不開心時,如果你願意對我抱抱怨、撒撒嬌,我會很高興……這樣說,你明白嗎?”

  “……”

  “薇霓?”沒聽她答腔,他輕輕問:“有聽到嗎?”

  “嗯……”臉埋在他胸膛,她克制激蕩的心情,好不容易才有辦法應聲。

  犯規。這家夥實在太狡猾了,倣彿清楚知道該怎麼讓她感動。

  但是但是,這多麼受用!在他令人安心的懷抱裏,氣惱和煩惱忽然統統不見了,那些寵溺的言語,動聽得讓人耳根子發軟。

  他說她很好。還說他喜歡她現在這樣。

  只是這樣簡單的幾句話,因為是由他說出來,就教她不由得甜蜜微笑,喜洋洋的,天寒地凍,一顆心卻被暖烘烘地融化。

  見她釋然,他這才放下心來。“當然我是不會反對,你打扮得美美的……”湊近輕咬一下她耳朵,在她耳畔曖昧低笑。“不過只要在我面前就好了。”

  她臉紅心跳,渾身發熱,這可不是在家裏啊……她害臊地抽開身,胡亂找話說:“你剛剛不是說……我們晚上有事?是什麼事?”

  “那只是找個回絕的藉口而已。”他勾唇,大掌牽起她的,深邃的眼眸含笑凝視她,使人迷醉。“大家都累了,回去休息吧。”

  “好。”她為他的體貼感到窩心。

  結果,那個跨年夜,他們哪也沒去;回家後,在鬥室裏舉行屬於兩人的跨年晚會。開了一盞小燈,他們裹在一條棉被裏,在鬧鐘旁聊天守夜。

  滴答、滴答……鬧鐘分秒慢慢走,昏黃燈光下,她的輪廓顯得朦朧柔美,跟他說話時,大眼睛裏閃著愉悅神採,好可愛!讓他胸中怦然……很想吻她。

  “以前美國有項調查說,百分之四十三的人,都認為他們會在新年前夕得到一個吻……”他額頭抵著她的,鼻尖摩挲著她的,微笑問:“你是那四十三嗎?”

  “唔,我想想……”她故作思考模樣,突然間,鈴鈴鈴……鬧鈴響了,新年快樂。她雙眼微彎,揚唇道:“現在是了。”

  於是,兩張含笑的嘴,甜蜜地邂逅了,午夜十二點,灰姑娘恢復真身,他們的魔法卻才剛剛開始。

  有人伸手扭熄燈光,黑暗中,他們不著痕跡偷偷接吻,暖氣壞了,屋內寒冷,沒關係,他們可以理所當然抱得更緊,埋怨成讚嘆,缺陷變完美,一切輕盈、歡快、浪漫、美妙、夢幻……好不可思議嗎?那是自然。

  因為相愛本身,就是一種奇跡。

  歡樂的時光過得特別快,不知不覺,年假悄悄收尾。

  她開始照常上課上班,他也沒閒著,常去拜訪友人的舞團,也趁著機會難得在紐約這藝術重鎮觀摩取材,為輕風舞團的下場公演進行編舞。

  一切都很圓滿,唯獨他預定的歸期,和他的到來一樣,充滿意外。

  “你是下星期五走?”下班後,碰見聶鳴鋒來接丁薇霓,尼克拉著他們聊天,問知此事,頗為震驚。“等一下,這樣一來,薇霓就不能去送你了?”

  下星期五,他們係上要舉辦例行舞會,雖然不是非參加不可,但剛巧呂姐受邀為嘉賓,要演講作為開場,屆時預定由丁薇霓出席擔任呂姐的助手。

  “沒關係。”聶鳴鋒也沒想到會這麼不巧,不過送行不是非得送到機場才算有心,最重要的是,他不希望為此影響到她的工作,因此已經跟她說好。

  兩位當事人表現豁達,反倒是尼克不安起來。

  “抱歉,其實那原本是我的工作才對,都因為我有事得去溫哥華,臨時請假,才變成薇霓來補我的缺。”尼克有種罪惡感。“不然我問問阿姨,看能不能也讓你請假,再找誰幫忙……嗯……”唉,有點困難。

  “沒關係,別介意。”丁薇霓搖頭道。

  尼克搔搔頭,決定換個話題。“對了,剛才你說,你叫聶鳴鋒?”歪頭想了想,疑惑問:“我們是不是在哪見過?我總覺得你的名字有點耳熟。”

  “他是輕風舞團的團長。”丁薇霓補充道。

  “什麼?!你就是聶團長?!”尼克大吃一驚,愣了好幾秒,恍然大悟。“原來如此,你就是薇霓的男朋友……噢!你能從臺灣來這看薇霓真是太好了,她之前氣色一直不大好,我們都很擔心。”說到這,他轉向丁薇霓,調皮地眨眨眼,笑咪咪掉了句中文:“原來你那時不是思鄉病,是想死病——”

  “你說什麼?”她睜大眼,下一秒才會意:是相思病吧?!

  “壞女孩,別害羞瞞我了,我不會笑你的。”會用中文調侃人哩,他的程度真是大有進步,對吧?尼克拽不拉機的。

  其餘兩人不約而同對視一眼,臉上都在憋笑。

  “我真的不懂。”要挫挫他的銳氣,她好故意地問:“什麼是想死病?”

  “嘿,別裝傻啦,那可是我特地跟阿姨問來的,不可能錯的。”有個傻瓜還不曉得自己被壞長輩捉弄了,堅信不移。他得意地想,她一定是怕羞,就放她一馬不再追問,改為逗弄那個看起來酷酷的聶團長好了。

  “話說回來,聶團長你來了就好,薇霓正需要一個護花使者,好擺脫那些纏人的追求者。你大概不知道,開學那天,還有人送花給她……”

  “尼克。”沒想到他會吐露這個,丁薇霓尷尬。“不要亂講。”

  瞥眼聶鳴鋒,只見他神色自若,毫無異色……說的也是,他怎麼可能亂吃飛醋嘛。她為自己一瞬間的窮緊張感到好笑,又莫名的有點失落。

  在旁小孩心性的尼克,對於聶鳴鋒的不為所動,卻是相當不滿意,決定再加把勁。“我哪有亂講。薇霓,你可能也不曉得,我們學校旁邊不是有家花店嗎?照我估計,自你入學以來,有一半的營業額都是你帶來的——”

  乓!有人從後面K了他後腦勺一下,尼克哇一聲跳起來。

  “缺德鬼,少在那煽陰風、點鬼火,破壞別人感情,唯恐天下不亂。”是最制得住尼克的阿姨大人,她正用警告的眼神掃射他。

  “我開個玩笑而已嘛……”尼克吐吐舌頭,不敢再造次。

  談話被打斷,眼看時間也不早了,兩人告辭。“那我們先走了。”

  “好,明天見。”尼克笑笑揮手,等他們離開才想到一事,哎呀一聲。

  剛才光顧著玩,都忘了提自己有個朋友……算了沒差,下次再說好了。

  反正沒意外的話,那位聶團長應該天天都會來接薇霓吧?

  聶鳴鋒不只天天去接薇霓下班,現在,他甚至有點想天天去接她下課。

  他並不如外表顯現的那樣冷靜;尼克的話,悄悄在他心中掀起波瀾。

  他知道她多有吸引力,尤其是近來,正值花樣年華的她,也許是受愛情滋潤之故,越發明傃動人,即使靜靜立足人群中,也不會受到忽視。

  驀地驚覺自己以前有多掉以輕心,於是就此如芒刺在背,想要寸步不離。

  但又覺得這種心態相當可笑,這麼緊張幹什麼?難道怕她跑掉……

  “嗨,英俊的先生,是要去約會嗎?不如買束花送情人吧。”露天花店前,微禿的胖老闆,笑容可掬地向他招攬生意,拉回他的思緒。

  這就是尼克口中的花店吧?在他打量時,一名剛買完花的顧客從他身旁走過,雙手環抱一大束傃紅惹火的玫瑰……他思忖著,她也會喜歡玫瑰嗎?

  “給我一束玫瑰。”沒有多想,話就這麼脫口而出。

  “沒問題,請問先生要幾朵?”老闆殷勤問。

  “不要太大束。”雖沒送過花給女人,但他合理判斷,過大的花束不夠體貼。想想看,若連一個大男人都得雙手環抱,足見其重量,怎能叫女伴負荷?

  買了花,走在路上,忽覺這情況有些荒謬;他輕笑一聲,不敢相信自己竟像個年輕小夥子,帶著一束玫瑰,雀躍地去找情人……

  然而下一秒,眼睛撞見的意外畫面,使他的笑容忽地凝固,雀躍也消失。

  丁薇霓就在前方不遠處。

  她面前站著個男人,男人手上,也拿著一束花。

  一束剛剛才在花店跟他擦身而過、至少有一百朵的玫瑰花。

  看看手上那束瞬間遜掉的“小可愛”,他表情微僵,動彈不得。

  該死——現在他明白買大束花的道理了,至少氣勢上不會輸人。

  正牌男友竟敗給追求者,這面子可真掛不住,他糗在原地,進退兩難。

  這時,丁薇霓跟那人說了幾句話,看來是在拒絕,因此那人抱花離去,跟著,她轉過頭來,一眼望見他,還有他手上的那束花,頓時面露驚愕。

  強自找回冷靜,他若無其事地走上前,將花遞上。“送你。”

  “怎麼……怎麼突然送花?”她抱著花,愣愣的。

  “你不喜歡花?”

  “喜歡哪。”他送的花,怎麼可能不喜歡!

  “那下次送你更大束的。”至少比剛剛那個人的大束。

  嗯?她歪著頭注視他,覺得有點可疑,忽然間,像是明白了什麼,柳眉一揚。“你該不會是以為……剛剛那個人要送我花吧?”

  “唔。”難道不是?他機警地裝傻。“什麼人?”

  “剛剛那個男同學。”她笑吟吟,親切地為他解釋:“他買了一束花,準備去跟女友約會,正好碰到我,跟我講了一下小組報告的事。”

  “哦……是嗎?”語調輕松,倣彿只是在跟她閒話家常。

  她卻不放過他,眼神似笑非笑。“你是不是——在、吃、醋?”

  “別說這種不解風情的話。”他瀟灑地聳聳肩,避重就輕地帶過,然後輕咳一聲,說道:“好了,走吧,等下不是有排班?不要遲到了。”

  她睜圓眼望他。天哪!她沒看錯吧?他是在發窘嗎?“哈……”

  見她笑不可遏,簡直像個揪住別人小辮子而得意忘形的小人,他板起臉,語氣危險地威脅:“你再笑,我就要打你屁股。”

  “哦,你不會的。”她對他眨眨眼。“因為你的手要體貼地幫我拿花——”說完,笑容刁鑽地把花束塞到他雙手裏。

  他低笑一聲,眼現精光。“天真的女孩,你不知道嗎?拿花只要一隻手就夠了。”騰出一隻手,旋轉手腕,伸展五指,蓄勢待發的模樣。

  她馬上見招拆招,伸手握住他的空手,正色道:“送我去工作室吧。”

  他睨她一眼,勾起嘴角,反握住她,也罷,就不跟她計較了。

  她步伐輕盈,心情絕佳。

  他在意!這個發現取悅了她,想到他方才說,下次要送她更大束的花,顯然是會錯意又不甘吃癟,越想越好笑,忍不住吃吃悶笑起來。

  “又笑什麼?”

  “沒什麼,只是忽然想起,以前你曾說過,你嗜辣怕酸,嗯……”她面向他,露出困惑表情。“感覺好像不太正確哦?”

  很愛玩嘛,真以為他拿她沒辦法?“如果你非常想知道答案,我就告訴你吧。沒錯,是我騙了你。因為我這個人,既狡猾又邪惡,而且不正派……”

  他故意笑得壞壞的,用行動證實,一把攬住她,好心機地在花香中熱吻她,把她臉上的促狹統統吻掉,總算扳回一城。

  該感嘆世事難料嗎?要是稍早之前,他絕對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竟會跟人爭風吃醋。愛情使人大失分寸,還害人變得膽小。他自嘲地想,唉,是的,也許他就是怕美麗的她被別人追走,才這麼不想把她獨留在這……

  握著她的手,力道不覺緊了幾分,像握在心上那樣牽動她,使她露笑。

  喂,再在意一點吧,再握緊一點吧,再愛她多一點、多一點、再更多一點……

  玫瑰芬芳縈繞心中甜蜜,越發令她愉悅。“玫瑰老是讓我想到《美女與野獸》的故事,一開始,女巫扮成老乞婆,想用一朵玫瑰換取進入城堡避寒的機會……”她打趣問:“你有沒有想用這束玫瑰,跟我換取什麼?”

  “嗯……”他假意思考。“玫瑰凋零以前,別忘了給我一句愛語就好。”

  “什麼?”她面露驚訝。“如果是這麼簡單的要求,不必等到玫瑰凋零,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啊。”踮腳靠近他,和他耳鬢廝磨地低語——

  “Grazias.”

  他劍眉一軒。“這是什麼?”

  “西班牙語。”她言笑晏晏。

  “不,我的意思是,你為什麼是跟我說謝謝?”

  “……你到底會幾國語言呀?”真掃興,還以為可以稍微捉弄他一下。

  “不多。不過以前去過一次西班牙,正好學過幾句。”他笑道。

  談笑間,路程變得短暫,沒多久就到了工作室樓下,她跟他要來花束,要把它插在工作室裏,讓一天都有好心情。

  “大師好好工作,晚上見。”他戲譫道。

  “Adi6s.”她巧笑嫣然,這次說的,是西班牙語的“再見”。

  “Adi6s.”他揮別她,轉身離去。

  她目送他的身影,心中回味他們方才的對話。

  “玫瑰凋零以前,別忘了給我一句愛語就好。”

  這原本是句玩笑話,此刻卻忽地讓她愧疚起來……這個男人,從來溫柔相待,沒跟自己索取過任何東西,為何她要吝惜給他一句愛語?

  想到方才,自己還過分地一直糗他,她心頭有種澀澀的懊悔。他這樣討好自己,她明明是非常開心的,為什麼要這麼不老實呢?

  一股衝動上湧,她對那背影大喊一聲:“嘿!”待他應聲回過身來,她紅著臉,含著笑,用嘴形一字一字,無聲說:我、愛、你。

  下一秒——還沒意識到發生什麼事,她已被人拉入懷中,低沉笑聲震動耳膜,在心中愉悅回蕩,使她也不禁笑了,快樂地被人緊擁又緊擁住,可憐她胸前的嬌花變夾心,不過這一刻,誰管玫瑰凋不凋零,只管心花怒放。

  唉,真不想分開啊!能在一起多一分一秒也好,解不開這依戀,該怎麼辦好?怪只怪紐約的冬天這樣冷,令人太想抱擁……

  最後,是遠遠傳來的一聲呼喊拆散他們:“薇霓!”

  他們分開來,同時回望,見到尼克揮手走來,他身旁還跟著另一人。

  “聶團長?太好了,你果然也在!我帶了個朋友來見你。”

  聶鳴鋒聞言詫異,遙望尼克身邊戴帽的東方男子,看來面生,那是誰?

  那人走到跟前,摘下頭上的毛線圓帽,一開口就質問:“喂喂喂,聶團長,你不是要告訴我,你忘了曾跟你同居多年的好朋友吧?”

  這聲音是……“阿傑?!”認出他來,聶鳴鋒驚愕。

  “賓果!正是在下。哈,有沒有很意外?”多年未改愛惡作劇的本性,突襲成功,阿傑好樂。“昨天聽尼克說你人在紐約,已經有夠驚喜,再聽說你是來探望女朋友的,哇靠!這下要不翹班來堵你,連上帝都不會原諒我的。”

  聶鳴鋒詫異地打量眼前男子,他留長發、短髭,穿大紅外套,帶點嬉皮味道,幾乎看不出以前瀟灑倜儻的模樣,難怪他認不出來。

  但他當然還記得他。阿傑,自稱風流傑,多年前的一個室友,他們很久沒聯絡了。那時候,他們還有另一個室友,他們匿稱他阿波羅……而這個阿傑,是否還記得她——他口中的阿緹米絲?一股不安霎時浮上心頭。

  這時,阿傑掉頭看向丁薇霓,瞇眼笑道:“想必這位就是……”猝然像被人掐住喉嚨一樣啞掉,還很戲劇化地雙眼突出,教人立刻明白,阿傑認出了她——

  聶鳴鋒面色一凜,霎時間,胸口像有根弦被使勁拉扯那樣繃緊,不,他不能任這情況發展下去,更不能接受以這種突發方式在她面前曝光。他連呼吸的時間都沒浪費,動作矯捷,一個箭步跨前,阻隔在阿傑與丁薇霓之間。

  阿傑確實認出了她,雖事隔多年,可他對美女向來有過目不忘的本事,何況他不只記得那張照片,當年還在喪禮上見過她本人,此時的震驚無以復加。

  “你們兩個怎麼會——”一句話差點脫口問出,好在他夠機靈,一見好友使眼色,馬上會意,嘴巴開合幾秒,舌頭硬是給它轉彎:“……這麼相配。”

  “哈哈哈!”突兀爆出大笑的,是毫不知當中利害關係的觀眾尼克。“哦,拜託……這種感想,有必要用這麼驚駭的語氣發表嗎!”他笑彎了腰。

  居中的丁薇霓也一頭霧水,搞不懂這出突然上檔的戲是在演些什麼。

  就這樣,寒風中,尼克爆笑,薇霓納悶,阿傑尷尬;他鄉遇故知,難能可貴,情況卻復雜得……一言難盡。

  而聶鳴鋒呢,他苦笑著,內心五味雜陳。剛才那關鍵一刻,他何以如此倉皇?只因他懷抱著一個秘密,一個連自己都快忽略的秘密,一個他一開始沒打算讓她知道的秘密……

  唉,阿波羅,阿波羅,這莫非又是你冥冥中策畫的一場驚喜?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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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21 01:18:40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這樣說來,還是阿波羅把你們湊在一塊的嘍?”

  咖啡店內,經過一番長談,瞭解了事情的來龍去脈,阿傑嘖嘖稱奇。

  吞下口中的咖啡起士蛋糕,他望向對座的聶鳴鋒,摸摸下巴說:“不過總覺得有點難以想像……你會跟一個小你十歲的對象戀愛。”

  “你會在意年齡差距?”聶鳴鋒挑眉不信。

  “怎麼可能!”阿傑哈哈笑。“別說小十歲,小十三歲的我都有經驗。”

  “那還有什麼難以想像的。”

  “這個嘛……從我認識你開始,你的全副心思都放在舞蹈上,所以我一直以為,你就算要戀愛,也會找個輕松簡單的對象。”阿傑以一副過來人的語氣說:“小女生可愛歸可愛,不過要花心思哄,很難討好。”

  “那也不見得。”憶起送花給她時,她開心的模樣,聶鳴鋒唇角微揚,心想,討好她,對他來說,是件很愉快的事……

  他沒察覺自己的表情有多溫柔,阿傑見了驚奇,哎呀,太教人高興了,雖然遲了這麼久,不過這位老兄的春天也終於來了,可喜可賀!

  “那你打算什麼時候告訴她,你跟她哥哥是舊識的事?照你們現在這種關係,總不可能瞞一輩子吧。”阿傑問道。

  “我知道。”阿傑的出現,是最好的提醒。這時回想起來,他不是沒想過要告訴她,只是一直等不到一個最適當的時機。

  知他向來自有分寸,阿傑也不瞎操心,笑道:“老朋友的妹妹嘛,我也希望她幸福。對像是你的話,我可以幫她放一千兩百個心……反而是有點幫你不放心。”搖搖頭,嘆了口氣。“你知道,在這裏,很多老外偏愛東方美眉,稍具姿色都會被搭訕、獻殷勤……你可得小心看緊點哪。”

  “你想說什麼?”

  見他雙手環胸,斜睨自己,阿傑哈一聲爆笑出來。“別當真、別當真,我開玩笑的!看你好像都不會緊張,想嚇嚇你而已。”

  “我看來像是不會緊張嗎?”

  “像,怎麼不像?自從有次見識你在上臺演出前,還跟人談笑自若,毫不怯場,我就知道,這世上要真有天生不會緊張的人,那肯定是你。”

  “胡說八道。”聶鳴鋒好氣又好笑。

  好了,現在是怎樣?他懷疑是全世界串通好了,才人人都來刺激他。

  如果可以,他不只想看緊她,還想握緊她,到哪也不放……

  唉,澀然扯扯唇,他舉杯喝口咖啡,眼裏瞧著對座這位好誇大的老友,心中想到的是——等下跟薇霓碰面時,該怎麼解釋他的身分比較好?

  “原來他是你以前在臺灣的室友?”

  地鐵上,聽完一番避重就輕的說法,丁薇霓的反應頗為驚訝。

  聶鳴鋒為此掀眉。“你以為他是誰?”

  “我以為他是你以前在這一起學舞的同學。”她回想起阿傑的裝扮,那率性自我的風格,讓她聯想到無拘無束的現代舞。“他看起來像個舞者。”

  哦?他聽了更覺有趣。“說說看,你認為舞者看起來該是怎樣的?”

  “嗯……”她逐一思索認識的舞者,小虎、驢子和其他人……當然還有他們的頭頭……想著想著,笑了出來。“問我不準……我看到的,很多都是怪咖。”

  “什麼?”他佯怒豎眉,抱臂睨她。“當心點,亂說話會有報應——”話還沒說完,忽然間,列車震動一下,然後停住不動。

  這意外使他們一怔,很快的,廣播傳來,要乘客稍安勿躁,耐心等候……不是吧?地鐵故障了?紐約地鐵老舊,已逾百年歷史,常出狀況,有經驗的乘客都知道,這一耽擱搞不好兩三小時,紛紛垮下臉來。

  她也有點困擾地看著眼前情況。“被你說中……報應來了。”

  “有沒有搞錯?”他不可思議。“沒道理連我也算進去吧。”

  “你第一次碰上地鐵出問題?”

  “那倒不是。幾年前我來紐約,正好就碰過一次。”見她鎮定自若,他微笑問:“你呢?不會那麼倒楣,來紐約沒多久,已經習以為常了吧?”

  “我之前也只碰過一次而已。”她頓了頓。“不過那一次……相當難忘。”

  “哦?為什麼?”他一臉興味。

  她支著下巴,回想道:“那時候,在車上卡了兩個多小時,忽然聽到隔壁一個小朋友大叫一聲:‘我忍不住了!’”

  他心頭一凜。“他該不是要……”

  “對。”她證實猜測。“他要尿尿。”

  “那豈不嚇死人。”他吃驚又好笑。“後來怎麼辦?”

  “……我不想回憶。”她眉頭微蹙。

  “那換我來說好了。剛好我那次也有碰見怪事,而且絕對比你的更駭人聽聞。”他斂去笑意,變得嚴肅。“當時,我在車上等了幾個鐘頭,打起盹時,突然感到有樣東西從腳邊鑽過……”像在說鬼故事一樣,森然一頓。

  “是什麼東西?”她睜大眼問。

  “還是別問的好……你不會想知道的。”語氣凝重。

  她腦中靈光一閃。“老鼠!是老鼠,對不對?”紐約地鐵是出名的老鼠多。

  “老鼠?”他面露詫色。“你的想像力也貧瘠得太可憐了,怎麼會以為是這麼平凡無奇的東西?該要更恐怖、更驚悚、更靈異。”

  “到底是不是老鼠?”她狠笑,不讓他轉移話題。

  ”……我不想回憶。”他眉頭微擰。

  賴皮鬼!哼,算了,善良地放他一馬,換她抱臂睨他,只用眼神取笑。

  兩人低聲談笑,打發時間,旁人可就沒那麼好興致了。列車卡在兩站之間,車廂外,景色一片漆黑;車廂內,乘客表情陰暗,尤其是坐他們對面另一對看似情侶的男女,臉比燒焦的鍋底還黑,似在冷戰,一句話也不說……

  “我忍不住了!”男人霍地站起,自緊咬的齒縫中迸出一句。

  發生什麼事了?旁人奇怪地對他投以注目,聶鳴鋒和丁薇霓則面面相覷,心中驚訝……這臺詞好熟,不是才剛聽過?難道這麼巧,又碰到有人憋不住尿?!

  只聽他說:“今天的餐廳訂位肯定泡湯了,但有件事,我實在無法忍到明天再說。”撲通一聲,他忽在女友面前單膝跪下,高聲請求:“請你嫁給我!”

  這急轉直下的發展,教人目瞪口呆,空氣凍結三點五秒,最先反應過來的,是被求婚的女人,只見她——像被火燒屁股一樣跳了起來。

  “現在、在這裏……求婚?!”佳人臉上既無喜色,亦無激情,面色紅一陣白一陣,又羞又氣地拔高聲音:“你瘋了嗎?!有這麼多人在看!”

  這位仁兄的確太不上道,明知女友怕羞,沒法忍到明天,就不會忍到下車再說?搞成現在這樣,擺明教旁人尷尬嘛。

  在場觀眾暗自嘀咕,幸好都很識相,有人凝目研究起窗檻上有幾粒灰塵,有人側首欣賞起窗外景色有多暗無天日……

  聶鳴鋒瞥向身邊的人,好個丁薇霓,早已不慌不忙拿出隨身聽,開始聽起音樂,置身事外得徹底,連只耳機都沒留給他,相當過分。

  他用眼神譴責她無情無義,她比個手勢,要他放心,用嘴型無聲說“幫你想好了”,然後拿起身旁外套,呼一聲,俐落地罩到他頭上。

  哦,原來如此……要他蒙頭裝睡是嗎?

  他從外套中露出半邊臉,微笑著無聲回道:你真貼心。

  在她笑時,他眸中黠光一閃,驀地掀起外套,將她也兜頭罩住。

  沒想到他會這樣做,她愣了幾秒,隨即想到,從外頭看來,他們的樣子會有多詭異,呃……頓時不太自在。

  而聶鳴鋒想到的,卻是那一次,在風衣圍起的世界裏,他們如何熱吻……情不自禁,他貼近她,在溫軟唇上輕輕一吻。

  有如被放了把火,小小空間變燠熱了,相抵的肩膀,偎熨親匿溫度……外頭發生什麼事,不關心了,像偷偷躲在漆黑床底下玩的孩子,眼睛對著眼睛笑。

  在紐約,地鐵故障不稀奇,但目睹有人在車廂中求婚,這肯定難得一見。他笑想,自己永遠不會忘記這天的奇遇,也不會忘記,這一刻的她,是如此令他心動……在暗中凝視她,發熱的胸口有東西在蠢動,那是什麼衝動?

  同樣的微弱光線下,她看見他的眼睛在說話,那就像小飛俠身邊的小仙女說的語言,叮叮當當、叮叮當當……銀鈴般可愛,聽不懂,卻迷人。

  到底他想說些什麼呢?她迷惘著,始終沒有猜到答案。

  也許,那時候……他也想開口跟她求婚。

  第五大道上的第凡內總店,珠光寶氣,電影《第凡內早餐》中,奧黛麗•赫本酷愛站在這間店外吃早餐,夢想有朝一日能躋身上流社會。此時此刻,有個男人佇足店外玻璃櫥窗前,想到的,卻是這樣浪漫的念頭……

  突然,他的手機發出提示鈴聲,是丁薇霓發來簡訊,通知說要出發。今天他們要去百老匯看音樂劇,在那之前各有要事,所以約在那邊的麥當勞會合。

  照計畫去看了《美女與野獸》,散場後,他們熱烈討論。

  他說:“群舞的部分很熱鬧……”

  她說:“服裝設計很出色……”

  他們說:“下次如要設計這樣的作品……我們可以……”然後一起笑著叫好。

  她興奮地告訴他自己的其它發現。“裏面有些戲服,看起來笨重,卻不會影響演員的肢體動作,還可以跳舞,很有參考價值……”

  說到後來,她不覺陷入沉思,他也不出言打斷,只見她垂下眼眸,微咬下唇,那是她思考時慣有的小動作。

  他笑意盎然。真喜歡像這樣,看著她認真時的表情,糟糕的是,他發現,還沒分別,自己已開始感到思念……

  天色暗了,路燈亮起,她回過神來,目光掉向他,這才注意到他手拎的袋子,她露出意外的表情,噗哧一笑。“原來你之前是去‘迪士尼世界’?”

  第五大道是觀光客樂園,名牌店林立,他說要去買東西,她還以為是什麼,想不到是去光臨那孩子的夢想店。

  他聳聳肩。“小虎那小子,死求活求,非要我幫他到那買只跳跳虎玩偶。”

  她笑道:“團長真辛苦,還得幫團員帶紀念品回去。”

  回去,這感傷的字眼被說出口,兩人皆是一怔,倣彿放暑假的孩子,興高採烈時,不小心提到了開學日,好心情低落幾分,氣氛忽然沉默了。

  直到一陣寒風刮面,吹回各自的心神,她縮縮脖子,還沒感到受凍,就被人攬近溫暖的身畔,他的聲音在耳邊說:“走吧。”

  看著他為自己擋風的模樣,驀地有種難言的溫柔,盈滿她胸臆。

  其實又有什麼好憂愁的呢?因為他是為了自己來到這裏,才有了這場離別。理解這個事實後,她所得到的幸福能量,絕對足以應付將來的兩地相思。

  至於他所需的能量嘛……她想,自己是不是也該負點責任,幫忙補給?

  “等一下……我有話跟你說。”

  他停下腳步,劍眉一軒,依言等待。

  該怎麼說才好?她尋思著,心中有千言萬語想傾訴,可怎麼都好煽情,在喉嚨裏排了長隊,卻一個也過不了嘴巴這關,統統遭到扣押……

  “薇霓?”這個停頓實在太久了,他喚她一聲。

  “我想說的是……你……不用太想我。”哦,天哪!她說了什麼?!情急之下硬擠出來的,是句不如不說的蠢話。她暗自抽氣,俏臉燒紅,強自鎮定,補救道:“我的意思是……我很快就會回去了……而且,會常常打電話給你。”

  他沉默幾秒,很壞地大笑起來,她瞪著他……可惡!

  “很好笑是吧?那就慢慢笑,笑夠了再通知我。”已經很糗了,他還火上加油,丁小姐不高興了,雙手插在外套口袋裏,撇過頭去不瞧他。

  那鬧別扭的模樣,讓他更想笑了。回想她方才的話,是要幫他不為離別感傷吧,他目光一柔,被她振奮了,差點告訴她:我也有話想跟你說

  勒住那不應該的衝動,他苦笑心想:唉,看她這麼看得開,反觀自己,再沒幾天,他們就要分別,這種時候,他卻想到求婚這件事……多好笑,這不就像小孩怕自己的東西被搶走,所以先在上頭寫上自己名字那麼幼稚?

  其實他豈會不知,真正該跟她說的,不是求婚,而是……

  “咦?”一聲驚噫打斷思緒,他回頭,見她正摸索身上各個口袋。

  “找什麼?”

  “剛才的票根……”難道弄丟了?她有點著急,忘了生氣。

  “兩張都在我這。”他取出票根交給她。

  “啊,太好了。”她拿在手上,確認似的看了看,松了口氣,將之收入口袋。

  “你要票根做什麼?”

  “留念哪。從跟你一起到處看舞開始到現在,我已經搜集一小冊子。”

  “真的?”沒注意過她有這習慣,他微訝。

  “不信的話,回去給你看。”心念一轉,她神秘一笑。“先給你看另一樣東西。”掏出錢包打開,從塑膠套裏小心翼翼抽出兩張紙片,遞到他眼前。

  那是兩張過期門票,上頭印的劇名使他震住,心臟像被一隻有力的大手猝然捏住,動彈不得,耳朵裏,聽見她用很溫柔的聲音說:

  “這是我的護身符。”她微笑道:“我哥不在以後,我在他房裏找到的。我想,他一定很喜歡你的舞作,所以買了這兩張票,準備帶我一起去看。”

  回想起來,當時也是想完成這個約定,才去看了原本沒有接觸的現代舞,沒想到會因此認識了輕風舞團、認識了他……那是她一直感謝的奇妙緣分。

  注意到他一直沒說話,她問:“怎麼了?”

  他停頓幾秒,嗓音微啞地說:“薇霓……我有話跟你說。”

  嗯?那不是她才剛說過的話嗎?她眉毛一揚,笑道:“我可不保證聽了不會笑哦。”直覺以為他在開玩笑,但很快發現不是。

  他表情肅穆,眼神凝重,像碰到非常艱難的處境,讓她莫名有點心慌。

  “怎麼了?”她語氣小心地又問一次。

  “我……”只說了一字,就突兀收口。他感到挫敗,後悔自己為何輕忽大意,不提前擬定對策?他該慎而重之,再三斟酌,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臨陣磨槍。

  最後,她比他更早開口:“天黑了,不如我們先回去吧。”

  他心頭一凜,臉色沉下,對自己惱火。看這情況多可笑,他的遲疑,逼得她來解套,難道他竟如此懦弱,不敢承受自己造成的後果?

  “你手上那兩張門票,是我送的。”他一口氣說:“其實,我認識你哥。”

  咦?“你說什麼?”她耳中嗡地一響,驚詫地張大了眼。“你……你認識我哥?”搖搖頭,不相信。“不可能、不可能……你怎麼可能認識他?”

  “我們曾經是室友。”嚴肅的口吻,毫無玩笑的意味。

  “等一下,你是說……”事情發生得太突然、太不可思議,她捧著頭,消化不良,非常混亂。“你們是室友?那上次尼克帶來找你的那個人……”

  “他……也認識你哥。”他僵硬著,感覺先前的隱瞞,全被狠狠甩回臉上。

  啊,難怪他當時的反應那麼奇怪……不僅如此,她驚愕地一一回想起來了,所有曾在過往浮現的疑惑,這一刻裏,全成了原來如此。

  她喃喃道:“你認識我哥……”也就是說,他從一開始就知道她是誰,她卻毫不知情地將他當成了傾訴對象、毫不知情地蒙受了他的特別關照……閉了閉眼,她吸了口氣,繃著聲音問:“為什麼……為什麼到現在才說?”

  他試著解釋:“我找不到適當的時機……”

  “現在就很適當嗎?!”她衝口打斷,忿忿瞪眼,激動得甚至沒知覺自己握皺了手上的票。

  想到先前尼克帶來的那個人,那樣吃驚的反應,這種被獨自蒙在鼓裏的感覺糟透了,她覺得——覺得遭到愚弄,覺得自己像個傻瓜!

  “上次,我問你那人是誰,你只說是室友,說得好省略……”她聲音冰冷。“那不過是前幾天的事,你現在卻說,找不到適當的時機……你想騙誰?!”

  如果,如果不是她剛好拿出這兩張票,他還打算瞞她多久?到底是什麼理由,他非得這樣瞞她不可?莫名的不安浮上心頭,她身體發冷,不,她絕對相信他對自己的真心,但是……她真的不懂他的居心。

  被她尖銳的語氣刺痛,他感到胃部糾得更緊,而她用力瞪著他,等待他的解釋,歷經了長長一段令人窒息的沉默,他開口卻是說:

  “抱歉,”他表情苦澀。“我無話可說。”難道先前真沒有比這更適當的時機嗎?騙鬼去吧,這種藉口,連他自己都不信,又怎能合理解釋?

  “……就這樣?”她感覺自己在發抖。“你什麼也不解釋?”她氣極,更多的是心慌,幾乎想要吼他,怎麼可以這麼不負責任,給她……給她一個說法啊!

  他沉默片刻,最後啞聲開口:“我想……我是害怕。”

  什麼?這話使她呆住,腦海霎時一片空白,震驚錯愕彷徨茫然紛湧而來,千想萬想也沒想到,居然會從他口中聽到這麼個理由。

  這個在她眼中總是閃耀著自信神採、無所畏懼的男人,說他……害怕?

  “我不懂。”搖搖頭,她腦袋發脹,太混亂,反而迷糊了。

  “老實說,一開始,我認為沒有必要告訴你,後來……我是害怕告訴你。上次,我解釋室友的身分,為什麼避重就輕,你說得對,那時候,我完全沒打算利用機會坦白。我就要回臺灣了,分別之前,我不想冒險製造不確定,但是剛才……我不能再裝作若無其事,不然就真的變成了戲弄你。”

  頓了頓,他露出苦笑。“到了現在,我講了這麼多,也只是想為自己開脫……其實,我只是膽小,怕你不肯諒解,怕我們之間……因而觸了礁。”聲音低啞。

  她呆立不動,那反應使他心慌,焦躁地抹抹臉,要自己再說點什麼,不能就此放棄。“相信我,我不是有意瞞你……也許一開始是,但是後來……”他抿緊唇,澀然道:“我只能說,我很抱歉,現在才告訴你。”

  她怔怔注視他,這個男人現在所表現的倉皇,是因為她嗎?想到他方才的自白……是什麼程度的在乎,可以讓一個男人放下自尊,直承軟弱?

  心臟一陣緊縮,莫名其妙地,一句突兀的話就這樣脫口而出:“你不用那麼緊張。”

  此話一出,她糗住,他愣住,氣氛陷入一輪詭異的僵凝;過了一會兒,他苦笑開口:“拜託,我怎麼可能不緊張……”

  他耙耙頭發,那模樣讓她想到被困在籠子裏的豹,苦惱地轉來轉去,就是找不到出口。

  胸口熱熱麻麻的,是種很奇怪的感覺,更奇怪的是,原有的難堪慢慢消失不見了,冷靜下來,她問自己,為什麼有這麼大的反應?

  是他代替哥哥照顧自己,是他撫平了哥哥不告而別所留下的傷痛,那段幽暗的日子裏,若她曾有過快樂、興奮、喜悅或感動,也全是因為他。無論他用過什麼心機,她都可以肯定,那不會是為了傷害她。

  那麼,她到底想怪他什麼?

  緊咬著唇,她後悔了,後悔自己咄咄逼人,像在對待一個仇人。“對不起,我沒有怪你的意思,我只是……嚇了一跳。”

  “我很抱歉。”他啞聲道。

  “不重要,不重要……”她搖搖頭,張臂抱住他。“那些都不重要了。”

  如聞特赦,他心跳劇烈,低頭深深凝望她,驀地緊緊回擁她,幾乎使她呼吸困難,也使她切身感受到他的焦灼;她因此動容,想做些什麼來紓解他的緊繃。

  “其實,從以前開始,我就覺得你很冷靜,又理智,好像從不會為什麼感到困擾。有時我會偷偷希望,有天可以看到你方寸大亂的樣子,可是,嗯,可是……”原本想安慰他,不小心說起真心話,因為不好意思,她支吾起來。“很奇怪的是……我現在發現……我好像比較喜歡惡魔團長氣定神閒的神氣樣。”

  最重要的是,她不要自己是那個害他擔驚受怕的人。

  被這話牽動了嘴角,他忍不住笑了一聲,終於鬆懈下來,低頭用額抵著她的。“對不起,你註定要失望了,我沒那麼超凡入聖。”

  奇怪,為什麼大家都對他存有相似的誤解?就算這世上真有天生不會緊張的人,也不會是他。阿傑對他存有誤解,是因為阿傑不曉得,世上有些事,比上臺表演還令人緊張;而她對他存有誤解,是不是因為他沒有告訴她……

  “對我來說,你很重要。”池溫柔地說。

  她被深深打動,抱緊他,內心的情意膨脹再膨脹,將整顆心塞得滿滿的,像是淚水那麼熱,還有點酸酸澀澀的疼;也許太喜歡的時候,就會這樣……

  已經決定不追究了,但是,這件事……真的就不重要了嗎?

  也許是心事未解,那天晚上,丁薇霓失眠了。

  睡不著覺,無聊地翻了幾次身,最後拿起胸前項練,怔怔端詳起來。這顆他送的星星,沒來由地,教她在這時想起了小飛俠的故事。

  當初曾將故事內容讀得滾瓜爛熟,最喜歡的一幕,是那個深夜裏,小飛俠引誘女主角溫蒂跟他走。他說,溫蒂,溫蒂,別躺在床上無聊地睡覺啦,你何不跟我到處飛翔,跟星星們談趣……想到這裏,她不禁微笑起來。

  為什麼最喜歡這段呢?因為她知道,接下來,他們就要一起飛向那充滿奇想的夢幻島。

  以前從沒特別喜歡這個故事,直到邂逅了輕風舞團。它對她來說,變得別具意義,那些當初爭取入團的往事、流汗的記憶,回想起來卻極有樂趣……

  轉過身,看著身邊熟睡的男人,聽到他均勻的呼息,以往那總能帶給她一種安心感,這次卻奇怪地失常了,心頭空蕩蕩的,倣彿失落了什麼。

  這個醉心於舞臺的男人,就像那個在夢幻島上快樂忘我的小飛俠,她受他的魅力吸引,渴望與他並肩飛翔,也以為自己真的辦到了。直到今天,她才後知後覺地明白,自己之所以能伴在他身邊,全因擁有哥哥的庇護……

  認知被推翻帶來的不安定,在這夜深時分發作,困擾著她,難以成眠。

  失眠的結果,第二天,她一踏進工作室,馬上受到尼克關心。

  “薇霓,怎麼了,沒睡好嗎?你看起來沒精打採的。”

  “嗯,昨天有點晚睡。”她隨口答道。

  “我昨天也很晚才睡,忙著整行李,現在好累……”一個呵欠打到一半,尼克驀地想到:“對了,我記得你男友跟我一樣,也是明天離開紐約哦?怪不得你這麼沒精神……哎唷!”被人用厚重的卷宗在後腦勺敲了一記,他吃痛低呼,回頭見到呂姐一臉不友善,他摸摸腦袋,委屈地喊:“阿姨,你幹嘛?”老是這樣偷襲他的腦袋,哪天把他打成白癡怎麼辦?

  “笨小子,不會說話就保持安靜。”呂姐沒好氣地笑叱。

  這才驚覺自己說了少根筋的笨話,尼克尷尬。“抱歉,我不是有意的……”趕快轉移話題:“咳……阿姨,媽要我問你,有沒有什麼要帶給她的?”

  尼克這次回老家溫哥華,是為了參加好友的婚禮,順便回去看看家人。

  “沒有。我昨晚跟你媽通過電話,有事都講好了。”呂姐笑咪咪。“她還要我勸你畢業後回去找工作,讓你一個人留在這,她很不放心。”

  “噢,又來……”想到愛操心的母親,尼克有點頭痛,嘆了口氣,可憐兮兮地說:“阿姨,要是媽把我軟禁了不許我回來,你會來救我吧?”

  “與其煩惱這個,不如好好跟她說清楚畢業後有什麼計畫,別讓她擔心。”

  “畢業後?”尼克眨眨眼。“當然是留在紐約啊。不然誰幫阿姨你?”

  “少臭美。”呂姐好氣又好笑,故意說:“有薇霓幫我就夠了。”

  “可是,薇霓畢業後要回臺灣哪。”尼克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轉向丁薇霓,求證道:“薇霓,你畢業以後,要回臺灣對嗎?”

  發問的人問得理所當然,被問的人一時卻沒介面。

  因為,她忽然發現,強自鎮定的外表下,自己其實很沮喪,而且迷惑。

  事實上,自昨夜起,一個問題就在她腦中縈繞不去,那就是——

  對他的舞團來說,自己到底算是什麼呢?

  她強烈地自我懷疑,一如故事裏,長大後的溫蒂,懷疑自己到底有沒有跟小飛俠並肩飛翔過;還是,一切只不過是場童夢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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