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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秋風醉 -【愛我不用怕麻煩】《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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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21 01:19:55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秋風醉 - 愛我不用怕麻煩

別人談戀愛,應該不會像他們這樣麻煩吧?
唉唉唉,這也是沒辦法的事,誰教他們兩家是世仇,  
從各自的祖父鬥到各自的爸爸,還沒有停止的跡象。  
到了他們這一代,其實私底下早已化世仇為盟友,  
甚至「結黨營私」起來了。只是,結黨久了、營私多了,  
默契自然愈來愈好,好到讓他喜歡上她。  
慘的是,他的真心告白和初戀竟被她當成玩笑話,用一串哈哈大笑終結。  
害他從此刻意與她保持距離,免得傷情又傷心。  
但,感情的事哪能說忘就忘。  
幾年後,好不容易終於攻佔她心防,讓她點頭答應交往,  
沒想到這才是麻煩的開始——  他
老爸與她老爹的「冤仇」一日未化解,  
他們的「好」事就不可能成就。  
啊!真真是一場EQ和IQ的大考驗!  
且看是老薑厲害還是嫩姜技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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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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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21 01:20:18 |只看該作者
很久很久以前……

很久很久以前……故事好像總是這麼開始的。

不過這故事說久也不算太久,前後算來涵蓋祖孫三代吧,時間點一定要確切追溯的話,大約是發生在盛陽市場剛落成不久時。

那兩個面對面的攤位,明明一家是賣家常菜的,一家是賣雜貨的,連競爭對手都稱不上,兩個老闆卻互看對方不順眼,好像每天不吵上一架就是白活。

至於兩人最初結仇的原因,由於年代久遠,已不可考。

就這樣,兩人從壯年吵到老年,從老年吵到過身,店鋪的繼承權雙雙落到下一代身上,兩個兒子十分爭氣,將上一代的事業經營得有聲有色,更令人嘖嘖稱奇的是,他們連上一代的恩怨也全盤接收了。

這兩位現任老闆跟他們的老爸一樣,最愛以比較來定勝負;比營業額高低,比客人多寡,比小腹大小,比頭發濃疏……總之,能比的,就不要浪費啦。

那一年,很巧地,兩人的後代相繼出生,時間只差四天。

最重要的是,他們是一男一女。

於是乎,一則淒美的愛情故事,就此揭開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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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21 01:20:46 |只看該作者
楔子

退伍的那天,天氣熱的可以熱死人。

走在柏油路上,他被毒辣的太陽曬得頭昏腦脹、汗如雨下。好不容易數完饅頭、履行完國民義務,心情本該雀躍無比,可這天氣讓他腦中容不下其它念頭,一心只想快快到家,再衝個冷水澡,然後窩在冷氣房裏避暑。

突然間,手機鈴響,他停下腳步,從背袋掏出手機接聽。

“兒子,到臺北了嗎?”

“到了。”

“那快到家了嗎?”

“嗯,差不多再十五分鐘吧。”

“呵呵,那好。回家前,先來店裏一趟。”

“……啊?”他一愣,脫口問道:“幹嘛?”

“叫你來就來,哪那麼多廢話!我把你養到這麼大,可沒問過要幹嘛。”

通話就此結束。他瞪著手機,有五秒無言。

當老爸面對質疑表現出鴨霸,通常代表他又在跟人“較勁”了。

可是到市場去要多繞好一段路啊……他揉揉眉心,暗自嘆氣。父命難違,只能認命改變目的地。

終於抵達市場,他在門口停了下來,籲出一口氣,抬起單手抹抹額上的汗,在盛暑的陽光下打量這久違的地方,心中不無懷念。

“喂,接著!”

不期然地聽到一聲輕喝,他才將視線調向聲源,一樣東西已迎面飛擲而來。

他反射性地伸出右手,眼明手快,啪一聲,穩穩接個正著。

“接得好啊!”對方笑著喝採一聲。

他先瞥眼手上的東西,一罐飲料,是他最愛喝的檸檬紅茶。

然後,那張笑吟吟的熟悉面龐無可避免地進入視線範圍。

“好久不見,歡迎回來。”對方說。

不知是不是日頭太烈,他瞇起眼,不覺伸手在眼前擋了擋,另一隻握著鋁罐的手感到陣陣冰涼刺膚透骨,卻似乎更令他口幹舌燥了。

紅色無袖背心,洗得刷白的牛仔短褲,加上一雙向日葵造型涼鞋,充滿夏日氣息的裝扮,使她笑露出的潔白牙齒加倍耀眼。

發型則一如往常,長發松松地挽在頸後,微風輕拂,將她額際那比印象中略長的劉海吹往一旁,更顯露那雙新月般的彎彎笑眼。

啊啊啊……真的是她。

俗話說,當兵兩三年,母豬賽貂蟬;雖然他只當了一年多的兵,但仍希望這是基於前述效應的關係,才使他此刻跟她的相逢受到某種程度的精神打擊。

很想見她,又很不想見她,像在拔河一樣的矛盾情緒是這打擊的源頭。

她,是他的初戀情人。

發生的時間要比很久很久以前晚一點,在很久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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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21 01:21:0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雖然他們從小就相識,但至今他仍不確定他們這樣算不算青梅竹馬。

其實……該說是“相識”嗎?好像也不大對。

總之,年幼的他隱約知道,有個“朱伯伯”似乎很讓爸爸放在心上。

小學時,每逢學年結束,結業式當天,爸爸都會特別緊張,他一到家就會接到爸爸的電話,問他拿了幾張獎狀、成績如何,然後或是稱讚或是鼓勵他。

原本他以為爸爸是跟很多同學的家長一樣求好心切,後來才發現裏頭似乎有著更深奧的緣由。

那一次,爸媽以為他睡著了,半夢半醒間,他聽到媽媽對爸爸說:“臭老頭子,你收斂點好不好?成天這樣比來比去,兒子會有壓力的。”

“我又沒在兒子面前施壓,你 嗦什麼啦!”爸爸粗聲粗氣地說。

比來比去?誰跟誰啊?當時的他只能暗自納悶。

直到年齡漸長,從市場裏其他叔叔阿姨口中聽說了些有的沒的,對於他們家跟對面那個雜貨鋪之間的“淵源”,他才開始似懂非懂。

所以所謂的比來比去,是在比他跟朱伯伯的女兒嗎?明明當事人是自己,他卻只有置身事外的感覺,畢竟爸爸跟別人的明爭暗鬥他從未實際參與過。

國小六年級那年,他無意間得知,朱伯伯的女兒就在隔壁班,不過他不曉得她的長相,也沒興趣多加探究。

要說國小最後一年最令他印象深刻的事,大概就是那個乖乖桶吧。

那天放學,他見到走在他們班前面的路隊裏頭,有個女生提了個慶生用的乖乖桶,喜氣的大紅色招搖又顯眼。

不曉得跟這件事有沒有關聯,四天後他生日時,爸爸也買了個乖乖桶給他帶去學校請同學,即使他從沒提過想要。

至於知道她的生日原來只比自己早四天,則是許久之後的事了。

多年後的今天,他偶爾會想:如果國中時沒跟她同班,就不會發生之後那一連串的事情了吧。

“你們班是不是有個女生叫朱皓音?”

記得新生報到結束那天,晚上爸爸一到家,劈頭就對他問了這麼一句。

他愣了一下,回答:“沒印象。新同學太多了。”

“那你是幾年幾班?”

“一年六班。”

“那就沒錯……”那一刻,爸爸臉上的神情很難定義,既像苦惱又像興奮,然後,拍拍他的肩膀,笑咪咪撂下一句意味不明的話:“呵呵,要爭氣啊,乖兒子。”

他於是恍然明白,那個朱皓音大概就是爸爸那個宿敵朱伯伯的女兒吧。

這樣的巧合到底是好是壞他還不清楚,只是那時班上四十幾個人都是生面孔,所以他自然而然最留心注意那個朱皓音。

她中等身材,外貌並不出眾,甚至可說是平凡,頭發用發圈綁成一束短短馬尾,不過並不整齊,總有幾綹落在耳畔,感覺很隨性。

觀察了一段時間,他發現她總是靜靜的,上課時從不舉手發言,下課後也很少主動跟人結伴聊天,沒見過她跟誰特別要好。

雖是同班同學,但他們的座位總是相隔很遠,沒什麼機會熟絡,況且他總覺得他們的關係有點尷尬……也曾懷疑是自己多心,因為她從未對自己表現出特別的態度,或許她對自己的身份根本一無所知?

總之,他就這樣一直跟她處於非敵非友的狀況,沒有進展。

有機會真正開始瞭解她,是源於那次他爸在某商店抽到特價獎,用半買半送的價錢買了臺電視遊樂器回家,因此那陣子下課時間他都在跟班上的同好熱烈討論破關方法。

他不曉得這件事是怎麼傳到她耳裏的,所以當她來問自己時,他驚訝極了,畢竟那是她第一次主動找他說話。

不過她問的不是破關方法,而是:“羅沐馳,你爸真的買了電視遊樂器給你嗎?”

他據實點頭。過了幾天才明白,當時她眼裏閃爍的異樣光芒似乎並非他的錯覺。

因為他從別人那裏聽說,她家也新買了一臺同款的遊樂器。

就在那當下,他同時驚覺了兩件事:第一,她九成知道他是“誰”。

第二,她恐怕不是個簡單人物。

第一次段考結束,他國文考了九十四分。

站在門邊的佈告欄前看完自己的各科成績,他移目向下,見到她的國文是七十分,目光迅速一覽而過,她成績最高的是數學,九十三分。

果然是各擅勝場。他的數學成績卻最為慘澹,只有六十九分。

發覺自己竟在暗自比較,他愣了一下,一時失笑。怎麼搞的,他是被爸爸感染了嗎?對於考試他會盡力而為,但事後計較排名這種行為他向來視為無意義。

正欲回座,有人擠到他身邊觀看,然後他聽到那人說:“哇轉過頭,意外看見說話的人是她,他訝異得說不出話來。

因為沒看透她眼底的那抹沉吟,所以到後來他才明瞭那是她的真心稱讚。

那晚,將成績單交給爸爸,他過目之後顯然很高興,晚飯時幹了兩罐啤酒,飯後媽媽到廚房洗碗時,爸爸悄悄對他說:“呵呵,下次你數學考九十分以上,我就買新的遊戲卡帶給你。噓,這件事別給你媽知道,就當成是我們男人間的秘密,瞭解?”

瞭解是瞭解啦,可是九十分談何容易,他自己慢慢存錢可能還快些。

睡前整理好書包,坐在書桌前,他捧著成績單再次觀看。

該怎麼說?同班已經很巧了,更巧的是他們的座號正好相連,在成績單上一上一下,各科成績整齊並列,想不注意都不行啊。

他可以感覺到爸爸跟那個朱伯伯的競爭意識在那一天白熱化,浮上了臺面。

有件事他一直覺得很奇怪,就是她從不遲到。

據他所知,她家跟學校的距離比他家略遠;但他又聽說,她每天至少要賴床賴到七點二十分才肯起床,這樣怎能準時到校?

謎底揭曉於那天,放學後他抄小路回家時,在巷口看到她蹲在一輛腳踏車旁。

“唉。”她嘆了口氣,站起身來,端詳那輛腳踏車,像在苦惱什麼,然後繞到龍頭邊,這一切換角度就看到了他。“啊,羅沐馳。”

“嗨。”他不失禮地打了聲招呼。

她站在原地,表情凝重得像在思考什麼,最後說:“請問你討厭我嗎?”

啊?他驚訝她會問得這麼直接,態度卻又慎重得奇怪。“沒有。”事實上,他對她還談不上討厭這種情緒。

她籲了口氣,像是安心不少,微笑問道:“那能不能請你幫我個忙?”

“什麼事?”

“唉,我的腳踏車脫鏈了。”她眉頭緊攏。“我一個人很難弄,你能不能幫我扶著龍頭,讓車身站直,我看看怎麼修才對?”

“沒問題。”他依言上前幫忙。過了老半天,見她還沒弄好,他枯站著也挺無聊的,遂自告奮勇:“我來試試看好了。”

“喔,好啊,謝謝。”她站起身來,換她握住龍頭,他蹲下身研究。

他伸手試圖把車鏈卡回軌道上,發現果然沒那麼容易。

最後,他也只能宣告放棄,站起身來,搖頭道:“不行,我也不會弄。”想了想,又說:“這附近有間修車店,不如牽去問問看能不能請人幫忙。”

“在哪裏?”

“嗯……”他在腦中掠過一遍路線圖,繞來繞去有點復雜,一時恐怕講不清楚,索性說:“我帶你去好了。”助人為快樂之本是他的座右銘,而且反正還不急著回家。

“耶?”似乎沒料到他會這麼好心,她愣了好幾秒,隨後笑逐顏開。“那太好了,真是多謝你啦!”

兩人走在路上,他瞥眼她身上未換下的制服,再從他們放學的時間估算起來,她不可能是從家裏騎來的,那只有一個可能……

“你都騎腳踏車上學?”

“對。”她坦承不諱。

怪不得她能這麼迅捷。可是……“學校不是規定不能騎嗎?”

“所以我都把車停很遠啊。”

他揚起一道眉。“這並不代表你有遵守校規喔。”

“我知道啊。”她笑著對他眨眨眼。“我是壞學生嘛。”

他望著她,心中詫異。之前還以為她個性文靜,現在她的言行舉止卻跟他印象中有所落差。

到了修車店,她跟老闆求助,好心的老闆拿來條破布,蹲下身以手隔著布三兩下就把車鏈卡回去,還很慷慨的不收費。

跟老闆再三道謝離去,站在人行道上,她看看自己雙手手指都黑漆漆的沾滿機油,再抬眸見到他的雙手也一樣,突然間,她露出愉快的笑容,說道:“太好了,你果然是個好人耶!”

什麼意思?他為此評價感到好笑,還沒接話,她又發問:“你等下還有其它事要辦嗎?”

“做什麼?”

“為了感謝你,我想請你吃冰,拜託務必賞光哦。”她在他眼前張開自己的臟手。“順便借店裏的廁所洗個手。”

他也不推拒她的好意,隨她到了附近的冰店。

雖然她戲稱自己為壞學生,不過她的表現並沒有讓他起反感之處。

“你剛才為什麼問我會不會討厭你?”他問。

她笑道:“喔,如果你討厭我,我就不好意思請你幫忙啦。”

是這樣?“雖然我們沒什麼交情,倒也不至於到討厭的地步吧。”

“你應該知道我為什麼會這麼假設啊。”

她這麼挑明瞭講,他一時反而無話可說。

“如果你討厭我,也是可以理解啦。以前我就很討厭你,誰叫我爸動不動就拿你跟我比。不過後來無意間得知內情,我的心態就慢慢改變了……你知道我爸跟你爸為什麼會彼此敵視嗎?”

他聳聳肩。“不知道。”他爸很少在他面前提及這些事。

“因為我爺爺跟你爺爺也是從小把他們兩個比來比去,比到後來他們就對對方產生敵意,而且逐年增加……可是你不覺得這很沒道理嗎?”

原來是這樣!他詫笑。“是沒什麼道理。”卻也非無法理解。

“老實說,同班之後,我觀察過你,覺得你這人滿好相處的,而且又熱心助人,怪不得你小學拿了那麼多張群育獎,還連任班長呢。”

他不覺得這有什麼了不起,尤其是小學時代的舊事,雖還不算太久遠,但已令現在的他感到有些老掉牙了。看來她的情報網似乎搜羅了不少關於他的事,而他雖不及她消息靈通,至少也曾聽說──“你不是也當過班長?”

想不到她卻哈哈笑道:“哎呀,我那是抽簽抽中的啦!”

他為此微訝,更驚訝的是發現這個女生笑起來時,一雙微彎的眼眸像是兩彎新月,裏頭的笑意卻不似月光柔和,反而像月亮旁的繁星那樣一閃一閃亮晶晶。以為她外貌平凡,想不到卻有這樣一雙笑起來令人印象深刻的眼睛;而之後他更發現──她很愛笑。

“啊,不過那都不是我今天的重點。”她忽地面色一整,正襟危坐,認真地說:“我想問你的是,六年級生日的那個乖乖桶你還記得嗎?”

“你是指誰的?”

“當然是你的啦!聽說是我爸跟你爸炫耀過後,你爸不服氣,所以在你生日那天也買了一桶讓你帶到學校……你不覺得這件事隱含一項珍貴的啟示嗎?”

嘿,這人是誰啊?他挑眉環胸,盯著眼前這個雙眼晶亮的女生,以前對她的既有印象在此時此刻被全盤推翻。

其實已隱約猜到她想說什麼,但他還是感興趣地問:“你想怎麼做?”

“結黨營私。”

據說,“結黨營私”這個成語是她從官場片裏學來的。

她還說:“如果你不喜歡那個成語,那麼用‘歃血為盟’也是可以的。”

這個大概是從武俠小說裏學來的吧,他暗自猜測。

後來他才知道,她之所以讓人感覺性格前後不一,是因為班上女生愛搞小團體,她懶得攪和才刻意表現低調。

“唉,人與人之間的摩擦最為麻煩也最難收拾,能免則免啊。”聽她一本正經陳述這番老氣橫秋的個人哲理時,他直覺聯想到傳說中辦公室文化下的怕事老油條,不由得笑了出來。

至於她提出的合作方案是放學後有空就以附近的速食店為營,互相指導對方不拿手的科目,也可趁機自我溫習一番,最後產生所謂雙贏的局面。

“我爸說,如果我國文考個九十分以上,他就買一個我要的卡帶送我當獎品。你爸應該也有類似的激勵方針吧?”她頗為確定地問。

猜得真準。

反正他跟她一樣,爸媽忙著顧店,常得獨自解決晚餐,放學後一人回去看家也挺無聊的,於是他就抱著試試看也無妨的心態展開了跟她之間的合作。

只是他沒想到,最後指導的範圍漸漸超出了課業需要。

那天正要散會時,她拉住他問:“上次你不是說那個遊戲的密技你很熟練嗎?能不能指點一下?”

他在腦中回憶。“先按上上左右,再快速轉半圈,然後按AACBD……指令有點多,你要不要拿張紙抄下來?”

“不如這樣吧。”她笑咪咪地從書包裏拿出一支遙控器遞上。“能不能請大師親自示範給我看?”

他注視她像只小狗一樣若有所求的表情,不禁莞爾。連遙控器都準備好了,看來她是早有預謀啊。

那次一對一的指導結束後,她說:“話說回來,托你的福,我才有那臺電視遊樂器。啊,要是你爸再送你什麼好康,別忘了通知我一聲,我再到我爸面前去漏個口風。當然,我也不會藏私啦,放心吧!”說完拍拍他的肩膀,像是要給他保證。

他偏頭看她,忍不住說:“看不出你的鬼心眼還真不少。”

“呃,是嗎?”她愣了愣,似未料到會得此評價,歪著頭狀似思考。“但是你不覺得與其比較子女的成績,不如比較誰疼子女多些要有意義多了嗎?”

他聳聳肩,沒回答她的問題,唇角卻微微上揚。

該說她能言善道,還是言之有理呢?

那個週末,他非常意外地接到一通她打來的電話。

“哇哈哈,告訴你,我剛剛終於破關了耶!隱藏關卡裏果然有好多寶物,多虧你的傳授,太棒了!”

他拿著話筒,聽著她難掩興奮的大叫大笑,顯然迫不及待想找人分享喜悅,一時還真不知該怎麼反應比較好。

這個朱伯伯的女兒,年紀輕輕就懂得“利用”大人,這種時候卻又率真得可愛,竟為這麼點小事高興成這樣……真是矛盾的性格啊。

他還是不大瞭解她,卻越來越想去瞭解。

出乎意料的是,兩人秘密進行的截長補短計畫,居然維持了一段很長的時間。

他發現她的弱點是不會抓重點,有了他的幫助,她的國文成績可說是突飛猛進,國二上學期的期中考,她第一次拿到九十出頭的高分;至於他,因為數學畢竟不是死讀就能拿分的科目,所以進步幅度並不及她。

發考卷當天,她得知他的成績,顯得非常過意不去。

隔天,她主動問他:“昨天我爸又炫耀了對不對?唉,你爸有沒有為難你?”

看著她少見的忐忑模樣,他莫名想笑,回答:“沒有。”他爸頂多臉色很臭,然後抬高獎品價值,希望藉此激起他的鬥志。

“真的嗎?那就好。”她松了口氣,深思片刻,最後一臉認真地說:“不然我下次看數學能不能考得比你差好了。”

什麼!這餿主意令他大笑。“神經啊,別無聊了。”

他怎麼也沒想到的是,過了一個多月,接近寒假、他生日當天,她竟用積蓄買了遊戲卡帶送他當禮物,還附贈一張密密麻麻的手抄攻略。

收到禮物的當時,他內心除了驚訝,還有太多難以形容的感覺,一層一層交錯重疊,復雜得像他們的關係一樣。

世仇、同學、盟友……往後還會有什麼嗎?

無論如何,他已錯過了回禮的機會,於是他生平第一次怨嘆為什麼不是她比自己晚出生四天。

如今他依然記得,她送的遊戲卡帶,給了他一個歡樂難忘的寒假。

那個過時的電視遊樂器現在早已壞掉不能玩了,那張卡帶跟攻略卻仍被他十分珍惜地收藏在自己那小小的童年百寶箱裏。

當時從別人眼裏看來,他們的相處情形似是有點過從甚密。

學校附近的速食店向來是同學間容易巧遇的公共場所,很巧也很不巧地,他們放學後的秘密集訓被同一個同學連續撞見三次。“老實說,你們兩個是不是男女朋友啊?”

第一次聽到這樣的問題,他只感到奇怪外加尷尬,所以直覺回答:“你想太多了。我們的父母認識很久了。”故意用含蓄並能衝淡想像的說法。

事隔多年回想起來,他一直很後悔否認得太快,傻傻斷了自己的生路,不然至少也聽聽她的答案,讓她可以往那個角度揣想一下也好。

雖然他認為她大概只會笑嘻嘻地回答:“什麼?他?他是個很好的夥伴啦。”

……唉。去你的夥伴吧。

因為他們在學校未達形影不離的程度,算是各有各的交際圈,所以最後也沒傳出什麼奇怪謠言,頂多是“這兩人是不錯的朋友”這樣的形容,而他們就在這樣的眾所認知下順利畢業了。

如此回顧起來,國中時期的記憶,好像在不知不覺間被她佔去了大多數,是不是在同一時間,她也一點一滴慢慢佔據了他的心?

或許這就是所謂的日久生情吧。

就在那個將升高一的暑假,他們跟幾個共同的好友約出來聚餐,大概是剛結束三年的國中生涯,即將步人人生新階段的關係,餐桌上的閒聊不知不覺扯到夢想、志願跟人生規畫這些略嫌老套的話題。

“將來嘛,我想找個不會餓肚子的安定工作就好,升遷隨緣。再不然,繼承我家的店也不錯。”她很沒出息地說出一番胸無大志的論調。

在場另一人問她:“等等,那家庭呢?”

她想了想。“嗯……就談場平凡的戀愛,結場平凡的婚,買棟平凡的房子,生幾個平凡的小孩,平凡地工作到退休,最後平凡地過世。”

“啊?這不是標準的黃臉婆生涯嗎?”發問者聽得目瞪口呆。“小姐,你還年輕耶,難道都不憧憬大談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嗎?”

“什麼?”她擺擺手,搖頭說:“那多麻煩哪。”

雖然從以前就知道她對可能棘手的人際關係感到麻煩並盡可能避免,但他竟到那時才曉得,在愛情方面,她也是個好逸惡勞的人。

那多麻煩哪。

當時他年少無知,對這句話尚不以為意,直到後來事態嚴重,他才赫然明白,這樣的缺點真是太致命了+至少對他而言。

高中時,他們考上不同的學校。他家跟新學校的距離說近不近,說遠又不遠,通車略嫌浪費,所以他興起一個念頭,想騎腳踏車去上學;而從國中開始就騎車上學的她自然成為他第一個想到的理想教練。

她大方出借愛車供他練習用,提議以附近的公園當訓練場地。

對於自己的要求,她總是表現得義不容辭,而他也接受得理所當然,只因他們之間實在太熱了,熟到沒有顧忌,倣佛家人一樣。也許正因為如此,他才會遲遲沒察覺自己的心意吧。

那天練到傍晚,要各自回家吃飯時,她自告奮勇要載他去公車站。

“我的腳踏車剛裝了可以站人的踏腳,你就讓我載載看嘛。”

見她躍躍欲試,他也沒想太多,隨性地便答應,接著馬上後悔了,因為要給一個體重比自己輕的人載本來就是不智之舉。

“……車身在晃耶。”他不得不提醒她。

“放心,上路騎穩以後就不會了。”

她的保證並未使他安心,而事實證明他的預感很準。

原本他們是要轉彎繞過那個斜坡的,但她掌握不好龍頭,手一滑,再一個煞車不及,腳踏車就這麼從坡上衝了下去,嚇得兩人同時驚恐大叫。

到了坡底,終於還是翻車了,二人相繼跌到草叢裏,滾了好幾圈。

當他們坐起身來,第一句話是異口同聲問:“你沒事吧?”

視線所及,見到彼此一身狼狽,他們先是一陣沉默,然後,不記得是誰先笑了一聲,而後另一人也跟著笑了,最後誰也不明白是為了什麼,他們相對哈哈大笑起來。

“唉,我就說太勉強了。”

“不試試看怎麼曉得勉不勉強?”

“強詞奪理。”

“好啦,我知道是我理虧,所以不跟你收學費了……哎唷,拜託別再笑了……我肚子好痛……”她誇張地開始打滾。

夕陽下,他凝視那張笑臉,不覺慢慢、慢慢收住了笑。

是晚霞太過燦爛,還是空氣裏的愉悅分子擦撞到他的心,他也不明白,胸口突然湧現一種無法確切描繪的情感,像亂流一樣竄流不止,溫度幾乎可說是滾燙的,卻一點痛楚也沒有,只是讓他一時說不出話來。

心底深處產生一股強烈的渴望,想將面前這幅景致仔仔細細刻印在腦海裏,連她發絲沾上的那根青車也不遺漏,永久收藏。

就是在那一剎那,他終於發現,自己好像喜歡上她了。

但是,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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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21 01:21:23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如果問她喜不喜歡他,那是註定得不到答案的,因為連想也沒想過的事,要人從何作答呢?

只能說,至今她依然認為,當年找他搭檔是她這輩子做過最正確的決定。別看她好像凡事不拘小節,其實在下決定之前,她也是經過一番深思熟慮的。

即使爸爸在提起羅家那小子時,總用不屑的口吻,說是厚顏老羅愛吹牛;然而國中同班後,她發現說他是個品學兼優的好學生確實不為過。

因為他們其它主科的成績相距不大,唯獨各有國文跟數學的弱項,所以每逢“老子大對決”,只要比到兒女課業,雙方一定互戳這死穴,最後兩敗俱傷。

若非長輩們這麼愛沒事找事做,她也不會產生互利合作的念頭;不過在一開始她並沒有足夠強烈的意願,所以遲遲沒行動。盡管自認不是小心眼的人,但從小聽老爸說長道短,她對他雖談不上排斥,也難以稱上有好感。

開始對他產生興趣,源於他那次升旗結束後的姍姍來遲。

別人遲到不稀奇,可是聽說他從開學的一個月以來,每天都是第一個抵達教室幫忙開門窗的人,比值日生還勤快。這樣的狀況實屬難得,所以當他走進教室時,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射到他身上,講臺上,老師也難掩驚奇地問:“羅沐馳,你今天怎麼遲到啊?”

他不疾不徐地回答:“嗯,我扶老太太過馬路,耽誤了點時間。”

此言一出,不知為何,全班都笑翻了,包括她在內。

事後想想,這到底有什麼好笑的?大概是因為那聽來實在像個蹩腳的藉口。說是鬧鐘沒響或公車遲來都好,這種做錯事還自我善良化的喜感,就像到別人家偷食後自首時說“我只是想幫你們試試過期了沒”一樣。

可能是見大家笑得太開心,老師也不禁笑了,倒也沒說什麼,只是叫他就座準備上課。

望著他走到座位上,她第一次覺得,這家夥還滿有意思的。

羅沐馳這個人,功課好、人緣佳、辦事負責、為人熱心──這是她那段日子的觀察結果。咦!居然沒負評?哇,她還真是客觀呢。

像他這種搶盡鋒頭的人,本來就具有在學生時代成為風雲人物的特質,加上他長得不錯,個子又是班上數一數三局的,理所當然吸引異性注目。至於她自己嘛……也許一開始觀察他的動機就別有所圖,所以反而失去了幻想空間。

雖然他是公認的好學生,卻不是那種標準乖乖牌,還會帶頭作怪。回想起來,那時用立可白在書包上塗鴉好像就是他帶起的風潮吧。

不過他不像那些會在書包上塗寫臟話還自以為很酷的男同學,而是在書包上畫了一張線條細膩的人物圖像,那個人物是濟公。

常有人問他為什麼要把濟公畫在書包上,他會說:“這是護身符。”

得到這個答案,發問者通常不會滿足,而會接著這麼問:“那他手上這把蒲扇,扇面上的這些正字標記又代表什麼?”

“功德簿。”

“什麼?誰的啊?”

“我的。”

“啥?你是說,這些都是你的行善記錄?把這種東西記在書包上幹嘛啊?”

“那你說軍人為什麼要把勳章掛在身上?”

“好好好,我服了你!”到這個地步,很少有人能無動於衷不發笑的,還有人曾調侃:“那請問扶老太太過馬路是哪一筆啊?”

而他還當真拿起書包端詳比劃,沉吟道:“大概是這附近吧?要找找看。”

“哈哈哈哈,你在耍寶啊!”

“我是說真的。”

其實他真的是說真的,無奈好像沒太多人相信,所以在他們很熟之後,談及此事,她也只能憋著笑安慰他說:“至少你的公民與道德考了很高的分數嘛。”

總之,因為他的濟公圖在班上小有名氣,後來她還目睹有人拿著自己的書包來拜託他,請他在上面畫個文曲星,卻被他婉拒了。

“對不起,我的原則是只幫自己畫護身符。”

喔哦,不錯,原來他不是沒原則的濫好人啊。

隨著觀察,不知不覺間,她好像越來越欣賞他了,甚至還有種微妙的預感,覺得他們似乎可以成為朋友。

既然沒利益的善事他都能做得那麼盡興了,那有利益的事他應該不至於推辭吧?何況他們有相似的生長環境,很有機會達成共識,而有了共識就不難共事嘛。基於這樣的假設,她就在那天請他吃冰的良機,對他提出了計畫。

結果他們的合作不只比想像中愉快很多,還維持了一段為時不短的日子。

結果他們不只成為朋友,而且還是很好的朋友。

當交情日漸深厚,一開始單純為了互惠的心態慢慢變質,久而久之,為對方著想倣佛成為本能,是件再自然不過的事。

那一次,他們一同被分配到要打掃二樓教師辦公室旁的那塊空地,靠近窗臺有好幾個盆栽,其中有一外型奇突的植物立刻奪得她的注意。

她興匆匆地拉他來見識。“你看,這一定就是劉老師的豬籠草!”

劉老師是他們的美術老師,興趣是蒔花養卉,平時上課喜歡高談自己養了些什麼植物,據說這株小型豬籠草是他上星期在假日花市精挑細選回來的。

第一次親眼目睹肉食植物耶,她很感興趣地打量片刻,伸指抵在它蓋上,狀似探測,閉目搖頭晃腦地沉吟道:“不得了不得了,我可以感覺到”什麼能量?“他配合地問。

“黑洞一樣,深不可測的食欲。”她忽地瞠目,用另一隻手握住手腕,像拉不回來似的,戲劇化地低呼:“哇啊好痛,救命!它在吃我的手指──”

他大笑。“你小心別把它碰翻了才是。”

話剛說完,她手一滑,掌緣不小心掃到盆栽,使其因重心不穩而向外傾斜,見狀,兩人同時驚噫一聲,卻已搶救不及,那盆豬籠草就這樣墜落窗臺,掉下樓去了,很快地,傳來了預期中的摔碎聲,緊接著是一聲沒有預期的咆哮:“天哪!我的豬籠草!”

什麼?!她呆住,不敢相信天下竟有這麼帶塞的事,但那聲音分明是劉老師沒錯,心中大叫完了,還沒來得及探頭察看,身旁的他突然伸手把她的頭按低到窗臺以下,壓低聲音對她說:“別起來,一個人受罰就好了。”

什麼?這怎麼行!要受罰也是她受罰才對啊!她正欲開口,耳中聽到劉老師又發出一聲中氣十足的怒吼:“你們兩個立刻給我一起下來!”

啊?兩人愣愣對望一眼,噗哧一聲笑了出來,接著又不約而同嘆了口氣。

看來上天註定他們得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啊。

不過他居然第一時間站出來想替她頂罪,真是讓她……頗為感動哪。

兩人乖乖下樓,將盆栽殘屍處理完畢,隨老師一起進辦公室領罪。

劉老師靠在桌邊,雙手環胸,問道:“說吧,你們要怎麼賠罪?”

他們有志一同保持沉默,明白麵對這種問題還是閉嘴為妙,因為發問者通常早已備好腹案。

果然對方很快發表了補償條款:“好吧,念在你們是初犯,就罰輕點好了。為了彌補我的心靈創傷,從今年開始,每年教師節我都要收到一張你們親手製作的卡片,直到我退休為止。”

“啊……”兩人驚詫地同聲叫了出來。

這位劉老師不愧被人戲稱為老頑童,行事果真不按牌理出牌。他推推鼻樑上的老花眼鏡,再指指自己花白的頭頂,說道:“啊什麼啊?沒看我白發蒼蒼,頂多再過十年就退休了?毀了別人的心肝寶貝,連幾張卡片的誠意都沒有嗎?”

呃……這的確說不太過去。

由於這十年之約,老頑童成了她國中三年印象最深刻的老師。

至於國中畢業時,令她印象最深刻的畢業禮物,自是他送的“護身符”了。

當時因為聯考將近,他說要幫她在書包上畫個護身符,祝佑她考運亨通。她沒忘記當年他曾如何拒絕別人,因而有些納悶地問:“你的原則不是只幫自己畫護身符嗎?”

他回了一句讓她微笑的話:“我們之間沒有那種原則。”

她把書包交給他。隔天他還來時,上頭居然畫了她心目中的男子漢──歌手伍佰;只見他豪氣地朝自己豎起大拇指,旁邊寫了“必勝”二字。

乍見的那瞬間,她狂笑不止。若非他個頭比自己高體重又比自己重,她真想把他一把抱起來旋轉一圈以表達開心。

而她知道無論畢業了多久,她都不會把那獨一無二的書包丟掉,因為那已成了可以隨時給她好心情的無價之寶。

帶著他給的護身符赴考,一切順利。反而是在放榜那天發生了一件鳥龍事。

“也就是說,你很天才地把準考證弄丟了。”隔著話筒,他的聲音既似無奈又似好笑。

“呃……好像是這樣沒錯。”第六次在房內遍尋不獲,她放棄地攤在床上。“對了,身份證字號好像也可以查哦?不過我忘記我的身份證字號是什麼了,等一下,我打電話問我媽她把身份證收在哪……”

他卻打斷道:“不用了。我還記得你的準考證號碼。”

“啊?”她一愣,好驚訝地問:“我自己都不記得了,你怎麼會記得?”

“不然怎麼補救你的健忘。”他說得順口,雖在吐槽,卻很有親匿的意味。

一時間,她的心跳快了一拍,不過也只有那麼一拍而已,所以被她輕易忽略。

他對自己這麼關心,她會感動也是理所當然的嘛。

兩人一起在網上查自己的成績,然後為彼此考上理想的學校歡呼,立刻在電話裏相約出來慶祝狂歡。

忽聞一陣嘟嘟聲,她說:“哎呀,等等,我這有插播。”

“沒關係,我這裏也是。”

喔……兩人心有靈犀,異口同聲說:“一定是店裏打來問考上哪裏了!”隨即一起大笑起來。

掛斷電話之前,她對他說:“恭喜你啦。”

“你也是。”

她笑吟吟,真心覺得,國中三年有他相伴,真是太棒了。

一想到高中從此不再是同學,還真有點捨不得啊……

原本以為各自上了不同高中以後,見面機會將會銳減,想不到有時她在假日去幫忙看店,總會很巧地碰到他也來看店。

因為看店的人變成他們倆,盛陽市場變得非常平靜,熟客們還有些不習慣,畢竟那兩個叉腰對罵到臉紅脖子粗的老闆已成此地名勝。

第三次碰到他,她開始確定他是每星期都來,不由得脫口問道:“咦!我聽說你們學校大考快到了,你假日不用溫書嗎?”

“你怎麼知道?”

“我有個同學的男朋友跟你同校,我從她那聽說的。”見他低頭不語,她以為他在發呆,奇怪地揮揮手,想喚回他的注意。“嗨?”

他這才抬頭,卻板著一張臉,說道:“我就是閒著沒事幹,不行嗎?”

啊?她愣住,豈會聽不出他的冷淡。不是沒見過他發脾氣,卻是第一次見他無端生氣。可是,為什麼?她說錯了什麼嗎?

“小姐,請問橡皮筋在哪?”

有客人上門,她回過神來,連忙轉身招呼對方。

那一整天,每當視線飄到對面,都只見他面無表情,看也不看她的方向一眼。她不好再主動跟他說話,就這樣納悶了好久,到了傍晚,實在憋不住了,打烊時,她溜到市場內一家傳統糕餅店買了支麥芽糖裹著酸梅的棒棒糖,繞到他家店鋪後頭的倉庫找到他,叫他:“羅沐馳。”

待他回頭,她走上前,將手上的棒棒糖遞上,認真地說:“如果我有哪裏得罪了你,就用這個賠禮讓它一筆勾銷,如何?”

他瞪著她,久久,最後嘆了口氣,搖頭笑道:“真是敗給你了。”

見他笑了,她這才松了口氣,將棒棒糖塞到他手裏。“好啦,就這樣吧。”

他接過棒棒糖,使勁將其掰成兩半。“分你一半。”

“不行。”她搖頭。“那可是我的賠禮耶。”

“你又沒錯,賠什麼禮?是我自己的煩惱而已。遷怒你,我才該道歉。”

是這樣?她很意外,倒也不介意,比較關心的是:“你有什麼煩惱?”

他不答,把只剩一半的棒棒糖從塑膠包裝裏抽出來遞給她。“喏。”

兩人抓了兩把凳子,就這樣並排坐在昏暗的光線下吃起糖來。

她從他們方才的對話中摸索,猜道:“你是不是有課業上的煩惱?數學的話我說不定可以幫你。”

“沒關係,我有上補習班。”

“喔。”也對,他們現在已經不能互相指導了。她有點懷念地喃喃道:“唉,如果還是同班同學就好了。”

他聞言揚眉。“你也這樣想嗎?”

她不假思索地說:“當然啊!”

他笑了笑,抬頭看著天花板半晌,問道:“你們學校很多人交男朋友嗎?”

她想了想。“不多吧,我們女中又沒男同學,不過有很朵拉子情侶。”

他垂眸不知在想些什麼,最後說:“其實我上的補習班教得太快,我有點吸收不良。以後我有數學問題,你要是有空,能不能幫我看看?”

“那有什麼問題!嗯……不過我上了女中以後,我爸有點緊張兮兮,每次男同學打來都問東問西,過陣子我要辦手機,到時候再把號碼給你吧。”

“一言為定。”

見他面帶微笑,她嘻嘻笑問:“怎麼樣?吃點甜的,心情就比較好了吧?”

他哈哈笑了出來。“是是是,你說得對。”

因為他讚同了她的解讀,因此她從沒懷疑過他那天陰晴不定的真正原因;不過就算她懷疑了,那當中復雜的所以然,恐怕也不是當時的她所能看透的。

當時的她不能看透,那麼後來的她又如何呢?

若是拿這問題問他,他只會面無表情地回答一句:“無可奉告。”然後轉身抬頭望天,以一個落寞的背影作結。

高中三年,在他刻意三不五時的保持聯係之下,他們之間沒有因為學校不同而漸行漸遠。

但也只是這樣了。進展這種事,很遺憾並不存在於這三年裏面。

而像這樣的一成不變,終於在他們高三畢業、將升大一的那年暑假,有了衝擊性的發展。

一開始,只是一通單純的電話,一通她打來的電話。

她打電話來沒什麼稀奇,只是當時他人在廁所,沒多想地就拜託來家裏玩的一個女同學幫忙接電話,跟對方說他很快就會回電。

其實那天到他家的同學有好幾個,有男有女,但事後他越想越不妥,擔心她有所誤會,所以那天他倆碰面時,他主動澄清道:“那天幫我接電話的女生是我同學,你別誤會了。”

“真的啊?我還以為是你女朋友呢。”她不知是開玩笑抑或說真的,無論是哪一種,那種漫不經心的態度都有點刺激到他。

因此他瞇眼問道:“如果我說是呢?”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為什麼要說如果?”她一臉不解。

“……因為我還滿欣賞她的,說不定以後我會追她。”這總行了吧。

聞言,她愣了愣,一時間,內心五味雜陳,好像有種奇怪的、不算正面的情緒,該怎麼形容?她想……這個這個,初次聽說一起長大的兄弟有了心儀的人,大概也就是這種感覺吧?不知該說什麼好,她邊思考邊摸著腦袋說:“欸……呃……怎麼沒聽你說過啊?”

“喂,不是這樣吧?!”那反應使他懊惱又氣結,忍不住爆發了:“再怎麼說我也喜歡你這麼久了,好歹給點介意的反應吧!”

說這樣一句話,需時不超過五秒,為什麼那麼短的時間他也無法克制自己,反而被衝動駕馭了理性,其實並非不可理解。

一方面是他們之間一直原地踏步的關係早已令他長期煩躁,最重要的原因是,暑假結束後,她就要去臺中念大學了,而他則要繼續留在北部。也就是說,他們現在的聚會性質類似餞別宴,她卻沒什麼不舍的表現。

高中就算不同校,至少還在他眼皮底下,如今快南北分離了,前途茫茫充滿不確定,別說聯絡感情困阻重重,發生什麼事難保他不會最後一個才知道,說不定哪天她回家身邊就有個男友了,又怎能怪他情急之下內心話就衝口而出。

那麼另一廂,她的反應又是如何呢?

只見她眼睛睜大一下,視線牢牢盯著他、盯著他……然後居然大笑了起來。

“哈哈哈哈哈哈哈……”這是她毫無保留的笑聲。

“哈哈、哈……哈……”這是他後來加入的笑聲。

事實上,他一點也不曉得有什麼好笑的,但此情此景,好像也只能陪笑了。

就這樣笑了將近一分鐘有餘,她挑高眉毛,終於開口了:“你在開玩笑嗎?我爸有心臟病耶。”

“……啊?”他只能這樣應了一聲,就又不由自主跟著她笑了起來,直到他覺得自己肚皮快笑破、嗓子也快笑啞了為止。

事後回想起來,他還是不懂自己為何要笑得那麼開心,因為他明明比較想哭。

總之,他的初戀就是這樣結束的。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天使長(十級)

謝絕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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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21 01:21:46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即使過了這麼久,至今憶起初次失戀的那天,他仍有心酸的感覺。

大學四年,他們如預期般分隔兩地,他卻不再殷勤地跟她保持聯係……事實是,他再也沒去主動聯絡她了。說他小家子氣也好,總之他就是放不開;但她卻仍能毫無芥蒂地偶爾來電問候,對他的態度與從前無異。

到頭來,連告白失敗後的尷尬也只有他自己覺得嗎?對此,他只能哭笑不得,幸好經過一段時間的沉澱之後也較能釋懷了。

俗話說得好,初戀通常是沒結果的,而且她給自己的回憶多數美好,至少他可以肯定,白頭之後追思起來,會是快樂多於苦澀;只是他不認為自己有辦法做到像她一樣若無其事,也不知該如何面對她的若無其事,才會下意識疏離逃避。這幾年裏,他們也不是完全沒見過面,只是在他的刻意忙碌之下,最多只有短暫碰個面問候對方幾句,連敘舊都談不上。

他當然不可能像電影或小說描寫的那樣,因為對初戀情人念念不忘,造成感情世界從此空白。大學時期他陸續交過幾個女朋友,不過大概是有緣無分吧,交往時間都不長久。大學翠業時他處於單身狀態,因此去當兵也不用擔心兵變問題。

雖然長久以來,他一直在自我心理復健,告訴自己“我早就不喜歡她了”,然而久別重逢的此刻,他居然會同時有很想見她、又很不想見她的情緒兩相糾結。直覺告訴他,這是件不太妙的事。

……這都要怪她,幹嘛事隔多年還記得他最愛喝的飲料是什麼。

抿抿幹燥的唇,他說:“好久不見。”

她打量他,嘖嘖讚嘆:“哇,當過兵,感覺真的不一樣了。”

“什麼不一樣?”

“這個嘛……”她摸著下巴,更仔細端詳。

他的發型已非新兵時的標準三分頭,不過還是頗短,顯得英氣;身上簡單的T-Shirt和牛仔褲,襯出他受訓後更結實的體格,膚色是健康的麥色,在陽光下長身玉立,目光炯炯,像是脫去了一層稚氣,更臻成熟。

啪的一彈手指,她有結論了。“簡單來說,就是變帥了。”

他微一扯唇,不知是否該多謝她誇獎,雖然他並不為此欣喜。

就算真如她所言變帥了又如何?對她還不是沒吸引力──等等!這是什麼心態?他暗吃一驚。是積習難改吧,才會不自覺表現得像是依然在乎她一樣,但實際上這是不可能的,所以他斷然否認,還嗤之以鼻。

“啊,我看等下再敘舊好了。”她低頭看眼手錶。“你爸在裏面等你很久了。”

什麼?!他有種不好的預感,打探道:“你知道是為什麼嗎?”

“我們那區的冷氣機故障了,天氣太熱,他們兩個火氣大,鬥起嘴來,你爸說到你十項全能,還會修冷氣……你會修冷氣嗎?”

“怎麼可能。”他一陣無力。

“我想也是。不過修冷氣的人要明天才能來,等下你暫且忍耐一下吧。”

他無言,很有默契地明白她所謂的“忍耐”是怎麼回事……等等!什麼默契?他們之間是曾有那種東西,但已多年未保養,早該生銹了。

他清清喉嚨,問道:“你怎麼會在這?”

“我聽說你今天要回來,所以特地來迎接啊。”

他不由得張大眼,瞪著笑得一臉無辜的她,有那麼一瞬間,他很想把她倒提過來,將她肚子裏那些太過煽情的字句統統倒出來。

看吧,他就知道,她不但可以若無其事,而且還是非常若無其事,好像他們之間理應發生的漸行漸遠完完全全是他的自以為是。

他沒有動搖,他只是……不快。

就算她沒感覺到他這些年來的疏遠,這麼久沒見,難道她不會覺得他們之間已有距離?為什麼還能用那麼熱絡的態度面對自己?他不懂,也不想去揣測,免得多想多錯。

而他的不快則是針對分明不該被此影響的自己。

打開手上的鋁罐,他灌了一口冰飲,心中的煩躁感這才稍退,對她一頷首,說道:“那我先進去了。”雙方家長都不曉得他們交好的事,所以他們得分批走,以掩人耳目。

她比個ok的手勢。“好。”

他邁步入內,熟門熟路找到自家店鋪,在低頭忙碌的爸爸前方停步,開口說:“爸,我回來了。”

羅父猛然抬頭,見到他,哈哈大笑,真心高興,放下手邊的工作繞出櫃臺展臂相迎。“乖兒子,你回來啦!”

他微笑點頭,探頭張望。“媽呢?”

“她先回家做飯了,說今晚要弄得豐盛點好為你接風。”

他心中感動,深感回家真好。“要打烊了嗎?”

“呵呵,快了快了,今天早點回去,我們晚上好好喝一杯……”

這廂正上演父子情深,那廂有人不識相地發出聲音抱怨:“唉,好熱呀好熱!”

羅父瞟眼對面的死對頭正誇大地用手不停漏風,輕哼一聲,對他笑道:“對了,我叫你來是有事要你幫忙。這邊的冷氣從早上就開不了,你幫忙看看怎麼回事。”

該來的果然躲不掉,他捺下嘆氣的衝動,低聲道:“爸,我不會修冷氣啦。”

“為什麼不會?你們現在的小孩應該對這些電器用品很在行啊,你不是就很會搞什麼劈溪的嗎?”

“PC跟冷氣機完全不同啊。”他想解釋不是只要插電的東西構造都一樣這項事實,父親大人卻不容他申辯。

“呵呵,我是不知道同不同,不過哪有看都還沒看過就說不會的,太敷衍了吧,你們年輕人做事這種態度,將來怎能成大器?”羅父笑容不變,但聲音已透露出明顯不悅。

深知爸爸雖然總是笑呵呵的像個好好先生,但個性其實說風是風說雨是雨,容易被引爆,他只好被趕鴨子上架,尾隨爸爸身後來到冷氣機下方,後頭還跟著來看好戲的朱父。

站上備好的工作梯,他假意東摸摸西看看,心中苦思該如何才能全身而退,同時感到兩道視線如芒刺在背,一道熱切期許,一道不懷好意。

終於,朱父開口了:“看他東摸西摸的,到底行不行啊?”

羅父立刻回嘴:“你這大外行別吵好不好!這樣會妨礙他的工作進度。”

“嘿嘿……我看他摸來摸去,是在幫冷氣機指壓按摩哦?”

“你懂什麼!他是在觀察要怎麼拆開來檢查內部。”

“哈哈哈哈!你再扯啊,我看你兒子都冷汗直流了。”

“呵呵呵呵!笑話!冷氣壞了,這裏這麼悶熱,流點汗也是當然的,你又沒摸過,怎麼知道是冷的?不知道誰比較會扯。你眼睛這麼小,怪不得老把人看扁,我兒子豈會連區區一臺冷氣都不會修。”

“說得對說得對。現在新一代的年輕人跟我們不同,是在電器的環繞下長大的,要無能到連個冷氣都不會修,身為老爸就真是臉上無光嘍。”

“可是我也不會修啊。”突來的插話使在場三人同時回頭,發現是不知何時來到他們後方的朱皓音。

她來幹什麼?他心中訝異,又有松了好大一口氣的感覺。獨處於兩個長輩針鋒相對的狹縫當中,他快被擠壓得無法呼吸了。

“你來插什麼嘴!”朱父瞪她一眼。“女孩子需要懂什麼修理技術。”這句話自是對羅父說的。

她聳聳肩,說道:“我說老爸,你這樣把店丟著不管不好吧?”

“有阿茂在,你擔心什麼。”阿茂是店裏聘的店員。

“但是阿茂該下班了你這樣絆住他不好嘛。”

在旁的他恍然明白,她是來幫他解圍的,一時間內心五味雜陳。唉,一個人遭殃就夠了,她又何必來膛這渾水……

“咦!你們大家全聚在這幹嘛?”又有人加入了,是剛從廁所回來的阿水嬸,也就是他們店裏負責廚房的員工,看清工作梯上的人,她驚喜叫道:“哎呀,這不是阿馳嗎?你當兵回來啦!”

太好了,人多點容易轉移注意。他朝她含笑招呼:“阿水嬸好。”

她上下打量他。“哇,你曬得好黑喔,當兵很辛苦吧?看你的體格變得這麼好,像個男人嘍!”

“呵呵,那當然了。”聽到有人在死對頭面前稱讚自己兒子,羅父分外得意。“男孩子就是要當了兵才是男人,所以有生男孩子就要快快讓他當兵。”

朱父一聽之下可不爽了。愛說笑!皓音明明跟那小子同年,還比他人了四天,有哪點比不上他!當兵有啥了不起,當年他還參加過防空演習呢!他不甘示弱地照樣造句:“女孩子就是要……這個,就是要嫁了人才是女人,所以有生女孩子就要快快讓她嫁人。”只顧找個決定性的人生階段填空,卻沒想過是否應景。

“爸,你在說什麼啦!”朱皓音為他的口不擇言翻白眼。

就是啊老伯,你在亂講什麼啊。在場某人也不自覺在心中排斥。

羅父笑嘻嘻。“說得對說得對。不過你女兒現在又沒男朋友,嫁什麼人?”

“誰說的!要追我女兒的人可是比天上的星星還多,上次還有個科技新貴開跑車送她下班回家呢,只是我們家人眼光高,寧缺勿濫。”

羅沐馳下意識皺皺眉,發現自己不怎麼喜歡這個話題,於是決定找點事做,好轉移注意力。他伸手拍拍電線上頭的灰塵,突然間,轟轟轟轟……老舊的冷氣機發出龍吟般的聲響,開始運轉。

……原來是接觸不良嗎?

他愣了愣,在場另外兩個老男人也愣了愣。

“哇,冷氣修好啦!”阿水嬸高興地拍拍手。“太好了!”

羅父反應過來,嘴角快笑咧到耳根去。“呵呵呵呵,幹得好啊乖兒子!”嘴巴在誇獎兒子,笑彎的眼睛卻對著拉下臉來的朱父。

被誇讚的人倒是一點也不得意,只有啼笑皆非的感覺。

不過,這場“勝利”雖是瞎貓碰上死耗子,卻來得正是時候。

居高臨下站在工作梯上,他將爸爸的耀武揚威和朱父的咬牙切齒看在眼裏,視線再向旁遊移,見到她正站在不起眼的角落,兩人目光相觸,她趁沒人注意時對他笑著眨眨單眼,用嘴形無聲說:“safe!”

然後,在他還沒發覺以前,他的唇已先笑了。

還沒多想他們未來將會如何,那個週六他就碰上跟她一起負責看店的處境。

“哇,好懷念喔,好像回到從前了。”她笑道。

那番笑語使他感到心臟微微糾了一下……唉,只要說到他們倆的從前,他就會莫名其妙多愁善感起來。

不過,經過了這麼多年,他們怎麼可能“好像回到從前”

“沒有。為什麼這麼問?”

她說:“我看你一直繃著臉啊,是不是太久沒看店,把價目忘了?沒關係,有不確定的可以問我,左手邊的菜色我比較熟,像是東坡肉一斤兩百八,獅子頭一粒四十,煎蛋餃一盒八十……”

“你怎麼知道?”他訝於她的如數家珍。

“有時我負責看店,你爸不在,我肚子餓了會跟你們店裏買東西吃啊。你們店裏的東西真的很好吃,怪不得生意好。”之所以挑他爸不在時,是擔心羅父拿這件事跟她爸炫耀,那就有點不妙了。她左右張望一下,單手半圈嘴邊悄聲說:“偷偷告訴你,其實我爸超愛你們家的獅子頭,還暗示我媽學著做做看,不過他死要面子,無論如何不肯承認。”

他挑眉問道:“他既不承認,你怎麼知道他超愛?”

“你知道我們的媽媽都是立場中立嘛,有一次我媽來不及做飯,買了你們店裏的獅子頭回家盛盤當晚餐,我爸吃了直誇美味,一口氣吞了好幾粒,後來發現是從你們店裏買的,馬上臉色大變,改口對我媽說:”難怪我覺得味道很詭異,只是以為是你做的,所以不好意思直說。‘你不覺得很滑稽嗎?“

他不禁失笑。“嗯……是有點好笑。”

“才有點啊?我可是當場狂笑,還被飯菜噎到差點死掉耶。”

他不覺蹙了下眉,忍不住責備:“早叫你改掉吃飯時愛說話的壞毛病了。”

“呃……你還在介意以前我被薯條噎到那件事啊?”她訕訕道。

“當然。”他沒好氣地說:“那時可是引來一堆人注目,店員都差點要叫救護車了。而且看到你咳出鮮紅的不明物體,我真的差點被嚇死。”現在回想來都還心有餘悸,怎麼可能忘得了。

她噗哧一笑。“對啊,結果發現是薯條跟番茄醬,惹得圍觀的人哄堂大笑……老實說,那一瞬間,心裏還滿感動的呢。”

“感動?”難為情才對吧?他一臉狐疑。

“難道你不覺得一大群不相幹的陌生人一起為同一件事發笑,是很難能可貴的歡樂場景嗎?”她難得感性的說。

當然不覺得。“我只覺得你很了不起,成了別人嘲笑的對象還能這麼自得其樂。”

“不會啊。諧星跟小醜一直是我認為全世界最偉大的人,能讓人發笑可是功德一件,雖然我還是不大懂當時的情況到底有什麼可笑的。”

“……你都不記得了?”

“記得什麼?”

見她一頭霧水的模樣,他只好對她施以記憶復蘇術。“你剛順過氣時,見到自己吐出的東西,驚恐大叫一聲,第一句話是:”這是哪個器官啊……‘“

“喔……喔……”她一時有些愣愣的。“所以他們原來是在笑這個啊?”

“不然你以為是什麼?”

“什麼嘛……”她喃喃道:“真是太沒人情味了。”

兩人沉默一會兒,然後一起笑了出來。

同時,他才發覺自己竟在不知不覺間跟她有說有笑起來,本以為生疏多年,他們之間必有隔閡,看來他真是小覷了她的影響力。他暗自嘆氣。

她噙笑望他,忽見一隻蚊子從旁飛來,像迷路一樣在他頭頂盤旋,她指著它叫道:“有只蚊子在你頭上飛。”

他下意識低頭,她起身幫他揮趕,然後他感覺她在自己身後停下。

……她不是伺機想打落它吧?想像蚊屍落頂的畫面,他臉色頓時變得不大妙,連忙回頭跟她說:“別殺它!”

“啊?”她愣了愣才反應過來,笑道:“喔,蚊子已經飛走啦。”

那她怎麼一動不動?他納悶問:“那你幹嘛?”

“欸,我想問你……”她視線盯著他的一頭短發,躍躍欲試地伸出右手。“能不能讓我摸摸看你的頭發啊?”

什麼?萬料不到她會有此要求,他驚詫又好笑,倒也無所謂,將腦袋湊近她手邊,示意請便。

這一靠近,聞到一股向日葵香,他微微一怔,是她用的洗發精嗎?那淡淡的香味像根短小羽毛,隨著他吸進的空氣鑽入胸腔,在裏頭搔了一下,很輕很輕,卻紊亂了他的氣息,不過也只有那麼一瞬間,所以他的本能驅使自己不以為意。

“那我摸嘍。”她慎重宣告完,小心翼翼用右手平貼他的頭發摩挲了好幾下,那觸感搔刮她的掌心,令她哈哈笑了。“果然跟我想的一樣,摸起來好像黑眼圈喔!你知道黑眼圈吧?”

他必須想一下才曉得她在說什麼。“你是說以前國中附近的那只流浪狗嗎?”

“我就知道你還記得。”她的聲音突然變輕幾分,雖仍帶笑,但隱約流露出一種他聽不出是什麼的模糊情緒,使他不覺抬頭看她,卻見她神色如常。

大概是他聽錯了吧?

她回到座位上,雙手向後撐在背後椅上,身體傾斜,仰望天花板,說道:“不知道為什麼,最近我常想起國中、高中時期的事……那時真的滿快樂的。”頓了頓,像是突然回神,拍拍自己額頭,好笑地說:“我幹嘛用這種欷歔口吻啊。”

“你現在難道有什麼不快樂嗎?”這問句脫口而出,他才發現即使很久沒對她噓寒問暖,自己還是沒失去關心她的習慣。

“沒有啊,我只是很懷念而已。可是又覺得懷念沒什麼意義,你又不是消失不見或搬到其它城市去了。”

他僵了一下。“你是在懷念我?”

她想了想。“嗯……應該說是懷念我們以前共有的時光吧。”

他撇過頭去,不再說話。看吧,她就是可以輕易說出這種話,好像他們之間熟稔依舊,當然他是不會為此大動肝火的,卻無法不覺得她這一點很……可惡。

“所以我想,無論為了什麼,若是這麼珍貴的情誼有一天失溫了那多可惜,你說對不對?”她微笑問道。

她在暗示什麼嗎?不,他沒興趣胡思亂想,他要直問:“你想說什麼?”

“我的意思是,既然我們現在都回臺北定居了,就要常常保持聯絡……啊,不過你工作好像很忙?”她說著半垂下頭,狀似沮喪了兩秒,不過馬上又恢復精神。“算了,別說這個。聽說你老闆一直催你報到,你何時要回去復職?”

聞言,他驚訝得忘了她方才的怪異表現。“你怎麼知道?”

“你爸說的啊。”就這方面來說,他爸愛炫耀的習性相當方便,讓她可以免費收聽他的近況。“說真的,我以前就覺得你這人很有出息,大學時代就為未來鋪好路,人生規畫井井有條,不像我,到了翠業才找什麼工作是什麼工作。”

一聽這話就知道她完全不瞭解內情。

當初他之所以勤奮打工,就是要迫使自己每天充實到極點毫無空閒,如此一來,每逢假期她回到北部老家,約他抽空出來碰面,他都能婉拒得心安理得。嘿,說起來,或許得感謝她給予的刺激,他才能有今日的成就,對吧?他在心裏自嘲。

她接著又問:“聽說還曾有大公司來挖角你哦?”

“又是我爸說的?”

她點頭。“是啊。”還說得很得意呢。

老爸也太口無遮攔了,這種事豈能大街小巷到處亂傳!他暗惱,決定回家後要發出鄭重抗議。

她摸摸下巴,又說:“不過也難怪,畢竟你是A.J.的創始人嘛。”

A.J.,意即ArtificialJoke,人工笑話;它是個未來機器人,被發明來取悅人類,表情呆板,卻會做諸多逗趣行為,是他設計的圖案係列。

他在設計工作室當了三年多助理,那是第一次有機會可以正式提出作品,並幸運地受到錄用。想不到製作出來的首批文具用品立刻引起高度關注,熱銷到缺貨,目前更可說是風靡全臺的明星商品,而當時他亦憑著這係列作品,被破例擢升為工作室內唯一非正職且最年輕的正式設計師。

“話說回來,不是有便利超商跟你們工作室接洽,要以A.J.圖案製成供人搜集的磁鐵嗎?是不是就這兩天推出啊?”她興致勃勃地問。

“好像是吧。”驀然驚覺氣氛實在太熱絡,他眉頭一皺,正好見到有人來店裏,起身故意淡淡道:“有客人。”

“啊,好。你去忙吧。”她朝他揮揮手。

他瞥眼她的笑容,唇微微抿起,回到自家店鋪,身處食物香氣中,絲絲縷縷縈繞心頭的,卻是來路不明的向日葵香,就連大口呼吸也無法衝散。

受臺風青睞的季節除了夏季,還有初秋的九月份。

今年的九二八教師節,正巧碰上了臺風來襲。

“劉老師,好久不見了。教師節快樂。”

教師辦公室內,畢業已久的某校友站在辦公桌前,依約送來今年的祝福。

雖無硬性規定,不過只要情況許可,他們大都會親自送來教師節卡片以示誠意,順便回來母校看看。

“是你啊。”劉老師站起身來,滿面喜色,拍拍他的肩膀。“你來遲一步,朱皓音才剛走不久。”

她?錯過也好。自上次別後,他回想兩人太過自然的相處情況,不禁對自己感到懊惱。明明跟她保持距離這麼多年,居然馬上破功。更糟的是,自重逢以來,他感到這幾年來自己努力在心上緊緊轉上的那顆螺絲開始松動,他有預感,再繼續像這樣被她牽著鼻子走,前途會非常慘澹。

劉老師當然沒察覺他的心思,很愉快地跟他分享:“你看,這是她送的卡片。以前她的美術成績只是中下,我以為手制教師卡對她而言會是個苦差事,想不到她的卡片雖簡陋了點,倒都很有意思。”

他湊近觀看,接過那張卡片,見那是張有色的厚紙板,上面畫了幾個長度不一、交錯縱橫的格子,下面密密麻麻寫了很多編號問題,是填字遊戲。

劉老師指著其中五個用粗框框起的答案空格,笑問:“你猜謎底是什麼?”

“教師節快樂。”他直覺猜測。

“跟我原本想的一樣,不過不對。”劉老師笑著拿筆開始填空。

他見了解答,不禁莞爾。“名師出高徒?為什麼?”

“名師是我,高徒當然不是她,而是你。”

什麼?“我?”

“沒錯,給你看看她今年額外送的禮物就懂了。”劉老師從抽屜裏取出一塊特製搜集板,上頭貼滿磁鐵,那是……A.J.人工笑話。

“我不知道老師喜歡這個。”

“是我老婆跟女兒喜歡……不對,是狂熱。”劉老師神色忽轉哀怨。“你都不知道,為了收齊全套,我們家已經吃好幾天便利商店的微波便當了。”

他原本有點尷尬,現在卻忍不住笑了。“師母喜歡的話,我可以奉送一套。”

“哈哈,沒關係、沒關係,一套就夠了。”劉老師笑吟吟拉他坐下。“是不是很奇怪朱皓音為什麼會知道我喜歡?老實說,她很喜歡跟我聊你的事,每次來都會提出你的功績歌頌一番,一副與有榮焉的模樣。”

是這樣?他勉強扯起唇角,不太想在此刻聽到這種可能動搖決心自己的事。

幸好劉老師自己轉移了話題:“怎麼樣?當兵回來,開始上班了嗎?是不是還待在那家工作室?”

他微笑點頭。“是。”

兩人閒話家常一會兒,劉老師看眼手錶,說道:“時間不早了,晚上臺風就要登陸了,你先回去吧。”

“好。”他起身告辭,剛走出校門口,遠處響了聲悶雷,他眉頭一皺,加快腳步,才走上天橋,大雨瞬間傾盆。

“……馳!羅──沐──馳!”

風中斷斷續續傳來疑似呼喚他名字的聲音,使他狐疑地回頭搜尋井字型天橋的各側,只見對面那座天橋上,有個撐傘的人影正對著他揮手,風雨交加中顯得迷蒙,他撥開溼透的劉海瞇眼細瞧,那是……

沒等他看清,那人已拔腿飛奔過來,邊跑邊喊:“喂嘿!是我啦!”

還能有誰!當然是她,朱皓音。

她在他身前停下,笑著晃晃自己手上撐的傘。“我有傘,可以一起走。”

他還沒機會說好或不好,突然一陣狂風吹來,強風灌滿傘內,她反應不及,被強行後拉好幾步,逼近樓梯口,眼看接下來就要失足掉下去,他大驚失色,一箭步衝上前將她往自己的方向猛力一拉,此時她手上的雨傘承受不住風的強度,傘骨斷裂,傘面被整個吹翻,一脫手就飛了出去。

過強的拉力讓她整個人重心朝他傾斜,他立足不穩,咚一聲被她壓倒在地。

這一連串連續動作猝不及防,她腦袋一時還有點混亂,搞不清楚狀況。

風在耳邊呼嘯,驟雨打在身上,是容易著涼的情況,身前卻暖烘烘的,她眨了眨眼,看著被自己壓在身下的他,神智空白兩秒左右。

啊,人體的溫度都是這樣高嗎?那冬天擁抱一定很溫暖。

他們認識這麼久了,像這樣緊密的肢體接觸卻是頭一遭,但或許因為是他,所以她並不覺得被冒犯或羞窘。

此時,他坐起身來打量她。“你沒事吧?”

“沒事。”她也坐起身來。

他不放心地再三確定她無恙才松了口氣。“你快把我給嚇死了。”

“這臺風還真可怕。”她抹掉遮住視線的雨水,這才驚見他手肘處有一道五公分左右的擦傷,很淺卻的確有見紅,愕然叫道:“你受傷了!”

“啊?”他舉起手來,看眼她指的傷處,像是這才發現。“沒事,小傷而已。”

什麼沒事啊!他也太遲鈍了,受傷的是他自己,怎麼反而先關心她!

不過如果立場交換……她八成也會如此吧。

不期然地,她憶起很久以前那個傍晚,溫暖的夕陽下,他們從同一輛腳踏車上滾落斜坡,著陸的第一時間,他們關心的都是對方是否無恙。那時她心裏在想什麼呢?對了……她在想,能夠認識這個人,是她此生最不可錯失的幸運。

勾起唇,此時的她更加確定,她不願這份幸運有機會從指縫中流失。

“走吧,風雨太大很危險,趕快回家了。”他起身將她也拉起。

她拍拍屁股,瞄眼橋邊傘飛走的方向。“唉,可惜我的傘吹了。”

他橫她一眼。“還沒學乖嗎?風那麼大,還撐什麼傘。”

“也罷,反正都淋溼了,撐下撐傘沒差。”她笑著聳聳肩。

他們並肩而行,天雨路滑,不敢用跑的,反正早已全身溼透,再糟也不過如此了。

“嘩啦啦啦啦下雨了,看到大家都在跑。叭叭叭叭叭計程車,他們的生意是特別好──你有錢坐不到!”她突然應景地哼起歌來,他回眸瞥她一眼,唇微微上揚,佩服她在風吹雨打中還能苦中作樂。

他從以前就很喜歡她的開朗……喔不,他用錯詞了,是欣賞而已。

瞥眼身旁的她,他湧上一股嘆氣的衝動。才說要跟她保持距離,她卻馬上又撞進了他的視線範圍。遠離也不是,靠近也不是,他到底該拿她怎麼辦才好?一直到下了天橋,走到路口,他還是悟不出這問題的答案。

無邊雨絲中,對街路口亮起的紅燈顯得蒙 ,他佇立遙望,覺得那燈號像在警告他此路不通,若再不果斷些,會一輩子卡在這動彈不得的。

其實他是知道的,只要有心,哪有什麼牽絆是解不了的。那麼,難道是他心裏還悄悄在期盼什麼嗎?不,他堅決否認自己會有那麼傻的可能性。

他在心裏告訴自己,過了這個路口,他就要消除面對她時的過分溫情。想不到,突如其來“轟隆”一聲巨大雷響近在耳邊,他吃了一驚,然後才一眨眼工夫,所有看得到的交通號志都在瞬間熄滅。

……什麼?!

還沒反應過來,一輛計程車首先衝過斑馬線,後面幾輛車立刻跟進,失去燈號指示,交通狀況陷入一片混亂,行人失去立足之地。

難道這是上天的旨意?哈……別開玩笑了。

一旁的她呆望這難得一見的奇景,也很吃驚。“慘了,看樣子我們只能暫時在這等一會兒了……等下車流應該會減少吧?”

等?還要等?他脫口喃喃道:“那是要我在這當地縛靈嗎?”

“啊?”愣怔了一下,隨即大笑起來。“你在說什麼啦!”

一道無聲的閃電照亮了她的臉,他望著那張笑顏,感到心跳在發抖。

不妙不妙,他真的很怕看到她這樣的表情。

那一次是在溫暖的夕陽下,這一次是在陰森的閃電下,情境是如此不同,所以他想一定是自己的視神經出毛病了,因為在那一瞬間,那兩張臉竟完全在他心中重疊吻合,於是胸中就跟著起了內亂。

那一次他發現自己喜歡她,這一次呢?

騎樓外,淅瀝大雨彷若甩不開止不住的耳鳴;騎樓內,他非常無助地明確感覺到,心裏有一條引線被啪茲啪茲點著了,任憑雨勢滂沱也無法將其澆熄,然後……砰!

有什麼東西被炸飛了。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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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21 01:22:05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轟隆!又是一聲雷響,遠處一輛車的警報器受驚開始歇斯底裏地吼叫。

唉,好吵。她摸摸耳朵,站在騎樓內遙望對街失去作用的紅綠燈,心中慶幸至少還有他在身邊,不然一個人遭遇這種事恐怕會更嘔。

說起來,他們也很久沒一起共患難了呢。這念頭令她暫時忘卻現在的窘境,轉頭瞥他一眼,露出笑容。

一陣風襲來,她打了個冷顫,環抱住自己,方才一直在走路還沒感覺,現在站在原地,身體冷卻下來,才感受到渾身溼透的威力。

好吧,那就向左走、向右走、向左走、向右走……

“別再來來回回了,我頭都快暈了。”有人抗議了。

她回頭看他,笑著搓搓手臂。“你覺不覺得有點餓喔?”接著又嘆道:“可惜這裏的蔥油餅攤不在了,不然現在就能買個熱騰騰的餅來吃了。我最喜歡這裏的蔥油餅了,這麼多年來也找不到一家比它更好吃的,它蔥多實在,邊脆脆的,吃起來不膩,獨家調醬風味超搭,而且還可以加蛋。”

聽她如數家珍,他失笑。“也許只是風雨太大所以沒開。”

她搖頭。“不,是去年年初收掉的。我之前特地來確認過幾次。”看眼身後的空地,不禁惆悵。“每來這附近一趟,就覺得回憶消失一點。”

他停頓幾秒,淡淡道:“我是不會消失的。”

她驀地回望他,覺得他的話聽來倣佛是一個承諾,使她心口熱熱的,不由自主流露微笑,像受到溫柔的撫慰,頓時不再感傷。

又有風來襲,她縮縮肩膀,將雙手插入口袋,終於發現自己站立的位置似是下風處,於是向外跨了一步,順勢轉頭望向右側商家,打量這裏到底變了多少?那家早餐店是老樣子,書局還在,但換了名字,精品店改成雜貨店,轉角處隱約可見一個紅色招牌,啊,這個投注站肯定是新開的,他們畢業時樂透還沒創辦呢。

她隨口笑道:“反正也無事可做,幹脆去買張樂透好了。老天爺把我們困在這,說不定是想提醒我們遇水則發,勿失良機。”

是嗎?他不以為然。

她甩甩手上的雨水,突發奇想:“不如我們各選幾個自己喜歡的號碼,合買一張,這樣就是兩人份的偏財運了。”

他滿腹心事,漫不經心地應聲好,不介意跟她一起殺時間找消遣,不過這並不代表他認同了她那過度理想化的解釋,因為他強烈認為,即使老天爺把他們困在此處真有什麼用意,也只是為了整他而已。

“你知道嗎,我們合買的那張樂透中了一千塊錢耶!”

接獲她興奮的來電通知時,他已分不清老天爺那天究竟是在整他還是幫他。

這是一個天賜良機,他明白,但對於要不要妥善利用卻有所遲疑。他感覺自己像在泥沼邊緣,在離開與陷落之間徘徊,一切全在一念間。

如果陷下去,不會粉身碎骨,卻要花更多時間把自己拔出來,值得嗎?

理智和欲望在拔河,他無法否認,重遇以來,在她身邊,他的心慢慢恢復了原有的磁力,被她這塊磁鐵一點一滴吸了過去。

電話彼端,她接著又說:“那你什麼時候有空,我把你的五百塊錢拿給──小心右邊!”

她突兀的大叫嚇了他一跳,連忙問:“怎麼了?”

“沒,旁邊一輛車沒打燈就突然換車道,差點擦撞到我們。”

我們?他看眼手機的來電顯示,是她手機號碼而非她家電話。“你在外面?”

“嗯,我在我學長車上,他順路送我回家。”

送她回家?他不覺蹙了下眉,腦中自動產生聯想:“就是那個開跑車的科技新貴?”脫口問出,他才驚覺自己記得還真清楚。

“啊?”她似乎過了一下才想起來。“對,沒錯。”

他忽地不知是哪根筋受到刺激,在意識到之前,嘴巴就自顧自地開始說:“那五百塊錢不用給我了。你不是說要常保持聯絡嗎?最近有沒有什麼想看的電影,週末我們可以一起去,就用這筆錢來消費。”

“耶?這主意不錯耶。”她欣然應允。

於是他們很有效率地當場敲定,就在下個週末相約上電影院。

那是一個風和日麗的星期六,看的是部冒險動作片,電影結束,走出戲院時,她問:“怎麼樣,你覺得好看嗎?”

“嗯,不錯。”他不很熱烈地說,努力壓抑呵欠。

想打呵欠的原因並非電影無聊,而是睡眠不足。他剛復職沒多久,接到的工作量比預期要多,此刻其實該在家裏埋頭加班的,他卻像著了魔一樣硬要赴約,昨晚熬夜趕進度的後果就是電影一半都是用聽的。

她偏頭打量他,隱隱有所覺。“你是不是很累?”

他心中一凜,強睜眼皮說瞎話:“沒有。”

“朱皓音!”

突然有人叫她,他回眸見到一人朝他們走來。太好了,巧遇熟人嗎?正慶幸可以趁機回避這個話題,但在聽到她的稱呼時,他臉色不覺下沉幾分。

“咦!學長,你也來這看電影啊?”

“對啊,好巧。”

她笑著點點頭,沒有冷落隨行的他,站在兩人間主動介紹起來:“這是我大學學長。這是我國中同學。”

“你好。”對方向他露出無害的笑容,在他看來卻像笑裏藏刀。

“你好。”他公式化地禮尚往來。

她的大學生涯對他而言幾乎是陌生的。想到這個大學學長曾多少參與了自己所缺席的那段歲月,心情頓時不太愉快。不過最令人難以心平氣和的是,他們用電話約看電影時這家夥也在車上,此時分明就是刻意跟到電影院來的,還說什麼好巧,太虛偽了吧!

他緊抿唇,無法對他擺出真誠笑臉,直到聽到有人叫了聲──“爸爸!”

那位學長先生回過頭去,笑著向後方揮手,他順著方向望去,見到一個年輕女人牽著一個女孩從廁所方向走來,這情景讓他有兩秒的嚴重癡呆。

爸爸?叫誰?下一秒,女孩撲到那位學長先生懷中,給了最具體的解答。

“皓音!”孩子的媽走過來,驚喜招呼。“上次在車上聽你跟人在約,我們正好臨時起意也來這看電影,還在想會不會這麼巧呢,想不到真碰到你了。”

他的思考回路就從那句“在車上聽你跟人在約”開始斷線,靈魂呈現半出竅狀態,以致後來發生什麼事都沒知覺,神智再次回到現實時,他們已走在街上,身邊只剩她一人,而她正拉著他的衣袖,一臉的擔心。

“你從剛才臉色就不太好耶,我看我們先回家好了。”

他一眨眼,方才那可笑又可悲的記憶無可阻擋地倒灌回腦海,深感自己非常愚蠢的同時,他終於不得不承認──自己一直在介意,而且是非常介意。

舉起右手捂住臉,他笑了兩聲,聲音分不出是悲是喜。

忘了是誰這麼說過──當一個人開始處處豎立假想敵時,就代表他已不可自拔了。可他還沒陷下去就已不可自拔了嗎?還是他早已陷落卻不自覺?

“你不是說,那個學長就是之前開跑車送你回家的科技新貴?”他忍不住問。

“是沒錯啊。”

“那你爸還說他在追你。”

她笑著搖頭。“你也知道,我爸經常不知實情就胡吹亂蓋。”

他按額閉目,暗自吸一口氣,問道:“那你當時怎麼不反駁?”

“那種情況下怎麼可以反駁!”她的表情活像他問了個奇怪問題。

事實上,他也的確是問了個奇怪的問題。所謂兩虎相爭必有一傷,攪局的人無論幫的是哪一邊,都只會先被撕成碎片作為前菜,所以他們倆向來深諳明哲保身之道,唯獨上次……

“上次我被叫去修冷氣,你為什麼要跳出來幫我解圍?”

“嗯,因為你被他們圍攻得很慘啊。”

她搞錯方向了。“我的意思是,你幹嘛對我那麼好?”

“哎呀,那算得了什麼。”她笑著擺擺手,理所當然地說:“如果被圍攻的人是我,你也會挺身而出的嘛。”

“誰說的?”不知為何,她的篤定令他有點不快。

“不是嗎?”她微笑道:“像以前我把劉老師的豬籠草弄掉下樓,你還第一時間要幫我頂罪呢。”這就是充分的證明瞭。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可是現在的你在我看來,並沒有什麼不同啊。”

沒有什麼不同?那只不過是她的錯覺造成的誤認罷了。

過了這麼久,他早已不是當年那個默默暗戀她多年不敢示愛的傻瓜,然而現在的他,卻怎會又墮入了同一張情網?

要解釋並非不能,也許是初戀特別使人難忘,也許是多年下來情根深種,需要更多時間才能完全根除,所以他的心才如此禁不起挑撥。說不定他潛意識裏正是明白自己無法應付,才會在之後刻意避不見面。

如今,再次傾心的自己該如何自處?他決定不要庸人自擾想太多,因為目前的局面久戰於己不利,他不能容許任何猶豫不決。

他確實已非當年的他了,而她也不該是當年的她,如果多年後的今天,她的反應依舊,那他會忍痛自我了斷所有妄念。

就當是青春記憶的反撲,這一次,正式且慎重地埋葬掉這段初戀吧。

趁著內心如此堅毅,他回過頭直視她,深吸一口氣,一鼓作氣開口道:“我有件很重要的事要告訴你。”

她一愣,微愕於他忽轉嚴肅的語氣,感到事情似乎頗具嚴重性,頓時有點緊張起來。“什麼事?”

“記不記得高三結束那年暑假,我曾經說過,我喜歡你很久了?”

咦!怎麼忽然提到這件事?她睜圓了眼。“記得啊。”

“現在我要告訴你,那不是在開玩笑。”

“……啊?”他說得鄭重,她聽得茫然。新的訊息還沒傳輸到反應中樞,舊的記憶先告訴她:“可是、那時候……你不是笑得很開心嗎?”

“……”真是悲傷的回憶啊。“帶頭笑得很開心的人,是你。”

“我……”她愣愣道:“我以為那是個玩笑啊。”

“那不是。”多年後的今天,他終於親身解開了這長久以來的誤會。“我說喜歡你,是千真萬確的──以前是,現在也是。”

他的陳述徐緩且清晰,一字一句重重地敲入她腦中,那雙專注深切的眼眸更倣佛要看進她靈魂深處,挖掘那處連她自己都未曾涉足的秘境。

“那麼,你的回答呢?”那個問句,是他最後一句話。

而她只是震驚地呆望著他,變得一片空白的腦袋在那時唯能意識到一件事──約會結束了。

深更半夜,萬籟俱寂。

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她眼睛睜得大大的。從他說了那些話開始,她的思路就像是腦死一樣全面癱瘓,直到現在才終於恢復活絡。

到底、究竟……他們之前是說了什麼,會讓話題轉換成那樣?

那已不是奇怪二字足以形容了。

如果一定要描述那種感覺,大概就像看書時漏了關鍵的幾頁而啣接不上,又像突然有個炸彈在身邊爆破那樣震撼力十足。

把他的話用力回想過好多遍,他說得那麼白,讓人連個玄機都沒得找,她聽進去了,卻像浸了水的海綿,吸收了,卻無法消化,只能惶惑地鼓脹著。

他是什麼意思?是認真的還是惡作劇?不,她懂他的,他會開玩笑,卻從不惡作劇,遑論是這樣劣質的惡作劇。

然而也正因如此,她才更感無所適從。

上一次像這樣心事重重是什麼時候?好像是……從沒這樣心事重重過吧。她的思考路線向來單純,從不鑽牛角尖,所以少有煩惱。

汪汪汪!汪汪!窗外遠遠傳來幾聲靜夜狗吠,不期然勾起了她的回憶,想起以前在學校附近徘徊流浪的黑眼圈,一時思潮起伏。

黑眼圈這名字是她取的,因為它一隻眼睛上有個黑圈,加上天生一雙瞇瞇眼,活像剛被人揍了一拳而難以睜開,看來頗為可笑。

國中時期,放學路上,偶爾碰到它,他們會把便當裏的剩飯剩菜喂它。某次餵食之後,它搖著尾巴亦步亦趨跟在他們身後,無論怎麼比劃示意都不理,最後他們只好拔腿開溜想擺脫它,經過附近的雜貨店,好心的老闆見了還以為他們被瘋狗追趕,拿了掃把出來朝它揮趕吆喝,他們見了,趕忙折回來救它,事情解釋清楚之後,大家都啼笑皆非。

後來跟它混熟了,有一次,她忘了從哪學來一套據說靈驗的動物催眠大法,拿了條項煉到它眼前,試著用項墜對它施展鐘擺式催眠,對它念念有詞:“喵喵喵,你是只貓,你不是狗,喵喵喵,你是只貓,你不是狗……”

它目不轉睛盯著項墜,看來非常進入狀況,然後,在它張開嘴時,她興奮地以為它是要發出一聲喵叫,想不到它竟脖子一伸!探頭把項墜給含進口裏!

見狀,她嚇得大叫一聲,跟在旁的他手忙腳亂試圖要它把東西吐出。

“吐出來、吐出來!趕快吐出來!”

“別這麼大聲,它受驚會把東西吞下去的。”他低聲喝止。

她連忙收聲,焦急道:“那怎麼辦?”

“鏈子不是在你手上嗎?來硬的,把項墜拉出來。”

她依言而行,卻發現自己每往後拉一點,它就順勢往前走一點,形成一場永無休止的拉鋸戰。

“你看到了。”她受挫地說。

“……你是催眠它把項墜當成狗骨頭嗎?為什麼它會這麼執著?”

“不知道啊,我明明只是催眠它把自己當成貓的。”難道它接收了錯誤的暗示,誤把自己當成愛偷珠寶的烏鴉了?!她瞪著它死不鬆口的模樣,企圖循循善誘:“你啊你,是想吞贓自盡嗎?聽話,吞了這個可是要到獸醫院開膛剖腹的,你也不想吧?來,乖乖吐出來……”

“如果它聽得懂你的話,剛才就喵喵叫了。”

她轉頭看他,瞇了瞇眼。“喂,你剛才說的,是俗稱的風涼話嗎?”

他笑了。“對不起,我會想辦法更有建樹一點。”

然後他跑去跟雜貨店老闆要了點吃的,兩人好不容易用誘餌戰術哄騙得它開口,事情才安然落幕。而這出鬧劇,自然成為無論多久之後回想起來,都足以讓她發笑的回憶之一。

國中畢業後,她很少再回到母校附近,但只要經過,就一定會特地去碰碰運氣,看能不能見到它、跟它打聲招呼。

豈料,就在他入伍的期間,她竟無意間從雜貨店老闆那得知了它的死訊。

那時她驚愕不信的心情跟聽到他再次告白時有點相似,不同的是,隨即湧現的情緒並非不可名狀,而是哀傷。

那樣的哀傷,非常清晰,並且寂寞。

驟聞生命消逝,舊時的記憶和情感片片剝落,轉眼成了會紮人的碎片,劃痛了她。然而當時她無法跟誰訴說這樣的難過,因為即使說了也沒人可以理解分擔──除了擁有共同回憶的他。那只小小的、不起眼的流浪狗,曾在她國中三年的歲月裏製造了多少歡樂,也只有他會明瞭。

除了他,只有他啊。

就在那時,她赫然明白他是一個重要到她永遠也不願失去聯絡的人,因此她暗自決定,如果他很忙,往後就由她來維護他們之間的交誼網吧。

可她從未想過,有朝一日,他會對自己提出如此敏感易碎的問題,而若非他這樣單刀直入,她還真沒往這方向思考過,就連當年他疑似告白了,她也沒當真;因為她以為他跟自己一樣,最清楚不過他們兩家的麻煩關係,所以即使在那之後,他總是聲稱忙得不可開交無暇見面,她亦不疑有他。

如果當年她就知道他不是在說笑,又會怎麼回應呢?

這個問題使她陷入比夜更深的思緒當中,輾轉難眠。

那個晚上,一夜無眠的人,並不只有她而已。

人總是被很多不必要的情緒所擾,例如對越是無法掌控的事就越是在意,而他現在正體驗了這種不由自主。

心煩意亂導致胡思亂想,胡思亂想導致無法成眠,明知蒙頭瞎猜到世界末日也不會有結果,卻還是無法不去揣度她可能有的反應。

不過,他沒料到的是,自己會一大清早就接到她的來電。

“你吃過早餐了嗎?如果還沒,要不要出來一起吃?我有話跟你說。”

於是他就這樣被約到了附近的早餐店。

見到她時,他訝然發現,臉色憔悴得像遊魂的人不只有自己……而老實說,這認知莫名的令他好過不少。

因為那代表,至少這一次,她有把自己的告白放在心上。

兩人點好了餐,坐在小方桌邊,熊貓眼對熊貓眼,氣氛有點沉滯。

店內人聲鼎沸,他卻只聽得到自己的心跳聲,心情緊繃得像是在等待宣判的犯人。過了一會兒,仍不見她有動靜,他焦躁難安地耙耙頭發,忍不住開口道:“你不是有話要說嗎?”

“嗯……”她咬著吸管,皺了皺眉。“我在想開場白該怎麼說。”

他暗自深呼吸一次,安定心神,果敢道:“沒差,你直說吧。”

她看向他,點點頭,難得一本正經,語氣慎重地開口:“那麼,關於你上次的問題,我歸納出來的結論是:現階段,我大概還不喜歡你。”

那是什麼意思?明明是抱著壯士斷腕的決心前來赴約的,他還是很不爭氣地心頭一緊。“喜歡就喜歡,不喜歡就不喜歡,什麼叫大概?”

“這……有點難解釋。”她抿抿唇,神情轉為煩惱。

“沒關係,你慢慢來,我很有耐心,可以等。”他雙手環胸,背倚著椅背,姿勢愜意,目光卻毫不放鬆地直視她。

“也就是說呢,也就是說……”她琢磨著該怎麼開口。“你對我來說……是個非常特別的人。如果我把你當成對象,那我很可能會喜歡你,可是我從沒把你當成對象,所以我也不知道那樣的感覺是不是喜歡。”

他心臟狂跳了兩下,因為那說明聽來不算壞。“你可以從現在開始把我當成對象。”

她卻搖頭道:“不,我想還是不要好了,因為我還是別喜歡你比較好。”所以,一直以來,她都下意識地將他排除在對像之外啊。

……什麼?“給我一個理由。”他正襟危坐,洗耳恭聽。

“懸崖勒馬,為時未晚啊。”她試著告訴他這件事的緊要性。“戀愛本身已經很麻煩了,所以至少從一開始就該挑個不那麼麻煩的對象。”

“我很麻煩嗎?”他神色未變,心情卻像暴風雨前的天空,烏雲密佈。

她嘆道:“你也知道,我們兩家之間的關係很麻煩。”當朋友可以是兩個人的事,談戀愛到頭來卻不可能那麼簡單啊。

他不怒反笑。“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喜歡你。”

耶?想不到他會這樣直截了當地告白,她思緒停擺了好幾秒才反應過來,摸著有點莫名發熱、亂烘烘的腦袋說:“可是……當朋友不是比較好嗎?我們最近也處得很好啊。成為男女朋友,不見得會比現在好耶。”

她並非只是貪方便,而是因為他對自己而言真的是個獨一無二、絕無僅有的存在,她不認為在他們目前前景良好的關係裏注入風險是必要或聰明的做法。

從她的眼神裏,他發覺她沒有惡意,也不是在開玩笑,而是認真的。

就是這樣才可惡!

尖銳的憤怒像被惹毛的刺 一樣,他突然理解到,為何自己先前會對再次受她吸引一事不斷地抗拒。

什麼小家子氣放不開,什麼不知該如何面對她的若無其事,都只是他為自己的逃避所端出來的藉口而已。事實是,他受了傷,無論當時或之後,因為她全然不把自己的告白當一回事。即使是一時衝動,也是需要鼓起勇氣的,她卻連想也不想就當成了玩笑。

而現在,她的回應不是缺乏用心,卻比那更令人生氣。

顯然她不懂,如果心動可以控制,當年他就不會……等一下!說到當年──“以前你之所以不把我的告白當一回事,難道也是基於這個理由?!”因為當朋友比較好?

她愣了愣,低頭沉思,過了很久,訥訥道:“不好意思,這個問題,我可能得再想一個晚上才能答覆你。”

“……沒關係,不必了。”他閉了閉眼,語帶壓抑地咬牙道。

原來他竟是為此失戀,還傻傻地失意這麼久!而那個如此主宰自己心情的人,卻只是以試都不想試的心態來打發自己!

一時間,他幾乎要忍不住笑出來了。誰能告訴他,事情怎麼可以荒謬到這個地步!?

以往歷經的心酸和逃避、近來歷經的猶疑和掙紮在腦中輪轉,他越想越可笑,最後終於忍不住笑了出來。哈哈哈哈,每笑一聲,心臟就揪痛一次。

然後,像他的發笑那樣突然,他收住了笑,看向她時,目光如炬。

“像這樣傷害人,會讓你覺得開心嗎?”冷冷拋下這麼一句話,他拍桌而起,連聲再見也沒有,就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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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21 01:22:25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一回到家,他就把自己關在房內蒙著頭睡了一整天。

一覺醒來,窗外夜深,拿起床頭鬧鐘一看,竟已是淩晨時分。走下床,打開房門,家中已全面熄燈,目光投入無窮的黑暗中,倍感淒冷,趕快又回到床上,想再次入夢,卻發現自己有了時差。

他們之間,明明極投契,卻也像是有了時差一樣,無法合拍。

嘆了口氣;經過充分休息,此時他的情緒已冷靜下來,思路也清晰許多。

他想,自己一定是氣昏了頭,才會把話說得那麼重吧。

唉,相交多年,又不是不瞭解她的個性,與其說是好逸惡勞,不如說是精打細算,思考方向總是瞄準以最少的風險獲取最安穩的利益。

依然記得很久以前的那一天,那個女孩用一雙晶亮的眼睛看著自己,笑嘻嘻地提議要跟他共創所謂雙贏局面。

想必這回的說法,也是她自認雙贏的一條妙計吧。

而不管怎麼說,這都只代表一件事!她不夠喜歡他。

她不夠喜歡他,才會做到不把他當對象。

她不夠喜歡他,才會堅持當朋友比較好。

她不夠喜歡他,才會這麼怕麻煩。

分析的同時,氣慢慢消了,心頭釋放出的空間被灰暗的沮喪逐吋逐吋取代,就這樣抑鬱地輾轉到天亮,才心情很糟地準備去上班。

拿起桌上的手機要帶走,開了機,發現有一則新簡訊,他動作一頓,過了幾秒才按下確認閱讀鍵,入眼的內容是:真的、真的對不起,但是請你相信──我從來不想傷害你。

那是她的來訊,字字惶恐。

他注視那則訊息,目光變得深遠,倣佛見到很久以前,那個拿著一支棒棒糖站在他面前,即使不知自己做錯什麼,也誠心祈求和解的女孩。

就在那一瞬間,他知道自己已經原諒了她。

因為她在自己心中太具歷史、太有份量,他是一輩子也無法跟她決裂的。

不生氣了。心中的情緒迷迷茫茫,那是怒火燃燒殆盡之後,分不清是無奈或悲哀的餘燼。

收起了手機,出發前往公司,想不到一進門就聽到熟悉的咆哮:“Dory!過來告訴我這是什麼?!為什麼背景會用這麼復雜的花樣!”是工作室人稱老大的資深設計師在發飆,受氣包是他的新任助理蔡小姐。

她尚是生手,面對上司的疾言厲色,惶恐無措,囁嚅解釋:“因為……實際畫出來之後,感覺有點空洞……”

“問題是我有說可以這樣嗎?!你不要隨便幫我決定!你看,被你這樣一搞,整個感覺都不對了嘛!嬰兒用品的海報,氣氛要柔美,要充滿母愛,現在被你加上這些有棱有角的幾何圖案,這種錯置感就像收集了七龍珠、召喚出來的卻是神燈裏的大魔神一樣,你懂不懂有多奇怪?!”

眼見助理被訓得面無人色,羅沐馳出面緩頰:“好啦,老大,一大清早別生這麼大的氣,讓她開了檔案馬上修改,幾分鐘的事而已。”

老大睨著不敢抬頭的助理,擺擺手道:“算了算了,等下你改好了再給我。”臨走之前,餘怒未消地低罵:“怪不得叫Dory,真是多餘。”

就是要多損一句就對了。即使習以為常,羅沐馳還是有點啼笑皆非,隨即暗自嘆了口氣,慢慢走到自己座位上,卻是做什麼都提不起勁,那自是因為朱皓音。

其實她已將她的決定清楚告知,他該想開,卻為何鬱悶?上班時間,滿腦子不是工作,而是那個趕不走的身影,那些忘不了的從前。

不期然憶起,高三那年,他參加視覺傳達設計學係的甄試,繳交送審資料之前,不慎讓一場大雨淋毀了自己的作品集,她得知後二話不說前來相助,兩人一起在圖書館泡了一個禮拜多,每天趕制,直到圖書館打烊才回家,總算在千鈞一發的關頭完成。當他被通知錄取時,她簡直比自己還開心,笑嚷著要拉他去狂歡慶祝,那喜不自勝的模樣至今仍深印在他腦海中。

啊,他開始懂了。一個人在失意時所得到的支持,最是令人永志不忘,所以他無法輕易放下她……然而事到如今,他難道還有另一條路可走嗎?

越想越心煩。到了中午,卻沒什麼食欲,他拿了杯子到茶水間準備用即食衝泡麥片解決一餐,不意見到飲水機前已站了人,是早上被罵得狗血淋頭的助理。

聽到背後有腳步聲,她慌忙抹抹臉,回過頭來,見他手持馬克杯,連忙退開身。“不好意思,擋到你了。”

“不會。”瞥眼她的紅眼眶,顯而易見是躲在這裏偷哭,他心中頓生同情。

“剛才真是謝謝你。”她趁機表達感激。

“不客氣。”他溫言安慰:“你不用把他的話放在心上,相處久了你就知道,他是個直腸子的好人,不記仇、不藏私,跟著他可以學到很多東西,而且他很肯提攜後輩,就是脾氣火爆了點。”

“他對以前的助理也總是發這麼大脾氣嗎?”她惶惑地低聲問道,顯然被那句“多餘”的評價剝削了自信。

“放心吧,不是只有你的名字被他拿來作過文章。”羅沐馳微微一笑。“以前他也說我:”怪不得叫Francis,煩死了。‘“說不定他慣用英文名字稱呼助理就是為了練習罵人的創意。

“咦!你當過他的助理?”她驚訝地張大嘴。

他點頭。“剛進公司時。”所以易有同理心。

老大的設計風格豪邁,卻對小地方異常堅持,起初他也常為此挨刮,聽到都會背了,尤其是那句:我有說可以這樣嗎?你不要隨便幫我決定──思緒毫無預兆地在此定格,空白期至少持續五秒以上,才像終於在混亂打結的毛線團中找到線頭,進而恍然大悟。

她自顧自地下了定奪,似乎忘了他也該有決定權。不過,這不能怪她,因為連他自己都忽略了,還下意識消極起來,倣佛默許“可以這樣”。

對於心係已久的她,他難道只能選擇放棄?不,此際他越想越奇怪,如果她是對自己毫無感覺就算了,但聽她所言,分明對他不無好感,為什麼他就得任由她專斷獨行、不顧己願就輕言撤退?

她認為當朋友比較好又如何?言聽計從又不是他的義務。

她不夠喜歡他又如何?又不是差一個字的“不喜歡”那樣毫無可為。

如受當頭棒喝,閉塞多時的思路在此時豁然開朗。他終於明白,糾結心中一整個早上的情緒不是鬱悶,而是不甘;不甘於事情這麼輕易就成定局、不甘什麼努力都沒做就得放手──開什麼玩笑,這到底是哪門子道理!

仔細想想,他對她也未免太百依百順了。是時候讓她知道,若她以為從國中開始,他們之間每件事都一定能達成共識,那她就錯了。

心中的火花死灰復燃,啪茲一聲,像是保險絲終於被燒斷,連帶把過往的所有乖巧壓抑燒個精光,新生一股豁出去的勇猛幹勁取而代之,他放下馬克杯,改變主意,要外出好好吃一餐以補充備戰能源。

沒錯,這次他不再要求協商,而要直接宣戰!

下班後,他解決了晚餐,謀定而後動,在晚上七點半來到她家公寓門前。

撥打手機給她,開頭是這樣一句:“我在你家樓下。”

一直以來,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他們鮮少在對方家附近一起出現,總是約在其它地方碰面,只有很久以前有一次,因為時間太晚,他曾偷偷摸摸送她到公寓門前,所以至今他連她家家門都沒踏進過。

然而今天不同,因為他有話必須跟她當面說清楚。

電話那端的人顯然愣住了,過了好幾秒才出聲:“現在?”

“現在。”他停頓了下,又說:“你在房間吧?我看見燈亮著。”

電話那端又有一會靜寂,他佇立街燈下,抬頭仰望二樓窗臺,果然見到那熟悉身影出現窗邊;他朝她揮了揮手,讓她確認自己的存在。

“我馬上下去。”說完,她收了線。

窗邊的人影消失,他站在原地耐心等候,目光依舊凝望二樓窗臺,直到一陣晚風吹來,把不遠處一棵樹的葉子吹得窸窣作響,他回過神來,回眸見到自己拖得長長的影子,突然覺得這情景還真有那麼點像是……

“羅密歐與茱麗葉的‘樓臺會’。”話語脫口,他先是無聲笑了幾下,然後喃喃低咒:“可惡,這有什麼好笑的。”

過了一會兒,公寓的鐵門開了,她從門內走出,小心地左右張望一下,確定四下無人,反過身輕輕關好門。

他望著她朝自己小跑步而來,卻見她在距自己數步之遙的地方停步。

“那個……謝謝你來找我。”

那客氣又小心翼翼的語氣令他眉頭一擰。上次把氣氛弄得那麼僵,現在他也覺得有點難以自然面對她,但是──“你站那麼遠是要幹嘛?”

她低垂著頭,低聲囁嚅道:“我……怕你生氣。”

那小媳婦似的模樣使他感到無奈又好笑。“我要是生氣,怎麼還會來?”

她抬起頭,昏暗的燈光下看不清表情,但看得出松了口氣。踏前幾步,她在他面前站定,將懷中抱著的東西遞給他。“這個送你。”

什麼東西?他愣了愣,接過一看,那是一桶……梅心棒棒糖。

他笑了。“這是賠禮嗎?”當年是一支,現在是一桶,足見她的誠惶誠恐。

“是。”她萬分誠懇地又說了一次:“對不起,但是請你相信,我從來不想傷害你。”或者該說,她最不想傷害的人就是他。

他凝目注視她,她眼下的黑眼圈比上次更深了,想是自那一別之後就沒睡好,那憔悴模樣讓人見了也不得不心軟。

嘆了口氣,他柔聲道:“我知道。”

“那……”她不安地絞著手,戰戰兢兢地問:“我們這樣算是和好了吧?”

“賠禮都收了,還能算是什麼?”

“呼,太好了、太好了……”她吐了口長氣,一放鬆,整個人就無力了,將全部重量靠在身後的電線桿上,說道:“我真怕你再也不理我了。”

真的,她寢食難安,一顆心像被他冷厲的話語釘死在墻上動彈不得,一想到他們之間也許因此斷交,就難忍驚懼愁苦,偏又;爵莫展。

還好還好,現在沒事了……正自舒心慶幸,卻聽他說:“雖然我氣消了,可是並不代表這件事就此一筆勾銷。”

咦!她愕然道:“為什麼?”

“因為我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他深深地看著她。“很多事不是說勾銷就能勾銷的,這就是我要來告訴你的事。”

“什麼意思?”她不懂。

“意思就是,關於你上次的提議,我決定鄭重拒絕。”

她腦袋仍舊轉不過來,愣問:“什麼提議?”

他將雙手插在口袋中,淡淡道:“‘當朋友比較好’的提議。”

啊……怎麼也沒料到他會有此一說,她張口結舌,混亂地按著腦袋,結巴道:“等等,可是這樣……你……我……為、為什麼?”

“這可以分成三點來解釋。”他有備而來,條理分明地說:“首先,懸崖勒馬,為時已晚,因為我早就身陷崖底。再來,成為男女朋友,的確不見得會比現在好,但反過來說,也不見得會比現在糟。最後,你想怎樣我無所謂,反正我喜歡你喜歡定了──就這樣,我說完了。”

一口氣發表完宣言,他凝神留意她的反應,只見──她臉色驟變,下一秒,猛地伸手將他身體拉低,附在他耳邊急切低嚷一句:“快逃!”

什麼?!事出突然,他還沒弄清楚是怎麼回事,她已跳起身來,像陣風一樣刮向他身後,接著,他聽到她高聲發布警報:“爸,你回來啦!”

大魔王突襲!

這下他明白了,臉色也跟著變了,連忙藉著夜色的掩護,靠墻慢慢退後,直到脫離街燈照明範圍,就這樣懷抱著一桶棒棒糖,以很蠢的姿勢蜷縮墻腳邊,試圖銷聲匿跡。

所幸她爸似乎一無所覺,遠遠地,他見到她跟她爸在門口講了幾句話,朱父以鑰匙開了門,他們一前一後進入公寓,臨關上門前,她朝他的方向遠眺一眼,像在確認他的藏身之處是否妥當,又像在告訴他:看吧,麻煩就是這樣,說來就來了。

由於在那之後就沒再接到他的消息,她以為那件事就這樣不了了之了,翠竟她老爸的現身,活生生提醒了存在他們之間的障礙。然而隔天下班,遠遠見到他的車停在公司前時,她才發現自己錯估了他的韌性。

她當然不會視而不見,不待他示意就走上前去,臨近車邊,車內的他為她開門,探頭問道:“等下有事嗎?”

“沒事。要一起吃飯嗎?我打電話通知家裏一聲。”

“沒關係,不會耽誤很久。”他比個手勢,要她上車。

她上了車,係好安全帶,卻不見他發動引擎,不禁納悶。“不開車嗎?”

他對她微微一笑。“我把話說完了,就送你回家。”

“喔……”原來上次還沒說完呀?雖已隱約猜到他的來意,她仍有點坐立難安,輕咳一聲,說道:“嗯,好……請說、請說。”

他以指節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敲方向盤邊緣,用閒聊股的語氣說:“最近,我得到一項珍貴的啟示──從童話故事裏──那就是,公主本來就不用冒險犯難,因為王子會負責劈荊斬棘,破除一切障礙;而公主只要躺在城堡裏等著王子的吻就可以了。”說完,回頭注視她,問道:“這樣說你明白嗎?”

“呃……”她認真地想了想,搔搔頭,又搖搖頭。“不算十分。”

“意思就是,你不用怕麻煩,因為家人那裏我會全權負責搞定。瞭解?”

什麼呀!她從沒聽過他用這麼專制口吻說過話,表面上是個問句,卻完全沒有徵詢的意思,令她好氣又好笑。“你什麼都自己決定好了,那我怎麼辦?”

“你只要負責喜歡我就行了。”

她愣了愣,因為這句話而感到一股不知名的薄熱在胸內輕輕佻動,但是……他怎能說得這麼輕松自在胸有成竹?事情才沒那麼簡單呢!難道他已把昨晚他們如臨大敵、立刻藏頭縮尾的窘狀忘個精光了?

“那你說說看,你打算怎麼做?J她指的是自己那棘手的老爸,他卻文不對題地回答:”追求你。“

“啥……”她瞪大眼,驚詫太甚地叫出聲。

他雙手環胸,不以為意的表情寫著:有何不可?

他當真?可是……這樣做完全不對啊,他就這麼率性地把她評估許久的長遠之計棄置,要她如何是好?“你這樣是罔顧我的立場耶。”

“我知道,你想當朋友,而我很確定這之間沒有衝突,因為我是以一個朋友的身份追求你。”這樣她就沒話說了吧?他繼續幫她洗腦:“你有你的立場,但我也有我的立場,所以這是唯一的折衷方案。”

他的話乍聽之下好像頭頭是道,她卻覺得似是而非,只是也不知從何駁起。抱頭道:“等一下、等一下,你──你讓我想一下。”

“沒問題,你可以在路上慢慢想。”糊裏糊塗答應他的追求更好。

該說的都說完了,他發動引擎,往她家駛去。過了二十分鐘,駛抵她家巷口前,他將車熄火停下,見她仍在苦思,出聲通知:“到了。”

她抬頭看他,這才回神。“喔,好……那我先走了。”這種情況下,有他在旁只會造成磁場混亂,回家後腦袋也許會比較有組織能力。

“等等。”他驀地叫住她,回身從後座撈出一束金光閃閃的金莎巧克力花,往她懷中一塞,倣佛再自然不過。

她低頭呆望。“幹嘛?”

“送你。”他對她一笑。“不是說了我要追你。”總要來點真憑實據。

她張嘴動了動唇,卻說不出話來,腦袋呈短暫當機現象,最後但憑直覺,機械性地打開車門,機械性地下車,機械性地舉步走向家的方向。

他趴在方向盤上,側首目送她的背影,回想她方才傷腦筋的模樣,不禁暗自嘆了口氣。有這麼困擾嗎?但他無論如何都不會讓步的。他想得很清楚了,與其把時間浪費在失戀療傷上,不如放手一搏;何況他們明明極具兩情相悅的美好可能性,而她給的理由根本不足以說服他放棄。

只見她走離大約十步左右,忽地止步,像被人按了暫停鍵,停格了好幾秒,最後轉身朝他的方向踅回,到車邊打開車門,一屁股坐入,面露苦惱。

“抱著這束花回家,我不知道該怎麼解釋才能不被追問。”

說的也是。雖已決定要展開行動,但她爸那方面他也不敢操之過急,免得弄巧成拙。他沉吟道:“不然把它拆了,拿個袋子打包。”

那多麻煩。她搖頭。“幹脆我們現在就把它吃掉好了,總共也沒多少顆。”

“也好。”他也不介意,反正意思到了就好。

她懷中抱花,側坐椅上,後腦勺抵著車窗,抬眸仰望頂上,手上無意識地撕著包裝紙,嘴上嘀咕:“唉,為什麼要把事情弄得那麼復雜呢……”

“當然是因為我喜歡你。”他接得極其順口,倣佛她方才問的是二加一等於多少“,而他回答”當然是二“那樣理所當然。

她為此瞠目,驚異地將目光調向他。“你……你都是這麼告白的嗎?”

怎麼回事呀?最近她開始覺得自己或許根本不懂他,因為他的言行舉止總是一再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令她……不知所措。

他聳聳肩,答道:“以前不是,現在是。”為了讓她正視自己的存在,從現在起,他會不時執行此事,以免她又把他們之間的關係友情化。

男人一旦下定決心,毅力可是不容小覷的──這一點,他有絕對信心能讓她在往後的日子裏充分體會到。

騎士手上的劍,本來就是用來開路的。他可不是空口說白話,既已跟她掛了保證,當然會積極清除愛情道上的路障──也就是收服她爸,讓他認可自己。

這不容易,不過難不倒他。不是他自誇,從小他就很得長輩緣,從以前扶老婆婆過馬路,到大學時期參加公益性社團,在養老院當過多次志工,什麼性情古怪的人物都碰過,說是經驗老道也不過分。記得他曾照顧過一位退役將軍,對方頤指氣使又暴躁易怒的脾氣讓周遭沒一個人受得了,他卻能與其相談甚歡。這件事後來被蔚為奇談,他還因此在社團裏得了個“阿公殺手”的詭異稱號。

長久下來的服務經驗給了他一個心得,就是:有些老人家其實就像小孩子,只要摸清他的脾氣就可以了。無論發生什麼事,安撫永遠是上策,並且在必要時,用點誘哄手段更能達到效果。而他相信這公式套用在朱父身上也一定管用。試想,一個年過半百的人還天天為些無聊事跟人拌嘴,不像小孩像什麼?

花了幾天時間擬好計畫。那個週末,適逢爸媽南下探親,他馬上自告奮勇要幫忙看店,要他們倆安心,事情就這樣成定局。

這件事朱父當然不會知道。星期六,開店沒多久,他半蹲地上忙著補貨,想不到箱子一開封,忽有一黑影迎面飛來,是只特大號的蟑螂,出其不意,他嚇得驚叫一聲,狼狽地退了好幾步,不意背部竟撞到了人,他猛然回頭一看,心下訝異,更多的是驚惶。

是羅家的小兔崽子?!這下醜態被敵營的人看光,毀了!正自恐慌,沒想到下一秒,那小子也發出一聲驚叫,急往後退,居然比他還多了兩步。

眼看蟑螂就要逃脫,朱父越過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狠狠一個飛踢送它去見閻王,轉頭看向羅沐馳時,早已忘卻自己適才有過的丟人表現,對他嗤之以鼻。“不過是只蟑螂而已,大驚小怪。”

羅沐馳面露驚嘆。“朱伯伯真是太厲害了,不愧是曾使公寓獲選為績優環保社區的管理委員。”雖然這兩件事的關聯性微乎其微,不過他曉得朱父一直把那件事當成光榮事跡在誇耀,投其所好只有好沒有壞。

朱父聽了,果然很受用,只是嘴上說話仍不好聽:“要是我跟你們這些年輕人一樣窩囊還得了。”頓了頓,又不太友善地問:“你來這幹嘛?”

“啊,對了。”他像是這才憶起,露出一個微窘的笑容。“我是來買橡皮筋的,店裏的用完了。”

朱父睨他幾眼,轉身去取橡皮筋,背對著他哼道:“像你這麼沒用,將來娶老婆,還要靠女人幫忙打蟑螂,難看。”

聞言,他笑容瞬間一僵。要命,用錯策略!看朱父那副不屑模樣,將來怎麼可能把女兒放心交給一個連蟑螂都不敢打的沒種家夥?這下慘了,出師不利。

“……朱伯伯教訓的是,我一定會克服的。”亡羊補牢總比什麼都不做來得強。

見他從頭到尾態度恭敬,朱父對他的敵意似乎松動了不少,畢竟跟自己有恩怨的是他老子,既然這小子夠識相,他也不好刻意刁難,免得失了身份。

“喏,橡皮筋。”他遞上袋子。

“謝謝朱伯伯。”羅沐馳和善微笑,付錢接過。

朱父瞇起眼,上下打量他一番。朱伯伯前、朱伯伯後,喊得這麼親熱,這小子來意不單純吧?正感可疑,他下句話卻說:“那我走了。”說完就轉身回到對面店內。

羅沐馳不是不懂察言觀色,心知討好得太明顯會惹他起疑,所以適可而止。

不過,接下來的日子裏,只要一有機會,他就會找藉口去串門子。知道朱父對園藝有研究,便故作感興趣前去求教,將其當作障眼法,好像這才是自己接近的目的。這招再次見效,朱父樂得高談闊論起來,並得意洋洋為其指點迷津。

爸媽從南部回來後,每逢週末假日,他還是不停找機會要求代班,某次中餐時間,他提前拿獅子頭去巴結……不,孝敬朱父。

理由是:“最近我在學燒菜,這是我自己試做的,想請朱伯伯給予指教。”不過說是試做,充其量也只是在旁當幫手而已啦。

“你也會做?”朱父狐疑地瞥他一眼,嘗一口後,淡淡講評:“嗯,馬馬虎虎啦。”然後勉為其難地把它連同附贈的白飯一起吃光。

計畫的進行比想像中順利,他心中暗喜,自認正一步步邁向成功之路,灌輸朱父他羅沐馳是個無害且善良的存在。

但像這樣平日工作、假日看店,蠟燭兩頭燒,長久下來讓人有點吃不消,加上最近除了工作室在籌備活動,還有雜志找上門要求採訪,正逢多事之秋,他的生命之火有早滅之虞。

“天哪,你有多久沒睡好了?”那個星期天,她來幫忙看店時見到他氣色不佳,忍不住驚疑問道。

“最近工作比較忙。”

他的話一半是真,但她不疑有他,因為他最近的確較少打電話給她。

在他發表追求宣言時,她一度以為他們之間會發生劇變,所幸事情並不如她所憂慮;他唯一的改變只是用電話和簡訊通訊密集許多,基於當初是自己提議要常保持聯絡,是以對此情況她並不感排斥。殊不知這種柔性追求方式正是他針對她所研發出的策略。

“在忙什麼?”她關心地問。

“我們工作室要參加一個展覽。”話語一頓,他腦中靈光一閃,問道:“你要不要來參觀?是玩具設計展,有很多有趣玩意兒。”說完,他專注地盯著她,像是專注盯著水面的釣魚人。

車喜魚兒喜歡那餌。她眼睛一亮,不假思索地說:“好啊!什麼時候?”

“下星期六,到時候我開車去接你。”他揚唇,晦暗的心情終於振奮了些。

假日來買餐點的人多,兩人各自回去看店,沒太多機會閒聊,直到中午的那段尖峰時段過後,趁著客人稀少,他偷閒溜出去;過了將近二十分鐘,見他還沒回來,她有點擔心,到處去找他,最後在卸貨用的後門見到他。

他坐在樓梯上,背靠墻,一手撐在膝蓋上,支頭在……打盹。

既然這麼累,為什麼還要來看店啊?她對他的地下作業一無所知,只覺得困惑不解。在他身旁坐下,見他皺著眉,顯然睡得很不舒服,決定把他叫醒,遂伸手輕搖他的肩膀。“喂,別在這睡啦。”

他睜開眼睛,睡眼惺忪地瞧著她,像在辨認她是誰。

那困頓模樣使她不由得放柔聲音:“你還是先回家休息比較好吧?”

他眨了眨眼,不言不語,在她以為他還沒清醒時,他突然說了句:“借我靠一下。”然後頭一歪,就這樣倒在她肩膀上。

她愣了下,望著肩上那顆腦袋瓜,過了好幾秒才反應過來,一時好氣又好笑。怎麼搞的!這樣她不是被絆住了嗎?她還得回去看店耶。但一想到他已很久沒睡好,要再叫醒他又感到於心不忍。

他靠在她肩上,眉間的皺褶舒展了,唇角還微微上揚,像個滿足的孩子;她奇怪地打量,懷疑這種睡姿真的會比較舒服嗎?

最近總是一再從他身上發現令她困惑之處,好比在他言明要追求自己之後,他們明明理念不合,卻還能融洽依舊,難道真如他所言,當朋友跟追求之間是沒衝突的?她覺得自己倣佛進了迷宮,暈頭轉向不說,還分不清東南西北了。

暗嘆了口氣,回眸一睞,他的臉近在咫尺,她只要轉動眼珠就能見到全貌,連他的每根睫毛都看得一清二楚,這才發覺兩人的距離有多近。

驀然憶起上次在天橋上,他身體傳來的溫度,她不覺伸手,動作輕柔地撫上他的額際,隨即對自己的舉動感到好笑。將手縮回時,手指不小心刷到他的上唇,那柔軟觸感使她一愣,下意識盯著他的唇看。

這張嘴,曾對她說過不止一次“我喜歡你”。

這想法在腦海中一晃而過,忽然像是觸動了哪個慢半拍的感應部門,碰到他的那根手指彷若探入滾燙水似的一熱,知覺也變得異常敏銳,他的氣息吹拂肩頸處,溫熱又微癢的感覺好像穿透了皮膚,滲到骨子裏去,引發一種莫名燥熱。

啊,這樣的肢體接觸,對並非情人的他們來說,是太親密了,她不該放任。但為什麼在明白之後,她依然狠不下心打擾他的安眠?

她想……那是因為他對自己而言太過特別了。在他這麼疲憊的時候,無論在什麼處境下,她都不希望自己或是任何外力打擾到他。

這樣的心理,就他們目前微妙的關係來說,實在不能說是好啊……

她雙手支著下巴,呆望天空良久,最後也只能無奈地發出一聲:“唉。”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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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21 01:22:45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這次的玩具設計展由幾所設計學院聯合主辦,力邀來幾位新銳設計師。他們工作室之所以應邀參加,主要是賣人情面,因為主辦人之一是他們老闆的舊識,另一方面也是為了替明年預計要參展的臺北玩具展熱身。

由於是初次試辦,展覽的規模自是遠不及臺北玩具展,他們工作室也沒撥太多人力到場,他算是以客人的身份參加──當然,是攜伴參加。

在入口處拿到簡章,他的伴立刻在地圖上展開搜尋。“你們工作室的攤位在哪?”

“別那麼早去,說不定我會被抓去幫忙。”

她回眸瞧他,打趣指責:“你不是個盡心的員工喔。”

他聳聳肩。“我不算在顧場人員裏,又不一定有補休。”

她揚眉笑問:“這麼哀怨的話,幹嘛還來?”

為了製造兩人獨處的機會。他當然不會說破自己的用心,只是顧左右而言它:“人開始多了,我們走吧。”

兩人並肩而行,他暗自希望不要碰到同事,可惜事與願違,才逛沒多久,就聽到有人喚道:“咦!羅沐馳,你也來啦。”

轉頭看向聲源,只見一人從廁所方向朝他們邊揮手邊遠遠走來,他認出那是蔡小姐,今天負責看場的人員之一。

朱皓音回望他,見他以眼神嘆道:唉,這下被抓包,想摸魚都不行了。

也許是不忍他無奈又不舍的神情,她脫口說:“我跟你一起去好了。”

聞言,他欣喜微笑。“好啊。你要來當義工嗎?”

“不,我要當客人。”她雙眼晶亮,熱血握拳。“今天有推出A.J.的展場限量珍藏品對不對?我非搶到手不可。”

他哈哈笑了,心頭陰霾一掃而空,給她打氣:“有志氣,加油!”

此時,蔡小姐來到他們面前,他盡責地替雙方分別介紹完,兩人跟隨其後,途中,他向蔡小姐瞭解狀況:“現場急需支援嗎?”

“目前不用。不過有件事非你不可。”

他微怔。“什麼事?”

蔡小姐嘿嘿一笑,舉起右手做個握筆姿勢。

簽名?沒聽說今天有這項活動,他心下詫異,到了會場,才明白她指的物件是那個放在攤位門口、人身高的A.J.充氣玩偶。

“老闆特別來電交代,如果你來了,要你在上面簽名,展覽的最後一天要參加義賣。”蔡小姐解說。

跟在他身邊的朱皓音見了,發出一聲驚嘆,馬上切換為遊客身份,拉著他說:“我有帶相機,我們來合照吧。”

那興致勃勃的模樣讓他莞爾。“等一下,先簽名。”接過蔡小姐遞上的筆,他微微彎腰,在玩偶身上大大地簽上自己的名字。

她靜立等待,見到在旁幾個學生模樣的人目不轉睛地盯著他,交頭接耳,神色又驚又喜,待他停筆,其中一人上前問道:“請問你是A.J.的創始設計師嗎?”

他眼中掠過一抹尷尬,也不好否認。“對。”

那人馬上驚呼出聲。“原來你這麼年輕啊!”

接著,同夥的幾人一擁而上,難得見到本尊,機不可失,立刻有人把才才買的A.J.係列產品拿出來,請他簽名留念,引起一陣不小騷動。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儼然像場小型簽名會,把入口堵得水泄不通。她被擠得退了兩步,一抬眸,發現他視線正對著自己,看出他眼裏的無奈,她雙手一攤,笑著搖搖頭,表示愛莫能助。

此時,眼見苗頭不對,蔡小姐連忙夥同幾位在場人員出來疏散人群,他朝她一使眼色,下巴向旁一撇,示意趁隙脫身,她會意朝他走近,兩人正欲會合,突然有個女學生揪住他,懇求道:“不好意思,可以拜託你幫我簽個名嗎?我真的超超超喜歡你設計的盛情難卻,他只好旋開手上簽字筆的筆蓋,匆匆問道:”要簽哪裏?“

“這裏這裏!”得他首肯,對方興奮不已,伸手指著自己胸口。

他見了愕然,不覺又問一次:“你說要簽哪裏?”

“我T-Shirt上啊。”她一手抓著他,一手熱切地猛點自己胸前。

方才也不是沒人要求他簽在衣服上,但女孩子要求簽在這種部位卻是前所未有,是以引起了附近幾人的注目。

在旁的朱皓音自也目擊了一切,對於這樣奇異的境遇感到一股莫名滑稽,想不到下一秒,他霍地轉向自己,在她還來不及反應時,一個箭步上前環住她的肩,回頭對那女孩正色說:“對不起,我女朋友在場,不太方便。”

啊啊啊?她回頭瞅他,嘴巴微張,神色有點癡呆。

他逕自說完,也不等對方反應,拉著她的手火速穿越人海逃離現場;在攤位後頭的墻邊停下,兩人微微喘息,一時都說不出話來。

她靠在墻上,憶起方才的事,不滿抗議:“你的演出也未滿太即興了吧!”還毫無預兆把她給牽扯了進去。

“唉,你也不忍心見我被吃豆腐吧?”

她忍不住好笑。“明明是你吃人家豆腐好嗎?”

“是我差點被人塞豆腐。”

喂喂!還一臉無辜?“這種天上掉下來的豆腐不是可遇不可求嗎?”

“那也要看是什麼豆腐。我口味清淡,不喜歡吃油豆腐。”

“哦,那你喜歡吃什麼豆腐?嫩豆腐、老豆腐、凍豆腐還是臭豆腐啊?”

“杏仁豆腐。”

她挑眉笑道:“杏仁豆腐又不是真的豆腐。”

他亦微笑。“所以我說了我不喜歡吃豆腐。”

還真的喔!“你剛才不是明明在口頭上吃我豆腐,說我是你的……”“女朋友”三個字忽地消音,她為自己的一時口快感到有些尷尬,因為目前他們之間實在不太適合這種敏感話題。

接著,她才後知後覺發現自己的手還被他握著,耳根一熱,不太自在,瞥見墻角有個小圖案,不著痕跡地抽回手指著它說:“看,這裏有塗鴉耶。”

他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對那塗鴉是什麼模樣其實不感興趣,只是暗自為她的反應感到有些若有所失。

她歪頭盯著那塗鴉一會兒,心血來潮,跟他要來手上的簽字筆,在空白處寫下“齊天大聖到此一遊”幾個字,再把筆還他。

他玩心也起,拿筆在她寫的字外圍畫了座五指山。

她嘻嘻笑道:“五指山下壓潑猴,怎麼不見美猴王呢?”

他立刻提筆,在山下畫了個孫悟空,然後又應要求加上唐三藏、豬八戒、沙悟凈、牛魔王、鐵扇公主、紅孩兒……

“嘩,畫得好棒喔!”一聲讚嘆來自後方,打斷他們的西遊記。

回過頭,見到蔡小姐站在身後,神色激賞。她走上前來,先對朱皓音一笑頷首,轉向他說:“我找你好久了,原來你躲在這。”

“找我什麼事?”

“呃……也沒什麼啦。”她臉色微微一紅,回望那幅壁畫,問道:“我可以跟這張畫……還有你一起合照一張嗎?”

那難掩羞澀的模樣盡入朱皓音眼裏。她雖對男女之情不夠敏銳,倒也有了幾分恍悟。對喔,她怎會忘了他向來深得異性緣。

而他還沒回話,就聽到身後再次傳來一句:“哇,畫得真好!”

又有觀眾來了。回頭一瞧,這次是個身穿制服的會場人員。

那位老兄走近,打量墻壁幾眼,隨即將目光移向他們,對著他們搖搖頭,面有憾色。“雖然畫得很好,但是對不起,還是得請你們擦掉。”

耶?她呆了呆,與他面面相覦。

“這場地是借來的,展覽結束,一切當然就得還原。”那人望著他們,揚眉問道:“你們怎麼會想到在這塗鴉呢?”語中不無責怪之意。

哎唷!她臉上轟然一紅,搔搔頭,糗得只能傻笑以對。他們的確太忘形了,把別人的墻壁當成畫布亂畫一通,這不是頑童才有的劣行嗎?

“我去借去漬油和抹布。”蔡小姐說完就跑回攤位去,過沒一會兒,果然神通廣大的借了清潔工具回來,見到那位工作人員已然離開,明顯松了口氣,赧笑問羅沐馳:“那……擦掉之前,我們可以先合照一張嗎?”

“當然。罷他爽快答應。

“那我來拍照,你們兩個站好。”朱皓音主動開口幫忙,接過蔡小姐遞上的相機,拍完照後,蔡小姐前來檢視照片,羅沐馳卻佇立原地不動。

見狀,她正感奇怪,就見他朝自己招手。“來一下。”

她依言上前,見他朝蔡小姐一揚下巴。“我們請她也幫忙合照一張。”

她欣然同意,取出背袋內的數位相機交給蔡小姐,兩人並肩站好,他忽然說:“等一下。”說完,伸出一隻手由她背後繞上腰際,將她往自己的方向拉攏些,嘴上說:“你擋到可愛的豬八戒了。”

她好笑地抬高一邊眉。“豬八戒哪裏可愛了?”

“剛才稱讚他可愛的人不正是你嗎?”他反問。

“我指的是他手上的那把九齒釘鈀。”說到這她就想笑。“被你畫得像把梳子。”

“那本來就是把梳子。”

什麼?她詫笑。“瞎掰,豬八戒又沒頭發,拿著把梳子要幹嘛?”

“幫大師兄梳毛。”

“喔,是這樣啊。那怎麼不順便幫大師兄抓跳蚤呢?”

他低頭思考片刻,還真的一本正經地點點頭。“言之有理。等下我就給他另一隻手上加畫一罐除蚤劑。”

她聽了哈哈大笑,真服了他了!每次問及他作畫時的一些奇特創意,他就是有本事實話實說、聽來卻像在說笑,令人忍俊不禁。

此時,聽到蔡小姐說了聲:“要拍嘍!”她才連忙將頭掉向鏡頭。

“五、四、三、二、一……”喀嚓!拍好了,蔡小姐將相機還給她,低著頭說:“那……我先回去了。離開工作崗位太久,被抓到就不好了。”

朱皓音遙望她離開,心下納悶:是錯覺嗎?總覺得她的背影無精打採的。

“在看什麼?”身旁的男人問。

她回頭看他,思及那位蔡小姐方才含情脈脈的模樣,不由得脫口說:“那位小姐──”話句硬生生中斷,只因這種事終究不適合由她來點破。

“那位小姐怎樣?”他偏頭皺眉,狀似不悅。“你不是最不喜歡別人話講一半吊人胃口?怎麼自己也犯了。”

好啦,她說就是了。“那位小姐似乎對你有好感。”

“我知道。”也許是他上次替她解圍,之後對她的幾次求教也不吝指導,使她對自己有了特殊情懷,他近日警覺,正跟她保持適當距離。

對此答案,朱皓音大感意外,隨即理解。說的也是,連她都看出來了,他沒理由感覺不到。

而更令她意想不到的是他的下一句話。“可是我只喜歡你。”

她吃驚地睜大了眼,訕訕道:“你……”聽他說得活像句順口溜,無疑是越來越擅長告白了,她卻還是適應不良。

他微微一笑,解釋自己的用意:“怕你忘了。”

從小到大,她對很多事都大而化之,例如國中時,她對校規總是態度散漫,偷騎腳踏車上學就不說了,當時發禁未除,每次檢查發長,她總是超長幾公分;規定不能用花稍的發飾,她用的發圈上偏偏有個大紅色的向日葵圖形;規定要穿白襪,她就把襪緣的花紋往外反折了事;規定要穿白鞋,她的白鞋上偏偏圍繞一道醒目的黑色波浪紋。

她算是個安分的學生,並不是故意作怪,只是在這些事上不用心,每次被訓話也是左耳進右耳出,不以為意。有一次,班導特地把她叫到辦公室去,要她去買雙新鞋,不然會使隊伍看來不整齊,隔天她來上學時,居然用立可白把鞋面上的黑色部分塗成白色,讓班導見了啼笑皆非。

曾問她為何不一開始就買雙白鞋,她的回答是:“這雙正好在特價啊。”

他很瞭解她個性中這種無傷大雅的隨性,但其它小事就罷了,他不會讓她也用這樣的態度對待自己的告白,所以才三不五時提醒。

“這種事怎麼可能忘……”她小聲嘀咕,對上他認真的眼眸,忽然像被人在心坎上不偏不倚敲了一下,呼吸一窒,下意識稍稍撇開視線,竟有幾秒不敢直視他,最後無奈嘆道:“你這樣我會很為難耶。”

“你會習慣的。”

習慣為難嗎?這人真是……唉,拿他沒辦法。

她決定不去理他,轉過身,拿起數位相機觀看適才的合照,這一看,眼珠差點掉出來。只見畫面中,他親密地攬著自己的腰,兩人之間毫無間隙,面對鏡頭笑容可掬,橫看豎看都像一對沐浴在兩人世界中的甜蜜情侶。

他們真是用這姿勢拍照的嗎?她毫無印象,但眼見為憑,想不信都難。

目瞪口呆之後,一股熱浪拍打上臉龐,她感到十分地……愧疚。怪不得蔡小姐會這麼失魂落魄,這根本是無良地在發射閃光刺激人嘛!

“拍得不錯。”

他的聲音冷不防出現耳邊,她大駭,險些失手把相機摔落地上,連忙雙手並用地抓穩,驚神未定地說:“嚇我一跳!”

“抱歉。”他笑著從她手上接過相機,自動自發將其收回她背袋中,然後拿起清潔用具開始擦墻,心情很好的樣子,還小聲吹著口哨。

看他那若無其事的模樣,倒顯得她小題大作啦?她環胸注視他的背影片刻,無奈又好笑地嘆了口氣,走到他身邊,卷起衣袖,也加入清潔行列。

思及方才拍照時的情形,她肯定他是故意用其它話題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話雖如此……可自己在不知不覺間越來越習慣與他肢體接觸,卻也是無可否認的事實。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是她疏於防範,抑或勢必如此?

她困惑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有一下沒一下地擦拭墻面,擦到壁畫上的那座五指山時,驀地停下動作,愣愣地想,也許就像孫悟空註定逃不出如來佛的五指山,她的心也教他的五指山給捉拿了,即使那力道並不緊迫,而是不輕不重地穩穩掌握著,仍令她無計脫身。

於是她終於曉得為何當初他表明要追求自己時,她心中會出現那種倉皇無措,因為她潛意識裏清楚明白,自己多有可能意志不堅。

她的意志不堅,對他來說自是求之不得。

事實上,這樣的情形也是理所當然的,因為他熟知她的破綻所在,因此可以不著痕跡地尋隙進入。他承認自己或許有那麼點狡猾, 這樣的追求方式絕非不擇手段,而是用心良苦。何況,自從他決定要放手追求她,老天不僅不再整他,偶爾還會施捨一些機緣巧合給他,使他很難不將此舉定義為順應天意。

是怎樣的機緣巧合呢?就像現在,他駛返家裏的途中,見到一輛小貨車拋錨路邊,明明時間已傍晚,天色微暗,他還是一眼就認出那是朱家的車……當然,這也得歸功於車身上用顯眼白漆寫上的店名啦。

他將車停在不遠處,下車察看,見到車內只有朱父全神貫注在試著發動毫無動靜的引擎,全然沒注意到他的存在。

他伸手輕敲車窗,駕駛座上的人這才回過頭來,見到是他,神色一愣。

待朱父按下車窗,他搶先發問:“車子有問題嗎?”

“你看不出來嗎?”朱父臭著張臉。“之前明明還好端端的,剛才上車忽然怎麼都發不動了。哼,最好別給我知道是哪個混蛋動了手腳!”

他沉吟片刻,問道:“車上的燈會亮嗎?”

朱父沒好氣地說:“暗得跟不會亮沒兩樣。”方才曾想開燈檢視是哪裏出錯,卻發現燈也不合作,把他激得更加惱火。“問這幹嘛?”

“車上的燈比平常昏暗,大概是電瓶沒電了。”

“無緣無故怎麼會沒電?”朱父斜睨他,語帶不信。

“可能是壽命終了了。這電瓶應該用滿久了吧?”

那電瓶什麼的到底是啥東西?管他的,不懂充懂。“嗯……是有段時間了。”

“那我把我的車子開過來借電好嗎?”他禮貌徵詢。

表現的機會來了。大學時代曾跟一位學長學過些汽車知識,現在正好派上用場。雖被誤認為不敢打蟑螂,但他絕不是個無能的男人。老伯,快快改觀吧。

電也可以借?朱父心下狐疑,又覺得問了會顯得自己很遜,只得點頭說好。只見那小子把車開過來後,打開兩邊車子的引擎蓋,取來電纜,埋頭動作,也不知在搞和什麼,他越看越不安心,忍不住說:“不會就別亂搞,我打電話叫拖車來還快點。”

“已經弄好了。可以請朱伯伯上車試著發動看看嗎?”

這麼快?朱父將信將疑,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態依言而行,想不到真靈驗了。“這可奇了……”他瞪著那個從對面下車走來的年輕人,喃喃自語。

羅沐馳隔著車窗對他說:“車子不能熄火,一熄火就沒電了,得直接開到修車廠去換電池。這附近就有家修車廠,從這條街開出去,右轉第一家店就是了。”

朱父瞟他一眼。“你倒是什麼都知道。”口氣微冷。

他立刻介面解釋:“因為這裏是我以前就讀的國中附近,我正好熟悉環境而已。”在好勝的長輩面前充任萬事通是笨蛋才會幹的事。

“既然如此,那你幹脆幫忙帶個路好了。”那個什麼電瓶的鬼東西他壓根搞不懂,可別被修車廠的人坑了都不知道。

難得他開金口請托,羅沐馳自足義不容辭。“好。那邊不好停車,我把我的車停在這,坐朱伯伯的車過去,等下再自己走回來。這樣可以嗎?”

朱父點點頭。“嗯,上車吧。”

到了修車廠,羅沐馳跟店員說明狀況,在等人更換電瓶時,他們並立一旁,朱父瞧著他,突然像是有感而發地說了句:“你的確很能幹。”

羅沐馳猛然回頭,從沒想過他會誇獎自己,不禁受寵若驚,一時變得有點口拙。“不……這沒什麼啦。”

“‘年度最傑出的新銳設計師’嘛……”他忽又拋出句八竿子打不著的話,瞇眼打量羅沐馳幾眼,問道:“前幾天,你爸把那本專訪你的雜志擺放在店裏供人翻閱,封面上的標題是這樣對吧?”

啊?怎麼沒來由的扯到這個?羅沐馳背脊一涼,有種不好的預感,果然朱父接下來的話又變得毫不動聽。

“你越是能幹,越是傑出,我看到你就越是一肚子氣。”朱父淡淡說完,又不以為然地哼道:“我家皓音哪裏輸你了,她不過是在韜光養晦、甘於平淡,不像你,年輕氣盛,鋒芒畢露。”

羅沐馳暗冒冷汗,立時心中有數。怪不得從適才起朱父就一直口氣很差,本以為他是碰到汽車拋錨心情不好,原來是又被爸爸的炫耀給刺激到了。

老爸啊老爸,你再這樣下去遲早會毀了我的。他心中叫苦,表面上只能僵笑以對,謙卑地承受他的無理取鬧。“朱伯伯教訓得是。”

朱父注視他片刻,驀地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嘆道:“唉,我的話是說得太重了。老實說,我也覺得你是個好孩子。”

咦!訝於這樣的急轉直下,羅沐馳心中暗喜,甫升起一線希望,卻聽到他的下句話是:“只可惜……你是羅家的孩子。”

……什麼!?這下羅沐馳傻眼了,腦中浮現的是很久以前就讀幼稚園時,曾發生過有同學自己劃分成小團體,堅持你是那一國、我是這一國的可笑情景。但是……老伯,你都幾十歲的人了,怎麼還這麼小心眼啊?!

過沒多久,車修好了,朱父滿意地開車回家,他則心神恍惚走在街上,回想朱父那副心如鐵石的模樣,懷疑自己真能夠化幹戈為玉帛?腦海中不覺像佛號般反覆吟誦起一段至理名言: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

“羅……沐馳?羅沐馳?你是不是羅沐馳?”

一聲突來的叫喚將他拉回現實,他望向聲源,認出那是附近雜貨店的老闆,這才驚覺自己不知不覺沿著舊時的放學路線,走到雜貨店旁邊來了。

“好久不見。”他開口招呼,乍見故人,心情總算略略回升。

“哈哈,真的好久不見,你長高了!”老闆親熱地拉著他上下打量。

兩人愉快地寒暗一了一會兒,他左右張望,問道:“對了,黑眼圈呢?它還在這附近嗎?”由於老闆偶爾會喂它吃東西,以前常見它趴在店門口休息。

“咦!”老闆忽地面露驚詫,遲疑道:“朱皓音……沒告訴你嗎?”

他聞言一愣,脫口問道:“什麼?”

眼前之人難以啟齒的模樣,加深他心中的不祥感,可以想見,那不會是自己樂於得知的消息。

不期然地,他憶起不久前那次,她提及黑眼圈時,曾隱約流露一種他聽不出是什麼的模糊情緒……

虧他還自認瞭解她,當時怎會以為是自己聽錯了呢?

今天下班後有空嗎?帶你去看樣東西。

那天上班的午休時間,她接到他這則有點神秘的簡訊,一整天下來左思右想,怎麼也猜不透他說的會是什麼。

下班後,他來接她;在車上,她好奇追問,他卻賣足關子,直到她終於親眼目睹──那一雙眼睛。

眼睛的主人,是只比手掌大點的小狗,正蹲坐在地,望著他們的方向,天生微瞇的小眼睛,似傭懶似憨傻,更……似曾相識。

乍見當下,她心頭猛然一顫,像被震懾般站在原地動彈不得。

“雖然沒有黑眼圈,那雙瞇瞇眼倒是一模一樣。”身旁有人這樣說了一句。

“……你知道了?”良久,她澀然開口。

啊,她是明知故問了。他如此知己,她對他的理解又何嘗膚淺。

雖然從未言明,但當年她一直很想收養黑眼圈,只是她家住公寓不能養寵物,等她有了足夠的經濟能力卻為時已晚,徒留遺憾……以及傷心。

而他心領神會,便以這樣的方式來彌補她。

他花了多少時間、探訪了多少家寵物店?盡管只有眼睛神似,但要找到這樣一隻狗並不容易,更有可能徒勞無功,他卻不辭辛勞。

怎麼會有人做這樣的傻事呢……

“你喜歡的話,我就把它養起來。以後你隨時可以來看看它。”他說。

“可是你爸不是很討厭狗?”

“那是以前的事了。自從他看了〈再見了,可魯〉就對狗改觀了。”

她噗哧一聲笑了,對他的這番心意極是感動,然而……她注視玻璃箱內的小狗,它毛色豐潤,外觀整潔美好,看樣子是有血統的吧,那樣嬌貴,怎會是那只坎坷的流浪狗呢?緩緩搖頭,她黯然道:“它像黑眼圈,但畢竟不是黑眼圈。”

同理可證,就算把愛情演繹得再像友情,畢竟也不是友情啊。這念頭彷若暴風吹散心裏的迷霧,她豁然省悟自己錯得多離譜。

凝望那張近在眉睫的臉龐,她心旌動搖,並在那一剎那心知肚明──即使再怎麼試圖忽略,很多心情其實也早已不復以往。

自他展開追求以來,相安無事多年的疆界被步步進犯,卻是以最令人難以設防的溫和方式,就像蠶食桑葉,一口一口。

內心潛在的感情,長久以來雖被她控制得很好,但只要受到輕微刺激就會變質,這點她其實很清楚,所以也許早在他開口說要追求自己時,她內心就已棄械投降,只因瞭解對像是他的話,任何抵抗都是徒勞。

而他這麼執意打破他們之間多年來的平衡,為的又是……

“你真的那麼喜歡我嗎?”她忍不住脫口問道。

他不假思索地點頭。“沒錯。”

想不到他會答得這麼斬釘截鐵,她先是一愣,隨即感到一股濃得化不開的情感在胸中蕩漾……唉,心被融化了,大概就是這種感覺吧。

她很清楚他的心意,若再這樣下去,她可預見自己會越來越受他吸引。一時的拒絕又有什麼意義?事已至此,她沒理由、也不該辜負他的一片真心,不然連她都要唾罵自己狼心狗肺了。

於是她開口告訴他:“我答應你。”

聞言,他心頭大震,極怕是自己會錯意,小心翼翼地出言確認:“答應什麼?”嗓音因喉頭的緊繃而變得微啞。

她還沒答話,一陣手機鈴聲突兀打斷他們的對話。

是誰這麼不識相!他暗自懊惱,在這種緊要關頭很想叫她置之不理,但她已掏出手機接聽,而接下來的發展卻是他料想不到的──只見她還沒開口,對方不知說了什麼話令她臉色大變,匆匆回了句話:“我馬上過去。”就切斷通話。

發生了什麼事?不祥的預感像冰冷鉛塊落人心湖,泛開層層漣漪,他還來不及問,就見她蒼白著臉焦慮地說:“快送我去醫院,我爸心臟病發送了急診!”

轟隆!這消息有如晴天霹靂,不偏不倚擊中他腦門。

“你在開玩笑嗎?我爸有心臟病耶。”──這句話如同一個擺脫不掉的夢魘,永遠選在最冷酷的境遇下重現耳邊。

室內明明沒有下雨,他卻覺得自己的心被淋溼了。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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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21 01:23:12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快樂的慶生會結束了,之後的日子印證了一句話:美好的時光總是特別短暫。

難得她爸媽不在,可以肆無忌憚地要約會就約會,好死不死他卻開始趕一個專案,時而在家加班,搞得沒空跟她碰面,怨氣衝天。

“你爸媽預計什麼時候回來?”今晚通電話時,他這麼問了句。

“大概是後天吧。”因為他們是自助旅行,沒有跟團的時間壓力,所以打算慢慢玩上個四五天。

“……嗯。”他鬱悶地應了聲,語中難掩疲憊。

“你很累嗎?”她關心問道。

“這幾天幾乎每天熬夜。”他嘆了口氣。“而且我們家這邊今天開始不知在施什麼工,吵得我根本無法專心。”

一個很自然的念頭在腦中形成,她脫口道:“不然你來我家做也可以。”

“好啊。”他的聲音裏瞬間透出了笑意。

“不過我要先聲明,我家可是什麼工具都沒有喔。”

“無所謂。”有她在就夠了,他微笑心想。“那我現在準備過去了。”

待他來到自家樓下,通過對講機開啟公寓大門,她就打開了家門等他。叮一聲,電梯門開了,一個人背著大包小包走出來,她見了趕忙上前幫忙,詫笑道:“哇塞,你真的把吃飯的家夥全帶來了啊?”

“答對了。”

他們把東西放在客廳桌邊地上,她幫忙一樣一樣取出放在桌面,發現裏頭竟有為數不少的杯盤碗盞,驚奇地笑了起來。還真是名副其實的吃飯家夥呢!“你帶這些來是準備用來吃宵夜嗎?”

“是參考用具。這次要設計印在杯組上的圖案,客戶要求設計得可愛一點,希望我們可以參考這個餐具係列。”

她拿起一個碗觀看,碗底畫了一隻粉紅怪獸,正張著血盆大口,一旁寫了一行字:把你的愛統統吃掉。

“用這個吃飯,不會覺得自己像要被碗給反噬嗎?”她打趣道。

“有這種感覺。”所以他左看右看,還是看不懂。“這到底哪裏可愛了?”

“是很可愛啊。”她把碗上的圖案朝向他,說道:“想像一下,老公自告奮勇第一次下廚,煮了一桌難以下嚥的東西,但是老婆眉也不皺地把碗裏的食物全吃光了,配上碗底朝天顯現出的這行字,這幅畫面不是很可愛嗎?”

他眸中閃過笑意。“放心吧,我的手藝沒那麼糟。”

“那你該當心的是哪一天我自告奮勇。”她笑嘻嘻給予忠告。

“我一定會想辦法阻止你想不開的。”

“例如什麼辦法?”她好奇問。

他揚揚眉。“每天把你喂得飽飽的,讓你只能躺著動也動不了。”

他以為在養豬啊?她大笑。“好啦,那你忙你的,我不打擾了。喔,肚子餓的話,廚房冰箱裏有零食跟飲料,可以隨便拿。”說完就回房看電視去。

他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盡頭,回過頭,目光觸及那組餐具,眼底又升起笑,只因她的一番話,現在竟也開始覺得它可愛,實在太神奇了。

開始工作了,他注地進入忘我狀態,直到感到疲倦,自椅上站起,伸個懶腰,揉揉眼睛,看眼壁鐘,晚上十點,還不算太晚,卻已有睡意。

籲了口氣,他耙耙頭發,真不知今晚能否如期達成進度。

想了想,決定吃點東西改變一下心情,走向廚房,見到垃圾桶蓋上整齊疊放的空罐頭,先是一愣,隨即眉頭擰起。

“朱皓音!”他喊她的名字。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而近,最後出現在廚房門前,問道:“怎麼了?”

“有個問題。”他指向那堆殘骸。“這是你今天的晚餐?”

她移目望去,點點頭。“是啊。”

家裏不開火就吃得這麼克難?太不健康了吧。他又皺了皺眉,還沒說話,目光瞥見她懷中抱著個小塑膠籃,裏頭內容是相當私密的……內衣褲。

他臉上一熱,原本想裝作若無其事地移開目光,那內褲上的圖樣卻讓他忍不住噗哧一笑,脫口道:“小熊圖案?”

“欸喂,偷看!”她這才驚覺,抬腿踢他一腳以示懲戒。剛才在房內正拿了換洗衣物要去洗澡,聽他突然叫得那麼大聲,還以為發生了什麼事,才會抱著衣服就衝出來,失策啊。

“抱歉,不是故意的。”他還在笑。

“小熊圖案有什麼好笑的?”怪人。

“不好笑,是我的刻板印象而已。”因為那比較像是國中高中女生的穿著。

“你當然不懂它的特色。”反正已被看光,她也沒啥好遮掩了。拿起內褲,雙手各執一角,認真地秀給他看。“看,正面是一隻熊在走路,反過來呢,背面就是它的背影,穿在身上,就像有只熊跟在屁股後面走,不是很有趣嗎?”說著作勢左右搖了搖內褲,模擬小熊跟隨在後的動態感。

她態度大方,他卻不太妙。

腦袋裏開始很不正經地想像,那件內褲穿在她身上,她走路時,小熊隨著她的腰臀小幅擺動……很有趣嗎?那他怎麼只想用很不禮貌的方法請它滾蛋?

“……你是不是準備要洗澡?快去吧,我也要工作了,不然會來不及的。”

“好,那我去了。”幸好她不疑有他,順從地離開了。

他從冰箱裏拿了一罐冷飲,走回位上,拉開拉環一口氣咕嚕嚕灌下降火,再採靜坐方式,吸氣吐氣、吸氣吐氣,像個風箱,試圖恢復平常心。

工作工作工作,該回到工作了!用緊迫的工作進度逼走遐想,接續方才的部分。這招雖然奏效,卻同時喚來了睡魔──沒辦法,經過適才的一番自我搏鬥,更累也是必然的。

不知昏昏欲睡了多久,隱約聽到轟隆隆的吵雜聲,他微一凝神,分辨出那是吹風機的聲響,瞬間睜大了眼。什麼?她已經洗好出來了?他記得自己明明只是小瞇了一兩分鐘而已。

他震驚地跳起身來,在下一秒呻吟一聲,又跌回椅中,因為半坐半睡的不良姿勢導致肩頸處傳來陣陣可怕酸痛。

當她從房內走出時,見到的就是他捶打自己肩膀的操勞模樣,連忙說:“我來我來,按摩我最行了。”立刻上前接手。

他停下動作,感到有雙手按上肩頭,力道適中地對點施力,他唔一聲閉上眼,全身放鬆下來,舒服得幾乎要逸出嘆息。

她笑道:“喔,我想起來了,我有個朋友也是從事設計方面的工作,經常熬夜趕圖,她曾告訴我有兩樣法寶是不可或缺的,其中一樣就是按摩棒。”

“那另一樣是什麼?”他感興趣地問。

“老公。”

“老公居然跟按摩棒一樣重要?”那答案使他發笑。

“當然!老公要負責用按摩棒幫她按摩嘛。”

什麼!不是精神支柱嗎?這下他真的忍不住笑了出來。

她思考道:“這麼說來,我現在是身兼兩寶嘍?”

“嗯,彌足珍貴,我一定好好珍惜。”

她哈哈笑。“謝謝先生,我一定提供你最棒的服務,包君滿意!”

兩人起始還像這樣有一搭沒一搭地談笑,後來察覺他聲音漸低,她便不再說話,過沒一會兒,側過頭去看他,果然見到他睡著了。

居然坐著也能睡!他是真的累壞了吧?她望著他疲憊的睡臉,想叫他去別處睡,又怕破壞了這短暫的休息空檔他又得投入工作,最後,她想這種不舒服的姿勢反正也睡不了多久,幹脆就這樣站在他身前看著他。

向來熟悉他的輪廓,卻很少這樣用心端詳。她不擅長形容人的長相,但知道他是好看的……是一種除了讓人會多看兩眼、還會忍不住想主動接近的平易近人類型。

因為無聊,她開始研究起他五官哪個部位最好看,但他眼睛閉著,資訊顯得不足,是鼻子還是嘴巴?遊移的視線,不覺定住了。

他的唇,沒有琪琪柔軟,卻很熾熱。

這個半途竄出的念頭使她心跳就此失速,有點口幹舌燥,抿抿唇,倣佛還能感到他曾留下的觸感,激烈的,像打雷閃電一樣……

甩甩頭想把綺思甩掉,硬生生將目光從他唇上抽回上移,忽然間,那雙眼睛毫無預警地睜開了。

“哇!”她嚇得叫了一聲,反射性伸手將他一推,害他翻椅倒下,見狀,她急忙伸手想拉住他,卻被椅腳絆到,搞得自己也重心不穩向前俯跌,咚一聲,反而讓他成了肉墊。

唉,一場災難!她為自己的愚行翻白眼。

這好像是她第二次意外壓倒他了?幸好這次下麵有地毯……滿臉愧疚地爬坐起,定睛察看他的情況,這一看,卻愣住了。

只見他的襯衫皺了,鈕扣開了一顆,露出一點結實胸膛,臉上神情似醒未醒,眼微瞇,眉微蹙,倣佛不知是夢是真,那模樣,整體來說就是非常……動人。

或者該說,誘人。

原來男人也能用上這類形容詞。這一幕“美景”著實讓她有腦充血的感覺。

“你按住鼻子幹嘛?”

聽他問了,她才察覺自己下意識的舉動。唉……怕噴鼻血啊。

怎麼搞的!也不是第一次看男人身體了。可是,明星賣弄性感的寫真照都沒讓她這麼受刺激,看來不是他太有魅力,就是她比自己所以為的還要迷他。

不行不行!再這樣下去太危險,她怕自己會……咳,她深呼吸,平定心神,湊近他胸前,目不斜視地伸手扣好那顆出賣春色的鈕扣。

“你又幹嘛?”他終於清醒了,心裏卻納悶。

“唔,我怕自己會不小心對你做出那禽獸不如的事……”由於太過心無旁騖,以致讓她未經思考便說了實話,出口後立刻醒覺,哎唷喂呀……好尷尬地看向他,不意被他眼中瞬間燃起的熱焰燙著視線,反射性地閉了閉眼,就那一眨眼時間,一陣天旋地轉,待回過神來,角色易位,變成自己被他壓在身下。

他的聲音在耳畔低笑道:“放心吧,我不會讓你得逞的。”

然後她像觸電一樣打了個顫,因為他吻了她的耳朵。

她看不見他的臉,卻可以感受到他溫熱的氣息,沿著耳朵慢慢向下,在頸間畫下路線,使她的頸動脈跳動太過激越,進而輕微暈眩。

他埋在她發間,為那甜甜的水果香氣挑眉,低啞地問:“你換了洗發精?”

她腦袋一片昏茫,忘了自己是怎麼回答的,是、對、唔還是嗯?又或者她根本沒回答?記憶像曝光了的底片,找不出任何蛛絲馬跡。

他開始吻她的頸子,像是在輕喃,但那感覺不含痛楚,而是酥酥麻麻、酸酸軟軟。他用嘴巴跟她事先招呼,像那只碗上的怪獸,告訴她:嘿,知道了嗎?我要一口一口,把你的愛統統吃掉,誰也不準來瓜分。

於是她覺得自己如同被人緊握在手中的巧克力,一點一點融化了。心臟的跳動聲震耳欲聾,讓她甚至開始覺得把它鎖在胸腔內是件對彼此都殘忍的事。

空氣裏的熱度迅速攀升,突然間,他半抬起上身,稍微離開她,把速度放慢。不急躁是希望她能更加享受。

然後他用一個吻,在她唇上重新展開旅程。

輕輕的吻,像是蝴蝶翩翩停駐花瓣上,那樣的若即若離,讓人的心微微發顫;深深的吻,像是蜜裏調油,那麼甜蜜濃稠,令人迷眩。

如他所願,她很快便投入。他們像在共同進行一場學術研究,一個吻兩個吻三個吻四個吻,很多很多吻,那是情人用來探索彼此最細致的方式,哪一種可以發掘出哪種含意,竟似宇宙奧秘探索不完。

最後,他們終於又來到那處神秘海岸,這一次,誰都不再滿足於岸上觀望,他們協力一同航向那片汪洋的盡處。在那裏,風微甜,水微涼,波浪輕蕩,讓人彷若置身幸福搖籃裏,有個溫柔的聲音在耳邊細細訴說,睡吧睡吧,不要離開沒有關係,因為你是被深深歡迎的……

結果那一晚,想當然爾,有個人的工作進度停滯不前。

結果那一晚,有只熊落寞無依,因為它慣於跟隨的目標被怪獸吃掉了……

“從現在起,到你爸媽回來為止,你的晚餐由我全權負責。”

那天離開時,他鏗鏘有力的下了命令,然後在第二天晚上真的帶來晚餐──正確來說,是大餐。

珍珠丸子、宮保雞丁、紅燒牛腩、糖醋排骨、豉汁魚球、什錦涼菜……將近十種菜色,甚至連白飯都準備了。

“這些……是要給我們兩個人吃的?”她睜大眼看著他一袋一袋將帶來的熟食取出,不由得為那豐盛的程度咋舌。哈,他真的打算把她喂得飽飽的,讓她只能躺著動也動不了嗎?

“一開始我並沒打算帶這麼多的。”他笑著搖頭。“阿水嬸一聽我說要帶點吃的跟朋友共進晚餐,就像不要錢似的裝了這麼多給我。”要不是他拚命婉拒,份量只怕還不止如此。

“這樣很好啊。”她猛咽口水,被香味誘得食指大動。

兩人合作將菜肴盛盤,把整個桌面鋪得滿滿的;她吹聲口哨,驚嘆道:“我還以為我的罐頭盛宴已經算了不起,原來這才是真正的大場面。”

說到這個,他環胸問道:“你沒再買罐頭當存糧了吧?”

“沒了啦!”都問幾遍了。她笑著把他往廚房方向一推。“不信去檢查。”

他也笑。“不行,我怕回來時桌上的好菜全被吃光了怎麼辦?”

“我會那麼沒良心嗎?”她佯怒。“至少會留碗白飯給你好不好!”

“那我拿什麼下飯?”

“櫃子裏有調味料,歡迎自取。”

“不如你幫我吧。”就像這樣,他伸手摟住她的腰,傾身吻她,然後從她唇上發現──“你偷吃!”

被抓到了!她哈哈大笑。“一塊糖醋排骨而已,別那麼小氣。”

“一塊糖醋排骨‘而已’嗎?”他神色不信。“太可疑了,必須徹查。”說完,接續未了的吻。

她腦中意識被高熱融光,只能專注的與他熱吻,放任一桌好菜寂寞地成為陪襯,盡管兩人氣氛火熱卻氣氛無法達到保溫效果,因此只得任它們慢慢冷卻,苦等不到人來品嘗。

兩人吻得跌跌撞撞沒有重心,像一對喝醉了的舞者,分不清是天旋地轉還是自己在轉,直到一聲清脆冰冷的“鏘啷”,打破即將失控的局面。

她回過神來,察覺自己的腰際抵住了桌緣,地上躺著一支銀湯匙,顯然是被他們碰撞下來的。

她眨了眨眼,恢復理智,即時喊卡:“停一下停一下。”菜都要涼了,她肚子也餓得發出──咦……那是什麼聲音?

他氣息尚未完全平穩,察覺懷中的人身軀倏然僵硬,不禁一怔,還沒來得及問怎麼了,就聽到她驚疑不定地小聲說:“好像有人回來了。”

什麼?!他大吃一驚,餘焰瞬間被撲滅。“怎麼可能──”

“噓。”她要他噤聲,臉色已然大變,喀啦喀啦……這下他也聽到了,那是鑰匙開門鎖的聲音!

她二話不說,當機立斷拉了他往自己房間跑,經過玄關時,機靈地拎了他的鞋一塊跑;到了房內,她拉開衣櫃門,唰一聲把掛有衣服的衣架粗暴地往旁邊一推,再奮力把人高馬大的他給塞了進去。

“別出聲,等我回來。”砰,櫃門被關上。

事情發生在電光石火間,上一秒還春色浪漫,下一秒就陷入黑色重圍,他仍在傻眼,櫃門忽又開了,一雙鞋被拋進來,緊接著砰一聲,又被隔離。

櫃外的世界,她咚咚咚疾步出房,到玄關時大門正好打開,主人回家了。

“爸、媽!你們怎麼回來了?”她上前幫他們拿行李。

“唉,還不都是你爸啊,太會認床,一連幾天失眠,精神差到不行,再玩下去也沒意思,幹脆就打道回府了。”朱母說。

“這樣啊。那要提前回來怎麼不打電話給我?”

這下換朱父抱怨了。“還不都是你媽,手機沒電了也沒發現,一時間借不到電話,想想算了,反正也沒什麼好通知的。”

“那我們先把行李放回房間吧。”她眨眨眼。“有沒有紀念品啊?”心中盤算,若回到房內慢慢賞玩,應該可以爭取點時間。

“哪少得了你那份。”朱母笑呵呵。“不過不急,既然回來了,不如我們全家一起去吃晚飯好了,再晚怕餐廳都打烊了。你吃過飯了嗎?”

“呃,正要吃……”糟糕,這下有點棘手了。

“吃什麼?”

只能硬著頭皮上了。“我買了點家常菜,在餐桌上。”

“那太好了,我餓得前胸貼後背了!”朱父性急,率先邁步前往餐廳。

在那同時,她心念電轉,思考該用什麼理由解釋自己何以買了這麼多,頓時沒有餘裕再想到那個被藏在衣櫃裏的可憐男人。

是的,真的很可憐。衣櫃裏又黑又擠又悶,他坐困其中,四肢酸痛,肚子又餓,更可怕的是非常無聊。

過了好久,就在他懷疑自己已被遺忘時,終於聽到腳步聲,他警戒著不敢妄動,直到衣櫃門被打開一條縫,她探頭進來說:“他們要去散步順便買東西,我送他們出門,對不起,再等一下,很快就好。”

櫃門又關了。他麻木地等待,這次沒過多久就聽到動靜,卻不是來自於她。

“皓音?皓音?”陌生的女聲先是在房外,接著在房內。

是朱媽媽!?他渾身緊繃,屏住氣息,不敢發出任何聲息……

倏然間,近處響起一陣音樂鈴聲,像打鼓般敲在耳膜上,也一錘敲在他心臟上,驚得他停止呼吸,反射性以最快速度伸手到口袋中,把手機電源按掉。

完蛋了!隔著門板,他倣佛可以看到朱母正一臉狐疑地盯著衣櫃,然後一步步朝它走近,手上或許還持有兇器之類……

“皓音,你的手機響了喔!”一聲高呼之後,腳步聲漸遠。

……平安過關了?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像虛脫一樣整個人癱軟下來,覺得自己把這一生的冷汗都流光了。

默默抱緊懷中那雙跟自己一樣不受歡迎、同病相憐的鞋,他將頭埋在膝蓋間,無心去思考朱母的反應有何奇怪,有的只是滿腹委屈。

“因為我媽知道是你在衣櫃裏。”

事後回想起當時的不尋常之處,她給的竟是這樣一個勁爆答案。

“她為什麼會知道?”他駭問。

“猜到的。他們去花東玩時,把數位相機也帶去了,聽我媽說,記憶卡裏居然遺留著上次我們一起去玩具展的合照。”她蹙起眉,大惑不解。“太奇怪了,我明明記得我存到電腦裏後就刪掉了,怎麼會這樣。”

“那你爸也看到了?!”

“應該沒有。我媽一發現那些照片就立刻刪掉了。”她好險地拍拍胸口。“要是我爸有看到,早就引發驚濤駭浪了,不會像現在這樣風平浪靜啦。”

那倒是。他松了口氣,又有點緊張地問:“你媽不會反對我們在一起吧?”

“當然不會。而且她現在可是我們的秘密盟軍呢。”她笑著比個V字手勢。“她說會找機會幫忙給我爸一步一步慢慢洗腦。”

太好了。他這才欣慰地完全放鬆下來。

她望住他好一會,忽地伸手摸摸他的頭,柔聲道:“上次真是委屈你了喔。”

那像在安慰小孩的行為使他發笑,但確實收到了效果,心頭的鬱悶瞬間煙消雲散。他捉住她的手捧在手心中,藉此汲取元氣。

唉,其實他哪有資格委屈,都是因為自己沒完成當初追求她時承諾要做到的事,他們的戀愛才沒辦法無後顧之憂……

“我也會努力的。”他認真地這麼告訴她。

──這也就是他現在為何會厚著臉皮站在朱父面前的緣故了。

他雙手捧著求和貢品,笑容像只友善的狗。“朱伯伯吃午餐了嗎?今天的東坡肉很好吃,朱伯伯要不要嘗嘗看?”

朱父回眸打量起他,目光充滿質疑。“怪了,你這小子到底有何陰謀?上次我對你可不友善,你怎麼還三番兩次對我示好?”

“事情是這樣的……”他採超低姿態,祭出早已備好的說詞,窘笑道:“最近家裏養了一盆蘭花,可是沒幾天就奄奄一息,所以想請教朱伯伯,照料時是不是有什麼特別要注意的地方。”總之就是要以“不能沒有你”戰略激發對方的自滿心態。

朱父摸著下巴,像在估量他的話有幾分真假。他戰戰兢兢努力表演真誠,在朱父終於伸手接過餐盒時,心簡直雀躍得飛上了天!

於是,他就這樣用店裏的招牌菜成功挽回了他跟朱父岌岌可危的關係。

在那之後,朱父似乎越來越對他卸下心防,更可喜的是偶爾還會主動找他攀談;但同時可悲的是,話題有時會像算準了一樣地挑戰他的心臟強度──那當然是在提到他女兒時。

就像今天,原本在討論接枝的問題,一切好端端的,不知為何,朱父突然冒出一句:“你對婚姻有什麼看法?”

難得碰上這麼可以提升自我價值的關鍵問題,他心頭一凜,正色道:“我認為男人要有肩膀,要給妻兒一個遮風避雨的家,要疼孩子,更要疼妻子,要孝順父母,更要孝順岳父岳母……”

“等一下,你離題了。”朱父打斷。“我是問你對婚姻有什麼看法。”

啊?“朱伯伯是指哪方面?”

“唉……說來話長。我有個朋友的女兒啊,快三十了還沒結婚,因為男方是不婚主義,女方想結婚又結不成,但交往多年感情深厚,狠不下心說分手就分手,她爸只能幹著急,動不動就找我訴苦。你說,你們現在年輕人都是這樣嗎?我想瞭解一下你們的想法。”

“當然不是。”絕對不是!

“這才對嘛。”倣佛就在等他這句話,朱父用力一拍大腿,大聲叫好。“古有明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要是不想結婚,就別巴著人家不放,像這樣耽誤女兒家的青春算什麼東西!你說對不對?”

“對。”哪敢忤逆。

“說起來,你年紀也不小了,有沒有女朋友啊?”

他差點咬到舌頭。“沒……有。”說得好心虛。

朱父嘿嘿笑。“吞吞吐吐的,怎麼,是有心上人了吧?”

“是。”就是令嬡,但他不敢說。

朱父嘆氣。“唉,我家那丫頭倒是有點令我操心,到現在還沒帶男朋友回家給我鑒定過。”

“朱伯伯的標準很高嗎?”他小心翼翼地問。

“不會、不會。”朱父擺擺手。“只要能讓我看得順眼就行了,不過最重要的是,親家一定要好相處。”

他如同被人敲了一記悶棍,腦袋空白了一下。“那是為什麼?”

“其實我有個夢想,只是從沒跟人說過,我告訴了你,你可不要跟別人說。”朱父神秘兮兮。“我的夢想就是在子孫的環繞下,跟親家邊喝茶邊話當年,孩子的嬉鬧聲、大人的談笑聲,呵呵,多和樂融融啊。”說著,遙望不知名的遠方,狀似陶醉……渾然不覺身旁有人石化了。

而最恐怖的還不止如此。

過沒多久,問題竟突飛猛進蛻變為:“你對相親的看法如何?”

他心中猛地打了個突。“呃……沒考慮過。”

朱父思了一聲,在下一秒投下炸彈:“最近我在考慮幫我女兒安排相親。”

噗!一箭穿心,血如泉湧。他強忍內傷,努力不失常。“她……不是跟我同年嗎?現在相親會不會太早了點?”

“怎麼會早!她媽嫁給我時才二十歲,她現在都快二十五了。”

今非昔比好嗎!“可是,現代人比較崇尚自由戀愛。”

朱父笑著搖頭。“我瞭解我女兒啦,她挑對象很怕麻煩,所以相親對她來是最理想的方式了。”的確是知女莫若父。

“也許……她已經有對象了呢?”抵死掙紮。

“那不會。她曾答應過我,有男朋友會帶回家給我看。”朱父自通道。

忍無可忍了,他終於洩露片段真相:“也許她有什麼難言的苦衷……”

這下朱父皺起眉,不高興了,重重哼一聲,斜睨他。“臭小子,你今天說話很不動聽喔,幹嘛凈做些不切實際的假設?什麼難言的苦衷!你舉例給我聽啊。交了男友不敢帶回家給爸爸看,這種男友不交也罷!”

他他他他……啞口無言啊。

“不過這種事不可能發生的。”朱父忽然一臉欣慰地笑道:“我家皓音很孝順,知道我有心臟病,絕不會找這種對像來氣我的。”

萬箭齊發,命中率高達百分之兩百,心臟變箭豬,失血過多使他笑容慘白,僅以超人的意志力支撐自己不至倒下。

他覺得自己就快崩潰了。

“你爸說要幫你安排相親。”

“啊?!”

“你爸說要幫你安排相親。”電話裏,對方又重復一次。

她呆了好一會兒,喃喃道:“這怎麼可能?”

“是他親口跟我說的。”

他的語調平板機械化,像是異常冷靜,又像是充滿壓抑,她察覺到了,因此用強調的口吻說:“放心,我不會去的啦。”

“如果他一定要你去怎麼辦?”

“還有我媽站在我們這邊啊。別擔心別擔心。”

他沉默片刻,問道:“你媽那邊的進展如何?”

“這個……才過沒多久嘛,這種事要循序漸進,放輕松,別心急。”

但他怎能放輕松、怎能不心急!“你爸為什麼突然這麼積極要幫你找對象?”他最擔心的是急著相親的下一步就是急著把她嫁掉。

“我也不清楚……啊!”她驀地一頓,想到一個可能性。“會不會是因為我媽跟他提到男朋友的事,他才會關注起來?”

“那豈不是造成反效果了?!”

“是有點始料未及……”她略一凝思,說道:“沒關係,我現在就去跟我媽商量,她會要我爸打消相親念頭的。那先掛了,拜。”

結果這一通電話之後,倣佛是設計好一樣,他竟有將近半個月都沒能與她約會,因為她假日閒暇都被她爸爸找去親友聚會或戶外踏青,行程全滿。

是放棄了相親計畫,改而致力於拓展她的社交圈嗎?雖然她總是要他別想太多,他心中的焦慮和不安卻與日俱增。

好不容易,那個星期六,恰巧碰到一個兩人同時看店的良機,他喜出望外,從前一天就開始期待,豈料隔天碰面,尚未有機會一解相思之苦,就有人來攪局。

“突然下雨,所以公園棋會取消了,反正也沒別的事好做,就來幫你了。”羅父笑呵呵地說,全然不覺自己並不受兒子歡迎。

那一整天雨落個不停,讓他的心情跟天空一樣陰暗。

收市時間,她收攤較快,回家吃飯去了;她剛走不久,雨居然停了!接著一通棋友的來電把他爸Call走,剩他一個人善後。

好,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他有絕對的理由相信老天爺在惡整他。

一想到他們已好久不見了,今天卻只能偶爾用眼神交流,連一句話都沒說上,他簡直鬱悶到快內出血。

誰能告訴他,為什麼他們明明是正在交往的男女朋友,卻被搞得像偷情一樣!更慘的是,這樣的情形不知還要持續多久……越想越氣餒,他整個人逐漸籠罩在愁雲慘霧中。

當她發現忘了東西而折回來拿時,就見他在他家店後方的倉庫裏,坐在板凳上,頂上的日光燈壞了,忽明忽滅,使他頹靡不振的消沉背影更像眨眼即消失的魂魄。她見了悚然一驚,連忙上前拍拍他的肩膀,一迭聲詢問:“你怎麼了?沒事吧?”

乍見到她,他有幾秒時間誤以為是幻覺。“你怎麼回來了?”

看他似無大礙,她這才松了口氣。“我有東西忘了帶。”看眼手錶,再打量四周。“大門快關了耶,你弄好了嗎?要不要我幫忙?”

“沒關係,我也準備走了。”他站起身來,有氣無力。

“你有心事?”顯而易見。

他停頓良久,最後問:“你爸最近還有沒有提相親的事?”

原來他仍在擔心這個!她恍然大悟。“沒有沒有。我說過了嘛,就算他要我去,我也不會答應的。而且我媽已經說服他打消念頭了。”

“那只是緩兵之計。”他眉頭攢得死緊,繃緊的聲音像條快斷的弦。“如果到了三十幾歲我們的事還沒公開呢?你媽早嫁,你卻久無對象,你爸不得不操心,又叫你去相親,還說如果你不去,他就會氣得心臟病發──”

見他有點語無倫次了,她愕然道:“你冷靜點,事情沒那麼嚴重啦。”

“……我冷靜不了,我快受不了了!”長久累積下來的壓力如山洪爆發,他深恐自己無法再堅持下去,不是放棄她,而是把事情全部抖出來。他驀地伸臂環抱住她,像個拚死保護自己寶物的孩子,咬牙道:“大不了──私奔算了!”

她呆在他懷中,驚詫不已。自相識以來,從沒見過他這樣焦慮無助過。

接著,愧疚上湧,她深切反省起來:為什麼她都沒發覺他如此不安呢?

在這段感情裏,她被動得多,總是盡情享受他給予的好處……或許還把應屬於他的那份也享受光了,卻把全部重擔壓在他身上。

是她疏忽了,沒有讓他明白,她是多麼珍視他──無論從前或是現在。

“沒問題啊,我願意跟你走。”她這麼回答他,攬住他脖子,凝視他的眼睛,微笑道:“如果沒地方住,我們就去睡公園;晚上睡不著就數蚊子,一隻蚊子兩只蚊子三隻蚊子;數完蚊子數身上被叮的包,一個包兩個包三個包;數完自己身上的包,再數對方身上的……哎呀,你的嘴巴為什麼也腫腫的?過來過來,我幫你看看……”說著踮腳抬頭,笑著吻了下他的唇。

他愣住,剎那間,胸口那被扭得太緊的發條倣佛松了開,一切慢慢恢復正常。

“喔,還有件要緊的事我一定得告訴你。”她靠在他耳畔低語:“你最好要有心理準備,因為無論發生什麼事,我都不會放開你的。”

……那是他要說的話吧。

如同有一公升蜂蜜注入心底,甜稠、歷久不化,消解了連日來的鬱結。他垂下眼眸,將她的笑臉完整收入視線內,低頭輕輕貼上她的唇,將她的笑復印到自己唇上,然後親匿地以額抵住她的,環擁她的手臂收得很緊。

唉,其實還能有什麼心事呢,不就是太過太過在乎她了。所以只要她輕輕一個吻、幾句話,就能輕易安到他心裏的每個角落……

想為自己方才的失常道歉,尚未開口,陡然間,後腦勺被某樣天外飛來的物體砸痛,他眼冒金星,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就聽到一聲驚心動魄的怒吼──“該死的混蛋,放開你的臟手!”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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