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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言妍 -【流空曲(無情碧之二)】《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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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妍 - 流空曲(無情碧之二)

在她的世界,裹了小腳的女人只不過是依附男人的附屬品,
且女人無才,不能論理想抱負,只有談笑閒的風花雪月,
為了擺脫男人的束縛,唯有貞節守節一途。
所以,她一心一意的格守道統名節,
和一個不曾見過面的未婚夫、一個落敗的家、一把失去主人的劍……
雖然大姑姑曾說,守節女人的生活就是一個「熬」字,
且不只是「十年寒窗」的熬,而是數十年自我的禁閉的熬,
更是一種比死還困難的熬!
這聽起來、看起來都極荒繆的事,她卻做得有板有眼,
十分堅強,不曾有怨尤,
直到他出現,一雙蒲鞋、一頂笠帽、
一個落魄的浪人、一個自稱是她未婚夫好友的男人,
他的介入,雖然讓這個沉寂許久的家重新有了歡笑,
卻也同是強烈的影響了她,讓她如谷井水的心再起波瀾,
即使她一直努力的捕捉記憶中未婚夫清朗的聲音,
但最後卻都變成他的,彷彿入了心的魔,始終無法驅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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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畏流空,

    星月馳馳

    霧裡觀音凝蘭蕙,

    春盡不回夢先寒,

    奩鏡朱顏辭流水。

    嘉靖九年,確立了北京天壇專門祭天和祈谷的地位。

    革新孔廟祀典,尊孔子為至聖先師,亦是嘉靖九年。

    基本上,明世宗(西元一五二二年~一五六六年)是個不太差的皇帝,只可惜太沉溺於道教,日日祈神煉丹,離勤政愛民愈來愈遠。

    他在位第二十一年,因差點被一位憤怒的宮女縊死,從此不敢回大內,整天在西苑求長生不老,連朝政都不理,任嚴嵩擅權誤國。

    他在位的第三十六年,建醮壇祈天福,達到最高峰。

    以他最信的紫姑女神為例,便由三品以上的大宮女兒中,選出品貌八字最佳者,封為「觀音」,入宮奉祭。

    「觀音」本為佛教菩薩之名,但在明朝,已被民間用來統稱美麗的女子。

    三位入選的「觀音」方十來歲出頭,剛開始時還被宮裡的龍台鳳閣及奇花異草所吸引,但建醮獻瑞的典禮,實在沉悶地教人難受,尤其要背皇上本身那長長的道號,錯一個字都不行,才叫緊張得連肚腹都打結了呢!

    「雲裡觀音」記的是:靈霄上清統雷元陽妙一飛玄真君元虛圓應開化伏魔忠孝帝君。

    「霧裡觀音」記的是:九天弘教普濟生靈掌陰陽功過大道思仁紫極仙翁」陽真人萬壽帝君。

    「風裡觀音」記的是:太上大羅天仙紫極長生殿智昭靈統元證應玉虛總掌五雷大真人。

    荒唐的皇帝,必產生荒唐的年代,其中由禮教再進一步被束縛的女子,更如飄萍般身不由己。

    三位觀音,三段傳奇,分為「天步曲」、「流空曲」、「水盡曲」,總稱為「無情碧」。

    此篇所述的「流空曲」是霧裡觀音的故事。

    霧裡觀音,姓孟名采眉,父親曾為國子監祭酒,參與祭孔大典,是出自禮教極嚴格的儒學世家。

    「流空曲」宜以琵琶彈唱,內容如下——

    畏畏流空,星月馳馳,

    霧裡觀音凝蘭蕙,

    春盡不回夢先寒,奩鏡朱顏辭流水

    垂下簾攏,荒煙含翠

    年華不識花自飛

    縱使天涯無情碧,

    幾番望斷離人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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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22 00:56:41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離人淚

    垂下廉櫳,

    荒煙含翠,

    年華不識花自飛,

    縱使天涯無情碧,

    幾番望斷離人淚。

    嘉靖三十七年,歲次戊午。(西元一五五八年)秋,山東汶城河畔,雁見南飛!藍天薄薄絲雲。

    叢山綠轉黃中,風拂過陣陣蕭索,這在上游處,亂石湍急,有塊大木板橫衝直撞而下,不像木舟,也不似竹筏,斜斜歪歪地順著水流向前,遇到靜潭或許打個轉,但方向仍然不變。

    同時,有兩隻鷹囂叫著盤旋,由遠山到林稍,圈愈轉愈小,昭示的是它們一貫的死亡之舞。

    仔細聆聽,還有一些隱約的喧噪,但被嘩嘩水聲蓋住。

    汶河綿長,可入黃河,再出大海,大木板可是此去茫茫,汶城是它人平地後的第一站。

    平地上有市集廟會,人來人往的好不熱鬧;碼頭前泊著搖擺的小舟,但今日很特別地有一艘三帆的官船停靠,表示有自京城來的官員路經此處。

    船上的艙室以實心木頭建造得有模有樣,窄窄的桅板間還圍著雕欄,所有的窗口都以竹簾布幔嚴嚴地遮住,大家便由此推斷,那主人不但是大官,還帶著女眷同行。

    靜靜的午後,擁擠的人潮減少了一大半,趕牛趕豬的都離去了,只留一些雜貨、采菇和賣糕的小販還閒閒地來往著。

    官船靠河的一面,竹簾突然捲起小小的一角,有個嬌柔清脆的聲音傳出,語調抑揚頓挫地念著一首桂花詞,「暗淡輕黃體性柔,情疏跡遠只留香,何須淺碧深紅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她才背完上半闕,另一個略顯蒼老的女聲立刻阻止她說:「別再讀這些風花雪月的詩詞了,當心你爹聽到,又叫你去默『女論語』或抄什麼『紀泰山銘』了!」

    小姑娘淘氣的伸伸舌頭,一雙清靈的眸子由窗縫往外看,除浩瀚的江面和野草、凸山外,沒半點賞心悅目之景。

    唉!和爹旅行就是如此,只會朝觀泰山,到孔子和孟子的家,或看一堆祠、記一堆碑,每天就是祈求「無疆福壽,國泰民安,天下太平」之類的官樣話。

    倘若是她,人訪山東,第一個便到青州。那是李清照的故居,她可以遙想那才華橫溢的女詞人是如何在青州度過那段最美的青春歲月。

    秋天詠桂花,多適情適景呀,她想得入神,睫毛閃了閃,聽到她唯一的弟弟兆綱走過來說:「三姊,你再告訴我峰山的傳說,好不好?」

    她轉過身,望著這小她五歲,今年才過十的幼弟說:「你怎麼老是忘記呢?在很久很以前,女媧氏補天時!剩下一堆五彩斑斕的石頭,在駕著雲越過泰山時被絆了一跤,五彩石掉落,於是就成為峰山了。」

    峰山是孟子故鄉的名山,他們前兩日才經過,對那大大小小又形狀各異的石頭印象深刻。

    「哈!好有趣的故事,女媧娘娘被泰山爺爺絆了一跤!多好玩呀!」兆綱每聽一遍,就大笑一次。

    「采眉,少對你弟弟講這些荒誕不經的故事。」孟夫人呂氏半斜在臥榻上,輕搖著扇子道:「他的四書五經都背不好,已經夠讓人頭疼的了。」

    兆綱一聽,立刻將笑臉收斂起來,趕忙回到小桌子上繼續練他的楷書,數數還短好幾行哩,呂氏自嫁到孟家後,一連生了三個女兒,在無後為大的壓力下,不得不為丈夫納妾。妾進門後,果然生了個男娃,只可憐沒度過產婦的鬼門關,孩子平安,自己卻死了。

    對這唯一的命脈,呂氏當然疼如親生兒,但畢竟是由妾所生,老覺得他不夠聰敏,和上面的姊姊一比,就差一截,管教也不得不愈嚴格些。國子監祭酒的兒子,書若念不好,豈不是貽笑大方嗎?

    只可惜采眉不是男孩,還記得她剛出生時,那方額荔鼻,那炯炯目光,多清俊呀!以致抱著采眉時,就不禁恍惚覺得她是個男孩,是將來可以光耀門楣的帶把兒。

    可惜夢想歸夢想,她終究只是梳髻的丫頭,能上朝堂的機會,大概就僅有去年為皇上扮「觀音」的時候吧!以後所有的榮華富貴,都要看她的丈夫是否成材成器了。

    思及「丈夫」二字,呂氏忽見女兒的鵝黃綢衫上少了那鑲玉的金鎖片,忙問:「你的鎖片呢?」

    采眉低頭一瞧說:「方纔換衣裳時,忘在箱子裡了。」

    「快戴上!待會到夏家見你未來的公婆,這文定信物不隨身掛著,人家會覺得奇怪的。」呂氏說。

    采眉點點頭,很快就在床榻邊的箱籠中找到那沉甸甸的墜鏈。那是一塊羊脂白玉,點綴著梅花型的金絲邊,約手掌大小,上面刻著幾朵梅和「傲梅香」三個字。

    去年選上「霧裡觀音」時,爹還特別在玉的背面加刻一株蘭和「凝蘭蕙」三個字。

    這寶物跟隨她三年,由十二歲與夏家訂親起,她都不曾在意過,彷彿這只是一樁遙遠的事及與她無關的人,很淡然地存在她的生活軌道外。

    直至及笄的十五芳齡,隱隱開始有了悲春傷秋的情緒,方才感覺到「它」的存在,但也縹縹緲緲地無法成形,不值得一慮。

    十五佳人……呂氏望著女兒,斜斜的單髻,一排覆額劉海,兩束濃黑的髮絲由耳際被下,鵝蛋瞼白裡透紅,新月眉下一雙翦翦秋瞳,菱角似的紅唇未語先笑,青春靚容,不必花紗或珠簪點綴,就明艷照人。

    唉!精心嬌養,最後是別人家的,愛女還能留在自己身邊幾年呢?呂氏忍不住說:「到夏家時,記得少說話,也不許東張西望,就乖乖的留在內院裡,除了你公公外,任何男人都不能見。」

    「娘,我知道啦!你說好幾遍了。」采眉笑著說。

    「未婚夫妻在行婚禮前見面,會令諸事不吉的。」呂氏再一次叮嚀,「知道這一次經山東時要來拜望夏家,我就反對,可你爹和夏總兵同時遭貶,我們調到南京,他們調往長城邊的保田,難得能在汶城碰頭,也實在不忍阻止他們老朋友難得相聚的機會。」

    「爹和夏世怕都得罪了嚴嵩,對不對?」采眉問。

    「別亂講!女孩子要『擇辭而說,不道惡語,時然後言,不厭於人』,這是婦言首要的規範。再說,政治是男人的事,我們不能隨意批評。」

    又是三從四德!采眉聳聳肩,沒有頂嘴,逕自乖乖的低頭繡她的荷包。閨閣中,其實沒有那麼封閉,關於嚴嵩父子的種種惡行,她耳裡聽,心裡也記、也評。

    今年春天,皇上對囂張的嚴家有一些微詞,幾位都察御史乘機彈劾,想為冤死的楊繼盛和沈練復仇,結果沒有成功,反而還引發政爭,流貶了一批忠義之士。

    「采眉,你到底在繡什麼?既是紅梅!怎麼又用白絲線呢?」呂氏眼尖的瞄到采眉手上的繡品問。

    采盾這才發現錯誤,也不禁暗怪自己的心神不寧,彷彿有什麼事要發生似的。偏偏一旁的兆綱剛完成一張大楷字,聽出興趣,問道:「娘,三姊不能見男人,我可以嗎?我好想看看那個拿劍闖進錦衣衛去救人的夏懷川喔!」

    采眉瞪大眸子,夏懷川正是她許配終身的人,兆綱說什麼闖進錦衣衛救人?她可不曾聽過這事兒哩!

    「你已經十歲了,當然可以和你爹留在前廳,也正好見見世面。」呂氏說。

    「娘,錦衣衛救人的事,我怎麼都不知道呢?」采眉極為好奇。

    呂氏遲疑一會兒說:「就三年前吧!幾個在國子監唸書的監生,得罪了嚴首輔的孫兒嚴鴻,被送進錦衣衛。當時也是監生的夏懷川就直闖都督府,把人要了出來。」

    「爹說這才是有膽識的人,還要我以他為榜樣哩!」兆綱補充道。

    采眉故意說:「在我看,這根本是逞匹夫之勇嘛!」

    「匹夫之勇?這話千萬別讓你爹聽到,他是因此才招夏懷川為婿的。」呂氏又說:「說真的,夏懷川文武雙全,在京官子弟裡算是個拔尖兒的人才,你爹掌理國子監,講學多年,閱人無數,不會錯選的。」

    「娘,你也誇他呀?!你以前總不提他,我還以為你不滿他這個人呢!」采眉故作淡漠地說。

    「哪能提呢?那麼早把他吹進你的耳朵裡,只怕你會胡思亂想,意不定就容易著魔,去學人家弄什麼相思來害自己。女孩子啊!『貞靜幽閒,端莊誠』最重要。」呂氏說:「這一次回南京也好,你弟弟可以見見幾位大儒,你也順便受你大姑姑的教,把『列女傳。好好的再讀一遍。」

    大姑姑可是孟家的名人,出嫁一年丈夫病歿,之後便回娘家守節,已經十八年未曾下樓,表示自己從一而終的決心。

    這段故事,采眉早就聽膩了,為了怕母親再嘮叨,她專心一意地繡著荷包。或許她該加上詠梅的那段話——

    香非在蕊,香非在萼,骨中香徹……

    呂氏見兒女各自做事,四周十分安靜,她輕搖著扇,慢慢地便打起盹來。

    汶河上的大木板仍不停的飄流著,偶爾跳幾下,偶爾似要翻覆,天空的鷹也隨著它飛,姿勢愈來愈狂野。

    喧鬧聲亦逐漸增大,突然,林叢中跑出一些人來,碼頭旁的小販也丟下攤子往河邊奔去,連店面中半睡的夥計都驚醒過來,沉靜的午後揚起一陣大騷動,有如老虎闖入羊群般竄亂。正在船頭洗杯碗的孟家丫環香兒,倏地站直身,瞪大眼睛,忘了手中的瓷器,任它「匡啷」而碎。

    呂氏並沒有醒來,采眉聽見聲響,先要弟弟繼續練字,自己則輕輕的走出船艙。那嘈雜聲自四面包圍而來,她還沒弄明白狀況,就瞧見那塊眾人矚目的大木板正怪異地隨著流水飄蕩。

    來到汶城,河的流速變慢,緩緩一大片,大木板也悠閒地晃蕩著,更讓人得以看清楚上面放署的東西。

    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他們仰面躺著,衣不蔽體且血跡斑斑,四肢都用鐵環扣住,形狀極為淒慘,木板上還插著一根木牌,上面寫著私通之罪,天理不容!男女姦淫,十惡不赦,此娼盜之徒若死,煩善心人士就地掩埋,見者萬不可救,救而收留者,與之同罪。

    采眉的第一個反應是腳軟,再來是想吐。她才扶住圍欄,便見兆綱走了出來,她忙遮住他的眼睛叫道:「不要看!」

    艙內的呂氏在烘鬧聲中睜開惺忪的眼往外瞧,這一瞧,可不得了,她氣急敗壞地把采眉姊弟倆拉進來,並對香兒說:「把所有的門呀窗呀的全都關好,叫孟金守住船,不准任何人靠近,真是太可怕了!」

    「是……」香兒臉白得都快站不住腳。

    而兆綱已經嚇得哭倒在母親懷裡。

    采眉則是渾身發抖,皮膚竄過一陣陣的冷意。她生平第一遭見此慘事,簡直無法忍受。但那男人和女人的模樣,偏纏繞在她的腦海裡一直不肯離去,比陰厲的鬼魅還可怕。她趴在母親的膝上,不敢抬頭,覺得那大木板彷彿會撞到他們的船!再緊緊黏住,像催命符般。

    「待會兒到了夏家,得請人幫你們收收驚。大白天的飄來這東西,也不怕嚇到幼小的孩子,真是的!」呂氏自己亦神魂未定,不禁怨怪丈夫去投個帖也要花那麼久的時間。

    「娘,那!那是死人嗎?」兆綱哽咽地問。

    「有沒有死,娘不清楚,但他們肯定是做錯了事才會有此報應。」呂氏想想,打算乘機給他們一些教誨,「所以,凡是為人,都要行得端、坐得正,男人要忠君愛國,以仁義為天,做個心無邪念的道德君子,不思遷、不貳過。」

    「娘,我知道。」兆綱揉揉眼睛說:「爹教過我,孔子四科『文、行、忠、信』,都是以道德為本,做人要『敏於事而慎於言,就有道而正焉』。」

    「你這回背對了嘛!」采眉誇弟弟說。

    「至於你,」呂氏面對女兒,嚴肅的說:「身為女人,要講貞烈,以夫為天,絕不可輕浮調笑或逾越禮防,一個不守婦道、失了貞節的女人,便豬狗不如,人人唾棄。采眉,你千萬要切記呀!」

    采眉點點頭。她在《烈女傳》中已經讀過太多了,有女子為了守節,不惜斷自己的手臂、削自己的鼻子,甚至在瞼上刺字,或毀去容貌的。雖然意念很可嘉,但采眉始終覺得這種傷及髮膚的做法太過殘忍。

    當然,她絕對不敢在爹娘面前表示一點反對意見。自幼,她和兩個姊姊,只有比誰女教閨範背得最熟而已。

    但一切,都不如今日公然示眾的私刑更教她心驚。

    她不懂,既有如此殘酷不堪的懲罰,為何還有人不顧廉恥的去犯姦淫之罪呢?

    私通的人,又是什麼心態?尤其是一個清白女子,自尊自愛、謹守禮教,怎會受男子的誘惑呢?

    采眉輕視那木板上的女人,但也有一些不忍和同情!再大奸大惡之人,也不該有如此淒慘不堪的死法吧?

    對她而言,守貞是件再簡單不過的事了,她許配給夏懷川,就是夏家的人,等時候到了,就上花轎成為夏家的媳婦。

    在禮教之下,她不多想,亦不去想,「夏懷川」三個字,就像一顆種子,在她的心裡適時地發芽,而後開花結果,正是古諸中所言的!一切命定有時,如季節之遞嬗。

    她,孟采眉,就如同其他千千萬萬的女子般訂下婚約,一生就由一個陌生的名字開始守起,直守到老死。

    除了那個名字外,所有的岔路都是錯誤、都是萬劫不復!

    *******

    汶城的總兵府在夏家進駐後,費用大幅縮減,淳樸了許多,僅有練兵及武器方面稍稍整度而已。進入灰沉沉的大門,最名貴的是擺在壁照前,那由武當山及嵩山運來的石頭,嶙峋怪狀的,不費一文錢,靠的是石總兵與武當、少林兩派的良好關係。

    孟家女眷的軟轎直接來到石家內院,微暗的天色,已是掌燈的時分。

    采眉和母親一下轎,幾個嬤嬤、婢女便陪著夏天人盧氏迎上來。大夥的眼睛直盯著年輕的采眉看,想一睹大少爺未婚妻的風采。

    彼此問候過,盧氏拉著采眉的手說:「上回見面時,還是個小女孩,如今出落得似一朵花,你們瞧!這就是皇上御選的『霧裡觀音』,可開了眼界了吧?」

    在高蕊的油燈映照下,采眉覺得很不好意思,但也維持著大方的姿態。

    有個梳兩絡平髻的女孩子笑容可掬地問道:「孟姊姊,聽說皇宮裡有很多白鶴、白鹿和白雁,是真的嗎?」

    「是呀!都是自各地進買來的吉祥物。」采眉也微笑著回答。

    她後來才知道,夏夫人育有二子一女,這長相極甜,小她兩歲的姑娘就是夏家的掌上明珠,閨名叫巧倩。

    由於男女嚴防,宴客分男席和女席,中間隔著一道門,僕人在兩邊穿梭服侍。

    上的菜大都是山東的麵食餛飩,再來就是當地磨出的豆腐和獵烤的鴨子,足見夏家也是講為官清儉者。

    盧氏笑著說:「在北方多年,一直不習慣這兒的吃食,我真懷念江南老家,光是百筍宴和炒鱔魚鮮,教我在夢裡都會饞醒,如今已快不知羹湯的滋味了。」

    「這會兒,你們更往北走哩!」呂氏說。

    「沒錯,還降了級到參將,等於閒官,我家老爺脾氣太直,只怕還要惹禍。」盧氏歎口氣說。

    「我家的不也一樣嗎?孔孟之道若像磚,他也不顧一切的拿來砸自己的腳。」呂氏說。

    「至少你們還到南京,總比我們荒涼的邊塞好。」盧氏想想又說:「不過,我會盯著懷川用功讀書,登上進士榜,不會給采眉委屈受的。」

    采眉一聽,很自然的臉紅了,覺得大家又將焦點放在她的身上。

    呂氏因不放心幼子在前廳,僕人便不時來報告狀況,一餐飯下來,算是吃得和樂融融。

    在筵席將散時,呂氏說:「對了,這汶城有沒有收驚的道婆?今天采眉姊弟倆在碼頭受到一點驚嚇,要給他們走走神才安心。」

    「怎麼回事?」盧氏關心地問。

    呂氏很簡單地將那受私刑的男女描述一遍。

    盧氏的眉頭緊攢起來,女眷們也都安靜無聲,似有隱情。一會兒她才說:「齊魯民風一向強悍,什麼奇事都有,嫂子見怪不怪,千萬不要放在心上,明天一早我就去請道婆來。」

    這時,門的另一邊傳來彷彿天降大石的巨響,接著是人聲沸騰。

    盧氏站了起來,見有個管家嬤嬤匆匆跑近,在她耳旁低聲卻焦慮地說些什麼。

    盧氏的臉上有掩不住的慌亂,忙對呂氏說:「嫂子,怠慢了,不過一些家務事,我去去就來。」

    盧氏離開後,包括巧倩等女眷們,都聚集在區隔前廳的那扇門前,由細格縫中探視動靜。呂氏和采眉是客人,自然不敢隨便,只有留在原處,不明就裡地呆坐著。

    漸漸的,前廳的喧鬧對話聲一句句清楚地傳到眾人的耳朵裡。

    夏總兵府的大門口圍聚著許多人,熊熊的火把在夜空下燃燒著,他們一半是衙役、一半是百姓,由縣太爺曹修帶領著,來意明顯不善。

    在迎遠客的當兒,受到如此的示威打擾,令夏純甫非常不悅。他向好友孟思佑賠個禮,走上前去,板著臉孔問:「曹大人勞師動眾的圍我夏府,到底有何『大』貴幹?」

    「爹,他是來找我的。」席宴中,一個頭戴葛巾的年輕男子走出來,很冷靜地說:「曹大人,有什麼事請人傳喚就可以。要上衙門嗎?沒問題,我現在就去!」

    「上衙門也沒有用!你的所作所為已觸犯民怒,今天非要向夏大人討個公道不可!」曹修惡狠狠地說。

    夏純甫轉頭瞪著長子。

    夏懷川濃眉下的一雙銳眼澄澈如星,沒有一絲懼怕或愧疚,只怕又是打抱不平之事。

    他不得不怒問:「你究竟又給我惹了什麼麻煩?」

    「是孩兒魯莽,我看不慣他們動用私刑,所以把木板上的沙平和燕娘給放掉了。」懷川說著,唇邊泛起冷笑。

    「瞧!是不是?他自己都承認了。沙平和燕娘乃是一對姦夫淫婦,鄉人共憶,給予懲罰,令公子偏把人給放了,這不是故意和全城的百姓作對嗎?」曹修說得太快、太急,臉都漲紅了。

    「沙平和燕娘是不是姦夫淫婦,大家心裡明白。」懷川的語調仍是不卑不亢,「曹大人快馬繞一圈汶城,黃紙往姑娘頭上一貼,也不管姑娘願不願意、父母捨不捨得,就強抓到北京,這又如何說呢?」

    「這……這哪叫抓?」曹修臊紅著臉辯駁,「是北京嚴首輔下的命令,咱們皇上要的,我……我不過是奉令行事!」

    〔皇上要的?聖旨呢?」懷川進一步逼問。

    「懷川,不可無禮!」夏純甫見兒子盛氣凌人,忙制止他。

    懷川?采眉坐在後廳,人微微一震,方纔那正義感十足,又低沉的好聽的聲音就是她未來的夫婿夏懷川嗎?

    不見他的人、不知他的一切,就那丹田有力的振振言詞,竟也如觀春花望秋月,有脈脈的感覺緩緩流入她的心田。

    對那木板上的男女,他也有一份同情心嗎?看來,他仗義任俠的脾氣,並不會因為年歲增長而收斂,反而是變本加厲了。

    「的確是太過無禮!他誤了嚴首輔的事,嚴首輔大人大量可以不計較,但令公子放走沙平和燕娘,以致危害汶城善良風俗,該怎麼辦?我木板上可寫得清清楚楚,救他們者是與之同罪的!」曹修忿忿的說。

    「什麼罪?沙平和燕娘已有婚約在先,是你故意拆散人家姻緣的!」懷川辯駁道。

    「什麼婚約?沙平的師父和燕娘的父母都沒有承認,沒媒沒憑的,這根本是年輕男女私自苟合的行徑,完全不合乎禮教!」曹修說著,並由人群抓出幾個人來,「瞧!林師父和王家人都在此,你們大可以問個明白。」

    「夏公子,求求你,燕娘不知恥,死有餘辜,你告訴我們她人在何處,好嗎?」燕娘的父母懇切地問。

    「沙平勾引良家婦女,早就被逐出武館,夏公子救他一命,是助紂為虐,林某無法感激。」林師父說。

    看他們的表情,藏有太多苦衷。曹修為嚴嵩的爪牙,在汶城挖奇石、收糧租及搜美女,地方人土任其擺佈,敢怒而不敢言。

    「曹大人,懷川莽撞放人,是有失慮之處。」夏純甫隱忍著怒氣說:「但你黑夜率眾包圍總兵府,到底有何打算?是想叫懷川去把人追回來,還是乾脆也將他綁在木板上?」

    「人能追回來最好,而令公子不把本官和汶城人放在眼裡,也必須受些不小的懲罰。」曹修說話的語氣不禁有地再意了。

    「人不可能追回來的,因為他們到哪兒去了我也不知道。」懷川聳聳肩,很乾脆的說。

    「夏公子,不追到人不行呀!燕娘一日不回來,我們王家就一日不得安寧呀!」燕娘的父親說。

    「沒錯,我的武術館也得關閉呀!」林師父說。

    夏純甫綠著臉說:「曹大人,你口口聲聲說什麼百姓民眾的,可別逼人太甚了!」

    「有本事!帳就全算我一個人頭上,男子漢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當,別殃及無辜!」懷川咬著牙說。

    「我就等著你這句話!」曹修早就看懷川不順眼了,「我沒達成嚴首輔的任務事小,但你破壞汶城善良風俗事大,夏家向來以清廉著稱,總該給我們一個交代吧?」

    「沒錯,對於放走奸婦之人,如何能縱容!」群眾裡三五的曹修爪牙,起哄地說。

    「你是說,假如我對懷川有個處置,你就不再打擾王林二家嗎?」夏純甫問。

    「我們要的不過是公理!」曹修嘿嘿冷笑兩聲,「據說夏府的家法十分嚴格,最有名的是鞭刑。十下,我只要十下,開開眼界,也正好叫令公子以後別妨礙我的公務。」

    「曹大人,你公事私論,這也過分了吧?」孟思佑看不過去的站出來說話。

    「孟大人,你在國子監講學,不是最愛提『以民為天』嗎?今日這公事不是出自我,而是應百姓的要求,叫夏大人給個交代,以服民心,怎能叫私論呢?」曹修一說,群眾又紛紛相應,似存心要鬧到底。

    懷川身子屹立如山、臉色剛硬如石,「爹,我做我應該做的事,若鞭子能息事寧人,你就行家法吧!」

    「懷川,你瘋啦!夏家鞭可不是鬧著玩的。」盧氏不禁擔心的叫了出來。

    「大哥,你行的是義,卻甘心受罰,那不就等於向大家認錯嗎?」夏家老二懷山急急地說。

    「今日天下,忠貞之士遭難,諂媚之人富貴,早非一天、兩天的事了,一點鞭刑又算什麼?我就想鞭出個正義和是非曲直來!」懷川義正辭嚴的對弟弟說。「快去取夏家鞭來!」

    夏懷山仍在猶豫著,進退都不是。

    「去吧!」夏純甫沉聲下令,「照你大哥的話去做。」

    這句話,令所有的人都深吸一口氣,唯有曹修發出滿意的笑容。他才不在乎沙平或燕娘的死活,他要確定沒人敢藐視他的權威。

    後廳裡,采眉的心也隨著那些話大力的起伏著,差點轉不過氣來。她幾乎要坐不住了,想奔到門邊去由隙縫向外瞧,看看說出這不畏鞭刑的男子究竟長得是什麼模樣?

    很英姿勃發嗎?很偉岸嗎?是她心目中那頂天立地的不凡英雄嗎?可惜她不能動,甚至連心急的表情也不能顯露出來。

    在混亂之中,巧倩走了過來坐到她身旁,喃喃地說:「天呀!夏家鞭真的拿出來了。」

    「夏家鞭很可怕嗎?」采眉忍不住問。

    「當然可怕啦!它是由塞外一種歷遍風沙霜雪的草所編織成的,特別有韌度,再加上用桐油一浸泡,便像銅鐵一樣硬。」巧倩皺著眉頭回答。

    「那不就會被打個半死或半殘了嗎?」呂氏緊張地問。

    「若是由爹下手還好,不會傷及筋骨,但大哥也會有不少苦頭吃。」巧倩看看采眉,又道:「你們別太擔憂,我大哥是很強壯的一個人,我從沒見他被任何東西擊倒過。」

    采眉關心也不是,不關心也不是,恰好管家帶著兆綱走進來,說他尚年幼,不適合再留在前廳,才讓采眉掩飾過那形於外的情緒。

    「娘,夏大哥好勇敢,一點都不怕,為什麼不許我看呢?」兆綱很不高興自己必須要和女人們待在一起。

    「噓——」呂氏警告他噤聲。

    四周內外一片寂靜,但那靜是因為全部的人皆屏住氣息,像是下一刻就要承受不住似的。

    采眉首次體認到,「無聲」也是一種折磨。她終於離開座位,立在一盆蘭花前,垂首等待,等著那自願受鞭刑以平息糾紛的男子所發出的慘嚎。

    但沒有,隱約之中,僅有鞭子落地的聲音,如鏘鏘鐵棍。直到有人至後廳喚僕婢們去燒水熬藥,才知道一切已然結束。

    采眉不能動,因為她沒名義,也沒道理,畢竟她只是客人,也從沒見過夏懷川,儘管他們以後會親如夫妻,但此刻仍彷彿隔著天河的兩端,渺渺浩瀚,只有如風的氣息流轉。

    *******

    晚宴自是草草結束,夏家的女人都集中在東跨院,為懷川的傷口急著忙著;夏家的男人則聚在前廳,驅走來鬧事的群眾後,只有滿心的忿忿不平,長燭通亮,大罵腐敗的政風。

    孟思佑也陪著好友抒發胸臆間的諸般牢騷,悲歎楊繼盛和沈鏈的遭遇,感懷才被流放的幾位至交,更感慨自己的茫茫前途。

    呂氏母子三人被安置在客房中,經過白天在碼頭遇見的慘事,夜晚又逢懷川被罰,心情的沮喪和不安自是不必多說。

    這一回路過探友,也太不是時候了。采眉無法釐清自己混亂的心情,一進到房裡,就埋頭繡起那梅花荷包,一針一線的,有著從未有過的專注與認真,臉龐上的稚氣在燭光的映照下逐漸沉凝。

    兆綱則是睡不箸,他太興奮了,由旅行的第一天起,他就顯得精力旺盛,今天更是如小猴子般毛躁。

    「娘,夏大哥實在是太厲害了,打了十鞭,連叫一聲都沒有,他真的不痛嗎?」他問。

    「人心是肉做的,哪能不痛?是你夏大哥意念強,能忍得,一個男人長大了就要如此,能威武不屈,才會有出息。」呂氏適時的教導他。

    兆綱不想母親又扯及孔子、孟子,於是走到姊姊的身旁問:「三姊,你覺得呢?你喜歡夏大哥的男子氣概嗎?」

    這是存心教人尷尬嘛!但兆綱的表情卻是一派天真,才十歲的人,怎麼會懂得她那少女的心思呢?

    采眉放下繡針,故意板起臉孔說:「什麼男子氣概?那叫做惹事生非,被夏伯伯打了,那是活該!」

    兆綱不懂姊姊的羞赧及矛盾,小腦袋一時之間轉不過來,忙問母親說:〔娘,怎麼會活該呢?夏大哥不是為了救人嗎?你說木板上綁的是壞人,但他們是冤枉的,夏大哥不是該幫他們嗎?」

    「夏大哥沒有錯,你三姊是說著玩的。她的意思是,都三更天了,你再不睡的話,她也要打人了!」呂氏笑著說。

    此時,采眉恰完成荷包上的最後一個字,那粉青色的「徹」字,勾挑著俏皮的尾色,帶有幾分兩晉文土的味道。

    「給我,」才看一眼,兆綱立刻被那顏色及梅圖吸引了,「姊姊的荷包送我,我就去睡。」

    「兆綱,你這是巧取豪奪,不可以的!」呂氏立刻變了口吻,嚴厲地指責。

    「娘,給他帶著吧!」采眉的心情又突然改變了,主動將荷包繫在兆綱的腰間說:「他也是圖個新奇,如果這荷包能讓他今晚不作噩夢,戴著也好。」

    兆綱可高興了,他向來最愛三姊幫他做的小玩意兒,像香囊、玉珮結、帽帶和小墜子等,都比市街坊間賣的還要精巧。他躺在自己的床上,手摸著梅花圖,終於慢慢地睡著了。

    呂氏熄了燈,在黑暗中對采眉說:「對於你方纔的話,我倒也有些感受。懷川這孩子是有些年輕氣盛了點兒,三年前在北京太學時,就因為看不慣而正面和嚴家的人衝上。現在也該是十九歲了,卻絲毫沒收斂,又和官府對上,唉!把你許給他,我還真有些不放心呢!」

    「娘,什麼放不放心嘛!他又沒有不對……」采眉說到一半又停下。

    「你不是說他惹事生非,被打活該嗎?」呂氏說。

    「娘,那是逗兆綱的,夏家的事,誰管呀!」采眉將瞼埋在錦褥中,急急地說。

    「當了夏家媳婦,自然就要管羅!」對於這最小的女兒,呂氏心中有著更多的不捨,「那個夏懷川,才氣縱橫、膽識過人,但也十分不羈,若沒有幾分手腕,你這個做妻子的還真管不住他。」

    采眉不想回答,假裝睡著。

    「一個正直不屈的男人不好當,但做他的妻子更苦,這時就要靠你的溫婉賢淑來化解危機,別落得像楊繼盛夫人一樣的下揚,披髮執狀紙的跪在宮門外,哭天悲地的想救丈夫,卻無人敢理睬……」呂氏不知自己為何會提到這樁三年前的冤事,心想,女兒可能是太累了才不應答,大概已沉入夢鄉了吧!於是,她也喃喃地也闔上了雙眼。

    采眉將頭伸出被窩,望著透過窗牖那細柔的光,是秋夜裡的圓月,像個銀盤似的掛在墨黑的天空中。這一晚,月和星都似乎變得有些不同,彷彿會說話般,與她眨眼凝睇。

    她再翻個身,想克制自己的思緒,但在屋的某處,那受了傷的夏懷川仍盤據著她的心田。

    沒有模樣,高或矮、胖或瘦、手長或短、臉窄或寬,她都不知道,比涅盤經裡提到的「眾盲摸象」還糟糕。只有他的聲音,如穿山越嶺的鐘聲,低低的、沉沉的,引領著樹芽伸展的那種潤澤,輕敲著她的心。

    他說!「男子漢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當。」

    他說:「我就想鞭出個正義和是非曲直來!」

    他就真不怕鞭抽入骨的疼痛嗎?而這樣陽剛粗莽的男人,面對女子時又是何種面貌?會溫柔體貼嗎?可別像元曲中那些梁山泊的英雄,渾然野性未脫的脾氣不會這麼慘吧?夏家雖是稍重武略,但亦強調文修,瞧巧倩一副閨秀模樣,夏懷川也多少是個翩翩佳公子吧?

    至少,他的聲音語調令她覺得很舒服……采眉的一顆心,就在這輾轉中,忽上又忽下,直到月亮落到林梢後,她的疲倦才悄悄襲來。

    *******

    夏家東跨院有幾棵梧桐樹,巴掌大的葉子,在秋風中不時地兩、三片飄落,枝椏間已失去了夏日的濃綠顏色。

    未捲起的簾內,有著濃濃的中藥味,負責煎藥的小廝經過一夜的折騰,在這近午時分,忍不住微微地打起盹來。

    懷川俯臥在床榻尚,頰貼著枕頭,瞼向外,濃眉緊皺起,催促著,「還不快上藥,我都不怕了,你還會手軟嗎?」

    懷山看著那縱橫交錯的十條鞭痕,昨晚還是刺眼血腥,今天竟青腫浮裂,並向兩旁擴散,顯得更慘不忍睹。他不禁說:「你幹嘛逞勇,要聽曹修的話逼得爹打你呢?」

    「如果這十下能救沙平和燕娘的命,也算值得。」懷川感覺到那冷冷的藥敷在傷口上,似火在燒,但他不吭一聲,語調如常的說:「況且,我不希望他又把帳賴在爹的頭上,再去嚴嵩那兒打小報告,這時候,他正巴不得抓我們夏家的小辮子去邀功。」

    「我真不懂!他才一個小小的六品官,爹位至三品,為什麼還要怕他?」懷山年方十七,比哥哥更易動肝火。

    「所謂『寧得罪君子,勿得罪小人』,今日在朝為官,不論品級,只管你有沒有附和嚴嵩而已。」又熬過一陣火辣辣的疼,懷川繼續說:「若不是為了沙平,我還真不屑惹他這齷齪無格的鼠輩,白白髒了一雙手!」

    「我還是不服,這樣白白被打,爹娘都難過得一夜沒睡,連孟家世伯也跟著無法闔眼。」懷山邊說邊小、心翼翼的未懷川塗藥,「這一下子,你恐怕要躺個好幾日,不得動彈了!」

    「應該不會吧!這是李時珍世叔兩年前在太醫院時特別給爹配製的一種傷藥,說愈嚴重愈見效果,我們一直沒機會用,藉著這次的鞭刑,我倒要看看這李家傷藥有多神奇。」懷川極有自信的說:「我賭三天就能仰著睡覺了。」

    「不是我對李世叔沒有信心,而是你看不到那傷口,全都皮開肉綻了呀!」懷山搖頭說:「我賭你得七天傷才能略收。」

    「賭什麼呢?」懷川咧開嘴笑,一派的瀟灑。

    懷山看著牆壁說:「你的流空劍如何?我早就對它覬覦已久了。」

    「要流空劍還不容易?你只要劍法勝過我,它就是你的了。」

    「要在劍法上贏你,還不知得等到何年何月呢!不如用賭的比較快,也公平些!」懷山笑嘻嘻地說。

    小廝突然站直了身,原來是盧氏到來。她對著兒子們說:「人都受傷,疼個半死了,還有心情打賭?」

    「娘,不疼的,這點皮肉傷,比起我在少林寺練武時的折骨斷筋,不過小意思而已。」懷川試箸坐起來說。

    「你爹下手還真重!」盧氏審視著他的背,難過的說。

    「不重的,還沒到讓我疼得哇哇叫的地步。」懷川打趣著說。

    盧氏先叫懷山到前廳去吃飯,再吩咐僕人布好精熬的肉粥,吹冷了要喂懷川。

    「娘,我的手又沒事,可以自己來。」懷川的手臂一動,便會牽著肉痛,但他極力忍耐,緩緩地拿起湯匙。

    盧氏看著俊挺出眾、眉目朗朗的長子,心裡有著無限的驕傲。論才論德,都不負家族的期望,只希望他別沾意太多他父親的傲骨,一生少災少難,永遠都平安順遂。

    她的念頭突然又轉向采眉,那端莊秀麗的女孩配上懷川,倒也郎才女貌。她不禁微笑地說:「你這回事鬧得真不巧,恰好是你准岳家來的時候。若不是瞭解你脾氣的人,早不敢將女兒嫁給你了。」

    懷川倒沒有想到那麼多。采眉,他完全沒印象,即使見過的話,也不過是一群穿紅戴綠的小丫頭中的一個。十二歲許給他時,就只是一個名字,一年念不上幾回,因為他有太多事情要做了,成家還不是目前的首要目標。

    盧氏見了他的反應,又說:「采眉十五歲了,模樣端莊又美慧,莫怪去年會被皇上選為『觀音』,能娶到她,是你的福氣。」

    懷川對什麼「觀音」並沒有興趣,還說:「既然她長得那麼美,皇上怎麼不將她納為嬪妃呢?」

    「你弄錯了,這『觀音』是為建醮而選的,懷著崇敬的心理,必然是要挑選品貌好的,和皇上納妃又是兩回事。」盧氏說:「再過兩年,等你中了進土,采盾就要進我們家門了。」

    「是嗎?昨晚那一鬧,她還沒嚇到呀?」懷川喝完粥,扮個鬼臉說。

    「怎麼不嚇?不只她,所有的人都感到心驚肉跳的。」盧氏喚人來收拾碗盤,又說:「不過,至少她知道你的性情和為人了,倔強莽撞得像頭牛,未來兩年夠她心裡盤算要怎麼樣來治你。」

    「沒有人能治得了我。」他微笑地說。

    「是嗎?我倒希望她有那種賢德。」盧氏也笑說。

    午後,院子裡靜悄悄的,只有爐上的藥罐偶爾噗滋兩聲。懷川趴臥著閉目養神,對於脊背鞭傷那剮心的痛,也只有在這四下無人時才能齜牙咧嘴的表露一番。

    但願曹修說到做到,不再追緝沙平,否則這十鞭他會連本帶利的追討回來。

    沙平原是汶城武館的教頭,長他五歲,這兩年來,他們由砌磋武藝而成為莫逆之交。燕娘則是布店王老闆的女兒,頗有艷名。最早他們兩個眉目傳情時,懷川還不當一回事,最多是拿來開開兄弟間的玩笑罷了。

    等曹修要徵召燕娘入京,沙平的反應強烈地令人吃驚,才有後來被雙雙毒打,又綁在大木板上示眾的處置。

    這本是王家與武術館的事,但曹修以妨礙公務及善良風俗的罪名將此事鬧得沸沸騰騰。父親本警告他不許插手,因事關民情,但若真的袖手旁觀,他會一輩子感到不安與內疚的。

    沙平是為了一個女人把自己弄得如此落魄難堪,他的心態是懷川一直不解的,可他依然不會見死不救。

    男子漢可死於沙場、死於正義,怎能和女人一起被捆綁在木板上而死呢?他想著,忍不住笑出來,以後若有機會再見到沙平,非要好好的嘲弄他幾句不可!

    可此去天涯,他們也將赴邊塞,移動如參商,想再碰面,大概很難吧!

    他正模模糊糊地要睡著時,突然看見一個小腦袋瓜子在門邊閃呀閃的,有著一雙靈活大眼的男孩穿著淺藍的衣衫,腰間還配個紅荷包,那不是孟家的小公子兆綱嗎?

    「別躲了,進來吧!」懷川招呼他說。

    兆綱伸伸舌頭,他剛才收完驚,道婆現在正為姊姊念神符,他藉口說要找父親,卻拐個彎來到東跨院,因為,他對這英雄似的夏大哥實在是太好奇了。

    〔你是來看我的傷,對不對?」懷川一眼就看賽他的意圖,「爛皮膿血的,你不怕嗎?」

    「我一點都不怕。」兆綱將頭抬得高高的,「我以前和爹去打獵過,抓過死野兔子,看多了。」

    懷川被他小大人的語氣逗笑了,指著自己的背說:「來看吧!但保證不可以哭喔!」

    「我才不會哭呢!」兆綱走到床邊,清楚的看到那上了藥的鞭痕,不禁用力的吞口口水,立刻將眼睛轉開,「你都不痛嗎?我可沒聽你叫一聲。」

    「如果捱這點鞭子也叫,不就像個女人了嗎?」懷川故作輕鬆的說:「咬緊牙,一下就過去了。」

    「我三姊說,你惹事生非,被打了活該。」兆綱重複采眉的話。

    三姊?懷川揚揚眉,那不就是許給他的孟家采眉嗎?他咳一咳才開口,「哦?她是這麼說嗎?被打了活該?」

    「我三姊老這樣,整日盯著我,事情一沒做好就很凶,動不動就要罰我。」兆綱撇撇嘴說。

    「她很凶嗎?像河東獅吼嗎?」懷川故意張大眼問。

    「差不多啦!啊——你可不許說是我透露的喔!」兆綱先是謹慎的叮嚀,接著又問:「還有一件事,你真的拿劍跑到錦衣衛去救人嗎?」

    「真的。瞧,劍還在那裡呢!」懷川指著牆壁。

    在樹蔭遮著的屋角,那柄劍選閃閃發光,直直的劍身,尾端成尖弧狀,不金不銀的,看起來極為純樸,不怎麼厲害的樣子。

    「就它呀?光它就能嚇走錦衣衛嗎?」兆綱有些失望地說。

    「你可以取下來看看。」懷川鼓勵他。

    「我拿得動嗎?」兆綱興奮地問。

    「它看起來很重,卻是再輕不過了。」懷川說。

    兆綱想了一會兒,才移了把椅子爬上去,小心地將劍抱下來,沉甸甸的金屬壓在他的胸前,那感覺實在是太美妙了,這是他第一次有寶劍在手哩!

    他一鼓作氣地拿到床邊,懷川伸手接過來,要他仔細地看著劍柄,「瞧!這是個牛首紋,當人握住時,自然會沉穩不浮躁,頭腦也變得清明,就不會害怕惡人了。」

    他們目光再移到劍身,那是細緻的連珠紋,還刻有字。「這把劍叫做『流空劍』,就是來自上面這『畏畏流空,星月馳馳』八個字,表示懷有此劍,則頂天立地,遙眺古今,凜然有不可侵之正氣。」

    「哇——」兆綱終於看出意思了,興奮的問:「這是名劍羅?你怎麼會有這把劍,是比武勝利得到的嗎?」

    「不是。」懷川笑笑說:「是我師父印心和尚送我的。他出了塵世,不再用劍,就由我佩帶,傳說這是唐代南詔國之物,有一番歷史了。」

    「所以,有這把劍就能天下無敵了?」兆綱用欽羨的眼光說:「哼!我三姊錯了,她不知道你有名劍,否則就不會說你闖錦衣衛是逞匹夫之勇了。」

    「她又有話說了?」懷川失笑道:「看來,她似乎很討厭我這個人。」

    兆綱發現自己將三姊形容得又凶悍、又尖刻,急忙說:「不、不!她一點也不討厭……!她很溫柔的呢!瞧!這是她繡的梅花荷包,我娘說她手很巧,做的東西特別好看。」

    為了反轉夏大哥對姊姊不好的印象,兆綱忙解下荷包放在懷川的手裡。

    那栩栩動人的梅,有粉紅、艷白,有盛開的、含苞的,躍然在紅綢絹上,最特殊的是那青色的字,極為秀雅,是宋詞人晁補之寫梅的其中一段。懷川的腦海裡本來已經想像出一個凶婆娘似的女子,此刻又勉強要轉成纖秀雅麗的才女,還具有點混亂。

    外面驀地有找人的叫聲,兆綱急忙奔到門口,「我得回去了,不然他們見不著我,鐵定又要再抓我去收驚!」才講完,他人已一溜煙跑掉。

    懷川喊著,「小兄弟,你的荷包忘了拿……」

    兆綱卻頭也不回地說:「就當我姊姊送你的好了!」

    送?他幹嘛無聊到去接受一個女人的荷包呢?但又要怎麼還人家?唉!真是莫名其妙。

    懷川將臉趴在枕頭上,瞪著荷包,思緒突然如走馬燈般一幕幕地替換著。孟采眉是不是特別鍾愛梅花呢?她是否戴梅花簪、系梅花裙,在大雪紛飛的史、日去探訪梅蹤?」

    他還記得晁補之所寫的詞的全貌——

    開時似雲,謝時似雪,花中奇絕。

    香非在蕊,香非在萼,骨中香徹。

    占溪風,留溪月,堪羞損山桃如血。

    直饒更,疏疏淡淡,終有一般情別。

    懷川滿腦子的梅花和采眉,幾乎忘了傷口的疼痛。

    想得入神時,忽地聽見門外有腳步聲傳來,他忙將荷包塞入枕下。

    沒見過她的人、沒聽過她的聲音!但在以後幾年,每每看到綻放的梅花,無論是杏梅、紅梅、細梅或冰梅,都會令懷川想起有朝一日會成為自己妻子的采眉。

    那個黃昏,孟家一行人離開了汶城,搭船繼續向南京而去。那匆匆的擦身而過,在采眉心中留下了回憶——夏懷川的嗓音和一般男子差別不大,但由於是她的未婚夫婿,想起來總格外地雄偉昂然、與眾不同。

    采眉當然不承認自己是戀上他的聲音,因為這也太荒謬了吧!只偶爾在曉風明月或更深人靜時。在那神秘的角落,有著一種說不上來的思念。

    那淡淡的思念,織綴過她少女的歲月,盼呀盼的,盼夫家的花轎來抬,她繡的所有鴦鴦鳥、並蒂蓮和合歡花,不都是為了月老紅線那一端的人嗎?

    十五歲那年,等待和守貞對采眉而言,不再是女誡、女則裡的教條;在無意中,她嘗到了情竇初開的滋味。

    禮教之防再嚴,也抵不過綺麗年華中渴望的情思。

    僅僅一個聲音,夏懷川這個人,就悄悄地進入了采眉的心底,不再是遙遠或不相干了。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天使長(十級)

謝絕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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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22 00:57:04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詠梅

    開時似雪,謝時似雪,花奇絕。

    得非在蕊,得非在萼,骨中得徹。

    占溪風,留溪月,堪羞損山桃如血。

    直饒更,疏疏淡淡,終有一般情別。

    嘉靖三十九年,歲次庚申,秋。

    「萍如星星,星似萍,老樹與昏鴉,天涯任我聚。」

    懷川跨坐在馬背上策馬奔馳,離開淳安幾里路了,心裡還不停地念著這幾句詞。任之峻不愧是松江府的名才子,出口便成章,即使相逢不相識,那短暫的交會,也有這發自肺腑之語。

    天涯任我聚?

    恐怕比登天還難了!同登舉人,任公子此番進京赴考,是平步青雲,他夏懷川,則因父親獲罪,剛被取消舉人資格,又隨時有官兵追捕之險,前途望去,似一片踩不完的泥濘。

    說來不信,一個月前,他還是才剛披紅掛綠的及第生,如今卻已成戴著草笠,又胡碴亂長的天涯浪客。

    秋風蕭瑟,秋雨淒冷,那枯黃的柳枝和皮落的白楊,一程程地目送著他焦慮的身影,垂憐地擺動著。

    邊塞迢遙,消息阻隔,有的只是父親煽動民亂的說法,但怎麼可能呢?這多半又是嚴嵩胡亂編造罪名的結果吧?

    僅僅是一年前,他奉父親之命回紹興老家讀書準備考試,誰知才一離家,變故就發生了。他已不知問了自己多少次,如果他沒有回原籍,留在父母身邊打點,是否就能預防奸惡小人的陷害?

    自責沒用、著急也沒用,此刻,他只能快馬加鞭地拚命趕去一探究竟,也許還來得及……

    塵泥飛濺,他渾身微濕的來到長江渡口。

    太陽已落到山頭後,浩浩江面,除了少數漁舟外,己沒有渡船。他大聲叫喊,又使勁揮手,但因為模樣太過落魄,竟沒有人理會他。

    懷川開始後悔自己的多事,方才在涼安境內,他真不該耗時去助任之峻一臂之力,因而誤了船時。

    可當他聽到嚴嵩的孫女兒在外作威作福時,一股憤怒便由心中湧上來,不平之氣又發作了。若非怕小不忍則亂大謀,他還會給那群惡人來些更嚴萬的懲罰呢!

    這回父親下獄,嚴家不就是他最恨的罪魁禍首嗎?

    哼!真可惡透頂,連搭個船也要被嚴家人耽誤!

    懷川正想放棄時,就見一艘有篷的大船慢慢地劃近。嘿!老天真是有眼,這算不算個吉兆呢?

    船泊岸時,他立刻發現不對,那划船者的樣子,不似一般漁家人,反倒像是官家子弟的小廝。他警覺地往後退幾步,手緊握著流空劍的牛首柄。

    簾子掀起,走出來的人出乎他意料之外,竟是由官場消失多時的王世貞!

    王世貞約三十來歲,早因過人的才華譽滿京城,他的父親王總督曾是夏純甫的上司,兩家往來密切。少年時的懷川,曾蒙受王世貞的教導,有著亦師亦友的關係。

    不幸的是,去年王總督被嚴嵩參劾,死於冤獄,王世貞救父沒有成功,憤而離京,不知所蹤。

    今日見面。一半是喜、一半是悲,懷川行個禮說:「王大哥,在這長江荒野之畔重逢,真是作夢都想不到呀!」

    「我是在此故意攔你的。」王世貞左右看看說:「先進來再談吧!」

    安署好馬匹,船又向江心劃去,遠離兩岸。篷艙之中布妥酒菜,想必已在此等候多時了。

    「王大哥,大家的心都惦記著你。」懷川感慨的說:「去年王總督遭禍,眾人無不義憤填膺,感歎著朝廷殘殺忠良之土的行為何時才能終了呢?」

    「歸根究柢,就是要一幅『清明上河圖』,我家有的仿本都迭上了,哪還有什麼真品?」王世貞歎息地說:「先父死得真不值得,為了一點私怨,一生的功業,就毀在嚴嵩父子的手上。」

    「今今年就輪到我爹了。」懷川悲痛地說:「嚴嵩一日不除,還不知有多少人會慘遭他的毒手。」

    「夏大人是受到先父案的連累,而這就是我今日攔你的目的。我勸你不要到保田去,聽聞嚴家的爪牙魏順早已布下陷阱,等著你自投羅網,你這一去,恐怕怕是凶多吉少。」

    「這些我都知道,但家人有難,我心急如焚,即便是刀山油鍋,也要趕去。」懷川語氣堅定的說:「而且,我還心存一絲僥倖,既不在朝為官,又削舉人之名,他們還能定我何罪?

    「這可難說了,魏順向來心狠手辣,為了邀功,什麼壞事都做得出來。你爹的直言犯了嚴世蕃的忌,你又與嚴鴻有過節,對記仇無德的小人來說,你不能不防。」

    「叫我躲在江南,我絕辦不到!就算是死路一條,我也要和家人在一起。」懷川仍是堅持箸。

    「我很瞭解你的心情,去年此時,我在宮門外長跪好幾日,仍眼睜睜地看著先父被殺,那種無奈之悲,無法盡孝之痛,至今仍揪人心腸。」王世貞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又說:「你心在保田,乃人倫常情,想阻止你亦不忍,但……以朋友之義,又不願見你涉險……我有個建議,南京離此不遠,你何不先找你岳家孟大人商量一下再做打算呢?」

    「這一商量,不又波及到孟世伯了嗎?我不想多此一舉。」懷川心意已決地說:「王大哥,我明白你的一番好意,但生死禍福已由天定,我只盼還來得及救父親一命。時間緊迫,已不能再耽擱,可否請你送我到對岸呢?」

    兩人對視了半晌,最後王世貞拍他的肩說:「夏老弟,你好自為之吧!但切記,該忍時則忍,千萬不要冒險或莽撞行事。」

    懷川點點頭,太多的話梗在胸臆間,只能抱拳做無言的感激。

    森茫江流,雁陣穿天,王世貞再提醒道:「你的流空劍,據說嚴世蕃垂涎已久,這也是你的險境之一。」

    懷川低頭看看腰間的劍,淡然一笑,「對於身外之物,我是不會留戀的,若能救我爹,就給他們吧!只是正義之劍落入邪惡之手,那還真是蒼天無道!」

    「是呀!那幅『清明上河圖』不也如此嗎?那些成名畫及鑄名劍之人,若知自己的心血引來的是一連串的殺戮,又做何感想呢?」

    這是無人能夠回答的問題,世間的寶物其實本無罪,但懷璧其罪,證明的是人那顆心的貪婪而已。

    篷船靠岸,懷川牽下馬來。他不再說什麼,只是長鞭一揮,頭也不回地往北方急馳而去,空留達達的馬蹄音。

    秋雨中送故人行,王世貞佇立良久,感懷彼此的身世,竟有「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惆悵,悶悶地壓在心頭。

    事實上,他早就明白,人是攔不住的,不是嗎?

    *******

    那令秋蟲沉寂,秋草低掩的雨,由大湖的淳安,沿著長江,瀝瀝落遍,也綿連至一天行程外的南京。

    莫愁湖、玄武湖、報恩塔、夫子廟、三山門……全都籠罩在濛濛絲絲的冷意中。雨也灑向一楝渾身素黑的木樓,樓是獨立的,位署偏僻,隱在密密的竹叢後;樓也比一般宅屋高,上第二層要經過十階斜斜危陡的梯子。

    梯子極光滑乾淨,漆新如昨日,沒隙縫或坑疤,若不點明,沒人猜得出它已歷經二十年的光陰,唯一的可能是,它極少使用,並沒有太多通道的功能。

    樓的底層放置了一些舊物,門幾乎不打開,只偶爾在換季逢節時見見陽光、趕趕灰塵,就算是眼再快的人,在那深黑無光的屋內,也僅瞥到幾件傢俱的輪廓,幢幢地難以辨認。

    一樓和二樓之間安了一塊橫匾,也是樸質的暗色木,寫了沉謹的、郁靜的三個字——貞姜樓。

    貞是貞烈,薑是女子,意即「貞烈女子的樓」。

    這「貞姜樓」在南京可有名了,它住的是孟家的大姑太太德容。她十七歲出閣,不到一年夫死,因不願收養過繼的孩子,十九歲回娘家守節,一上「貞姜樓」,就不曾再下來,一過二十載,歲月悠悠忽忽地過去。

    放在底層的,自然是她用過極短時間的嫁妝。

    「貞姜樓」建得高,曾經可眺望遠遠的湖景,但後來築了更高的牆,便令它與世隔絕,只留頂上的一塊天空,收納箸飄來的雲朵和流動的星月。

    可置身其中,常感覺到一種靜止的凝肅感,甚至覺得一切都是倒退的。

    采眉撐著一把繪有雁子的紙傘,一身淡青色衣裳,罩白坎肩。十七歲的她,稚氣全脫,眸子更如潭水般沉靜,唇更柔美。

    穿著高屐的腳,小心地踩在青石板上,以防被濺濕。

    她走到一排七個長短不一的青竹筒前,用銅簽敲著特有的暗號,然後等待著。

    這是孟德容和外界溝通的方式,幾個女僕和采眉,都有不同的敲法,以示區別。

    每隔兩天到貞姜樓的日子,采眉總要事先沐浴清潔,而且食素,因為大姑姑對味道非常敏感。

    此外,斜梯上的二樓,不只是男人的禁地,結過婚的女人也不能入內,唯有像采眉這樣未經人事的姑娘才得允許進入。

    但也不是所有的姑娘,必須是白白淨淨、眉清目秀、舉止靈透、不沾俗氣的,大姑姑才願意見,而采眉是侄甥晚輩中,最受她喜愛的一個。

    最大的青竹筒由二樓系一條繩垂落,動了三下,意即門已經開了。

    采眉收起紙傘,小心翼翼的放在廊下,再脫下高屐,僅穿軟繡鞋,接著,仔細地拍拍衣裳,即使已經夠乾淨了,她仍檢視再三,連一點塵煙味也不許有。

    她輕踏上窄梯,往黑黑的深處走去,記得第一次走這十階時,心裡有些害怕,足底下滑溜溜的,好像隨時都會跌倒,這兩年來才漸漸習慣。

    梯頂的門漆黑厚重,掛了一盤八卦圖。采眉輕敲三下,再推門而入。

    屋內是意想中的冷清素淨,冷清的是寡婦的命、素淨的是寡婦的心,除了該有的椅幾之外,就是佛壇團蒲,連牆上的如來觀音圖也青白得幾乎不帶一絲色調。

    周圍有四扇小窗,但窗外又堵著雕細格的壁牖,足夠透入外面的光,但外面的人卻看不進來。

    另有一深藍簾布,那是通內室的,是連采眉也不能涉足之處。

    德容坐在自己的長桌前,身穿終年不變的玄色袍子,頭髮梳成嚴密的髻,別著一支黑簪,臉上沒有表情,彷彿隔絕了七情六慾。

    在未曾見過她之前,采眉先入為主的想法是以為自己會看到一個枯瘦可怕的老太婆,但令她很訝異的是,德容相貌秀麗,因長年不見陽光,頭髮極烏黑,膚色極雪白,竟有一種懾人之美,完全不似已有三十九歲的年齡。

    「姑姑好。」采眉照慣例地行了禮,再沿一定的席毯走到另一個長桌前,那兒有個盆子,洗淨了手後,將水倒入通向地底的竹管,她才能坐下。

    抬起頭來,她直接面對的就是大姑姑的眼睛,黑亮銳利,彷彿可看出人身上最小、最微、最細的污垢。采眉坐正身子,已學會掩飾所有的不安,把心融入這二十年來的孤立寂寥中。

    她們繼續「詩經」的課程,講的都是那些歌頌君臨或母儀天下的篇章。德容嚴肅地說,采眉恭謹地聽,恍惚間,還真像回到很久以前的三代,不聞世事改變和風雨。

    今日用朱子的注,提到了「之子于歸,宜家宜室」,德容突然停下來,這是不常有的情況,采眉背坐得更直怕自己哪兒粗心冒犯了。

    德容沒有生氣的模樣,反而輕聲地問:「明年五月夏家就要來迎娶你了,是不是?」

    這話題來得太意外,采眉吞吞口水,只說:「我……我不清楚。」

    「明年春天北京會試,夏家公子不論有沒有進士及第,婚禮都要行的。」看見侄女驚訝的眼神,她說:「我雖然不下樓,但大屋裡有什麼消息,都會傳到我耳內的。」

    采眉垂首,不知該如何回話。

    德容今日似乎有箸莫名的興致,說箸,竟站起身走到窗前,「你一定覺得我關在這樓頂,足不出戶的,很悲哀,是不是?其實不!在這裡,我體會了前所未有的平靜和安全。你知道嗎?有些南方地區,還有女子完壁一生的『守清』習慣,她們寧可當老姑娘,也不願意結婚。」

    「禮教裡,不是說男大當婚,女人當嫁嗎?」采眉不解的發問。

    「沒錯。」德容的雙手規矩地交握在腰間,「自天分陰陽,定乾坤以後,女人就有三從之義,未嫁從父、既嫁從夫、夫死從子,女人只能依附男人,不能單獨生存。」

    采眉靜靜的聆聽著。

    「從三代到漢唐,還沒有守節的觀念,婦女再嫁、三嫁的例子很多,甚至如貨物般被轉手。像可憐的才女蔡文姬,被迫三嫁,自己都有羞恥之歎,卻又莫可奈何。」德容冷靜的說:「如果她生於禮教嚴苛,失節事大的今日,或許就不會那麼淒慘,也不必以悲憤來形容她屢次委身的屈辱了。」

    窗外的雨漸漸歇止,屋內顯得比方才稍微明亮些。

    「你明白嗎?女人原是沒有地位的,既無法自行謀食,也不能求取功名,命如風中柳絮。」德容頓了一下說:「但在宋儒學提倡『守節』的重要後,女人才有地位、人格和尊嚴。我們藉著『節烈』,可以得到屬於自己的貞節牌坊或誥命夫人,那相當於男人的科舉功業,讓女人不再被當成貨物,能選擇另一條出路,與男人平等地留名青史。」

    采眉努力的聆聽,但不是立刻就能瞭解大姑姑的意思。

    「所以,我是很快樂的。我丈夫死了,我不必一嫁再嫁,去伺候不同的男人,像青樓女子般只為求生存溫飽,也因為『守節』,我能擁有這一楝樓,無憂地過日子外,還受人尊敬,年年有朝廷的犒賞,死了還築牌坊、列史冊。」德容露出難得的微笑說:「這『貞節』二字真是婦人之福,也保護了我們不受男子的蹂躪,自成了我們的世界,連父親、丈夫和兒子都無法干預。在『守節』名下,是他們從我,不是我從他們!」

    這是采眉初次聽到的說法,眸子忍不住張得大大的,而德容的面龐有著異常的光彩,似陷入一種狂熱中。

    「采眉,謹記我的話。」德容向前兩步說:「你嫁入夏家,門當戶對,丈夫和兒子,有一人有出息,你就等著受封夫人,但……若像姑姑的寡命,也有出路,守住節烈比命還重要,自有你受人膜拜的貞節牌坊。」

    那日下樓後,采眉撐起紙傘,穿上高屐,站在青石板上,卻沒有立即離去。

    她回頭仰望「貞姜樓」,那灰樸樸的外表,已不再帶著愁鬱,反而擁有自己特殊的光輝。

    常聽家中女眷每每談及大姑姑時,雖多敬重,但也暗暗帶著一份惋惜。可她們憐樓上人,樓上人還覺得她們依附著男人才是無尊嚴之悲呢!

    到底誰是對的呢?

    她想到了懷川,兩年過去,他的聲音已變得模糊不真切,但掛記仍隨年齡一日日加深。無論如何,他們終有朝夕廝守的一天,那感覺就不由得變得特別了。

    而他是否還留著她的梅花荷包呢?

    這事是兆綱自己招出來的,他才忍了兩天,就把去探懷川傷勢的經過都說出來了,其中最令她興奮的是那把「流空劍」,最教她氣結的是荷包的贈予。

    嗯!明年夏天見了他,第一件事便是要回梅花荷包,如果還在,就表示這兩年來,他心裡也惦念她,若沒有……沒有的話,可不會輕易饒他吧!

    采眉慢慢地繞過竹林,走回內院的迴廊。才收起傘,兆綱便由轉角匆匆地跑來,差點撞到她。

    采眉皺著眉說:「都十二歲的人了,還沒個穩重樣子,是誰在追你呀?」

    「爹召我到前廳去,說有一位王世貞先生到了,要考考我的文章。」兆綱神情緊張的說,唇上有細細的汗珠。

    「王世貞?他可是個才子呀!他要考你,臨時抱佛腳都沒有用。」采眉看他一張苦瓜臉,如趕赴刑場般,不禁同情地說:「我教你一招好了。那位王先生論文章一定秦漢,論詩一定盛唐,你只要多引用史記、漢書和唐詩,保證不會出太大的差錯。」

    「三姊,若是你也去就好了。」兆綱嘟著嘴說:「真不公平!你們女孩都不必應這些酬,也不必考那些試,日子比我舒服多了。」

    「別說傻話了,當心又捱打。」采眉板著臉孔說。

    兆綱忐忑不安地轉身離開。反正逃不過,只能硬著頭皮去面對了。

    采眉走兩步,想王世貞來做什麼呢?若她記得沒錯,王家方遭變故,突然登門造訪,不會又發生了什麼大事吧?

    *******

    保田位於邊塞的大同地區,平日只有衛所屯田兵及一些居民,荒僻遙遠,久、天時,更是冰天雪地,承受著極北吹來的風,呼嘯不斷,淒厲而苦寒。

    這兩年,朝廷派來了總督魏順,更在這艱困無情的大地上平添刺眼可怕的血腥,先是去年秋天王總督被送回北京斬首,再來就是今年秋天夏純甫在黃沙碉堡前就地正法。

    這些都是嚴嵩為掩飾對俺答戰役的失敗,再因私人恩怨想排除異己所設下的冤獄,前前後後不知株連了多少人。

    冤氣沖天,連保田的月亮都不復往日的明淨,成了濃濃的黃,偶爾還會含著血光,令人看了不免心驚。

    帶血的雪夜,遠處有狼嚎聲傳來,有時單獨一隻,淒惻亙達天月,有時群起嗥之,震撼八方,入夢有如惡魘。

    濛濛中,似宇宙洪荒,那魅黑的不知處,有兩道影子疾奔著,飛快如點星,幾乎成了雪花狂旋飆轉的一部分,即使有守夜的官兵,也是看不清楚的。

    又一陣狼嗥淒楚可怖的傳來,血月旁有一顆星突然大閃一下,而後直直地劃落,不到地就散化無蹤。

    以邊塞的迷信,那是有人將死,見者憂戚。那詭異的天象早就在人的心中蘊藏著難言的怯畏,小至自身族人,大至國家社稷,總有一日,漫天席捲的變故將會來臨。

    懷川以為,那殞落的流星,正是自己年輕的生命。

    他靠在地牢中凹凸不平的土牆上,全身是傷,橫的、直的,滲血的、見骨的,彷彿掉了一層皮,已不知哪裡最痛。

    他記起那些鞭刑、杖刑和烙刑,一心要他劃押,承認自己在紹興曾和海賊、倭寇私通。

    莫須有的罪名,他是死也不願屈服的!

    心死的此刻,問他有沒有後悔沒聽王世貞的勸,急急地回到保田來呢?懷川也說不上來,事實上,兩個月前在哨站外,父親的好友賈石又阻擋了他一次,建議他先躲禍再說。

    當他聽到父親已被秋決的消息,對著霜天黃土就嚎哭起來,恨自己來遲一步,只能捶胸頓足地問:「為什麼?近日朝廷又無戰爭失利,有罪也不至於死呀?!」

    「你爹是為王總督不平,偷偷參奏魏順。」賈石無奈的說:「奏章上說魏順畏敵,俺答一來就先跑,然後再殺老百姓的人頭以表戰功。本來想經由徐階大人面呈聖土,卻沒想到竟落入嚴世藩的手裡,才會促成殺機。」

    「我爹向來以敢諫聞名,這也不是第一次了,怎麼會說殺就殺呢?」懷川始終無法接受這事實。

    「他們當然不敢拿進諫的事情做文章。」賈石歎口氣說:「他們是硬栽你父親與白蓮教有關,煽動地方作亂,在大明律令中,這可以就地正法的!」

    如此不明不白的死法,令懷川血液沸騰,除了聲討正義外,他沒有別的念頭。

    雖然他不能像王世貞那般在大內宮門前跪個幾天幾夜,好哭冤遞狀,但至少他有流空劍,可斬魏順的狗頭!

    但母親反對,只想收了父親的屍,帶他們兄妹三人回江南,再也不管政治恩怨,以保夏家命脈。

    可惜,他們的反應仍然太慢,魏順對夏家兄弟的脾氣早略有所聞,怕他們復仇,便一不做二不休地來個斬草除根,以措手不及的方式將他們逮捕入獄。

    夏懷山的罪名依舊是用白蓮教,而一直在南方的夏懷川就改成地理關係的倭寇,反正全是捏造的,就算再不合理,也沒有人敢吭聲。

    他受盡酷刑的折磨,想必弟弟也很淒慘,只求他們能咬緊牙關的挺下來,只是,一夕間盡失丈夫、兒子的母親,不知要如何承受……蒼天呀!夏家問心無愧,從不負人,總不能絕他們所有的生路吧?!

    他緩緩地移動身子,想靠近火光,看看四肢能再撐多久。至少冬天到了,嗜血的老鼠蟲虱都到地底去避寒,不再吸啃他的傷口,讓他夜裡有一段難得的安寧。

    入獄的一個月來,最苦時,他就在腦裡想著楊繼盛、沈鏈、王總督及父親,那些為正義而犧牲的烈士們。

    尤其是王世貞說到楊繼盛臨死前的慘狀,說他以手挖掉腐肉,以裂碗割斷爛筋,還面帶微笑。如此一想,懷川就幾乎感覺不到那死去活來的痛,希望弟弟也能用這當作精神支柱,不做任何懦弱的妥協。

    雲遮掩住月,狼嗥忽遠又忽近,懷川心中不讓自己崩潰的另一個方法,就是擬定未來的復仇計畫,如何取魏順、嚴嵩和嚴世蕃的腦袋,一次又一次。

    他的手在秣草叢裡摸索著,找到他偷藏的梅花荷包,這是他每天能由酷刑中回來的第三個理由。

    兩年了,有意無意地,懷川一直貼身帶著它。

    最初,是怕隨便丟放會被人發現,百口莫辯;而後,將這小小的東西系藏在腰間,並沒有妨礙,也就攜著,不忘流空劍,就不忘它。

    孟采眉……他原本要娶的女孩,如今比夢更遙遠……

    荷包上已有皺痕,梅花和字都略微褪色。他強忍箸痛,鼻子湊近,想像中仍有香味,是梅花的香,抑是她刺繡時纖纖玉指輕滑過綢布的香?

    她說他逞匹夫之勇,他真是因為逞匹夫之勇,才落得如此的下場嗎?

    他將荷包貼於胸前,平時他極忽略它,但在這存亡關頭,竟是他僅有的安慰,與世界唯一的美麗聯繫。

    而他有預感,死是不用說,若活著,他也無法一睹荷包女主人的真面目,因為夏孟兩家的婚約,在這場劇變後,也要被迫煙消雲散了。

    死亡,他並不怕,尤其是為夏家的名譽而死!在家人為他傷心之際,孟采眉是否也會為他掬一把同情之淚呢?

    唉!此時此地,一切都只是妄想罷了!

    懷川閉上眼睛,沒多久,卻又警覺到四周起了變化。他倏地睜開眼,靜靜的看倒映在牆壁上的影子,由小而大,還不只一個。

    「狄岸!」這是懷川在嵩山時的名字,他一聽,淚差點落下。掙扎爬著,他果真看見師父印心和尚。

    印心做俗裝打扮,頭戴胡帽以掩其光頭。他說:「我來救你了。」

    身後隨著而來的是賈石,「獄卒中有人受過你父親的恩,願意冒險相救,我們得快走。」

    懷川張著破裂的唇舌,話還出不了口,就見他們抬了一具面目全非的死屍進來。

    「這是用來代替你的,免得被追殺。」賈石小聲地說。

    事情來得太突然,懷川根本沒有時間思考,僅是問:「懷山呢?你們……」

    「你大師兄履岸去救他了,我們約好在哨站外的山洞碰頭。」印心回答。

    懷川不再言語,他試著行走,但動作極慢,印心和尚乾脆背起他。

    「師父……」懷川深覺此舉極為不敬。

    「這是非常時期,還計較什麼?!」印心說。他的修煉已達看不出年紀的境界,以俗世而言,是古稀老人,卻仍健步如飛。

    在踏出木柵門時,梅花荷包掉落,賈石拾起來問一句,「紅粉知己?」

    懷川尚未答,印心就說:「得留下,放在死屍身上,也比較取信於人。」

    賈石看著懷川,眼中有著詢問意味。

    思緒一轉,懷川就狠下、心的說:「就留下吧!」

    丟吧!丟掉有關從前的一切!父慈子孝的家、榮華富貴的夢,這些都已被命運輾得粉碎,紅妝嬌妻不是更如一場鏡花水月嗎?

    那嫣柔絲緞,那艷麗雪梅,已不再在他生命中佔有一席之地了!

    他們一行三人走出土牢,因為都打點好了,並無人阻撓。到了雪地,朔風刺骨,四下漆黑,懷川因傷口流了太多血,立刻感覺到肺腑縮緊的冷意,幸好印心全身發功,像座小火爐似的,在背上的懷川才沒有昏死。

    他們一路向南飄飛,幸好天寒地凍,否則懷川一個血人早引來群狼的追擊。此刻,方過三更,大冰原上,狼也不願意出來的時辰,只在遠處嚎叫著。

    哨站在深夜,若非熟門熟路,根本是看不到的。他們終於到達洞穴,印心立刻放下懷川替他運氣止血,並收筋補骨,做一切能夠急救的措施。

    懷川的心全在弟弟身上,「懷山不會有事吧?」

    「如果按照我們的計畫,很快會到的。」賈石說。

    「那具死屍……是從何處而來?」懷川又問。

    「是前兩天由城渠上掉落而死的土兵,胸臉都跌爛了。」賈石說:「以目前的情況,你只能裝死,才有一條活路。懷山那兒,我也同樣是這樣安排。」

    「我娘那兒……你告訴她了嗎?」懷川說。

    賈石遲疑了一會兒說:「嗯……我們必須瞞她,所有的事情必須做到點滴不露,只要有一個環節不對,不但你們兄弟保不了命,還會連累到保田的百姓,因此……」

    「瞞多久呢?」懷川皺著眉問。

    「恐怕得等嚴家倒了之後,你們才算真正安全。」印心說。

    「不!我娘一定會受不了的,她剛失去我爹,現在又是我和弟弟,太殘忍了!」懷川猶豫著說。

    「為了保全夏家命脈,不得不殘忍。」賈石也說:「你應該還記得三年前的沈鏈,就因為沈夫人太優柔寡斷,捨不得送走兒子,結果害兒子喪命,自己也流放西疆,令沈家復仇無望。在邊關不比京師,常先斬後奏,故不得不用奇招。你家出此大事,你有你要吃的苦,你娘也有她的痛,小不孝只是為以後盡大孝的權宜之計而已。」

    「不裝死,就得真死,無論哪一條路,你母親都注定要傷心的。」印心語重心長的說。

    懷川無法反駁,只能沉默以對。

    山洞外,閃進一條人影,是他們等著的履岸。見懷川期待地往他的身後看時,履岸極沮喪地說:「我……我沒達成使命……當我到另一個土牢時,懷山已經氣絕身亡了……」

    瞬間,四周只剩寂靜,大家都瞪直眼。

    懷川顫抖地問:「是刑……刑求致死嗎?」

    履岸點點頭低聲說:「很慘……很慘……」

    「我們畢竟來晚了一步,懷川,很抱歉。」印心歎息地說。

    「天哪!懷山比我小,一向就比較弱,武功底子也不夠強……我這個做兄長的沒盡到保護他的責任……」懷川再也說不下去了,身子一傾,嘴裡頓時噴出一大口血,臉色呈黑紫。

    「懷川,忍住悲憤啊,你的傷勢太重,千萬別讓那股氣毀了你的五臟六腑!」印心勸說著,和履岸一人一邊護住懷川的主要經脈,以防他氣絕了自己。

    懷川明白,他努力將淚眨回眼裡,血吞回肚裡,悲嚎埋在心裡,他不能痛!否則連生存的機會都沒有了。

    「天快亮了,你們快走,我也該回城裡準備準備了。」賈石催促著,不讓情況更惡劣。

    「賈大叔,我娘和妹妹就交給你了,你是我夏家的大恩人,我來日必報。」懷川跪下說。

    「該報的是我,夏大人對我的恩德才大呀!」賈石老淚縱橫的忙扶住他。

    懷川仍雙膝跪地,再深深地朝北方拜了三拜,「爹、懷山,我一定會替你們復仇的!我要以魏順及嚴家的血,洗淨保田所有的冤氣!」

    停了半夜的雪,又紛紛飛落,靜靜的白色大地上,連狼嗥聲都消失了。

    這回是履岸背著懷川,印心在前面領路,往叢山峻嶺而行,路非常地遙遠崎嶇,卻連再會也不敢說。

    賈石目送他們好一會兒後,才轉往保田的方向。

    懷川望著天,原來那殞落的流星不是他,而是懷山呀!

    *******

    一整個冬天,南京的孟家都籠罩在憂慮之中,每有奔馳的馬匹由北方來,他們就緊張地探聽消息,先是夏純甫與白蓮教亂民勾結而被處死,再來是夏家兄弟被抓。

    元宵節前一日,使者說,夏家兄弟在土牢裡被杖斃。

    孟思佑知道夏家的正直,不可能有通敵叛國之罪,卻遭逢如此的滅門慘禍,實是千古所無。他在愛莫能助之下,只有憤怒地拍擊桌子,以表內心的不平。

    他每拍一下,便震驚整個孟家,夏氏父子的不幸,也跟箸傳到每個院落。

    可憐的采眉,成了大家最同情的對象,或許是她的八字與懷川犯沖,因此還未過門,就先死了丈夫。

    三月春花綻放,處處萬紫千紅,但看在采眉眼裡,那鬧意卻是將她孤立的一種苦澀,只有到貞姜樓來,她才覺得沒有壓迫感的寧靜。

    今日,她一身白色衣裙,長髮挽個最粗簡的髻,用白束帶橫過額頭梳起。幾個月來,她消瘦許多,鵝蛋臉變成尖尖的瓜子臉,眼睛大得像盛了一湖的哀愁,曾有的慧黠變成僵硬,嬌俏變成逝去的夢,十七歲的青春,一夕凋萎。

    她站在七個青竹筒前,卻呆立著,也不拿起銅簽。

    依孟家的家風,采眉許給夏家,好壞皆是夏家的人。懷川死了,仍是她丈夫;夏家衰敗了,仍是她的歸宿。

    采眉沒有怨,這是她自幼所受的教育,烈女不嫁二夫,她不會有任何勉強或抗拒。

    但也有另一種小小的聲音傳箸,說夏家犯了大罪,若采眉要解除婚約,再媒配他姓,鄉里應無苛責之理。

    但這意見傳到了采眉耳裡,她立刻板起臉來拂袖而去,意即她不做這種不仁不義之事,沒有人能玷辱她的名節。

    孟思佑大大地讚美女兒,說她不愧是國子監祭酒的女兒,且說是孟家祖上積善,先有個德容,再有個采眉,使婦德懿行能流芳百世。

    采眉覺得自己即將成為一尊塑像,光滑冷凝,但內心呢?她每次獨處,就恍如心在淌血,又隱隱作痛。沒有人能相信她是真正為懷川而悲傷,因為兩人根本不曾見過面,守的不過是一個道德名義而已!但……真是如此嗎?

    都錯了!她可是擁有他低沉好聽又正義十足的聲音呢!在她的想像中,他聰明又英偉,總有一天會為娶她而來。如今夢碎了,英雄死了,所有的少女情思都成空,她怎不為他哭,為自己哭呢?

    但她誰都不能說,一切都有固定的禮儀,連悲傷也是。

    她輕歎一口氣,取銅簽做暗號,樓上的繩子很快地動了三下。

    白色麻鞋移至樓頂,采眉還未推門,門已打開。

    德容仍著素黑袍子,對著她說:「你今天就要去祭拜夏公子,是不是?」

    「是的。」采眉輕聲說:「夏家的送葬隊伍已到大湖,爹和娘都會陪我過去。」

    「你真的決定要到紹興去守節嗎?」德容問。

    「我夏家還有婆婆和小姑,她們孤苦無依,我自當侍奉。」采眉嚴肅的說。

    「好志氣!」德容露出了難得的微笑,「等你小姑嫁人,你婆婆百年之後,你就回來和我一起守,我們再為你蓋楝樓,名字我都想好,就叫『貞義樓』。到時,孟氏『雙貞』必得朝廷重視,我們的榮譽可比狀元呀!」

    「我不會辜負姑姑的期望的。」采眉說。

    德容走到窗前,在天光下,她的臉更白得沒有血色。彷彿思考什麼,她回身直盯著采眉說:「老實說,守節並不容易,比士子的『十年寒窗』還困苦艱辛。古人有說就曾說,『死節易,守節難』,歲歲年年,有時不如一死還乾脆些。」

    采眉驚異地抬起頭說:「姑姑不是曾說過,這種日子很快樂,不必再仰仗男人的鼻息而活嗎?」

    「沒錯,你不必再忍受男人的粗暴,娶妾後的冷落、生育的痛苦,還有婆家的各種苛求。」德容嚴肅的說:「但人都是有七情六慾的血肉之軀,所以,難怪大家要說『寡婦們前是非多』。你明白我為什麼二十年不下樓了嗎?因為我不願招惹任何是非,只有用禁閉方法,讓已不再屬於我的容顏和年華老去。」

    「我會謹記姑姑的教訓,到了夏家,也盡量足不出戶,守住本分,不會令孟家蒙羞。」采眉說。

    德容走過來,抬起她的下巴仔細審視著,「我有些怕……因為你是這麼年輕,又有著美貌,守節對醜的、老的女子而言可簡單得多了。」

    「姑姑是要我毀掉容貌嗎?」采眉問。

    「我沒那麼瘋狂,也相信你的意志和品行,只是有時候,只能用『熬』字形容。」德容走到通內室的深藍色布簾前,「你過來。」

    采眉走過去。掀起簾子,這是她第一次看到這神秘的房間,裡面的擺設更少,就一張簡樸的床、淺灰色的被褥,比較特別的是角落的紡織木架。

    「我除了讀經、打坐和寫字外,就是織布,在規律的機杼聲中,時光過得最快。」德容由櫃子上取來一個陶罐,「這是我婆家一個守寡的老嬸婆給我的,裡面有一百個銅錢,長夜漫漫,若無法入眠,就將銅錢灑在地上,再一一撿起,撿完了,人自然疲累,就能睡著了,我現在轉送給你。」

    采眉不太懂,「有必要嗎?」

    「到時你會感謝我的。有的人家窮,沒有銅錢,就用豆子,等到了我這年紀,就不需要了。」德容說:「我們守節女子不同於常人,有自己的世界和方法,也有自己的哀樂和期待。最重要的,心不可以再動,要如古井水,誓不起波瀾。」

    「我明白了,謝謝姑姑。」采眉接過陶罐,心想,是離開的時候了,但她又幾番躊躇。

    「有什麼問題嗎?」德容問。

    「嗯!姑姑……你會思念姑丈嗎?」采眉嚅囁地說。

    「我不思念他,又思念誰呢?」德容並沒有生氣,「他是我唯一的男人,也是蓋起貞姜樓的原因。采眉,你沒看過夏公子,所以害怕嗎?」

    采眉搖搖頭。她並不害怕,至少她可以愛一個聲音、思念一個聲音,甚至是一段自我幻想的情懷。

    她的白色麻鞋,又緩緩地踏下了樓。

    十八歲……德容自送著采眉,十八歲,那正是自己守寡的年齡,寂寞會吃人,但一切都是為了遠大的理想。

    有人守功名、有人守富貴、有人守忠義、有人守道德……有守才會有為,而她小小一介女子,盡心守的是節烈,德容常覺得,自己是可與男子齊名,排入偉人之列了。

    *******

    三具棺木停駐在大湖邊的一座小廟,由北到南,夏家人都十分低調,深怕連安葬送靈都要受到干擾。

    然而,夏家父子為邊塞百姓請命,卻遭奸臣所害,忠義聞名天下。棺木一入江北、江南地區,就有許多微服的新知故友來探望,那些不得其門而入的,就在廟外留一柱香和一些紙錢、牲果。

    采眉是乘船而來,一身縞素。

    「依禮俗,你要跪爬,再撲棺痛哭,哭你未婚夫英年早逝、哭你自己的命薄,必須一生孤獨。」呂氏在女兒耳旁提醒,表情悲慼。

    采眉不知道自己是否哭得出來,她向來是個大家閨秀,聲音不曾大聲過,更沒有公開嚎哭的經驗。

    渡口就在廟的後門,孟家一行人到時,已有夏家宗族人前來迎接。

    三具棺木並列,前面各放著牌位和香爐。采眉還沒有看清楚,呂氏就小聲地說:「跪下,大哭。」

    每雙眼睛都直瞪著她,事關她的名節,也是她演的第一個戲碼。於是,采眉俯在團蒲上,微一抬頭,就看到了「夏懷川」三個字,還有一把牛首紋柄的劍,劍鞘上結著一個紅色的梅花荷包。

    那是他的遺物嗎?竟與劍相隨?如此說來,這兩年來,她心裡念著他,而他隨身帶著她的繡品,也表示他對她的牽掛嗎?

    以荷包為憑,人亡仍在,賭舊物,勾起了采眉所有的傷心。她失聲痛哭,千斛淚、萬斛淚,不知從何而來,由天上哭到黃泉,一旁的人聽了,也無不跟著低泣,尤其是喪夫又喪子的盧氏,又再一次哭昏過去。

    「兒呀!可以了,你婆婆已經受不住了。」呂氏扶著采眉說。

    不!不!采眉仍止不了一發不可收拾的悲痛,但大家都不明白,是因為那個荷包,他們兩年來偷偷地交心,雖不曾見面,卻仍有情有義,終究是夏情流露呀!

    在淚眼模糊中!她看見自己親手寫的輓聯由樑上垂掛而下——

    君壯士心未酬,即遭天妒,駕羽鶴而西歸,何其無辜,竟使忠義埋君,聽黃泉魂,聲聲悲切。

    妾芳華待字,卻令虛度,難結髮而兩散,何其命苦,竟使姻緣誤我,看畫采燕,雙雙情絕。

    白紙飄如帶……不!寫得不夠好,那時的心情還不夠真,為的也只是自己的命。

    到此刻,才有為懷川的感覺,但咫尺卻是天涯。她活著,他卻是死去的人,屍骨將寒,唯有哭聲相送。

    無緣至此,又豈是一個梅花荷包能道盡的呢?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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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22 00:57:24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追魂

    君壯士心未酬,

    即遭天妒,

    駕羽鶴而西歸,

    何其無辜,

    竟使忠義埋君,

    聽黃泉魂,

    聲聲悲切。

    嘉靖四十年,歲次辛酉,冬。

    永壽宮大火,繚繞的灰煙在西方天空瀰漫成一片!與雪夜凝重的氣息相互糾擾著。

    懷川隨著郭諫臣往南門逃逸,原本寧靜的北京城因為這場突發的火災,人聲鼎沸有如白晝,也破壞了他們所有的計畫。

    在怡春院沒有挾持成嚴世蕃,自己反倒差點入網的事,令懷川十分沮喪。幸好任之峻出手相救,以嚴家女婿的身份阻擋了錦衣衛的搜索,才讓他有脫逃的機會。

    去年秋天在淳化一別後,任之峻果然中了進士、娶了嬌妻,只可惜這嬌妻是嚴嵩的女兒,富貴中帶著殺氣,禍福仍是個未定數。

    而他自己呢?真如浮萍般失去了根,流浪的日子更似一條不歸路,看不見盡頭。若沒有家變,他或者是另一個任之峻,得功名、娶美眷,但……諸事無常,功名美眷就表示好嗎?看多少人在黃金屋及顏如玉後,只落得殺頭的下場……

    混亂中,他們沿著暗黑的巷弄避開守城兵馬,來到一個排水的地下渠道,一個僅供容身的小孔道。

    「你的運氣還不算太壞,平日這兒也有侍衛的,大概都救火去了。」郭諫臣說:「而且,現在是隆冬時分,你不必泡在污水裡,只要小心冰封路滑就好。」

    「我會注意的,多謝了!」懷川對與他在少林寺一同練過武的老友說。

    不宜久留,也不宜話別,他一說完,就立刻鑽進黑洞中,另一頭將是凍結的護城河。

    過去的一年,他有大半的時間躲在安徽一個叫鼓溪的小山谷中,一方面藉著歹谷裡的草藥治療身上酷刑後大大小小的傷口;一方面撫平內心的創痛,昨死今生,整個人脫胎換骨,以達復仇之目的。

    他活著是個秘密,只有極少數人知道。在出山谷時,他發下重誓,不除魏順及嚴家不倒的一日,他絕對不恢復原名,諸天諸地為盟證!

    於是,他成了留鬍髭、戴草笠的江湖人土狄岸。要殺魏順容易,秋天時,魏順在回邊塞的途中囂張擾民,並無防備,當人頭落地時,雙眼直突,還以為自己看到的刺客是從閻王殿來的索命鬼。

    總督被刺是件大案子,而官府卻誤判為白蓮教滋事,往地方上偵查,使得懷川順利的潛回北京城。

    不過,要對付嚴家父子可困難多了,甚至想接近也得花上一番功夫,因為嚴家樹敵太多,警備森嚴,試著要除奸的人都沒有成功過。

    在朝有內閣次輔徐階,在野有義士王世貞。

    王世貞於夏家父子在保田遇難後,憤而上京,展開一連串的計畫。當他看到還活生生的懷川時,那驚喜自是不用說,兩人激動得如親兄弟般地抱頭痛哭。

    隔世再相逢,就不免談到江南的消息。王世貞一一敘述懷川母親如何扶柩南歸,地方父老如何悼念,還有孟采眉如何進夏家未婚守寡,婦德為眾人所褒揚等等。

    懷川頓時啞口無言。他不該意外的,不是嗎?采眉生於國子監祭酒之家,受孔孟之禮薰陶!守節是她的第二生命,她又怎能不順服呢?

    想起那精緻美麗的梅花荷包,所有的情懷已然消失,他內心裡只剩下憐憫。最後,他只淡淡地說了一句,〔可憐的女人。」

    「可憐的女人?」王世貞瞪他一眼,「這是你唯一能說的嗎?她可是你的妻子哩!」

    「妻子又怎麼樣?有家對我們這種人而言反而是種拖累,只能當作沒有。」懷川說。

    王世貞想反駁,但他自己的妻兒、老母不也在故鄉長久不見了嗎?終於,他歎口氣說:「老弟,你才不過二十二歲,心境竟同我一樣老了,無奈呀!」

    沒錯,江湖歲月催人老!

    以前的夏懷川有父蔭庇護,率直熱情、一身傲骨,人生的目標就是有朝能進天子堂,除盡天下的惡人,懷著滿腔的仁義理想。

    如今的狄岸,熱情已褪、零丁獨行,藐視仁義高調,能讓他安身立命的,只有「復仇」二字。

    情義既然淡如水,生命亦輕如煙,連對遠方的母親和妹妹都無法承擔思念,更何況是沒有見過面的采眉呢?

    地道終於穿過,上了護城河,西方的煙火依然可見。

    懷川以飛快的腳程趁天尚未亮時回到荒僻的野店,和衣倒頭就睡。望著垂裂的梁壁、躺著霉腐的枕被,他不禁自嘲,真是十足的天涯浪客,徹底的粗野與落魄呵!

    今天有緣遇已入翰林院的任之峻,不由得感慨生死富貴一線間,那個曾英姿煥發、相貌堂堂的夏懷川,更像是慼慼然地恍如隔世了。

    *******

    懷川在一陣拍門聲中醒來,他機警地握住手裡的劍,「是誰?」

    「我,王世貞。」門外人說。

    懷川立刻打開門。王世貞閃了進來,他那模樣真的很慘,臉皮浮腫、眼布紅絲,頰上還有一大片青影,八成是幾天幾夜沒有睡的結果。

    「又熬夜寫書了?」懷川問。

    「沒辦法,嚴世蕃那混蛋天天在催我的『金瓶梅』,他看出了淫心,像吃了春藥般欲罷不能。我呢?早是西門慶、晚是潘金蓮,硬給它擠出靈感來,振筆直書,連宮中的大火也阻止不了我。」王世貞發完牢騷後,放下當早點的芝麻餅和豆汁,小聲說:「看到大火,我就想,完啦-.救人一定又不成功了。」

    他們這次要救的,是受洪炳之案影響的人。洪炳是他們志士會的一員,有一身好武功,自願去取嚴嵩父子的命。他在嚴府喬裝臥底了數個月,好不容易才得到嚴世蕃的信任!再趁左右無人時一舉擒住這奸賊。

    可嚴世蕃亦經驗老道,假裝哀求著寫遺書,但誰想得到他手裡的毛筆竟成為暗器射中洪炳,讓洪炳成為階下囚,當然,也連累了一些無辜之人。

    「本來是有機會的,但偏偏起了那場大火。幸虧是任之峻幫忙,否則我也入大牢了。」懷川無奈的說:「看來,挾持或暗殺的策略都不是可行之道,要救洪炳他們,似乎不可能了。」

    「有了那場大火,洪炳他們反而安全,因為嚴嵩忙著應付皇上,大概有一陣子管不到刑部的事了。」王世貞咬一口芝麻餅說:「我在想……」

    「王大哥又有什麼好計謀了?」懷川急促的問。

    王世貞站起身將窗子關緊,並把炭火撥熱一些,又走了兩步才說:「記得很久以前,先父和我有過一段爭執。先父為官保守,認為要革新政風,除去奸黨,就是不斷地上疏直諫,直到皇上能接受為止。」

    「這根本行不通,看那些直諫者的下場多淒慘就知道了!你我的父親不也都因此喪命,我們不也都因此有家歸不得嗎?」懷川激動的說。

    「沒錯!我當時年輕氣盛,主張刺客暗殺,但先父反對,認為這是以暴制暴,只會使朝綱更壞。」王世貞歎口氣說:「想想也對,太操之過急了,反而付出更多的代價。」*

    「文的來不行、武的來也不行……」懷川低頭深思著。

    「連我寫、金瓶梅。看來都極天真,好個異想天開的計策,只徒白了我一堆頭髮。」

    王世貞素有文才,知道嚴世蕃好色、好淫,便想了一招淫書施毒計。

    他特選「水滸傳」中潘金蓮通姦的那一段,將其發揮得淋漓盡致,刻劃出男女私慾情色的醜態,極為煽動人心。他每寫完一章,便付油印,油墨中摻有毒液,想讓嚴世蕃以手翻書頁時,慢性中毒而死。

    但不知為何原因,毒液並未發生效用。

    「也不見得天真,至少現在嚴世蕃滿腦子的淫書,淫心大起,更加放蕩沉迷,連守喪期間都逛妓院,與姬妾們鬼混,他遲早會遭天譴的。」懷川說。

    「可惜天譴仍然來得太慢,讓好人不長壽呀!」王世貞忍不住搖頭歎氣。

    懷川喝一口豆汁說:「我昨夜碰到任之峻時倒有個想法。任之峻是屬於徐階那一派的,他們有好幾次想鬥垮嚴嵩卻都失敗,我覺得這是兩邊合作的好機會,將在朝和在野的反嚴嵩勢力連結在一起,或許能成功。」

    「怎麼個合作法?」王世貞極有興趣的問。

    「中間要有個媒憑,也就是宮中道土。」懷川深思著說:「如今皇上信任他們更勝於嚴嵩父子,是個不容忽視的力量。」

    〔那些道土各有來頭,也不是好攀結或惹得起的人物,只怕不容易吧?」王世貞皺起眉說。

    「那些道土大都來自武當山,我若親自去武當山遊說,以我父親舊日的交情,應該還有些作用,所以,我想去試試看。」

    王世貞看著他,笑出來說:「老弟,你可真是後生可畏呀!既能知又能行,連我都甘拜下風,以你的才華,不薦用於朝廷,還真是國家社稷的損失。」

    「王大哥愛說笑了,你是堂堂進士,我只不過是被廢的舉人,怎敢相提並論呢?」懷川說。

    「我可是虛長你十幾歲,依然報不了父仇,同是天涯淪落人呀!」王世貞以豆汁代酒,仰頭一乾,飲盡生不逢時,無法力挽狂瀾之痛。

    臘月方過,雪尚未溶,懷川就馬不停蹄地趕往武當山。馳馳向西,披星又戴月,峰一重、水一重,跨越莽沼荒澤,進入那煙嵐縈繞的叢巒深處。

    於是,他離江南愈來愈遠。那傍海的紹興,有幾個女人正守著空有他名字的墓,在被任務佔滿的心裡,那只是一個渺小的點,無暇回首,也無暇牽掛。

    *******

    嘉靖四十二年,歲次癸亥,春。

    一輛由幾個侍衛隨從的馬車,轆轆地穿過紹興城的青石板大街。天灰濛濛的,落著絲絲春雨,黑瓦下有燕子斜飛。家丁們時時停下來問路,有人搖搖頭,有人手指著前方,令車裡的人有些焦慮。

    跨過一條溪,又是一座湖,彷彿無止盡似的。明明說是紹興,但走過了熱鬧的大街,竟又奔波了兩個時辰才到達一座偏僻的小村,有青翠的稻田、遍山的綠林、疊積的酒罈,仔細的話,還能聞到一點海風的味道。

    這極普通又不見經傳的地方叫竹塘,是馬車的最終目的地。

    車裡的人由婢女扶著,雖妝扮淡素,但自那流光閃動的絲綢看出婦人來自官家,與四周的環境格格不入。她就是孟家的二女兒,也是北京李都御史夫人采芬。

    在牆院裡迎接的是采眉,她一身自織的淺藍色布衣,烏黑的發只纏了兩個木梳,年輕的面龐看起來極為清純,如她身後秀淨的山水,不紛不雜。

    多少年沒見了?算算孟家由北京貶到南京,那年采眉十五歲,到今天也有五年了。

    兩姊妹相見,恍如隔世,手緊握著,眸泛淚光,但孟家家教一切拘於禮,於是,她們只得強忍住內心的激動。

    采芬第一句話也只是,「說你住紹興,但這裡離紹興還遠得很呢!」

    有婆婆和小姑在,采眉不能細說。兩年前,當她哭嫁到夏家時,的確是住紹興,但任駐於杭州的閩浙總督胡宗憲屬於嚴嵩黨,對三具棺木回南方所引起的民憤十分有戒心,再加上嚴世蕃一直想要流空劍,一些無品的地方官就不免常到夏家來騷擾。

    夏氏宗族怕再生橫禍,在不得已的情況下,只有將夏純甫的遺孀和孤女移至更隱密的竹塘,由一名忠心的老僕夏萬照顧。

    這兩進的小庭院,因采芬的到來,打掃得極為乾淨,但仍不掩其土落牆剝的。鄙陋和粗簡。

    夏夫人盧氏因哭夫哭子太過傷心,致使身體不好,眼睛也差不多盲了,需要技著枴杖。巧倩年近十八,遭逢家變,使得那原有活潑的天-早已被消磨殆盡,青春中帶著哀傷,幸好有采眉嫂嫂,才讓她享受到些許親情友誼的寄托和扶持。

    在親家母面前、采芬極為客氣,見到屋後幾畦青綠的菜園時,她說。「你們自己種菜呀……哦!好個田園之樂。」

    見到前廂屋裡散佈、紡綿和紡織機,她又說:「你們自己織布呀……哦!當爐又耕織,妹妹真是好能幹呀!」

    當她看到那粗木硬床,沒有五彩繽紛的錦帷絲帳,不禁哽著心酸,一句話也說不出,這便是妹妹守寡的生活嗎?

    及至前廳堂,有夏家父子的牌位,采芬拈香祭拜,才敢藉機流淚,在心裡偷偷地說:「夏懷川,你太委屈采眉了,她才二十歲,就要這樣過一輩子嗎?」

    但采眉的心卻非常平靜,她侍奉婆婆、友愛小姑,內外持家,謹守了自己的本分。

    姊姊一行人來,她也由巧倩和夏萬的幫忙,砍柴的砍柴、摘菜的摘菜,再以所織的布和村民換幾隻雞,巧手做起羹湯,更讓采芬大開眼界。

    夜裡,門關上了,兩姊妹同床而寐,這才有機會說點貼心話。

    采眉鋪上了最好的枕被,看看寒磣的四壁,忍不住說:「二姊一向錦衣玉食慣了,要你和我擠這麼個窄陋處,真過意不去。」

    「還說這話,你這不是要揪我的心嗎?你當年可是家裡最嬌的女兒呀!」采芬坐在床緣,手帕抹著掉出眼眶的淚,「你十四歲那年被選封為『霧裡觀音』,穿著宮裡縫製的『水田衣』,色彩鮮艷奪目,都是沒見過的布料,金織銀編的,好不華麗,還有你頭上的藍孔雀冠頂、珍珠寶石垂掛,說多美就有多美。我們那時就想,你不被封后妃,至少也該是將相夫人,誰知……誰知……」

    「我早忘記那些事了。」采眉違著心說:「一切都是命,我也不怨誰。」

    「那次的封選,倒像是被誰下了咒似的。我聽你說紫姑女神出的青詞牌叫『無情碧』,心中就覺得怪怪的。」采芬說:「你知道嗎?『雲裡觀音』嚴鵑已被夫家休離,京裡鬧得不可開交,人人都耳語相傳哩!」

    「嚴家怎麼能允許呢?」采眉驚詫地說。

    「嚴嵩父子去年就倒台,被趕回江西了,難道你都沒聽說嗎?」采芬想想又說:「這也難怪,你在這荒山野村的,什麼都隔絕了。你以為我這次如何能出京?就是你二姊夫以御史的身份來查抄胡宗憲在浙閩斂財招賄的情形。」

    「胡宗憲也倒了?」采眉又瞪大眼睛。

    「他是嚴黨之一,哪能不倒?現在彈劾的奏章,每天堆得比人還高,其所謂樹倒湖孫散,牆倒眾人推。如果你的夏懷川能多捱個幾年,以他的才華志節,今天不正是他意氣風發、揚眉吐氣之時嗎?」

    不想不愁,現在想起來了,還真是泣血含冤,有著無盡的悲憤。采眉走到凸牆前,那兒掛著流空劍,森森的銀白色、牛首紋、連珠紋,失去了主人,也空洞似的像沒有了魂魄。

    盈月下,流光中,她彷彿聽見懷川的聲音,充沛凜然地要求「正義和是非曲折」,那樣磊落軒昂的人竟早夭,這不是天妒英才嗎?

    她雙手合十地對著劍在心裡說:「流空若有靈,必能馳馳星月。告訴你,嚴嵩父子惡報已臨,等世人復仇完,就是你們在黃泉路上洩恨的時候了……」

    「抱歉,又勾起你的傷心事了。」采芬輕擁著妹妹說。「不過你放心,朝中已有替你公公和丈夫沉冤昭雪的聲音,皇上遲早會還給夏家一個公道,恢復官爵的,到時,立碑和追封加謐都少不掉,你和你婆婆都會得到應有的補償。」

    「補償?」采眉無聲地歎息箸,「這對我們算是好消息嗎?嚴嵩父子終遭天譴,我沒有想像中的歡喜,因為再如何大快人心,被誣陷而死的人也活不過來了。我想,我婆婆聽了,恐怕也只是一番感慨而已。」

    「是的,死亡就是死亡,悲劇永遠也不可能變喜劇。」說著,采芬的眼眶又紅了,「小妹,可我們都心疼你,不忍心看你這樣無望地活箸……」

    采眉看見姊姊眼底的激動,忙安慰道:「不!一點都不會無望!我謹記著大姑姑的話,守節女子不同於常人,有著自己的哀樂和期待。我很瞭解她的意思,這兩年的日子也不算太難,伺候婆婆和織布繡花,心情平靜無波,沒有喜,也沒有怨。」

    「是呀!只差個青燈古佛,否則就是尼姑了!」采芬無奈地搖頭,「才兩年呢!以後長長的幾十年可是一年比一年更難熬,你懂不了夫妻間的恩愛、懂不了十月懷胎及養兒育女的滋味,你沒有兒孫繞膝的機會,白白浪費一生。我……我沒有說守節是錯啦!但總為你覺得不平。」

    「別不平了!若論不平,我守的那個人更冤,連一生都沒有……」采眉說著,又觸動心事,於是轉移話題,「爹和娘的身體都安康吧?」

    「都很好,就是娘心中一直記掛著你。自從你到夏家後,一因路途遙遠、二因怕你婆家多心,不敢來探望,所以我一到杭州,地都還沒摸熟,她就催我來看人了。」采芬滔滔不絕的說:「還有大姑姑,她正畫著『貞義樓』的圖,打算就蓋在她『貞姜樓』的後頭,中間說不定還搭座橋,叫做『雙貞橋』。依我看哪!她很快就會接你回孟家的。」

    一提到大姑姑,采眉就不由得心底一亮,彷彿有種源源不斷的力量支持著自己,她不禁笑說:「這哪能隨她意呢?」

    「閉關二十三年了,她的意志力可強啦!」采芬突然想到什麼似的問:「對了,你小姑許配給人沒有?」

    「許了富陽的杜家。杜家還算仁義,沒有因為夏家家道中落而退婚。」采眉頗感欣慰的說:「前一陣子還派人來催嫁,但巧倩的心情一直無法調適,也捨不得娘,就耽擱下來了。」

    「都十八了吧?再擱就晚……」采芬憂心的說。

    姊妹倆暫且把那些會教人哭泣的事丟到腦後,擁著被閒話家常,就像以前在京城裡的日子,還不知道人間有如此多憂慮的小姑娘們。

    她們說要考秀才的兆綱、說采芬的兒女,說隨夫到陝西的大姊姊採蓮……最後有些乏了,采眉突然想到,「二姊剛剛說『無情碧』如詛咒,你有『風裡觀音。的消息嗎?」

    「她呀!就像風,只約略聽過她兄長獲罪之事,但不太確切……」采芬打個大呵欠說。

    已過三更天,唱唱私語漸淡。采芬睡了,采眉卻睜大眼望著那在暗夜裡發著銀光的流空劍,咀嚼內心種種的情緒。

    她並沒有騙姊姊,兩年來守著這歷經重重悲劇的家庭,有五分是對懷川的情義,有五分則是對婆婆和小姑的憐憫。她原來就知書達理,因此,行起來很順心順意,守節也守得平靜無波,更不覺有何難處,連大姑姑給她的灑地銅錢根本就不曾用到。

    但今天二姊的話卻在她心裡投下一些漣漪。若小姑嫁人,冤也平復,婆婆百年之後,她剩餘的一生呢?真的也要蓋一座「貞義樓」永遠地閉關禁足到死嗎?

    說實在的,她一直很害怕封閉的環境,記得以前的采眉多愛讀山川風物的書,也是姊妹中隨父親出外旅行最多的,母親就常說,她若是男兒,必三甲登科,鴻志在天下。

    而她是女兒,就注定纏上小腳,哪兒也走不遠。如今更可悲,只局限於紹興某溪流源頭的小村一角。

    曾經,紹興對她,是若耶溪畔的西施浣紗、王羲之在會稽山陰的蘭亭會、沈園裡陸游和唐碗的淒美愛情,但那些浪漫感動已離她遠去,以後,她為紹興添的,就只是一段平淡的教化故事和一座冷硬的貞節牌坊嗎?

    第一次,采眉感覺到黑夜如巨大的怪獸,包圍著她彷彿要將她吃掉,而那流空劍的光芒,也變得極為微茫,一下子似乎不存在了,連在輾轉的夢中也遍尋不著,只留下壓在心底的苦悶和昏沉。

    *******

    這晌午方過的天空,突然風起雲湧,湖那頭像竄出一條龍似的,一下子陰霾滿佈,不一會兒又下起豆大的雨。

    懷川腳上的蒲鞋踩著泥濘,兩、三步就來到一家小店,因有笠帽遮著,身上並沒有濕。隨後而來的是老僕夏萬,他看著雨說:「應該不會下太久的,我們就叫兩盤芽豆和茴香豆來下酒,咱們這紹興老酒,別處的水釀不出來,少爺一定很久沒嘗過了吧?」

    「別喊少爺,叫我狄岸。」懷川低聲提醒。

    「哦!」夏萬一點也不習慣,事實上,直到此刻他還不敢相信那死了三年的拇笊僖檝夠釕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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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22 00:57:45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單調

    妾芳華待字,

    卻今虛度,

    難結髮而兩散,

    何其命苦,

    竟使姻緣誤我,

    看畫采燕,

    吱吱情絕。

    紡織機軋軋,軸架一前一後,棉綿經緯相接,那單調的節奏如一首無止盡的歌,無悲無喜地穿越春夏秋冬。

    大姑姑就曾以織布來度過漫漫長歲。

    日影的移動讓采眉驚覺自己由早膳後就坐在這裡,已經一個上午了,以前的這個時辰,她會和小姑摘菜、汲水,陪婆婆閒聊天,總之,在屋內庭院有許多雜事夠她四處忙碌,而非坐守於此。

    但狄岸來了之後,一切都不同了。

    別說粗活他會搶著做,就連婆婆也愛在他左右,於是,除了采眉的寢屋外,他幾乎無所不在,身影處處。

    就一個寡婦而言,家中多了個陌生男人,著實有諸多不便。不許對視、不許交談,無時無刻存在著無形的忌諱,一有響聲她就得躲開,最後竟給「關」到這織布房裡來。

    她有些明白大姑姑為何要深居「貞姜樓」,二十多年不踏出一步了。因為舉止可以約制,意念卻難管束,一飛就抓不回來;為免有意無意的流言,斷絕塵俗是最乾脆的做法。

    當然,她相信憑自己的端靜,絕對不會為了一個莫名其妙的狄岸而亂了心思,但他又帶著奇特的影響力……

    屋外有笑聲傳來,極開心的,尤其是巧倩,如鈴音朗朗,甚至含著幾分輕浮。自從家變以來,采眉不曾見她那麼快樂過,有時她黏著秋岸,竟忘記女孩該有的分寸,弄得她這個做嫂嫂的不知該如何提醒才好。

    又是一陣呵呵的開懷大笑。

    采眉忍不住走到窗邊向外看,竟見狄岸和巧倩貼身站著,他一手扶住她的腰、一手撐著她的腕,而巧倩的絹裙還反摺上來,露出裡面的棉褲。

    更過分的是,他們手中同握的是放在采眉房內,她一直悉心衛護的流空劍,她死去丈夫的遺物!

    那狄岸就如此明目張膽地登堂入室,要欺她們寡婦之家嗎?但偏偏婆婆也滿臉笑容,因為她看不到,只由耳朵聽,絲毫不查任何逾禮的舉動。

    而在一旁堆薪柴的夏萬也笑咪咪的,似乎不以為杵。

    采眉輕皺眉頭,等著狄岸放開小姑,但他沒有,還用另一手環過巧倩的左臂說:「流空劍本身就傳著好幾套劍法,這『畏畏流空,星月馳馳』就是一句口訣。」

    「我知道!」巧倩對他甜甜一笑,「『畏畏流空』是陽剛的日劍,代表正義;『星月馳馳』是陰柔的夜劍,代表節操,它們相輔相持,互為依恃。」

    「沒錯,日劍分『流雲』和『碧空』兩套,夜劍分『曉星』和『寒月』兩種,可以一起學,也可以分開學。」狄岸雙手輕揚,劍在天空中劃下點點鋒芒。

    「女子適合練夜劍,我教你的正是『曉星』。」

    巧倩隨著他的身影及手勢,兩人更形親密。

    這時,盧氏說話了,「狄岸呀!你對流空劍的瞭解並不少於懷川,怎麼印心師父沒把劍傳給你呢?」

    「呃……懷川一向學得比我好。」狄岸表情怪怪地說。

    「娘,我們不如把『流空劍』送給狄大哥,好嗎?」巧倩終於放掉劍,興致勃勃地對母親提議。

    采眉的怒氣陡地升到胸口。這男子原就來得突然詭異,不但打擾了她們平靜的生活,如今竟還要拿走劍,莫非這是他真正的目的?

    是可忍,孰不可忍,她走了出來說:「流空劍怎麼能送人呢?它代表的是正義和公道的大無畏,是我們夏家的精神,得永遠留在夏家的!」

    懷川轉頭看她,那麼年輕秀麗,卻又嚴肅冷漠的一張臉!過去幾日,她真的做到該有的賢淑典範,遠遠地保持著距離,把他當成會咬人的狗一般。

    這就是她要當的烈女嗎?懷川若不是她丈夫,一定只有尊重;但實為她的丈夫,就有一種蠢蠢欲動念頭,想逗逗她,看她是否如表面上的一心一意和不苟言笑。

    「嫂嫂,劍掛在牆上多可惜呀!我們把它送給狄大哥,才能伸張正義與公道,名劍方有用武之地嘛!」巧倩說。

    「因為是名劍,才要更加小心,若隨便落入不明之士手上,豈不成了為非作歹的器物?如此一來,不但毀了這把劍,也毀了夏家的一世英名。」采眉說這些話時,看都沒看懷川一下。

    懷川揚揚眉,以為她拘謹守禮,沒想到一開口竟是犀利不饒人。看她絞著帕子的手,可以感覺到她的憤怒,畢竟她還年輕,不能完全做死了心的木頭人吧?

    「狄大哥不是不明之士,他是懷川大哥的朋友……」巧倩急急地說,恨不得能道出真相。

    「嫂子說得很對,我是有些來路不明。」懷川自嘲完後又說:「不過,有劍不練也真浪費,流空劍既有陰柔招式,不如讓你們姑嫂來學,既可防身,也可傳承。」

    「好主意!」巧倩雀躍地說。

    「如果狄岸願意教就太好了!」盧氏點頭說:「依夏家的家風,並不反對女孩子學點防衛武功。」

    采眉有些措手不及,她雖非纏足到需要人攙扶的地步,可也沒想過要舞刀弄劍,成為公孫大娘一派的女子。

    「在這亂世,有點功夫是比較安全。」懷川帶著笑說:「若大家不反對,那就巧倩學『曉星』,大嫂習『寒月』吧!」

    「為什麼,我覺得『寒月』好玩多了。」巧倩說。

    「依個人性情不同,你是活潑純真,如曦曉之星辰,大嫂……呃!較淡漠寡情!如寒江之孤月。」懷川笑得更大聲了。

    他根本是在罵人嘛!她說他來路不明,他就說她淡漠寡情。采眉正想表明她死也不學劍的念頭時,懷川已閃到她身後,用一手環住她,並扶劍入她掌中,兩人成半月的姿勢。

    「因寒而露冷為霜,霜白遍地,寒氣又復而侵人。」隨著懷川的話,他們以劍尖在地上劃了一圈又一圈的圓。

    由外人看來,那像是一場渡塘的鶴舞,但采眉卻覺得自己忽冷又忽熱,男人的懷抱和氣息她從未接觸過,更別提那握著她的粗厚手掌,在在都是衝擊。她感到自己快不能呼吸了,幾番想脫逃,然而,他的纏繞是這麼得緊,讓她一點控制的機會都沒有!

    「放開我!」快速旋轉中,采眉終能說話,並得了空踢到他的膝蓋。這一踢,幾乎費了她吃奶的力氣,或許對他而言不痛不癢,但至少令他亂了陣腳,圈圈才停下來。

    采眉覺得狼狽極了,她一生中從未如此尷尬氣憤過,一種被輕薄的感覺頻頻朝她襲來,若是大姑姑,恐怕要氣得自斷四肢了吧!

    她喘著氣,驚看夏萬和巧倩都沒有譴責或認為不妥的臉色,相反的,他們還一臉的有趣。盧氏不用說,因為喜歡狄岸,所以對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是讚賞。

    而那該死的狄岸更笑達眼底的說:「大嫂的悟性和反應皆快,有習武的天分。」

    大概是太生氣了,采眉再也顧不得淑女之姿,一把搶過流空劍走向盧氏說:「娘,我為懷川守節,講的是清靜,絕不練什麼曉星或寒月。而劍是懷川留下的,可惜也好、浪費也好,我也要守著,才不枉他的一場犧牲。」

    巧倩想說什麼,懷川連忙阻止,聲音轉為歉疚地說:「大嫂說得沒錯,是狄岸失禮了,若有冒犯之處,請見諒。」

    「唉!我這瞎眼老太婆也不知你們在鬧些什麼。」盧氏搖搖頭說:「采眉是夏家的好媳婦,一切都由她做主,練武和劍的事就聽她的。至於狄岸,也是一番好心,我能感受到他的真誠與善意,也很久沒這麼開懷了。」

    真誠和善意?經過方纔的種種,采眉已經不確定了。

    最初,來者是客,雖然行跡可疑,但見他討好盧氏的孺慕姿態,還頗像性情中人。但幾天下來,他有些反客為主的跡象,夏萬對他百般恭敬,巧倩更和他行儀不拘,今日,他又籍習武之名侵犯到她……

    采眉緊握著劍,「寡婦門前是非多」是大姑姑說的,她當初就該請他走,才不會煩惱無窮。

    懷川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哪根筋出差錯了!

    他實在不該去惹采眉,只是一切太荒謬了,他有母不能認、有親不能奉,內心的壓力非筆墨能形容,而采眉更是荒謬中的一部分,夫在身旁,她卻必須有模有樣的守節,人都不在了,以嬌美青春葬一把劍,又有何意義?

    正如他對王世貞說的,可憐的女人……他又何苦在她平靜的生活裡掀起漣漪,不但動口,還動手呢?

    *******

    狄岸走了,已走了半個月。

    而他暫居的二十多天,幾乎成了采眉生活中最大的試煉,尤其是在和他那場劍舞「寒月」的風波後,更成心結。

    她總遠遠地就能感覺到他,特別是他的聲音,像某種呼喚。她心的紊亂,全因狄岸是她身邊出現的第一個年輕男子嗎?

    以前母親曾說過,未婚女子不該隨便見男人,甚至連未婚夫也不例外,因為意不定,就容易著魔,采眉不相信,還斷言守貞和守節都不難。

    這些日子她卻問自己,她該不該割耳、割鼻、斷髮以絕慾念?而狄岸碰過她的手,她又需不需剁指及截掌?

    為何她的心老是不受管束,老是違反守貞、守節的原則呢?

    有時,采眉又不覺得事情有她想的那麼嚴重……總之,心上下起伏及矛盾,直到狄岸離開,才令她大大的鬆了一口氣。

    「如果狄大哥在,我們就不會糊得這麼辛苦了。」巧倩不捨狄岸,一天總要提他好幾回,和采眉的想法正好相反。

    采眉裁著厚窗紙。入冬了,盧氏咳得愈加厲害,吹不得一點風,她們姑嫂為糊窗紙,已經忙了好幾天。

    「我好想狄大哥,希望他能回來過年。」巧倩又說。

    「他自己有家,怎麼會來我們這裡過年呢?」采眉提醒她,試圖結束這個話題。

    「呃!他……他是孤兒,沒家的。」巧倩立刻說。

    盧氏由床上坐起來,咳了一會兒,采眉立刻侍奉湯藥。

    「娘,你很喜歡狄岸,是不是?」巧倩偏還要講。

    「喜歡呀!他老讓我想起你大哥。」盧氏回答。

    巧倩實在有股衝動想說出一切,但常常話都在嘴邊了,又硬生生的給嚥了回去。今天母親都講得那麼白了,何不乾脆承認?

    她吞了香口水,才要出聲,盧氏又說:「可他畢竟不是懷川,懷川是極坦率的孩子,人聰明卻也單純,但這個狄岸卻愛藏心事,城府頗深,特別還留了個鬍子,就讓人有幾分距離感,真要親近也不容易。」

    盧氏記得的是家變前尚不知天高地厚的懷川,因為她沒想到懷川能活著,就估計不到他在生死存亡間,個性會有某種程度的成長及改變,有時甚至會判若兩人。

    「還是娘對人比較瞭解。」采眉贊同地說:「狄公子行蹤神秘,又和我們非親非故的,留下他,對我們目前的情況而言並沒有好處。」

    「不!狄岸一點也不行蹤神秘,他是反嚴嵩的志士,特別到這海岸來收集嚴家勾結倭寇的罪證。」巧倩不願采眉對懷川有不好的印象,因此說:「而且,他也不是非親非故,他其實……」

    這時,夏萬站在門口,手裡端著剛燒好的火盆,還故意咳一聲說:「情姑娘,狄公子的身份和任務可不能隨便說,這倭寇事人人聞之喪膽,千萬別讓老夫人和三姑娘擔心受怕。」

    巧倩想起大哥的千叮嚀、萬交代,才乖乖的閉上嘴。

    「巧倩,想想你嫂子的話也沒有錯。狄大哥人雖好,但畢竟不是親人,很多事必須有分寸,我眼睛盲了,但心並不瞎,知道你將狄岸當成懷川,難免會鬆懈男女之防,有時就忘了形,我因為看你開心,也不忍打斷你的興頭。」盧氏繼續說:「但你十八歲了,明年就要做杜家媳婦,我還是非管不可。你嫂嫂飽讀詩書,謹守三從四德,是你的好榜樣,你凡事要多聽她的,我才放心。」

    巧倩有滿腹的委屈,對親哥哥表達兄妹感情還被視為不端莊,真是百口莫辯,卻也只能悶悶地在一旁聽訓。

    吃過午飯後,采眉和巧倩姑嫂藉著天光在並排的繡架上繡一幅屏幛,有孔雀石榴、雙蝶牡丹、鴛鴦戲荷、鳳凰穿梅等應嫁的圖案。

    在所有的工作中,采眉最愛刺繡,不只是那五彩絲線的艷麗令她憶起豆蔻年華的美好也讓她回味那幾年的待嫁心情,和藏著對懷川的思念、對婚姻的憧憬,誰知仍緣慳一面,夢想注定要破滅呢?

    於是,鴛鴦、鳳凰、花開並蒂及花好月圓全都束之高閣,不再與她相關,唯有此刻,為小姑準備妝奩之時,才能再次沾染那麼些許美麗的餘屑。

    她輕歎著,望著針上的絳紅及雪青繡線發呆。

    巧倩將椅子移近,「大嫂,我今天早上有些急躁,說話也不太得體,該給你賠禮了。」

    采眉收回心思,微笑著說:「賠禮倒不必了,我一點也不介意。或許你覺得我太嚴厲了,但女孩家要守的禮就那麼多,一不小心或忘了形,就會惹來麻煩,所以要時時警惕。」

    巧倩看著眼前這如花般的臉龐,才大她兩歲,就顯得如千年古井式的老成,她又不禁問:「大嫂,你對狄岸到底有什麼看法?是厭惡或欣賞?崇敬或排斥?」

    怎麼還要扯回狄岸?采眉正色說:「巧倩,你此刻心裡要放的人是杜家少爺,而不是其餘不相干的人。」

    提到未婚夫,巧倩不免忸怩,忙說:「放他做什麼?以後都要見到膩的人。大嫂,你真的不必為我擔心,我知道分寸的,我以前和大哥、二哥的感情很好,他們都極疼我,狄岸和大哥很像,我親近他是很自然的事,絕對沒有邪念。」

    「我相信你的心是單純的。」采眉點頭回答。

    「你還是沒告訴我對狄岸的看法呢?」巧倩又逼問道。

    「能有什麼看法?!」采眉搖搖頭說,「在我心裡守著的就是懷川,其他人對我而言都是不存在的。」

    「可是你沒見過大哥,甚至連幅畫像都沒有,怎麼去守呢?」巧倩更進一步問。

    「你不是讀過孝經、女箴和女則嗎?守的是貞淑節操的信念,作為女子的道理,心正,行為就正,有何不能守的?」采眉反問。

    「若我說我大哥就是狄岸那模樣,見狄岸如見我大哥,你有什麼感想?」巧情仍不死心。

    那段話又彷彿另一個考驗,狄岸的形貌浮現在采眉的腦海中,像揮散不去的魂,有時沉鬱、有時落魄、有時孤傲、有時暢笑……如欲求六根淨去,消除魔障,於是采眉冷靜地說:「沒有感想,你大哥並不是狄岸。」

    「若說狄岸對你有些想法,你要聽嗎?」巧倩再問。

    其實這是她瞎編的,懷川很少問及有關采眉的事,偶爾巧倩提到,他也沒有特殊的反應,只在舞「寒月」劍法時有那麼一點招惹意味。

    懷川曾說目前沒有容納妻子的空間。

    巧倩常不解,既是夫妻,有名分的,為何相逢不相識?但她也只是想想,三年來,夏家天翻地覆,若樣樣都要有理,永遠也怨恨不完,但面對這兩個人,她有扮紅娘的興趣,可惜碰釘子的時候多。

    果然,采眉站了起來,微怒地說:「我不要聽!巧倩,你若再提『狄岸』二字,我就不幫你繡嫁妝,到時可有你急了!」

    唉!好心沒好報,巧倩只有埋頭繡自己的鴛鴦了。

    采眉不斷地在心裡想著大姑姑,像定神的菩薩像般。

    大姑姑說要「熬」,不只「十年寒窗」的熬,而是數十年自我禁閉的熬,是比一死還困難的熬。

    她努力捕捉懷川的聲音,但最後全變成狄岸的,彷彿入了心的魔,無法驅散。

    她又拚命的刺繡,但手下的絳梅皆成模糊的紅……

    *******

    臘月寒冬,四面一片蕭索。這段日子以來,懷川不斷穿梭在閩浙沿海,由南到北,又由北到南,有一次還乘船在如天般高的浪中到達「無煙島」。

    無煙島如棋盤似的交錯縱橫,水道曲折迂迥,散佈在藍海上,如一串美麗的翡翠珠鏈。

    島上有廟,但因無人祭祀而頹傾;有屋宇,也因無人居住而荒廢。懷川試圖探尋每個崖洞水窪,除了海鳥盤旋外,沒有他要找的那個叫李遲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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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無眠

    而今聽雨僧廬下,

    鬢已星星也。

    悲歡離合總無情,

    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又是一個無眠的夜。

    每當太陽一落山,萬物歸寂時,就是采眉最怕的時候。因此,她白天總盡量做得很累,希望一觸枕便能入夢,才不會滿腦子胡思亂想。

    但現在是春天,山上的桃花及杜鵑開得燦爛,嫣紅漫成一片,香濃的氣味瀰漫,醒艷人的五官知覺,令人感到一種亢奮,大概就如古人說的「懷春」之心吧!

    當然,采眉是不許有的,儘管她才二十一歲,卻已必須見花美而心不動,聞芳馥而意不移,如老尼寂寂入定。

    過去兩年多都很平靜,但自從去秋狄岸來過之後,一切都漸漸動搖。有時走在山裡,老覺得他會出現;在自家庭院,也恍惚以為他在注視,甚至是凝望著流空劍,記憶不歸懷川,而歸給了那個不該的狄岸。

    而今夜,月亮光華滿溢,竟也像狄岸在笑!

    她從不知道一個人進入腦海是如此容易,要除去如此之難!

    采眉用手握著小陶罐,鬆了又捏了、捏了又鬆,那是大姑姑給她的一百個銅錢,說夜裡睡不著時,就丟來檢。

    她從來沒用過,也自信用不到。想那景象多慘哪!一個黑暗中僂跪的身影,無助狂亂地撿拾著散亂的銅錢,如無止盡的懲罰。那代表對內心慾望的降服,是失敗和瑕疵,采眉不願自己走到那可悲的一步。

    大姑姑是聰明的,不見外人,省卻多少煩惱呀!

    也許她該撿一次,嘗嘗膝皮磨破,羞愧難當的滋味,然後就能恢復平靜。她深吸一口氣,打開陶罐蓋子想灑落銅錢……

    突然,遠處有「嗚——嗚——」聲響傳來,在靜夜中詭異得令人不寒而慄。

    在采眉還不知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時,夏萬已急促地來敲房門,「三姑娘、倩姑娘,快起身,海螺鳴響,應該是有海寇來了,我們得快到後山躲人!」

    海寇?采眉覺得身子一陣陣冷起來。朝廷有東南倭患的事她從小聽到大,其中藏了不少殺人如麻的殘暴故事,但海寇不是早就被平定了嗎?至少在竹塘這幾年都不曾遇到過啊!

    雖是方寸大亂,但她還能鎮靜的安撫小姑,幫夏萬背起婆婆,眼觀四壁,心想,除了人之外,還要帶些什麼呢?

    「我的妝奩、繡好的枕被……」巧倩腦裡一片空白的呢喃著。

    「顧不了啦!命要緊。」夏萬邊往屋外衝去邊說:「東西可以任他們搶,安全最重要,他們可是殺人不眨眼的!」

    夏萬原不想嚇她們,但這是事實,前些年倭患最烈時,血洗大城小鎮,人人聞之色變。

    巧倩聽了,倏地拉住嫂嫂就猛往外跑,她真要死,也不願意是這種恐怖的死法!

    山徑上已擠了不少村民,大人喝、小孩哭,黑暗中像盲亂的蜂群般雜沓無章,就怕下一秒那揚著長刀的匪寇就會朝他們的頭頂劈下來。

    他們的目標是山腰的一個小石洞,正是以前避倭寇時候挖掘的,多年不用,也不曉得坍塌了沒有。

    「聽說他們上個月才竄過杭州、蘇州,怎麼也沒想到會看中竹塘這小地方!」有人說。

    「也許只是路過而已,我們又沒什麼寶物可搶。」另一人回答,並大聲念句阿彌陀佛。

    聞及「寶物」二字,采眉想想,她們以命護住的流空劍正是稀世珍寶,若海寇看到,哪有不奪的道理?

    她的心頓時涼到底,她們走得不遠,回頭還能瞧見自家屋頂的輪廊,或許還有機會……若是寶劍遺失,那可是終生的悔恨哪!

    「萬叔,我必須回去拿流空劍!」采眉話未全完,人已往反方向跑去,根本不容阻止。

    「大嫂!」巧倩恐懼地大叫一聲,但沒有用。

    采眉以生平最快的速度奔跑著,心裡不禁暗忖,若是她沒纏足該有多好,或許就可以跑得更快了!

    房屋四周依然平靜,她刻不容緩地取下劍再衝出院子,眼前只有一輪明月和她,那氣氛驚悚得令人腳軟,因為……她似乎已聽到隱約的馬蹄和呼嘯聲……

    猛地,有人將她攔腰抱起來,並低咒一句說:「你要找死呀?!」

    采眉本能的踢動著,掙扎中還掉了一隻繡鞋。正當她以為自己死定時,人已跌到水井後頭。

    那人嘲諷的聲音再次傳來,「節婦守則是寧死不屈,這水井是方便你跳的,若有個萬一時,可保你清白!」

    是狄岸!采眉聽出他的聲音,尚未回應,他就輕噓一下,並以身體擋住她。

    大小的火把往村裡疾進,閃閃爍爍的猶似鬼魅,約有二十來個,在如墳場般寂黑的村莊裡飄蕩,恍如冥王出巡,風淒嘯、夜陰寒。

    采眉感覺到狄岸的背極僵硬,頂住她的手,心跳沉沉的透過來。突然,有個奇怪的聲響呱叫著,半像人、半像獸,乍聽之下好像是「阿你的頭」和〔殺又拉拉」之類的怪異話。

    全部的火把都停了下來,那東西又叫了兩次,有種頑皮、淘氣的意味。而很不幸的,這搗蛋鬼朝水井而來,最後站在井蓋上。

    采眉抬眼一看,竟是一隻鸚鵡,圓眸亮晶晶的。天呀!他們今晚不會就死在這愛學人講話的怪鳥嘴下吧?

    一支火把移進夏家的庭院,一個雄渾略帶粗蠻的口音說:「哈!阿奴,你逮到野食啦?是什麼有趣的東西?素的沒啥意思,若是葷的,大家就有福啦!」

    所有的火把部跟著圍到水井附近來,眼見無處可走,懷川乾脆伸出右手,那鸚鵡也奇了,竟主動就跳上他的手背。

    采眉恐慌極了,不自覺地抓緊他的衣服,不許他去做蠢事。

    懷川僅是將左手向後,輕扯開她僵冷的指頭,然後握一下,像是一種無言的撫慰。

    火把集中得更近了,將井前的空地照得如同白晝。懷川的臉上毫無懼色,帶著鸚鵡直立起身,讓大家看清楚他後,便先聲奪人地對領頭者說:「這『阿奴』鳥兒,原來養在杭州胡宗憲的宅第裡,閣下擁有此鳥,想必就是鼎鼎大名的李遲風,久仰了!」

    領頭者高踞馬上,不承認也不否認,語調不變地說:「『阿奴』是養在胡府中,但並不是屬於胡家的。如今胡宗憲家破人亡,鳥命經人命長,不過是物歸原主而已。」

    懷川聽了,手略微一低,「阿奴」就揚翅飛起,口中嘶叫著「殺又拉拉」,很笨拙地飛回馬頭中間。

    「讓我猜猜,」領頭者不給他說話的機會,逕自接下去說:「這『阿奴』不把你當生人,你八成是那追蹤李遲風已久的少林俗家子弟狄岸吧!」

    「再下狄岸,由去年秋天找你,已經半年了。」懷川照實說。

    「找我?你別忘了少林寺是與我們為敵的,幾年前,你們的目空和尚還幫官兵殺了我不少兄弟,我實在想不出你有找我的理由。」領頭人如此一說,等於表明了自己的身份。

    「我們有個共同的目標——羅龍文。」懷川不畏不懼的說。

    羅龍文是嚴世蕃的親信黨羽,這一次也被流放到遠邊,傳聞也已違旨逃回江西安徽一帶,行蹤詭密。他曾是大海盜汪直的兒女親家,後來偽裝成內應出賣兄弟,幫助朝廷破了倭寇,自己則藉機平步青雲、享受富貴,成為一些江湖人士唾棄的對象。

    李遲風聽見這個名字,並不動聲色,只是笑笑說:「我和羅龍文早就沒有瓜葛了。」

    「那可由不得你,因為羅龍文也到處在找你。他想藉由你的海上的勢力來幫助嚴嵩父子東山再起。」懷川說。

    「哈!你是來勸我要置身事外嗎?」李遲風大笑出來。

    「不!我們是希望你能和羅龍文接觸,讓他和嚴世蕃栽個通倭大罪,死路難逃。到時,你報了你的仇,我也報了我的仇。」

    「報仇?我為什麼要報仇呢?」李遲風冷冷地反問。

    「羅龍文出賣過你們的兄弟,不就是你們要誅殺的目標嗎?」懷川說。

    「誅殺?哼!你也太高估我們了吧?」李遲風冷哼一聲,「我們這群海盜是利之所趨,不講正義的,我們愛錢貪財,哪兒有好處,就往哪兒鑽。羅龍文若是奉上黃金、美女,我們自然就乖乖的舔他的腳趾頭啦!對不對,各位?」

    後頭的二十幾個大漢聞言皆狂笑,火把也隨著笑聲顫動不已。

    懷川額冒冷汗,開始懷疑他的計畫是否太異想天開了?

    采眉聽到他和沒有人性的海盜談合作,整個人幾乎快要昏倒了,她是不是就要和狄岸死在這井旁了?

    等笑聲歇止,李遲風突然拔出長劍,但卻不是殺人,而是俯身用劍尖勾起一隻深藍色有銀花的繡鞋,「我已經好奇很久啦!狄兄三更半夜出現在此地,還有個這麼可愛迷人的小弓鞋……想必是月下幽會吧!是不是該給我們引見一下?看究竟是什麼嬌俏的小媳婦能令我們的狄大俠銷魂至此?」

    可愛迷人?月下幽會?嬌俏消魂?這些輕佻的字眼教采眉氣得火冒三丈,強烈的怒氣竟將害怕也驅走,而看見她私密的繡鞋在海寇的劍上掛著,更是一種莫大的恥辱,她不假思索,霍地由井後站出,手臂伸直,極憤怒地說:「繡鞋還我!」

    「采眉?!」懷川在情急之下喊出她的閨名,並擋在她的面前,怕她受到傷害。

    她實在是太生氣了,於是想也不想的推開,「士可殺、不可辱!你們夜襲竹塘,要搶要殺都隨便,但我孟采眉行事向來清白無愧,絕不受誣陷及侮辱。繡鞋拿來!」

    四周驀地陷入一片寂靜,連「阿奴」也不再亂動,直盯著采眉看。

    懷川已些微瞭解她的烈性,手下意識的緊握住劍,絕不許任何人傷她一分一毫。

    采眉可完全不怕,反正後面就有一口井,大不了投井一死!

    很意外的,李遲風竟跨下馬來,取了劍尖上的鞋,很有禮貌的遞到采眉面前;懷川小心翼翼的替她伸手接過,再還給采眉,眼神中充滿戒備。

    采眉這才看清海盜頭子的真面目,本以為那粗魯低俗的口吻會是出自一個橫眉豎目及滿臉橫向的人,但眼前的李遲風,模樣雖黝黑髒亂,卻比想像中的年輕,那渾身的野性並不帶有暴戾的殺氣。

    「謝謝!」她倨傲地說。

    「不謝。」李遲風帶著笑,還故意咬文嚼字地說:〔孟女『士』正氣凜然,敢問是何方人氏?」

    「孟姑娘乃紹興已故夏總兵大人的長媳。」懷川替她回答,「竹塘是她的居所。」

    「夏總兵是忠義之士,連我們海上兄弟都佩服,失敬、失敬!」李遲風又說:「聽姑娘的芳名及身份,是否為當朝建醮的三大觀音之一?」

    連這亡命之徒也知道觀音奉紫姑神之事?懷川沒好氣地說:「這與你有關嗎?」

    「我李遲風沒什麼嗜好,偏偏對觀音最有興趣,還許了個願,只要是觀音,我有求必應。」李遲風笑嘻嘻地說:「孟姑娘請下指令吧,」

    這人一定是在開玩笑,但他目光炯炯、耐心等待,逼得采眉不得不開口,「呃……竹塘只是個窮鄉僻壤,無財無富,沒有什麼好劫掠的……」

    「不劫不劫!我們就只是路過而已。」李遲風爽快的說。

    采眉看了懷川一眼,似心有靈犀般地又說:「嚴氏父子惡貫滿盈,天下人皆想除之,呃!你應該幫助狄岸誘出羅龍文才對……」

    「只要你觀音說了,我一定照辦,但需要一點時間就是了。」李遲風對采眉說,眼睛卻注視著懷川。然後不等他回答,也不多一句囉唆,便翻上馬背。

    他將手裡的火把一揮,二十多道炬光齊齊離去,馬蹄踏地及呼嘯聲如來時般突然,也去得不可測,彷彿一場夢,同樣的月光中,只留下他們兩個。

    采眉睜著明澈的眸子問:「他不是認真的吧?」

    「他是認真的,想來他也是在追蹤我,有和我合作的意願,否則不會到竹塘來。」懷川望著黑暗說。

    那麼,狄岸又為何要回竹塘?在兩個月的消失無蹤後,竟又大剌剌的出現,擾得人沒完沒了。

    采眉正要質問時,他反而先開口教訓她,「你的膽子也太大了吧?先是為了一把劍,再是為了一隻繡鞋,全然不顧危險。今天遇到的若不是李遲風,我恐怕要陪你一起送命了!」

    「誰要你陪?你的命你自己留著!」采眉話一出,才發覺竟有打情罵俏的味道。她輕咬下唇,氣鼓著腮幫子轉身,逕自往後山走去,想告訴大家說海寇已退,一切都有驚無險。

    懷川尾隨在後,因任務終於完成而情緒放鬆。李遲風那個人喜怒無常,極難捉摸,因此,任務能夠順利達成,一半還得感謝采眉的介入。

    他很納悶,為何每見她一次,就會多一份驚奇?她不過是個女流之輩,沒有蓋世武功,腳跑不快、手不能提,連門都不許單獨出,標準的菟絲之柔、蒲柳之弱,怎麼卻讓人覺得她帶有控制人的力量呢?

    *******

    海寇離去,不搶劫、不殺人,竹塘居民能平安回家,無不歡天喜地,以為是神佛保佑。但夏家可就愁雲慘霧了,因為老夫人盧氏受到驚嚇,氣血沖腦,瘀肺塞肝的,使得原就羸弱的身子不堪負荷,人陷入了昏迷。

    自紹興延請來的大夫來了又去,大都是搖搖頭。

    巧倩哭紅了雙眼,淚水滴在密繡的鴦鴛芙蓉上,感歎這幾年的挫折,全無待嫁女兒的歡喜。

    采眉則日夜服侍湯藥,幾乎衣不解帶。她與婆婆相處雖僅有三年,但因那共同的命運,也有了極深的感情,她不敢指望婆婆天年高壽,但至少也要讓她親眼看到夏家沉冤得雪,才有天理吧?

    其中最悔痛的是懷川!

    他多少次罵自己,既是已死的人,為什麼還要露面?而露面一回,見萬叔盡忠、采眉盡孝,也該放心了,為什麼還要一而再,再而三地來到竹塘?

    最後的結果,竟是將李遲風引了來,一場虛驚,使得受盡折磨的母親全然崩潰!

    「娘,我對不起您,我不該擾您清靜,帶來這許多麻煩。」懷川在盧氏的耳旁低聲說:「娘,求求您睜開眼,我是懷川啊!沒有死的懷川,想孝敬您一輩子的懷川,求您醒來吧……」

    他都是趁采眉前腳一出,就趕快守在母親床前說話,期盼母親能因為感應到他的存在而甦醒。

    但日子一天天過去,希望更顯渺茫,他的悲傷也愈多。

    四月晴暖,花開了又謝,采眉早已失去賞花的興致。哪唧蟲聲中,她端著燭火來到盧氏的房外,藥味幽幽地散著,她也一眼看見跪在床前的狄岸。不只一次,她發現他對婆婆的病重露出痛徹心扉的模樣,他和懷川的交情真的好到那種程度嗎?

    采眉討厭他,因為他引起她混亂又難堪的情緒,以及不足為外人道的迷惑。但有他在近旁,令她又有一種慰藉,生活像帶了勁兒,也沒有夜裡得檢一百個銅錢才能睡的念頭了。

    她輕咳一聲,懷川急急地站起來,兩人隔著一段距離。快速的瞄了他一眼,采眉看出他的苦惱和憔悴,那是一個大男人不該有的神情,心裡不禁有些微微的痛,但表面上仍裝得很冷淡地說:「夜深了,狄公子回房去吧!我娘由我照顧就好。」

    若是平日,懷川會二話不說的轉身就走,但今晚的采眉看起來似乎特別疲倦,臉色蒼白,他於心不忍的說:「就由我來守夜吧!你已經幾天沒睡好,再下去,恐怕你也要病了。」

    他的關懷,無論有意或無意,皆以某種力量沖潰了她的心房。但她不能感動,只能以更漠然的語調回答,「不!這是我的職責,不勞你費心。」

    懷川看的是她外表的排拒,完全不知她內心的掙扎,因為對她的敬重及自身的計畫,他盡量不冒犯她,雖然有幾次仍過了火……如果他願意承認,其實他違反原則,兩次、三次的回竹塘,都是因為采眉具有莫大的吸引力。

    他步出母親的房間,卻不走遠,就靠牆坐著,能聽見裡面的動靜,也算是一種守夜,他已做過好幾回了。

    他望著天上明滅的星子,花香無人聞、花落無人理,這樣相見不相認的飄泊日子,何時才能結束呢?

    他的心似有兩股力量在拉扯著,江南的竹塘是愛、江西的袁城是恨,男兒胸懷大志,大恨比小愛重要,不是嗎?

    他漸漸閉上眼睛,在夢裡仍和自己的心對話著。突然,遠處有瓦碎聲傳來,驚醒了他。

    月華如霜,鋪了一地的靜霜。他由窗外往裡看,燭火很暗淡,采眉正歪在床前,已體力不支地睡去了。

    他輕輕步入房內,母親一如平常微弱地呼吸著,采眉就在他的面前,不劃鴻溝、不結冰霜,活生生一個柔美無防的女子。他靜靜地凝視她,她到底有什麼地方與眾不同呢?

    對懷川而言,女人不外乎兩種。一是賢妻良母型的,為宗族承傳所需,以三從四德附屬男人;一是風塵女子,有歌樓名妓,有江湖俠女,是男人的紅粉知己,可納為妾。

    他的兄弟好友,大都一妻在家,多妾在外,瀟灑來去。在沒有真正遇見采眉之前,他幾乎不太注意女人。

    采眉是典型的賢慧妻子,但似乎又不只如此,僅是她貞烈的個性,就足以教人刮目相看,難以忘懷了。

    彷彿有風吹入帳,懷川尚未移開目光,就聽見細若游絲的聲音喚著,「懷川……懷川……

    盧氏的手無力地舉著,像在招喚某人。懷川呆愣住,因為采眉的一雙手立刻握過來,急切地說:「娘、娘,您醒來了嗎?我是采眉啊!您聽到我了沒有?」

    「懷川……」盧氏又伸出另一隻手,在半空中找著。

    采眉還無暇去想狄岸怎麼會擠在這裡,只催他說:「快抓著,快假裝你是懷叫喊她呀!」

    這是懷川迫不及待想做的事,於是,他真心誠意地叫道:「娘……」

    盧氏盲了的眼眸轉了又轉,手仍在空中亂動,口裡喃喃念著,「懷川……還有懷山……老爺……他們都來接我啦……什麼都黑,我只看清楚他們,黃泉路呀……」

    「娘,我不在黃泉路,在這兒,就在您的面前,娘。」懷川太激動,奮力一抓母親的十指,包括采眉的手也包容在內,如此緊、如此痛,似要永不放開。

    盧氏恍若未聞,她的心早在另一個世界,唯一掛懷的就是未嫁人的閨女。她知道采眉會照顧巧倩,雖然采眉自己也過得淒苦,但人生不就是這般嗎?富貴兒女一場空,皆是無奈呀!

    盧氏的眼睛又閉上,手亦垂下,那只是一段夢囈。

    懷川和采眉等著她再出聲,但刻漏穿時,再無回應。

    直到采眉看到他手背上的一道疤,是她用流空劍劃的,才驚覺狄岸仍握著她的手,暖暖地包圍著,燙如熱火。

    她猛地抽出,但他彷若未覺,全心仍在盧氏身上。

    他真以為他是懷川嗎?采眉走到窗邊,已滿臉淚痕,想命令他離開,卻怎麼也說不出口。

    *******

    盧氏在夢中嚥氣,夏家又添一座新墳。

    在守靈和送葬時,采眉很少看到狄岸,但感覺得到他還在四周,獨忍悲哀,自舔著她也不明白的傷口。她猜想,懷川的母親死後,江南無事牽掛,狄岸應該不會再回來了,也不會再影響她守節的生活了。

    夏家族人零落,只有受過重托的老叔公出現。他要先將巧倩送到富陽杜家,在百日內完成婚禮,再將采眉送回南京孟家,那兒已預備蓋一楝「貞義樓」,供她度過清靜無擾的下半生,以實現孟德容「雙貞」的崇高目標。

    由老叔公領頭,夏萬押後,兩個戴著重孝的女孩,一段陸路、一段水路,由竹塘往西,到杭州以南的富陽。

    巧倩最可憐,她什麼都無法想,舊生活不堪回首,對新的生活又忐忑不安,若不是知道大哥依然健在,而且會暗中護她到富陽,她可能會哭個不停。

    此起來,采眉就沉著多了。這是她早就預料到的命運,盡了子媳的責任後,剩下的日子就屬於她自己的了,像大姑姑一樣。可她的心常飄得好遠,想著天涯的某個人,那種思念克制不了,她不知該如何做才能抹去他的身影。

    她們到富陽前,住宿在一座廟裡,夏萬突然高興起來說:「情姑娘,杜家的姑爺已經親自來迎人了,他們就在下一個村鎮正等著你哩!」

    「妹妹大喜,看來杜姑爺是個好人呢!」采眉說。

    「喜什麼呢?」巧倩紅著臉說。

    母親方過世,心情再怎麼樣也無法開朗起來,但曉得姑爺來後,巧倩也顯得比較有精神,斷了許久的刺繡又在手裡穿梭著。

    想著姑嫂很快就要離別,又有幾分不捨。那一夜,采眉輾轉反側,好一會兒才睡著。

    夢裡,她彷彿又回到竹塘,手裡提個籃子,身子很輕盈地走在竹林間準備要去上墳。走著,走著,有人在她旁邊極溫柔地說:「采眉、采眉,我多喜歡你呀!」

    她感覺是狄岸,心暖熱了起來,熱流到達四肢百骸。她尋找他,正對著那男性的豪邁笑臉,笑裡又暗藏款款深情。

    她環繞在林中飛舞,恍若一隻翩翩彩蝶。他無所不在,碰了她的玉臂柔腕,並將她圈在懷內,呼吸吐息在她的臉龐,好幾次唇要觸及唇,魂魄交歡著……

    太美好了!采眉幾乎到了忘我的境界,滿眼只有狄岸及他佔有的神情,都令人迷醉……

    忽地,她跌到懷川的墳前,手中有一把大扇子,一個陰慘慘的聲音說:「你是不是希望快點扇乾丈夫的墓好去嫁人呢?或者你要挖丈夫的腦,去醫新男人的病呢?」

    呀,這是莊子戲妻那段離奇詭異的故事,是責罵她孟采眉的淫蕩無恥嗎,忽地,她又像在汶河上,梟鷹盤旋天空,河裡的木板沉沉浮浮。這次是她被綁住,只有她一個人飄流示眾,木牌上寫著——

    私通之罪,天理不容,男女姦淫,十惡不赦……

    有個聲音陰陰的說:「失了貞節的女人,豬狗不如,人人唾棄,論罪該死……」

    不——采眉猛地坐起來,驚恐地瞪大眼睛,心被狠狠地箝夾著,痛得她滲出冷汗。她怎麼會作這種夢?這種彷彿會天誅地減的可怕噩夢,在一旁淺眠的巧倩發現她的異樣,忙問:「怎麼了,」

    荒淫之夢能說嗎?所以,采眉只能顫抖著唇搖搖頭,無法成聲。

    巧倩乾脆坐直,點亮燭火,也悶悶地發起呆來。

    「快睡吧!明天可要見新姑爺呢!」采眉聲音暗啞的說。

    「誰管他。」巧倩想起母親,又不禁悲從中來。

    方纔的夢像一場發疽的病,沉沉地壓在心底。采眉鄙視自己,無法接受不貞不潔的自己,覺得自己再也配不上懷川的忠義,她好難受呀!

    思緒昏亂中,采眉拿出那層層裹著的金玉鎖片,一面是梅花,上面有「傲梅香」三字;一面是蘭花,刻著「凝蘭蕙」。

    這文定之物,竟似譴責般的數落她的罪……采眉將它放在巧倩的手中說:「你的大喜之日,本來應該更風風光光的。這塊鎖片,原屬於夏家,現在拿來當作你的嫁妝,也是應該。」

    「不!這是大哥給的,你千萬要留著!」巧倩忙推回。

    「我留著有何用呢?以後我入『貞義樓』,再不下來,一切僅求清簡。」采眉憶及那夢,又椎心地說:「或許也不必有『貞義樓』,我此番回南京後,乾脆直接到庵院削髮為尼算了,好了卻三千煩惱絲,可能這才是正道。」

    巧倩瞪大眼,當尼姑?那還了得!這期間,她曾不斷地勸大哥說出真實的身份,但他總是拒絕,認為會使目前的情況更複雜危險。

    「我若能吐實,也不會讓娘含恨而終了。」懷川說:「平心而論,我還不知該怎麼應付你大嫂呢!讓她無牽無掛地回娘家,或許是最好的選擇,萬一無緣,她不會再受一次打擊;若有緣,我自會去南京接她。」

    大哥的話是有點道理,但……但采眉若出家為尼,戒疤一燒,那就完全注定無緣,也輪不到大哥千算萬算了。

    「不!大嫂,你絕對不可以當尼姑,否則會後悔的!」巧倩著急地說。

    「為什麼不呢?」采眉淡淡的一笑,「出家才能真正斷六根,六根不淨實在太可怕了,我愈想愈覺得這個主意好,而且學佛唸經,還可以超渡爹娘、懷川和懷山在黃泉上的冤魂。」

    看大嫂益發認真的神情,巧倩再也顧不了大哥的三令五申。這件事她很早就想講,此刻不就有最好的理由嗎?她深吸一口氣說!「這主意不好,一點都不好!因為……因為懷川還活著……他根本沒有死,你怎麼能出家呢,」

    巧倩瘋了嗎?或許是她半夜說夢話開玩笑?

    采眉不解,只得說:「你為何要這麼說呢?懷川明明死了,他的墳我們守了三年,也月月去祭拜,你忘了嗎?」

    「我沒有忘!」巧倩像豁出去地說:「我不知道棺木裡的人是誰,但絕對不是我大哥懷川,因為我才見過他,還說過話,他……他就是你也認得的……狄岸。」

    采眉像被人猛敲一下,天地旋轉,不知身在何處。她是陷入易經那八卦的圖像,或是山海經那荒誕的國度?懷川,有著義氣風發聲音的懷川、使流空劍對抗邪惡的懷川、在她心裡一直是年輕英雄的懷川,竟是那神秘詭異、陰陽怪氣、城府深藏,又以一臉短鬚帶蒼桑的狄岸?

    「不!我不信……」采眉大震驚了,怎麼都無法接受。

    既已說出真相,巧倩便一發不可收拾,由狄岸去年九月出現後的種種情況,逐一加以解釋,包括他必須隱瞞的苦衷和理由。

    采眉覺得自己真像個傻瓜,一個天大的傻瓜!如果狄岸是懷川,真的是她的丈夫,她在他面前擺出貞靜姿態;又為他動心而自責自虐,這簡直就是一樁可怕的笑話!就如莊子化身為年輕公子去試誘他的妻子田氏一樣,都是殘忍,白癡的殘忍!

    而狄岸試誘成功了嗎?是的!在夢裡,她想著他的觸摸、笑語、懷抱和柔唇……他害她變成一個厚顏無恥的淫浪女人;這半年來的一切,足夠她用劍殺得他哀哀慘嚎!

    在他手背上用流空劍一劃的那道痕跡,不夠深、不夠重,甚至還太便宜他了!

    采眉身上忽冷忽熱,心千轉折,沒聽清巧倩一直叼訴的話,直到最後一段:「……大嫂,你就安心住在南京,不可有出家念頭。我保證大哥明年會來接你,你們必有團圓的一日。」

    是嗎?她仍要被動地等待與被試探嗎?永遠順從端莊的采眉,被遺忘在角,他高興時,再來逗弄兩下嗎?

    采眉咬著牙,仍把金玉鎖片送給巧倩。她和懷川或狄岸之間,也不再需要這個東西了,因為他們有更深的羈絆和牽繫。他的喬裝欺瞞,不但引出一個違反禮教的孟采眉,更引出一個倔強難馴的孟采眉!

    面對牆壁躺下,所有的輪廓逐漸清楚,一幕幕地掠過。

    遠遠的,寺廟傳來早課的鐘聲,明澈至心……

    *******

    巧倩行完婚禮,有了終生的幸福歸宿。采眉因為是寡婦,有忌諱,只能在城外的廟裡遙寄誠心的祝福。

    哼!寡婦?這幾日采眉都無法成眠,一下悲、一下喜,又一下憤怒,思緒紛擾得幾至瘋狂。

    對於懷川還活著的真相,她好氣,氣他以狄岸的身份所設計的捉弄及欺瞞!

    但懷川沒死,她不是應該高興嗎?沒錯!她感謝上蒼,內心體會著那一陣陣喜悅的滋味,尤其他竟是入夢的狄岸……采眉想起揉掉的那一闕「流空曲」,最後一句「幾番望斷離人淚」,根本就是為狄岸而作的嘛!

    莫非她的心早已感應到,所以生與死不分、夢與醒失去界線,才將禮教丟棄到千里之外?

    問題是,她該怎麼辦?若要靜靜地回南京,她不甘心;但要揭穿一切,又滋事體大。

    她的狂亂,在老叔公舊疾復發,先回紹興後,才逐漸平息。她身邊只剩下夏萬的護隨,他們將北上大湖,再到南京。

    采眉知道夏萬亦知內情,但她不動聲色,很堅持地請這忠誠的老僕帶她去見狄岸,至於見面後該如何談,她心中還沒有主張。

    懷川暫居離富陽不遠的小客棧內,采眉到達時,他正為啟程去江西買馬,她毫不遲疑地在他房內等待。

    不知為何,她現在膽子竟變大了,敢任意翻動他隨身攜帶的納袋。可仔細瞧了半天,除了簡單的衣物、打火石和草藥瓶之外,並沒有什麼代表他個人的東西。他在外飄泊,就這麼簡陋嗎?

    外頭傳來聲響,采眉匆匆地避到門後。懷川並沒有碰見夏萬,所以不知采眉已到,一進門,便因為天熱而脫去外衫,拿了冷布巾就擦拭赤裸的上身。

    采眉沒防到這情景,心差點跳出來。這也是她初次看見男人光裸的膀臂,而狄岸背後一條條的鞭痕,雖已淡得看不清,但仍能證明他就是六年前她在汶城聽過聲音的懷川!

    這時,他轉過身來,看到采眉時,嚇了一大跳,第一個反應便是披上汗濕的外衣,「你……你來做什麼?」

    做什麼?我也不清楚,采眉在心裡回答。她勇敢地迎接他的視線,不再像以往那般閃躲,並交出手中的流空劍說:「我……我記得你說這把劍是為殺天下邪佞而存在的,掛在牆上很可惜,我思索了很久,覺得你的話很有道理。」

    再見她,有驚喜,卻也有更多的納悶,這真是她今天來此的目的嗎?

    懷川小心翼翼地說:「是嗎?你從前可是極力反對,還為了護劍而殺我一刀,為什麼現在會改變呢?」

    「也許全世界只有你最適合擁有這把劍,因為只有你能報夏家的血海深仇。」采眉說著,話中有一種明顯的暗示。

    她的神情語氣令他感到不安,所以,懷川並沒有高興的接過劍,反而更保留地說:「我不是懷川,也不是夏家人,並不適合。」

    他根本是在排斥、拒絕她嘛!

    采眉此刻真想撕開他的原來面目,逼他承認自己就是懷川!但結果會如何?他會拿著流空劍離去,再以丈夫的名義命令她回去南京,乖乖的等他完成大志?

    如果記得,他會有回來的一日!

    彷彿黑暗中燭光一亮,她瞬間明白,她是來尋找丈夫,但丈夫為天和三從四德,原就是牢籠,她若主動認他,無異是將自己「貶」至妻子地位,然後就是無盡的孤獨和等待。他以否定懷川來達成自己的自由,那她為何不能也否定采眉呢?也不知哪來的勇氣,或許是長期的壓抑、或許是一時的衝動,她開口說:「既然你不接受劍,那麼你帶我去江西,由我親自來以劍復仇,也是可行的辦法。」

    「帶你?」他張口結舌了好一陣子,「怎麼可能?江湖路多風險,我怎麼能帶個女人隨行?況且,此時的江西龍蛇混雜,處處刀光劍影,更不是你該去的地方。」

    「女人又如何?我雖然沒有武功,但吃得了苦。」采眉義正辭嚴的說:「我也不笨,上回不還幫你應付了李遲風嗎?」

    「那是他逗著你玩的,你以為真那麼簡單嗎?」他說。

    他愈急於批評及撇清,她就愈倔強,最後說:「你不帶我去沒關係,我自己也可以到江西。懷川的朋友絕對不只你一個,我反正不回南京就是了。」

    「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懷川失去冷靜,氣急敗壞地說:「你非回南京不可,你的家人都在等你,你到江西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我絕不允許!」

    有本事,你就以丈夫的身份命令我啊!采眉心裡恨恨地想道。

    但他沒有,反而衝出門去,把在客棧外面等著的夏萬叫進來,指著采眉說:「萬叔,你立刻把三姑娘帶日南京,現在就啟程!不許有任何意外或耽擱!」

    「不!我只去江西,不回南京。」采眉就只有這兩句。

    夏萬原本搞不清楚狀況,見兩人臉色都很難看,一聽見采眉的話,不由得緊張的開口,三姑娘,你怎能不回南京呢?你說要見少……狄公子,我也幫你了。可你去了江西,我怎麼向孟老爺交代?別人又是如何想?你好歹是個守寡的人,四處亂跑有失禮統呀!」

    連你也教訓我?!采眉沉下臉,鐵了心地說:「不就是不!」

    「不有不的方法。」懷川說著,突然伸手去抓她的臂膀。

    采眉橫拿著流空劍想阻擋他,但哪鬥得過他呢?不一會兒,她就連人帶劍,像布袋一樣,很難看地被扛在他的肩上。

    「放我下來!」她掙扎著,卻徒勞無功。

    客棧人不多,但都興味盎然地看著,還發出訕笑聲,讓采眉覺得好丟臉,恨不得能挖個地洞鑽進去!

    懷川將她放在馬車裡,這才略帶歉意的說:「我不得不如此做,若有唐突,請多見諒。」

    采眉感到又羞又恨,眼淚差點落下,但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轉頭不理,以表達內心的悲憤。

    這就是結果嗎?懷川更是鐵石心腸,對她沒有絲毫的憐惜和不捨嗎?采眉不知該更恨他,或恨自己,她這一向只長在閨中的女子,完全無法決定方向,他們說東,就不能往西,否則憑她一個人,連富陽百里內都走不出去。

    她忽然覺得有一種灰陰陰的絕望感,如此的命運,有何值得珍惜的呢?

    馬車外的懷川心亦沉重地說:「萬叔,請直奔南京,千萬不要再出任何差錯了。」

    夏萬歎一口氣,提起馬鞭,轆轆地往北而行。

    看車輪揚起的土灰,懷川又有幾分猶豫及惆悵。她此去南京,再見又是何時?倘若他喪命於江西的腥風血雨中,豈不是永遠的訣別?

    懷川不解那風起雲湧的情緒,她不過才離開幾步,他就已經強烈地思念她,如心被挖掉一塊般地痛,這是怎麼回事呢?

    那沙塵中的馬車,驀地停止,見采眉掀開簾子,走下來,遞出流空劍,以掩不住的哀傷口吻說:「你忘了這把劍。你留著它吧!就當是送給你,隨你要殺敵或拆毀都可以,反正以後也不必還了。」

    不必還?這什麼意思?她的語氣令懷川覺得極不舒服,「劍是夏家的……」

    「是又如何?」采眉打斷他的話,「是夏家或狄家的,都和我孟采眉沒有關係了,這一次我回南京,拜見我爹娘後,我會直接入庵寺削髮為尼,一生常伴青燈古佛,再也不歸塵世了,既有此決定,我也沒有護劍之責了。」

    她呀她,一劍劃手背、一劍撲面來,這一劍卻狠狠地刺在他的心上,血淋淋的!懷川愣愣的說:「你……你不會真的……」

    采眉的心情有一半是萬念俱灰,有一半卻是賭注。

    今日她綺年玉貌,尚且改變不了懷川的無情,五年、十年之後,就更不必說了。這一分別,兩人只會漸行漸遠,注定她住後淒涼的生活,那還不如出家為尼,倒省去一顆癡心。

    她若是從前的采眉,或許會認命,但一個經過愛慾的女子,就不再尋常。於是,她決絕地說:「我會,我說到做到!夏家沒有人再需要我,仇也不需要我報,那我最好的一條路就是以身獻佛,來為夏家修冥福、結善業。我想,懷川在天之靈,必然會同意的。」

    她說完,就逕自將劍擲向他,命令夏萬揚鞭起程。

    懷川急了,除了親人死亡外,他還不曾如此茫然無頭緒過。他深知她的貞烈,若要遁入空門,真會義無反顧、六親不認的。

    她是完全抓住他的最弱處,一個他不願承認,卻又真實透了的感覺。采眉一直在他心裡,且份量與日漸增,那渴望與思念強烈地令他抵擋不住,若此刻不留住她,他就會失去她。人生無采眉,又何以為戀呢?

    唉!他不認栽也不行了!於是,他大步追上馬車,用力抓住韁繩,再用流空劍掀開簾子,對她吼道:「我帶你去江西!」

    采眉想歡呼大笑,但卻努力矜持著。她賭,然後贏了!

    其實,她方才擲劍離開時,心暗暗縮緊著!頃刻有如經年。她數著、數著,甚至緊張得屏住呼吸,幸好夠快,沒有「十里長亭外,喚君君不應」的悲哀,否則,她說不定真會一路哭到南京,哭出一壺血淚吧!

    懷川的最終妥協,就表示對她有情,且情尚不淺,是不是呢?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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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22 00:58:31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飄泊

    歡多少少,

    歌長短,酒淺深。

    而今已不如昔,

    後定不如今。

    鬧處直需行樂,

    良夜更教秉燭,

    高會情分陰。

    白髮短如許,

    黃菊倩誰簪。

    太陽下山了,殘霞照著這依傍峻嶺的小鎮。采眉看到那高低不平的土路,瓦石剝落的房舍,就明白不會有可以讓自己好好梳洗、清理乾淨的客棧了。

    他們由富陽往西行,已數不清過了多少天,只知道路程愈來愈顛簸。或許是不想引人注意,懷川總刻意避開都通大邑,專挑偏僻的地方走,於是也錯過了比較像樣的驛站和旅舍。

    因為采眉,行程已遲緩許多,但對她這樣從未經歷江湖的官家小姐而言,仍是辛苦。儘管在竹塘的三年已磨去她很多的嬌氣,然而,窮山惡水的飄泊,若無堅強的意志力,一般人也難吃得消。

    沒錯!她是從不曾抱怨過,再苦再累,也咬緊牙關的忍下來,比如她的一雙腳,有時因為路險,無馬無車可坐,必須用走的,才第一次,腳上就起了水泡,然後破了再長,長了再破,彷彿又回到幼時纏足那血肉模糊的情況。

    而足底乃女人私事,她自然不好對懷川說。幸好過了江西省界後,他們一直騎馬,雙腳不必再受壓迫,雖仍有陣陣椎心之痛,也能勉強忍受。

    他們停在一楝門口直豎著欄杆的客店前,懷川很快的下馬繫繩。采眉望著地,吞吞口水,猶豫了半晌,才小心的下來,腳才一碰地,一股尖銳的刺痛穿心而過,令她的眉忍不住蹙起。

    「你還好吧?」懷川憂心的問。

    「我很好。」她不願顯示出自己的軟弱。

    可才沒走幾步,猛地踉蹌,整個人斜傾,若非懷川扶住她,她鐵會跌得很難看。

    采眉努力的要站直身子,同時拉攏衫裙,懷川的手也立即放開。他們這一路上很少交談,相處得就如一個耿直的兄弟和一個貞烈的寡嫂,她雖覺得可笑,但他要假裝,她也樂意配合。

    她曾想過要揭掉狄岸那虛偽的面具,但如此一來,她成了妻子的名分,他有可能變臉,然後用丈夫的威權逼她回南京,到時她連威脅要出家為尼都行不通了。

    所以,她寧可當寡嫂,還得到一點自由和尊重,讓采眉在固有的父叔、兄弟及丈夫的禮教框框外,體認到另一種從不知道的男女相處方式。

    怎麼形容呢?有情恰似無情吧!

    像此刻,她忍痛走向房間,感覺到懷川在她身後的視線,內心不禁泛起戰慄,是一種無法陳述的愉悅滋味。

    若在從前,她一定會又羞又惱,為著男女之防,整日如驚弓之鳥,陷入無數的掙扎和矛盾中,簡直要令她崩潰。

    現在瞭解他的真實身份,心態完全改變,一下子海闊天空,人不自覺的放開,偶爾還會去招惹懷川,反而輪到他不自在了。

    采眉的唇邊浮起一朵淺笑,暫時忘了腳上的痛苦。直到坐上那嘰嘎作響的竹床,折磨人的尖銳疼痛才又回來。

    她迫不及待地脫下木底鞋,再來是繡鞋,那纏足的布真的又染了斑斑血跡。

    突然有敲門聲傳來,懷川在門外說:「呃……我已經叫好飯菜,可以下樓吃了。

    又要下樓?她忙說:「我很累,想休息,你自己吃吧!」

    聽他不吭聲,大概是接受她的理由了,所以,采眉繼續低頭解開白布,一層又一層的,那弓得秀氣適中的腳上,有新舊泡和磨擦傷,狀況不好也不壞,只可惜了原本白皙滑膩的肌膚。

    她慣例以巾布細心擦拭,至少感覺乾淨清爽些。雖然有一點自憐,但在富陽衝動地隨懷川出走後,曾有的種種疑慮回到腦海,然而,她卻不曾後悔過。

    在離開前,她寫了一封信稟告南京的爹娘,說她自願在竹塘守喪三年,再由夏萬親自送函。這樣的欺騙雖說不好,但若揭開真相,必會引起軒然大波。

    「你真不怕南京的家人發現嗎?」懷川那時不以為然的問。

    「本來我二姊在杭州,是要有些顧忌的。」采眉說:「但她在年初已隨我姊夫回北京,而我娘家暫時不會有人來看我,你不用擔心會背上一個誘拐的罪名。」

    「什麼誘拐罪名?根本是你賴上我的!」他冷哼一聲說。

    采眉為這段對話笑了許久。

    嗯!當個沒有忌諱、責任及束縛的女人,想做什麼就做、想說什麼就說,真的很快樂,但是,這種福能享一輩子嗎?

    她躺著,把已不再疼痛的雙腳伸直。

    驀地,又有敲門聲傳來,同樣是懷川的聲音,「呃……夏萬人已到,你或許想見見他。」

    采眉心裡著急著,胡亂整理衣裝、套上繡鞋,速速地打開門。

    夏萬一副風塵僕僕的模樣,他恭敬的向她請安,並說孟家一切平安。

    采眉忍著腳上的不適問:「老爺和夫人相信你的說詞嗎?」

    「相信。」夏萬回答,「孟老爺還特別誇讚三姑娘的孝心,孟夫人也掉了些眼淚。」

    采眉聽了心酸,剎那間覺得自己好慚愧,有負老人家的一片苦心。這都是懷川害的!她沒好氣的瞪了懷川一眼,然而,他卻只看著木板地,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她謝過夏萬,把門關上,四周簡陋的房舍突然變得有些奇怪,她有舒服的日子不過,為何要隨著仍不肯承認是她丈夫的懷川吃苦又受累呢,她愣愣地坐著,門意外地又響了兩聲,但這回懷川不等她應答就走進來,手上還拿了一個小小的白瓷瓶。

    「你要做什麼?」她趕忙將腳收進裙子底。

    「你的腳流血了,為何不說呢?」他的眼睛看向並沒有完全遮住的纏腳布。

    采眉的臉頓時通紅,從纏腳的第一天起,母親就三令五申的叮嚀,這纏布是女人的私密,不許任何男人看,除了丈夫。

    呀!她羞什麼?懷川是丈夫……但此時他是狄岸……心裡掙扎著,她藏也不是,不藏也不是,著實尷尬極了。

    懷川的表情不比她自然,這一路上他一直在思索,自己究竟是哪根筋錯了,竟任感情氾濫,帶她進入危險的江西?而看她因暑熱而香汗淋漓的臉,在荒原中寸步難行的模樣,都在在讓他懷疑他是否是自找麻煩?

    他有好幾次想改變主意送她回南京,但莫名的不捨讓他帶著她一鎮又一鎮的往前走。方才無意間撞見那染血的纏布時,心還猛地痛了一下,她這倔得教人生氣的女人呵!

    「我的腳與你無關。」采眉結巴的說。

    「怎麼無關?等你殘廢了,不但報不了仇,還會成為我們的累贅。」他的情緒仍未平復,「你必須抹藥。」

    「我才不是殘廢,更不要用你的藥!」采眉痛恨他的用詞,極不友善地說:「請你出去!」

    她的凶悍又比以前的冷漠更刺激他的男性本能,她好歹是他的妻子……或許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惡意吧!他身子一低,便捉住她的右足,繡鞋落下,是盈盈一握的秀麗。

    采眉驚呆了,心慌的叫著,「狄岸,你好放肆,我……我是你死去好友懷川的妻子,你竟……竟敢無禮?!」

    她愈罵,他就捉得愈緊,並將瓷瓶內的青色藥油塗在傷處。他的觸摸如此熱,藥油如此涼,傷口如此痛,形成極奇怪敏銳的感覺,幾乎令她無法呼吸,話已說不出,只有指甲扣在竹床裡,幾近折裂。

    那不可思議的柔嫩感讓懷川忘魂失魄,一遍遍的輕撫,直到采眉踢開他的手說:「夠了沒有?」

    他冷靜地站起來,「出門在外,我們都是自己當大夫,有時甚至顧不得男女之別,你若不存邪念,就沒有邪念,而你是懷川的妻子,一直都是如此。」

    瞧他還振振有辭?若他不是懷川,她不是一刀殺死他,就是一頭撞死自己了!遊戲玩到這種地步,也太過頭了吧!

    他離去後,采眉兀自激動著,不但臉蛋排紅,連手腳肌膚也呈現一片霞色。人人都說懷川忠義可嘉、正直無比,但他也輕浮、討厭得可以,怎麼就沒有人告訴她呢?

    漸漸地,她覺得通體涼淨,唯有雙足上仍留著他的感覺,久久不散。然後,憤怒消失,內心有說不出的滋味,彷彿她那次夢見狄岸的消魂悠蕩……

    在采眉的教養裡,夫妻為五常之一,是嚴肅的倫理,請相敬如賓和舉案齊眉,她所熟悉的女子榜樣,是朝廷賜封的夫人及貞烈不屈的節婦,皆端莊賢慧。

    另外有一類女子,就是青樓的歌女、舞伎,她們出賣靈肉,專事狐媚誘惑,毫無尊嚴可言,而那是她想像不到的世界。

    她不知道,男人將妻子當作成家立業的一部分,帶著使命感及責任。妻子擁有他們道貌岸然的一面,他們卻把纏綿耽樂、相思濃情,種種禮教外的縱情肆欲,一種可稱作愛情的束西,全給了那善於魅惑男人的妓女,或稱紅粉知己。

    采眉更不知道,她那說不出的感覺就是愛情,從她對狄岸心動,又發現他是懷川後,禮教禁忌寸寸瓦解。

    多年後,她回想波折重重的這一段,忍不住心想,如果她和懷川順利成婚,在掀開蓋頭初見的第一夜,同時圓了房,不曾有過相思和渴望,那恩愛是否會少了些什麼?

    是少了一份靈魂深處的刻骨銘心和生死相許嗎?

    在這對女子徹底壓抑的時代,愛情是幸,或不幸呢?

    杏坊寨位於南昌和袁州之間的一個山陵地帶,因有遍地的野生杏樹而得名,但此時是盛夏,已過了淡紅花開的季節,只剩下滿眼的濃綠。

    隱在林樹後的寨門打開,陸陸續續有人進出。一些人是聽到懷川回來,才特別趕來的。

    懷川的真實身份,一直只有少數人知道,反嚴志士都當他是江湖奇俠狄岸,不疑有他。

    采眉站在少數的女人中間,雖布衣詞裙,但那江南女孩的秀麗模樣,不同左右憤於舞槍弄劍的粗獷,立刻引起眾人的注意。

    記得剛到的第一天,懷川就介紹她說:「我此番去紹興,除了尋找李遲風之外,還採訪了夏總丘一的家。遺憾的是,夏夫人已仙逝,這位是夏總兵的長媳,人稱三姑娘,她內心悲憤,自願參加我們反嚴的行動。」

    「各位英雄幸會了!」采眉面對那些高矮胖瘦不一的男人們鎮靜地說:「我叫孟采眉,是夏家……呃!僅餘的人了,我相信我公公和……丈夫在天之靈,也希望仇敵嚴家能早日受到懲治,我們夏家願以這把流空劍來伸張正義。」

    杏坊寨的人,都曉得夏總兵父子威武不屈的忠義,也略聞孟采眉節孝的故事,既是夏家寡婦,無論看起來多柔弱,也立刻令人肅然起敬,很快地接納她。

    以後每有新知舊友來到,介紹詞就要重複一遍。

    懷川當場把她交給一位名叫燕娘的女人,乍聽名字,采眉覺得十分耳熟,又知道沙平是她丈夫後,她才憶起六年前在山東汶城,那個被鄉民綁在木板上幾乎半死的男女。

    她第一個念頭是私奔的姦夫淫婦,但他們看起來一如常人,狄岸直爽、燕娘和善,還有個三歲大的女兒妞妞,一點都沒有悖德無恥的模樣。若是從前的采眉,一定會對他們心存疙瘩,即使懷川以受鞭刑為他們主持正義,她仍認為私奔是不對的,教養好的女孩絕不會這麼做。

    然而,她現在的情況也和「私奔」差不多,便再也沒有資格批判別人,反而對燕娘有種莫名的親切感,甚至產生了深厚的友誼。

    采眉第二個領悟是,沙平和燕娘瞭解懷川的身世背景,必然也明白她和懷川的夫妻關係。由夫妻變叔嫂,他們存心保密,采眉也只好多演另一齣戲,一切都裝作不知情。

    令人安慰的是,寨內除了一座高高的瞭望台外,各有竹屋分散四周。采眉和沙家同住,懷川就近在隔壁,並沒有將她丟得遠遠的,吃飯在一起,起居皆在視線之內。

    她喜歡看懷川,有時還搶了一些燕娘的工作,洗補他的衣裳、清理他的房間,偷偷享受一點為人妻的快樂。

    懷川對她也沒有像在竹塘那般的陰陽怪氣,或富陽一路的沉默、冷漠,還常關注她的足傷,口氣俱是平常的溫柔。

    他們的相處進行得很微妙,有時會情不自禁地表露,因為沙平夫婦明白真相,也任由情愫暗傳,甚至替他們製造機會,為他們掩飾。

    太陽落下山頭,瞭望台前沙地升起籌火,聚合的人或坐或站地圍成一圈,女人則在較外邊的一棵樹下,總共約有三、四十人。

    幾天內,采眉也略微弄清楚這些人都是為緝剿袁州的嚴家,由各地來的,他們其中有受嚴家誣陷,子孫來復仇者;有長期與嚴家抗衡,防其東山再起者;也有純粹是抱不平的俠義之心,想為天下除害者。

    此外,也有官府差臣,由南昌、九江一帶來聯絡。

    人人面對著騰升的火焰,靜靜聆聽懷川這半年在江南的種種活動。

    「我找到羅龍文由戍所逃到海上的證據,傳聞他和海寇接觸過,現在李遲風願意幫我們探出羅龍文的下落。羅龍文武功高,又陰險狡詐,不是重要人物,還進不了他的巢穴。」

    「李遲風可靠嗎?」有人問。

    「暫且先不論正邪,我相信他的承諾。」懷川說。

    「李遲風的這條線非要不可。」來自南昌的推官說:「京師的徐閣老強調這回一定要斬草除根,不許春風吹又生。他說,強奪納賄是老罪,由流放地逃回也刑輕,最好能加個通倭叛國及造反為王的罪名,就像正德年間的寧王宸濠之亂,那絕對是抄家滅族,無可通融了!」

    「呀,太巧了,寧王宸濠之亂也發生在江西呢!長久以來,就有人傳說江西具帝王之氣,嚴家在此目無王法,不就明顯的是包藏禍心嗎?我還聽鄉人說,嚴世蕃自誇什麼朝廷無如我富,朝廷無如我樂之類的話。」一位俠士打扮的人說。

    「他那人太囂張了,死有餘辜!」一個在嚴府臥底的人說,「他修的府邸就是彷皇宮格式及顏色,家中桌床器皿不是雕龍,就是刻鳳,還招亡命之徒分封練兵,我看造反是遲早的事。」

    「我們明查暗訪嚴家這兩年的罪狀,又可書寫滿滿的紙頁。」一位志士說:「有占糧倉、奪民房、改廟為家祠、公然搶劫、意圖暗殺……太多了,數都數不完。」

    「都一條條寫下來。」懷川說:「你們剛才提到的宸濠之亂給了我一個主意。和嚴家勾結的宗室有誰?」

    「伊王。不過,最近他們為了幾萬金鬧翻了,還造成綠林大戰。」有人回答。

    「就得扯上伊王!當今聖上非常討厭他,若能將伊王列入名單,佐以通倭之事,事情就成功一半了。」懷川非常有信心的說。

    這時,瞭望台上的人叫著,「有火炬朝寨裡來,但只有兩把。」

    「若只有兩把,大概是洪炳兄妹。」懷川說著,跨兩步走到采眉前面,目光和她相觸,有些保護性的緊張。

    采眉正抱著沙平的女兒妞妞,由坐姿改成立姿。

    「是洪炳。」瞭望台上有聲音傳下來說。

    洪炳當年曾經暗殺嚴世蕃失敗,蹲了一陣子大牢,放出來後就直奔江西,和狄岸算是生死之交。他的妹妹洪欣年方十七歲,頗有幾套拳腳功夫,又具姿容,大家都開玩笑地說她是反嚴志士中的第一美人。

    寨門開啟,先騎馬奔來的就是一身黃衣的洪欣。她見了懷川,便用甜甜的嗓音說:「我們特別繞到江南找你,可你的行蹤好怪,害我們足足晚了你十天,」

    洪欣一出現,寨裡的氣氛好似立刻生動起來,很多人搶著和她打招呼,但她的視線極敏銳,馬上就注意到懷川身後的陌生女子,模樣標緻到讓她極為不安。這女子又是誰呢?

    洪柄呼嘯地策馬進來,大家又忙問他京師消息。他一邊下馬、一邊說:「還算平靜。御史們都預備好行動了,各位搜集的罪證一到,立刻彈劾,這次只准成功,不許失敗!」

    洪欣寸步不離懷川,直到她弄清楚采眉是夏家遺孀,這才大大地鬆了一口氣。嗯!即是寡婦,就沒什麼好擔心的了。

    洪家兄妹只認識狄岸,並不知道其身後隱藏的懷川。

    那晚,洪欣就在懷川身旁跟前跟後的,當然啦!圍著他的還有一群人,但由采眉眼裡看來,洪欣就靠特別近,特別醒目。

    懷川的神態一如平常,笑得淡然,言行深思,不改他內斂的作風。可采眉暗自計較,他和洪欣一整晚說的話,也許都勝過和她近一年的總和了。

    她內心突然有一種極痛的感覺,像有人緊掐住她的胸臆,令她渾身透不過氣來。她可是懷川的妻子呀!卻一句話都不能隨便說,一個眼神也不能隨意看,而一個普通的女子就能與他任意調笑,這人生還有道理可言嗎?

    她愈想愈不甘心,怒氣陡地升起,更有一把火填塞在胸口,她乍地明白,這是嫉妒!

    在她的教養裡,嫉妒是休妻七出的罪行之一,女人萬萬不得犯。她的母親呂氏因沒有生兒子,所以主動為丈夫選妾,親送丈夫和別的女人入洞房,見他們恩愛生子。記憶中,母親的情緒和表情很平靜,像完成一項任務般,但她的內心真的沒有怨嗎?

    像她,只見洪欣在懷川左右,就嫉妒得氣血不順,若真納為妾,日子還能過嗎?不!她已為他吃盡苦頭,絕對不許他負她幾分!

    但男人三妻四妾是很正常的,若要嫉妒,就不是賢妻良母……采眉突然覺得生為女子好可憐,什麼都得忍忍忍,三個「忍」字也訴不盡那滴血的心呀!

    或許大姑姑是對,沒有男人,天下太平,也不算悲。

    她帶著欲嘔的不舒適感早早回房,卻怎麼也無法入眠。或許她該澄清她和懷川的關係,讓洪欣有所顧忌,她也能名正言順和他出雙入對,不是嗎……

    夏夜的天是寶藍色的,風帶著熱熱的焚意,螢火蟲在草叢中穿梭,蟲嗚唧唧特別響亮。懷川在月上樹梢時才回到自己的屋前,見燕娘和沙平在前廊納涼,但沒有采眉。

    通常采眉會在,總忙著縫補衣裳或納鞋底,睡前彼此再打個照面,才會有好夢。懷川和沙平閒話兩句,終於按捺不住地問:「她……呃!三姑娘呢?」

    「她說人不太舒服,先睡了。」沙平回答。

    「不舒服?怎麼會呢?她方才不是還好好的嗎?」懷川的憂慮形於色,「她為什麼沒告訴我呢?」

    「為何要告訴你?你又不是她的丈夫。」燕娘故意說。她喜愛采眉,所以挺反對懷川的隱瞞。

    懷川無言,訕訕地步入自己的方里。想繼續隱瞞真相,確實愈來愈難,但若讓采眉知道他的身份,透過平日的相處應對,難保不會洩漏出去。

    若揭開夫妻之實,又如何維持叔嫂的假面?他偽裝慣了,可以若無其事,但他不忍采眉受委屈,只有教她繼續無知,當她做習慣了的夏家寡婦。他這不也是用心良苦嗎?

    他悶悶不樂地熄了煙火,忽地打開的竹窗,看見穿寨而過的小溪旁靜坐著一個人。今晚的月色極美,光華遍灑山間,他很快就認出是心裡掛念的采眉。

    想也不想的,他連忙由竹窗跳出去走到溪邊。

    他坐在離她最近的大石上,白日那是女人們洗衣裳的地方。

    采眉見到他,心裡有些意外,但她有太多心事了,因此,既不迴避,也不搭理,完全不似平常的她。

    懷川看出她眉間隱隱的幽怨,不禁說:「沙大嫂說你人不舒服!是不是足傷又發作了?」

    他不提足還好,一提采眉就不禁忿忿地說:「這你也管得著嗎?我是懷川的寡婦,你天天問我的腳,不覺有失分寸嗎?」

    自到杏坊寨,采眉尚未使過性子,見狀,懷川不由得小心地說:「我今天有冒犯你嗎?或許是人來人往太多,應答得太煩了,是不是?」

    「我可沒那麼嬌貴,也不煩,大家敬我是懷川的寡婦,我感激都來不及。」她板著臉孔說:「雖然我離老死還有幾十年,但覺得已獲頒賜一座貞節牌坊了。」

    她左一句「懷川寡婦」,右一句「貞節牌坊」,聽起來頗刺耳。他沉默了一會兒,四周只有潺潺水聲,好半晌他才又說:「懷川對不起你,夏家也委屈你了。」

    「懷川與你何干?夏家與你何干?我的委屈又何須你來說?!」采眉一見他眼中的悲慼,到口的話驀地愕然而止,換成淚凝在眼眶。怨他又有何用?他不也是一肚子的苦衷嗎?

    「嫂子……」他開口。

    「喊我三姑娘!」她恨死那個稱謂了,今晚尤其強烈。

    他不再言語,只歎一口氣,月光正漫泛出一股迷霧。

    采眉也像對他發了一場脾氣,心逐漸平靜,故意問:「狄岸,你在家鄉可有妻子?」

    懷川很訝異她會提及此事,本來最乾脆的回答,就是沒有,也省得麻煩,但她盈盈的眸中有著某種感情主宰他的思緒,迫使他說:「我在家鄉是有妻子。」

    她心跳加速地說:「你這樣長年在外,她可有怨恨?」

    他看她一眼,低聲的說:「她是個賢淑女子,不管多久,她都會等待;即使我死了,她也會守到底。」

    聞言,采眉的心極酸楚,所有的恨意、嫉妒、不甘和委屈,都隨溪水東逝,在那一瞬間,她才有和他同甘共苦的感覺,言語不能述,唯有淚千行,也算「以你心換我心,始知郎有情」吧?

    她把頭轉開,看著明月下的山崗,忍著哽咽說:「男人三妻四妾是常事,她辛苦守著,你呢?或許你在外頭花叢處處,有著不少紅粉知己……」

    「我這馬不停蹄地奔波,每日腦子只想著如何為天下人伸冤除害,哪有結交紅粉知己的閒情逸致呢?三姑娘誤解我了。」他立刻說,語氣中有掩不住的急切,像是對她的一種誓言與證心。

    采眉放心了,這麼說來,她對洪欣是反應過度了。心結既解,憂色不再,她溫柔的說:「夜已深,該回房了。」她提裙走幾步,又回頭,「我仍為你的妻子不平。」

    因有太多要細細咀嚼的心事,采眉沒注意到杏花林邊站著一個人影,正惡狠狠瞪著她。

    那人影僵直著,她就是整晚和懷川有說不完的話的洪欣。她回到睡房,才發覺北京王世貞和任之峻給狄岸的信函尚未交出,於是匆匆地又找了來,哪知卻看到他和孟采眉在溪岸喁喁細語,簡直如青天霹靂!這是什麼意思?孤男寡女的,不就是明明白白的「夜半無人私語時」嗎?而且又如此躲閃鬼祟……

    哼!她早知道寡婦是沒幾個能守得住的,尤其是那些帶有幾分姿色者,表面貞烈,內心卻狂騷。她老哥洪炳就有一堆老相好的是寡婦,只是沒想到狄岸也會被這種桃花上身。

    不!狄岸不會,也不可以,那個孟采眉被男色迷得不顧名節,但狄岸一代豪傑的名譽必然要保,她絕不會任情況繼續惡化下去的。

    *******

    山雷由天那邊滾滾而來,既打閃電又有滂沱大雨,使小山寨頓時成為一座水中孤島。

    妞妞感到害怕,便由采眉和燕娘輪流,一人抱孩子,一人去堵漏進竹屋的水。

    這幾日,寨子的人少了許多,因為贛南有一小鎮築灌溉渠道,卻因嚴世蕃買了一塊風水寶地而受阻,嚴家的手下不但破壞農田,還打死幾個村民。地方縣令求助於南昌,南昌府衙怕官兵無法應付那些惡霸,便請寨子裡的武林高手出馬。

    因事關重大,所以由懷川親自帶隊。

    采眉捨不得他離開,心裡悶悶的,又偏偏看到洪欣強硬地跟他們同行,更覺不是滋味。雖然懷川強調自己無紅粉知己,但采眉就是開朗不起來。

    雨漸漸停歇,留守的沙平踏著泥濘進來,確定她們的平安後,又帶夏萬等人去修補倒掉的竹牆。

    妞妞好不容易睡著,兩個女人也不浪費時間地開始紡紗,想添點冬衣。這山寨不是一般住家,棚屋都是臨時搭建的,雖然衣食可織可種,但其他的流水花用也不算一筆小數目。後來,采眉由燕娘口中才知道,懷川一直由徐閣老和王世貞資助,他可以在松江府的幾個錢莊裡無限制地取用銀兩。

    「他公私分得極明,只取該取的。」燕娘特別強調。

    看得出來,粗衣革履的,一身桑滄嘛!唉!她好想念他,他不在的時候,只覺度日如年,光陰似蝸牛爬步。

    因為心神不寧,她的紡梭勾纏了幾次,最後忍不住怪怨地道:「下雨天真討厭,害我也手忙腳亂了起來。」

    「你在擔心狄岸他們,是不是?」燕娘停一下又說:「我還記得那天你手拿流空劍追出來,要他記得帶上。」

    那的確是有點兒忘形了,每到情急時,她老是會忘了自己寡婦的身份,忘了狄岸不是她的丈夫,關懷之情就會濫於言表。為了解釋,她說:「我只記掛流空劍,我聽說懷川生前最愛用它去主持正義。」

    「沒錯,他也幫過我和沙平一個大忙。」燕娘笑說。

    采眉雖然和燕娘變成好姊妹,但還不曾提及此事,見她有可能會回憶過往,采眉乾脆先說:「是不是六年前在汶城發生的事?」

    「你怎麼知道?」燕娘真是嚇了一大跳。

    「那年我爹調派南京,路過汶城,就聽說你和沙平私奔。」采眉略過汶河那不堪的一段,「後來懷川為你們受夏家鞭,嚴嵩的爪牙才不再追究,對不對?」

    燕娘的臉泛霞紅,嗅怪說:「呀!原來你都心裡有數,為什麼不早說呢?你……你不會看輕我和沙平吧?」

    我沒講的還多著呢!采眉笑笑,很誠懇地說:「絕對不會。你和沙平都是好人,現在又過得這麼恩愛幸福,大家只有羨慕的份,哪會去計較過去呢?」

    「私奔總是不好,那段日子也算慘的了。」燕娘感歎的說。

    采眉心有所感,也帶著多年的疑問說:「恕我直言,我自幼許配給懷川,就想著女兒婚事全憑父母做主,若是私自授受或私逃,是極不名譽之事,甚至會被處死。你……你為什麼會如此做呢?」

    「不名譽……你是說淫蕩無恥,是不是?」燕娘急急地辯解,「不!我不是那種女人!我承認我犯了戒規,讓家人蒙羞,但我只是想要和沙平在一起,若我不反抗,就會被送到京師,再也見不到沙平了,然後一生悔恨,連死都遺憾!」

    「反抗……」這對采眉而言是個新字眼。她向來柔順,依循著社會習俗走,唯一的違背就是隨懷川到江西,但那也是因為害怕再也見不到懷川而做的決定。她一直認定那是「欺瞞」,會不會那也是自己對命運的反抗呢?

    采眉停下紡紗又問:「『反抗』的下場不是很慘嗎?會被打死、淹死或吊死,你怎麼有那個勇氣呢?」

    「如果不能和沙平長相廝守,我寧可死,他是我幸福所依。」燕娘沉靜地說:「那是一種兩情相悅、愛戀難捨的感覺,或許你不懂。」

    「是不是生死相許,有他就有你,無他則無你的那種共存忘情?」采眉倏地住口,而後改口道:「嗯!我是不該懂,因為未嫁就失去丈夫,只能心如古井水了。」

    「采眉,你是個心地善良的人……」燕娘欲言又止,「老天不會虧待你的。」

    「寡婦心不能動,不能再嫁,不是嗎?」采眉苦澀的說。

    「我可是和男人私逃過,你恐怕問錯人了。」燕娘想緩和氣氛地說。

    采眉咬咬下唇,又問:「狄岸和懷川像不像呢?」

    燕娘突然有些無措,好一會兒才回答,「呀,才不一樣呢!你的懷川是英俊少年,朗朗如陽光,有他在之處就有活力。狄岸則彷彿陰沉的天候,雲壓得低低的,總充滿憂思,沉重到只喜歡孤獨一人,難捉摸多了。」

    形容得真教人心疼呵!采眉嘴裡偏說:「狄岸才不孤獨呢!洪欣不是常和他做伴嗎?這次去南方的任務,兩人不就同行了嗎?」

    「洪欣是很關心狄岸的種種,但狄岸始終很有分寸,只待她像師妹一般。」燕娘又加了一句,「我們認識狄岸那麼多年,知道他是正人君子,絕非無品無格之人,否則也不會有那麼多人追隨他了。」

    「我又沒有說他不好……」采眉連忙澄清。

    突然,木廊上有響聲,一個人在窗口說:「誰不好?」

    一看竟是懷川,采眉嚇得連紡梭都掉到地上了,但又掩不住欣喜地說:「你怎麼回來了?事情辦完了嗎?」

    「事情才剛起步,我因為要到南昌去,經過這一帶,見雨下那麼大,不放心便回來看看。」懷川望著采眉,因為捨不得移開視線,索性就在窗口對話,忘了旁人的存在。

    以前放心,現在不放心?別說大雨了,還山崩過哩!懷川從不半途而歸的,還不是為個采眉?才十天不到,就按捺不住,人隨心魂折返。燕娘在心裡偷偷笑著,當懷川將采眉由江南帶來的第一天起,她就明白懷川也被女人給綁死啦!

    為了這事,沙平還報仇似的地嘲弄他許多次。懷川先前一逕的否認,瞧!行動不就說明一切了嗎?

    燕娘靜悄悄地退出,因為,她太瞭解那種渴望見某人的心情。

    *******

    入秋了,杏樹葉漸漸轉為枯黃,風一陣陣的吹來,葉也旋亂滿天。采眉一樣是紡紗、種菜,數一數,灌溉渠道的事也該結束了吧?

    自大雨那日後,懷川不曾再回來,但那日的會面,也夠她回憶許久。

    又是風颯颯,吹屋襲壁的,更添一份秋夜淒涼。她擁緊被子,突然外面有嘈雜人語,她忙起床穿衣,走到廊外,見火炬磷磷,寨門大開。

    「呀!狄岸受傷了,快送到房裡去。」沙平大叫著。

    「還有欣兒。」洪炳說:「都怪欣兒,說什麼要去壞風水的龍頭,結果沒辦成事,反而讓狄岸因救她而遭受暗算!」

    「多此一舉嘛!沒有龍尾,龍頭有啥用?」有人說。

    懷川受傷了?很嚴重嗎?采眉眼看大家將他抬入房間,他面色蒼白、雙目緊閉,當沙平替他療傷時,才知道被暗算的傷口在背部,長長的兩道刀口,沒損及臟腑,但失血頗多。

    礙於身份,采眉只有乾著急的份。

    沙平和幾個僅醫術的志士兩頭跑,那兒的洪欣是中毒鏢,傷口小,可人一直昏迷著。這一切騷動要到天微亮才漸止,寨裡的人都一夜沒睡,筋疲力竭。

    雞嗚五更天,沙平等人極困,一躺上床就開始打呼,四周反而呈現一片不尋常的寂靜。

    燕娘看出采眉隱忍的無措,故意說:「我也累了,狄岸就交給你了,好嗎?」

    「交給我?但……」她沒把「寡婦」二字說出來。

    「這不是顧忌身份的時候,寨裡人手缺乏,需要每一個幫手,你照料狄岸,不會有人說話的。」燕娘說。

    既然如此,采眉自然是迫不及待。

    懷川的屋裡瀰漫著藥味,他整個人趴俯在床上,背裸露著,清楚看見塗著青膏的刀傷,還有淡淡的舊鞭痕。

    她現在已不會動不動就臉紅了,只靜靜地陪在一旁,以防他需要什麼。

    天光更亮,她正在清理藥渣,回頭就看懷川明亮的眼睛直直的望著她,「沒有嚇著你吧?」

    「我已經處變不驚了。傷口還疼嗎?」采眉故作輕鬆的問。

    「不疼,見了你就不疼了。」他第一次說出如此親暱的話語。

    「說混話了,可見你還昏沉著。」她極不自在說:「閉上眼好好休息吧!不然一會兒又要人來人往的了。」

    「陪我?」他只吐出一句疑問。

    看來,他真是氣虛神散了,才會說話如此的不知避諱。采眉不吭聲,只點點頭。

    接著幾天,懷川都在竹床上養傷。其實跑慣江湖的人,這點傷根本算不了什麼,若不在乎疤難看,也不必細心調養。但他就是故意賴著,雖不是早晚都由采眉來照顧他,可在燕娘暗中的幫助下,似乎常輪到她。

    見到采眉,是他最大的快樂,由她來服侍,更是最大的享受。時時刻刻都甜如蜜,因為他知道任重道遠,這種溫柔鄉也不多,再求就是貪婪了。

    這一天,懷川已可以坐起,雙手展著陳述嚴家罪狀的書紙一一沉思。抬頭看采眉收拾碗盤藥罐,曉得她這一去,要幾個時辰後才見得著。他突然很遺憾彼此身份未明,否則,兩人何須如此生份?她若是他的妻,必是朝朝暮暮、形影不離,才能滿足他渴慕的心吧?

    她踩著蓮步,正要掀簾,懷川就開口了,「嗯!能為我梳個頭嗎?」

    幾天下來,他的確已披頭散髮,只用藍巾繫著,雖沒有翩翩風采,卻也是她愛的落磊粗獷味。

    「我不會梳男人的頭髮。」她初初的反應自是拒絕。

    「就一次好嗎?我喜歡你的巧手。」他說。

    這是頭一口他對她用「喜歡」的字眼,而且語氣中有哀求,她若應允,是不端莊,但他要她不端莊……

    采眉在心理掙扎了一會兒,看屋外沒人,便走到床邊,「只一次。」

    男人的頭髮她不曾碰過,就只有弟弟兆綱的除外,如今他也是個小秀才了。懷川的發黑而粗,留得不長,大概是嫌煩,常一捧就剪掉吧!

    她細心的梳理著,整個人漫在感覺之河裡,沉著、飄著,一種舒服的淌流,讓時空抽離。周變得極靜。當她挽起發時,懷川有點失望,為什麼如此短暫,光陰為何不曾停頓呢?

    她系完帶子,仍站在他身後。

    驀地,簾子掀起,也躺了幾天的洪欣無預警地出現,看到兩人靠這麼近,心裡有著不好的聯想,直脾氣地就說:「你……你怎麼可以在狄岸的房裡呢?你沒聽說孤男寡女……還有,你是寡婦,應該自重才對……」

    白白的被污蔑,采眉也不是沒有火氣的,她嚴肅著臉說:「我只是照顧狄岸,就如我曾為你梳洗,僅一份差事而已。」

    「不!狄岸不同,我知道你對他別有用心……」因害狄岸受傷而自責,又因她的仰慕無法回報,心中有萬分的挫折感,或許是她也感受到狄岸待采眉之特殊,於是口氣稍稍重了些。

    「欣兒,不許你口出惡言,還不快向三姑娘賠禮,」懷川忙制止道。

    「不必了!」采眉氣洪欣,更氣懷川,「欣姑娘說得也對,總要避開瓜田李下,才能免於閒言閒語吧!」

    她走了出來,溫柔的情緒全毀,她能再忍耐多久呢?

    留在屋內的懷川和洪欣自有一番爭執,洪欣說:「我並不是懷疑狄大哥的人格,也知道你是不近酒色之人,但天底下女人無數,你幹嘛偏偏和她牽扯不清呢?」

    「三姑娘有何不對?我愛和誰扯不清,從來沒有人可以管!」懷川已失去耐性。

    「但她是夏家寡婦,你可別糊里糊塗的被油蒙蔽了心,完成志業後,就又因她而身敗名裂,一定得要有人及時提醒你!」洪欣不懂,平日的狄岸很理性,怎麼一提到采眉,就好像變了個人?

    「為她而身敗名裂又如何?我一點也不在乎!」懷川不管傷口仍在痛著,逕自下了床,走到外頭去呼吸新鮮空氣。

    一股氣流猛地由腳底衝向腦門,百骸舒爽。他突然頓悟,若他真只是狄岸,面對寡婦采眉,他也會不在乎,整個人陷入她的顧盼風姿中,如飛蛾撲火,甘願被焚燬吧!

    男女之間的愛慾及醉仙欲死,就是這滋味嗎?也難怪當年沙平和燕娘犯眾怒也要相守,是愚頑,也是悲壯。

    他情不自禁地尋找著采眉的蹤影,見她正帶著妞妞在菜園裡澆水。

    懷川走過去,溫柔的說:「抱歉,總是讓你受委屈。」

    「寡婦受委屈是天經地義之事,誰教我們福薄呢?」采眉沒好氣的回答。

    「你千萬別介意欣兒的話,人人都尊敬你……」

    懷川尚未說完,采眉就接口,「我必須介意!寡婦門前是非多,請你離我遠些……我……我還想為懷川拿個貞節牌坊,你可別壞了我偉大的理想!」

    聽得出來她最後一句話有太多的意氣用事,懷川輕歎一口氣,他也希望嚴逆早日伏法,他可以恢復父親及夏家的聲譽,然後和采眉夫唱婦隨,過著神仙眷侶的生活。

    他一直很努力,不是嗎?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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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22 00:59:50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貞節

    我住長江頭,

    君長江尾,

    日日思君不見君,

    共飲長江水。

    此水幾時休?

    此恨何時已?

    只願君心似我心,

    定不負相思意。

    剿緝嚴家的網愈收愈小,所有的罪狀已列入奏章,據說皇上見了勃然大怒,即令刑部逮捕查案。

    但嚴世蕃黨羽已逃過一次,有可能再次抗命。

    而皇上曾經輕判他們,這回亦有可能手下再留情。

    抗嚴志士已下定決心,必定要嚴家永遠不得翻身,所以,圍捕時必須一網打盡,審判時必須處斬抄家,才能永絕後患。

    在杏林樹葉落一半,充滿蕭瑟時,山寨裡來了一個人。當時,懷川去袁州和官兵安排部署問題,因為嚴家聚眾多匪黨之流,即使聖旨下達,也會有一番廝殺,若讓嚴家父子殺出重圍,逃到海上,絕對有無窮的後患。

    那天來的人是李遲風,全寨僅餘的人就只有采眉認得他,也再次幸好有她,李遲風才放心地留下消息,說羅龍文已被引出徽州的老巢,正往袁州一路逃來。

    他離寨之前,忽然對采眉說:「你知道嗎?江南正盛傳你和狄岸私奔的事情,你們孟家四處在抓人,如果能的話,別回江南!」

    「私奔?沒的事,是他們誤傳了。」燕娘說,旁人都點頭支持采眉,證明她行事端正、不失儀節。

    采眉的心情一下子變得很沉重。怎麼會被發現了呢?除非孟家有人到竹塘去造訪,找不到她,才引發這些流言。爹娘一定很生氣,大姑姑更不用說了,恐怕恨不得能親手殺掉她吧?

    她雖問心無愧,但厘不清的事令親人受苦,她也有許多愧疚。她明白孟家世代為官國子監,有多重名譽家風。

    懷川回來時,除了李遲風的音訊外,其他的采眉都沒提,就怕懷川分心。很快的,他又騎馬去南昌一帶,連話都沒有多跟她談上幾句,可見圍捕嚴家已到最後成敗的關鍵了。

    外面世局風聲鶴唳,她的內心亦充滿上忐忑不安。

    杏林葉落盡,光凸的枝椏灰濛濛的指著天,雲更高達、山更清寂。采眉跟燕娘學如何做醃菜,瓦制的大缸裝滿了抹過鹽的蔬菜和野果。

    「我們真的會留下來過冬嗎?」采眉擔憂地問。

    「誰曉得呢?總是有備無患嘛!」燕娘說。

    有些醃菜是需要先在架上滴水曬乾的,現在妞妞愛跟著采眉做事,學她一把把將果菜放置好。

    瞭望台上又有笛響,大家全圍攏在一起,沙平也爬上梯子,只聽見外面的人喊道:「我們來自南京,奉命來帶回孟采眉!」

    「他們怎麼知道你在杏坊寨?」燕娘驚愕地說。

    「我……我也不曉得,但肯定是來抓我的。」采眉慌亂的道。

    「三姑娘的親戚自然是我們的朋友,放進來吧!」洪欣大聲說,並一馬當先的開了門。

    采眉看到兩位堂哥兆緯和兆緒,後面跟著四個壯了,馬蹄踏踏,似乎是有備而來。

    「三姑娘,你也走得夠遠、夠久,該是回家的時候了!」兆緯冷著一張臉說。

    「孟公子,事情不是你們所想的那樣,你們好歹也等狄岸回來解釋一下,好嗎?」沙平懇求地道。

    「不必解釋,我們孟家自是不會饒他。」兆緒厲聲說:「三姑娘,啟程吧!」

    沙平欲阻止,旁邊幾個志士也擺起陣式對抗,若衝突一起,必增麻煩。孟家人都找到杏坊寨了,采眉若不乖乖的跟他們走,只怕會危及大家的安全,連帶的也會影響朝野的大計畫。

    「沙大哥,他們是我的堂哥,不會有什麼事的,我跟他們走好了。」采眉鎮靜地說。

    「可是……你……」燕娘想起自己在汶城的遭遇。采眉這一去,凶吉難測,她的內心充滿了不安。

    「燕娘,別替我擔憂,一切我都明白,真的!」采眉強調後面幾個字,但不能再說得更清楚了。

    妞妞是個孩子,還不懂大人的世界,只見采眉整理出一個包袱,就隨著這群不速之客離去。她感受到那不對勁的氣氛,胖小腳直追著叫,「三姑姑,等妞妞,我也要去!」

    聞言,采眉的眼淚一下子掉出來。

    燕娘抱起嚎啕大哭的女兒說:「采眉,我會叫狄岸去南京找你的。」

    「在這個節骨眼上,別讓他來,就請他一定要以流空劍為夏家報仇,一切以大局為重。」采眉騎上馬,來到寨門後又日頭說:「記住,大事不可誤,千萬別讓他來!」

    寨裡的人全呆呆地站著,唯有妞妞的哭聲傳得很遠。

    這措手不及的一幕,令采眉猶自震驚,人有些昏昏的。馬奔馳了好一會兒,她才想起,孟家的人會找到杏坊寨來,必是有人通風報信,但是誰呢?李遲風嗎?不!他不像會攪進這種事的人……一個念頭突然閃過,腦海中浮現供欣的身影,會是她嗎?

    她問兩位堂哥,他們都噤口不語,神情非常凝重。

    采眉這才開始感到恐懼,南京那兒必然是已鬧得滿城風雨,她即將回對的會是什麼呢?

    *******

    南京下過初霜,天色灰白冷然,孟家的門戶緊閉,連僕人也躲著,不敢隨意走動,全府籠罩在凝肅的氣氛中。

    遠處有廂門碰撞聲,聽的人都不禁打了個哆嗦。

    采眉被帶到壁後的一個小房間內,她的腳因長時間跪著而僵痛,臉也因哭太多而紅腫乾澀,加上旅途的困乏未消,整個人像失掉力氣般,站都站不直。

    她一回到家,就被帶到大廳上,先由父親和母親細審。

    采居第一個想的就是要保護懷川,若此刻說出他的真實身份,弄不好嚴家未倒,他人先回到大牢,但這麼一來,一切的解釋和敘述都變得極端困難。

    孟思佑的憤怒可想而知,寡居的女兒不回娘家、不住夫家,竟偷偷和一個陌生男子跑到江西去,這簡直丟盡了孟家的顏面,他已經氣得昏天黑地,寢食難安了!

    「爹、娘,那個人不是陌生人,他叫狄岸,是懷川的朋友,我婆婆視他如子,他也為我婆婆盡孝送葬。」采眉試著解釋,「我要他帶我去江西,是為了替夏家盡份心力,看有沒有親自報仇的機會,同行的還有夏萬。我和狄岸之間清清白白,絕不如外傳的,求爹娘明查,女兒再糊塗,也不會有辱孟家及夏家的祖先!」

    「還說不羞辱?」孟思佑怒火沖天地說:「你騙我們回竹塘守墳,卻和男人私逃到江西,我就不信什麼盡心報仇之說。憑你一個女流之輩,能使幾分力?不過是受人誘拐,不耐寂寞,天知道在那蠻地幹出什麼污穢事情來!我……我怎會生出你這種女兒?我……我……」孟思佑氣得一巴掌就打過來。

    采眉閃不過,被打個正著,一時眼冒金星,只能哀求著母親說:「娘,我說的是真的,雖然我瞞騙是為了怕您們擔心,但我絕對沒有曖昧的私逃。狄岸是正人君子,不會欺人……我是您養大的女兒,您難道不信任我嗎?」

    「正人君子豈會帶個寡婦走?」呂氏的臉色亦如嚴冬,「你呀!這一走就是行為失檢,再怎麼辯論都沒用。男女在一起,沒名沒分的,就是通姦,是親娘也不能容!」

    「通姦」二字如針穿心,采眉更加的努力表白自己,甚至把在杏坊寨的生活種種告之父母,要他們瞭解並無任何不堪醜聞。

    孟思佑卻是愈聽愈生氣,忽地,一張信箋丟到采眉的臉上說:「你還敢睜眼說瞎話?!瞧瞧這封你所謂的杏坊寨來的告密函吧!」

    采眉抓起那張紙,上面龍飛鳳舞寫著

    孟府大人欽鑒:

    您欲尋之私逃孽女孟采眉,正在江西杏坊寨內。孟姑娘於寨內,不思檢點、不守婦道,以媚色誘惑,行止放蕩,為眾人所不齒。謹盼大人遠遠帶回,以免遺禍更大。

    後面不具任何名號。她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誰會如此惡毒,字字污蔑、黑白顛倒,竟似要重她於萬劫不復之地?她愈想愈不甘心,不平地喊道:「這不是真的!」

    「是真是假,在你和狄岸勾搭同行時,就沒有資格再狡辯了!」孟思佑狠狠地說:「我愧對孟家祖先,也愧對夏總兵,依兩家家法,你只有死路一條,或絞死、或灌毒、或沉江,以除孽障!」

    死?采眉的臉色一下子刷白。不!她不要死,她有冤枉……

    「這死還由不得我們,還有你大姑姑,你真正難的是面對她……」呂氏站了起來,終於有了不忍之色。

    「娘,聽我說,我不該死!我要解釋,我跟狄岸走是天經地義的,沒有犯錯,因為他是懷川,懷川沒有死……」采眉拉住母親,哭著說出真相,「懷川還活著……」

    「她瘋了!竟把所有陌生的男人當懷川?!造孽呀!」孟思佑大吼一聲。

    采眉還來不及反應,就被兩、三個老婆子架走進入一間昏暗的房中。

    黑濛濛中,她設法扶著椅榻站直,房間門突然又大開,一個孟府老奶媽舉著燭台,帶著兩個陌生婦人抓住采眉就脫她的外裙、裡褲。

    「你們要做什麼?」采眉掙扎地叫著,從來沒有人對她做過這種唐突事。

    「三姑娘,安靜點,我們不過是要驗你的身。」老奶媽說。

    驗身?采眉覺得裙被掀起,繡鞋脫落,兩手被壓住,她因為這從未有過的羞辱而落淚。她們扳開她的雙腿,那痛難以形容、那恥難以承受,她所能做的,就是咬牙至唇破血出。

    總算,她們放開了她,一位婦人走向站在門外的呂氏說:「稟告夫人,我們仔細看過了,姑娘還是處子之身。」

    呂氏重重地鬆了一口氣,緊繃的臉緩了下來,對著裡頭說:「算你還有幾分理智,沒讓那個狄岸破了你的身,否則大姑姑不見你,直接沉你到大江底,你再喊爹喊娘都沒有用。」

    「娘,你要相信我,他是懷川……」采眉抽噎著說。

    呂氏逕自向前走,懷疑女兒是不是患了失心瘋?她明明見了懷川的棺,也埋了他,為他守寡幾年,怎麼狄岸一拐,就說懷川還活著呢?莫非那狄岸有邪術,做法迷惑她這一直乖巧貞節的女兒?

    一行女人穿過竹林,來到孟家最神秘、深隱之處。

    采眉依然渾身顫抖著,當她看到那熟悉的「貞姜樓」,想起她少女時期隔兩、三天必來造訪的情景,那個她多清純幸福呀!不知人生也會複雜坎坷、會苦甜參半。

    再見此樓,心中真有太多太多的感觸呀!

    來到青竹筒前,采眉又是一驚,因為景色大大的改變了。在貞姜樓旁又蓋了另一楝一模一樣的屋子,屋前掛著的木匾正寫著「貞義樓」。

    而貞姜與貞義之間,真有個封閉的浮橋接通。

    天呀!孟家早迫不及待的替她築好閉關一生的樓,想著兩座貞節牌坊、盼著發揚懿德,而她回報的竟是離傢俬奔,與男人糾葛不清,她霎時覺得好對不起父母,更不敢想像大姑姑的打擊有多大。

    德容的丫環說:「姑奶奶請三姑娘到貞義樓去。」

    上了貞義樓,不就表示永遠不能下樓嗎?采眉驚慌著,但私毫沒有選擇的餘地,只有一階一階地被逼著往前走。

    貞義樓的長梯一式的光滑陡斜,梯頂的房門一式的厚重。打開門,她倒抽了一口氣,窗桌椅幾,無不仿照大姑姑的貞姜樓,也有著寡婦式的素淨冷清。

    她突然有種窒息感,從來不知道這裡的天地如此黑窄沉壓,容不下活物的死寂。當門關上時,她人一震……不!她不要留在這個地方,懷川還活著,正等著她!

    她用手堵住一聲嗚咽。懷川也好、狄岸也好,她一輩子只想和他雙宿雙飛,永不分離啊!什麼三從四德、懿行淑範、貞節牌坊,都不如他一個深情款款的眼神,不如他一句溫柔愛憐的話語……那是冰冷石碑和寬暖胸膛之別呀!

    她甚至寧可傷痕纍纍地和他被綁在大木板上,下有急川、天飛梟鷹,兩岸人喊姦夫淫婦,如此死去,也比這黑壓壓的貞烈大牢好,至少還有共赴黃泉一條路可行……。

    她跪倒在地上,不願去看四壁,或觸碰任何東西。

    然後,浮橋傳來腳步聲,有如擂鼓的心跳。采眉又咬緊牙,堅強地站起來,面對走來的德容,不變的白膚、嚴髻和玄袍,一如三年前春天的最後一次見面,只不過,人更瘦削,神情更冰冷。

    采眉被她注視得心裡發毛,主動說:「大姑姑,采眉有負深恩,您教訓吧!」

    「做了男人的渾物,碰了你怕髒。」德容語調尖硬的說。

    采眉不再開口,兩人沉默的對峙著,氣氛凝重如巨石般隨時會壓得人粉身碎骨。倏地,德容快步走來,雙手猛力地掐住采眉的脖子,怒罵道:「你為什麼要做這種羞恥事?你忘了我是怎麼辛辛苦苦地教你嗎?我教你貞烈是女人的生命,名譽是安身立命的根本;我也教你守節不易,要熬、要忍,為什麼你就走了邪門歪道?你就受不了男人的誘惑,非要當男人奴隸?不能守節,不如一死,百歲乾淨!」

    采眉喘不過氣來,猛力的大咳,淚水被逼出眼眶。她知道大姑姑一怒之下!說不定真的會縊死她,然後抬出屍身,隨便拋到亂葬崗上,成為無名無姓的淫亂女子。一夜之間,她孟采眉消失於人世,江南風雨依舊,流水嗚咽,但芳蹤已渺。

    不!她不能死,有太多事尚未澄清!采眉掙扎著想逃脫那窒息的桂桔,結果又是一陣劇烈咳喘,眼前已黑……

    忽地,德容又放開她,大哭說:「為什麼?你難道不明白,媒配婚嫁是女人的命,你會碰到惡公婆、惡丈夫、惡小姑,做牛做馬償不完;但夫死守節是我們的運,如果做得好,是我們的福,封誥牌坊,比婚禮還熱鬧好呀!你有這機會,為何不把握?為何要敗德敗行,毀掉我的夢想呢?」

    采眉覺得手足發軟,頭昏腦脹,她不曾見冷靜的大姑姑嚎啕失態過,曉得她是真的傷透了心,忙跪爬過去說:「大姑姑,我沒有敗德敗行,真的沒有!你們以為我替懷川守寡,可我也沒有,因為懷川根本沒死,他化名狄岸,逃開朝廷的捕殺,暗中為父弟報仇。我身為妻子,能不跟他去嗎?只是事關重大,我必須隱瞞,我絕對沒做過對不起夏家和孟家的事,求你相信我!」

    德容停止狂亂,直視她,又回到冰冷,久久才說:「你還要編故事嗎?我告訴你,不管懷川死了沒有,你犯了家規就要受懲。我可以饒你不死,但你不許再想或提起任何一個男人的名字,而且永遠不可離開這貞義樓!」

    采眉很清楚大姑姑向來說話算話,地位崇高,孟家女眷的命運都可取決於她,不得違逆。

    德容不再理會采眉,轉身一步步由浮橋走回貞姜樓。

    采眉的腦袋中一片空白,只能喃喃的喊著懷川的名字,有時,出口的是狄岸。只是,這個時候,他又在哪裡呢?

    *******

    終於入了南直隸的轄區,懷川渾身汗流浹背,神情狂亂焦慮,胯下一匹疲憊的馬,雖已跑了數天數夜,但他依然不停,直到馬嘶嘶不肯定,他才不得不休息。

    不過,他做的事,也只是塞個口糧、換匹馬,再繼續往南京奔馳。他急,恨不得自己有翅膀,只因他不知道孟家人會怎麼對采眉,好怕她會捱不過那可怕的指責。

    「官爺,你還沒給錢哪!」馬店的人喊他。

    懷川根本有聽沒有見,眼睛僅有前面長長的路。那馬販見他一臉凶野,有點強盜樣,也不敢真的追上去!被換了一匹沒剩幾口氣的馬,就算他倒楣吧!

    十多天前,懷川還在南昌和眾將兵、志士深入沼湖區找出羅龍文的蹤跡,確定他會往袁州,走入他們的陷阱。

    很高興的,王世貞也由京師趕來,想湊這最後的熱鬧,當他看到懷川手裡拿著那把流空劍時,不禁瞪大眼說:「咦?這名劍不是夏家藏的嗎?你會有,表示你去過紹興了?」

    「是夏懷川公子的遺孀親自送來的。」旁邊有人應答,「她此刻人在杏坊寨。」

    王世貞最知懷川的新舊事,趁無人時,他小聲的問:「那遺孀不就是孟姑娘嗎?她曉得你是誰嗎?」

    懷川搖搖頭,「她只當我是懷川的朋友。」

    「好小子,你真能忍,都不動心嗎?」王世貞笑說。

    懷川仍是否認,一臉的冷峻,雖然心裡其實有著其他的念頭。

    隔兩日,南昌的任務完成,他們又趕回杏坊寨,著手袁州抓逆賊的最後準備。

    他一進寨,最想見的人就是采眉,但她不在視野之內。接著是各路英雄大會,忙到夜深才好不容易有歇息的機會。

    擋掉洪欣無休止的問題,一轉身,燕娘就拉住他說:「采眉走了,被孟家的人帶回南京了。」

    他不肯相信,還搜到她房裡去,但已人去樓空。

    什麼時候的事?孟家怎麼知道她人不在竹塘?怎麼找到杏坊寨的?為何不早知會他?她走前說了哪些話……自家變以來,他已養成堅毅冷靜的個性,甚至母親去世時,他仍然穩住自己,沒讓更大的悲傷擊潰。

    但此刻的他卻心慌意亂,彷彿一下子失去重心,惶惶不知所措。

    「江南盛傳她和你私奔的事,我好擔心她。」燕娘說。

    「她說大事不可誤,千萬不要到南京找她,並要你以流空劍為夏家復仇。」沙平補充道。

    私奔?那可是生死大罪,孟家尤其不會饒恕。他這一徇私情,就真害了她啊!聽她的話,恍若訣別,又像一種無言的諒解。

    懷川忽然覺得,一直以來,他實在欠她太多,又豈是完成志業所能彌補的?萬一孟家真以她不守婦道論罪,她求救無門,受不住刑罰……天哪!他又豈能獨活?

    懷川急急地去叫醒已半睡的王世貞,「流空劍交給你,當正義達成時,別忘了我這一劍!」他並且把采眉的事說了一遍。

    王世貞說:「可……可是你多年來不就等這一刻嗎?豈可為一個女人放棄?」

    「那女人不是別人,正是我愛的妻子。」懷川激動的說:「當年我可以為沙平和燕娘反抗習俗,爭取相守的自由,今日我怎能任采眉葬於習俗中,斷了我們應有的未來?嚴家事我該做的都做了,功勞歸你享,我完全不在乎!」

    是的,報了仇而失去採眉,剩他零仃一人,又有何意義?

    「好小子,還騙我說你不動心!」王世貞無奈地搖頭。

    動心,一直都動心的,從看到荷包上那幾朵梅、那秀氣的提詞後,那股香就隱隱地牽引著他的心,不曾斷去。

    只是……只是不知梅香依舊否……

    懷川又是一天一夜的沒有休息,像瘋子似的來到南京孟家,那一身的落魄,半如乞丐,人人迴避。

    他由馬背上跳下,猛拍孟家的大門,引起眾人圍觀,竊竊私語。

    「我是狄岸,要見你們家三姑娘!」懷川告訴門房。

    狄岸?孟家大亂成一團,這小子也真大膽,自己送上門來,這不是存心找死嗎?

    「劍,我的劍呢?」孟思佑捲袖持衣,一反平日的穩重吼叫道:「我非一劍劈死那個混蛋不可!」

    孟家人都聚集在中庭,只見幾個奴僕跌滾進來,然後,一個髒得有夠可以的人衝入,挺著高壯的身材,以炯炯的目光瞪視著每個人。

    他一見到孟思佑,立刻跪下來說:「孟大人,可還記得我?」

    孟思佑一劍正要砍下,又陡地往後踉蹌幾步,彷彿見了鬼似的對呂氏說:「我……我眼沒有花吧?還是我來到陰曹地府見閻王了?」

    呂氏也見過病榻上的懷川,喃喃地說:「天呀!采眉說得沒有錯,狄岸是……事情怎麼會這樣?」

    一切都太不尋常,也太不可告人,他們囑咐眾人閉嘴,忙帶著懷川到書房,從頭細細問起,包括這幾年的飄泊。

    「采眉她還好嗎?你們沒有罰她吧?」這是懷川最想知道的。

    「如果你是懷川,那她的委屈可就受多了。」呂氏仍無法相信,抹著淚說:「她現在被關在貞義樓內,已經十日了,全由她大姑姑管著,我們完全見不著面。」

    這位大姑姑就是南京著名的節婦,懷川曾經聽過。

    「一旦到我們大姑奶奶的手裡,誰也插不了手。」孟思佑歎息著說:「采眉口口聲聲說你是懷川,我們只當她瘋了,沒有人認真。誰曉得世道會如此離奇,棺木都下葬的人竟會活生生的出現?!」

    懷川再一愣,采眉早就知他的真實身份了?他驀地像被打了一拳般,她是何時發現這個秘密的?竹塘嗎?

    不!母親亡故前,她仍視他為敵人,態度十分排拒,而母親病重時,他有幾次真情流露,她都以為他是偽裝的,也仍是一臉寒霜。

    直到巧倩出嫁後,她突然帶流空劍到客棧來找他,以削髮為尼作要脅,強迫他帶她到江西。是呀!必定是巧倩透露的,所以,采眉整個改變,對他溫和親切許多,雖然有時語帶辛諷不屑,想來不過是怨慰,要拿他出出氣罷了。

    這半年在杏坊寨,他真像玩偶似的被她耍得團團轉呵!

    「世伯,我想帶采眉走。」他勇敢地提出要求。

    「呃……雖然她是拜過你們夏家祖先,算你的媳婦。」孟思佑遲疑地說:「但以你的情況,冤情未白,身份未恢復,不是反倒拖累采眉嗎?」

    「你該喊我們爹娘的。」呂氏提醒他,「我倒贊成采眉跟懷川走,她在大姑奶奶那兒,我怕她熬不了多久……」

    「可大姑奶奶不放她出來,我們能怎麼辦呢?」孟思佑說。

    那個守節的女子真有如此大的能耐嗎?懷川看著岳父母藏不住的憂色,不懂他們話中不確定的憂懼。

    *******

    懷川第一眼看到貞姜樓和貞義樓,就被那兩棟樓宇的相似嚇住,都是灰撲撲、黑壓壓的,像林中兩隻伏踞的怪獸,吼叫著生人莫近。

    德容的婢女走過來說:「大姑奶奶不想和任何人說話,你們請回吧!」

    「你告訴大姑奶奶,我們有非常重要的事,三姑娘是清白的,我們都冤枉她了。」呂氏說。

    「大姑奶奶連樓梯都不許我們上。」婢女說。

    「讓我們的人直接到貞義樓去帶采眉下樓來不就成了嗎?」懷川有武功,樓頂救人的招世就有好幾招,易如反掌。

    「使不得!如果來硬的,大姑奶奶說不定會絕食或自焚,她以前試過,脾氣非常剛烈。」呂氏說。

    「她巴不得求仁而得仁,但我們就落下個逼死節婦的罪名,千萬不能用強硬手段。」孟思佑也道。

    碰到一個視死如歸的人最無奈,在江湖拚鬥中也是一樣。但懷川絕不能忍受采眉在一壁之隔,他卻摸不著、看不到,要眼睜睜地任由她死滅。

    於是,他用丹田發聲,以宏亮的嗓音大喊,「采眉,我是懷川,你的丈夫懷川,由杏坊寨來帶你回家了。你聽到了沒有?采眉,再也沒有隱瞞,再也沒有相見不相認,你是我的妻子,你早就明白,從來沒有跟錯人,更不是私逃。你不屬於貞義樓,請大姑姑放你下樓吧!」

    是夢嗎?還是樓中無日夜,她已分不清真實和虛幻?

    采眉跪爬在地上,德容灑下兩百個銅錢,滾在各處,要她一一撿起,兩個時辰後,一一點清,又丟下兩百顆黃豆。她繼續爬,膝蓋已破皮,但不找全,是不能休息吃飯的。

    「所謂勞其筋骨,餓其體膚,我的目的就是要除去你的慾望,人無慾才能剛,剛才能八方不動,成大理想。」德容冷冷地說:「你太軟弱、太多雜念、太為外物所馭,是貪癡個性,若不除病根,便主淫蕩,將入阿鼻地獄!」

    采眉很努力地撿,不敢怠慢,生怕大姑姑又分派她更難更苦的工作。她也盡量不要有雜念,但怎麼會有懷川的聲音?還那樣清楚,就彷彿在樓外而已,不可能的,一定是幻覺,懷川早該赴袁州,因為朝廷的官兵十一月會來,如今該屬「大雪」節氣了吧?

    她將一顆顆黃豆放入手心,但懷川的叫喊一直不斷。

    德容終於發火了,「是誰在大聲吵鬧,擾我清靜?!」

    「大姑姑也聽見了?那真的是懷川羅!」采眉興奮地站起來,仔細分辨他的話,笑容回到她的臉上,「瞧!我沒有騙您吧!狄岸就是懷川,我的丈夫呀!我沒有對不起孟家,也不需要貞義樓,大姑姑,求您放了我吧?」

    「不!你的丈夫已死,你是個寡婦,明白嗎?寡婦的身份永遠不變,寡婦不許再嫁,你早就沒有丈夫了!」德容瞪著她,端麗的臉上有一種可怕的神態。

    采眉往後退一步,發現德容眼內的瘋狂,連忙奔向有窗洞的地方大喊,「懷川,我在這裡!我在這裡!」

    德容蒙住她的嘴,用力拉青竹筒的繩子,立刻有一個婢女上來。德容命令道:「叫外面的人住嘴,否則我就放火燒樓,讓他叫個痛快!」

    她也同時放掉采眉,那已收集的一百六十顆黃豆又滾散一地。德容說:「再撿一次!你也不許再喊,明白嗎?」

    屋外安靜了,屋內也沉默了,但采眉可以感覺到懷川仍在樓下,以心和她對話著。

    他說,他再也不會離棄她,讓她一個人孤獨老死。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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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22 01:00:07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細雪飄灑,替竹林被上一層銀粉,而貞姜樓和貞義樓也像覆上一件白衣,醜陋的黑隱去,有了皚皚的晶瑩,顯露出異樣的美麗。

    雪也飄落在樓前一個跪著的人影上,那是懷川。四天前,他束手無策後,乾脆以哀兵之計想表示自己的一片心意,所以叫著說:「大姑姑,我是夏懷川,因詐死復仇而委屈了采眉。我瞭解您、心疼采眉,怕我又是無情負心。不過,再不會了!我未來的命給了采眉,任她差遣,絕不虧待她半分。請您相信我,我就跪在這雪地裡,采眉一日不出來,我就一日不起來,這份心唯天地可表,請大姑姑成全吧!」

    四天過去,樓內毫無動靜,好在懷川武功高強,這點小跪不算苦刑,風雪也並不難捱,只是,他還要跪多久呢?

    這孟家節婦的剛烈他總算見識到了,采眉那脾氣,也該有幾分是來自大姑姑吧?懷川決定,天氣若要再寒,他就直攻「貞義樓」,大姑姑能耗一輩子,他和采眉可不願奉陪。

    樓內的采眉亦跪著,在懷川於雪地中兩天兩夜後,她懇求德容饒過他們時,就再也沒起來。

    她是弱質女子,哪堪筋骨曲折,沒多久就酸痛加漓漓冷汗。但她就是忍著,或許姿勢沒像懷川那樣挺正,但她就是堅持不起來,打算陪著他,也就像陪著他們糾纏相結的命運與情意。

    德容輕輕走進來,淡淡地說:「天又要黑了上片淒暗苦寒的,我就看他能撐到什麼時候?」

    采眉極度疲累,不再哀求,只說:「撐不下,我們就一起死,死了仍能相守。」

    德容心一震,緩緩走到窗前,斜身看出壁牖,發現那個夏懷川還在。她沉默許久,開口道:「這貞義樓的舒適安靜就留不住你,你非要和他去吃苦受罪嗎?」

    「我和他是夫妻,吃苦受罪亦甘之如飴。」采眉虛弱的回答。

    「笨女人!」德容罵一聲,背過身來才又說:「什麼夫和妻、天與地?永遠是『不平』二字而已!天給什麼,地就承受什麼,山崩地裂也躲不掉!夫妻便是如此,我嫁到翁家的一年,如人間地獄,不但要面對公婆姑叔的惡臉色,還得處處得咎;最可怕的是丈夫的凌虐,每到夜晚只有恐懼,怕面對禽獸……所以,他死了,我額手稱慶,死亡助我逃脫,我一刻也不想再留在翁家。男人死了,我們終於有了自己的快樂和榮耀,足以和男人齊名的機會,閃亮的牌坊,你為何不要?!」

    「不!我嫁去的夏家不是如此,婆婆和小姑都待我很好,懷川更不曾凌虐我,他關心我、善待我,瞧!他不是為了我在雪地裡跪了四天四夜嗎?大姑姑,他……他把我看得比世間一切還重,這似海的深情我豈能辜負?」采眉低泣著說。

    「男人是禽獸,等到人老珠黃時就不要你了,沒有例外……」德容喃喃地道。腦中想起她短命的丈夫,二十四年了,他的面孔已然模糊,他不曾為她做過任何一件事,不像懷川……如果那短命鬼肯為她跪在雪地裡癡傻懇求……

    德容的內心漾過一種奇特的感覺,那許久不見的春花秋月浮上來。她語氣凝重地問:「你真要跟他走?」

    「是的!」采眉看到了一絲希望。

    「一去就回不了頭,你不後悔?」德容再問。

    「不後悔。」采眉堅定的回答。

    「你要笨,我也愛莫能助!」德容說著,猛拉起她,走過浮橋,來到貞姜樓,開了門說:「你隨他去吧!」

    采眉一路上跌跌撞撞的根本無法站穩,久跪的腳麻得不像是自己的了。但她自由了,懷川也自由了!

    在她要下樓時,偶一回頭,卻見德容手拿兩盞臘燭往浮橋走去,神色十分怪異。采眉有種不祥之感,人要追上去時,只看到德容以火點燃貞義樓的傢俱書畫,沒一會兒,便焰焰地竄燒起來。

    「大姑姑,住手!」采眉想阻止她,帶她離開。

    「你不貞節,要貞義樓何用?」德容恨恨地說。

    采眉打掉她手裡的燭火,強迫她回到貞姜樓,並大喊著,「來人呀!失火了,快救大姑姑!」

    那淒厲的叫聲傳到懷川耳裡,連幾個丫環都跑來。

    「快點救火!」懷川說著,衝上貞姜樓。

    「大姑奶奶的房子是不准男人進入的!」一個婢女攔住他說。

    「采眉——」懷川才不管呢!

    德容耳尖,聽男人的聲音,忙叫道:「別讓男人進來,我就算是燒死,也不能讓男人碰一下,徒壞了我一生貞節心血!」

    混亂中,采眉擋住懷川,只允許三個婢女進來,但門在身後用力的拴上,只留懷川和采眉在樓梯間,屋內關著其他四個女人,哭嚎聲不斷,一定是德容擋在門口,不讓進出。

    孟家大小已召集人來滅火,但大雪天的,水有一半都凍結了。好在貞義樓也覆了冰,表面上冒不出火,只在裡面悶悶地焚著,像窯爐裡的火一樣。

    「浮橋非斷不可!」懷川說:「否則,見算火不會蔓延到貞姜樓,煙也會薰死人。」

    但如何斷?有貞義樓的火勢阻著進不去,貞姜樓的門又被反鎖,浮橋頗高,可望而不可及。最後是由懷川攀上屋頂,以功力往下衝,好跳毀木造的浮橋,前後共三次才成功。

    平常時候,這差事對懷川來講絕對沒問題,但這幾日他體力大失,顯得似乎特別消耗元氣。當浮橋折落時,他僅能靠牆而立。

    采眉淚水盈眶,再也顧不得自己仍在眾目睽睽之下,奔向他的懷抱,緊緊地再也不放開,那身心的相系,是黑暗寒冷中彼此唯一的溫暖呀!

    *******

    那一晚,孟家折騰到二更天才確定危險已過。

    貞義樓外表尚存,內部卻大半焚燬,經過今冬的大雪或明春的雨季,大概會崩塌。而德容這一大鬧,已恢復平靜,但她拒絕受大夫診治,因為大夫是個男人。

    在一陣晚飯梳洗後,呂氏要女兒捧著藥箱來到東廂房外,低聲說:「進去吧!他是你丈夫,你不伺候,還有誰呢?」

    這就擺明了要他們同床共枕嘛!采眉的臉燒得通紅,唇一咬,心想,還會比一般不相識的洞房花燭夜糟嗎?至少她和懷川熟悉,且又是兩情相悅的。

    她輕巧的推開門,正在運功療傷的他也聞聲抬起頭來。采眉杏眼睜圓,因為面前的懷川已刮掉鬍子,下巴乾淨,整個人年輕了好幾歲,深沉仍在,但多了幾分俊雅的風采。

    這就是夏家未出事前,剛中舉人,記憶中聲音英朗,她要嫁的懷川嗎?在那一瞬間,她又忽然懷念起狄岸,那個帶著滄桑,神秘莫測,曾引她相思輾轉的男子。

    懷川見到她愕然的神情,迎上來,摸摸自己的臉說:「不習慣我沒有鬍子嗎?沒辦法,被火燒焦了,乾脆全剃除掉。若你不喜歡,我可以再留,但要等一陣了。」

    唉!簡直是一個陌生的懷川,她悶悶的往旁邊繞過去。

    「咦?方纔還衝到我懷裡嚷著不再分離,現在就不理人了呀?」他故意逗她。

    「少貧嘴了,我娘叫你上藥。」采眉放下藥箱說。

    他卻拉住她的手,「為了你,那點傷不算什麼。」

    這話令往日的種種浮上心頭,她哽咽地說:「為何要傻傻的跪呢?我大姑姑不放人,你走就是了,江西有這麼多事,你實在不該來。」

    「我走不掉,沒有你,恍如失了世界,哪兒也不想去。我也不得不來,見不到你,我什麼事也做不下。」他說:「我已經把流空劍交給王世貞大哥,我忽然不再掛心袁城的種種,滿腦子就只想著你。」

    「這叫兒女情長,英雄氣短,沒有出息!」她輕聲斥道。

    「是呀!你還罵過我愛惹事生非、愛逞匹夫之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示出手背上的疤,「你還砍傷過我,因為我要搶流空劍,惹火了你。」

    「你隱瞞身份來欺負我,照理我該砍得重一些。」她說。

    「你不也以出家來威脅我嗎?害我嚇得半死,深怕以後沒有老婆,只好任你予取予求。」見她笑出來,他情不自禁地碰觸她的粉頰說:「你那時候就知道我是懷川,並且逃不出你的掌控,是不是?」

    「才不呢!誰管懷川啊?我就認個狄岸,想和狄岸私奔,你要罰我不貞嗎?」她紅著臉兒,難得大膽地說。

    她那嬌俏模樣,令懷川動情,伸手擁住她,低笑著說:「好,我就當狄岸,無朋友之義,偏偏喜歡懷川的寡妻,欺她到底!」

    他手一用力,唇就印了上來,那夢寐以求的消魂滋味呵!

    紅紗帳外,繡鞋跌落。采眉憶起那偏遠的山客棧,他曾握住她的纖足抹藥,但哪比得上今晚的肆意纏綿!

    大姑姑說男人會凌虐,夜晚是恐懼,面對的是禽獸……

    但她的懷川不會!雖然昏昏紅燭下的他,不似嚴肅神秘的狄岸,也不似陽光朗朗的懷川,僅僅是一個充滿情慾,正無限溫柔膜拜她的男人。

    當她感到交融之痛時,有一絲恐懼,但心裡明白,狄岸和懷川都不會傷她,並且願意為她捨棄一切,因此,她心懷甜蜜忍著,讓他真正快樂,因為彼此有太多的愛戀。

    所有的規範和禮教都遠離,一切的貞節和廉恥都消失,如此忘我交纏,直至天地俱無。

    她突然覺得自己和懷川相擁在一塊大木板上,順江流而下,沒有鷹嘯、沒有喧嚷,只有滿天瑰麗的雲彩、兩岸繽紛的花朵,曼妙的水、悅人的風,完完全全的自由。

    自由裡,懷川緊抱著她說:「我們犯了姦淫之罪了。」

    「沒錯,被綁在大木板上隨波逐流了。」她觸著他汗濕的臉及唇說:「也許就這樣死了呢……」

    「我現在才明白,死於沙場、死於正義,都不如死在自己心愛女人的懷裡。」他吻著她,「再也沒有禁忌了……」

    是的,再無禁忌!他們相愛,無論是傳統的,或者反傳統的方式,都令人心神蕩漾,低回不已。

    在這處處列著貞節牌坊的時代,以心靈與愛超越,她應該是最幸福的女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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