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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蔡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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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2 01:26:20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 畫中人 第四十章 另一個靈山公主

  「寧玉人已經把恐怖演到了極致,你很難在這方面超過她了,所以你要演一個不同的靈山公主。」石中棠笑了笑,「一個美麗到極致的靈山公主怎麼樣?」

  聽起來好像很有道理,可寧寧仔細想了想……靠,這不就是花瓶嗎?

  「你真覺得這樣能行?」寧寧狐疑的看著他。

  「當然咯!」石中棠信誓旦旦,「如果讓我來畫我的意中人,我肯定是畫她在我心目中最美麗的樣子,誰會畫個女鬼來嚇唬自己啊!」

  聽前面似乎很有道理,但聽到最後一句……寧寧挑挑眉:「所以你只是想找個美女跟你搭戲,不是女鬼……」

  「寧采臣廟遇聶小倩,許仙斷橋遇白蛇,沒有當場大喊一聲妖孽然後打死她們的原因是什麼?還不是因為她們美得如夢如幻,讓人見了就喜歡。」石中棠笑眯眯的,不知何時已經離得寧寧很近。

  離得這麼近,以至於能夠聞到他身上的氣味,不是香水,也不是肥皂,是一種很難用語言描述的氣味,讓人變得敏感,讓人心跳有點加速,讓人想要逃跑又不捨得逃跑。

  「……我喜歡什麼類型的女孩子……」他玩弄著寧寧那一縷頭髮,聲音又低沉又磁性,「讓我慢慢告訴你吧。」

  寧寧一把將他推開,轉身跑了。

  他沒追上來,在後面不停的笑。

  寧寧惱羞成怒,覺得對方在戲耍她,虧她之前還把他的話當真了!他只是單純在撩妹!於是跑得更快了,轉角處,忽然腳步一頓,又把自己縮了回去,悄悄看著外面兩個人。

  不愧是母女!媽媽也在被一個男人糾纏!還是一個更加辣眼睛的男人!

  「你應該認識我吧?」陳觀潮攔著寧玉人不讓走,「我是《戲院魅影》的編劇跟副導演。」

  寧玉人實在被他逼得沒辦法,只好低沉道:「……我認識你。」

  陳觀潮眼前一亮,雙手抓住西裝領口抖了抖,讓自己看起來更加自信,更加成功人士一些。

  「這部電影拍出來,雖然得到了很高票房,很多獎項,但其實我個人對它是不滿意的。」他目光灼熱的看著寧玉人,「它還可以更加完美!只需要有一個完美的女演員,一個完美的魅影……對,就是你!」

  聽到這裡,寧玉人終於忍無可忍,她打斷對方的話,問:「你還記得我嗎?」

  陳觀潮頓時卡殼,他認真盯著對方的臉,看了半天還是迷茫:「我們以前見過?」

  寧玉人忍不住握了握拳,聲音有些壓抑:「那你還記得聞小寧嗎?」

  這回陳觀潮終於想起來了,他有些意外的咦了一聲:「你居然知道這個名字,這麼說你以前也在《戲院魅影》劇組裡待過?等等,我想起來了……」

  他笑了起來,並攏兩根手指,帥氣的朝她一甩:「你是演女配跟班的那個吧!我記得名字好像是……」

  「夠了!」寧玉人再也無法忍受下去,她推開他,想要從這裡離開,可陳觀潮不讓她走,兩個人正拉拉扯扯,寧寧深吸一口氣,從拐角處走出來。

  「喂,陳觀潮。」她一本正經的扯了個謊,「石導叫你過去。」

  「石導找我?」陳觀潮信了,給身後的寧玉人留下一句「回頭再來找你」,就抬腳離開,找石導去了。

  他一走,寧寧立刻走過去抓住寧玉人的手,朝她眨眨眼:「快走,我剛剛騙他的。」

  兩個人急急忙忙離開,回到寧玉人房間以後,寧寧剛剛關上房門,就聽見後面傳來一聲嘆息。

  「其實我們三年前就認識了,可他一直沒認出我。」寧玉人喃喃道,「因為那個時候,他的眼睛一直追著一個天才女演員,根本看不見別人。」

  寧寧愣了愣,回頭看著她。

  「可笑的是,他現在看到我,也是因為我在模仿那個天才女演員……」寧玉人忽然抬手摀住嘴,反應過來自己剛剛說漏嘴了。

  她小心翼翼的看向寧寧,眼神帶點祈求帶點可憐,讓寧寧看著有點心酸。

  「你演得很好。」她誠心誠意的說,「你演得真的很好。」

  你將魅影的恐怖演到了極致,將「聞小寧」演到了極致,你已經逼得某個「天才女演員」無路可走,只能在花瓶路線上下功夫了!

  「是我模仿得好吧。」寧玉人卻不自知,她自嘲一笑,然後低下頭,無力的摀住自己的臉說,「我根本沒有當演員的才華!我只會模仿別人!我只是在不停的模仿她……但我一輩子都超越不了她……」

  說到這裡,寧玉人捂著臉哭了起來。

  看著她,寧寧彷彿看見了過去的自己,不斷看著媽媽的電影,不斷模仿著她又不斷的失敗,漸漸被人貼上「沒有才華」「不如寧玉人」「一定堅持不下去」的標籤。

  可怕的不是別人這麼認為,而是她漸漸自己也這麼認為。

  寧寧急忙走過去,伸手抱住她,這種突如其來的熱情似乎嚇了寧玉人一跳,她身體僵了僵,然後不留痕跡的推開她。

  寧寧被推開以後,也順勢轉了個身,她背對著寧玉人,免得讓寧玉人看見她微紅的眼圈,聲音有些沙啞的問:「以後你打算怎麼辦?繼續模仿那個天才女演員嗎?」

  「……」寧玉人沉默一下,說,「不然還能怎樣呢?」

  「可你只模仿她,就只能一直演一種角色。」寧寧裝作看窗外,眼珠子卻一直轉向她的方向,「你可以多模仿一些別的人……」

  「說得簡單!」寧玉人發出一聲低吼,她披散著長髮,咬著自己的大拇指,嘟囔道,「你不明白,你根本不會明白!我越模仿她,就越無法離開她……她就好像,好像死而復生了一樣,總在我身邊出現,總在我耳邊說話,我變得越來越像她……」

  寧寧急忙回頭,看見她現在的樣子,眼睛裡充滿焦急與憂慮。

  「你入戲太深了。」她嚴肅的說,「你這樣下去非常危險……」

  寧玉人咬著嘴唇不說話,掙扎著猶豫著,恐懼著卻又不捨得放棄……

  「我們換個角色吧。」寧寧嘆了口氣,「你來演殷紅袖,我來演靈山公主,我跟你說,殷紅袖這個角色……」

  不等她說完,寧玉人轉頭對她笑:「終於露出狐狸尾巴了?」

  寧寧愣了愣。

  「只有恐懼和痛苦,能讓人刻骨銘心!我的靈山公主比你的好!」寧玉人陰冷的笑了起來,那是一個魅影式的笑容,不相信任何人,不信任任何人,「你走吧!這個角色是我的,我絕不會讓給你!」

  寧寧被她趕出門外。

  背靠在門上,她慢慢抬頭看著天空,喃喃道:「只有恐懼和痛苦,能讓人刻骨銘心?」

  身後寂靜無聲,也不知道媽媽有沒有在聽。

  「恐懼和痛苦,我也經歷過。」無論她有沒有在聽,寧寧還是堅持把話說完,「可真正讓我刻骨銘心的……是一把剃鬚刀,和一碗餛飩。」

  燭火搖曳,曲老大躺在椅子裡,她在旁邊給他刮鬍須,他溫柔的看著她。

  光芒照入,聞雨安靜的蹲在衣櫃外,將一勺子熱氣騰騰的餛飩朝她遞來。

  「……我要演靈山公主。」寧寧說,「一個不那麼恐懼,不那麼痛苦的靈山公主。」

  她抬腳離開,身後房門緊鎖,寧玉人背靠在門上,聽著她離去的腳步聲,良久之後,才低低說了一聲:「你贏不了我的。」

  美麗能夠戰勝醜陋嗎?一個不那麼恐懼,不那麼痛苦的靈山公主,可以戰勝恐怖痛苦到了極點的靈山公主嗎?

  寧寧不知道。

  她只是想要演給媽媽看。

  於是她回到之前排戲的那間書房,石中棠已經不在裡面了,這讓她鬆了口氣,她走進門,伸手拿起先前遺忘在這裡的劇本。

  「我要演另外一個靈山公主。」她對自己說,「一個美麗動人的靈山公主。」

  留給她的時間不多,主要演員大約會在三天內到齊,然後劇組就會開機,她要在這段時間以內塑造出另外一個靈山公主。

  但具體要塑造一個什麼樣的形象呢?

  這就完全取決於演員自己的能力了。

  寧寧翻了翻劇本,劇本跟小說不同,甚至有些枯燥無味,它沒有多少場景或者心理描寫,基本全是台詞。

  而同樣一句台詞,可以搭配無數種神態跟動作,哪種最好,上面不會特地標記出來,只有演出來才知道。

  比如現在這句:過來。

  「過來。」寧寧柳眉倒豎,然後搖搖頭,「又不是討債。」

  「過來。」寧寧媚眼如絲,輕咬朱唇,然後輕輕呸了一聲,「……差點順嘴喊出一聲來玩吧大爺。」

  「過來。」寧寧輕描淡寫的說了一聲,停頓了一下,覺得抓住了一點感覺,握住手裡的劇本在屋子裡慢慢走著,將剛剛那句過來反復念了幾遍,似乎終於找到了一絲訣竅……

  翻了翻劇本,她又換了一句,是片子開頭,靈山公主被押上法場,因其美貌,奸臣給了她一次機會,問她願不願意入他後宮。

  「我堂堂靈山公主,豈會屈尊侍賊。」寧寧聲色淡淡,彷彿生而高貴,並不將這篡位小人放在眼裡,「你要殺就殺吧。」

  一個男人的聲音從門外傳來,氣急敗壞:「不知好歹!」

  寧寧一楞,循聲望去,見傍晚夕陽下,石中棠斜靠在門扉上,側過臉來對她笑:「繼續啊。」

  ……雖然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幫她,但有個人對戲是好事,寧寧停頓片刻,一手持卷,一手負在身後,縱然身處法場之上,將受刀斧之刑,仍然不忙不亂,不哭不求,傲骨不折,氣質高華,閉目道:「動手吧。」

  石中棠從奸臣轉換她身後的劊子手,重重呼吸兩聲,終於一狠心道:「我家有老有小,實在不敢跟新帝對著幹,公主,對不住了!」

  幾秒鐘過後,又從劊子手轉換為男主,聲音平靜,但仔細一品味,就會發現那平靜下面湧動著巨大的怒火與悲哀,他低沉道:「一千兩銀子就在後面的車子裡,她的頭髮呢?」

  一場場戲對下來,寧寧心裡只有三個字——好厲害!

  她演一個角色已覺艱難,他卻包攬了她之外的所有角色,角色之間切換得極快,卻又演得極好,還沒拿劇本,他該不會是把裡面每個人的每句台詞都背下來了吧?

  明明是個天才,卻還這麼努力,真是不給普通人活路。

  「別走神。」石中棠打斷她的思緒,笑著說,「繼續啊。」

  接下來,就是早上那一幕了。

  寧寧來到書桌旁,彎腰將地上的畫紙撿起放桌上,然後自己爬上桌,接下來,她要作為畫中人從畫中走下來。

  媽媽選擇如蛇蛻皮一樣緩慢爬出,那一幕雖然可怕,卻非常吸引眼球,她該怎麼做,才能比她更吸引觀眾的目光?

  「不,別去想這個。」寧寧閉上眼睛,「我現在要演的,是我的靈山公主。」

  她漸漸放鬆身體,放鬆思維,於是書房漸漸變成寢宮,又舊又破的書架變成了放滿古玩異寶的八寶閣,光禿禿的牆上掛上了名家畫卷,連她身下的書桌都變成了紫檀木質地,她的裙裾跟長長宮絛從桌上委落在地上。

  她怎麼會在桌上?

  寧寧慢慢睜開眼,略顯為難的皺皺眉,從小金枝玉葉,她既不會自己上桌,上來了也不會自己下去,她略略側過頭,望著倚靠在門上的石中棠,抬起手,天經地義的吩咐他:「過來。」

  石中棠微微一愣,笑著從門上起來,走到她面前,沒有去扶她的手,而是出其不意的將人打橫抱起,柔情蜜意的問:「怎麼謝我?」

  寧寧不但沒對他說謝謝,反而一把甩開他的手,雙腳落地之後,立刻朝著門外走了幾步,但並不是真的一點兒也不在意他。一束月光照在她身上,她在月光下慢慢回頭,手裡的劇本如扇子般別在臉前,只露一雙瀲灩橫波的眼睛望著他,然後微垂眼眸,朝他優雅的欠了欠身。

  那一幕如夢如幻,如水中月,如鏡中花。

  石中棠愣愣看她半晌,忽然笑了一下,順從自己的心意,伸手拽她入懷,如掬水月在手,如弄花香滿衣,俯下身,笑著在她唇角落下一吻。

  「啪!」

  第二天,房間裡嗡嗡作響,一群人爭吵不休,其中一個轉頭看向石中棠,咦了一聲:「你的臉怎麼了?」

  「沒什麼。」石中棠摸摸右邊臉頰,「昨天晚上有蚊子。」

  討論終於告一段落,石導看著場中站著的寧寧跟寧玉人,說:「靈山公主的扮演者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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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2 01:26:34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 畫中人 第四十一章 第一次告白

  「當然是寧玉人!」

  石導轉頭看去,臉上寫著「老子還沒說話呢,誰在那搶戲?」

  是陳觀潮。

  「尤靈的靈山公主美則美矣,但太沒有衝擊力了,市面上這樣的類型太多了!」陳觀潮將手往寧玉人的方向一比,「不像她,演出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充滿顛覆性的,致命又迷人的女性角色!」

  剛剛才安靜下來的眾人,因為他這番話,又重新開始爭執不休。

  正當陳觀潮臉上浮現出勝利的微笑時,一個聲音在人群中懶懶響起。

  「她演得的確很好,好到讓整部電影失衡。」

  陳觀潮一楞,循聲望去,見石中棠摸著下巴,笑吟吟道:「你們只顧著誰好誰壞,忘了《畫中人》的具體內容了嗎?最重要的那條線是什麼?是男主過於迷戀畫中人,他父親不得不讓女二勾引他,現在你們再看看她。」

  眾人的目光隨之望向寧玉人。

  一個陰沉可怕,彷彿在一個地方站久了,那塊地就能長出蘑菇來的女演員,陳觀潮說她致命又迷人,迷人這點有待商榷,但致命這點大家都認同,都沒幾個人跟她對視,久了怕自己會忍不住掏出一串佛珠或者十字架……

  「一個會讓片子打上『未成年人請在父母陪同下觀看』標籤的靈山公主,你讓男主怎麼對她一見鐘情。」石中棠聳聳肩,「你讓女二怎麼唸得出『她太美了,我連她一片手指甲都比不上』這句台詞?」

  「這樣不是更能體現出男主的深情嗎?」見眾人議論紛紛,似乎有被石中棠說動的趨勢,陳觀潮急忙梗著脖子說,「就算她又醜陋又可怕,男主依然愛她,這種愛不是更能打動人心嗎?」

  石中棠頭一偏,笑吟吟的看著他。

  就陳觀潮以為他已經無話可說的時候,石中棠輕飄飄吐出四個字:「《戲院魅影》。」

  陳觀潮微微一愣。

  「之前看劇本的時候,我就覺得哪裡有點怪,不知為什麼,有很多地方讓我有似曾相識的感覺。」石中棠看著他,「現在聽了你的話,我終於能確定自己在哪裡看過它了——《戲院魅影》。」

  「你這話什麼意思?」石導忽然開口。

  「我只是覺得這部劇越來越像另外一個電影了,無論是劇情還是人設。」石中棠搖了搖手裡的劇本,「尤其是你最近做出的幾處修改。」

  劇本內容並非一成不變,跟組編劇會根據需要,在合理範圍內修改劇本。

  但很顯然,陳觀潮做出的修改,已經漸漸超出了合理的範圍……

  「一個神秘,恐怖,為了男主可以毫不留情的殺了任何人的女主角。」石中棠分開人群,一步一步走向陳觀潮,「一段發生在李家老宅的恐怖愛情故事。」

  手裡的劇本遞到陳觀潮面前。

  「我想問問,你寫的真的是《畫中人》嗎?」石中棠深深看著他,「她演的又真的是靈山公主嗎?」

  陳觀潮怔怔看他,想要辯解什麼,可卻一句辯解的話都說不出來。

  因為一切辯解的話,在現實面前,在眼前這部劇本面前都是蒼白的。

  他已經不知不覺的將《畫中人》寫成了古代版的《戲院魅影》。

  「夠了。」石導右手拍了一下椅子扶手,打破眼前的沉靜,「我現在宣佈,靈山公主的扮演者是尤靈,至於殷紅袖的人選……」

  「我提議寧玉人。」

  石導循聲望去,臉上寫著「又是誰在搶老子戲?」

  是寧寧。

  「我提議讓寧玉人來演殷紅袖。」寧寧望著角落裡的寧玉人,說,「她是最好的人選。」

  散場以後,寧寧走了沒兩步,石中棠就從後面追上來,與她並肩而行。

  「怎麼樣?」他朝她眨了一下右眼,「我剛剛是不是很帥氣?」

  寧寧眼神復雜的看著他,這次她還真沒辦法說他不帥,他撩妹,但又不完全是在撩妹,要沒有他剛剛那番話,這部電影搞不好真會拍成戲院魅影古代版,就算石導中途發現不對停止,但中途也會消耗掉許多人力物力。

  「其實他這個人挺可惜的。」石中棠忽然望著前方道。

  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寧寧看見了陳觀潮的背影,跟先前的意氣風發不同,看起來非常消沉煩躁,正旁若無人的揉著自己的頭髮,很快就揉出了一個雞窩……

  「一部《戲院魅影》讓他少年成名,現在看起來,似乎算不上什麼好事。」石中棠眼神透亮,「他被過去的成功困住了,這些年來他不停在重復自己,不停寫一樣的東西,可寫來寫去都是《戲院魅影》。」

  他忽然轉過頭,拋開之前的一臉嚴肅,再次笑得玩世不恭:「好了,不提他了,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吃飯,我知道一家很不錯的店哦。」

  「……下次吧。」寧寧飛快的環顧了一下四周,沒找到寧玉人的身影,猜她可能是回自己房間去了,「我想找寧玉人談一談。」

  「哇!你真是個小惡魔!」石中棠故作驚訝,「她都已經從女一變成女二了,你還不肯放過她啊!」

  「說什麼呢!」寧寧翻了個白眼,「殷紅袖這個角色有什麼不好!她才是這部電影的精髓!」

  石中棠楞了一下,然後笑眯眯看著她,當一個人用這樣的目光看著你的時候,你不忍心讓他長久等待,會自己接著往下說。

  「……陳觀潮有一句話說得很對,靈山公主的人設很普通。」寧寧說,「這種人設對演員的限制很大,不如殷紅袖的人設接地氣且充滿爆發力。」

  靈山公主的人設太過高高在上不接煙火氣,雖然名為畫中人中的女主,但從劇情和台詞上來看,編劇根本沒在她身上花費什麼心思,她最主要的職責就是美!美!美!

  而殷紅袖不同,她雖然也是個美麗少女,但更接近現實裡的芸芸眾生,出生平凡,過得很苦,無論想要什麼,都要用自己的雙手去爭取,命運從未垂憐過她,她能依靠的只有她自己,這樣的角色如果演好了,會非常打動人。

  「……既然你明白這點,為什麼要跟她換角色?」石中棠笑著問。

  「因為我說過了啊。」寧寧嘆了口氣,望著寧玉人住的方向,「她才是最好的人選。」

  她去找寧玉人之後,石中棠在原地站了片刻,身後傳來一聲讓他深感憔悴的聲音。

  「石頭!」石導挺著三層厚的啤酒肚朝他走來,雖然努力想要表達自己的怒氣,奈何長著一張彌勒佛臉實在讓人怕不起來,「你又在勾搭小姑娘!」

  「我沒有啊!」石中棠矢口否認。

  「還說沒有!」親爹行使特權,揪著他耳朵不放,「我追你媽寫了五年詩,從樂府詩抄到泰戈爾,硬生生把我從一個搬磚的抄成了知識分子,你呢!」

  「搬磚的就不要假冒知識分子了,媽都跟我說了,就因為你第一次給她寫詩寫『碧玉破瓜時,郎為情顛倒』,她差點就報警了……」石中棠話還沒說完,就被惱羞成怒的石導揪住了另外一隻耳朵。

  修理完兒子以後,石導感覺清爽了不少,那不斷被人搶戲的怨念終於發洩完了,攬著兒子的肩,他語重心長的說:「少年浪子才叫浪子,老了不叫浪子了,叫老流氓。跟爸說說,什麼樣的女孩子才能讓你定下心來?」

  「貌若西施,才比班昭,身材參考趙飛燕,笑起來最好像奧黛麗赫本……」石中棠一根一根手指的數過去,就在石導快要按耐不住自己體內的洪荒之力時,他將所有的指頭收了回去,只留一根搖了搖,笑吟吟道,「以上都不是我的女朋友。」

  石導怒了:「你到底想怎樣?」

  「哎呀不急不急。」石中棠避開他揮來的手,笑著跑了,「總而言之呢,如果一定要找,我會找一個嘴硬心軟的女孩子。」

  「臭小子!站住別跑!」石導在後面狂追,但啤酒肚的空氣阻力實在太大了……十幾分鐘後,石中棠停下腳步回頭,身後空空如也,他籲了一口氣,總算是甩掉了。再看看四周,好巧,看到了兩張熟面孔。

  院子裡,寧寧跟寧玉人都沒察覺到附近來了人,又或者說,她們之間的氣氛太過劍拔弩張,眼中除了彼此,根本看不見別人。

  「靈山公主是你的了。」寧玉人眼圈微紅,看起來剛剛哭過,「你還想怎麼!」

  「我來跟你討論一下殷紅袖這個角色。」寧寧對她說,「這個角色可能跟你想像中的有點不一樣……」

  寧玉人尖叫一聲打斷她的話。

  「夠了!!不要再假惺惺的了!!」寧玉人雙手摀住耳朵,似乎不想聽,也不肯相信她嘴裡說出來的任何話。

  通紅的眼睛盯著寧寧,又妒又悲,又羨慕又怨恨。

  「老天爺為什麼這麼不公平。」寧玉人喃喃道,「你什麼都有,銀行家的女兒,年輕漂亮,全家人都支持你演戲,想要什麼就有什麼,想演什麼就能演什麼。」

  她慢慢低下頭,看著手裡握著的那封信,酸澀道:「我呢?」

  寧寧順著她的目光看去:「……這是?」

  「我媽給我寫的信,說我在外面年紀一大把了,還一事無成,不如早點回家嫁人……開什麼玩笑!!」寧玉人右手一握,將那信死死揉進掌心,語氣十分激動,「我好不容易才從她那逃出來,我死都不要回去!我死都不要變成她那樣的人!!」

  最後不是寧寧的話,而是這封信讓她下定了決心。

  「……我死都不怕。」寧玉人緩緩抬頭,「還會怕你?」

  那雙之前死氣沉沉的眼睛,現在燃燒起一團火焰。

  「……我要演殷紅袖。」寧玉人盯著寧寧說,「殷紅袖能贏靈山公主,我也可以!我會比你演得更好,我會比你更受歡迎,我沒有的我自己去爭!」

  寧寧原本有許多話要跟她說的,但此時此刻,一句都不想說了。

  為什麼要說呢?

  好不容易,她才有了一雙殷紅袖的眼睛。

  「我等你。」最後,寧寧只是對她笑了笑,「繼續追趕我吧。」

  媽媽,別停下,別被過去那個叫聞小寧的陰影困住,從籠子裡出來,繼續朝前面跑下去吧。

  當你跑起來,你很快就能從我身邊跑過去,等你再次回頭,你會發現原來過去困擾過你的人,其實並不怎麼厲害。

  因為她也不過是一個,被你的陰影困住了很多年,不斷不斷追趕你的小可憐。

  寧玉人面色潮紅,她誤會了寧寧臉上的笑,覺得是在嘲諷她,忍不住上前推了她一把:「滾啊!滾出去!我不想再看見你了!」

  寧寧後退兩步,然後飛快轉身,免得被她看見自己眼中盈動的淚光。

  就算明知道這樣是為媽媽好,但是被自己最喜歡的人這樣憎恨著,這樣嫌惡著,還是忍不住想要流淚。

  身後傳來砰的一聲關門聲,媽媽回房間了,這時候,寧寧才讓自己的眼淚掉下來。

  啪啪啪,耳邊忽然傳來兩聲掌聲。

  寧寧看了對方一眼,然後急急忙忙的朝他走過去,朝他噓了一聲,然後壓低聲音問:「你怎麼在這?」

  石中棠兩眼亮晶晶的看著她:「剛剛的戲演得不錯啊。」

  說完,伸手刮了刮她臉頰上的淚水。

  「……可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呢?」他低頭看著自己指頭上的淚水,像看著停在指頭上的美麗蝴蝶,「這對你一點好處都沒有。」

  「有好處啊。」寧寧說,「她演得好,這部電影就能更賣座不是嗎?」

  「我說的是……」石中棠笑吟吟的抬頭,「這,對,你,一點好處都沒有。」

  寧寧沉默了。

  很難解釋她現在的行為,素不相識,她為什麼要對劇組的另外一個女演員,而且還是一個跟她不怎麼對付的女演員那麼好?

  支支吾吾了半天,她昂頭看著他,認真的說:「過了這個坎,她會成為最好的女演員的。」

  「她能不能成為最好的女演員,我不知道。」石中棠也神色一肅,認真的看著她,「但你肯定能成為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寧寧愣了愣。

  「我喜歡你。」石中棠神色一舒,陽光從他身旁的樹梢後,花葉間照過來,點綴在他的髮頂眉間,像金色的雪,他又溫柔又認真的看著她,「給我一個機會,讓我把你寵成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吧。」

  寧寧:「……哈?」

  人生中第一次被人告白,在1990年4月15號。

  距離寧玉人得到第一張電影票,還有大約三個月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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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畫中人 第四十二章 越來越近

  ……可在七月七號來臨之前,寧玉人就已經陷入到大麻煩當中……

  「啥?」寧寧驚訝道,「被抓了?為什麼?」

  石中棠用一根手指貼著唇,噓了一聲,然後壓低聲音道:「別被人聽見了……她進局子了,跟一群妓女一起。」

  消息沒有公開,因為最先得到消息的是石中棠,他平時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但一旦行動起來就非常迅速,幾乎是立刻摘了墨鏡上街,在一個極短的時間內,把所有娛記的目光都吸引到了自己身上。

  等他們回頭再來找寧玉人時,就發現人已經被保釋走了,塞錢想買點小道消息,但相關人員一問三不知,明顯已經被封了口。

  「你欠我一次。」石中棠湊到寧寧耳邊,笑吟吟的說了一個咖啡館的名字。

  月色咖啡館,晚上七點。

  地方離劇組不遠,加上環境幽靜,經常有演員到這個地方吃飯。

  寧寧趕到以後,目光一轉,很快朝裡面走去,然後敲了敲一張鋪著格子桌布的咖啡桌。

  桌後的寧玉人慢慢抬頭看她,模樣十分憔悴。

  寧寧在她對面坐下,看了看她面前的咖啡杯,已經涼的一點熱氣都沒有了,於是轉頭喊了一聲服務生,重新點了兩杯咖啡之後,回頭對她說:「你究竟怎麼回事?」

  「……我沒做壞事。」寧玉人低低道,「我只是……怎麼也演不好引誘男主的那齣戲,我只是想看看……那些妓女是怎麼做的。」

  寧寧沉默以對。

  「不這麼做的話,我真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演。」寧玉人擺擺手,表情有些迷茫,「石導叫我不要再模仿別人了,尤其不要模仿白容,池雪麗這些有名的女星……可不模仿她們,我模仿誰?」

  寧玉人這段時間被石導罵得很厲害,因為她演戲的時候總是在不知不覺的模仿一些當紅豔星,偏偏還模仿的極其逼真,連一些她們本人估計都沒注意到的小動作都模仿的很到位,以至於一不留神,還以為是豔星本人。

  然而這裡是《畫中人》劇組,不是超級模仿秀。

  「我……我好像沒有辦法無中生有。」寧玉人用餐巾紙按了一下眼睛,她的眼線早就化開了,眼睛四週一團黑,「我沒有辦法演我沒見過的人。」

  寧寧看著她,心情極其復雜。她本來以為憑借跟劇中角色相同的情感,媽媽能夠突破自我,就像她自己那樣……

  這樣,媽媽就不需要電影票了……

  「……這世界上就沒有一個地方,可以讓我接觸到更多人嗎?」對面的寧玉人似乎已經忘記了寧寧的存在,自言自語著,「好想去一個地方,一個有古代人,有民國人,有公主,也有女奴,有一堆人的地方,最好是現實裡沒有的人……可以隨便我模仿……」

  寧寧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跟她說些什麼,眼睛不經意間往她身後一瞥,頓時忘記了說話。

  寧玉人身後是一扇窗戶,因為今天的天氣稍微有點冷,所以窗戶是關著的,窗戶右下角一團陰影,寧寧之前還以為是沒洗乾淨,現在定睛一看,才發現是一張面具。

  一張笑臉面具,正貼在窗口看著她們。

  哐當一聲,桌子上的咖啡杯打翻了,褐色的咖啡迅速蔓延了整個桌子,對面的寧玉人驚叫一聲,也跟著站了起來。

  服務生急忙過來收拾,一陣兵荒馬亂之後,寧寧再看窗戶口,發現那張面具已經沒有了。

  「是我看錯了嗎?」寧寧盯著窗戶,心有餘悸的想。

  之後兩人沒繼續在咖啡館待,一起回了住的地方,因為先前的事情已經被壓下了,所以大家看到她們,只以為是在外面吃飯回來,石導還拍著啤酒肚跟她們開了個玩笑:「吃到這個點才回來啊?可別吃胖了,明天戲服都穿不上咯。」

  「不會不會。」寧寧笑著回答,而她身後的寧玉人根本沒敢說話。

  兩人一前一後上了樓梯,因為同住一層,又一前一後走在長長的走廊上。

  寧玉人住在中間位置,寧寧住在走廊盡頭,所以寧玉人先到,她打開房門,猶豫一下,朝寧寧的方向說:「晚安。」

  寧寧笑著回頭,晚安兩個字卻噎在嘴裡。

  就在她們兩個過來的方向,一張笑臉面具從牆後伸出來,靜靜看著她們。

  「……什麼東西?」寧玉人被她的表情弄得有點心裡發悚,她飛快的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空無一物,她鬆了口氣,回頭對寧寧說,「我回房間了。」

  「哦……哦……」寧寧回道,實際上腦子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等到關門聲響起,走廊上只剩下她一個人,她才回過神來,然後急急忙忙衝回自己房間。

  夜裡她有點失眠,一閉上眼睛,就覺得身邊出現一張面具,於是根本不敢睜開眼,直到天亮了,才戰戰兢兢的打開眼睛,然後鬆了口氣。

  「怎麼了啊?」拍完一場戲的休息時間,石中棠伸手摸摸她的臉,有些擔憂的說,「你看起來有點憔悴。」

  「……我昨天晚上沒睡好。」寧寧猶豫一下,不知道該不該跟他說實話。

  「那要不要我陪你啊?」石中棠笑吟吟的說,「其實演員只是我的副業,我最拿手的是唱催眠曲。」

  寧寧送了他一個白眼。

  這時身旁忽然傳來一陣喧鬧聲,有人在喊:「抓住他!」

  兩人循聲望去,見安保人員在拚命搖樹,樹葉嘩嘩落下,一個娛記脖子上掛著相機,雙手死死抱住樹幹。

  「哇,不簡單。」石中棠摸摸下巴,望著那個叫囂著有種你上來的娛記道,「這屆娛記不錯,都能上天了。」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一個安保人員舉著電鋸衝過來,威脅說要把樹給鋸了,上面的人才不甘不願的下來了,並且交出了自己拍的照片,以及相機底片。

  「給我瞅瞅。」石中棠過來奪取了勝利的果實,順手跟寧寧分享。

  他是劇組最大牌的演員,所以照片主要是拍他,而且寧寧懷疑這人可能是他的迷弟,拍他的時候自帶美圖跟柔光效果,拍別人的時候真的只是隨便拍拍……

  寧寧忽然愣了愣,盯著眼前這張照片。

  「怎麼了?」石中棠湊過來看了眼,一邊嘴角向上翹起,「不錯,這張情侶照拍得相當不錯,回頭我把它裱起來。」

  照片是由上往下拍的,拍了剛剛石中棠伸手摸寧寧臉的那一幕,樹葉繽紛,美人低眉,此景的確如詩如畫……可這不是重點。

  「你看看這。」寧寧指著照片一角問,「你認得這個人嗎?」

  照片的邊角位置,還拍到了附近的工作人員,有正在喝水的石導,有正在補妝的寧玉人,有眉筆掉了,正彎腰去撿的化妝師,還有一個……戴著面具的人。

  「嗯?」石中棠皺了皺眉,盯了那個面具人半晌,然後把照片從寧寧手裡抽走,留下一句,「借我一下。」

  他拿著照片去找了石導,也不知道具體說了什麼,但安保人員很快又忙碌了起來,可惜這一次的忙碌毫無結果,照片裡的面具人彷彿失蹤了一樣,怎麼找也沒找到。

  「可能是哪個劇組人員的惡作劇吧。」石中棠拿著照片回來,聳聳肩道,「估計是從道具組那偷偷拿的。」

  寧寧接過照片,知道這不是惡作劇,上頭的人影雖然模糊,對方臉上的面具雖然模糊,但因為她之前已經連續見了兩次了,所以她認得。

  那是一張微笑的面具。

  因為今天虛驚一場,拍攝結束的時候,石導特地請所有人去外面吃了頓飯,本來大家還很高興的,去了以後才發現這貨正在減肥,然後一群人對著滿桌子素菜乾瞪眼……

  出來以後,不少人直奔路邊攤,揮舞鈔票道:「先來三串烤肉。」

  寧寧找了找,發現寧玉人也坐在一家店裡,埋頭喝著桌子上那一碗小米粥。她也跟了進去,店家在她面前放了一杯水,她道了聲謝,然後掏出口袋裡的照片,放在桌子上,朝對面遞過去。

  寧玉人停下吃東西的動作,拿起照片看了一眼,然後疑惑的看著她。

  「你對他有印象嗎?」寧寧問。

  寧玉人搖了搖頭。

  「他已經出現好幾次了。」寧寧說,「第一次是在咖啡館裡,透過窗戶看我們,第二次在走廊上,伸出頭來看我們,第三次……」

  她忽然頓住了,汗水從額頭上滑下來。

  第一次在窗戶外,第二次在走廊上,第三次在身邊……

  豈不是說,面具跟她們之間的距離一直在縮短。

  對面,寧玉人的眼睛慢慢瞪得滾圓滾圓。

  寧寧低下頭,看著自己面前的那隻盛著溫水的水杯。

  水面上,倒映著一張微笑的面具。

  他已來到她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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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畫中人 第四十三章 別無選擇

  怎麼從杯子裡看到身後人的倒影?

  很簡單。

  他正彎腰看著你。

  寧寧飛快推開桌子,逃到一邊。

  身後的人沒逃,他還站在原地,偏著臉,對寧寧微笑。

  ……不可思議,她是怎麼從一張面具上看出微笑的情緒的?定定神,寧寧質問對方:「……你是誰?」

  那是一個戴著微笑面具的男人,身上穿著一件白色囚衣,脖子旁邊染了一圈紅色,像砍頭時灑下的血。

  他深深凝視著寧寧,寧寧不知道他在自己身上看到了什麼,但他笑得更加開心了,朝她抬起一隻手:「給你。」

  他的手心裡,躺著一張皺巴巴的電影票。

  這場面似曾相識,寧寧之前就拒絕了,這次也不可能答應,飛快的搖搖頭。

  然後她反手抓住寧玉人的胳膊,繞過面具男,飛快朝門外跑去。

  一出店門,人聲鼎沸,很多劇組成員就在外面,擼串的擼串,喝啤酒的喝啤酒,石中棠朝她們走過來,左右手雙持肉串,跟孔雀開屏一樣,笑眯眯道:「怕不怕胖?」

  看見他,寧寧鬆了口氣,回頭一望,面具人已經不在身後了。

  「……不怕。」轉過頭,為了壓壓驚,她伸手去拿石中棠手裡的肉串。

  結果石中棠一下子把肉串舉老高,還賤兮兮的朝她搖了搖:「我怕,明天戲裡我還要背著你爬到樓頂呢!」

  ……不給吃,你還拿給我看!!

  之後她是跟大部隊一起回的賓館,關上房門以後,忽然聽見外面傳來敲門聲。

  「誰啊。」寧寧回頭。

  「是我。」是石中棠的聲音。

  「還有什麼事嗎?」寧寧回到門前,條件反射想看下貓眼,可這個時候貓眼還沒普及,除了少部分有錢人家裡會裝貓眼,一些星級賓館都沒這設備。

  「有樣東西忘記給你了。」石中棠笑道,「開開門唄。」

  「什麼東西啊?」寧寧問。

  「你開了門就知道了。」石中棠說。

  別是情書或者玫瑰花吧……

  寧寧這下更不願意開門了,之前拒絕他的告白,兩個人之間就已經有點尷尬了,說實在的,她這個人不是很擅長拒絕別人,尤其是別人的示好,所以每次拒絕別人對她來說都是一種煎熬。

  「別了,今天太晚了。」暫時想不到別的辦法,寧寧只好推脫道,「你明天再給我吧。」

  門外沉默了一下,忽然響起寧玉人的聲音:「咦,你怎麼在這裡。」

  石中棠:「我來找人。」

  寧玉人:「好巧,我也是來找人。」

  說完,又是幾聲敲門聲。

  寧玉人:「開開門,我有事問你。」

  寧寧猜她是要問有關面具人的事情,猶豫一下,打開房門道:「你進來……」

  她的聲音噎在了嘴裡。

  門外,沒有石中棠,也沒有寧玉人。

  只有一個戴著微笑面具的男人。

  「你總算開門了。」他先是發出寧玉人的聲音,又換成石中棠的聲音,笑著將手裡的票伸過去,「來,給你,收下吧。」

  寧寧飛快想要關上房門,但被面具人抬手攔住。

  「收下啊!」他還拚命把自己的身體往門裡面擠,一隻手推著房門,另一隻手伸進門內,手裡的票幾乎伸到寧寧臉上,「你都已經改變過別人的命運了,為什麼不能改改我的?也可憐可憐我吧!拿去啊!拿去啊!」

  他情緒一激動,面具上的笑容就愈加生動,那可不是什麼發自內心的笑容,而是一種浮於表面的職業笑容,商場精英,推銷員,還有詐騙犯,都是這麼笑的。

  「救命啊!救命啊!」寧寧忍不住大叫起來。

  外面傳來開門聲跟腳步聲,以及石中棠的怒吼:「你在幹什麼?」

  面具人轉頭看了看,忽然拔腿就跑。

  石中棠穿著拖鞋追在背後,一邊追一邊喊:「內衣小偷!大家快抓住他!」

  被他潑了一身髒水的面具人踉蹌一下,跑得更快了。

  走廊上一片混亂,不停的開門聲,不斷的腳步聲,以及越來越嘈雜的喊打喊殺聲,過了一會,石中棠回來了,左腳的拖鞋不見了,帶點氣喘籲籲,沒時間顧自己,先把癱坐在地的寧寧扶到床上坐下。

  然後,他關切的問:「還好吧?要不要吃個肉串壓壓驚?」

  寧寧沉默片刻,看著他:「你不怕?你明天還要背我上樓頂呢。」

  「你還記在心裡啊。」石中棠笑了起來,「我跟你開玩笑的,背著喜歡的女孩子的時候,誰會在乎她今天是不是胖了啊?」

  出了這樣的事,石導非常憤怒,他找到賓館的主管人員大吵一通,逼得賓館不得不連續戒嚴幾天,每個出入的陌生人都要被查個祖宗三代,這個做法似乎卓有功效,一連幾天,相安無事,面具人再也沒出現在寧寧面前。

  可寧寧心裡的不安並沒有減少。

  她總覺得自己似乎忘記了什麼。

  可具體是什麼呢?她始終想不起來……

  直到有天拍戲的休息時間,石中棠坐到她身邊:「我爸似乎想換掉寧玉人。」

  寧寧愣了愣:「這個時候他還想換人?」

  不知不覺都已經開拍兩個多月了,天氣都已經漸漸熱了起來,拍著拍著就滿臉油光不得不喊卡,然後化妝師飛撲過來補妝。

  「她的戲份還沒怎麼拍,拍出來的那些效果也不怎麼好。」石中棠擰開水瓶喝了一口,然後用手背擦了擦嘴,「再說了……她最近風評不好,有人看見她半夜出去幽會陌生男人。」

  寧寧愣了愣,然後忽然打了個哆嗦。

  她忽然記起來她忘記了什麼事了。

  今天是1990年7月7號。

  是媽媽從某個人手裡得到電影票的那天。

  「……知不知道是個什麼樣的男人?」她問道。

  「不知道,我對這種私人八卦不怎麼關心。」石中棠偏過頭,眯起眼睛看著她,「怎麼了?你的臉色有點難看。」

  「是嗎?」寧寧抬手摸了把臉,「可能是太熱了吧。」

  天氣那麼熱,她身上卻陣陣作冷。

  接下來的時間,寧寧的注意力一直放在寧玉人身上,就像石中棠之前說的那樣,石導對她已有成見,她只要稍微表現得爛一點,就會被他罵個狗血淋頭,一被罵,寧玉人就更加小心翼翼,越小心翼翼就演得越僵硬,結果惡性循環。

  她已經到極限了。

  夜裡十點,賓館。

  經過一天的緊張拍攝,大部分人都已經睡下了,安靜的走廊裡,一聲開門聲響起。

  伸出頭看了看門外,寧玉人從門後走出來,然後一聲不吭的走下樓梯。

  在她走後,另外一扇門也打開了,寧寧小心翼翼的跟在她身後。

  寧寧的跟蹤技術並不高明,好在寧玉人心事重重,也沒有注意到背後跟了條小尾巴,很快,她們兩個就抵達了目的地。

  漆黑的小巷裡,一根路燈下,蒼白的燈光,白衣的囚徒。

  走過去的只有寧玉人,寧寧靠在牆上。

  「你下定決心了?」面具男問。

  「去了那個地方,我真的能變得跟她一樣厲害?」寧玉人問。

  「當然了。」面具男笑道,「她那麼厲害,就是因為去了那個地方。」

  寧玉人:「你為什麼能那麼肯定?」

  「因為在這個世界上,只有一個地方能一個人的演技在短時間內脫胎換骨,變成另外一個人。」面具男說,「就像尤靈那樣。」

  身體一樣,身體裡的人不一樣,演技自然不一樣。

  尤靈是個非常純正的花瓶演員,也就是傳說中靠臉吃飯的人,所以在寧寧取代她之後,在旁人看來,她的演技簡直是突飛猛進的進步。

  寧玉人沉默了一下,緩緩道:「我不相信世界上有免費的晚餐,我要付出什麼代價?」

  寧寧心裡咯噔一聲,因為她聽見面具男笑了一聲,用一種低沉的,引人墮落的聲音說:「你只要接受這張票就行了。」

  那一刻,媽媽留給她的遺言閃過心頭。

  ——不到萬不得已,千萬不要接受工作人員手裡的票。

  她再也按耐不住,從牆後跳出來。

  「別接受!」她朝寧玉人喊。

  寧玉人跟面具男雙雙轉頭看著她。

  寧寧被他們盯得有點頭皮發麻,還有點後悔,硬著頭皮對寧玉人說:「你都知道世界上沒有免費的晚餐了,還敢拿他的東西?誰知道裡面有什麼陷阱?」

  寧玉人垂著頭不說話。

  身旁,面具男輕輕笑了起來,轉頭看著她。

  「你猜她為什麼阻止你?」他說,「他怕你變得跟她一樣厲害。」

  「你胡扯什麼?」寧寧怒道。

  可惜比起寧寧,寧玉人似乎更相信面具男的話,她視線一轉,落在了他手裡的電影票上。

  就在她想要伸手去接票的時候,寧寧大叫一聲她的名字,然後無奈的問:「你就這麼想成為像我一樣的女演員嗎?」

  寧玉人緩緩轉頭看著她,眼神有些羨慕,有些嫉妒,有些怨恨,有些淒涼。

  她說:「當然想。」

  寧寧:「有多想?」

  寧玉人皺起眉頭,似乎不知道該怎麼形容。

  「能這輩子除了水煮雞胸肉,再也不碰別的肉類?」寧寧問。

  「我可以。」寧玉人說。

  「哪怕你老婆要生了,也要先把手裡的戲演完?」寧寧說。

  「……我是個女的。」寧玉人回答。

  「那好吧。」寧寧從善如流的換了個詞,「哪怕你老公要生了,也要先把手裡的戲演完?」

  「……這個我做不到,這種時候,我必須留在留在他們父子身邊……我呸!」寧玉人朝旁邊呸了一聲,「差點被你繞進去了!男人怎麼會生孩子!尤靈,你到底想幹嘛?」

  「一個問題。」寧寧死死盯著她,「最後一個問題——你能放棄演戲嗎?」

  「不!」寧玉人斬釘截鐵,一字一句的回答,「我永遠不會放棄!」

  寧寧失笑一聲,眼睛裡閃過一絲淚光。

  她總覺得自己似乎忘記了什麼。

  可具體是什麼呢?她現在終於想起來了。

  媽媽去世那天,在醫院裡對她說這番話的那天,最後一眼不是看著她,而是看著她身後,那個時候她看見了什麼?

  現在想起來,也許她看見的,是一張面具。

  貼在窗戶上,靜靜看著裡面,不但看著病床上的媽媽,也看著那個窮途末路的自己。

  那張面具是什麼時候出現的呢?也許是在之前那部大爛片失敗的時候出現的,也許是在她被媒體嘲笑的時候出現的,又也許是在她詛咒自己詛咒命運的時候出現的,然後一點一點,離她越來越近。

  所以,病床上的媽媽別無選擇。

  而現在的自己,也別無選擇。

  寧寧含淚一笑,從口袋裡掏出一張電影票——穿越的時候她什麼都沒能帶來,奇怪的是,那兩張電影票卻一直跟在她身邊。

  「晚上十二點,去胭脂路三十五號看一場電影。」她將票遞給寧玉人,「去吧,這個地方曾經改變過我的命運,它一樣能改變你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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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畫中人 第四十四章 追殺

  媽媽左右為難,下不了決心。

  那就我來幫她下決心。

  寧寧將手伸向面具男:「給我吧。」

  蒼白路燈下,一張微笑的面具看著她。

  「你最想要的人是我。」寧寧反問他,「不是嗎?」

  她早就發現了,面具男第一個選中的人是她,在無法得逞的情況下,才把目標轉為媽媽。

  面具下傳來笑聲,帶著一絲得逞的狡猾,簡直讓人懷疑他引誘寧玉人的目的,是不是就是為了引來寧寧,然後迫使她接受他手裡的票。

  正要將手裡的票交給寧寧,他忽然側過耳朵,似乎聽見了什麼聲音。

  「……來得好快。」他嘖了一聲,來不及將手裡的票給寧寧,轉身就跑。

  他看起來人高馬大的,跑起來卻沒有聲音。白色囚衣在風裡飄,遠遠看去,一張被風捲走的紙片人。

  然後,寧寧也聽見了聲音。

  是什麼聲音?腳步聲,以及……

  她轉過頭的一瞬間,一個人影從她眼前飛馳而過。

  白褂子,黑布鞋,身後背著一個鼓鼓的袋子,臉上覆著一張雪白面具,面具上燒著熊熊烈火。

  是守門人。

  「你想跑哪去?」他朝面具男逃跑的方向猙獰一笑,然後腳步不停的追了上去,面具後,拖出一條長長的焰尾,燃燒著,飛舞著,所過之處,將空氣都燒成了紅色。

  一樣東西從他身後的袋子裡落下,墜在地上,兜兜轉了兩圈,然後被寧寧彎腰撿了起來。

  是一張面具。

  她拿著面具,抬頭望著他離開的方向,人雖然已經不在了,空氣中卻還殘留著灼燒過後的氣味,有些刺鼻嗆人。

  「那,那是什麼東西?」寧玉人嚇得腿軟,扶著牆問,「那還是人嗎?」

  他還是人嗎?

  他們還是人嗎?

  寧寧也想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這裡的騷動聲終於引來了旁人,附近幾件民宅亮起了燈,窗戶打開,有人伸出頭來,不遠處,更是跑來幾個人,隱隱約約,似乎有幾張熟面孔,有幾個認識的聲音。

  「是劇組的人來找我們了。」寧寧回頭,「我們回去吧。」

  豈料寧玉人卻後退一步,搖搖頭道。

  「我不回去,反正我現在這個樣子,回去了也沒用。」她沉默片刻,忽然咬咬牙,抬頭道,「胭脂路三十五號,對嗎?」

  寧寧一楞,繼而又無奈又辛酸的回:「是。」

  兩人一起來到胭脂路三十五號,當兩串熟悉的燈籠出現,當人生電影院五個字映入寧寧眼中時,她居然有種鬆了口氣的感覺。

  它真的在,而且一切都還是老樣子,無論是門前的兩串燈籠,還是貼海報的位置,都跟2017年沒區別,硬要說有什麼不同的話,或許就是燈籠跟門看起來都新一些。

  只是覺得少了點什麼。

  看了看四周,對了,守門人不在。

  寧玉人也看了看四周,見四下無人,便將目光投到無人看守的大門上,正要抬腳走過去,卻被身後的寧寧拉住胳膊。

  「別逃票。」寧寧還記得守門人給她的叮囑,一臉嚴肅的對寧玉人說,「逃票會有很可怕的後果的。」

  「呵呵,說得不錯,逃票的後果是很嚴重的。」一個熟悉的男聲在她身後響起,人未至,就先湧來一股燒灼的氣味。

  寧寧一回頭,果然是守門人回來了。

  隨著他走路的動作,身後袋子裡的面具碰撞在一起,哐當哐當。

  寧寧朝他身後看了看,沒看到那個笑臉面具男,吞了吞口水,不知道他是逃了,還是變成了他袋子裡的面具。

  路過寧寧身邊時,守門人隨手把她手裡的那張面具抽走,回到大門口之後,他將背後的袋子往地上一丟,袋口張開,露出裡面男男女女,或哭或笑的面具,他右手一鬆,手裡那張面具筆直落進袋子裡。

  之後他緩緩轉過頭,看著門前兩人:「有票嗎?」

  他的眼神既不熱情也不冷淡,看人就像看砧板上的豬肉,任誰被他這樣盯著,都會覺得毛骨悚然。

  寧玉人結巴的回道:「我有,有。」

  「一人一票,入內作廢。」守門人接過她遞來的票,她手心都出汗了,票已經濕透,他隨手將票一撕,讓開身後的大門,淡淡道,「進去吧。」

  寧玉人胸口微微起伏,看了看門內的一片黑暗,又回頭看了眼寧寧,終於一咬牙,閉上眼睛衝了進去。

  她進去以後,守門人立刻往門前一站,重新將門攔住。

  「你呢?」他看著寧寧,問,「你要回去嗎?」

  他看寧寧的目光,跟看寧玉人的目光是一樣的。

  寧寧怔怔半晌,正想問他一句:你不認識我了嗎?

  身後,卻忽然傳來一個懶洋洋的聲音,問:「你要回去哪?」

  寧寧回過頭,不遠處,石中棠正踩著月色朝她走來,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桃花眼悠悠一轉,轉到了守門人身旁,然後眉頭一跳,吹了一聲口哨。

  寧寧隨著他的目光看去,然後腦門上的汗直淌而下。

  守門人身旁,貼著一張海報。

  那是一張古風海報,海報上畫著冷宮深處,荒草淒淒,白頭妃子,吊死一棵槐樹下。

  劇名:《爭寵》

  主演:楚秋兒

  而今,肉眼可見的,楚秋兒背後忽然憑空浮現出三個字——寧玉人。

  守門人:「……」

  寧寧:「……」

  石中棠:「……」

  最怕空氣突然安靜,媽媽啊,我該怎麼跟人解釋這個超自然現象啊?

  「哈,這是什麼情況?」石中棠像隻好奇的貓一樣,徑自走到海報面前,先伸手摸了下上面的名字,搓搓手指頭,上面沒有新墨的印子,於是更加興致勃勃,轉頭問寧寧,「你剛剛看見沒有?」

  「……我什麼都沒看見。」寧寧睜著眼睛說瞎話。

  「剛剛上面突然多了一個名字。」石中棠說。

  「沒有啊,上面一直是兩個名字。」寧寧硬著頭皮扯淡。

  石中棠不說話了,他似笑非笑的看著寧寧,直看得她頭皮發麻,才笑吟吟的說:「那好吧,就當我看錯了。」

  然後他轉身朝電影院大門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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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畫中人 第四十五章 兩個微笑

  不等寧寧出手阻止,守門人立刻將人攔了下來。

  「你沒有票。」守門人冷冷道。

  石中棠左右看了看:「售票處在哪?」

  守門人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石中棠歪著頭看了他一眼,掏出錢夾子:「這些都給你好不好?」

  守門人極其冷淡的看著他,就彷彿他掏出的不是錢夾子,而是一隻聖誕老人的襪子,襪子裡塞的還是一本《五年科舉三年模擬》。

  石中棠不肯放棄,他又糾纏了守門人很久,直到關閉的大門打開,寧玉人從裡頭跌跌撞撞的逃出來,雙眼微突,右手還不停摸著自己的脖子,嘴裡不斷發出呵氣聲,似乎上吊的人死裡逃生,一時間還沒緩過來。

  這樣子可沒什麼美感可言,她抬頭望著門前幾人,表情恍若隔世,目光定格在寧寧身上,忽然衝過去抱住她,哭得肝腸寸斷。

  寧寧一邊拍著她的背,一邊用眼角餘光瞥了眼旁邊的海報。

  還好,還好,上面的劇名沒有變,否則空氣又要突然安靜了。

  「怎麼了?」石中棠湊過來,「你在裡面遇到什麼了?」

  「可能是裡面放的片子太悲了吧。」寧寧急忙轉移話題,「好了,時間不早了,我們趕緊回去吧,明天還要拍戲呢。」

  「好吧。」石中棠是不會讓兩個女孩子單獨走夜路的,於是暫且按下自己的好奇心,送她們兩個回去了。

  等到他們回到旅館,已經凌晨三點多了,寧玉人的狀況實在太差了,寧寧只好把她帶回自己房間裡,拿來熱毛巾幫她擦拭脖子跟臉,擦到一半,忽然被她一把握住手腕。

  「你不是尤靈,對嗎?」沒有開燈的房間裡,寧玉人幽幽看著她。

  寧寧遲疑片刻,對她點點頭。

  「你是誰?」經歷過這一場電影,寧玉人已經想明白了很多,但想明白的同時,又有更多的疑惑困擾她,「你為什麼要幫我?」

  那一瞬間,寧寧差點脫口而出,我是你的女兒。

  「……不管你是誰。」寧玉人輕輕道,「謝謝你。」

  細小的鼾聲響起,她太累了,睡著了。

  寧寧嘆了口氣,坐在床沿,窗外的顏色由深變淺,天亮以後,如常拍戲。

  這一齣戲拍的是靈山公主從畫裡走下來以後,男主怕她被外人看見,引起不必要的麻煩,索性關起房門,與她一同生活在小小內院,方寸之地。

  「Action!」

  寧寧如一尾白魚般從被底游出,白色裡衣,黑色長髮,素手撩開青色帳幔,剛要下床,一條肌裡分明的胳膊就從背後伸來,環住她的脖子。


  「你要回去了嗎?」石中棠同樣披著長髮坐在她身後,身上的裡衣微微敞開,露出鎖骨與結實的胸膛,他將嘴唇貼在她耳邊,低沉沙啞的問,「就不能留下來陪陪我嗎?」

  寧寧垂了垂眼眸。

  接下來她要掙脫石中棠的懷抱,但具體怎麼掙脫,劇本裡沒有寫。

  她會怎麼演?是懊惱的喊他鬆手,還是自己扭著肩膀,從他懷裡鑽出來?

  「啪」「啪」「啪」。

  她沒有喊,也沒有鑽,她只是拍了拍他環在自己脖子上的胳膊,示意鬆手。

  「哦?」石導有些意外又頗為滿意的表情。

  拍這個動作本身就帶點長輩對晚輩,大人對小孩的意味,只拍一下,是命令,但不急不緩,不輕不重的拍三下,就在命令外帶了一絲親暱。

  這也符合他們的身份設定。

  在電影裡,靈山公主的年齡比男主大,身份也比他高,她還活著的時候,男主甚至不能光明正大的抬頭看她,只能在跪迎她的時候,偷偷看上一眼。

  年齡之差,地位之差,長久下來,造成巨大的差距,這樣的差距可不是短時間內能夠彌補的。

  所以面對他,靈山公主不會委屈的喊他鬆手,更不會逃,只會輕輕拍拍他的手臂,命令他鬆手。因為在他面前,她首先是公主,然後才是情人。

  石中棠鬆了手,無奈的看著她。

  寧寧不動聲色的整了整被他弄亂的上衣,然後朝著牆上掛著的那幅畫走去,畫上有山林竹石,中間卻空空如也,少了一個人。

  「夜半來,天明去。」石中棠在她身後嘆了口氣,「為什麼你每天都要回畫裡呢?」

  即將走到畫前的那隻玉足為之一頓。

  「畫裡有什麼,這麼吸引你?」石中棠盤腿坐在床上,單手支著臉頰,隔簾對她笑,「那幾塊石頭幾根竹子,比得上雕欄畫棟,鴛鴦帳暖,還有帳裡的我嗎?」

  他說著調笑的話,表情卻很認真,這樣的俊美再配上這樣的認真,世上沒有幾個女孩子能夠拒絕他。

  前方,寧寧緩緩回頭。

  攝像機對準了她,石導也好其他人也好,都聚精會神的盯著這個回頭。

  在劇本裡,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轉折點。

  她接下來的動作台詞,將決定男主為什麼改變。

  為了這個台詞動作,石導跟編劇們商量了很久,甚至連因為自己寫的劇情被大量刪除,而徹底陷入頹廢的陳觀潮都抓來了,可一直討論不出一個結果來。

  到底要讓靈山公主說什麼做什麼,才會讓男主放棄現在衣食無憂,酒色無度的舒坦日子,拼了命去尋找一個方法——一個能讓她徹底從畫裡下來,從畫中人變成人的方法!

  後來實在討論不出來,石導只好讓寧寧自由發揮,心裡不抱希望,嘴巴已經做好了喊卡的準備。

  而當他看清她臉上的表情時,那聲卡就堵塞在了喉嚨裡。

  甚至連石中棠本人都微微發楞。

  因為她臉上的表情實在太奇怪了。

  說是看情人,未免顯得太過冷淡,說是看陌生人,又對他太過熟悉,似乎很重視他,又像完全不在乎他。

  「你不是玩玩而已嗎?」她淡淡一句戳穿他的心思,然後笑了起來。

  這笑容既不哀怨,也不憤恨,反帶著了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憐憫,沒人知道她說這話時,內心真正的想法。

  石導呆了片刻,忽然喊了聲卡,然後一拍手:「這個表情好,過了!」

  是的,再也沒有比這更好的表情了。

  ——因為它充滿秘密。

  就如名畫《蒙娜麗莎》,為何這位婦人的笑容名垂千古,因為她神秘。現代人用情感識別軟件分析出她的笑容內涵豐富,分別是83%的高興,9%的厭惡,6%的恐懼,以及2%的憤怒,那麼問題來了,她在高興什麼?厭惡什麼?恐懼什麼?憤怒什麼?

  百年來,無數個觀眾,無數個答案。

  寧寧的笑容也許不如蒙娜麗莎那樣永恆不朽,但放在這部電影裡,已經足夠了。甚至可以說她其他地方演成什麼樣都無所謂了,只要有這個笑容就足夠了。

  她已經做到了一個花瓶的極致。

  ——讓所有觀眾銘記這一個鏡頭,讓大部分觀眾長久銘記這一鏡頭。

  之後,中場休息。

  「你不是玩玩而已嗎?」

  化妝室內,正坐在椅子上,讓化妝師幫忙拆頭飾的寧寧打開眼睛,看著眼前的鏡子。

  鏡子裡照著她,也照著她身後的石中棠。

  石中棠笑著說:「我來幫你拆吧。」

  化妝師被他支開,他將一根玉簪從寧寧髮髻裡拔出,笑吟吟的問:「怎麼會突然想出這句台詞?」

  寧寧笑了起來。

  又是那個讓人捉摸不定的笑容,倒映在對面的鏡子裡。

  石中棠看著鏡子裡的那個笑,忽然彎下腰,有些委屈的對她說:「你該不會說的是真心話吧?冤枉!我可是個正經人,連女朋友都沒交過呢!」

  寧寧別過臉來看著他。

  他的確沒有交過女朋友,但並不代表他沒有女性朋友,在他自殺身亡以後,先後有兩個知名女星,四個小女星,一個名媛,還有一大堆名字叫不上來的女性聲稱自己是他的女朋友,要給他捧骨灰,還有人要給他守寡,場面之亂簡直難以形容。

  後來的人提到他,就是十個字——亂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

  「Action!」

  第二場拍攝開始了。

  這一場戲,是殷紅袖的重頭戲。

  在這齣戲裡,經受了嚴苛訓練的殷紅袖,終於褪去了少女的青澀,展現出驚人的女性魅力,這樣的魅力,甚至使得一心只愛慕靈山公主的男主都出現了片刻的失神。

  「少爺,午飯送來了。」寧玉人穿著一身青色的丫鬟服飾,輕輕敲了敲房門。

  「放門口。」石中棠的聲音從裡頭傳來。

  「怎敢勞少爺親自動手。」寧玉人是帶著命令而來的,怎肯就此離開,「您開開門,讓我給您端進去吧?」

  「囉嗦什麼?」石中棠的聲音頗不耐煩,「叫你放下就放下!」

  因在靈山公主面前碰壁,他最近愈發暴躁,一改從前翩翩佳公子的形象,動不動就要對人發脾氣,幾個膽敢不經他允許,進他書房的下人,更是被他杖責之後趕出府去。

  「……是。」前車之鑑,寧玉人只得放下手裡盛著飯菜的托盤。

  轉身之際,她的目光落在不遠處的小湖上,眼神發狠。

  噗通一聲之後,是女人的求救聲:「救命啊!救命啊!」

  書房內,正鋪開畫卷,用手撫摸畫上靈山公主的石中棠聞聲一楞,他推門出去,見湖水裡撲騰著一個人,哭喊著:「少爺救我,少爺救我!」

  石中棠急忙跑過去,將人從水裡撈起來。

  人在懷裡發抖,一邊抖,一邊帶著哭腔對他說:「求求你,求求你不要告訴老爺,知道我第一次辦事就出岔子,老爺肯定會責罰我的。」

  眼前的這位少爺對女孩子最是心軟,聞言一嘆,將她打橫抱起,帶回房中。

  「屋裡有炭,你自己把衣服烘乾。」他將人放在地上,然後背過身去。

  「少爺。」背後的女子弱弱喊他一聲。

  「幹嘛?」石中棠毫無防備的回頭,然後愣住。

  寧玉人也是背對著他坐的,她渾身濕透,青衣貼身,勾勒出曲線玲瓏,像西子湖中長出的一根荷葉,花苞未開,更顯得青澀可愛。

  本只有青澀之感,偏她衣衫半褪,露出一片雪白滑膩的肩膀,臉頰也微微側著,水珠順著她的臉頰,滴落在她圓潤的肩膀上。

  似乎沒料到石中棠會回頭來看她,她驚叫一聲,迅速將衣服拉上肩頭。

  「對不起!」石中棠急忙回過頭,鏡頭前的人卻一個也沒錯開眼。

  「哦?」石導再一次露出意外又滿意的表情。

  最後一個動作是寧玉人臨時加的。

  劇本裡只寫殷紅袖半褪衣衫,勾引男主,卻沒寫她中途又把衣服穿上了。但從效果上來看,把衣服穿上的效果更好。

  正可謂猶抱琵琶半遮面,欲語還休。

  「……好了。」石中棠的語氣放緩了一些,他背對著鏡頭,沒有露出正臉,但這樣的說話方式已經表明了他的內心,他的微微動搖,他柔聲道,「我轉過身了,你快把衣服穿上吧。」

  「是……少爺。」寧玉人怯怯弱弱的回答,像隻受驚的小白兔,極易喚起男人的保護欲。她回頭看著石中棠,見他的確是背對著自己,便緩緩勾起唇,露出一個笑容。

  鏡頭前的人倒抽一口冷氣。

  那是怎樣一個可怕笑容啊。

  利欲熏心,不擇手段,勢在必得,她看他的眼神甚至不像在看一個男人,而像飢荒的人看著一把糧食,吃不到就得死。

  他們又怎知寧玉人曾經經歷過什麼,在昨天那場電影《爭寵》裡,她跟一整個後宮的女人爭奪一個男人,這個男人的恩寵代表她能吃什麼,穿什麼,住哪裡,活成什麼樣子,以及死成什麼樣子。

  石導呆了片刻,忽然一拍手:「卡,過了!」

  之後轉頭看向寧寧:「準備一下,該你上場了。」

  寧寧點點頭,身後許多人都交換了一個眼神。

  情況對寧寧來說有些不妙。

  寧玉人這場戲演得太好了,好到了嚴重影響下一場戲。

  在下一場戲裡,為了知道自己的對手是個什麼樣的人,殷紅袖在男主角喚出靈山公主時,偷偷藏在暗處偷窺,在看見對方廬山真面目的那一刻,她忍不住自慚形穢。

  這怎麼可能?

  寧寧的笑容雖然神秘莫測,但寧玉人的肩膀也同樣活色生香,相比之下,不少男人還覺得寧玉人的皮肉更加新鮮刺激一些。

  寧寧,也就是靈山公主,憑什麼讓這樣一個美人自慚形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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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畫中人 第四十六章 爭寵

  「Action!」

  炭火在盆子裡燒,青衣的佳人蜷睡在盆邊,雖然熟睡著,身體的每一寸皮肉卻都在誘惑身邊的人。

  尤其是不知不覺露出衣外的,雪白滑膩的肩膀。

  一隻手從旁邊伸過來,還沒觸到她的肩膀,就觸電似的收了回去。石中棠低頭看著自己的手,似不敢相信自己剛剛居然做出了這樣的舉動。

  短暫的慌亂過後,他急忙轉身回到書桌前,對上頭的畫卷不停說:「對不起,對不起……我剛剛只是一時之間鬼迷心竅……」

  在他身後,寧玉人面無表情的睜開眼睛,然後朝他的背影狡詐一笑。

  她根本沒有睡著。

  在他身邊就是戰場,她的每一寸皮肉都是武器,現在她倒要看看,那個畫上的乾癟女人拿什麼來對抗她?

  鏡頭從她身上,緩緩移向另一頭。

  工作人員趴在地上,開始吹著手裡的煙管,一縷一縷白氣彌漫開來,猶如湖面上的煙波蒸騰。

  雲起雲蒸,煙波後慢慢走出一名白衣女子,彷彿兮若輕雲之閉月,飄搖兮若流風之回雪。

  驚鴻一瞥之後,寧玉人急忙閉上眼睛裝睡,耳朵卻已經豎了起來,偷聽他們兩個的對話。

  「靈山,你別生氣。」石中棠的聲音裡帶著一絲尷尬與愧疚。

  「我為什麼要生氣?」靈山公主笑道,「為了她嗎?」

  寧玉人聽見悉悉索索的聲音,是裙裾擦過地板,來到她面前的聲音。

  閉著眼睛,她看不見對方臉上的表情。

  她只能猜測,你會憤怒嗎?嫉妒嗎?還是故作大度呢?無論哪個反應,她都有辦法應對。

  可從她頭頂傳來的,只有淡淡一聲:「宮裡頭,到處都是這樣的人。」

  寧玉人微微一愣。

  ……怎麼回事,你這是看見心上人房裡藏了個女人的反應嗎?

  「妃子,宮女,太監,所有人都在做一件事——爭。」頭頂上那個聲音依舊聲色淡淡。

  寧玉人越聽越別扭,她覺得一個女人不該是這樣的反應,她覺得石導下一秒就會喊卡,可他一直沒有。

  「爭一把座位,爭一盤珠子,爭一句誇獎,他們什麼都爭,一爭就是一輩子。」有珠翠的聲音傳來,像是她輕輕晃了晃頭,髮髻上的步搖跟著搖晃,「有時候我看他們,就像看池塘裡的錦鯉,有人走近,它們就聚過來,張著嘴,不停求食。」

  為什麼還不喊卡?為什麼還要任由她這麼平淡下去?

  石導你在做什麼?

  ……她到底在用什麼樣的目光看著我?

  寧玉人終於忍耐不住,睜開了眼睛。

  在看到對方表情的那一刻,她忍不住脊背發涼。

  寧寧穿著一色的白,猶如花樹堆雪般站在她面前,低頭看著她的目光,就像偶爾駐足池塘邊的貴人,低頭看見了一尾爭食的錦鯉。

  「吃不下也要吃,唯恐下一頓吃不到。」她笑了起來,檀香小扇別在臉前,眼中透著高高在上的垂憐,「真可憐。」

  寧玉人怔怔看著她。

  這樣的表情她見過,是的,世界上還有一個女人也曾這樣注視過她。

  當她穿越《爭寵》這部電影時,所有人都要爭,只有一個人不需要爭,那就是皇后!

  那女人笑著看她滾上皇帝的龍床,又笑著看她因新寵的一句讒言,而被皇帝賜白綾吊死。

  寧玉人曾把她當傻子,結果到了最後,才發現傻子是她自己。

  爭來爭去總成空,一尾錦鯉,一朵鮮紅,怎麼爭得來常寵?

  那一瞬間,皇后的笑容,跟寧寧的笑容重合在一起。

  她們雖在笑,眼底眉梢卻都寫著——不在意。

  「卡!」

  石導的叫聲打斷了她們兩個的對視。

  寧玉人這才反應過來。

  ……這齣戲已經過了?

  「……讓讓。」她從地上爬起來,避開了化妝師為她補妝的手,快步朝石導跟攝影師走過去。

  看見她過來,石導難得給了個好臉色。

  「這次拍得不錯。」他和顏悅色道,「要保持狀態,接下來幾天也要維持這個水平,可以做到嗎?」

  寧玉人胡亂的點點頭,目光卻定格在攝像機上。

  最後的定格,是她與寧寧對視的鏡頭。

  定格在寧寧臉上的,固然是高高在上與毫不在意。

  而定格在她臉上的……

  「呵……」寧玉人嘆出一口氣,無奈的笑了。

  又一次出現了。

  她被吊死時遙望皇后寢宮的眼神。

  自慚形穢,以及……憧憬。

  最重要的三場戲拍完了,之後一切順利。

  入夜,寧玉人跟另外幾個配角留下來拍夜戲,寧寧今天的戲份拍完了,她卸了妝,準備回賓館休息一下。

  月亮掛在樹梢上,一個聲音從樹梢後傳來。

  「你是不是也不在乎我?」

  寧寧被他嚇了一跳,轉眼看去,忍不住翻個白眼:「人嚇人會嚇死人的。」

  「說啊,靈山。」石中棠分花拂柳而來,為了追趕先走一步的寧寧,他身上的衣服都沒來得及換,仍然是劇中那襲古裝,朝寧寧眨了眨眼道,「你是不是跟不在乎殷紅袖那樣,也不怎麼在乎我?」

  「下班時間了。」寧寧說,「我可不是靈山。」

  「那好吧,我也下班了。」石中棠聳聳肩,「石頭哥來也。」

  他想下班,寧寧還真沒辦法阻止,這個劇組有能力阻止他的只有他老子。

  風從樹梢後吹來,吹在兩人身上。

  「我不是玩玩而已。」石中棠忽然開口道。

  寧寧笑著看他。

  「……啊,你又用這種眼神看我了。」石中棠伸手端起她的下巴,俯首盯著她的眼睛看,「你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個知根知底的老朋友。」

  寧寧一把將他推開,他笑著後退兩步:「可你對我的態度,又不像對老朋友。」

  「你夠了沒?」寧寧皺起眉頭,「你再這樣,我要告你性騷擾了!」

  「不,你不會的。」石中棠溫柔的看著她,「就算我對你做更過分的事情,你都不會對我怎麼樣,只會遷就我原諒我……為什麼?」

  ……因為死者為大。

  寧寧啞口無言的看著他,不知道他怎麼會看透這點。

  但就像他說的那樣,因為早就知道他會自殺,又不敢出手阻止,她對他又憐憫又愧疚,所以無論他對她做出什麼,只要別太過分,她都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真不可思議。」石中棠困惑的看著她,「我們明明認識的時間不長,可你卻一副很瞭解我的樣子。你明明不喜歡我,可又事事都願遷就我……」

  風搖樹動,皎潔月光被樹葉剪裁成一片一片,輕輕灑落在他的髮上,像銀色的月桂樹花冠,他像個惑人的月神,卻受她所惑。

  「你離我這麼近,又那麼遠,我好像一伸手就能抓住你,又好像永遠抓不住你。」他對寧寧笑了起來,「你真的好像畫中人。」

  寧寧沉默片刻,對他說:「那就不要在我身上浪費時間了,反正……」

  他忽然抱住了她。

  「……就算你是畫中人。」他將嘴唇貼在她耳邊,認真的說,「我也要你永遠留在我身邊。」

  寧寧沒能掙脫他的懷抱,成功讓他鬆手的,是奔騰而來的啤酒肚……不,石導。

  目送石導揪著他的耳朵離開以後,寧寧總算是鬆了口氣,順便用手摸了摸兩邊的臉,嘟囔一句:「來得真及時。」

  如果再晚一點,石中棠就會發現她臉紅了。

  本來要回賓館休息的,但現在寧寧改變主意了,她呼呼兩聲,對自己說:「趕緊吹吹冷風,冷靜一下。」

  大小也算個明星,她戴上面罩之後才出了劇組,在不熟悉的街道上晃悠著晃悠著,就晃悠到了一個熟悉的建築面前。

  人生電影院。

  寧寧忍不住咦了一聲。

  守門人又不在。

  2017的時候他雷打不動每天都在,怎麼換到1990就這麼消極怠工?寧寧在門口轉悠了幾圈,身後忽然傳來鏗鏘的腳步聲,一轉頭,守門人又扛著一袋子面具回來了,看見她像沒看見,輕輕一掃就錯開了眼。

  他似乎有點累了,隨手把一袋子面具往地上一丟,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垂下腦袋像在小憩。

  寧寧看了他片刻,走過去問:「……你真不認識我?」

  他頭也不抬:「嗯。」

  寧寧沉默片刻,又問:「那你怎麼問我回不回去?」

  他依舊頭也不抬:「……」

  寧寧懷疑他睡著了,走過去,蹲在他面前。

  他忽然抬頭盯著她,雪白面具之後,一雙殘忍麻木的眼睛。

  可她沒有錯開目光,仍舊目光清亮的看著他。

  「煩死了。」最後是他先受不了這樣的注視了,揮了揮手想趕人走,又沒多少力氣,於是重新垂下頭來,不耐煩的解釋道,「因為你在我們眼裡的亮度是不同的。」

  寧寧一楞:「什麼亮度?」

  守門人慢騰騰地抬起右手,用兩根手指比出一根蠟燭的長短:「在我們眼裡,人就像一根蠟燭。」

  之後,他兩指一壓,一下子壓少了三分之一的長度。

  「現在你在我們眼裡只剩這麼多了。」守門人說,「蠟燭越短,燒得越亮,知道我為什麼問你回不回去了吧?」

  寧寧的臉一下子變得煞白煞白。

  「因為在我看來,你就快燒完了。」守門人冷笑一聲,「你已經改變過一次主角的命運了吧?現在是第二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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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2 01:28:17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 畫中人 第四十七章 聞雨

  氣氛本就有點陰沉,偏這個時候還傳來一聲粗噶的鳥叫,抬頭一看,一團黑色在她頭頂盤旋,像是烏鴉。

  烏鴉飛遠了,寧寧緩緩低下頭來,看著守門人:「……改變兩次,或者三次主角的命運,我會怎樣?」

  守門人失笑一聲,側過臉看著身後。

  寧寧順著他的目光看去。

  在他身後,是一個個面具人,他們擠在電影院大門後,像被關住的囚犯一樣,充滿渴望的看著外面的世界,充滿嫉妒和貪婪的看著她。

  守門人緩緩回過頭來,對她笑道:「你可以試試看啊。」

  可她怎麼敢試?

  從這天以後,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她在疏遠石中棠。

  除了拍戲的時候,其他時間她看見他都繞道走,繞不過,那就閉目養神,比如現在。

  化妝室的鏡子前,寧寧躺在椅子上,身上蓋著一件外套,閉著眼睛,似在小憩。

  「最近為什麼不理我?」兩隻手撐在她身後的椅背上,石中棠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

  「……」你永遠叫不醒一個裝睡的人。

  「我知道你在裝睡。」石中棠沉默了下來,突然有些傷感的問,「我就這麼讓你討厭嗎?」

  「我不討厭你。」寧寧閉著眼睛,心想,「我只是怕你。」

  守門人的說法讓她焦躁不安,她覺得自己並沒有做過什麼改變石中棠命運的舉動,可是守門人卻不這麼認為,仔細一想,她覺得守門人是對的。

  畢竟身在局中,跟身在局外是兩種感受,她覺得自己沒做什麼,也許在旁人眼裡,會有完全不同的答案。

  嘆了口氣,她打開眼睛說:「等到這部電影拍完吧。」

  石中棠:「嗯?」

  寧寧甚至沒有勇氣回頭看著他的眼睛說話,她盯著鏡子裡的他,說:「等到這部電影拍完,我會給你一個確切的答復。」

  說這話的時候,她的尾音有一絲微不可察的顫抖,她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個殺人凶手,尤其是看見鏡子裡的石中棠露出了明亮驚喜的笑容。

  她該怎麼告訴他——這場電影拍完以後,你就會死。

  「那就這麼說定了,等電影拍完,你要給我一個確切的答復。」石中棠笑吟吟的,他的眼睛比平時更加明亮,很多人都這樣,看見愛慕對象的時候,會突然間眼前一亮,「對了,我可以不接受『好』以外的答復哦。」

  寧寧垂下眼,更加無法直視他的眼睛,胡亂的回了一句:「等殺青那天再說、」

  殺青那天,就是石中棠自殺那天。

  孤零零的,沒有任何人陪伴的,一個人死去。

  他死了,這部電影就結束了,他死了,她就可以回去了,他死了,她這根蠟燭就可以停止燃燒了,無論燃燒的是她的壽命健康還是其他什麼東西。

  可看到鏡子裡那張鮮活的笑臉,寧寧卻只能死死握緊衣服底下的手,強迫自己住口,強迫自己不去問——你這樣的人,為什麼會自殺?

  「你們在這啊。」石導的聲音忽然傳來,一隻啤酒肚試圖進門,卻被門給卡住了,「該死!這門是給寵物狗用的嗎!啊啊啊啊!終於出來了……來來,你們兩個出來,給你們介紹個人。」

  今天的劇組,來了一名新演員。

  一個扮演幼年男主的小演員。

  「這是我兒子,聞雨。」石導把人從背後扯出來,介紹給大家,「來,叫叔叔阿姨好。」

  所有人都眼前一亮,因為他從身後扯出了一個小天使,有著粉嫩的臉頰,纖細柔軟的頭髮跟睫毛,以及一雙不染塵埃的大眼睛。

  寧寧看見他的一瞬間就愣住了。

  她認出了對方。

  雖然兩年不見了,但他改變的地方不多,五官還是原來的樣子,因為受到妥善照顧的原因,臉上有了點娃娃肥,個子也稍微長高了一些。

  是聞雨。

  在《棄子》當中,與她相依為命的聞雨。

  「這是我爸爸收養的小孩。」看她對聞雨一副很在意的樣子,石中棠私底下隨口跟她聊了聊,「是個挺不錯的小傢伙,只不過因為以前經歷過一些事,所以性格上嘛,有點不大合群……」

  何止是不合群。

  根本就是孤僻。

  他幾乎不跟劇組的任何人聊天,一沉默就能沉默一天,如果不是念台詞的時候說了句話,劇組裡的人會以為他是個啞巴。

  不拍戲的時候,他也不愛跟人待在一起,會自己一個人找個安靜的地方坐,然後拿出隨身攜帶的畫本出來畫畫。

  「你在畫什麼?」寧寧悄無聲息的來到他身後。

  聞雨正坐在一個木製迴廊的坐凳上,廊上垂下紫藤花,風一吹,幾片花瓣勾勾轉轉的落下,落在雪白的畫紙上,被一隻小手拂去。

  手的主人抬頭看了她一眼,沒有回話,繼續低頭畫畫。

  「還是那麼喜歡畫畫啊……」寧寧說完才覺得不好,她剛剛這句話顯得太過熟稔了,正想補救一句,目光已經被畫上的內容吸引過去了。

  他的畫風變了許多,不再是童稚的畫風,而是寫實派的素描,栩栩如生的同時,已經不大像個小孩子畫出來的東西了。

  寧寧看了眼畫,又抬起頭,順著聞雨的視線看了看對面的模特。

  然後,她疑惑的問:「你為什麼要把她畫成這樣?」

  不遠處站著寧玉人,《爭寵》過後,一身皮肉受千錘百煉,終成了一件惑人的兵器,無論這兵器外罩的是廉價的裙子,還是婢女的青衣,都掩不住內裡的豔光四射。

  可落在紙上,卻是一個雙頭人。

  兩個頭都很美,可長在一起,就叫人心裡發慫。

  「她很奇怪。」聞雨抬頭看了她一眼,又低下頭,用鉛筆細細描她的頭髮,「好多時候,像兩個人。」

  對面,一名工作人員端來一盤子切好的瓜,寧玉人擺擺手將人招過來,拿起一片就開始吃,吃了兩口,忽然醒過來自己的身份,有些尷尬的對人笑:「不好意思,太渴了,我先吃兩口,剩下的幫你送過去?」

  果然是兩個人。

  前頭那個使喚人的,是《爭寵》中的妃子寧玉人,後面那個尷尬不已的,是在娛樂圈混了多年也沒混出個頭的寧玉人。

  旁人眼裡不過一夜功夫,但對寧玉人來說,她已經在《爭寵》裡度過了十餘年,把一身皮肉煉出豔光的同時,使喚人的習慣也深入骨髓,一時之間很難改掉。

  私底下,有些工作人員嘲她:「人還沒紅,就開始耍大牌了。」

  只有聞雨,看過她之後,畫下雙頭人。

  寧寧在旁邊愣愣看他一會,這或許就是大人跟小孩的不同吧,從小孩子的角度可以看到很多東西,大人看不到的東西。

  「繼續吧。」她對他說,「還有什麼奇怪的人,你都畫下來吧。」

  聞雨抬頭看了她一眼,忽然屁股朝旁邊挪了挪,兩人之間保持了一個距離之後,他將畫本重新翻了一頁,筆在紙上,眼睛看著她。

  寧寧的笑容立刻僵在臉上。

  奇怪的人……是我?

  沙沙沙的畫聲響起,聞雨又看了她一眼,然後低頭看著畫本。

  僵硬迅速從臉部蔓延到身體,他看到了什麼?他會畫下什麼?三頭人還是四頭人?亦或者脖子以下是她,脖子以上卻長著聞小寧的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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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2 01:28:31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 畫中人 第四十八章 入魔

  一隻手忽然從聞雨身後伸出,抽走了他手裡的畫本。

  石中棠站在他身後,看了眼畫上的內容,轉過頭來,笑眯眯的對他說:「剩下的讓我來畫吧,這個姐姐可是我的畫中人哦。」

  聞雨看了他一會,忽然從椅子上跳下來,蹬蹬蹬跑走了。

  寧寧剛想叫住他,他又自己跑了回來,把手裡的鉛筆塞到石中棠手裡。

  看著他再次跑遠的身影,石中棠聳聳肩,對寧寧笑道:「好了,現在你可以鬆口氣了。」

  寧寧聞言一愣。

  「我弟弟的畫,通常不怎麼討人喜歡。」石中棠翻了翻畫本,「他的第一個美術老師就是被他的畫給嚇跑的,看。」

  他將畫本反過來,將上面的畫亮給寧寧看。

  「這是我弟弟的自畫像。」石中棠說,「他當著美術老師的面,對著鏡子畫出來的。」

  結果,畫裡卻有兩個人。

  聞雨側身站在畫架前,肩上搭著兩隻手,黑色的線條如煙如霧,從那兩隻手上一路向上蔓延,在他身後聚攏出一個女人的半身圖,女人的面孔模糊不清,只能看出她在流血,在死亡。

  「後來我問他,這個女人是誰。」石中棠說,「他說是小寧姑姑……就是他之前的撫養人。」

  寧寧愣愣看著那幅圖。

  石中棠大概以為她被嚇住了,於是把畫本又收了回去。

  「他姑姑墜樓身亡,就死在他面前,這件事對他的影響很大。」石中棠低頭看著手裡的畫,沉默片刻,得出結論,「他被畫中人給困住了。」

  說完,啪的一聲,合上了畫本。

  畫本合上的一瞬間,那些屬於過去的,痛苦的,灰色的記憶,似乎也都化作黑色的線條,被一並關進了畫本裡。

  「對了,你渴不渴?」石中棠跟變戲法似的,從背後變出兩個鮮紅鮮紅的仙女果,「叫句石頭哥,親手餵你吃,怎麼樣?」

  寧寧恍惚一瞬,回過神來,對他勉強笑笑:「你自己吃吧,我去喝口水。」

  說完,她匆匆逃離,身後傳來石中棠的一聲:「喂喂,我又說錯了什麼?」

  他沒說錯什麼。

  是她覺得恐慌。

  寧寧一直覺得自己救了聞雨,但在看到那副自畫像的一瞬間,她捫心自問,她真的救了他嗎?也許……在她墜樓的一瞬間,把他也帶下去了。

  現在的聞雨還活著,可只有一半還活著,另外一半,被永遠永遠的留在了《棄子》裡,留在了雪地上的屍體邊,他在永不停止的風雪中哭泣著,聲嘶力竭的喊著:「求求你,不要拋下我!」

  石中棠遠遠看著那個跌跌撞撞逃遠的背影,眼神復雜。

  過了許久,他才慢慢低頭,打開手裡的畫本。

  一頁一頁的翻,直到翻到聞雨剛剛作畫的那一頁。

  小孩子總能看見大人看不見的東西。

  或許聞雨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捕捉到了什麼,畫下了什麼吧?

  石中棠微微一愣,畫上的寧寧還沒成型,旁邊的紫藤花跟柱子也都打了個輪廓,柱子背後,伸出一張若隱若現的面具。

  他緩緩朝自己右手邊看去,不遠處,迴廊的一根柱子後,伸出一張笑臉面具。

  接下來的這場戲裡,石中棠表現得有點反常。

  第三次NG之後,石導往嘴裡塞了把糖果:「你要不要休息一下,吃點糖,調整一下狀態。」

  「我休息一下吧。」石中棠從場上下來,順手在他啤酒肚上拍了一下,「你這肚子喲,少吃點糖吧,不然明天劇組要額外開個門讓你進出了。」

  「放屁!你以為我是寵物狗呢!」石導大怒,伸手揪他耳朵。

  看著兩個人追追打打的身影,寧寧失笑一聲,心裡也覺得有點奇怪。

  且不論石中棠的私生活是怎樣,但在拍戲的時候,他是個非常敬業的演員,敬業到什麼程度?劇裡的男主是劍客,他就真的去學劍術,劇裡的男主會開坦克,他就真的去學開坦克……

  替身演員一定恨死他了!他就是專門來斷大家財路的!

  《畫中人》從開拍到現在,他的表現也一直很好,或者說是最好的。所有人的狀態都有高低起伏,包括寧寧都有幾次NG,只有他一直暢通無阻的演到現在。

  直到這場戲,他開始不斷的走神,不斷的NG。

  這一場戲很難嗎?寧寧皺眉心想,拿起自己手裡的劇本看了看。

  這是一場她跟石中棠的對手戲。

  如果一定要給這場戲取個名字的話,大概可以叫做《被甩男子怒捅前女友一刀》,或者……《入魔》。

  在這場戲裡,男主對靈山公主愈發的著迷,這樣的著迷漸漸讓靈山公主忍無可忍,在一場爭執之後,靈山公主回到了畫裡,無論男主怎麼呼喚她都不肯下來,男主苦求無果之後,決定不惜一切代價,讓她永遠從畫裡走下來。

  「好了。」石中棠的聲音從對面傳來,「我休息好了,重新開始吧。」

  一群人回到自己的崗位上,石導也迅速吞下了嘴裡沒吃完的糖,喊道。

  「Action!」

  香爐裊裊生煙,那煙飄過妝奩盒,寶盒半開,露出裡面的玉簪,金釵,步搖,花鈿,耳珰,方勝來。

  石中棠從盒子裡取出一枚牡丹花鈿,放在嘴巴呵了一口氣,軟化了花鈿背面的呵膠,然後將之貼在寧寧的眉心。

  寧寧半倚貴妃榻上,身體籠在半煙半霧之中,渾不似人間之物,好像風一吹就會散去,直到眉心貼上這片牡丹花鈿,才顯得嫵媚而又真實起來。

  石中棠痴痴看著她,吟道:「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

  寧寧微微一笑,單手支著腦袋,眼也不睜,慵慵懶懶的說:「李郎,我們還是分開一段時間吧。」

  一陣難以言喻的沉默過後,石中棠冷靜的問:「你是認真的嗎?」

  這種冷靜比歇斯底里更加可怕,至少他已經讓寧寧感到害怕了。

  但她不肯示弱,反而睜開眼睛看著他:「是。」

  他依然沒有發火,甚至笑得比平時更加溫和得體,但空氣中的凝重感卻越來越濃烈。

  「可以告訴我原因嗎?」他誠懇的看著寧寧,「我做錯了什麼,讓你突然間厭倦了我?」

  「……我只是覺得你太沉迷了。」寧寧抬手指了指他身後的牆,「說到底,我跟它們一樣,不過是一幅畫而已。」

  牆上掛著許多的畫卷,除卻山水,還有人物,張張名家手筆,皆為石中棠心愛之物,他經常與她一起觀賞畫卷,評點字畫,有時候還會跟她調笑一句:「有這麼多人陪著你,即便我不在,你也不會寂寞了。」

  而今,石中棠順著她的手指,緩緩回頭看著身後那堆畫卷,忽然從地上站了起來,快步走了過去。

  然後,撕拉一聲。

  他當著寧寧的面,將他最喜歡的一副唐代仕女圖從牆上扯下來,毫不猶豫的擲進身旁炭盆裡。

  火焰燒捲了畫卷的邊角,燒上仕女的臉頰,將這一張價值連城的畫卷燒成了無用的黑灰。

  撕拉,撕拉,撕拉……石中棠背對著寧寧,將牆上的畫一張一張扯下來,一張一張投進炭盆裡,直到牆上空空如也,一張畫都不剩下了,他才緩緩轉過身來。

  那一瞬間,火焰在畫卷上跳騰了一下,明亮的火焰照在他臉上,又迅速黯淡下來,使得他的面孔忽明忽暗,幾近魔魅。

  「沒有它們了。」他對寧寧笑,「只有你了。」

  寧寧愣愣望著他,背上竟透出一股涼意來。

  眼前的他就像黑夜裡的火,沒有溫度,只有一種扭曲的瘋狂。

  「……你還是沒懂我的意思。」她忍不住抓緊了美人榻的一角,明明不想示弱,語氣卻不由自主的放緩了一些,「你我陰陽兩隔,你是個活人,我是個死人,我們怎麼可能在一……」

  她話還沒說完,就被他一擁入壞。

  兩個相擁的身影倒映在旁邊的銅鏡內,銅鏡的顏色那麼昏黃朦朧,裡面的兩個人像融化在了一起一樣。

  「我抓住你了。」石中棠在她耳邊輕輕的說,「我絕不會放手。」

  他太過用力,讓寧寧感覺有點窒息,這種窒息讓她產生了一種恍惚感,她究竟是寧寧還是靈山公主?現在抱著她的人究竟是石中棠,還是《畫中人》的男主?

  「……放手!」她忽然回過神來,奮力掙開他的懷抱,然後逃也似的朝書桌的方向跑去,平日裡的端莊高貴已經丟至腦後,她現在只是一個被恐懼追趕著的少女,路上踉蹌一下,跑脫了一隻繡鞋,卻沒膽子回頭去撿。

  一陣沸騰般的白煙滾動。

  她消失了。

  石中棠跑到書桌前,桌子上鋪著房間裡唯一一張無損的畫卷,畫卷上,一個白衣女子環抱自己,背對著他站著,模樣可憐,似乎在害怕著什麼。

  「靈山。」石中棠拎著一隻繡鞋,對她搖了搖,「你的鞋子掉了。」

  畫中人沒反應。

  「你不要怕我。」石中棠放下鞋子,伸手撫摸畫中人,從她的頭髮,撫向她的臉,她的肩,「我絕不會傷害你的。」

  畫中人仍然沒有理他。

  「……下來吧。」沉默了一陣子,石中棠的聲音放軟了一些,「剛剛是我錯了,我不該那麼做,我不該嚇唬你……」

  畫中人依舊在畫上,沒有半點下來的意思。

  嘩啦一聲,石中棠忽然右手一掃,把書桌上的硯台筆架山一並掃落在地。

  滴答,滴答,滴答……他背對著鏡頭,站在書桌前,右手垂在青色袖擺下面,一滴滴血珠從受傷的指頭上掉下來,染紅了地面。

  「……也許你只是玩玩而已,也許你只是……把我當成一個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面首。」他頹唐一笑,然後抬起那隻受傷的手,輕輕撫摸他的畫中人。

  蒼白的畫中人,被他的鮮血染紅。

  「可我已經不可能放手了。」他眼神溫柔,如訴衷腸般對她說,「靈山,我會讓你從畫裡下來,永遠下來。」

  說完,他俯下身親吻她。

  鏡頭從他身後,慢慢移到他面前。

  最後定格的鏡頭,是他緩緩直起身時露出的笑容,唇角沾著一滴血,表情是那麼的溫柔,那麼的落寞,那麼的悲傷,以及那麼的……孤注一擲的瘋狂。

  這麼充滿張力的表演,讓所有人都看呆了,直到石導一拍手:「過了!」

  石中棠不愧是石中棠,短暫的幾次NG之後,他展現出了遠比過去更加可怕的演技,幾乎壓得所有跟他對戲的人渾身打抖,無法呼吸。

  寧寧戰慄之餘,渾身舒坦的出了一身汗,好的對手可以促進自己,她覺得她對靈山公主這個角色的理解又更深了一步,等到拍完今天最後一齣戲時,她甚至還有一些意猶未盡的感覺。

  可惜了,如果石中棠不是這次電影的男主角,她也許會跟他更親近一些。

  「咦?」她忽然注意到一副不一樣的面孔,一副不一樣的表情,於是走過去,彎下腰看著那人,「小聞雨,你怎麼了?」

  聞雨不知何時已經拿回了他的畫本,正坐在一個沒什麼人的角落看演戲,臉上的表情跟別人不同,他沒有如痴如醉,反而露出一絲擔憂。

  聽見寧寧的聲音,他回頭看著她,猶豫一下,抱緊懷裡的畫本,弱弱的問:「你有沒有覺得……今天的哥哥有點奇怪?」

  寧寧愣了愣,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只覺得他一舉一動,充滿魄力,簡直是她這輩子見識過的最厲害的男演員。

  「……他今天特別厲害。」寧寧只能得出這個結論,然後低頭看著聞雨,「你呢?你覺得他哪裡奇怪?」

  「……他今天特別亢奮。」聞雨輕輕咬著嘴唇,好半天才補了一句,「我覺得……他好像要去做一件非常危險的事情了。」

  大人怎麼會相信小孩子的「感覺」,更何況這片地段治安良好,石中棠本人又是個業餘搏擊愛好者,一個人吊打三個沒壓力,一般的小偷混混遇上他,還不知道誰比較危險。

  所以誰也沒料到,午夜十二點的時候,烏鴉在空中盤旋,石中棠笑吟吟的站在人生電影院門口,把手裡的票當成扇子,給自己扇了扇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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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2 01:28:44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 畫中人 第四十九章 代價

  夾在那麼多筒子樓中間,這家電影院顯得有些獨立特行,門口的守門人更顯得獨立特行,他看起來根本不在乎這家電影院的生意如何,總是惡聲惡氣。

  「你沒票,不能……」話只說了一半,守門人看著遞到他眼前的電影票。

  不是普通票,不是偶數指定票,也不是奇數指定票。

  這是一張非常特別的票。

  上面蓋著一個人頭印戳,人頭是個男人的半身像,仔細一看還帶了名字:周愛國,一個泛濫到沒有任何特色的名字。

  守門人只看了一眼,就迅速抬起頭:「這票你哪弄來的?」

  「別人給的。」石中棠笑吟吟道。

  「那個人在哪?」守門人原本是坐在門口台階上的,現在已經站了起來。

  「跑了,不過我猜他沒跑,應該就在附近偷窺。」石中棠一邊說,一邊把頭甩來甩去,最後朝著一個方向努努嘴,「你看那是不是他?」

  一根壞掉的路燈後猛然飄出一道白影,仔細一看,是那個戴著笑臉面具的男人,他一邊玩命似的逃跑,一邊回頭瞪了石中棠一眼,結果因為沒看路,被凹凸不平的路面絆得踉蹌一下。

  守門人冷笑一聲,朝他追了過去。

  「喂!」石中棠朝他的背影揚了揚手裡的票,「不要票了?」

  守門人暗罵一聲,反手一拋。

  石中棠手裡的票忽然著火了,他哇了一聲,鬆開手指,著火的票落在他腳下,被他跺了幾腳:「小心火燭小心火燭。」

  「一人一票,入內作廢!」守門人的聲音遠遠傳來,等石中棠再抬頭,他的背影已經消失無蹤。

  石中棠笑了一下。

  雖然接受了笑臉面具的票,但不代表他就要照他說的去做,他之所以來電影院一趟,是想看看手裡的票是不是真能進去。

  不能進去其實也無所謂,笑臉面具手裡有票,卻不敢自己來,擺明了電影院裡有他想要的東西,跟他害怕的東西——比如攆兔子似攆著他跑的門衛?趁著守門人逮人的時候,他照樣能夠進來。

  「加油啊大哥,打擊票販子就看你的了!」毫無誠意的朝門衛的方向喊了一聲,石中棠轉身朝電影院走去,臨進門的時候,他腳步一頓,朝牆上的海報吹了聲口哨。

  劇名:《騙局》

  主演:周愛國

  海報上是三個男人,手裡提著裝滿鈔票的箱子,站在一個懸崖邊上,前方無數槍頭對準他們。

  最左邊的那張面孔看起來有點熟,依稀是票上的半身照。

  石中棠回頭,走進門去。

  「歡迎光臨!」

  一群面具人熱情的迎接了他,穿著各個朝代的衣服,戴著各式各樣的面具,操著各種地方的口音。

  「客人,請隨我來。」一個戴唐朝仕女面具的小姑娘說,「您的座位在這邊。」

  石中棠笑吟吟的看著她,忽然伸手掀她的面具。

  卻沒能掀動,那張面具就像長在她臉上一樣。

  「請別這樣。」小姑娘推開他的手,「我的面具是不能摘下來的。」

  他不問她為什麼不能摘,反而富有技巧的問:「怎樣才能摘下來,我想看看你的臉。」

  小姑娘愣了愣,她抬頭看著他,只見一雙桃花眼無情卻似有情,誰也不知道他剛剛那句話是有心還是無意,她吶吶片刻,回道:「等我的電影上映……」

  她沒說完,就被身旁的人拉了一下,於是急忙閉嘴。

  石中棠沒再為難她,他根本不急著坐下看電影,反而對工作人員充滿興趣,一路走過去,一路掀過去,沒能掀開任何一張面具。

  終於有一個工作人員忍無可忍,對他說:「客人,請回座位上去,電影就要開始了。」

  「不急,不急,我先逛逛。」石中棠朝他擺擺手,兩隻腳繼續在電影院內亂走,忽然回過頭,對身後那堆亦步亦趨的工作人員說,「你們是不是不能拿我怎麼樣?」

  有好幾個工作人員對他的忍耐已經到了極限,其他也大多不滿,換成別的地方,就算不趕人也要罵人了,可他們只是跟在他背後,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樣子。

  石中棠眯起眼睛看了他們一會,忽然一轉身,朝後方跑去。

  「那個地方你不能進去!」工作人員氣急敗壞的撲過去,可惜石中棠從小躲避他老爸的追殺,加上又是一個主演武俠片的演員,身手極其靈活,楞是從一群人的圍堵中尋到一條出路,闖進了放映室裡。

  他會看見什麼呢?一個戴著黑框眼鏡的放映員?一台跟門口的燈籠一樣老舊的放映機?一張牆上貼著女明星的海報?幾個挨在一起的架子上,存放著各式各樣的膠片錄像帶?

  房門打開的那一刻,他看見的是一個穿囚服的男人。

  那個男人背對著他,雙手從臉上摘下了什麼,然後安放到眼前的那台老舊的放映機裡。

  聽見身後的動靜,他慢慢回過頭來。

  沒等石中棠看清對方的臉,無數隻手已經從背後伸出來,將他拖了回去,最後他只看清了一樣東西——面具。

  這個放映室裡,沒有膠卷沒有錄像帶,從地上直達天花板,堆滿了面具。

  「好了!」工作人員七手八腳的將石中棠按在座位上,咬牙切齒道,「電影開始了,請您盡情欣賞!」

  「好好好。」石中棠心不在焉的笑道,心裡還在想放映室裡的事情,直到片頭曲在他耳邊響起,他的手,他的腳,他的身體漸漸失去控制,他忍不住瞪大眼睛,看著熒幕上浮現的那行字——「本片根據真實故事改編。」

  第二天,《畫中人》劇組。

  寧寧奇怪的看著石中棠的側臉,是她的錯覺嗎?她覺得他今天的臉色特別的蒼白,彷彿一夜之間生了場大病。

  「李郎。」現在還在拍攝當中,她暫且按下心頭的疑惑,一副靈山公主的做派,冷冷問他,「你知道你這麼做,要付出多大的代價嗎?」

  今天這齣戲的名字叫做《代價》。

  為了讓畫上的靈山公主走下來,為了讓已經死去的人復活過來,男主決定收集製造復活藥的材料,包括帝陵的土,靈山公主的頭髮,玉璽的碎片等等,隨便哪一樣都足夠他被抄家滅族一萬次。

  「我知道。」但在抄家滅族之前,石中棠已經預先付出了代價,只見他拔出腰間匕首,在自己臉上狠狠一劃,一道長長血痕從左到右,破壞了他俊美的面孔,他回頭對她笑,「這樣就算被抓住,也沒人知道我是誰了。」

  寧寧一噎,似乎被他的笑容給嚇住了,過了好一會,才將扇子別在臉前,嘲道:「就算能逃過抄家滅族,你自己也逃不過一個死字。」

  他沉默半晌,才輕輕重復她那句:「……逃不過一個死字嗎?」

  扇子後的紅唇一翹,以為抓住了他的弱點,正要趁勝追擊,就聽見他慨然一笑,回身走向她。

  又一陣白霧沸騰而過。

  先前站在書桌前的寧寧再次無影無蹤,只留下桌上那副靈山公主圖。

  石中棠從筆架山上選了一支筆,從山海硯台裡蘸了墨,然後筆尖落在畫面上,窗外天明變成日落,他才擱下筆,笑著說:「好了。」

  只見原先只有靈山公主在的畫裡,多了一個人。

  那人立在橋頭,大風滿袖,一雙桃花眼笑吟吟的望著靈山公主——畫的正是他自己。

  「若我生還,你就能生還,你我永遠在一起。」石中棠對畫中人笑道,「若我身亡,就來畫中陪你,你我永不分離。」

  說完,他吹乾紙上的墨,正要將畫捲起來帶走,踏上他的尋藥之旅,忽然眉頭一皺,一隻手撐著桌子,一隻手捂著嘴,劇烈咳嗽起來。

  當他往前一栽,倒在桌子上時,整個劇組都亂了。

  「兒子,你沒事吧!」

  「不得了,快送醫院!」

  「救護車!」

  「我沒事!」石中棠大叫一聲,借著石導的手臂重新站起來,對眾人蒼白一笑,「稍微有點頭暈,可能是中暑了,我到旁邊休息一下,你們繼續。」

  路過寧寧的時候,卻一把抓住她的手,然後身體極其自然的靠在她肩膀上。

  被他無情拋棄的石導:「……」

  不知所措的寧寧:「……」

  「嗯哼。」最後石導一咳嗽,「尤靈啊,你送他回去休息吧。」

  「噢噢,好……」寧寧領旨。

  賓館離這不遠,石中棠也沒病到一步都走不動,就是跟在後面亂拍的娛記有點討厭,不知道他們明天又要在報紙上寫什麼。寧寧好不容易將人運回了賓館,正要走,卻被他拉住了手。

  「放手。」寧寧對他永遠是不苟言笑的,就像現在劇裡的靈山公主對男主。

  他永遠對她笑吟吟的,似乎連她生氣的樣子都喜歡。

  「告訴我。」他躺在床上,昂著一張蒼白如紙的臉望著她,笑容有些落寞,「對你來說,我的人生,不過是一場兩小時的電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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