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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綠藥] 宦寵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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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最後由 蔡仲子 於 2022-1-31 10:48 編輯

宦寵 作者:綠藥

內容簡介】:

  世人皆知掌印太監裴徊光,奸詐陰戾,隻手遮天。

  皇帝崩逝,人人都說掌印不會留下小太后性命。

  祭天大典,他於萬萬人面前,伏身在她腳邊,為她托起宮裝裙擺。

  他是活的邪魔,生來為了覆滅,卻唯願做她的臣。

  沈茴受夠了白日當太后,夜裡給太監當對食的日子,忍不住踢他:不要再打哀家的主意了成不成?

  裴徊光望著她的目光噙著近乎瘋狂的繾綣,啞著嗓子說:不成。

  於裴徊光而言,沈茴是浩穹月,而他是鄙髒的泥。

  可即使爛透了,也要用盡所有偏執,冒天下之大不韙得到她。

  將這紅牆深宮變成他與她的歡海,至死方休。

  一句話簡介:毀天滅地瘋太監VS果敢貌美小太后

  立意:善意不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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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喜床

  烏雲遮月,落雪泠泠。

  在這透骨奇寒時節,又過丑時,萬家燈熄,唯沈府一片燈火通明。只因明日是立后大典,而這皇后人選正是沈家的小女兒。

  八年間,沈家竟是出了三任皇后。

  此等榮耀,沈家卻無半點喜氣。那掠過枯枝的凌冽寒風中,甚至夾著壓抑的啜泣聲。

  「我到底得罪了哪路神魔,要這樣罰我們?」沈夫人望著寶瓶裡的紅梅,失魂落魄,哽咽的聲音裡裹著絕望。

  沈元宏背對著自己的夫人,站在窗前。半晌,他才沉聲開口:「這是喜事,莫要哭哭啼啼!」

  「喜事?」沈夫人一下子站起來,悲痛難捱,「兩個兒子戰死疆場,屍骨無存。阿荼以身殉國,阿菩被毀姻緣強納入宮血枯而終。現在連阿茴也要送進宮受苦!」

  沈元宏閉上眼睛,握著枴杖的手緊了又緊。

  沈夫人提高了音量,近乎嘶吼:「阿茴是我們最後一個孩子了!」

  「莫要再說了!明日吉時萬不可拿出一張哭臉!」沈元宏握著手裡的枴杖,用力點了點地面。

  沈夫人跌坐回椅中,心下惶惶,無聲落淚。

  片刻靜謐後,沈元宏拄著枴杖,推門出去。一出了屋,寒風刀子似的往他身上割。沈元宏全然顧不得,大步往外走,越走越快,越走越快……

  雪天地滑,他手中的枴杖終是打了滑,整個人狠狠地摔倒了。

  跟在後面的忠僕想扶不敢扶,默默低下頭。

  沈元宏大口喘著氣,沒急著起來。他抬起頭,任冷雪落在臉上。

  倘若還拿得動刀,今日就算是背上亂臣賊子的千古罵名,做了反賊又如何?即使……他曾拿命來守這山河。

  可是,他老了。

  別說刀,就連枴杖都快要握不住了。

  或者……倘若他的兩個兒子還活著,今日定然也護得住他們的小妹妹。

  沈家父子英勇忠烈,為國賣命一傷兩亡,最後竟護不住後宅女眷。他捨命拼前程最初所為的,不過妻兒衣食無憂。假如知道最終落得今日子女一個個慘死的下場,他寧願不曾從戎,未有戰功!亦不會從小教兩個兒子報效朝堂。

  「父親!」

  聽見小女兒的聲音,沈元宏的身體僵了一下,他不想女兒看見自己狼狽的樣子,試了兩下,卻並沒能站起來。他咬著牙,腮幫子崩得緊緊。

  沈茴提裙跑來,費力將父親扶起。然後她在父親身前蹲下來,素白的小手仔細去擦父親身上的雪污。

  「都已經這麼晚了,又天寒路滑,父親還是早些歇著才好。」沈茴抬起頭,露出一張般般入畫的芙蓉面。鮮紅的兜帽越發襯得她明眸雪膚,姿色天然。偏偏她年歲還小,明眸不染塵雜,帶著一抹乾淨純粹的稚氣。

  望著小女兒乖巧的樣子,沈元宏將她拉起身,苦澀叮囑:「明日莫要出差錯。」

  「女兒曉得。」沈茴溫聲回話,臉上掛著淺淺的笑。

  沈元宏瞧著女兒無憂純稚的樣子,更是心酸。他壓了壓情緒,才繼續開口:「陛下……喜怒無常,阿茴要保護好自己。」

  沈茴點頭。

  她知道,這人間帝王是多麼昏庸淫暴。她輕輕垂下眼睫,藏起眼中的厭惡和恨意。

  「我扶父親回去歇著。」

  沈茴給父親母親做了小襖,千趕萬趕在入宮前做好,親自送來。

  明明沈夫人為了小女兒哭了半宿,見小女兒過來,反倒立刻擺出一張慈愛溫柔的笑臉,千言萬語也不過囑她照顧好自己。

  實在是太晚了,沒說幾句話,沈茴便得回去了。

  「阿茴。」

  沈茴轉過身,抬手扯高兜帽,抬眼望向站在簷下拄拐的父親。雪越下越大了,落在父親斑白的鬢邊。

  「陛下早年尚非如此,都怪司禮監的那群閹人……」沈元宏說得憤恨,卻又嘆了口氣,頹然道:「莫要仗著皇后身份欺辱那群閹人。尤其是司禮監掌印太監裴徊光。」

  沈茴點了下頭,緊接著又一次重重點頭,把父親的話記在心上。

  其實,就算父親不說,她也曉得。

  ——這天下誰又敢招惹司禮監掌印太監裴徊光?江山萬里在他腳下,皇族帝王不過他的籠中雀。

  他就是人間惡鬼,是活的邪魔。

  ‧

  翌日,天才濛濛亮,整個沈府掛起大紅的燈籠,目之所及,一片鮮紅之色。遠處山雪相襯,更顯得喜氣溢溢。

  沈茴坐在鏡前,由著宮婆為她梳妝挽髮。

  兩個丫鬟站在寶屏旁竊竊私語。

  沈茴收起思緒,轉眸疑惑望去。

  大丫鬟沉月立刻疾步走過來,俯身在沈茴耳邊小聲說:「表少爺昨晚連夜走了,也不知道去了哪裡。」

  不由地,沈茴眼前浮現表哥蕭牧那雙通紅的眼睛。

  「阿茴,哭什麼?你的兩個哥哥不在了,不是還有我嗎?」

  「阿茴,保護好自己。」

  「阿茴,你等我。」

  表哥的話再次跳進沈茴的耳中。沈茴迅速閉了下眼睛,忍下眼中的酸意。

  所有人都叫她保護好自己。

  她會的。

  ‧

  鳳輿在儀仗的簇擁下,穿過都城,入了宮,在正殿停下。沈茴將手搭在宮嬤的小臂上,緩步拾階而上。

  鳳冠珠簾輕晃,割亂視線,沈茴望向高處的帝王。

  皇帝眼底一片青色,那是重慾留下的痕跡。可即使這般,尚能瞧得出皇帝年少時的俊朗神姿。

  沈茴終於走到高處,立在皇帝身側,望向下方烏壓壓的人群,聽著百官拜賀之聲,久而不歇。

  冊封禮畢,在樂部奏樂聲中,沈茴轉身,往皇后所居的永鳳宮去,最終坐在繡滿金絲翔鳳的大紅喜床上。

  她抬眼,打量這永鳳宮。

  這洞房之禮本該在永鳳宮舉行,可皇帝已多年不曾踏足永鳳宮,到了吉時,令皇后沐澤之後,再往元龍殿承歡。

  聽說,這永鳳宮是皇帝為她長姐所建。

  聽說,她的二姐正是躺在這張床上,流盡最後的血,耗乾最後一口氣。

  沈茴搭在床沿的指尖顫了顫,心尖尖跟著疼了一下。她細白的手指慢慢蜷起,悄悄攥起了拳。遮面的珠簾遮住她微微泛紅的眼睛。

  她先前還可以眉眼含笑讓家人放心,如今真真離了家獨自困在這紅牆深宮裡,那深藏在心底的懼意才慢慢開始暈開。

  畢竟,她不過是個剛剛及笄的小姑娘罷了。又因幼時體弱跟著外祖母生活在江南小鎮,這京都的勾心鬥角權貴嘴臉,實在是接觸的不多。

  宮嬤進來,畢恭畢敬行了跪拜之禮。宮女魚貫而入,皆雙手捧著一干巹禮之物。

  沈茴心頭一緊。

  皇帝荒淫,宮嬪不盡其數,宮婢臣妻隨意採擷。民間暗傳皇帝早就被女人榨乾,更甚有人傳皇帝早晚要染了髒病,斃在女人身上。

  這樣的帝王,又害死了她的姐姐,即使如今遵旨當了皇后,沈茴又怎麼可能歡喜溫順地侍奉?

  沈茴垂眸,摸了摸腕上精緻的銀鐲。銀鐲做工精良,一環一環竹骨相扣,十分別致。

  「娘娘,該沐浴更衣了。」

  沈茴眼睫顫了顫,將手遞給宮嬤,由著宮婢侍奉著脫下繁復厚重的宮裝,沐澤之後,換上一身正紅的襦裝常服。

  從始至終,宮嬤在一旁盯著,將沈茴髮間的簪子取下——侍奉君主,身上自然不得有尖利之物。收拾妥當之後,沈茴乘坐軟轎,去了元龍殿。

  沈茴忐忑坐在明黃的龍床邊上,等著。

  直到皇帝醉後歸來。

  ‧

  元龍殿響起叱喝摔砸之聲,宮人跪了一地。

  緊接著是拔劍之聲,皇帝身邊的小太監就這樣人頭落地。人頭軲軲,鮮血髒了鎏金地面。

  沈茴裹在被子裡,隔著屏風,驚恐地望著皇帝揮劍亂砍的身影,鮮血濺在玉石屏風的山水畫上。

  緊接著是宮女克制的驚呼聲,然後是皇帝的咒罵聲和鞭打的聲音,再接著,就是些不堪入耳的聲音了。

  帝后大婚之夜,皇帝殺了人,又隔著一道屏風寵幸了個宮女。

  沈茴開始後怕。她沒有想到「月事忽至」這樣的小意外會引來皇帝如此的暴怒。她也不確定自己做的這點手腳是不是太冒險了。

  屏風外宮女壓抑的低泣入耳,屏風這一側的沈茴緊緊攥著被子,整個身子都在發抖,眼淚一顆一顆地滾落下來,巴掌大的小臉淚洗一般。

  原以為自己做好了準備,這才曉得境況比她想得可怕得多。

  她害怕。

  她想回家。

  誰能來救救她,帶她離開這裡……

  聽見腳步聲的時候,沈茴身子一僵,驚懼地抬起眼睛。她害怕醉酒的皇帝去而復歸,拿著劍來殺她!

  視線早就被淚水模糊,她眨了下眼睛,眼眶裡盈著的淚珠滾落了下來,才堪堪看清來人。

  不是皇帝!

  沈茴瞬間鬆了口氣。

  那是個身量修長的男子,紅衣玉帶,裹著一件月白棉氅。他從外面進來,帶進來一絲涼氣。

  沈茴下意識地扯了扯被子,裹住著寢衣的身子,又後知後覺反應過來,這宮裡哪有旁的男子?

  「娘娘受驚了。」

  他平和的聲線裡似無喜怒,又隱約泠泠帶著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意。

  沈茴還沒有從驚懼中回過神來,呆呆望著他逐步走近,她一動不動,只有眼淚還在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他停在龍床前,距她一步之遙。沈茴看清了他的模樣。

  他五官漂亮得世無其二,是沈茴不曾見過的白玉無瑕仙人貌。他薄唇微抿,始終勾著一抹若有似無的淺笑。偏偏他垂目睥著旁人時,那雙漆色的眸子裡不含一絲情緒。

  「你是什麼人?」沈茴皺了下眉,警惕起來。

  他忽然笑了,重重燭影落在他的臉上,他的神色被襯得莫測起來。

  「裴徊光送娘娘回永鳳宮。」

  裴徊光。

  沈茴打了個寒顫。

  對於她的反應,裴徊光毫不意外,神色不曾變過。

  沈茴怔了一瞬,顫著手匆匆掀開被子下床。她想逃離這裡,越快越好。即使救她離開的人是另一個惡鬼。

  許是受了驚,許是腿上疼著,沈茴雙腳落了地,卻身子虛晃站不穩,惶惶又跌坐回床沿。她還沒來得及重新起身,裴徊光的小臂已遞了過來。

  沈茴悄悄吸了口氣,鼓起勇氣,小心將手搭在他的小臂上,也不敢真讓他扶著,只虛虛搭著起身。

  「娘娘這竹骨鐲很別致。」

  銀鐲擦著他錦緞衣料。

  沈茴指尖兒顫了一下,想解釋什麼,櫻唇微張,卻腦子裡一片空白,不知道說什麼。下一刻,她虛扶著的小臂離開了,她的手還僵在那裡,忘了收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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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催期

  裴徊光解了身上的棉氅,披在沈茴的身上。

  沈茴心裡咯噔一聲,惶惶無措地立在那兒。

  裴徊光身量極高,合身的錦緞棉氅裹在沈茴身上,衣擺曳地,讓本就身量嬌小的沈茴越發顯得不大一點。

  裴徊光慢條斯理地給沈茴繫著領口的系帶,藏青的帶子在他修長的手指間逶迤翻轉,襯得他指節分明,玉白修潔。

  他離得那樣近,近到沈茴可以聞到他身上淡淡的玉檀香。

  玩弄朝綱人人懼罵的掌印太監裴徊光為什麼會是這個樣子?他和沈茴想像中的樣子不太一樣。即使不提長相,沈茴先前也不知道掌印會是這樣年輕的一個人。難道不應該是一個彎著腰一臉假笑陰陽怪氣的老太監嗎?

  最初的驚訝過後,沈茴冷靜地意識到裴徊光和皇帝都是一樣可惡又危險之人。意識到這一點,沈茴心頭怦怦跳著,垂下眼睛,藏起慌亂。

  沈茴覺得漫長難熬,但實際上裴徊光動作行雲流水,給她繫好繫帶鬆了手,重新將小臂遞放在她還半懸在那裡的手下。

  「娘娘?」他出聲提醒,聲音裡隱約帶笑。

  沈茴動作僵硬地頷首,硬著頭皮由他虛扶著往外走。

  繞過屏風,沈茴看見兩個小太監跪在地上仔細處理血跡。沈茴匆忙收回視線,再不敢亂看,可眼角餘光裡瞟見的屏風上的鮮血還是讓她心有餘悸。

  就這麼一晃神,沈茴被曳地的長衣擺絆了一下,她虛扶著裴徊光的手下意識地用力,這才結結實實地撐在他的小臂上。

  沈茴很冷,她覺得自己整個身子都是冰涼的。手心貼在裴徊光的小臂上,才發覺他身上更寒些,徹骨的寒意從她的手心一點一點滲在她的身體裡。

  她真想將手收回來。可是她怕自己鬆了手,連路都走不穩。她抿抿唇,忽略這種寒意,只盼著快些逃離這裡。邁過門檻的時候,沈茴下意識地加快腳步。

  出了寢殿,沈茴一步一步艱難地走在覆雪的甬路上。宮人跪地俯首迴避,靜悄悄的,耳邊只有她和裴徊光踩在落雪上的聲音。

  聲音細細碎碎的,像極了沈茴亂糟糟的心情。

  明明是很短的甬路,沈茴望著停在不遠處的軟轎和自己的丫鬟,只盼著這路再短些,再短些。

  軟轎旁的沉月也看見了沈茴,趕忙小跑著迎上來。

  「娘娘。」沉月快速屈膝行了一禮,便趕快主動去扶沈茴。

  沈茴逃離似的,匆匆將搭在裴徊光的手拿開,遞給了沉月。與被裴徊光扶著不同,她幾乎將所有的力氣都倚在了沉月身上。

  她硬著頭皮抬起頭,望向裴徊光。

  「有勞掌印了。」沈茴聲音小小的,帶著絲顫音。

  哪有皇后跟太監道謝的?可就算是個傻子也不會把裴徊光當成奴僕。

  裴徊光輕笑了一聲,這是應了她的這聲道謝。

  沈茴再不想耽擱,趕忙轉身上了軟轎。

  月朗風寂,皚雪銀裝。紅色的軟轎尤為顯眼,轎角的紅色流蘇隨著抬轎人的動作一下一下地晃著。

  裴徊光立在原地,望著沈茴軟轎離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小太監王來急匆匆小跑過來,弓身立在裴徊光身後一步的地方,小聲詢問:「乾爹,陛下還沒醒酒,該如何?」

  裴徊光語氣淡淡:「灌一碗醒酒湯,送到麗妃那裡去。」

  王來應了一聲,趕忙去辦。

  ‧

  軟轎裡,沈茴僵著身子坐在那裡,一動不動。

  眼看著就要到了永鳳宮,軟轎外的沉月忍不住心酸低語:「娘娘,馬上到了。」

  沈茴這才回過神來一般,緩慢地眨了下眼睛,順勢帶下淚來。

  暫時安全了。

  至少今晚安全了。

  沈茴入宮只帶了兩個丫鬟——沉月和拾星。這兩個丫鬟是親姐妹。

  拾星焦急守在院子裡,遠遠瞧見沈茴的軟轎,趕忙迎上去,規矩伴在軟轎旁,直到轎子停下,和沉月一左一右扶著沈茴邁入寢殿。

  屏退其他宮婢,關了寢殿的門,沈茴的身子瞬間軟下來,跌坐在地。

  「娘娘!」沉月和拾星趕忙一起扶起沈茴,扶著她在美人榻上坐下。

  「娘娘受驚了,已經回來了。沒事了沒事了……」沉月紅著眼睛小聲寬慰著。

  沈茴疼得眉心皺巴巴的,扯開自己的裙子。

  拾星驚呼了一聲。

  在沈茴的大腿裡側,鮮血一片,現在還有血從傷口裡往外流。

  不用沈茴吩咐了,沉月和拾星立刻行動起來,一個喊小宮女送了熱水進來,一個從櫃子裡翻出外傷藥來。

  沉月將浸了熱水的帕子擰乾,小心翼翼地去擦沈茴腿上的血,她紅著眼睛說:「娘娘何必將傷口弄得這樣深……」

  那樣的境況下,沈茴哪裡還顧得上掌握力度?

  沈茴身邊的人都知道她最是懼寒。拾星拿了棉斗篷裹在沈茴身上,然後蹲在沈茴身側,哽咽地問:「娘娘,還疼不疼?」

  沈茴側過臉看向拾星,然後點了點頭。

  疼。

  好疼的。

  先前在元龍殿時還不覺得有多疼,此時方覺得疼得要命。她緊緊抿著唇,嬌嫩的紅唇泛著白。

  帝后大婚的吉日是千挑萬算,自然也會避開皇后的小日子。於是,向來怕苦的沈茴一連喝了三日催期的苦藥,可那藥竟是無用,沒能讓她的月信如願提前。是以,她才冒險弄傷了自己。

  她也不知道自己能避多久,可能多躲一日便是一日!

  沈茴將手腕上的銀鐲擼下來,用力一掰,骨竹相扣處被她掰開,裡面藏著一把鋒利的針刀。她將玉鐲遞給拾星:「把血跡處理乾淨了。」

  一開口,她才發現自己的聲音顫得厲害。

  沉月給沈茴處理完傷口,拿出哄小孩子的語氣溫聲央著:「沉月給主子煮一碗薑湯好不好?這麼冷的天,主子又折騰了一番,小心染了風寒。」

  若是以前,沈茴定然是不會喝的。她不僅怕苦,還最厭惡薑的味道。

  沈茴出乎意料地點了頭。

  薑湯送過來的時候,她抱著好大一碗薑湯,一口沒停一股腦給自己灌了下去。

  現在病不得,沈茴曉得。

  沈茴幼時體弱,極度懼寒,染了風寒幾次臥床不得起,差點夭折。所以她這些年才多居於江南,極少回京。

  夜裡,沉月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悄聲進來查看炭火。她習慣性地去給總是喜歡踢被子的沈茴蓋被子,卻發現沈茴由始至終都是一個姿勢蜷縮著,未曾動過。

  大雪紛紛,飄了一整夜。

  沈茴醒來時,腰腹間撕裂一般得疼。那催期的苦藥遲了一日發揮作用,又來勢洶洶,折騰得沈茴小臉煞白。

  「主子向來不會疼得這樣厲害,想來是那藥的影響。下個月當不會如此了。」拾星趁著旁的宮婢不在,在沈茴身側悄聲說,然後將一塊蜜棗糖塞進沈茴嘴裡。

  沈茴倒不在意,反倒因為月信到了心裡輕鬆不少,不過一想到一會兒要見到皇帝,她的小臉兒立刻微微發白。

  ——今日,她要和皇帝一起去宗廟祭拜。

  沈茴穿戴著華麗氣派的皇后朝服,乘著鳳輦往前殿去。那一身厚重的皇后朝服不是不合身,而是穿在帶著幾分稚氣的她身上,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她的軟轎到時,皇帝已經先一步到了,神情懨懨地坐在龍輿上。

  沈茴咬咬唇,小手不由自主攥得緊緊的。她悄悄呼出一口氣,讓自己鎮靜下來,撐著沉月的手下了鳳輦,行至龍輿前,規規矩矩地行禮。

  聽著細軟的請安聲,皇帝將視線落在沈茴身上,半晌才開口:「上來。」

  沈茴只好登上龍輿,心驚膽戰地坐在皇帝身側。

  出發的時候,望著不遠處大開的宮門,皇帝忽然四處張望,然後問身側的小太監:「裴徊光呢?」

  小太監明顯不知情,跪地回話:「奴不知,這就去問問?」

  「去將裴徊光給朕叫來!快去!快去!」

  「是是是,奴這就去!」

  那一瞬間,沈茴清楚地感受到身側皇帝的情緒波動。他很不安,他在害怕遇到刺客行刺嗎?是了,如今敵國虎視眈眈,國內四地揭竿而起之士不計其數。大齊內憂外患,想要殺了皇帝的人多不勝數。

  沈茴甚至覺得今日出宮要是真的遇到刺客把皇帝殺了,那倒是真不錯……

  沈茴正在胡思亂想,皇帝忽然轉過頭看向她。

  「昨天晚上嚇到皇后了?」

  「沒,沒有……」沈茴垂著眼睛。

  皇帝忽然笑起來,說:「皇后莫怕,朕不醉酒時不是那般。」

  沈茴繼續低著頭,只無措地應了一聲「是」。

  「抬起頭來。」

  沈茴一驚,卻不得不依言,硬著頭皮抬頭。

  大抵是皇帝嫌她動作太慢了,直接伸手捏著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臉。

  皇帝瞧了她的五官半晌,才開口:「皇后的樣貌和兩個姐姐相比……」

  「臣妾不如姐姐……」

  皇帝猛地湊近細瞧,沈茴嚇得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皇帝挑眉:「朕很嚇人?」

  沈茴顫顫不敢答話。

  「抬起眼睛看著朕!」皇帝的語氣暴躁起來。

  沈茴慢慢抬起眼睛,然而沒有看皇帝。她的視線越過皇帝,遙遙看見了裴徊光的身影。

  他從遠處走來,獨自一人。

  依舊是一身紅衣玉帶,連棉氅也無。修長,卻也單薄。

  沈茴趕忙說:「陛下,掌印過來了!」

  皇帝果然立刻鬆了手,轉頭望向裴懷光,連下令出發的語氣都變得輕快愉悅起來。

  沈茴鬆了口氣。

  ‧

  一路上,沈茴如坐針氈。而皇帝精神不太好,一直在犯睏。

  到了宗廟舉行完參拜之禮,已是近午時,等著用素宴之後再回宮。

  日頭正足,皇帝的睏勁兒也過去了,他指了指山下茶水攤的民婦。

  裴徊光瞥了一眼,道:「陛下新立皇后,何必要這等粗鄙婦人?」

  皇帝皺了下眉,轉身踏進迴廊,遠遠能看見坐在庭院裡等候的沈茴。

  四周皆雪,她端坐在紅梅下,朝服之外裹著身厚厚的正紅棉斗篷——把自己裹得像個球似的。

  一片紅梅飄落在裴徊光肩頭,他拾起,在指間拈弄,隨口問:「或是麗妃不盡心侍奉?」

  皇帝眼睛一亮。

  「雖仙姿玉色卻呆板木訥十分無趣,」皇帝慢慢笑了,「徊光,你可能幫朕把皇后條教成麗妃那般可心?」

  皇帝記得麗妃是裴徊光送來的。

  更何況,沒有掌印辦不到的事情,他想要什麼,掌印都能送來。

  原本心不在焉的裴徊光有些意外地掀起眼皮,看了皇帝一眼。

  麗妃,原是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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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捏過

  「到底能不能?」皇帝語氣裡充滿了期待,眼中亦染上了幾分興致,明顯憑空虛想了些什麼景兒。

  落在掌中的紅梅拈碎了,汁痕弄髒了裴徊光玉白素指。他皺了下眉,棄了黏殘的紅梅,微微偏首,小太監王來立刻遞上乾淨的雪白帕子。

  裴徊光一邊慢條斯理地擦手,一邊不緊不慢地開口:「自然讓陛下滿意。」

  皇帝開懷地笑了。

  他就知道,他就算是要天上的仙女姐姐,裴徊光也能給他弄來!他就是喜歡裴徊光這一點,所以就算再多的大臣說裴徊光的壞話,皇帝也不介意。

  庭院不大,方方正正,三面環著遊廊。四周寂寂,皇帝和裴徊光的對話一字一句清晰地落進沈茴耳中。

  聽著兩個人這般討論將自己弄成什麼樣子,她本來就凍得發白的小臉兒,越發蒼白。

  聽見似走開的腳步聲,沈茴下意識地轉頭望過去,正好對上裴徊光望過來的目光。

  原來只皇帝一人離去,裴徊光倚靠著廊柱立在原地。

  四目相對了一瞬,沈茴嚇得立刻轉過頭來。連裴徊光是個什麼表情都沒有看清。

  沈茴又悄悄記下來——皇帝不喜她呆板木訥十分無趣,喜歡麗妃那個樣子。

  那她可要好好地呆板木訥下去才好!

  她又將麗妃的名字記下來,想著回去了要弄清楚麗妃是個什麼樣子的人。

  用過素宴,帝后啟程回宮。歸時和來時一樣,不少百姓夾道相望。只是最近幾年四地起義不少,想要暗殺皇帝的人更多。整個皇城戒備森嚴,御林軍圍路守衛,看熱鬧的百姓也只是隔得老遠張望著。

  沈茴不經意間抬頭,一下子看見站在人群裡的父親和母親。

  沈茴不由怔住了。

  擁擠的人群裡,母親攙扶著父親,兩個人正眼巴巴地望著她。

  父親和母親是什麼時候過來的?難道是她出宮時他們便駐在路邊了,且一直等到她從宗廟回宮?

  父親的腿在戰場上受過很重的傷,濕寒的天氣都能讓他疼痛難忍,更何況是這樣冷的天在外面站立這麼久……

  沈茴紅著眼睛,差點忍不住心疼地掉下淚來。

  但是這麼多人看著她,她不能哭。

  指甲嵌進手心,她生生逼下眼淚。

  「皇后怎麼了?」皇帝問。

  沈茴揉了揉眼睛,皺著眉說:「這風吹著眼睛疼!」

  皇帝瞧了她一眼,見她雖眼角紅紅的,眸子卻乾淨明澈的樣子,便「哦」了一聲,移開了目光,隨意打量著沿街百姓。

  沈茴轉過頭,望著擔憂的父親和母親,她慢慢彎唇,擺出一個最能讓父親和母親安心的笑容來。

  很快,龍輿超過了站在路邊的父親和母親,沈茴抿著唇,縱使再捨不得,也不能回頭去望了……

  沈茴明澈的眸子一瞬間黯然下去。

  不過,一想到按例,立后大典之後,皇后後日要設宴,她就能見到父親和母親了。想到這裡,沈茴一片灰暗的心裡這才亮起了些微的光芒來。

  帝后乘坐的龍輿消失在視線裡,沈家夫婦念念不捨地轉身。

  「老將軍!」一個武將打扮的男子追了過來。

  這人叫趙暢久,沈元宏曾領軍的時候相識,已認識多年了。沈元宏點點頭,算打過招呼。

  趙暢久湊過來低聲抱怨:「霧蘭山雪崩,毀了通往邊塞陳州的要道。上書的摺子全部石沉大海,今天才聽說全被司禮監攔了下來,根本沒送到陛下面前!裴徊光這閹人當真是一手遮天!老將軍,您說這該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

  沈元宏停下腳步,轉身望向早就走遠的龍輿車隊。

  若是往常,他定然會和趙暢久一道呵罵宦臣弄權,籌謀如何撥亂反正。可如今他只想回家坐下來多歇一會兒,哪怕聽孫女誦書,也比聽這些堵心事好。

  沈元宏抬頭望向陰沉沉的烏雲。

  要變天了。

  今年冬天比往常都冷,風雪也多,這天說變就變。這大齊王朝的天,誰知道何時就暗下去。

  「就算摺子送到了陛下面前也未必有用。」沈元宏語氣悵然。

  「什麼?」趙暢久沒想到沈元宏會這樣說,更是驚訝於向來忠君護國的老將軍會說出這樣大不敬的話。

  忠君護國?

  沈元宏只覺得曾經忠君護國的自己像個笑話。他不是沒有紅著老臉,用這些年的戰功、用兩個兒子戰死的功勳去求皇帝,只盼著能守著最後一個孩子告老還鄉安度晚年。可是皇帝是如何說的?

  他大笑著說皇后是天下最尊貴的女人,這是尊榮,是御賜的體面。

  可皇帝害死了他兩個女兒!若大女兒沈荼的死當初是形勢所迫,那麼二女兒沈菩呢?一想到二女兒,沈元宏的心感覺在滴血!

  「老將軍!」

  沈元宏喟然自己再無這一腔熱血,拍了拍趙暢久的肩,轉身回家去。

  趙暢久還想追上去理論,沈夫人開口:「趙將軍,我家老爺腿腳不便不多陪了。」

  趙暢久愣愣地站在原地,看著沈元宏腳步蹣跚離去的背影。

  回了沈府,丫鬟正在收拾堂廳,要扔掉寶瓶裡已經枯了的紅梅,沈夫人趕忙制止。

  ——紅梅雖枯了,卻是她的阿茴前幾日親自摘的。

  ‧

  回了宮,沈茴木著身子由著宮婢伺候著換衣。衣服被拾星放在炭火盆旁烘烤過,暖烘烘的。

  拾星又拿了厚重的貂襖將沈茴整個身子裹住,再令宮婢搬了三個炭火盆放在沈茴身邊。更別說暖手爐了,自然早就塞進了沈茴懷裡。

  沈茴一動不動地烤著火好半天,煞白的小臉兒才慢慢有了點血色。

  在外面折騰了一天,沈茴覺得真的好冷好冷啊。偏偏趕上月期,腰腹間小錘敲打的疼痛折磨著她,還有腿上的傷口行動間也總是疼的。

  這個架勢,整個永鳳宮都知道皇后畏寒了,暗想著日後要多注意些。

  沈茴身子剛緩過來,就讓人端了熱水拿來。她接過宮婢遞過來的擰乾的熱帕子開始擦臉,確切地說,是擦自己的下巴和兩腮。

  「娘娘要擦洗嗎?奴婢來吧。」小宮女說。

  沈茴搖搖頭,一遍又一遍默默擦著。

  ——她已經忍了大半日了。

  ——自皇帝捏過她的下巴,她就覺得臉上皇帝捏過的地方像是黏了一層泥,髒得要命。

  她皮膚嬌嫩,擦得下巴和兩腮都泛了紅,她才有些煩悶地將帕子扔回盆中。

  等沈茴徹底緩好,小臉紅撲撲的,天色也逐漸暗了下來。永鳳宮剛用畢晚膳,三宮六院的妃嬪們就陸續過來問安了。

  文嬪是第一個過來的。

  文鶴得知旁的妃嬪還沒過來,見了沈茴,紅著眼睛就跪下了,一聲「三姑娘」喊得淒苦哽咽。

  文鶴本是沈茴二姐的貼身侍婢。

  沈茴趕忙讓沉月將文鶴扶起來,請她過來坐。

  「現在我們都到了宮裡,不是在沈府了。沒有什麼三姑娘,你也不是奴籍有了嬪位。」

  文鶴苦笑:「文鶴倒是希望永遠做沈家的下人。」

  不過她搶先第一個趕過來,自然不是拉著沈茴訴苦念舊的。她壓了壓情緒,再開口:「娘娘久居江南,京中人都識的不多,更何況宮裡人。文鶴能幫娘娘的不多,可到底在這宮裡熬了幾年,知道些情況,自然願意對娘娘知無不盡,盡無不言。」

  沈茴正因為馬上要有一大群妃嬪過來問安而頭疼,聽了文鶴的話自然高興。她說:「來了這陰森森的宮裡,能見到熟面孔本就是幸事。如今你還能多幫幫我,我心裡好歡喜。」

  望著沈茴彎著眼睛笑起來的樣子,文鶴一下子想起了自己的主子。她的主子特別疼這個小妹妹,若是主子知道她的小妹妹也入了宮恐要走她的後路,不知道多難過。

  她不能和文鷺一樣追著主子去陰間伺候,如今在這深宮裡苟延殘喘著,見了沈茴,反倒像是尋到了寄託一般。

  鶯鶯燕燕的妃嬪陸續過來了。

  先到的是低位的妃嬪。後宮裡的女人實在是太多了,來路也千奇百怪。她們第一次過來給皇后請安行禮,當然要先自我介紹一番。起初的時候,沈茴還努力記一下她們誰是誰,可過來的人越來越多,多得把大殿塞得滿滿當當,沈茴就實在是記不住她們了。

  文鶴坐在離沈茴很近的地方,偶爾會在沈茴耳邊低聲說兩句某個妃子的特殊之處。

  麗妃過來時,本來有些快撐不住了的沈茴一下子來了精神,抬起眼睛朝門口望去。

  麗妃穿著一件絳色的大襖,那麼厚的襖裹在她身上,都遮不住她行動間的婀娜。更別說她一進來就帶進來一股媚香。

  「麗娘給皇后娘娘請安,娘娘千歲。」麗妃跪地行禮。她聲音也是軟的細的像唱小曲兒似的,能讓男人一聽就酥了半邊身子。

  「坐吧。」

  麗妃將酥若無骨的小手遞給宮婢,起身。然後和旁的妃嬪一樣,解了棉衣,到一旁坐下。

  她裡面穿了一條桃紅色的紗裙。對,紗裙。

  絳色的胸口開得極低,裡面的軟肉似乎隨時能跳出來。裹著肩背和雙臂的衣料只薄薄的一層半透的紗。

  沈茴看呆了。

  她不冷嗎?

  她不冷嗎?

  她不冷嗎?

  沈茴攥了攥自己毛茸茸的衣領,吩咐宮女將殿內的炭火生得更旺些。

  沈茴還沒有從驚訝中回過神,宮人稟告四位貴妃到了。

  殿內的美人們停下寒暄,都站了起來。

  四位貴妃先給皇后行了禮,殿內其他人再給四位貴妃行禮。禮畢,沈茴賜了座。

  沈茴心想著四位貴妃都過來了,那今晚的見面折磨應該要結束了,她剛鬆了口氣,靜妃開口了。

  「沒想到今日能在宮中以這種形式和娘娘再見面。娘娘還記得月蓮嗎?」

  沈茴眨了眨眼,無辜地看著她。

  沈茴這表情明顯是不記得她了。江月蓮一噎,先把自己氣了個半死。合著自己記恨了沈茴半年,沈茴竟是連她這號人都不知道!

  半晌,靜妃才悠悠開口:「沒想到,我們最後竟是嫁了同一個人。不過啊……」

  後半句話她故意沒說,只是輕嘆了一聲。她望著沈茴的目光也說不清是惋惜還是幸災樂禍。

  沈茴一頭霧水,剛想開口,宮人忽然來稟——掌印過來了。

  殿內的氣氛有細微的詭異變化,滿殿的美人們都還坐著,卻好像比剛剛起身迎拜四位貴妃還要恭敬些。

  沈茴忽然想起了什麼,怔了怔,微微側過臉,將目光落在了麗妃身上。然後,她慢慢擰起了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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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風月

  「給皇后娘娘請安,給各位娘娘請安。」裴徊光走了進來,說著請安的話,只是那脊背連彎都不曾彎過一寸。

  可誰會說他沒規矩呢?

  他在皇帝、太后面前都是不用行禮的,即使是他還沒當上掌印,面對先帝時也是這個待遇。

  「皇上體恤皇后娘娘今日祭祖辛苦,諸位娘娘早些回罷。」

  賢貴妃第一個站起身,說:「這倒是我們的不是了,忘了娘娘今日奔波,還在這裡叨擾。」

  「的確不該再擾娘娘安歇。」端貴妃也說。

  其他妃子也都起身,陸續請辭。

  裴徊光看了麗妃一眼。

  麗妃一愣,腳步便停下來,沒走。她不明所以,卻也不問,只安靜地立在一旁候著。

  沈茴很想迴避裴徊光落過來的目光。

  她心裡清楚裴徊光為何過來,也隱約明白中午在宮外裴徊光知道她聽見了。

  ……她能硬著頭皮裝作中午沒聽見嗎?

  「娘娘宮中侍奉的宮婢雖多,倒沒個年長的。劉嬤嬤曾教導過幾位娘娘,咱家瞧著留在永鳳宮侍奉娘娘最是合適不過。」裴徊光頓了頓,「也能給娘娘講講課。」

  這是給她身邊塞人?

  劉嬤嬤很快進來。她身上袍子穿得寬厚,人也長了一張四方臉,宮中的嬤嬤們似乎很多都是這樣的,一抓一大把,看不出什麼特別的來。

  「老奴給皇后娘娘請安,娘娘千歲。」

  聲音也普普通通的。

  「掌印費心了。」沈茴說著違心話。

  「陛下喜歌舞,想來娘娘也願龍顏悅。麗妃娘娘善舞,陛下多次大為稱讚。咱家便做了這個主,請麗妃娘娘教皇后娘娘她自創的那支《浮驚落荷》。」

  裴徊光語氣淡淡。他說話時,總是這樣,極少讓人聽出情緒。他的聲線也不似宮中內宦的尖細,反而是另一種帶著寒氣的低沉。

  麗妃心裡驚了一下。

  那《浮驚落荷》的確是她自創的。

  那還是她在鴛鴦樓的時候,那一夜是她的開苞夜,想買她初夜的男人圍坐在圓台下,她便跳了這支《浮驚落荷》。這支舞,原本不叫這個名字,而是叫《開花兒》。買下她初夜的男人給起了這麼個文雅的名兒。

  其實,那就是一支類似脫衣舞的豔舞。

  教尊貴的皇后娘娘跳豔舞?

  這……

  麗妃心裡雖驚訝,可她是個聰明人,臉上一點不顯,笑著說:「麗娘愚拙,可擔不起『教』這個字,能給皇后娘娘講上兩句已經是莫大的臉面了!」

  「掌印想的真周到。」沈茴繼續一本正經地說著違心話。當然了,現在的她還不知道那是支什麼樣的舞。

  沈茴遇到解決不了的事兒,就總喜歡往後拖,能拖一天是一天。比如現在,不管是什麼規矩什麼舞都以後再說,她現在只想裴徊光趕緊走。

  ——他在這兒,屋裡涼颼颼的。

  冷。

  裴徊光不動聲色地望著板正坐在椅子裡的沈茴,涼薄的漆眸彷彿一眼能看透小皇后的心思。

  倒也懶得揭穿。

  裴徊光和麗妃走了之後,沈茴將劉嬤嬤也遣下去安歇了。什麼課什麼舞,明兒個再說。

  她揉著腰腹,急急往內殿小跑而去,一股腦跑進床榻上,鞋子一踢,用被子將自己嚴嚴實實地裹起來。

  沉月望著沈茴輕盈的背影,一陣恍惚,彷彿還在江南,自己的主子還是那個被所有人捧在手心裡的小姑娘。

  可,到底今時不同往日了。

  「沉月!」沈茴歪著頭喊她,「那個靜貴妃好生奇怪,我以前見過她嗎?」

  沉月嘆了口氣,心裡苦惱不知小主子何時能徹底長大。她走近,給她把鞋子擺正。

  「綠荷棧道旁,浮舟上的托詞,娘娘全然不記得了?」

  沈茴想了好一會兒,想起來了。

  那是去年在江南的事兒了。

  表哥帶著她穿過長長的棧道,去打藕吃。她坐在輕搖的小舟上,看蓮葉接天碧色無邊。暖風吹拂,萬物盎然。

  江月蓮和表哥站在棧道上說話,暖風將他們說的話斷斷續續送到她耳邊。

  「……這次選秀,父親打算送我入宮去。你當真沒有話要對我說?」

  「你怎可這樣狠心呢?」

  「月蓮一直以為我們青梅竹馬,原是我一廂情願嗎?」

  「蕭牧,只要你一句話。路,我自己去爭!就一句話……哪怕你說對我有那麼半分的心悅,哪怕是騙騙我,給我一個去爭的理由……」

  沈茴懵懂地聽著那樣的訴情衷,聽出江月蓮肝腸寸斷似的難過。

  「江姑娘錯愛,只是我有心上人了。」蕭牧說。

  江月蓮逼問。

  荷葉婆娑,送來蕭牧的答案。

  「沈家三姑娘,」蕭牧停頓了一下,認認真真地念她的名字,「沈茴。」

  江月蓮哭著離開,斷了所有痴念,肩起家族的責任,入了宮。

  蕭牧忽然有些無措,不知該如何面對沈茴,又怕嚇著她,他轉過身去看沈茴。

  輕舟微晃,水波漾漾。木窗露出沈茴的臉,她托腮,笑得眼兒彎彎,乾淨的眸子裡掬著璀然的涼星。

  「表哥,你又推我出去當托詞!」

  蕭牧溫柔地望著她,笑著沒說話。

  兄長戰亡時,沈茴哭得引了舊疾差點沒緩過來。蕭牧守在她床邊,紅著眼睛說:「阿茴,哭什麼?你的兩個哥哥不在了,不是還有我嗎?」

  於是,沈茴就真的把他當了親哥哥。

  沈茴幼時羸弱,十歲前不曾出過自己的屋子,一直到過了十歲,她才算「站住了」。全家把她捧在手心裡珍愛,將人保護得很好,也把人養得天真純稚。更何況,彼時本就是荳蔻年歲,不知風月。

  那時候雖不懂,可後來倒也懂了。

  聖旨送到江南去,她站在簷下,懵懂地聽著外祖母的哭怨,也聽到蕭牧和姑父的爭執。

  她小時候病得難受沒少哭鼻子,表哥笑話她,說他自己永遠不會哭。

  沈茴只見蕭牧哭過一次。

  他哭得那樣凶,坐在地上頹然問她:「阿茴,我要怎麼做?」

  怎麼做呢?

  沈茴不知道。她心裡也難受,也害怕。可她只能慢慢扯起嘴角,擺出讓別人安心的笑容來。

  就像小時候家裡人為她身體擔憂,她每次疼得厲害,為了不讓家裡人難受,都是這樣笑著的。只要她笑了,家裡人才會笑呀。

  從江南到京都,千里迢迢,是蕭牧送她來的。

  她從小就喜歡見到蕭牧,因為表哥總是會含笑望著她,而他笑起來那樣好看,周圍都跟著暖和起來。

  而這一路上,蕭牧再沒笑過。

  沈茴入宮前一天,蕭牧紅著眼睛對她說:「阿茴,你等我。」

  沈茴彎著眼睛笑,還是那個天真純稚的模樣。

  可,她沒應。

  「我的小主子呦,快下來梳洗過再往床上爬。」拾星進來,嗔責。

  沈茴眨眨眼,收回思緒,沖拾星慢慢彎唇,軟軟撒嬌:「就窩一刻鐘,然後就去梳洗!」

  她怎麼能應呢?

  也曾有人這樣對二姐說過,二姐應了、等了。

  等到死。

  就死在永鳳宮,這個大殿這個屋子這張床上。

  不能應的。

  沈茴知道,這一回,她不是摔倒了生病了,沒人有那個能耐救她了。

  沒有希望就不會失望。

  誤己不說,也誤人呀。

  ‧

  翌日。

  裴徊光剛到元龍殿,皇帝就跟他抱怨。

  「平南王是想造反!想搶朕的皇位!這樣的反賊不該五馬分屍?那群老臣竟讓朕念在手足情上仁厚處理?笑話!」

  皇帝氣得在殿內走來走去,間或摔砸些順手的東西。

  裴徊光冷眼看著。

  皇帝召裴徊光過來並不是為了這個事情,他壓下煩怒,去問裴徊光:「長生丹到底何時能研出來?」

  裴徊光皺眉,略顯出幾分難色,道:「缺一道藥引,可藥引奇邪,也未必真的有用。所以需另研……」

  「什麼藥引?」皇帝的眼睛亮起來,打斷他的話。

  「同宗血肉骨粉。」裴徊光語氣緩慢,一字一頓。

  皇帝愣了一下,半晌,下定決心:「平南王聲稱忠君重義,這豈不是給他的最好的表忠心機會?」

  裴徊光唇角幾不可見地勾起一抹帶著嘲意的冷笑,他讚:「陛下英明。」

  殿內伺候的宮人垂眸恭順,心中皆慼慼。

  平南王與皇帝,乃一母同胞。

  ‧

  裴徊光從元龍殿出來時,已是傍晚,飄起了細雪。

  王來要給他撐傘,被他拒了。

  他也未要車輦,徒步往回走。

  路上宮人看見裴徊光,皆大氣不敢喘,或遠遠避開,或恭敬伏地行禮。

  王來跟在裴徊光後面,望著裴徊光孑然的背影,有些茫然。

  這宮裡的太監,有兩種。

  一種是犯了罪,不得已受了宮刑。

  一種是家裡窮困,將孩子送進來換點米糧度日。

  掌印呢?

  王來不知道。

  沒人知道。

  恨裴徊光的人很多,巴結奉承裴徊光的人更多。這些人都會努力打聽裴徊光的底細,或為了知己知彼,或為了投其所好。

  可誰也打聽不出裴徊光的過去。

  裴徊光,好像沒有過去。

  很多小太監們都會尋宮女當對食,有些地位的公公們會在宮外置辦府邸,甚至娶妻養子。依著裴徊光如今的權勢,他更該如此。皇上也曾將宮中出類拔萃的女官送給他。

  可是他拒了。

  他在宮外沒有府邸。不曾娶妻,沒有親人,更無友人。

  本來連乾兒子也不會有,只是宮中認乾爹的風氣太重,小太監們嘴甜湧上來喊乾爹。他也沒顯得多高興。若是不愉時,亂叫的小太監說不定送了命。這些年也沒人巴巴撲上去認爹了。

  王來覺得自己根本看不懂掌印的心思。

  若說他不愛權勢,誰信呢?皇室朝綱皆被他玩弄。

  可裴徊光又顯得那麼,無欲無求。

  快過年了,四處有宮人在做冰雕。

  王來覺得掌印就像那冰雕一樣——沒有溫度,也沒有心。

  他很快搖頭。

  不不不,若太陽足,冰雕會融化,化成一汪水。

  掌印不會的。

  ‧

  劉嬤嬤如實稟告:「皇后娘娘不肯學。」

  「麗妃娘娘跳了一遍,皇后娘娘推脫身子不暢,連舞衣都沒換。老奴的課程只講了半刻鐘,亦推脫頭疼。皇后娘娘高門嬌養,且年紀尚小,未經人事,羞恥心重。」

  羞恥心?

  裴徊光邁進殿內,一眼就看透小皇后那副硬著頭皮面對他的模樣。

  他並沒有耐心在這樣的小事上,直說:「陛下只給了娘娘十五日。」

  沈茴又使出推延大法:「本宮今日不舒服,明日會學。時辰不早了,本宮要沐洗歇下了。」

  裴徊光點點頭:「咱家伺候娘娘沐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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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伺候

  沈茴沒反應過來,愣愣望著裴徊光,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不勞煩掌印了。」她的嘴比她的腦子先一步做了反應。

  「上一個被咱家伺候的還是先帝,還是皇后娘娘覺得咱家連先帝都伺候得,娘娘卻伺候不得?」

  「不不……」

  沈茴搖頭,小臉煞白煞白的。她緊張畏懼了,臉上就特別容易泛了白,一點血色都沒有。

  這倒讓裴徊光有點意外——這小姑娘也太不經嚇了。

  這才……哪到哪啊。

  「本宮今晚不沐浴。」

  「竟忘了皇后娘娘還在月事期,不宜坐浴。」裴徊光口氣淡然,「不過血污總要擦拭洗淨,才睡得安穩。」

  沈茴震驚地望著裴徊光,原本的月兒眼睜得圓圓的,櫻口也微張,露出白白的小牙。她原是蒼白的小臉兒唰一下,變臉似的,變得通紅通紅。幾乎能滴出血來。

  裴徊光冷眼瞧著她。看著她搭在圈椅扶手上的發顫的指尖兒,他倒要看看這小皇后還要多久會哭出來。

  「那便……有勞掌印了。」

  裴徊光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小皇后強自鎮靜,努力藏起聲音裡的那點顫音。

  沈茴起身往西間盥室去。

  到了盥室,沉月附耳過來:「掌印沒跟過來。」

  沈茴重重鬆了口氣——果然誆嚇她。

  不過沈茴也不敢賭裴徊光會不會突然闖進來,只好動作快些。她長這麼大,頭一遭動作這麼「利索」。

  沉月抱著寢衣,小聲問她:「換嗎?」

  沈茴擺著口型無聲問拾星:「走了嗎?」

  拾星皺著眉搖頭。

  沈茴猶豫了一下,還是脫下常服,換上了寢衣。換衣時亦是動作快得不像話,看得沉月和拾星一愣一愣的。

  說起來,寢衣和常服一樣,都將人裹得嚴嚴實實,哪裡都不露。可不管它是什麼樣子,只要它是寢衣,穿出去見人總是不得勁的。

  裴徊光已經不在堂殿了。

  沈茴已從宮婢口中得知裴徊光去了她的寢殿。她硬著頭皮邁步進去,看見裴徊光站在窗下她的妝台前。

  他低著頭,修長的指轉著她的口脂盒。圓圓的白瓷口脂盒轉動,劃著檀木檯面,發出綿長的嘶啞聲響。

  軒窗半開,飄進來些涼風,也灑進來大片的月光。

  沈茴給沉月使了個眼色,才走過去坐下。沉月手腳麻利地拆了沈茴髮上的鳳簪和步搖,烏黑的軟髮如瀑般鋪灑下來。

  沉月去拿梳子,才發現木梳已經在裴徊光手中了。她無法,只能擔憂地退開。

  沈茴板著臉端坐著,逼迫自己淡定。

  裴徊光慢條斯理地給她梳著長髮,如雲似瀑的軟髮滑過他的掌心。他給她梳髮,便真的是梳髮,頗有幾分認真。

  木梳一路向下,梳過髮尾。

  他這才抬起眼睛,從銅鏡去看沈茴,問:「娘娘明日會好好學嗎?」

  沈茴亦抬眼,在銅鏡裡勇敢對上他的視線,說:「明日有宮宴。」

  「那宮宴之後呢?」他將木梳放在妝台上,收回手時,動作自然地將手搭在沈茴的肩上。

  ——沉甸甸的。

  「學的。」

  裴徊光俯身下來,然後側首。這次不是從銅鏡中看她,而是近距離地瞧著她,說:「若是劉嬤嬤教的不好,咱家親自來教娘娘。」

  沈茴鼻息間是淡淡的玉檀香。

  他離得那樣近,說話氣息拂在她的臉頰。

  陰惻惻、涼颼颼的。

  這個人,當真是一點溫度都沒有,從裡到外都寒透了。

  裴徊光滿意了。

  他直起身,又將小臂遞給她。冷眼瞧著小皇后硬著頭皮將手搭過來,起身。他扶她往床榻去,親自給她蓋上雙鳳翔雲的錦被。

  裴徊光一邊慢條斯理地放下懸掛的床幔,一邊口氣隨意地問:「娘娘明晚還要咱家過來伺候嗎?」

  「掌印事務繁忙,本宮這裡不用掌印費心。」

  裴徊光走了。

  好半天,沈茴僵著的身子才放鬆下來,悠長地鬆了口氣。

  沉月進來問她還好不好,她聲音悶悶地只讓沉月熄了燈。

  明日宮宴,是她為數不多可以見到父親和母親的機會,她得睡足了,氣色好一些,不能讓父親和母親擔心才是。

  可是她睡不著。

  夜裡又靜又黑。她腦子裡亂亂的。

  這宮裡位份低的,若要送去被皇帝寵幸,都是沐浴過後,由小太監們驗了身,再用被子捲著裸身,抬到龍床上去。那裹身的被子外,還會用緞帶繫上,待皇帝過來,像拆貢禮一般將緞帶解了打開被子,盡情享用。

  沈茴還未進宮就聽說過這個事情,那時她就很不理解。或者說,接受不了。

  她不明白好好的姑娘家在家裡嬌養著,遵著男女大防過了七歲連父兄都不會過密接觸,怎麼入了宮為了被皇帝寵幸就可以被一群太監們驗身了呢?還所有人都覺得沒什麼不對。

  跟她說這個事情的婆子向她解釋:「因為太監不是男人。」

  另外一個婆子笑:「太監,連人都不是。」

  沈茴理解不了。

  身體缺了一塊,就連人都不是了?哪有這樣的道理呢?

  她這,就又想起裴徊光來。

  他這樣的人為什麼會進宮當太監呢?

  沈茴聽父親說過,裴徊光是自願進宮的。

  大大小小的男孩子們排著隊等著淨身。這可不是什麼好事,哪個不是哭哭啼啼悲痛欲絕?

  所以,父親一眼就注意到了裴徊光。

  十四五歲的少年,最是知道淨身代表著什麼意思的年紀。他站在哭天愴地的人群裡,容貌俊儷,神情淡然冷漠,漆眸乾淨又堅定。

  那可太顯眼了。

  登名字的老太監識字不多,琢磨了半天,忘了「裴」字怎麼寫。他敲了敲桌上本子,細著嗓子問他:「會寫自個兒的名字不?」

  父親說,他找機會瞅了一眼那登記冊子。

  滿頁歪歪扭扭的字中,他的名字和他的人一樣。

  格格不入。

  父親說,他字跡俊逸,一看就是師從大家。

  沈茴打了個哈欠,翻了個身,終於迷糊睡下了。

  ‧

  民間女子成婚之後會有歸寧,今日皇后設宴請百官,亦有這個意思在裡頭。

  沈元宏和夫人緊張得一晚上沒睡好,一大早就進宮見女兒。而且長嫂駱氏帶著女兒沈鳴玉也來了。

  這倒是讓沈茴有些意外。

  自從長兄戰死,駱氏大病了一場,病好之後便再也沒有出過門,整日吃齋唸佛,已七年了。

  「若你哥哥還在……」駱氏勉強笑著改了口,「娘娘要好好的。」

  沈茴便懂了。

  嫂子這是替哥哥來看望她,亦是怕父親和母親傷心旁人照顧不好吧?她打量著駱氏的神色,也盼著嫂子早些振作起來。她還記得嫂子以前掌家理事是那麼面面俱到滴水不漏,而如今……

  「若哥哥還在,定然希望嫂子和鳴玉也好好的。」沈茴由衷地說。

  駱氏一怔,點點頭。

  公婆年歲大了,這個家如今這個樣子,她似乎不能再逃避,總要站出來勉強支撐著,全當是為了他。

  沈鳴玉十一歲了,剛要長大的年紀。她安靜地站在母親身邊,亭亭玉立。

  沈茴讓人給她拿糖吃,又將原本準備的禮物贈她。

  沈茴和家人說了好一會兒話,在宮婢催了又催的情況下,不得不和家人一起往前面去了。

  今日宴席,請來的官員不少。

  沈茴還沒走到,先遇到了皇帝。

  聞到皇帝身上的酒味兒,沈茴心裡「咯噔」一聲。

  「這個是誰?」皇帝上下打量了一番沈鳴玉。

  沈茴心頭莫名突突跳了兩下,說:「皇上,她是我兄長的女兒。」

  「多大了?」

  「才十一歲。」

  皇帝又打量了一遍沈鳴玉,然後又瞧了瞧沈茴,這才轉身往前走。

  沈茴跟著往前走了一會兒,拉了拉沈鳴玉的手,說:「給你的鐲子怎麼沒戴?去,在桌子上,回去拿。」

  沈鳴玉茫然地望著沈茴。

  什麼鐲子?

  皇上說:「讓宮女取就是了。」

  「花了心思選來送她,都不好好保管,這是罰她!」沈茴佯裝出幾分生氣。

  駱氏臉色微白,偷偷擰了女兒一把。

  沈鳴玉這才隱約明白了什麼,屈膝行了一禮,急急往回跑。

  等到了前面入座,駱氏尋了個理由悄悄回了永鳳宮,也不敢再留,匆匆帶著女兒出宮。

  沈茴得了宮女消息,知道駱氏母女出了宮,這才鬆了口氣。

  她轉過頭望向在飲酒的皇帝。

  皇帝明顯醉了。

  醉酒後的皇帝是什麼德性,沈茴入宮那日便見過了。她心下便忐忑起來,盼著今日不要出什麼意外。

  果然,皇帝沒過多久就開始胡言亂語。

  席間慢慢安靜下來,滿座妃嬪和大臣及家眷都靜悄悄的,怕惹了禍。所有人都知道皇帝平時裡昏庸好色,若他一旦醉酒,會變得殘暴。

  有人送了消息給裴徊光,不久後,裴徊光便到了。他去扶皇帝,說:「陛下醉了,回去歇一歇。」

  皇帝拉著裴徊光的胳膊傻笑:「是徊光啊!這些大臣煩得要命,還是你最得朕意!」

  皇帝「嘿嘿」笑著,又說:「上次送你的女官不得心,你要誰?你要誰朕都給你!」

  皇帝晃晃悠悠站起來,胳膊亂揮了一圈:「後宮妃子你任挑!」

  滿座妃嬪無不變色。

  裴徊光略略皺眉。

  ——皇帝酒氣熏天,而且將他衣袖拽皺了。

  於是,裴徊光便鬆了手,任由皇帝踉踉蹌蹌後退幾步再自己站穩。

  裴徊光接過王來遞來的帕子,臉色陰沉地整理衣袖。

  他對這個狗皇帝,已經越來越沒耐心了。

  皇帝一邊胡言亂語,一邊穿過百桌。他看見一個美婦人,便笑著抓過去,直接將美人扛起來往前走。

  「阿娘!」一個六七歲的小男孩哭著要去追。

  他的父親紅著眼睛趕忙抱住他,用顫抖的手去捂兒子的嘴。

  皇帝沒走幾步,直接將肩上的美人放到桌上,俯身而上。驚得那一桌的人駭然跪地。

  沈茴臉色慘白地看著這一幕。

  她忽然想起那一晚屏風另一側哭泣的小宮女。

  她能做些什麼?

  攥著帕子的手緊了又緊。

  裴徊光冷漠地看著皇帝的荒唐,厭煩地剛要宣「起帳」,就聽見一道聲音不大的「來人」。

  他側首,看向小皇后。

  「來人!」沈茴大聲地重復了一遍,「皇帝醉了,將他送回元龍殿!」

  這是沈茴第一次在這麼多人面前這樣大聲說話。

  會有人聽她的嗎?

  侍衛、宦奴、宮女,還有來參宴的臣子。

  都沒動。

  光潔的理石桌面映出她身上的鳳。

  她是皇后不是嗎?

  於是,所有人便看見小皇后站起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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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復仇

  沈夫人看著這一幕早就嚇傻了,又看見沈茴站起來,她本能地想要護住病弱的小女兒,跟著起身想要把女兒拉到身後。沈元宏握住她的手,制止了她。

  「老爺!」

  沈元宏沒說話,他望著小女兒的背影,緊緊皺著眉。

  沈茴從小被保護得太好,除了家人和給她治病的大夫,幾乎沒有與外人接觸過。當著這麼多人的面這樣大聲講話,已經是破天荒了。

  她有點膽怯。

  可是,她還是站了起來。

  沒有人聽皇后的命令,可也沒有人敢對皇后怎麼樣,除了那個醉後發瘋的畜生皇帝。

  沈茴穿過百桌,穿過一個個低著頭的妃嬪、臣子,向荒唐的皇帝走去。

  那美婦人的哭聲真刺耳。

  沈茴的步子變快了,不由自主地,到最後變成小跑著奔過去。

  她髮上的鳳冠沉甸甸的,珠簾晃動,在寂靜的殿堂內,有婆娑珠撞之音。她跑過裴徊光身邊的時候,鵝黃的披帛一端滑落,曳地拖著。

  裴徊光垂目,視線追著那逶迤拖地的披帛。

  沈茴拉住皇帝的手腕,微微用力,她努力讓自己的聲音鎮定:「皇上,您醉了。臣妾扶您去休息。」

  皇帝迷迷糊糊地抬起頭去看,一下子沒認出來她是誰。

  半晌,他才嘟囔:「阿荼,朕都當上了皇帝,你怎麼還處處管制著我……」

  竟是把沈茴認成元皇后,沈茴的長姐了。

  皇帝醉了酒,身上又有蠻力,偏又站都站不穩。他想往桌子上爬,爬了半天沒爬上去。

  沈茴拉著皇帝手腕的手更加用力,使出全力來把他往後拽,小臉都憋紅了。她嘴裡重復著那句:「皇上,您醉了。臣妾扶您去休息!」

  拾星想要去幫忙,沉月拉住了她。

  沉月心疼地望著自己的小主子。可是她知道今天這個境況,需要的並不是皇后身邊人上去幫忙。

  侍衛隊有所猶豫。有人似乎想上前,但是身邊的人使勁兒拽了他一把。

  這樣的事情不是第一次發生了。年初也有過一次,當眾遭辱的不是臣妻,而是一位妃子的妹妹。那妃子召來內侍,將陛下連勸帶架地扶走。

  等第二天陛下醒來,大發雷霆,不僅將那妃子重罰,還將她的妹妹召進宮中寵幸,寵幸之後連個名分都沒給,放出宮去。皇帝揚言天下女人都是他的,可他隨意享用。而且還下令將那日扶他走的內侍全殺了。

  也正是這件事情,氣得太后幾度昏厥,最後盛怒之下帶著小皇子搬出皇宮,在別宮住下了。

  第一個站起來的人是那婦人的相公。

  男子書生打扮,臉色灰敗。跑過去脫了外杉,裹住自己的妻子。雖糟糕事還未釀成,可美婦人身上的衣裳倒也皺了亂了。

  沈茴身量嬌小,拉拽醉酒的皇帝實在吃力。

  她覺得手腕疼極了,快撐不住了。她抬起頭,環視了一圈,最後望向站在不遠處的侍衛,冷著臉大聲訓喝:「聽不見本宮的命令嗎!」

  之前就想過來的年輕侍衛這下再不猶豫,推了同伴阻攔的手,疾步跑了過來,幫沈茴扶了皇帝。然後呼啦啦地,同隊的侍衛又跑過來幾個。

  裴徊光笑了一下。

  他望著沈茴,想著第一次見她的時候,小小的一個人坐在龍床上圍著被子哭得魂兒都沒了,她望著他的目光竟像是把他當成能救命的人,用那樣一種渴望被搭救的淚眼巴巴望著他。這才幾天,她膽子竟變大了不少。

  不過她執拗又笨拙地想要反抗的樣子,倒是一如既往。

  「皇后娘娘發了話,你們就是這樣拖拉辦事的?」裴徊光終於開口了。聲音低沉,語調緩慢,沒帶著什麼情緒。

  那一瞬間,先前不動如雕的人都活了。

  沈茴整個人像虛脫了一樣,涼風一吹,她才曉得自己一脊背的冷汗。她站在那裡,抿唇看著這些人。

  ——扶皇帝的,請太醫的,抬龍輦的,收拾殘桌的……

  裴徊光走過去,他彎腰撿起曳地的明黃披帛,慢條斯理地重新給沈茴搭好。然後他略略弓身,將小臂遞給她。

  「娘娘?」

  沈茴轉過頭來看了看他,然後才將手搭在他的小臂上,強忍著不發抖,由他扶著回去。

  她真的沒有力氣了。

  沈茴垂著眼睛,看著鎏金地面上兩個人的影子,心裡想著他應該知道她的「色厲內荏」,因為她搭在他小臂上的手一直微微顫著。

  沒忍住……

  裴徊光已經將目光從沈茴身上移開,他目視前方,漠然地掃過宴桌上的朝臣。看著那一張張或氣憤或失望或畏懼的臉。

  呵,真痛快。

  ‧

  宮宴這便散了,大臣帶著家眷匆匆離宮,一個個神色鬱鬱,間或能聽見些嘆息聲。

  今日遭殃的雖不是自己,可有這樣一個君主,怎能不日日慼慼?諫臣不知被殺了多少個。也不知道今天又有多少忠良有了退隱歸鄉的意思。

  眼看著馬上走近自家的馬車,沈元宏停下了腳步:「你先上車等著,我回去一趟。」

  「回去做什麼?這個時候再去見阿茴恐不合適啊!」沈夫人說。

  沈元宏猶豫了片刻,才說了實話:「去找裴徊光。」

  沈夫人嚇了一跳:「你去尋他做什麼?」

  沈元宏也不知道眼下自己拿出當年的那點「恩情」,如今隻手遮天的掌印太監是不是還會買賬。

  可他只有沈茴一個孩子了,為了小女兒,就算是自取其辱,這一趟也得走。

  沈元宏等在裴徊光回滄青閣必經的路上。

  他等了兩刻鐘,才看見裴徊光的身影。

  滄青閣是裴徊光在宮中的住處,所在之地極為偏僻,離前殿也遠。裴徊光在宮中雖然可行轎,但他大多時候喜歡沿著這紅牆綠瓦,緩步而行。

  王來在裴徊光身後側半步的地方,高高舉著傘。裴徊光身量高挑,王來幾乎要墊著腳了。

  裴徊光瞥了沈元宏一眼,腳步沒停。

  沈元宏努力扯出笑臉,脊背略彎了些,說:「前一陣機緣巧合得了一盒曇金硯,聽說掌印之前在尋,給掌印送來。」

  裴徊光有些驚訝地看向他:「這可不像沈老將軍的作風。」

  沈元宏臉上的笑便有些尷尬。

  送禮這回事,的確是他活了幾十年,頭一遭。

  眼看著裴徊光要走,他有些急:「掌印位高權重,自然一言九鼎!即、即使是年少戲言。」

  這還要從裴徊光剛進宮時說起,因為他太過顯眼,沈元宏注意到了他。淨身這事兒,可不是都能活下來的。沈元宏隨口令人贈了藥。

  送藥的奴僕回來時帶了話。

  「裴徊光記下了。」

  當時沈元宏只是笑笑,沒當回事。後來裴徊光手中權勢越來越大,陷害忠良壞事做盡,成了人人恨懼的奸宦。

  沈元宏再遇到他,沒少大罵斥責,更是後悔贈藥之舉。也不是沒有當面說過當初寧願把藥送了野狗,也不該給他這閹狗保命。

  如今他沒了辦法,竟紅著臉將當年贈藥一事拿出來。

  路旁有一座小涼亭,架在亂石堆的假山上。裴徊光抬步往上走。

  近日雪多,石階雖日日打掃,可眼下還是堆著雪。石階並非規整的青磚,而是山石。那坑窪處蓄著積雪。

  裴徊光過分癖潔,這是眾人都知道的事情。

  沈元宏只猶豫了那麼一瞬間,就拐著枴杖快一步追過去,一邊走一邊脫了身上的棉袍,急急將棉袍鋪在山石坑窪蓄雪處。

  他低著頭,緊緊抿著唇,看著裴徊光的靴子踏在了棉袍上,才鬆了口氣。鬆了口氣的同時,心裡又是另一種說不出的苦澀滋味。

  裴徊光在涼亭中石凳坐下,望著遠處巍峨的雄山。

  「沈老將軍,你心裡可有恨?」他問。

  沈元宏張了張嘴,卻一時不知如何開口。

  「你的長子武藝超群用兵如神,令敵將聞風喪膽。他本該名留史冊,可陛下聽信讒言急急召退援兵,使得他困守城中戰到最後一刻力竭而亡,被敵軍馬蹄踐踏屍身為泥。」

  「你的次子年少有為,不過十五歲已有軍功在身。偏偏被奸臣所害,誣其謀逆,被亂箭射殺,一腔雄志未得展。」

  「你的長女巾幗紅顏,文韜武略不輸男兒。敵國來犯,逼陛下獻上皇后。她從城樓上縱身一躍,以身殉國。」

  「你的二女姿色昳麗且才學卓卓。與小世子更是天作之合,羨煞他人。連天地都拜了,卻被擄進宮中。苛責打罵,那張豔冠京都的美人面也被陛下燒毀。她死時那樣淒慘,啞著嗓子喊爹娘。老將軍和夫人長跪不起奢求進宮見最後一面,可陛下抱著新尋的美人在別宮縱樂呢。」

  裴徊光語調緩慢,毫無情緒波動地說著過往。

  他每說一句,沈元宏臉色便更蒼白一分,不知何時跌坐在地,大口喘著氣。他的手摁在自己的胸口,喘息都變得艱難。

  裴徊光起身,他在沈元宏面前蹲下來,又湊近:「看,這就是你效忠的君主,賣命的大齊。」

  沈元宏沒說話,他在發抖,恨溢滿了他的雙眼。

  裴徊光笑了。

  他心裡再一次生出快感來。

  啊,今天真是美妙的一天。

  他起身往亭下去,沈元宏用顫抖的手拉住了裴徊光的衣擺。

  裴徊光居高臨下地睥著他。

  「小女年幼無知,煩請掌印略加照拂……」沈元宏說著,用力握緊枴杖,掙扎著想要起身,作勢就要跪下。

  裴徊光拉住了他。

  沈元宏只覺得身子一飄,已經站了起來。

  「老將軍,咱家這種狗東西,不值得。」裴徊光笑笑,拂去沈元宏肩上的落雪,「送老將軍回去。天寒,讓李太醫跟去,給老將軍瞧瞧身體。」

  裴徊光目送沈元宏走遠,一個人在涼亭裡坐了很久。

  雪逐漸變大,又慢慢熄了,彎月高懸。

  這一場復仇的游戲,他付出一切代價,不留餘地,連自己也給毀得徹底。

  現在啊,才剛剛開始。

  裴徊光起身,走下涼亭,沒回滄青閣,先去了永鳳宮。

  軒窗開著,沈茴坐在窗下,手中握著一卷書。桌上燈光昏黃,落在她的臉上,將她的眼睫拉得長長。

  「娘娘好生專注。」裴徊光開口。

  沈茴眼睫顫了顫,轉過頭,望向站在窗外的裴徊光。她慢慢彎了彎唇,燈光將她的臉頰映出幾分說不出的柔暖。

  「本宮說了會好好學的。」

  裴徊光從窗外探手而來,拿了她手裡的春宮圖卷,轉了個方向,重新遞給她,然後略略掀起眼皮看她:「娘娘的書拿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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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僵坐

  沈茴怔了一下,才硬著頭皮去接他遞過來的書卷。她的指腹不小心碰到他的手背,寒得她急急收手。沈茴總覺得裴徊光這雙眼睛能把人看透,所有的小算計小把戲都無所遁形。她不太敢對上裴徊光的目光,把眼睛垂下去,視線便落在了書卷上。

  ……畫卷上的兩個小人在很認真地「打架」。

  裴徊光從外面繞進來,拉著椅背將椅子從妝台拖出來,木椅腿劃出嘶長的聲音。裴徊光就這樣坐下了,有一搭沒一搭地翻弄著妝台上沈茴的胭脂和飾品。

  沈茴低著頭,聽著他的一舉一動。

  她覺得自己這皇后做得可真窩囊啊,整日被個太監嚇得一驚一乍的。可又一想,親王將帥也沒幾個不怕他的,權且安慰了自己。

  他這是來監督自己「讀書學習」的?

  不去幹他的大事,跑她這裡監督,著實是大材小用了些。沈茴又一想,怪不得皇帝器重他,他可真是給皇帝做事盡心盡力了。

  「讀書當專心些。」裴徊光忽然開口。

  沈茴抬起眼睛悄悄看了他一眼。

  妝台那裡的燈光沒有這邊明亮,沈茴從燈下抬眼望過去,眼睛一時沒適應,只覺得他整個人陷在陰影裡,那一身紅衣的色澤顯得更暗,染血似的,陰惻惻的。只一會兒的功夫,她的眼睛便適應了那裡的光線。於是,她視線裡的裴徊光逐漸清晰起來。

  裴徊光抬起眼睛。燭光照亮他的五官,照不進他的眼底。

  沈茴嚇了一跳,立刻低了頭,手指頭掩耳盜鈴般地匆匆又翻了一頁書冊。

  學就學唄。

  沈茴低著頭認真看書,學習兩個小人怎麼打架。

  裴徊光又坐了兩刻鐘,才離開。

  他一走,沈茴立刻把手裡的書丟了。小跑著爬進床榻,鑽進被窩裡。她已經提前讓宮婢在被子裡放了好幾個熱水囊。現在被子裡熱乎乎的。

  「怎麼樣了?」沈茴問沉月。

  沉月走過來,用被子把她圍嚴實了,才說:「聽說陛下還沒醒呢。」

  沈茴「哦」了一聲,揪著眉心點了點頭。

  「娘娘今天莽撞了,都自身難保了,還……」沉月嘆了口氣。

  「我知道。我也怕他怪罪我。可是今天那個情況,我若什麼都不做,心裡有罪過。」她又去拉沉月的手,「沒有事的。應該惹不來殺身的禍。其他的責罰倒也沒什麼。反正,在這樣的皇帝手下本就沒好果子吃。」

  她又亮著眼睛去望沉月:「那件事呢?」

  沉月臉上也嚴肅了幾分,壓低聲音:「聽說世子爺又佔了兩城。」

  沈茴的眼睛越發明亮,充著幾分崇拜之色。

  世子爺本該是她二姐夫。不不,就算到了現在,沈茴也只認世子爺是她的二姐夫。

  沈茴的二姐姐沈菩還活著時,世子爺暗中籌謀,等沈菩喪命深宮,世子爺造反造得聲勢浩大。皇帝盛怒要抄了老侯爺家,卻不想侯府人去樓空,竟是整宗都跟著小世子一起反了。

  幾年過去了,小世子手中的兵馬已經不容小覷了。

  沈茴伸長了脖子,從開著的窗戶往外望去。紅牆宮外的山巒,那麼遠,遠得看不真切。

  二姐姐活著時,不知道是不是也日日望著宮牆外的山河,盼著姐夫來救她。

  沈茴不是盼著自己被救,而是盼著小世子當真能衝進皇城,殺了那荒唐皇帝,給二姐姐出一口氣。

  沈茴心裡莫名激動起來。好像真的看見世子提刀入宮砍了狗皇帝人頭的那一幕。

  她想著,倘若自己是男兒身。不不,不需要是男兒身,倘若自己能像長姐那般自小跟著父親學過點武藝,能拿得動刀槍。她也要投奔世子去,做個小兵上陣殺敵,可以為砍掉皇帝腦袋出一份力!

  拾星端著湯藥進來,說:「娘娘,今日在外面吹了那麼久,快喝一碗湯藥。小心染了風寒引舊疾。」

  沈茴一下子垮了臉,身子朝一側栽歪過去,所有的激動都沒了。

  ——可她是個病秧子。

  「我好好喝藥,喝雙份,能把身子骨養得結實硬梆嗎?」沈茴聲音悶悶的。

  「能能能,當然能!」

  沈茴知道拾星在哄她。

  沈茴自小就知道自己不如幾個哥哥姐姐,年幼不懂事的時候還為這個哭過。大哥哥把她抱在膝上,笑著說:「我們小阿茴天下第一好,你就是你,不需要和別人比較。」

  沈茴已經很久不去回憶過去的事情了。

  記憶都是美好的,可惜人都不在了。越是美好的記憶,便越是苦澀了。

  沈茴翻了個身,目光落在錦被上明黃的鳳圖上。她不能像二姐姐那樣琴棋書畫樣樣精通,隨手一寫就能寫出氣死夫子的文章來。她沒有大姐姐殉國的勇氣,更沒有兩個哥哥上陣殺敵的本事。

  她就是她。可她總該用她自己的方式做些什麼。

  ‧

  夜深人靜,徐家府中,今日被皇帝當眾扛起的美婦人掩面而哭。

  「今日落得如此,我再無半分顏面,還平白拖累了你的名聲。若不是捨不得孩子,只想三尺白綾了此一生。如今,你給我一道休書便是。我只盼著你能送我去尼姑庵嗚嗚嗚……」

  「芸娘!」書生抱著妻子的肩,「我明白你的苦楚。可這不是你的錯!我怎能就此拋下你不管不顧?」

  「相公,可是、可是……」美婦人雙手掩面,泣不成聲。

  「不要再說了!沒能第一時間衝出去捨命護你,我已羞愧萬分!斷然不可能再拋棄你!這京城既然待不下去了,我們離開便是。繼續為這樣的皇帝做事,平白辱了這些年讀的聖賢書!……我們去陳州!我們去投奔世子爺!」

  美婦人望著自己的相公,慢慢止住了哭。

  第二天一早,這對夫妻在家中夜談的說辭,已被一字不落地送到了裴徊光耳中。

  裴徊光沒說什麼,只反反復復認真洗著手。冬日剛從井裡打出來的水寒到骨子裡,他偏生不喜歡熱水。一雙手在冰涼的水中反復洗著,手指都紅了,他竟也不覺得涼。

  王來察言觀色,已然明白掌印這是不僅不會抓了那書生,反而要讓這書生一家一路暢行無阻了。

  他不禁揣摩起了掌印的想法。

  見掌印洗完了手,他趕忙遞上乾淨的雪白帕子。

  王來遠遠看見了一個小太監疾步往這邊趕。他趕忙出去,俯身傾耳,先聽了稟告。

  原來是宮中的孫美人到了臨盆的日子。本來前日就是產期,不知怎麼直到今天早上才發動。

  事關龍嗣,宮裡哪能不在意。

  孫美人折騰了大半日,夕陽西落時,才臨盆。

  小太監小石子第一時間跑來滄青閣報信。他看一眼正在寫字的裴徊光,用詢問的目光看向王來。見王來點點頭,小石子才彎著腰邁進門檻,畢恭畢敬地回話:「生了,是位小公主。」

  裴徊光沒什麼反應,仍舊在寫字。

  小石子彎著腰退下去,心道:小公主的命保住了。

  小公主不會知道她能保住性命,是託了女兒身的福。

  後宮嬪妃眾多,龍嗣也說不好算不算昌盛。

  因為……如今宮中有七十三位公主,皇子卻只有一個。

  ——小皇子是元和皇后冒死生下來的。

  ——元和皇后正是皇帝的第二個皇后,也是沈茴的二姐姐,沈菩。

  皇帝並不喜歡這個皇子。可他再如何辛勤耕耘,後宮這群女人的肚子就只會生女兒!這幾年,後宮倒也不是一位皇子也沒出生,只是都活不下來罷了。

  至於為什麼沒活下來。誰也不敢明著討論,只能在暗地裡瞎猜著。

  裴徊光擱了筆。

  王來趕緊去給他拿棉氅。

  ——皇帝一個時辰前就召裴徊光過去。

  王來跟在後面咋舌。皇帝召人,還敢慢悠悠耽擱了一個時辰才過去,除了掌印,恐怕也沒旁人了。

  皇帝召裴徊光過去是讓裴徊光幫著他批閱奏摺。他實在懶得看那些奏摺。這不是第一回 了,確切地說,每日如此。

  ‧

  皇帝今日被老臣們煩了一天。此時坐在元龍殿偏殿的軟塌上,一邊看著幾個舞姬跳舞,一邊吃著靜貴妃餵過來的糕點。

  「昨兒個宮宴的事情,陛下也別怪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年紀小,又初入宮,不懂宮中規矩很正常。」靜貴妃說。

  皇帝目不轉睛地欣賞著舞姬的舞蹈,隨口說:「是不懂規矩,讓裴徊光派人去教了。」

  「掌印做事自然讓人放心。可朝堂的事情都夠掌印忙了,這後宮的事情也要讓他來操心嗎?」江月蓮又將一塊細點遞到皇帝口邊,「嗐,沈家出來的女兒哪個不是聰慧異常出類拔萃。依臣妾說,皇后只是年紀小,沒經歷過。也根本不用讓那些老嬤嬤講課。」

  皇帝這才把眼睛從舞姬身上移開,不解地看向江月蓮。

  江月蓮嬌笑一聲,身子軟軟靠過去,湊到皇帝耳邊低聲嘀咕了兩句。

  ‧

  裴徊光到了元龍殿,直接往書房去。書案上早已堆滿了四地送上來的奏摺。

  裴徊光的腳步忽然停下來,視線落在遊廊另一側的偏殿簷下的兩個小宮女身上。如果他沒記錯,那是永鳳宮的宮婢。

  「皇后過來了?」他問。

  立刻有小太監過來,斟酌了語句,有些尷尬地將事情一五一十地稟了。

  裴徊光望著偏殿的方向,在原地立了一會兒,才抬步穿過遊廊。月白的棉氅拂過漆紅的扶欄。

  他走到門外,便聽見了裡面皇帝和舞姬鬧出的動靜。

  門外的小太監個個低下了頭。

  裴徊光聽了聽,沒聽見小皇后的聲音。他抬手指了指門,小太監趕忙幫他將門打開。

  一道坐地十二屏隔斷視線。屏風上映出沈茴挺直脊背僵坐的嬌小身影。

  皇帝聽了江月蓮的意見,命令沈茴坐在床榻前,欣賞他與舞姬的「表演」。

  裴徊光走進去。

  「陛下,有刺客潛進了宮中。」

  皇帝嚇了一跳,直接從床上滾下來,連滾帶爬地躲在裴徊光身後,抱住他的腿,驚慌喊:「刺客在哪?」

  「正在追查。請陛下先到正殿。」

  不用裴徊光再說了,皇帝趕緊爬起來,一邊喊著「護駕」,一邊往外跑。

  裴徊光轉過身,看向沈茴。

  她僵僵著身子,一動不動坐在那裡,倒還沒嚇哭,就是小臉煞白,一點血色都沒有。

  裴徊光緩步朝她走去,略彎腰:「皇后?」

  沈茴眼睫顫顫,她抬起眼睛望著裴徊光,在心裡告訴自己要冷靜。卻還是在一開口的時候,吐了。

  吐了裴徊光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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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享受

  兩個人同時一窒。

  王來驚地張大了嘴,足足能塞進去一個雞蛋。

  「我……」沈茴剛吐出一個字,胸腹間那種噁心的感覺又來了。她趕忙伸出手,雙手交疊一起摀住自己的嘴。本就不大的小臉被她這樣雙手摀住嘴,便只露出一雙烏黑的眼睛來,巴巴望著裴徊光。

  王來飛快向身邊的小太監交代了兩句,急急弓身跑進來,手腳麻利地把裴徊光身上的外衣脫了。

  沉月和拾星也快步進來,一個彎著腰給沈茴撫著背,一個蹲在沈茴面前給她遞水。

  小太監從外面悄聲跑進來,給裴徊光送來乾淨的衣服。王來手腳麻利地接到手裡,伺候裴徊光穿上,再將玉帶扣好。便又是那個潔整的掌印了。

  由始至終,裴徊光沒動過,只陰著臉盯著坐在圈椅裡的小皇后,看著她後來又吐了一次。

  她低著頭,疊著厚帕子摀住自己的嘴乾嘔,小眉頭揪在一起,大概因為嘔得太難受了,眼角都泛了紅。

  等她終於順了氣,擱了帕子,接過婢女遞來的瓷杯喝了些水。裴徊光才哼笑了一聲,問:「有那麼噁心嗎?」

  沈茴剛覺得胃裡好些,聽了裴徊光的話,腦海中不由又浮現了些景兒,這胃裡頓時又不舒服了,小身子一顫,雙手已經摀住了自己的嘴。

  裴徊光下意識地向後退了一步。

  他冷眼看著沈茴揪著眉頭一臉痛苦地使勁兒忍著,也看見她的婢女從荷包裡取了糖塊,拆了包紙,遞進她的嘴裡。她的眼睛這才彎了彎,不自覺地勾了幾分小小的滿足。

  就在裴徊光以為她沒力氣吭聲,他也打算先出去時,沈茴慢吞吞地開口:「是的。」

  裴徊光停下腳步,側首去看她。

  沈茴身子軟趴趴地靠在椅背上,雙眼有些空,悶聲說:「不是書上那樣的。真的很噁心。」

  她嘴裡含著的糖還沒完全化盡,影響了吐字,說的話悶悶的。

  裴徊光看見她軟膩的雪腮一側因含了一塊糖而微微鼓起來,分明還沒吃完,她又朝自己的婢女伸手,再討一塊糖吃。

  裴徊光便琢磨著——這可真是個小孩子,也不知道是從小被養得太純稚,還是因為初入宮,還沒染上宮中人那一身的規則和麻木。

  可惜了,如今落了深宮這樣骯髒又凶險的地方。染髒染臭也是早晚的事情。

  他拇指指腹將食指上的翠玉戒慢悠悠地撥弄了一圈,開口:「娘娘與其討糖吃,還不如琢磨琢磨是什麼人向陛下獻了這麼個主意。」

  沈茴有些驚訝地看過來。

  裴徊光看著她眼睛裡浮現驚訝,而這種驚訝又很快消失於無形。

  裴徊光敏銳捕捉著她眼中情緒變化,便把小皇后的心思一眼看透了——她定然是在驚訝之後覺得是誰出的主意並不重要,阿諛帝王之人太多,不過都是討皇帝開心,反正事情是皇帝做的。她只是噁心皇帝罷了。

  沈茴扶著沉月的手站起來,望向裴徊光認認真真地說:「今日多謝掌印了。」

  裴徊光忽然就笑了。

  「咱家不過履行職責緝拿刺客,娘娘謝什麼?」

  沈茴怔怔望著他,她心裡想著怪不得裴徊光不愛笑,他笑起來過於好看,好看得不像個奸惡之人。

  沈茴目光游移了一寸,立刻改了口:「掌印為宮中安全奔波,自然當得起這聲謝的。」

  頓了頓,她鬼使神差地接了一句:「還有,掌印的衣服……」

  裴徊光一瞬間收了笑,臉色陰沉下去。所有的風光霽月瞬間打進了陰曹地府裡。

  沈茴嚇了一跳,立刻住了口。

  「不用賠了。令尊送的曇金硯很是好用。」言罷,裴徊光不再看沈茴,轉身往外走。

  「什麼曇金硯……」沈茴愣愣站在原地呢喃著,隱約猜到了什麼,又不敢相信自己猜到的事情。

  裴徊光邁步出來,立刻有小太監迎上來稟告:「掌印,陛下急召您過去。」

  裴徊光抬眼,望向正殿的方向。

  侍衛將正殿裡三層外三層地圍了個水洩不通。

  「去回話,咱家要去追拿刺客,暫不過去。」裴徊光略顯不耐。

  裴徊光當初從先帝諸多皇子中,挑了個日後最可能歪成昏君的皇子送到龍椅上,結果也沒讓他失望,現在龍椅上的這位,的確將「昏君」二字演繹得淋漓盡致。

  現在這皇帝,不過是他復仇游戲中隨手抓的一枚棋子罷了。這皇位,既然是他送上去的,他自然也可以換一個人送上去。

  不過,裴徊光對現在這個皇帝的昏庸還算滿意。

  這世間復仇的人,大多一副仇大苦深的德性。裴徊光卻覺得那樣太無趣。

  復仇嘛,就應該是一場享受的游戲。

  慢慢鋪展籌劃,再慢慢收獲,讓復仇的快感一次次席捲,真正地取悅自己。

  裴徊光摘了食指上的翠玉戒指,對著簷下宮燈照落下來的光,眯起眼睛細瞧著。翠玉戒指中有一條線細的紅,紅如血。成了這枚戒指的點睛之筆。

  裴徊光慢悠悠地拈著翠玉戒指,欣賞著這枚價值連城的戒指在他指間化為灰燼。他輕輕一吹,便連灰燼也無了。

  一陣風吹來,吹動高懸的紅宮燈,宮燈下墜著的紅穗也跟著飄動。照落在裴徊光臉上的光頓時光怪陸離起來,光影晃動,卻照不進他深不可測的眼底。

  ‧

  已到了夜裡該歇下的時候,沈元宏卻因為腿疼睡不著。大概因了今年幾次受寒,這條傷腿越來越不中用了。他拄著枴杖在庭院裡一步步地走著。雖然疼,但是他怕他不多走走,這條腿要不了多久就走不了了。

  沈家並不大。

  按理說,沈家男兒都有功勳,更別說出過三個皇后,如今宮中唯一的皇子還是沈家出去的女兒所出,沈家應該大富大貴才對。

  沈家以前倒是的確顯赫。沈元宏年輕時候也曾想要榮華富貴。只是後來子女接連出事,夫婦兩個頗有些心灰意冷的意味,對錦衣玉食身外物反而看淡了。如今天下又不太平,百姓的日子也都不太好過,沈元宏便把曾經的萬貫家財都變賣贈了百姓,如今過著只能說不算清貧的日子。

  沈元宏走著走著,遠遠看見他的書房亮著燈。不由有些意外。

  沈鳴玉看書看得太過專注,沈元宏拄著枴杖走到近處了,她還沒發現。

  「鳴玉,你在看……兵書?」

  沈鳴玉嚇了一跳,手中的書落了地。她慌忙站起來,撿起書背到身後,小聲地喊了聲「祖父」。

  然後便喪氣地低著頭。

  ——祖母不讓她看這些。

  沈元宏望著孫女,眼前莫名浮現自己的長子,眼睛立馬有些酸澀。他壓了壓情緒,半晌才開口:「想學?」

  沈鳴玉猛地抬頭,不敢置信地望著他,然後又去攥他的袖子,滿懷希望地問:「祖父可以教我嗎?有些地方能看懂,有些看不懂……」

  「都偷偷看了哪些書?」沈元宏板著臉問。

  沈鳴玉扶著祖父坐下,獻寶似地一一說了自己都偷看了哪些兵書,然後又趕忙趁著這個機會,把自己一直不懂的地方拿來問。

  沈元宏起先還是一臉嚴肅地指點,到了後來,臉上到底只剩了慈愛。

  夜深時,沈元宏拍了拍孫女的頭,說:「好了。今日就到這裡了。以後也不許熬夜看書。」

  沈鳴玉忙不迭點頭。這代表她以後可以光明正大地看兵法史冊了!說不定還可以有自己的小馬、紅槍和重弓!

  沈元宏起身準備回房,沈鳴玉忽然說:「祖父,就算那個人是皇帝也配不上小姑姑!」

  沈元宏愣了一下,立刻板起臉:「你這孩子不准說這樣大不敬的話!」

  「昨天早上我偷偷看見祖母對著阿爹的牌位落淚。我還聽見祖母說若是父親還在,定然不會讓小姑姑被旁人搶去欺負。」沈鳴玉抱緊懷裡重重的兵書,「先生教子承父業,鳴玉會很快長大,去做父親想做又未做之事。等我長大了我會像父親那樣保護祖父祖母娘親,還有小姑姑!」

  小姑娘聲音清脆,還是童音,卻也堅定,立誓一般。

  看著沈鳴玉酷似她父親的五官,沈元宏一愣,擺了一下手,迅速轉身大步往外走。他怕自己慢了一步,就要不成體統地在孫女面前落下淚來。

  沈元宏心裡凌遲一般地難受。倘若長子還在……

  罷了,

  不去痴想了。

  ‧

  太后年初時一氣之下帶著小皇子搬出宮,後來皇帝幾次去請人,都沒將人請回來,反而遭訓。雖是生母,皇帝也煩了,不願再去請。如今快過年了,倒是不能不再跑一趟。

  皇帝早已不是當初被各種輕視的皇子,他聽慣了阿諛奉承,是真的把自己當成了天子,哪裡還願去太后面前受氣。

  他思來想去,倒是想了個主意。

  「朕不是剛立了皇后?如今國事繁忙,怎忍拋下朝政。讓皇后替朕去接太后回宮難道不是理所應當?」

  皇帝覺得自己真聰明。他想到了這主意,立刻就下了旨。

  旨意送到永鳳宮的時候,沈茴立刻燦爛笑起來,眸子裡星子盈盈。

  能夠出宮躲避皇帝這是多好的事兒呀!

  天知道,她在宮裡的每一日有多心驚膽戰怕見到皇帝。如今能出宮去接太后,那可真是太好了呀!

  而另一層歡喜,是她要見到煜兒了。

  小皇子今年四歲,沈茴卻從來沒有見過他。不知道他長得像不像二姐姐,也不知道他乖不乖。

  ……大抵是不乖的。

  沈茴陸續從父親口中聽到些小皇子的事情。聽父親說,小皇子不太像沈家人,倒是自小染上幾分皇室的無法無天……她不禁蹙起了眉,染上幾分愁緒。

  沈茴正琢磨著,文嬪帶著宮婢過來了。

  昨天裴徊光對她說的話,她到底是聽進心裡去了。她曉得自己在宮中實在太閉塞了,就算要買通宮人,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是以,她向文嬪討了人。

  「可惜如今不能親自侍奉娘娘,就把阿夏先給娘娘用著。」文鶴說。

  沈茴順著文鶴的視線,看向那個叫阿夏的宮婢。

  阿夏走上前來,規規矩矩地跪下行禮,說:「文嬪讓阿夏過來侍奉娘娘,阿夏日後定當全心全意。」

  她抬起頭來,露出一張乾淨漂亮的臉蛋。

  「之所以選了她,是因為……」文鶴說到這裡忽然猶豫了,看向阿夏。

  阿夏一臉坦然:「奴和掌印身邊的人關係近,不管是走動還是打聽消息都方便。」

  關係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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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6 01:26:35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對食

  沈茴琢磨著,阿夏和裴徊光身邊的人是舊識,那的確是頂好的人選了,再次謝了文鶴。

  文鶴哪裡敢接她的謝。文鶴也有幾分捨不得。宮裡不是個太平地方,她又完全沒有根基,這幾年能平安度日,也是沒少從阿夏這裡得了方便。

  不過,她現在手裡能用的人還有旁人。比起自己,剛入宮的沈茴更需要身邊有一個像阿夏這樣的人。

  劉嬤嬤到了,文鶴便起身告退了。

  大概是因為親眼見過了,沈茴如今對劉嬤嬤滿口豔詞的課反倒沒那麼抵觸。只是她望著書卷中的淫詞豔語,心想文人墨客本事可真大,明明那麼噁心的一件事兒,能用文字描述地那麼美妙似神仙。

  文人的筆,騙人的鬼。

  她按照劉嬤嬤的教導,軟著嗓子去念書上的豔語,心裡卻一個勁兒嘟囔:呸,都是假的、假的、假的!

  劉嬤嬤打量著沈茴清亮的眸子,有點懵。之前上課小皇后雙頰緋紅扭扭捏捏的,今兒個怎麼就……

  「娘娘知道這句是什麼意思嗎?」

  「嬤嬤問哪一句?」沈茴眸子明澈,「『男含女舌,而男意昏昏。①』還是『歡情不耐眠,從郎索花燭。②』?」

  劉嬤嬤瞧著沈茴坦然的樣子,眉頭皺得更緊了。

  沈茴彎唇,月兒似的眼睛也跟著彎了彎。她語氣輕軟,帶著幾分甜美:「嬤嬤,這幾首本宮讀了很多遍,已盡數背下了。要繼續往下學嗎?還是嬤嬤今日給個假,讓本宮歇歇?」

  她微微偏過頭,髮間的步搖跟著輕晃,晃人眼。

  劉嬤嬤愣了愣神。她心裡想著皇后的容貌真真是好。這樣的容貌對男子笑了笑,就能將男子的魂兒勾了去,哪裡需要學這些東西。

  不過劉嬤嬤可不敢給假,繼續講下去,講女子體態,講女子如何用自己的一顰一笑勾出風情來。

  劉嬤嬤又覺得惋惜。這世間女子的美有萬種,皇后如今乾淨純稚的美著實可貴,太早學了那些技巧,也是種遺憾。

  上午聽劉嬤嬤講課,下午要跟著麗妃學舞。

  比起聽課,跳舞更難為沈茴。她從小身子不好,是從來沒跳過舞的。她硬著頭皮隨意擺了兩個動作,連稱學不會。

  麗妃也頭疼,她瞧著皇后身子纖細柔軟,卻沒有想到一丁點跳舞的底子都沒有。偏偏沈茴是皇后,她還不敢多說。

  還好,皇帝召麗妃過去。

  兩個人都鬆了口氣。

  傍晚,沈茴親自去後面的梅林裡摘了一支梅,打算放在妝台上。回來時,撞見幾個小宮女碎嘴。

  三個小宮女一邊掃雪,一邊閒話。

  「春福姐,今兒來咱們永鳳宮的阿夏,就是那個阿夏吧?」灰衣宮女問。

  春福笑:「還能有哪個阿夏?可不是那個讓太監們爭搶的阿夏。」

  另一個紫衣宮女說:「你們說什麼,我怎麼聽不懂!」

  春福立刻講起來:「那個阿夏模樣好,曾被御前的蘇公公盯上了,沒少欺負,就等著她自個兒送上去當對食。」

  灰衣宮女嘆了口氣:「那幫死太監最會變著花樣的欺負咱們!」

  春福繼續說:「都以為阿夏扛不住,誰想到那丫頭不聲不響地爬上了另一個太監的床哩。就是整日跟在掌印身後的王來。」

  紫衣宮女茫然:「可是蘇公公是陛下眼前的大紅人,那個王來也沒什麼官職。」

  春福問:「那蘇公公現在在哪兒呢?」

  「去守皇陵了!嘶,還以為他在御前犯了錯,難道是因了這個事兒?這可真看不出來那王來還有那麼大本事!」

  「怎麼著,你也想找個太監當倚靠不成?」春福打趣。

  紫衣宮女一怔,趕緊說:「亂說什麼呢。誰要去伺候那群髒東西。我可聽渺然姑姑說了,那群太監自知不是男人,在床榻上摺騰起人來花樣多著哩!」

  灰衣宮女卻是神情一黯,說:「可渺然姑姑跟了姜公公之後日子好了許多,阿夏腕子上也戴著金鐲子哩。不說吃的用的,至少不會被低等的小太監們欺負了。先前和咱們一起做事的玲玲,被皇上寵幸過又怎樣?還不是艱難度日。我上次還看見她為了討炭,被那一臉麻子的老太監摁在懷裡……」

  紫衣宮女「呸」了一聲,道:「你可有些出息吧。要是跟那群太監廝混了,再別找我。髒不髒!」

  「如阿夏那般,和那樣殘缺的人同榻,想想就瘆得慌。我只是感慨!」灰衣宮女急道。

  春福去戳她腦袋,笑著挖苦:「你要是真想去,倒是可以跟阿夏討討經怎麼哄那群閹人。最好你更出息,別找什麼掌印的乾兒子,直接去勾掌印啊!」

  三個人笑到一起。

  寶葫蘆門後的沈茴聽得眉頭皺了又皺,剛要出去,便看見簷下一道綠色的身影,正是阿夏。

  這三個宮女閒話說著說著,激動起來,聲音越來越大,不僅被沈茴聽見了,還被阿夏這個正主聽見了。

  三個宮女看著阿夏直直走過來,都是一愣。

  阿夏一巴掌就甩了過去。

  清脆的巴掌聲,把寶葫蘆門外的沈茴都看呆了。

  「你、你打人!」

  「對,我打你了。」阿夏抬著下巴,「不管是文嬪身邊過來的,還是王來屋子裡的,都能打你。你要是不服,倒是回手試試。」

  「你……」

  「你什麼你?」阿夏氣勢逼人,「今日跪下叫奶奶我就饒了你們,要不然,我可要向你們看不起的太監吹吹耳邊風了!」

  春福仍不服氣,低哼了一聲:「不知道的還以為當上妃子了,不就是投靠了個連男人都不是的東西……」

  阿夏反手又是一巴掌。

  春福驚了,另兩個宮女年紀小,她年歲比阿夏還大些,她憑什麼?

  阿夏剛要開口,看見沈茴從後院繞進來,不由一怔,跪下行禮。那三個宮女也看見了沈茴,都趕忙跪下了。

  「娘娘?」沉月請示。

  沈茴便看了一眼那三個跪在一起的宮女,說:「太吵了。」

  沉月便讓她們三個自去,愛去哪去哪兒,反正永鳳宮是留不下了。

  沈茴回了屋,讓拾星把懷裡的紅梅放好。她伏在妝台上,望著紅梅不由去想,家裡的紅梅應當早就枯了,不知道丫鬟們有沒有再摘。寒冬臘月時,母親最喜歡紅梅當窗。

  阿夏進了屋,直接跪下:「請娘娘責罰。」

  沈茴歪過頭,看向她,說:「你本可來我這裡討公道的,性子太急了。」

  「娘娘教訓的是。只是她們那樣說王來,奴婢聽了就想打人。」阿夏說得極為坦蕩。

  沈茴訝然。過了會兒,她才開口:「下去吧。」

  「娘娘仁善不忍責罰,奴婢知錯,自請罰跪。」阿夏磕頭,然後自己去庭院中跪下了。

  沉月問:「娘娘,就讓她跪著?」

  沈茴望一眼窗外的雪,道:「她想跪就讓她跪吧。嗯,送件棉衣過去。」

  沉月很快便發現沈茴有些心不在焉,也不知道又在瞎琢磨什麼。

  ‧

  翌日清晨,沈茴一大早就穿戴好,坐上鳳輿帶著儀仗出宮,去別宮接太后。別宮不算近,傍晚時踩著最後那點落日的餘暉才到。

  太后身邊的桂嬤嬤接了沈茴,稟話:「還請娘娘先到偏殿歇息,緩緩身子。」

  她又解釋,錦王和銳王正在太后那裡說話。

  趕了一日的路,畏寒的沈茴巴不得先烤烤火。她一邊在偏殿裡取暖,一邊琢磨起錦王和銳王。

  錦王和當今聖上一母同胞,而銳王也算先帝當初喜愛的一個皇子。

  今上昏庸無道,四地起義造反之士眾多。而原本就是皇室的親王們,何嘗沒有取而代之的意思。

  錦王和銳王來看望太后,大概都有些私心。

  沈茴也盼著變天。她甚至隱約猜到離變天不遠了。若問她希望誰當皇帝,她也不清楚那些親王和義士誰會是明君。若說私心,她當然更希望二姐姐的煜兒登基為帝。雖然這個孩子如今風評並不好……

  沈茴小眉頭越皺越緊,不由去想……倘若煜兒像他的父皇該怎麼辦?

  沈茴心下一沉。

  「桂嬤嬤,煜兒可歇下了?本宮想去先瞧瞧他。」

  桂嬤嬤目光躲閃了一下,才如實稟了。

  很快,沈茴便在湖邊看見了齊煜。

  他騎在小太監的身上,在冰上玩耍。他一手抓著勒在小太監脖子上的繩子,一手將鞭炮四處扔砸。

  桂嬤嬤走過去一些,無奈說:「殿下別玩了,過來見過母后。」

  齊煜便把手裡的鞭炮朝桂嬤嬤扔過去,看著桂嬤嬤躲避的樣子,哈哈大笑。

  「煜兒。」沈茴朝湖邊走去。

  齊煜上下打量著沈茴,問:「你就是新皇后?」

  沈茴還未來得及開口,便聽見了隆隆馬蹄聲。馬蹄規整沉重,聽著像軍隊。

  「誰來了?」齊煜先問。

  已有宮人腳步匆匆過來稟告:「是掌印帶著東廠的人過來,說銳王牽扯一件大案,來捉人的!」

  齊煜立馬從小太監身上下來,往前頭跑。

  「殿下慢點!」

  伺候的宮人趕忙去追。

  沈茴也跟著往前面去。等到了前頭,遠遠看見一片燈火通明。

  銳王不在那裡,庭院中,只有錦王面對裴徊光。

  「乾爹!」

  小殿下清脆的一聲喊,打破了庭院劍拔弩張的氣氛。

  沈茴驚了。她眼睜睜看著齊煜朝裴徊光跑過去,拉著他衣襟喊乾爹。而裴徊光只是瞥了他一眼,那眼神和看那群追著他喊乾爹的小太監沒什麼分別。

  太后身邊的另一個嬤嬤來傳話,請掌印進去說話。

  裴徊光的到來讓太后暫時沒見沈茴。沈茴暫且在別宮住了一晚。

  沈茴一晚沒睡。

  第二天一早,她去見太后,穿過遊廊時,遠遠看見裴徊光在大門那邊,似要離開。她趕忙讓阿夏去攔了人。

  沈茴站在簷下,遙遙望著裴徊光。裴徊光聽了阿夏的傳話,往這邊看了一眼。

  沈茴攥緊手中的帕子,使勁兒壓下緊張。她望著裴徊光穿過庭院,一步步走過來。雪地被他踩出沙沙細碎的聲響,亦有細雪悄悄飄落在他紅衣肩頭。

  當裴徊光走到她面前石台下,沈茴忽然就不緊張了。

  「娘娘叫咱家過來所為何事?」

  沈茴站得高些,裴徊光抬首去看她。簷上積雪反著白光,他眯起眼睛。

  「本宮有些好奇殿下稱掌印乾爹,掌印是什麼心情。」

  為了這個?

  裴徊光低低笑起,道:「皇帝的兒子稱咱家這種閹人為父,自然是痛快的。」

  「那……皇帝的女人為掌印寬衣暖榻,掌印會覺得痛快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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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天地陰陽大樂賦》②《十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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