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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阿良車輪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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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雷恩那 -【真金大老爺】《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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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2-7 00:02:56 |只看該作者
第5章(2)

沐洗過後,他擦掉身上水珠,穿上妻子為他打理的衣物。禾良此時不在身旁,他只好隨隨便便擦了腳,懶得理腳底濕氣便套上靴襪。

待他步出偏間小室,寢房的梨木雲石桌上已擺好碗筷和五、六樣熱食,連茶也新添上。這時分,細竹簾卷得高高的,格窗外的天光明亮而薄寒,一園子的山石花樹靜美如畫,房內溫暖。

他體內的酒氣似全消散了,昨日幾未進食的他現下應該食欲大開才是,但獨自一個坐在桌前,胸口又悶堵起來,好不是滋味。勉強喝了幾口粥,吃了幾顆鮮肉湯包,實在是食不知味。

既是食不知味,還吃什麼吃?

沒妻子在旁服侍,他大爺不吃了!

啪一聲擱下筷子。

他拂袖立起,兩手負在身後踱方步,來回踱了幾趟,眉目一狠,決定模去灶房探探軍情……呃,看看禾良究竟有什麼好忙的!

哪知他旋身才要走出寢房,已听到外頭傳來腳步聲,有人正踏進「淵霞院」的主屋小廳,往內房這兒走來。

「秀爺?」甫跨過內房小門檻的禾良不禁一怔,因丈夫高大身影直挺挺杵在門邊,她一進房里,整個人隨即被他的陰影罩住,那雙杏仁核眼拿她直瞧,眨也不眨,表情未免太嚴肅。游岩秀被禾良此時的模樣弄得胸口緊繃,不太好呼息。

她該是剛忙碌了好一會兒,鵝蛋臉容白里透出嫣紅,額面似覆著薄汗,兩頰的暈暖尤其動人。她發髻微松著,幾綹青絲淘氣地垂蕩在腮畔、耳下,而發上別的那一根蝴蝶雪珠釵,正是他之前請老師傅特地為她打造的,與她戴在耳上的珍珠耳墜子恰好相配。

他喜歡看她配戴珍珠類的飾物,珠光瑩瑩,她膚光也瑩瑩,好可口。

她穿著淡紫藕色的衣裙,前襟、袖口和腰帶皆為暗金顏色,細細地繡著美麗花紋。尋常時候,她衣著偏素雅,今日的打扮較為華貴些,可能是因為「太川行」再次迎回金紅花旗,這兩天府內皆有慶宴,而她身為游家的當家主母,自然是要多一抹妝點。

他看著她,見她唇角微翹,他竟又頭重腳輕起來。

「秀爺是要出去嗎?」禾良低柔問。

若要出去,也是為了找她。「沒有。」游岩秀硬聲硬氣道,隨即一轉頭,又坐回原來位置。

他大馬金刀坐在雕花椅凳上,一袖擱在桌上,一手按在腿上,背對禾良——再標準不過的耍大爺脾氣的坐相。

腳步聲輕盈挪近,人已來到他身畔,他竟還微微撇開俊臉。

禾良不以為意,覷了眼桌上,嗓音徐柔如嘆。「怎麼還剩這麼多東西?秀爺昨晚什麼都沒吃,肚子該餓了不是嗎?」以他尋常的食量,足能將食物全掃光啊!

「我沒胃口。」一想到她奔向穆容華的那一幕,他傷心欲絕,肝腸都快斷了,哪還有心情顧著五髒廟?

一只柔荑撫上他的寬額,貼著。「啊,是有點燙,秀爺受風寒了!」

禾良輕呼一聲,貼著丈夫額面的小手被溫熱的大掌抓住。

游岩秀把她扣得牢牢的,帶怨的杏目瞟向她,微惱道︰「我身強體壯得很,沒生病!你、你……就算我真病了,你也不理我,你只會理別人!」

「我不理秀爺,理誰?」

她未被扣住的另一手輕輕拂開他散亂的發絲,今早沒人幫他梳頭,他也懶得梳理嗎?沒她跟在身旁,他怎麼辦才好?

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游岩秀左胸仿佛圈著一處熱泉,咕嚕咕嚕冒著熱飽,他渾身發熱,銀牙一咬,干脆豁出去了。

「你瞧見了,昨日搶花旗,我對穆大少又拽又踹,我當著全城百姓面前對他下手,而且絕對是故意的,並非不小心,我就是把他踹擲下來了!」人是他殺的、肉是他啃的,他認了就是,省得禾良拐彎抹角提及此事,並要他自省。

他心頭一狠,惡聲惡氣道︰「大爺我看他不順眼,老早就想賞他排頭吃,剛好趁此機會讓他在眾目睽睽下跌個狗吃屎,大爺我才開心!我開心、我暢意、我樂得哈哈大笑,我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得意地笑,再得意地笑,然……笑聲好僵。

「秀爺與穆大哥不對盤,真要害他的話,又何必救他?」

禾良幽幽的話語截斷了游大爺難听的笑聲。

站在他兩腿之間,她手指順著他的發,微微牽唇。

「我昨日確實瞧見了,看到你對穆大哥出手,眼睜睜看著他從竹台高處往下墜。」略頓。「在這之前,我先是留意到那抹刀光,那個穿黃衣隊服的人……」

「禾良——」游岩秀一怔。

他自始至終沒想讓妻子知曉此事,連同老太爺那里也一並瞞下了,既是不想她憂心,自然無法替他對穆大少所施的「暴行」找借口。再說了,他也不爽找什麼爛借口,做了就做了,只恨沒能偷偷做。

他張嘴欲語,禾良以指月復按住他的唇,神態寧靜。

「秀爺上場後,我眼楮就離不開你,一直看著、一直看著。咱們‘太川行’的搶旗隊越爬越高,我一顆心也越吊越高,見你攀到最上頭了,就希望秀爺順順利利搶到旗子,趕緊結束賽事……」似有若無一嘆。

「哪知道先是小範掉下來,還好他滑到半途便穩住,跟著是那抹乍現乍隱的刀光,秀爺跟那人在高處糾纏。我奔進場子里是想知會江北商會那幾位老爺,那兒還有咱們永寧的縣令老爺,我急著要去找他們,結果……」她咬了咬唇,深深注視他。

「……結果如何?」唇摩挲她的指,游大爺下意識追問。

她苦笑,嘆息,移開按住他嘴的指,淡淡道︰「結果穆大哥就往下掉了。我……我那時傻乎乎的,真的好笨、好蠢,秀爺當時真的好危險,千鈞一發,我想幫你,卻是無計可施,只能浪費時間努力要擠到平台那兒通知別人……」那突然涌起的無助感讓她當場失神了好一會兒。

「幸好你沒出事,也幸好二爺及時出現,穆大哥僅受了點皮肉傷,而咱們行里的搶旗手大伙兒都平安。」她又習以五指梳起他的發,雙頰如繡,幽柔道︰「……我那時想奔到你身旁,可是秀爺被好多人拱著、圍著,我對你笑,你也不理我……」

「我哪有?我怎會不理你?!我……我……」游岩秀好急地嚷嚷。

听著妻子坦述昨日之事,他圈在心窩處的熱泉、泡飽冒得更厲害,咕嚕咕嚕、咕嚕咕嚕……想笑、想哭,喉嚨堵堵的,原覺得委屈,覺得自己好可憐,如今那要死不活的惡感迅速消散,他美目定定看著她,俊龐紅紅的。

「唔……好啦,我那時是有一點點氣惱啦!」其實是非常氣惱。

「秀爺昨夜躲起來喝酒,喝那麼多酒,實在不好。」

「我就是……那個……心情剛好不太好嘛……」臉更紅。

「秀爺心情不好,可以跟我說,你躲起來不理人,我心里也會很難受啊!」

「禾良……」臉紅,外加一臉愧疚。「對不起,我、我不知道你會難受……」變態的是,他游大爺現下心情極好,妻子因他的難受而難受,他開心得很,若非極力控制,薄薄的桃紅唇都快咧出笑來。

他的抓握略微放松了,禾良抽回被握住的細腕,兩手輕捧他的臉龐。

她仔細瞅著他,看進他神魂里,不讓他逃避。

「那麼秀爺能把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說給我听了嗎?」

游岩秀有些發暈,仿佛那些消散的酒氣又一股腦兒涌將出來,團團圍住他。

著迷地望著妻子女敕紅的秀容,他吶吶反問︰「要說什麼啊?」

「嗯,就說說那個黃衣人的事。說對方究竟是誰?為什麼要來跟咱們為難?為什麼選在那當口對秀爺下手?為什麼又突然消失不見?」

游岩秀沒有任何動靜,仍一瞬也不瞬地直視著妻子。

「秀爺不肯說嗎?」

禾良臉容輕傾,唇瓣幾要踫上他的,帶著幾分奇異的誘惑。她在誘惑自己的丈夫,想從他口中套出一點什麼。

粗嘎的氣息噴泄而出,游岩秀覺得鼻頭發熱,有股血腥味直往上沖,像要噴鼻血了。他挺直上背想踫觸妻子的紅唇,但她故意往後撤,四片唇瓣欲踫不能踫,惹得他胸間發癢,渾身不對勁兒。

禾良又一次輕輕吐息。「我查對了,今年搶旗隊共有一十八隊,穿那一身黃衣的正是‘捻花堂’的人。是他們跟秀爺鬧了什麼不愉快嗎?我問過二爺,他不說,他要我來問秀爺,你若再瞞著我,我只會更憂心啊!」

游岩秀不是不說,是一時間恍恍然,注意力全被妻子身上的香氣引了去,不知該說什麼。

「禾良,你……你好香……這味道很不一樣……」有股甜滋滋的氣味不斷鑽進他鼻中,讓他無法集中精神,他鼻子比狗還靈,嗅到那氣味就一整個癱瘓了。

聞言,禾良翹起唇角,她放開捧覆他俊頰的小手,右手鑽進左袖袖底掏啊掏的,終于掏出一只扁扁、長長的漆木盒子。

盒子呈朱紅色,盒身有美麗的天然木紋,做工相當精細,她扳開盒扣,揭開朱木盒的盒蓋,那盒中之物呈在他面前。

「秀爺,吃糖嗎?」

禾良淡淡笑問,將朱木盒遞至他面前。

游大爺懵了,隱約知道自己完了。

有這盒糖,禾良要想從他口中套話,簡直……

易如反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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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2-7 00:03:08 |只看該作者
第6章(1)

外人皆不知,游大爺生肖其實是屬螞蟻。

他嗜甜食,尤其是妻子親手做的小食,每一種他都愛,每一種都能讓他感動到痛哭流涕,然,在痛哭流涕之前,他必須先躲起來,不能教誰瞧見,那是他游大爺內心深處最最機密的秘密。

眼前這一盒糖,力量十足強大。

瞪著。他著魔般瞪著。

他口中大量泌出唾液,心髒怦怦跳。

扁長形的朱盒之中,每顆約莫指甲大小的糖都長得圓滾滾、亮晃晃,金黃外衣,糖心澄透,可以清楚瞧見裹在里邊的蜂蜜流動著,如流金,流金里還含著小小的菊花瓣。

一揭開盒蓋,整盒糖發亮泛香,比金子更像金子。

游岩秀恍惚間听到禾良說——

「秀爺,這盒子是我在街攤上找到的,雖有些舊,但質地很好,仔細清理過便能原色重現。盒子扁扁長長,尺寸正好,我在里邊放些糖球,秀爺往後在外行走奔波,覺得餓了、饞了,就能先吃幾顆糖補足一下力氣。」

戴著開心銅錢串的右腕一探,她兩指捻起一顆黃金糖。

游大爺目不轉楮,緊盯著她指間的糖球,糖球右移,他眼珠跟著右移,糖球向左挪,他眼珠子又追過去。

「秀爺,這叫‘蜜里菊花糖’我今早第一次試做,你幫我嘗嘗好嗎?」

游岩秀連應個聲都省了,直接張大嘴,含住禾良捻糖的指,舌尖一勾,卷走那顆黃金糖,也順道把妻子的指舌忝干淨。

絕妙滋味在唇齒間爆開,糖球外薄脆、內稠滑,有清美的菊香、有濃美的蜜味。

「唔……」好……好感動啊!怎會這麼感動?完了完了,他眼眶又熱了……

「好吃嗎?」

「唔……」吸吸鼻子。

「秀爺還想再吃嗎?」捻起第二顆。

游大爺點點頭,嘴張得開開的,露出白牙和粉舌,等著妻子喂食。

禾良卻問︰「那秀爺要不要說說‘捻花堂’的事?」

游岩秀嘴巴一閉,倏地眯起美目,看看妻子溫馴純良的臉容,又看看她手里的糖球,最後目光移向那整盒發亮的糖。

他可以搶。

也深信自己絕對搶得到。

但如此一搶,無異是殺雞取卵,若把禾良惹惱,往後說不準就不弄小食給他嘗了,得不償失啊!

吞吞過分泛濫的口水,他表情很無辜。

「永寧城的‘捻花堂’是江北總鋪,而位在江南的總鋪才是主店,是‘捻花堂’發跡之地。‘太川行’跟對方一向井水不犯河水,處得好好的,昨日搶花旗的事,我也正在弄明白中,沒想瞞你啊!」

當作獎賞一般,禾良喂了他一顆糖。

瞧他瞪大眼楮嘗著,羽睫顫顫,眼角甚至微微濕潤,她心一軟,不由得又喂他第二顆、第三顆。

她喂著,也不忘追問︰「他們會是為了搶那面花旗,才犯規動刀嗎?」

游岩秀抿著嘴里的蜂蜜,有糖吃,而且還是禾良給的糖,他大爺心情好,好到就算「捻花堂」現下朝他丟刀,他都不生氣。

「我倒覺得他們動刀糾纏,不僅為那面花旗,還想把我弄下竹台。」而且絕對要慘跌。讓他攀上最高處,又狠狠往下摔,盡泄「太川行」底氣。這「捻花堂」到底玩哪一出,他雖仍一頭霧水,倒也拭目以待。

禾良想掩住憂心,但顯然不怎麼成功,眉間淡淡攏著翻騰的意緒。

游大爺兩手扶著妻子的腰,將她拉得更近,俊臉都快貼上她的胸脯,他揚起柳眉,目光既柔又亮,嘴角的小梨渦輕閃。

「禾良,我喜歡你替我擔心,你擔心我,就會一直想著我。」他用力吸食她身上的甜馨氣味,眨眨眼,臉紅紅。「但一點點擔心就好,一點點就好啊,你如果太擔心,我、我會舍不得啊……」

「秀爺……」

「禾良禾良,我有沒有很乖?你問我事,我都老老實實回答。」

禾良被他明顯討賞的表情逗笑了,眉眸間的憂慮淡去不少,她將朱木盒蓋起,扣好盒扣,把整盒黃金般的菊花蜜糖送進他懷里。

她還沒出聲,腰已被緊緊摟住,丈夫又孩子氣地拿臉直往她身上蹭。

「禾良,我們和好了對不對?」

她輕笑了聲,揉著他的發。「秀爺昨兒個說,搶到花旗就和好的,我想跟你和好,你卻跑去躲起來喝酒。」

「啊!我以後不會了!」他急急仰首。「那個……都是二弟唆使的!他酒癮大犯,硬要我陪他痛飲,我說不要不要,他說一定要一定要.禾良也知道,咱們游家的珍二爺塊頭那麼大個,我被他使的一招大擒拿壓制在地上動彈不得,他一直要我認輸,我只好委委屈屈地認了,所以就被他以瀑力挾持,一直喝不停——」

突然——

「喂!屋里頭的那位大哥,你說話得憑良心啊!」被批評塊頭太大的珍二爺無法接受被抹黑、造謠,驀地在屋外揚聲喊冤。

一听到聲響,盡避是在小廳外,內房里緊貼在一塊兒的兩人皆震了震。禾良略急地想推開丈夫,游岩秀倒是極快便寧定下來,緩緩放開妻子。

竄改事情真相被逮個正著,游大爺可說是無絲毫羞愧之心。要他說話憑良心,那還得確認那顆「良心」沒被狗啃光。

他起身步出內房、穿過小廳,坦坦然看著盤手斜倚在廊檐下的游二爺。

「我哪里說錯了嗎?」徐聲詢問,他瞳心湛湛,然後細眯微彎,再然後,薄唇也彎了,笑得可親也……也可怖。

此時,禾良也跟在游大爺身後走出。

站在丈夫後頭,她臉微紅地朝游石珍頷了頷首。

「嫂子……老大他、他剛才說的……」

「嗯?」游岩秀哼聲輕和,仿佛帶著鼓勵。「說啊,怎樣?」

有一瞬間,游石珍似乎瞧見游大爺的嘴角笑咧到耳後,模樣奸險嗜血,已非「可怖」二字足以形容。

「沒怎樣,老大說的都對……嫂子,是我錯,原諒我不懂事……」

「你溜到我‘淵霞院」听壁腳,這種事都干得出來,說自己不懂事就成了嗎?你……唉,簡直愧對列祖列宗,教人心痛!」游大爺大義凜然。

「對,是,我讓人心痛、愧對列祖列宗……等等!」游石珍驀地一喊,從「大魔」兄長的咒語中抓穩心智。

被這麼一攪,他差點忘記溜來「淵霞院」的目的。

「快去‘上頤園’。」黝黑面龐一整。

聞言,游岩秀五官也隨之沉定,眉峰略繃。「老太爺听到什麼事了?」

氛圍轉凝,禾良心頭一震,不禁向前又跨了兩步,走到丈夫身側。

游石珍見兄長沒有要回避嫂子的意思,看來當講、不當講的事情全挑明,百無禁忌了。他濃眉略挑,淡笑道︰「不是老太爺听到什麼事,是‘捻花堂」的老板親自到訪。這位老板乘轎而來,單槍匹馬,連個伺候的小廝或小婢也沒帶。還有……對方一上拜帖,立即就被迎進‘上頤園’。」

游岩秀怔了怔,杏目微眯,他沉吟一瞬,隨即已寧定而下。

奇了,他沒去興師問罪,對方倒先找上門來。

這盤棋下至現在,他屢屢受制,全然處在被動之位,說實話,很久沒被人這樣玩過,突然來這麼一記,還真弄得他如墜五里迷霧,尋不到方向。

然,事情便是如此,動不了,那就以靜制動,守株特兔。

他不動,敵已動,終于等到對方出招、上門現底細了嗎?

那麼……自然是要好好會會!

在步出「淵霞院」的回廊上,游岩秀遇上趕來通報的家丁。

那名家丁是府內大管事德叔遣來的,說是有人打江南來,持拜帖拜見,那帖子不是給「太川行」的現任主事,而是越了級,直接求見在「上頤園」安享天年的游老太爺。

值得玩味的是,那帖子一進「上頤園」,老太爺二話不說便讓德叔將來客迎進園子里,像是來了熟識的友人,多年不見,自是急著敘舊說往事。

游岩秀踏進「上頤園」時,老太爺已在東座的石廳與客人談了好一會兒話。

他撩袍,徐步跨入廳內,後腳腳跟尚未收起,坐在臨窗環背椅上的女客已循聲望來。

女客年歲約莫五十出頭,發有銀絲,但梳得相當整潔,綰著一個樸實簡單的髻,用一柄翡翠青玉替別著。她中等身長,臉容瘦削,額面、眼角和嘴角皆有細細紋痕,臉上雖有風霜之味,但眉目剛美,年輕時定也是個好看的女子。

四目相交,女客迎向游岩秀冷峻的眼神,不避反笑。

「爺爺,听說有客自遠方來嗎?」他淡淡問,一派斯文。

坐在上座的老太爺心緒似是頗為起伏,面色虛紅,朝著游岩秀招招手。

「大岩,過來見見小翠……見見這位鐘老板。」

老太爺遲疑了一下,像一時間還沒習慣該如何稱呼對方。游岩秀慢條斯理走近,鐘老板並未依禮起身,仍沉靜端坐,笑笑看著他。

「‘捻花堂’的鐘老板,幸會。」他嗓音持平,仍是以不變應萬變。

「‘太川行’的秀爺,久仰大名。」她拱拱手。

老太爺道︰「大岩,小翠……鐘老板她許久以前也住在咱們這兒,只是後來出了些事,鐘老板便離開了……」

「老爺您——」鐘老板略頓,忽爾一笑。「不,現在該尊稱您一聲‘老太爺’嘍!老太爺也別喊我‘鐘老板’還是叫‘小翠’吧,我鐘翠十二歲就被賣進游家當小丫環,一當當了十個年頭,您喊我一聲老板,小翠還真有幾分承受不住。」

「鐘老板既是被買進來當丫環,當時能夠離去,是因存夠錢、贖回了自己的身契嗎?」游岩秀問道,在她對面的椅上落坐。

「大岩,這件事——」

鐘翠轉頭面向他,聲量微放,壓過老太爺的聲音,笑道︰「這件事說來話長,若要簡單說,那也行。我當時投河自盡,人一死,自然就離開游府了。」

游岩秀袖中的手緩緩握緊,再松開,他頸後微寒,雖仍未弄明白事情的來龍去脈,卻清楚感受到隱在平靜表象下的緊繃感。

他不禁一笑,以往多是他讓別人感到緊繃、不自在,現下倒有點不一樣了。

他挑眉,唇仍勾著。「可鐘老板不是還活得好好的,沒死,而且還特意回來驚嚇我家老太爺。」欺負他游岩秀,事情勉勉強強還尋得到轉圜余地,然,欺負了他游大爺身旁的人,那就沒什麼好談,非戰不可!

鐘翠定定瞅著他,那瞬間表情似有變化。

游岩秀袖中大掌狀若無聊地摩挲膝頭,沉吟著,忽又道︰「鐘老板,我想起一事,您當年投河未死,按理該回到游家繼續待著,你這一走了之,遠走高飛,算是詐欺了主子,你說這事如何辦才好?」

石廳里好靜,坐在堂上的老太爺微喘著氣,來回看著兩個晚輩。

鐘翠抿唇不語,細眉沉了沉,等著出題的人給答案。

「嗯……原來鐘老板沒想過這事嗎?」

此時,游岩秀俊臉迎向天光灑進的方向,又瞥向她,仿佛挺費思量的。

「契約未解,咱們可以請官府抓逃跑的婢子,這是一個方法。還有另一個法子,閣下可以親自贖回多年前那張賣身契,只是這價錢多少,咱兩家就得好好談,畢竟鐘老板現下發達了,身價不一般。」非從她身上狠狠剝一層厚皮下來不可!

今日踏進游府大門,說實話,鐘翠壓根兒沒想過這問題。

她先是愣住,一瞬也不瞬地直盯著那張年輕俊龐,忽而,怔然的面容一弛,她雙肩輕顫,泄出唇角的笑終有幾分真誠。

「外頭的人都在傳,傳說‘太川行’的秀爺除信用好、辦事牢靠外,更是得理不饒人、有仇必報,而且唯利是圖是秀爺本性,錙銖必較是閣下的樂趣。」她點點頭。「看來確實不假。」

「好說。」游岩秀表情謙虛得很。

「那就請秀爺開個價,將贖解的契約備好,屆時再來談吧。」語畢,她站起,朝老太爺略福了福身,別有深意道︰「見老太爺身子骨仍硬朗,那當真好,小翠希望您長命百歲。」微一笑。「告辭了。」

游岩秀跟著起身,張唇欲語,出現在門外的身影卻讓他眉峰一顫,止了話。

來的是禾良。

她親自端著新一批沏好的茶和三色茶果過來。

見石廳里的人全望向她,禾良腳下一頓,最後仍端著大托盤盈盈走進。

「德叔說,老太爺這兒來了貴客,只上過一輪茶,又交代別讓家里的僕婢們靠近,所以我就備了些新茶和小點送來。」

在六只眼楮直勾勾注目下,她舉止依舊穩穩的,幫所謂的貴客換上新茶,也替老太爺換了一杯,然後把最後一杯擱在丈夫扶手旁的方幾上。

游岩秀眯起美目瞪人,下顎繃了繃,禾良好似沒察覺到,還朝他無辜地揚揚唇,但對于另一邊深長的注視她倒是立即感覺到了,秀容淡淡迎向那名女客,未語先笑,有禮地福身。鐘翠回她一抹笑,深邃打量。「這位是……」

老太爺嗓音略帶倦味,嘆氣般道︰「小翠,這孩子是咱家孫媳婦,‘春粟米鋪’顧大爹家的閨女。禾良,這位是‘捻花堂’鐘老板,你們多親近親近。」

鐘翠兩眼像似無法從禾良臉上挪開,看得眼皮眨都不眨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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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2)

她想干什麼?

媳婦兒是他的,想搶嗎?

游岩秀在一旁惱得兩眉都快打結,若非和禾良好不容易才和好,他大爺這會兒真要關門放狗。

「……米鋪家的女兒嗎?」鐘翠聲音很低,幾近喃語。

「是。」禾良溫馴應話。「我爹年輕時是米鋪伙計,後來攢了些錢,就在永寧大街頂了間小鋪子賣米。」

「你娘呢?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嗎?」

禾良微愣,不知她為何要這麼問,感覺站在身旁的游大爺又要冒火了,她平心靜氣一笑,搖搖頭,搶在丈夫惡言相向前出聲。

「我娘確實是從大戶人家里頭出來的,不過她是當人家的貼身婢女,而不是什麼小姐啊!我娘嫁給我爹後,就跟著我爹守著那個小米鋪過活,我爹也就靠那個小小米鋪養大我。」

「所以就只是小小米鋪家的女兒?」

「是啊,我家的‘春粟米鋪’真是小小的。」禾良笑嘆。說實話,她還寧願鋪子小小的,如此一來,爹就不用那麼累。

「那好,很好……」鐘翠邊笑邊頷首,眸彎著,不知為何,眼角的滄桑略濃。

「鐘老板,您也別一直站著呀,坐下來再喝杯茶。」禾良雖覺怪異,仍寧淡自持地招呼著。「我家爺說,這茶葉是上好的‘金不換’,是咱們行里剛進的好東西,溫潤醇香,暢肺護胃,我喝過幾回,很喜歡的,希望您也喜歡。」

鐘翠沒再落坐,卻是道︰「小小米鋪家的閨女兒,現下卻已是‘太川行’游家的當家主母,你算是飛上枝頭變鳳凰了,很好,很好啊!這茶啊,那是非喝不可。」

她端起蓋杯,站著便飲了,也不怕燙舌,直把整杯茶全部飲盡。

放下茶杯,她朝堂上微微發怔的老太爺揚眉,聲嗓奇異,似笑似哭。

「老太爺……我連個小米鋪家的女兒都比不上嗎?嗯……呵呵,是啊,說得也是,人家家里至少還是開米鋪的,而我,我有什麼?說到底,也就只是個賣了身、供主人家使喚的小丫頭。」略頓,她竟露齒笑深了。「不過啊老太爺,您會答應讓一個米鋪家的女兒嫁進‘太川行’游家,那可真奇了。人年歲一大,想法果然會變啊……」她搖搖頭。「要是您那時允了我和少爺……那多好……多好……」

好什麼好?

被了沒?還想怎麼鬧?

見老太爺臉色一慘,氣息不穩,游岩秀氣騰中胸,趨前便想一把將鐘翠拽出去。

禾良忽地挨近,柔荑輕扣他的袖,他瞪她,她也不怕,眸底湛著乞求之意。

游大爺再強、再威能,還是抵不過妻子水柔柔的凝注。莫可奈何,他極不情願地暗嗤了聲,勉強壓制滿腔怒火。

禾良對丈夫的忍耐投以感激一笑,甚至偷偷握緊他袖底的大掌,然後在游大爺想反扣她柔荑時,她趕緊松逃。

這一方,鐘翠面無表情,腳下一踅往門口去,禾良亦盈步而上。

「鐘老板,我送您出去吧。」

因縴瘦而顯得微駝的背緩緩打直,鐘翠被她如此一喚,仿佛扯回心神了。

她在門邊回首,瞥了眼老太爺和寒著臉的游岩秀,最後眸光拉回禾良臉上。她笑,笑意不及雙眼,剛硬眉間浮現近似偏執的神氣。

「不用。你還是好好陪在你家爺身邊吧,往後‘太川行’怕是不會太好過,他若忙到焦頭爛額,你想陪他那可難了。」語畢,她重新抬步。

禾良不太明白她的意思,心里確實有些不踏實,但僅淡然一笑,並未再問。

鐘翠雖說不用她送,禾良仍陪著對方走出了「上頤園」,而後德叔接手,將客人送出大門。

這位鐘老板給人的感覺頗難用言語形容,該是喜潔、陰沈、一絲不苟的,卻有一雙像似多情的深邃眼楮……禾良佇立在原處靜靜沉吟,整理思緒,想了會兒仍無定果。

拍了拍雙頰,她深吸口氣才想再走回「上頤園」看看,卻見一名家丁從回廊另一頭急奔過來。

「三福,出什麼事了?」

三福又喘又急。「少、少夫人……老太爺……老太爺那個……秀、秀爺大喊……找大夫啊!」

老太爺一口氣提不起來,胸中劇疼,驀地痛暈過去。

幸得當時游岩秀和游石珍皆在場,後者慣于躲在暗處「听壁腳」,「捻花堂」的貴客前腳剛離去,游石珍便現身了,爾後老太爺出事,他以內勁替老人家護住心脈,但不敢一口氣注進太多,怕已有八十多歲的身子骨會承受不住。

游岩秀緊急招來家丁延請大夫過府。

于是,城南「杏朝堂」的老大夫帶著大藥箱和兩個小僮,被匆匆請進游家的馬車,飛快而至,然後又匆匆被迎進「上頤園」內。

老參片養氣安神,稜針扎穴活血,煮藥、薰洗、通氣路等等,直過了足足三個時辰,老太爺才幽幽轉醒過來,也才有辦法自個兒喝藥。

等家中老太爺的狀況穩定些了,傍晚時候,禾良走了一趟「春粟米鋪」,把孩子從米鋪那兒帶回游家。

胖娃兒一落進她懷里,緊緊巴著不放,小腦袋瓜蹭著她的胸房,小嘴一張一合的,明擺著討女乃水喝。盡避都幫娃兒斷女乃了,偶爾離開娘親久些,孩子還是會戀著那豐盈滋味。

禾良沒喂孩子母乳,要斷就斷得徹底。不過,她倒是調了一碗加進蜂蜜的黃豆女乃,但孩子喝到發脾氣,因為她用的湯匙太小,喂食得又太慢,最後竟得讓銀屏一起喂,雙管齊下,才能應付游家小小爺進食之速。

擺平孩子後,禾良此時端著一盅大夫開下的藥膳粥走進老太爺寢房。

房內燃著寧神藥香,沉靜安詳。

游岩秀沒讓僕嬸們進來伺候,他就坐在床榻邊,淡斂眉目,靜望著又睡著的老太爺,那稜角分明的英俊側顏真像石頭雕像。

見游大爺那模樣,禾良心微微疼。

她放下托盤走向丈夫,後者改而看向她,然後坐直上半身等她靠近。

走近後,禾良看看枕上那張蒼老的面龐,眸光隨即回到游大爺臉上,她抬手輕觸他頰面,好想為他撫去那些疲憊的痕跡。

游岩秀渾身一震,忍不住緊握她輕覆他面頰的柔荑,用臉來回蹭著她柔軟手心,蹭啊蹭,越蹭越貪,他忽地摟住她,又把臉埋進她胸月復之間,深深吸氣。

禾良一嘆,感情比水還柔,溫溫軟軟地漲著潮。

她也忍不住回摟了,藕臂環上他,將那顆愛鑽、愛蹭的腦袋瓜摟進懷里,臉貼著他頭頂心,輕輕摩挲。

不說話,靜靜讓感情流動。

用不著說話,靜靜在彼此懷里體會。

「呵…………抱在一起好啊,也該為咱們游家再添只小娃了呀……」

沙啞且壓抑咳聲的聲音一出,雖虛弱,震撼力卻大,震得緊抱在一起的兩人倏地分開,而且兩張臉皆紅撲撲,游大爺雙眉還凶凶揪起。

「這個時候你就該繼續裝睡。」

「秀爺啊……」禾良輕嚷。

「我哪兒說錯了?」他大爺很有理。

「唉呀……」

見小夫妻倆小拌嘴,老太爺咧嘴笑了兩聲,笑音干澀。「你們很好……」老眼徐慢掀合了幾下。「你們這樣……很好……」

禾良寧定下來,微微一笑。

「老太爺,吃些粥好嗎?是老大夫開的藥膳粥,您多喝一些,身子也好早點恢復元氣,禾良盛些過來喂您。」

「等等……先等等……」

老人家有話要說,本要按住禾良的衣袖要她別忙,但氣力不足,最後是游岩秀一手扣住妻子,讓她也在榻邊坐下。

老太爺費勁喘氣,游岩秀幫他揉著胸口,老人家緩了會兒才道︰「趁我現下還能說話、腦子也還算情楚,一些事總該說說……關于小翠和咱們游家之間的事……算一算,都、都過三十個年頭了……」

「她喜歡我爹,是吧?」游岩秀按揉的手未停,平淡地問。

禾良眸子略瞠,手壓在自個兒襟口。

要是您那時允了我和少爺……那多好……多好……

是了,今日談話時,那位鐘老板確實說過這樣的話。她跟少爺,小小婢子喜愛上她的少爺了嗎?

您會答應讓一個米鋪家的女兒嫁進「太川行」游家,那可真奇了。人年歲一大,想法果然會變啊……

所以,當年是老太爺反對,從中作梗,不允她跟她的少爺?

丙真……如此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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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2-7 00:03:36 |只看該作者
第7章(1)

「兄弟,這幾天有沒有好好喝女乃、乖乖吃飯?有沒有?有沒有啊?你可知,我在外奔波闖蕩,心里最最放不下的就是你啊!你明了我的心情嗎?」黝黑的年輕漢子抓著一顆肥肥的布團枕子狂搖,一臉激情,無法抑制。

本身就是個理,又俊到沒天理的大爺受不了地翻翻白眼,沒好氣道︰「閣下那位‘兄弟’似乎正是敝人的小犬,他現在該是好好地睡在他娘親懷里,並不在你懷里,你這假想的病癥到底有救沒救?」

聞言,年輕漢子抱緊布團枕子,笑露一口白牙。

「沒辦祛嘛,誰教你和嫂子生的小子這般可愛、如此招眼,一整個對準我脾味,會這樣舍不下他,我、我也是千百個不願意啊!」

當人家兄長的俊美大爺語重心長道︰「是說,你也到而立之年了,等眼下這關順利擺平,也該替你娶個媳婦安定下來,嗯……不想安定也沒關系,總得幫忙著傳宗接代一下,這事說到底,不能只靠我和你嫂子啊!」

「……」

「給本大爺裝死啊?!」

「呃……不是啦!」怕俊美兄長又要來個剪刀腳加鎖喉扣,不得不趕緊回應。「這位大哥,小弟是覺得……那個……嗯……不用替我找媳婦。」竟然臉紅了!

靜默片刻——

「你有對象了?」俊美大爺眯起雙目。「哪家姑娘?姓什名啥,家住何處?」

「呃……」年輕漢子面露遲疑,眼珠子轉了轉。

等了片刻沒有回應,俊美男狐疑地蹙起眉峰,沉聲問︰「不是好人家的姑娘嗎?」略頓。「好吧,你老實說,是哪家花樓的姑娘?總共有幾個?」

「這情況有些復雜……」年輕漢子吞吞吐吐,依舊無法解釋清楚。

俊美大爺火大了,突然變臉。「復雜個屁!咱們正處于風雨飄搖之際,你還有那些精氣神給我風花雪月去!」

「天地良心啊!我也很努力好不好?」退到牆角,以防兄長從身後突襲。

「最好是!」大爺挑眉。「挖到什麼底細了?」

年輕漢子隨興得很,干脆在牆角盤腿而坐,白牙一咧。「‘捻花堂’的鐘老板雖說是老板,但背後還有更大的大老板,說白些,鐘老板其實比較像是個大掌櫃,掌著‘捻花堂’的生意。」深目銳利,嬉鬧表情斂了斂。「你可听過江南‘飛霞樓’?」

俊美大爺一怔,沉吟地淡蹙眉心,頷首。「嗯,曾有耳聞。‘飛霞樓’原是收容一些被休離,或遭遇其他不幸而無立身之處的可憐女子,後來得江南、江北兩大花魁娘子之助,以所謂的‘玉房秘術」大發利市,養活樓中眾女。」略頓,似思及什麼。「所以,當年那名丫環沒事跑去投河自盡,是被‘飛霞樓’的人救起?」

年輕漢子點了點頭,搓著下巴。「‘飛霞樓’在道上有些勢力,與江南玉家、南浦柳莊皆有關系,生意也拓展到南洋一帶,論財力,亦可謂雄厚。」

俊美大爺嘿嘿冷笑,再嘿嘿嘿冷笑,又嘿嘿嘿嘿冷笑。

「這位大哥,您……您沒事嗎?」

「就要有一場大戰,怎會沒事?只怕到時要戰得血流成河、天地無光。」

「那你還笑?」

「不笑,難道要我哭啊?!」哼哼,開什麼玩笑?他誰啊?

他大爺若要哭,也只會埋在女人鼓鼓的胸懷里哭!

「大戰」以極快之速展開。

「搶花旗」時,竹台上的惡意纏斗僅是小小打了個招呼,之後「捻花堂」老板親自來訪,此舉與正式宣戰無異,總之是跟「太川行」杠上。

冬至剛過,再不久就該準備過年。

按以往,「太川行」此時肯定忙得人仰馬翻,趕著將幾件早已敲定的大宗生意辦妥,讓走海外通路的貨能趕得上船期。至于各地所屬的貨棧、碼頭倉庫,以及底下的四行二+八鋪,絕對也是忙到翻。

今年冬,「太川行」情況不一般,已非一個「忙」字能道盡。

下貨單的仍是大有人在,再加上之前上半年便已訂好契約的幾家大戶,倘若一切能順利進行,收貨、接單、按時出貨,那自然就太平了。

但,問題來了。這陣子「太川行」有不少貨源被硬生生截斷,有藥材、棉絲、茶葉、糧油糖鹽,甚至連「丈稜坡」的麥子也被半途堵走。

有貨是有貨,但全被以高出「太川行」五成以上的價格收購,據聞,有些貨甚至高出原有價錢的三倍、四倍,因某些人仍想堅持住對「太川行」的義氣,而收購的一方則堅信「世間萬物皆有價」,來來回回交涉,價錢自是往上攀漲,至于那些已同「太川行」簽約的,違約該負責的賠償,亦都有人頂下來。

「太川行」很忙,忙得焦頭爛額。

行里、各貨棧里的大小避事們忙著四處奔波找貨去,南北貨、東西物,忙得灰頭土臉,卻收不到往常的三成。

沒有貨,鋪頭生意做不下去倒也還好,最怕是各地貨棧無法照著貨單出貨,碼頭倉庫也無貨可出,「太川行」這塊金字招牌要蒙塵生灰。

這場邦喉戰倘若敗了,江北這大商場上,「太川行」想再找個立足之地重新站起,怕是不太容易。

雪花如柳絮。

而今兒個的風又淡了些,于是天上落下的白點便輕舞起來,慢條斯理地飄蕩,有時都落地了,白白淡淡地鋪在石階和青石板地上,可是風若拂將過來,掀卷而上,又隨之起舞。

「少夫人,老太爺的藥德叔已經遣人送過去了,這碗藥是給秀爺的,剛煎好。」

「少夫人,瞧,栗香糕也蒸好了,一直冒煙哩,好香。」

「嗯。」禾良輕應了聲,對著貼身婢子溫和道︰「把藥給我吧。」

「少夫人,還是讓金繡把藥端到‘淵霞院」吧。」當然,僅是把藥端到,喂藥給「大魔」的活兒絕非她所能勝任啊!

禾良淡笑。「沒關系的,我送去就好,金繡和銀屏幫我看著曜兒便成,不過別讓他舌忝太多香糕。」小娃跟著娘來灶房玩耍,此時正窩在娘親懷里,兩只胖爪緊抓住娘親的手,因那只香手正捻著一塊軟呼呼的栗香糕,孩子跟那塊糕有仇似的,吃相十分凶猛。

從主母懷里接過胖娃,金繡不禁低問︰「……少夫人,咱們‘太川行’不會有事吧?我听長順說,行里狀況吃緊,您瞧,現下老太爺病了,連秀爺也病倒了」「惡人」不都是長命百歲、身強體壯嗎?怎麼病到倒了?

銀屏也義憤填膺得很。「說來說去都是‘捻花堂’攪惹出來的!以往相安無事,兩家子不都過得挺好的,他們到底吃錯啥藥,竟然跟‘太川行」斗起來了?是有啥深仇大恨啊?」

********

「……小翠那時是你爹屋里的丫環。你爹心慈多才,卻不是做生意的料子,小翠十二歲被賣進游府,你爹大概見她年紀小、個兒也小,心生憐意,也就將她討了去,不讓她做灶房那些粗活……」

「他教她識字讀書,小翠這孩子天資頗美,學什麼都快,後來幾年,她還跟帳房先生學看帳,連算盤都打得漂亮,領著她逛一趟鋪頭,她能把貨品價錢記得清清楚楚……不!沒有,你別想歪啊,你爹對小翠並無男女之情。剛開始是憐她,之後主僕相處久了,他待小翠確實比其他婢子親和些,但就僅是如此,後來他得知小翠心意,也跟她談開了……

「呵呵……唉……之後,你娘出現,你爹對你娘一見傾心,小翠跑來跟我說,要我允了她與你爹,她說她識字、懂帳,能為她的少爺做任何事、學一切技能,只要我允了她,她便能成為你爹最好的妻子、最好的賢內助。唉……不是我點不點頭的問題,而是你爹根本無意于她。

「不過我當時也做錯了,實在欠缺考慮。在你爹的婚事確定後,我匆匆替小翠也訂了門親,對象是咱們在江南貨棧做事的一名小避事……是啊,我怕她糾纏你爹不放,打算讓她嫁遠一些,誰知,她確實乖乖搭上往江南的馬車,卻在半道鬧失蹤,後來送她去江南的伙計在河邊找著她的鞋,卻未尋到她的尸身.這麼多年過去,都……都有三十年了吧?對小翠的死,我心里一直存有懷疑,現在知道她真沒死,活得好好的,還成了大老板,那、那頗好……頗好啊……」

**********

想起那晚老太爺所說的事,禾良心頭總悶悶沉沉的,一股輕郁揮之不去。

深仇大恨?應該沒有吧。

就是一個婢子痴戀她的少爺,終不可得,又無法放下,即便恨,她心里的恨究竟該針對誰?她又能恨誰?

內心嘆息,面對兩丫環的疑慮她無法回答,僅是安撫地笑了笑。

她沉靜不語,取來盤子裝著兩大塊栗香糕,連同丫環遞來的藥汁一塊兒擺在托盤上,親自端往「淵霞院」。

她家的爺不讓別人伺候,就要她。

而她也喜歡伺侯游大爺,寵他、疼他,總教她心發軟。

如果小翠的少爺對她壓根兒沒有這樣的感情,小翠又是在執著些什麼?

唉……

*******

「淵霞院」主屋小前廳內。

「珍爺說,事情正按計劃進行,等安排妥當了,他會盡快趕回。」

一名灰衣勁裝的精瘦青年沒打算落坐,僅喝盡俊美大爺為他斟滿的兩大杯濃茶,風塵僕僕的年輕臉龐有些面無表情,連語調也平平的。

游岩秀點點頭。「對方不動道上勢力,咱們也就不動,而單純商場上的你爭我奪,按著我與他說過的那樣去辦便可。你回去見到你珍爺,若無事了,催他早些回來。」老太爺狀況雖穩定了,卻一直沒有起色,所謂病來如山倒,萬一真有些什麼,他希望珍弟也在。

「是。」略頓。「秀爺還有其他事交代嗎?」

「你珍爺看上哪家姑娘?他身邊有人了,對吧?」俗話說,長兄如父啊,他總得關心關心。天外飛來一問,砸得青年原就表情貧乏的臉更呆了。

「不知道?」游岩秀狐疑地抿抿薄唇。「還是不願意說?」

「唔……」青年也很無辜,忽地,他神情一凝,眼神往側邊飄。

「怎麼了?」

「有人來了。」

此時不退更待何時?

不等爺指示,青年精瘦灰影已咻一聲翻出窗外,眨眼便隱去蹤跡。

這時侯,游岩秀終于捕捉到那熟悉的腳步聲,柳眉驀地飛挑。

他也閃得好快,卻是竄回內房里。

身上本就只穿著中衣,他倒回榻上,躺平,蓋被,長發披散在枕面上,襯得他美唇白慘慘,虛紅的臉很頹靡,眼楮迷迷又蒙蒙。

唔……閃得太快,真有些氣喘了,而且也有點暈眩想吐啊……

他難受地皺起眉心,可憐兮兮地。

禾良端著東西踏進內房時,瞧見的就是他這一副要死不活的慘樣。

只是啊,游大爺生病的模樣慘歸慘,卻慘得很惹人心悸,他生得如此英俊好看,如今添上幾分病態,虛弱得像一朵渴水的蓮,讓人胸口發緊。

「秀爺……」禾良將托盤擱在榻邊矮幾上,她坐在他身旁,柔荑探向他額面。熱度降了許多,不像昨日那般高熱。她心頭稍定,輕輕喚他。「秀爺,起來喝藥了好嗎?若是覺得倦,喝完藥、吃兩塊糕再睡啊!」

听到「吃兩塊糕」,游大爺眼皮倏地一掀。

真慘,這陣子確實夠他忙了,一忙又得風寒,昨日還發燒,搞得他現下鼻子不太靈光,竟然沒嗅到那盤栗香糕的氣味。

「禾良,你一直照顧我,若是被我感染風寒也發起燒來,那怎麼辦?」

盡避不需要妻子幫忙,他仍舊裝得虛虛弱弱的,在妻子的扶助下坐起。又或者,游大爺並投有假裝,而是下意識就這麼做,因為禾良來了。

禾良喂他喝藥,低柔道︰「那就換秀爺照顧我,好嗎?」

不知為何,有股酸酸的感覺在左胸鑽著,游岩秀吸吸鼻子,用力頷首。「好!」

禾良露齒一笑,挺順利地喂完那碗黑嚕嚕的藥汁。她藥碗尚未放下,游大爺已很主動地探向那盤子香糕,抓一塊啃將起來,那塊栗香糕跟他也像結了很深的冤仇,他吃相亦十分凶猛。嗚……他悲情地又一次吸吸鼻子。

風寒之罪,他不僅嗅覺不靈光,連味覺也大退,明明是極愛的甜糕,卻嘗不出什麼味道。「禾良,怎麼辦?我吃不出來是甜、是咸,連剛才喝進嘴里的藥究竟苦不苦,我都沒感覺了,我……我就要死了,是不是?」雖這麼說,還是把第二塊香糕吞進肚子里。即便嘗不出味道,只要是禾良為他做的,他就吃光光。

「秀爺又胡思亂想了。」

其實禾良心里明白,游大爺就愛跟她討憐愛,要她多寵他一些。

想他幼時喪父,娘親又因性情孤高、不喜男子而疏離他,老太爺盡避喜愛他,為了將「太川行」交到他手里,卻也不能縱容他,如此這般一直到現下,他能毫無顧忌地向對方討取憐愛的人,也只有她一個。

她願意寵著他,十二萬分的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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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2-7 00:03:49 |只看該作者
第7章(2)

「秀爺這陣子太過操勞才會生病,只要听話好好安養幾日,就會沒事的。」忍不住想踫觸他,她幫他撥好散發,愛憐地撫過他略顯消瘦的頰。

「禾良……」

他低喃了聲,眼睫顫動,某個表情牽動了禾良內心深處的感情,讓她輕喟一聲,不禁傾身吻住那兩片略蒼白的薄唇。

「不行……唔……會生病的,禾……」他難得有良心,不為自己謀好處而是拼命替別人著想,但這個「別人」完全不領情,卯起勁兒來,把他吻得暈頭轉向,分不清東南西北。

在禾良懷里,他哪里能堅持什麼?

就懶懶癱躺著,讓妻子親個夠。

片刻過去,他緩緩調著呼息,美目幽幽掀開。

妻子的臉容就懸在他上方,眸光幽柔,蘊含著許多他似懂非懂,卻教他無比動心的東西。

「你在擔心什麼?」嗓音一出,微地一愣,他才意識到那是自己的聲音。他問︰「禾良……你在擔心什麼?」

秀美容顏帶著輕愁,禾良微微勾唇,欲言,卻無語,只曉得定定瞅著他。

「是為了‘捻花堂’和咱們‘太川行’的事嗎?」游岩秀低聲問,一袖輕輕環上妻子的腰,將她摟在胸前。

沒想到他會主動提及,禾良略遲疑地輕應一聲。

「我前天去過行里了,和老掌櫃說了會兒話.我曉得,如果咱們再收不到貨,好幾筆大生意就一口氣全砸了。有些跟‘太川行’是老交情的商家們雖願意多給些時間,但眼下困境究竟何時能解?人家能等咱們多久?這些都是未知之數……」她想幫忙,卻不知該怎麼做才好,只能先將府內的開銷重新細瞧,找出能減省的部分,多少先攢下一些銀兩備用。

「禾良不要擔心,‘太川行’會撐過的。」他說得不太認真,心猿意馬地親親妻子的發。「你待在我身邊,顧著我就好,別想外頭那些事……」

怎可能不想?「秀爺,我前天去行里時,也順道回了一趟‘春粟米鋪’在米鋪那里,我踫巧遇上一個人……」她咬咬唇,抬起臉。

游岩秀見她欲言又止,剛覺困惑,腦頂陡地一麻,頓時恍然大悟。

「你遇到穆大少?他又去米鋪堵你?!」

禾良略急道︰「穆大哥從鋪子前經過,恰見我在店里,才進來說話的。」

即便如此,游岩秀仍著惱地鼓起雙腮,難以被安撫。

「你以為他恰巧經過,其實不然,他肯定派人天天在米鋪前悠晃,見你回娘家,他就火速奔去!」碎碎念。「為商最奸,無商不奸,這種奸人招數休想逃過本大爺的火眼金楮!」詆毀別人時,大爺忘記自己也是「奸人」之一。

與穆容華遇上,不管是巧遇或者是經過安排,禾良在意的只有一點——

「秀爺,穆大哥說他願意幫忙,他說要是‘太川行’真有困難,他能幫的一定盡力去做,我想……秀爺或者可以與他談談……」

「我不談!」

「秀爺——」

「我不談我不談我不談我不談我不談我不談我不談我不談——」

禾良悄嘆,抿唇不言語了。

她家的爺脾氣如何,她早也明白,此時跟他提「廣豐號」穆家願意相援之事,並不期望他有多好的反應,僅是想讓他心里有個底,若「太川行」狀祝當真糟到谷底,至少有穆家那邊可用。游大爺還以為依然能一口氣撐很久,他忘記自己如今是個病號,嚷到後面,他中氣大大不足,突然眼前一花。

他哀了聲,歪歪倒在榻上。

「怎麼了?!」原本窩在他懷里的禾良趕緊爬坐起來,俯身查看他。

「禾良……我沒氣了……」聲音好可憐。「人一旦沒氣,就會死了……」

「別胡說。」她輕聲斥責,溫柔撥開他覆面的發絲,讓他重新躺好,並攬起他的頭,將枕子塞在他腦後,再替他蓋妥被子。

不知是真、是假,反正「為商最奸」、「無商不奸」,游大爺「哼哼嗯嗯」地起來,仿佛是重病之人,且久病不愈似的。

禾良也不緊張,只低柔問︰「秀爺哪里不舒服了?」

「唔……我全身都不舒服啦……」他掀開眼皮,又好快地閉上。

一只柔軟小手撫他的臉、他的頸,還有他的耳和他的胸,游大爺氣息略粗,胸口起伏變大,他兩眼再次睜開,凝注著妻子無法挪開。

「秀爺不想談,那就不談,讓我陪著你,這樣就好。」禾良微微揚唇。「這樣就很好……」游岩秀渾身一震,覺得高燒似乎又發作了,血液滾燙無比。

他低吼,再次將妻子拉進懷里摟住。

**********

十日後,江北下了一場瑞雪。

禾良吩咐底下人為老太爺的「上頤園」多添了兩盆火盆子,午前,她帶著孩子在「上頤園」玩,還讓老太爺坐在西座松廳賞著滿園子的冬景,娃兒在他蓋著毯子的膝上賴了些時侯,老人家喜歡這愛笑的胖女圭女圭,一見到娃兒,精神便好上許多。

午後,她回了「春粟米鋪」,想跟顧大爹討一些「雪江米」。

老太爺說他想吃「米香蹄膀」,這道菜原本是顧大爹的拿手菜之一,禾良學會後曾做了幾次給老太爺吃,老人家十分喜歡,而「米香蹄膀」的米就得選用「雪江米」來做最為合適。

外頭落雪,天氣頗寒冷,她今兒個請人備了馬車,帶著孩子,身邊跟著兩丫環,馬車拉到「春粟米鋪」店門口,她甫下車,都還沒站穩,已听到那人道——

「這不是‘太川行」游家的少夫人嗎?真巧。」

禾良循聲看去,米鋪里來了一位女客,她看到爹、柳姨、伙計成哥兒也全都在鋪頭前,儼然如臨大敵,她自是一怔,眨眨眸,然甚快便已穩下。

「鐘老板,來買米嗎?」禾良淡淡頷首。

「不買,只是好奇,便進來瞧瞧。」

「那麼您就隨意些,盡避瞧。」禾良誠摯道,足底踏過微厚的雪,走上台階。此時銀屏和金繡已護著娃兒跑進鋪里,不讓雪花落在孩子身上。

鐘翠注視她,忽又道︰「少夫人,既然巧遇,不如一塊兒聊個幾句?」

禾良也專注看著對方,溫馴點頭。「好。我們說說話。」

一刻鐘後。

「春粟米鋪」的後院小廳。

禾良將一杯熱茶推在鐘翠面前。「這是我爹自制的‘玄米茶」,鐘老板請用。」

茶色成碧,有濃濃米香,鐘翠喝著,直到喝完才徐徐吐出氣。

「這間鋪子挺好,你爹人也挺好,這茶也挺好的。」她突如其來道。

「謝謝。」禾良笑了笑,為客人再添茶。

「我想說,近來‘捻花堂’對‘太川行’所做的事,我對你感到相當抱歉。」

禾良一時間無法辨別她話中真偽,無法分辨,那就沉靜以對,一笑置之。

屋中好靜,靜得鐘翠竟有些浮動,而這種感覺自從她接管「捻花堂」以來就不曾再出現過了。眼前這位游家少夫人很古怪,不該這麼寧謐自持,仿佛事情該如何便如何,一切听天由命,自有定數。

「你沒話要說嗎?」

「鐘老板希望禾良說什麼?」

「你不想勸我罷手嗎?」

禾良咬咬唇,嘆了聲。「太遲了,即便鐘老板現下罷手,我家爺也不會善罷干休的。」她顧禾良嫁的這位爺,名號響徹一江南北,除了講信用、辦事牢靠之外,更以性情嚴峻、手段冷酷兼得理不饒人、有仇必報出名,如今事情都鬧到這田地,就算對方肯化干戈為玉帛,他游大爺是絕絕對對不會收手的,盡避他現在明明處下風,情況大不妙,為爭一口氣,他狠也要狠到底。

鐘翠一怔,倒沒想到會是這種答覆。

禾良深吸口氣,忽而表情有絲靦腆「……不過,您對我家米鋪感到好奇,我對鐘老板其實也挺好奇的。」

鐘翠靜了片刻才問︰「你听過我以前那些事了?」

禾良點點頭。「我不懂,鐘老板為何事隔三十年,直到如今才來與‘太川行’為難?」屋中又是一靜,鐘翠淡斂眉目,嘴角似有若無揚著。

「少夫人可知,前天傍晚來陽縣的‘丈稜坡」那兒出人命?」她竟不答反問。

鐘翠刻意避開問題,而丟出的話登時攫獲禾良所有的注意力。

「‘丈稜坡’……」

「是啊。」喝了口茶,她慢條斯理又道︰「死的是當地一名大地主,姓魯,魯大廣。這位魯爺之前似乎跟‘太川行’鬧得不太愉快,後來你家秀爺收了‘丈稜坡’各戶的麥子,卻獨獨不收他的,將他害慘了。是我出手幫了這位魯爺一把,之後又請他替我處理‘丈稜坡’那邊的事務,把能收的麥子以高價收買。兩天前,他被人發現倒在覆雪的麥田里,喉頸遭人用利刃劃了一刀,冒出的血把雪染紅一大片。」略頓。「這事,少夫人沒听你家爺提及嗎?」

聞言,禾良臉色白了白,一向寧穩的眉眸終現波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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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2-7 00:04:04 |只看該作者
第8章(1)

「丈稜坡」魯大廣的命案雖發生在來陽縣內,與永寧這兒有些距離,兩地亦分屬不同縣衙治理,但在「捻花堂」刻意操弄,拿之前「太川行」與魯大廣之間的糾紛大做文章下,弄得游岩秀仍被小小牽扯進去。

雖無絲毫明確的證據,衙門對游家也不敢有多大動作,最後仍是派人前去「太川行」問事。只不過,這「問事」此舉徹底惹惱游大爺,他愈惱,表情愈寒,寒著臉,卻咧嘴笑露白牙,搞得硬著頭皮來辦差的衙役欲哭無淚。問案明明是縣太爺的事,他大老爺不想明著得罪游家,卻推底下當差的出來受罪。

又過兩天,「太川行」的二十八鋪有三分之一暫時歇業,碼頭倉庫亦顯冷情,以往有五班苦力輪番做事,日夜不休,如今偌大地方僅留著幾人看守,長長浮橋兩旁泊著好幾艘空蕩蕩的貨船。

……糧油雜貨行少了貨,哪里能生存?

游岩秀今日早早便回府,從丫環那兒拎走孩子,直接抱進「淵霞院」寢房里,窩在里邊沒出來,他大爺沒喊人來服侍,沒誰敢進去招罪。

半個時辰過後,禾良結束府內家務走回「淵霞院」。

銀屏和金繡已知會她游大爺回來之事,她踏進房內,里邊靜悄悄的,丈夫正臥在臨窗躺椅上,窗子半敞,腳邊有一盆火,孩子趴在他胸前熟睡著,小身子包裹在一件兔毛毯子里。她輕聲走近,以為丈夫也睡著,卻見他面向窗外的頭緩緩調轉過來,面龐沉靜,兩眼幽深。

「累嗎?」禾良斜坐在躺椅邊緣,伸手探著他的額,怕他又犯風寒。

游岩秀搖搖頭,方才其實快睡著,妻子一進房,他便睜眼了。

禾良淡淡笑,傾身抱過孩子,將睡得兩頰紅通通的小家伙放進搖籃里。

替孩子蓋妥棉被,安置好之後,她抬起臉容,丈夫的目光正深深鎖住她。

她回到他身畔。「秀爺在想什麼?」

游岩秀拉著她的一只手,下意識揉著她的指,他沒立即說話,沉吟了好一會兒卻問︰「那禾良呢?你在想些什麼?」

她定定望著他,唇略動,似欲道出,卻仍然無語。

游岩秀撇撇桃唇,語氣似有些悶悶不樂,道︰「你前些天回‘春粟米鋪’在米鋪那里踫上鐘翠了,還跟她談了一會兒話,這事怎麼不跟我說?」也不知他大爺從哪兒得知的。

禾良坦然答︰「鐘老板那天僅是坐下來喝了杯茶、說了幾句話就離開,秀爺近來事情已經夠多了,我也就沒跟你提,反正也不是什麼要緊事。」

「少夫人,行里人皆知,你家的爺不好惹,性情嚴峻,有仇必報,魯大廣曾得罪他,如今又在我底下辦事,你說,你家那位爺會不會……」

「鐘老板無憑無據,這人命關天的事,不能隨意指控。」

那天在米鋪後院的小廳里,禾良難得動怒,她盡避已力持平靜,把該駁斥的話全說了,悄悄在袖中交握的雙手卻仍氣得發顫。

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

在听過老太爺的說明後,她一開始其實頗同情鐘翠,但,在那當下,听到鐘翠無憑無據的詆毀之言,她真的恨她,既惱又恨啊!

此時,修長的男性大手輕輕扳起她的下巴,兩人相視片刻,游岩秀忽道︰「她那時跟你提魯大廣的事了,是不?」

禾良略抿雙唇,深吸了口氣。「嗯。」

「她有意要你知曉,必有其目的。」指月復挲著她的臉膚,他雙腮鼓鼓的,郁色略濃。「禾良……她對你說我壞話了,是不是?她一定有意無意地暗示你,說‘丈稜坡’那件事是我干的!」被人用這種小人招數伺侯,以前也不是沒發生過,但對方竟把禾良牽扯進來,九死都不足謝罪!

聞言,禾良心口一緊,喉嚨被無形的東西堵得難受。

她不說話,等同默認了。

游岩秀接著問︰「鐘翠幾天前就告訴你了,你不說,也不來問我,為什麼?」

雙手合握丈夫的一只大掌,她緊緊抓著,想給他很多、很多力量,亦想從他身上得到很多、很多力量那般用力握緊。

眸中漸熱,鼻中發酸,禾良暗暗逼退想哭的感覺。

至于為何想哭?

她……她或許是在緊張吧,因為接下來要說的話,他必定不愛听,她若說,他必定要發脾氣,但不說不行。

「秀爺,我要說的事,你肯定不愛听的,我知道你不要我提這些,但……但‘廣豐號’那邊確實可以和他們談談。穆夫人待我向來親好,穆大哥他也願意幫忙,只要秀爺點頭——」

「所以,你真認為‘丈稜坡’那件事是我讓人去干的?」他驀地問,兩眼直勾勾,一瞬也不瞬,瞳,已仿佛收縮著,那模樣有幾分教人心驚。

「我沒這麼認為!」禾良緊聲道。「秀爺說過,我不愛你做的事,你不會做,既已承諾,我就信你……雖然你以前曾使手段對付過‘廣豐號’,但這次不一樣,‘丈稜坡’的事人命關天,秀爺再惱、再煩,也不會憤而殺人。」

「那可不一定!」

游大爺八成听到禾良又想勸他「投誠」穆容華,一時間腦中大波動,屬于理智的那幾根腦筋斷得快要半條不剩。外人面前,他冷靜嚴峻,禾良面前,他一整個感情用事、一整個不可理喻!

俊頰鼓得更嚴重,下顎抽緊,他口氣略惡,緊接著道︰「我也說過,就算非干壞事不可,我也會偷偷去干,不讓你知道!說不定……說不定我其實做了很多壞事,壞到你無祛想像的地步,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禾良瞪著他,眸里有一層薄霧。

總是如此,她一不說話,游岩秀就更沉不住氣。

沉不住氣,俊顏便會急得微微扭曲,他胸口鼓伏變大,登時有滿腔委屈,嘴卻饒不了別人也不饒自己。

「對!沒錯!那件事就是我游大爺唆使別人干的!我早就看那個姓魯的不順眼,大爺我收遍‘丈稜坡’的麥子,偏就不收他的,他跟‘捻花堂’合起來跟我過不去,我就要他的命!我要他的命!」

啪!

伴隨厲響,男人的俊顏被打得偏向一邊。

靜。

房中好靜、好靜、好靜。

然後,是呼息聲。

像快要喘不過氣來,禾良鼻翼歙張,雙唇輕啟,胸中急遽鼓動。

淚滾落下來,她張大眸子,淚珠一顆顆滾出眼眶,她根本沒意會到自己在哭。

有一瞬間,她甚至有些迷惑他的臉為何偏向一邊,直到手心的熱痛傳到心窩、傳到腦中,她才弄明白了——她狠狠摑了他一記耳光。

那一下,她打得好用力,因為很氣、很氣,又心急如焚,氣恨他說那些話。

她不想听、不要听,那些話都是假的,他在用言語作踐自己,那讓她心痛如絞。

不知過了多久,也不知自己究竟怎麼尋到聲音,她沙啞又艱澀道︰「你沒有……你沒做那件事……你那麼說只是為了氣我,秀爺要惱我就惱我,不要說那樣的話讓我……讓我……」真是心痛如絞啊!包可怕的是,她竟然會動手打他?!

她打了他!

噢,天啊……她從沒打過誰,卻是動手打他!

那張被掃歪的面龐慢慢轉回,他半張俊臉變得般紅如血,禾良想道歉,真的,她想跟他道歉,但不知為何,她竟難過得不忍看他的眼,也直到這個時候,她才曉得自己眼淚流不停。

游岩秀一樣被那記掌摑震得一時間無法動彈,腦中空白。

挨了那一下的瞬間,並未立即感覺到那股辣疼,他仿佛被下了定身咒,一直到臉上的刺痛爆開,他甚至嘗到自己的血味,內頰破了,口腔中漫開腥甜,他喉結蠕動,咽下那滋味,僵硬的意識才見松動。

禾良打他。

禾良哭了。

禾良討厭他說那些賭氣的話。

禾良真哭了,而且哭得很淒慘。

他也好想哭。

真的、真的好想哭。

為什麼總是他惹得禾良傷心難過?為什麼?

如果禾良願意多摑他幾下,他心里或者會比較舒坦些。

所以禾良啊……別哭了呀……我最愛、最愛、最愛的,別哭了,你打我,盡量打吧,打到你開心為止,就是別再哭了,好不好……

他寬袖動了動,想拉來禾良的手讓她繼續打他,只是尚未握住她的手,有人也跟著他們一塊兒哭了。

是娃兒。

孩子原本在寬長的搖籃里睡得香香甜甜,被他們夫妻倆又打又哭的這麼一吵,吵得無法安眠了,甚少啼哭的娃兒竟也選在這時湊熱鬧,放嗓哭個痛快。

游大爺沒來得及握住妻子的柔荑,因為禾良听到孩子大哭,即便自個兒也掉著淚,卻已起身趕了過去,把孩子從搖籃里抱起。

「別哭啊……對不起,是娘不好,別哭……」她合眸,吸著鼻子,童音略濃。「曜兒乖,乖乖的,別哭……沒事的、沒事的……娘疼疼,沒事的,娘惜惜,乖啊……都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我不好……」

不好的人是他、是他啊!

游岩秀此時真醒了,看著自己的妻與子,想著方才從他口中說出的那些可笑話語,他確實該覺羞慚。

他惹禾良傷心,他是最最不好的人。

深吸口氣,想哭,想對自己飽以老拳。再留下不走,禾良只會更傷心吧……他起身,頭也不回,很落寞又很落魄地走出寢房。

「這位大哥,是說,您……您好好的一張絕世俊臉,非得臭成這模樣不可嗎?這會不會也太暴殮天物了點兒?」

「我無顏見你嫂子。」俊美大爺難得垂頭又喪氣,好似這花花世間已無任何人事物值得他再留連。

「呃……有這麼嚴重嗎?」

黝黑的年輕漢子想拍拍兄長的肩膀給予安慰,卻礙于兄長臉色不佳,非常、十二萬分的不對勁,因此遲遲不敢靠得太近。

「都是你手腳這麼慢,拖這麼多天才把事情辦好,害你嫂子操心,就因為這樣,我們夫妻倆也才會鬧起來。」哀怨。

呃……什麼時侯變成是他的錯了?!「這位大哥,您此次交代下來的活兒,小弟可都是全力以赴、鞠躬盡瘁啊!大哥在明,小弟在暗,明的這招是虛晃,暗的這招才是實打,大哥只需演好商場失利又束手無策的角色,小弟我卻得往來奔波,暗中行事,我現在回來……那也不算晚啊!」其實還比他們之前的預期提早將近五日,但俊美兄長正處在「發癲」狀態,不能太跟他講道理。

見兄長抿唇不語,眉心鎖深愁,年輕漢子脊梁骨涼涼的,頭頂也麻麻的,看來,事態真的相當嚴重,也不知他們夫妻倆是怎麼鬧的?唉,頭痛啊!

「唔……」吞吞口水,抹了把臉,年輕漢子勉強又道︰「你一開始就跟嫂子明說,不就啥事都沒了嗎?」

「我有說啊!」理直氣壯。

「你怎麼說?」

「我說.我就跟她說,沒事,別擔心,不會有事,別擔心。就都說了呀!」

這……有說等于沒說嘛!年輕漢子忍住翻白眼的沖動。「好吧,既然事情已到這地步,該擔心的擔心了,不該擔心的也擔心了,你待如何?」

俊美大爺突然沉下臉,嘴角一勾,浮出一抹陰惻惻、幾近瘋魔的笑。

「我不如何。」

「嗯?」「對敵」的經驗太豐富,年輕漢子邊挑眉應聲,狀若漫聊,另一邊則用眼角余光看準逃出之路。

俊美大爺目中閃動詭光,慢吞吞又道︰「我生意照做,該賺便賺,該賠就賠,賺了百貫,輸掉三十,一來一往,加加減減的,我還實拿七成,這麼美的生意放著不做?我又不是傻子!」是說,都悶上快兩個月,也該輪到他發威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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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2-7 00:04:18 |只看該作者
第8章(2)

「太川行」的碼頭一夕之間又回復到以前那種大熱絡狀態。

五班苦力盡數召回,一車車不知打何處拉來的貨,不及囤進倉庫便直接上船,貨以糧作佔大多數,另外尚有幾批茶葉、藥材以及油鹽,船一裝滿貨物便啟程,走水路分往東邊和南邊,東至遼東出海,往南則分送到幾位大戶手中。

分布于永寧城內外的四行二十八鋪也跟著動起來,之前暫歇的鋪頭全都重新開張,貨色與原先相較雖說還不夠齊全,但與民生相關的糧、油、糖、鹽等等物品,倒是一件不缺。

至于「太川行」的總行會館,老掌櫃不忘吩咐底下的小伙計們,將燙印在正廳兩根大紅柱上的金字擦到發亮。

萬商雲集,百貨風行,滿滿當當,應有盡有。

財源廣進,利路亨通,戰戰兢兢,說到辦到。

被伙計們努力擦拭後,兩排字當真金光閃閃,燦爛耀眼得很啊!

經過近兩個月的沉寂蕭條,會館內終于活了過來,貨樣雖然尚有不足,有部分合同也都沒能按時履約出貨,但能辦的就先抓緊時間辦,不能辦的再急也沒辦法,對于那些沒法履行的合約,上頭寫明「太川行」該如何賠償,那就按著合約走,不起爭執,該賠多少是多少,絕不手軟,講商譽、重誠信,「太川行」這塊招牌仍然立得穩穩的,不倒。

如此忙上整整五日夜,底下的人忙著,「太川行」的主爺亦忙得騰不出時間回家,夜里累了,都在會館後頭的瓜棚小院湊合著睡下,這情況自主爺成親後就少見了,也不知這位游大爺究竟是真忙呢?抑或還鼓不足勇氣回家見誰去?

不管怎樣,反正游家大爺心里的雪花還繼續飄啊飄著。

他的日陽躲在厚厚的雲層里。

他的日陽被他氣著了,氣到掉淚,所以,他活該被凍死,就讓那些雪把他的心都掩了,把他活埋了吧!

今兒個,日陽仍在雲層後,但雪勢大收,可以出城走走。

馬車轆轆而行,在雪地上滾出兩道輪痕,行至永寧城西郊的一座雪林前,林中白梅無數,馬車通過不易,禾良遂下車步行,請馬夫老伯在原處暫候。

她本怕天太冷,欲把備好的一個小懷爐給馬夫老伯使用,哪知對方兩下輕易已就地燃起火堆,還沖著她笑道︰「少夫人盡避去吧,小老兒在這兒烤火,也順便烤烤帶出來的這幾條金黃番薯,這番薯種苗當初還是秀爺撥給咱的,咱把種苗往馬廄後的小菜圃一栽,長得出奇地好。呵呵,等會兒您跟金繡兒從‘芝蘭別苑’走回後,就有番薯吃嘍!」

禾良聞言,淡然一笑。

今日跟在她身邊的僅有金繡一個。

早上出門,她帶著孩子先回「春粟米鋪」,將娃兒暫時托給顧大爹和柳姨看顧,也讓銀屏留在米鋪里。

自嫁進游家,拜見過住在「芝蘭別苑」的婆婆,盡避婆婆與丈夫之間並不親近,她與游大爺每個月仍固定時候到位在梅林深處的「芝蘭別苑」探望,向負責照看的大丫環詢問婆婆的生活起居。

這些天,「太川行」生意接續上了,外頭的那些事她幫不上忙,但至少還能盡好分內之責,游大爺忙到成天見不著影,那她就自個兒走一趟「芝蘭別苑」。

想到自己的那位爺,唉,她是該跟他道歉的。

她想好好道個歉,但這些天一直找不到機會,他忙,沒能回來,又或者,他是在避著她。把嘆息壓在心房里,她帶著金繡穿過梅林,來到林中兩個相靠的大小湖泊。

「芝蘭別苑」位在大湖湖畔邊、一條窄長石徑的盡頭處。

她們主僕二人踏出梅林,才想沿著湖繞到石徑那端,金繡忽而揚聲——

「少夫人,瞧,有人站在湖邊!」

禾良抬睫望去,心中不禁一凜,沒料到會在這當口遇到鐘翠。後者牽著一匹褐毛大馬,靜謐謐地面湖而立,听到金繡那聲嚷嚷,她亦揚首瞧來。

上次見面是在「春栗米鋪」,那次聊談的內容並不愉快,盡避如此,禾良步伐略頓了頓,最後仍舉步走近。

「鐘老板,這麼冷的天,怎麼來西郊這兒了?」

鐘翠凝望她,臉色灰白,像是變得更清瘦之因,額紋與兩道法令紋也變深了。

那張灰白臉微微露笑,淡聲道︰「少爺為她建了一座‘芝蘭別苑’我許久以前便听聞了,還听說那處宅子既美又清幽,宛如雲中仙境,今天登門拜訪,終于能走進那座別苑,確實很美,也終于能近近瞧她……」

禾良一怔。‘鐘老板去過‘芝蘭別苑’?」

鐘翠唇一勾,不知為何,加深的笑弧看起來有些慘。

「‘捻花堂’專做女人家的生意,‘芝蘭別苑’里的寧神薰香、香檀粉等等皆出于‘捻花堂’,我今日打著‘捻花堂’旗號,親自帶了些新品薰香上門,里邊的丫環們被那香氣吸引過來,她也被吸引過來……」略頓。

「我當年見過她一次,到現下都三十年過去,都三十個年頭了……她模樣依舊,還是那麼美、那麼的高高在上,像掛在天上的月亮,怎麼都不顯老……所以,這世間便是如此嗎?生得柔弱美麗的,永遠有人疼愛,少爺那時一眼就瞧上她,她雖家道中落,怎麼也算出身名門,是真正被養在深閨里的大家千金,而我……我有什麼?我是什麼?」

「少夫人……」金繡緊緊張張地挨近,壓低音量。「您別走得太近,她……她瞧起來怪怪的,不太對勁兒啊!」

禾良安撫地拍拍丫環的手,朝鐘翠又靠近一步。

「鐘老板何必執著著過去不肯放?以前的您是個小丫環,如今的您都已掌著‘捻花堂’是堂堂大老板了,這三十年來的日子,您必然活得精彩,即便辛苦,也肯定是精彩的。」

「你什麼也不懂。」她幽幽道。「……之前,你問過我,為何到現在才來與‘太川行’為難,你可知道啊……想回頭走這條路,也是要練膽的,三十年了,以為膽子夠大、底氣夠足,不走這一趟,我沒法活,如今走了,」她嗤笑一聲。「好像也快活不成。」

這會子,禾良真不明白了。

她沉靜以對,听鐘翠接著道——

「你家的那位秀爺倒是不錯的,很沉得住氣,游家藏富又藏得特別厲害,真是見識到了呀!嘿,本以為截斷他所有大宗糧作的來源,再搶其他大小雜貨的供應源頭,然後拖上幾個月時間,‘太川行」最後即便不倒,也得大傷元氣……」

禾良臉色白了白。

她輕啟的唇瓣和顫動的鼻翼隨著加劇的心跳呼出團團白煙。

鐘翠瞟了她一眼,幽然笑道︰「哪知啊,‘太川行’在華北、西北和西南等處早已暗暗購山置地,自個兒當起地主老爺,我斷他‘丈稜坡’的麥糧,他便從自個兒的麥田拉貨,我再斷他鹽貨,他就從自家的高原鹽湖里撈鹽,這些貨有好幾批甚至轉進我手里,價定得太高,高出尋常價三、四倍,我還是買了,就為了堵掉‘太川行’任何收貨的可能……」搖頭又笑。「你家那位爺不出面,也不派用行里的任何伙計,看來,‘太川行’在外頭也擺了不少暗棋,等著將我這一軍,呵呵將得好啊,將得真好……我把一大筆錢花盡,咱家三姑娘明明說過,散了財,就會痛快,怎麼我還是不痛快……」說到最後,她聲音好低,低低啞啞的,似胡亂呢喃,自個兒跟自個兒說話。

「少夫人,我們走吧,別理會她了。」金繡頭皮發麻。雖然僅是一個老婦,對方神態卻讓她打心底發寒。

禾良內心兀自斟酌,事到如今,真不知還能再說什麼。

「太川行」這些天起死回生的事,她從德叔那兒听到一些,但並未深入,此時再听鐘翠敘說,她也沒多大反應,只覺得行里生意穩下來,這樣很好,行里的大伙兒全動起來、各司其職,這樣也很好,只覺得她那時為「太川行」的狀祝操那份心,實在有些笨,最笨的是,她和丈夫竟這麼鬧僵了,唉……

「鐘老板,我還有事先走了,請保重。」

她略福身,帶著金繡轉身便走,欲上那條通往別苑的石徑。

突然,黑影晃動,鐘翠擋在她們面前。

「喂!你想干什麼?!」被嚇到,金繡瞪大眼,口氣凶巴巴的。「我、我敬老尊賢不跟你計較,你別太過分喔!」

鐘翠不理叫囂的丫頭,直勾勾盯著禾良。「你應該很值錢吧?」

游家的主僕倆同時一愣,禾良較快回神,困惑道︰「鐘老板什麼意思?」

「你想,那位游家大爺會花多少銀兩來贖你?」她笑問,神情詭異。「或者他也不用來贖了,你跟著我,我帶你回江南,你一路上陪著我說話解悶,我也就能痛快一些吧?」

「鐘老板……」禾良嘆氣。

金繡跳出去擋在主母面前,撩起兩袖,按捺不住開罵了——

「老虎不發威被你當病貓啊!你不要以為自己有點年紀,我就不敢動手喔!你敢亂來,我、我就揍你,我個頭雖小,但力氣很大,打人很痛的!你走開啦,不然別怪我不客氣,我——咦?唔……」

咚!

「金繡!」禾良一顆心瞬間提到喉頭,都快嘔出來了,她臉色刷白,因為金繡突然毫無預警軟倒下來。

她撲去扶住自個兒的丫環。

就在同一時候,她聞到一股奇異香味,極淡,似含著檀香,鑽進她鼻間後,整個沖上腦門,麻感瞬間擴開,她張嘴欲言,卻什麼聲音也發不出來。

「捻花堂」除了賣各種薰香外,也賣迷魂香嗎……

禾良內心苦笑,在失去意識之前,她看見鐘翠慢慢傾近的老臉,對方那雙深沉眼底,正顫著近乎狂亂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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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1)

十日後

「你珍二爺那邊有什麼消息捎回來?」游岩秀一身風塵僕僕,俊面淡淡蒙塵,長發未冠起,僅隨便抓作一把綁在腦後。他快馬回到游府,見到幾天前隨二弟游石珍出門的貼身護衛小範迎門而出,他兩眼一膛,翻身下馬,雙腿尚未落地,已沖著小範沉聲詢問。

此時管事德叔亦迎將出來,嘆道︰「秀爺,有事進屋再說,您都幾日沒合眼了不是嗎?這麼下去哪撐得住?」

游岩秀恍若未聞,面無表情直視著小範。「你二爺追到什麼了?」

「二爺跟‘飛霞樓’那頭的人接上了,少夫人被鐘翠帶走的事,對方也已知曉,但至于鐘翠的行蹤,目前仍無下落。」見主子臉色陡寒,小範忙補充說道︰「不過二爺派人盯梢了,只要鐘翠一與‘捻花堂’接觸,又或者直接奔回江南‘飛霞樓’老巢,咱們會知道的。」

小範見主爺抿唇不語,又道︰「秀爺,我一回來就听說您今早帶人出城了,說是離城十里外的渡頭,有位梢公在出事那天見過鐘翠和少夫人,您去過了,結果如何?有找到那位梢公嗎?」

找到又如何?

只查問出禾良如病了般昏沉不醒,由著人把她帶走,她們渡了河,身邊有馬,接下來究竟往哪里走,那名梢公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此時,馬童看德叔的眼色行事,上前來照料主爺手里的馬匹。

游岩秀動著思緒,動得很慢,這幾天,他腦中如同灌進滿滿桐油,粘呼呼,不太好使,胸中空蕩蕩。他常說自己沒心、沒肺、沒天良,這一次,他真覺左胸里的那塊肉被挖掉了,沒有痛覺,就是空空的。

他下意識舉步跨進宅子里,德叔暗暗吁了口氣,和小範一塊兒跟上。

「德叔,老太爺今日有按時用藥嗎?」游岩秀忽問。

德叔連忙答︰「有的。老太爺今兒個胃口也還不錯,一頓能喝兩碗粥,只是……只是他又問起少夫人……」

禾良被強行帶走,游大爺讓府內上下全瞞住老太爺,只說禾良被他氣哭,一怒之下回「春粟米鋪」住了。這種事以前也曾發生過一回,最後還是老太爺出面去把禾良說服回來,用這理由,應該能瞞得過老太爺。

「秀爺,等會兒您先沐洗一下,咱再吩咐灶房弄幾盤熱食,您——」

游岩秀身形驀地一頓,不走了,德叔和小範也跟著停下,小心翼翼看著他。

「秀爺……您想到什麼了嗎?」小範問。

「江北的‘捻花堂’把事推回江南,江南的‘捻花堂’又把事推回‘飛霞樓’她們不知鐘翠蹤跡,怎可能不知?怎會不知?」他嘴里喃著,依舊面無表情。小範適才回報的事,他到現在才想出結論。

陡地,他車轉回身,往大門方向急步。

「秀爺、秀爺!太陽都下山了,您這是要去哪兒呀?都好多天沒見您吃喝了,您好歹坐下來吃一頓,有啥事等吃飽了再辦啊!」德叔真急了,在游家待這麼多年,還真沒見過游家大爺這等模樣。說他得了失心瘋,又似不是,說他與尋常時候一般,眉目間卻時不時透出讓人發毛的神氣。

「小範,跟上。帶我找你二爺去。」說著,游岩秀人已到門口。

他的馬被牽回馬廄了,正欲揚聲命人備馬,這一方,小範受德叔所托,只得硬著頭皮趕上前來勸阻。

「秀爺,您先別走,二爺那邊再等等吧,很快會有消息的。再說您這麼一走,咱們行里許多事找誰發落?好不容易擺月兌‘捻花堂’糾纏,生意重新接續上,您這一走,不又得亂了嗎?」小範嚷嚷著,一急,不由得伸臂按住游岩秀肩頭。

接下來的事,游大爺全憑本能而行。

他反手扣住小範的臂膀,一招擒拿便想反制對方。

小範這護衛可不是當假的,幾路大小擒拿的招式,游石珍也曾點撥過他,只不過他平時怯于主爺的威勢,才會乖乖遭「欺凌」,如今情況不一般,他可不能再相讓。

游岩秀反制失敗,倏地再來第二次,他面部表情沉沉的,兩眉甚至動也未動,過了幾招後,忽然,小範粗壯臂膀纏得更近,從他身後勾住他的頸項。

「秀爺,您冷靜些啊!咦……呃……啊啊啊!秀爺啊!」

游岩秀眼前一黑,意識盡滅。

昏昏睡睡,欲醒不能醒,她離家多久?五天、六天?她像是離家好遠了呀……

昏夢中,她乘著小舟飄蕩在黑川上,無櫓無槳,沒有方向,只有那股淡香的奇異氣味一直糾纏,避不開,揮之不去……

不要了!

她不能再嗅那氣味,拿開、拿開!

她得醒著,好好醒著,她要回家,家里有她最最牽掛的人兒,她的孩子,還有那個孩子氣的爺……她要回去他們爺兒倆身邊啊……

「不要了……拿開,我不要……救命、救命……」禾良以為自己在大聲呼救,實則氣若游絲,眼皮沉重,她費勁兒地想睜開眼,模糊瞥見又有東西置于她鼻下,要她嗅聞。

「我這是在幫你啊!你和我都是一樣的,你嫁的那位爺模樣肖似她,又俊又美,將來你到我這年歲,老了、丑了,你那位爺容貌卻能十年不變,他還會喜愛你嗎?」嘆息。「這幾天騎馬乘船、乘船騎馬,你再忍忍,咱們再乘一日船,就進自家的地界,屆時便啥都不怕了。你跟我去,我們是一樣的,一樣的啊……」

不一樣!

就算將來她顧禾良老了、丑了,也還能疼著她的爺,只盼夫妻情緣長長久久,倘若往後真會生變.她也非提不起、放不下,任其糾纏于心三十年。但,無論如何啊,她和秀爺的緣分不該斷在此時,不能以這種方式了斷。

「拿開……」她雙手胡揮,听到小瓶摔碎的聲響,她身子被用力推到一旁。

伏著身子,她喘著氣朝烏篷子外爬,爬爬爬,探手要撩開那厚厚的簾子,一股力量又把她倒拖回去。

「連你也嫌棄我嗎?」嗓音變冷,壓制的力道變大。

禾良動彈不得,又要暈了,忽地,天光噴進,那幕厚簾子被高高掀開。

「翠姨,可找著你了!唉,你這麼蠻干,是想害我頭更疼嗎?」

有人來了?誰?是誰?是來救她的嗎?還是……還是……

禾良眨著眼,拼命要看清楚來者,但那人背光蹲在船篷前,笑笑的聲音頗為清亮,面龐朦朧,隱約知道是名年輕女子。

救命……救命……求求你……

禾良張唇想喊,偏不能成聲,眼淚流了出來。

「瞧,翠姨把這位姊姊弄哭了呀!咱們‘飛霞樓’向來以女為尊,大家都是女人,怎能相互為難?之前放手任你玩,拿著‘捻香堂’作賠,賠了那麼一大筆,樓中姊妹可沒誰眨一下眼,反正那些錢都是翠姨這些年賺回來的,但翠姨把游家少夫人偷偷帶走,唉,頭痛頭痛,我花三想護短,都不知該怎麼護?」

「三……三姑娘……嗚嗚嗚……」

「翠姨,要哭也是我先哭吧?你把游家少夫人迷得昏昏沉沉,唉唉唉,咱們‘飛霞樓’的獨門薰香可不是讓你這麼胡使的。」聲音听起來真的相當頭疼似的。

禾良感覺壓在背上和大腿上的力道不見了,她吐出口氣,流著淚合起眸子。

模模糊糊間,她听到鐘翠放聲大哭,那哭聲仿佛有無限委屈,又仿佛忍了整整三+年,如今內心那股強撐的力量終于崩坍,不能自持。

她還听到那個自稱「花三」的姑娘長長嘆氣,道——

「翠姨,你病了,我帶你回家養病吧。」

「她的病,能好嗎?」

說是以毒攻毒也不為過,能迅捷俐落地解去那股奇異迷香的,也只有「飛霞樓」的獨門薰香。昏沉間,禾良又被迫嗅聞了某種香氣,這次的氣味不一樣,她心緒漸漸靜下,」思緒亦緩緩靜下,她真睡了,是這幾天以來最安穩的一覺,沒有真實與虛幻的錯亂,就只是睡著,在溫暖的黑甜中休息。

醒來時,人已離開原來那艘簡陋的烏篷小船,她依然在江河上,卻是在一艘有著兩層樓的中型船舫里。

身邊有人,同樣背著光俯視她,那姿態和輪廓與她記憶中的那一個重疊,是那個「花三姑娘」。

定下心,禾良潤潤唇,略啞又問︰「她的病,能好嗎?」

花三像是這時才听明白她的話,眨眼微笑。

「翠姨病在心頭,一病病了數十年,她好不容易才決定干這一次,拿游家醫心病,結果唔……不太理想,好像還更糟了。唉唉,只好先帶她回家,再另覓其他良方。」她話中雖有感慨,但語氣帶笑,似覺鐘翠這種「拿游家醫心病」的行徑沒什麼不好,效果雖差,但想做就做,即便擾得江北行市大亂、糧作雜貨價格大波動也都無所謂。

……好不負責任!

花三該是瞧出她的想法,挑著眉,揉揉鼻子,那神態竟有些賴皮,仿佛在說「是啊……我就護短!如何?」不禁讓她想起家里的那位大老爺。

禾良幽幽嘆了一聲。「我得回去了。」

花三笑道︰「這幾天,一江南北有不少人手在打探你的下落,再不讓少夫人回去,事情真要鬧到不可收拾了。」略頓,她神色稍正,繼而又道︰「至于咱們家翠姨帶走少夫人的事,我花三替她向你道歉了,往後少夫人若遇上什麼事,用得上花三的話,可到江北‘捻花堂’的櫃上說一聲,他們會找到我的。咱們‘飛霞樓’的生意也許沒有‘太川行’的活泛,但在道上還是有幾分名氣,少夫人想要什麼、想如何索償,盡避說,花三會盡力辦到。」

或者,這位三姑娘也算得上是性情中人……禾良怔怔想著。

至于索償……唉,現下的她,什麼都不願再追究,只想快快返家,快快回到孩子和大老爺身邊。

游岩秀被抬回「淵霞院」寢房後,人也就醒了。

德叔忙要吩咐家丁請大夫過府,被他喊住,他又沒病,看什麼大夫?

這「淵霞院」內,他向來不愛府中僕婢待在這兒伺候,安安靜靜的最好,此時方醒,他又把德叔、小範等一干人全「請」出去。

躺在榻上,神智稍穩了,但腦中思緒依舊沉沉粘粘。

他望著榻頂,靜靜望著,忘記自個兒有無眨眼,也忘記發呆發了多久,直到夕照盡退,房中整個暗下,他才懶懶坐起身。

好暗。

禾良沒來幫他點燈。

他起身,下意識走到桌前,取出袖底的火折子點燃油燈,房中漫開微光,他仿佛覺得不夠亮,又把矮櫃燭台上的兩根蠟燭都點燃,燭光映著他的俊臉,在他晦暗瞳底跳躍。他把燭台移到桌上,拉來一張椅凳坐下,望著桌面。

桌上有個裝糖的漆木盒,他沒動,因為盒里的糖早已吃完。

禾良沒再幫他補糖進去。

桌上還有一盤果子,禾良沒來削給他吃。

所以,他若想吃,得自己動手。

于是乎,他動手了,拿了一顆鴨梨,拿起盤邊的小刀。以前禾良削果子給他吃時,會先把果皮弄下來,禾良手好巧,常是一刀在梨子上頭轉啊轉的,不一會兒工夫就能弄好,而且果皮從頭連到尾,不斷。

他學著妻子的動作開始削梨,轉轉轉,削削削,轉轉轉,再削削削——唉!

他臉部表情有些怪異,有些迷惑,搞不清楚眼前的事是如何發生——那把小刀怎會切進他虎口里?

鮮血瞬間涌出,濡濕他的袖,他頭歪歪,美目眨了眨,下一瞬已把刀子拔起,他雙肩一震,似是這時才整個回神,才意識到自己弄傷自己了。

禾良不在身邊,他傷著了,沒有人會為他的痛而痛。

禾良不在了……

禾良不在了……

他為什麼還在?

起身,他取來臉盆架上的巾子裹住傷手,傷口並不大,但有些深,他纏了一條巾子,纏得緊緊的,血仍淡淡滲出,他也懶得再理。

他拿起滾到桌面的那顆梨,上面還帶著果皮,而且沾了點他的血,他不管,張口就咬。禾良說,不能浪費食物,他不浪費,他會吃光光。

驀地,他咬梨的動作一頓,眼珠子慢吞吞溜動,似在確認什麼。

有誰在哭。

嗚哇嗚哇地大哭,哭得好不傷心,好可憐、好可憐地哭著。

他放下梨走出內房,「淵霞院」雖冷冷清清,園子里覆著薄薄雪花,而夜風寒心,回廊上倒已掛起成串的火紅燈籠,為他指了一條明路。

他循著那哭聲走啊走,在回廊上繞著,來到那處擺滿大小玩意兒、專給孩子嬉玩的廂房前。他高大修長的影子映在門窗紙上,隨即听到里邊傳出驚呼——

「小少爺乖,別哭別哭,噓!噓!嗚……大魔來了,您別哭啊!」

孩子哭聲更響亮,無法收拾,該是哭了許久、許久,喉兒都有點哭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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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2-7 00:04:43 |只看該作者
第9章(2)

砰!游岩秀伸手推開門。

他尚未抬腳跨進,就見兩丫環母雞護小雞般擋在孩子面前,四只眼楮滿是驚恐,一瞬也不瞬地直瞅著他。

「秀、秀秀爺……吵到您了嗎?小少爺不是有意的,他、他不是有意的」金繡雖嫁人了,但這幾晚都在「淵霞院」與銀屏一塊兒顧著孩子睡下,沒回她和長順那邊的房。

游大爺踏進房里,不知怎地,孩子啼哭弱了些,那團坐在長毛毯子上耍賴的小身子搖搖晃晃站起來,從兩丫環背後走出來,可走沒幾步又坐倒了,小小爺的脾氣一起,索性仰頭張嘴哭得更淒厲。

「他生病了嗎?」游岩秀面無表情地問,走近,彎身,探掌貼著娃兒的額面。

銀屏拼命搖頭,吸吸鼻子道︰「沒有……小少爺沒生病……秀爺,您手怎麼了?袖子都沾血了!」

不理會丫環的驚疑,他沉靜又問︰「怎麼哭成這樣?肚餓嗎?」

金繡擦掉頰邊的淚,也吸吸鼻子答︰「不是肚餓……小少爺他、他想娘了。這樣子已好些天,到了夜里,哭得更嚴重,怎麼哄都沒用……」

聞言,游岩秀一怔。

自禾良不在後,他像似沒了心,孩子的狀況他半點不知,總以為自有人會把孩子照顧好。展袖,他一把撈起胖女圭女圭,抱著便走。

「秀爺!」金繡和銀屏緊緊張張地追出房門外。

他回頭,淡淡勾唇。「別怕,虎毒不食子,我拎他去玩,不會食了他。」

他是笑比不笑可怕的秀爺,但此時這一抹淡笑,倒真安撫了兩丫環。

回到寢房內,孩子還在抽噎,游岩秀將娃兒放到大榻上,他垂目覷了眼胸前沾上的涕淚和口水,沒做什麼表情,只是走到偏間小室端來一盆熱水,用沒受傷的那只手弄濕一條干淨巾子,絞了絞,拿去幫娃兒擦臉。

他抿唇不語。

孩子則張大水汪汪的眼楮望著他,小肩頭隨著抽噎輕輕顫動。

他擦淨孩子肉肉的淚頰和可憐兮兮的紅圓鼻頭,然後再洗了洗巾子絞干,開始擦娃兒的耳後、頸子和小手,他動作極熟練,不像生手。

「阿滴啊阿滴……」那聲音跟,「阿爹」有點像,但口齒不清,小娃又嚕嚕呼呼發出一串難以辨認的話語,肥腿蹭了蹭,想要爬進內榻。

「等等,還沒弄好。」游岩秀將孩子倒拖回來。「你娘說,要洗了腳才好上榻。」

「榻踏、娘哪哪哪……呵……」小鞋被月兌下,女敕白的肥小腳被熱呼呼的巾子包起來搓搓揉揉,小小爺以為親爹在同自個兒玩,終于破涕為笑。

弄好一切之後,娃兒滾進內榻,滾滾滾,撲在屬于禾良的那顆枕子上,翹起小圓屁學毛毛蟲蠕動,胖臉胡亂摩挲。

見狀,游岩秀吹熄兩根燭火,僅留一盞淡淡油燈,他和衣躺下,長身擋在榻邊,以防孩子滾落地。

他斜眼睨著榻內那顆「肉球」,那顆「肉球」也斜眼瞅著他,突然,「肉球」滾將過來,擠到他身邊,小手抓向他的襟口。

游岩秀挑眉,按住自個兒的衣襟。「想干麼?」

「娘娘咂咂……」鑽鑽鑽,爬爬爬,小圓屁干脆坐上親爹的肚子。

「不行!這是我的。」游大爺緊拽著懷里的扁長朱木盒,那是禾良給他的,是他的,誰都不能拿。

「阿滴啊阿滴啊……嗚嗚……嗚嗚嗚……」大眼楮再度無比可憐地泛開水光。

「不要給我使哭招!」壓低聲音,他說得咬牙切齒。

「嗚嗚嗚……」小小爺要哭便哭,不接受威脅。

游大爺兀自不語,眯起美目瞪娃兒。

「嗚嗚嗚……嗚嗚嗚哇哇——唔……」加重力道,小小爺還沒使出全力,親爹的大掌已捂了過來,按住他的小嘴。

「好啦好啦,給你看啦!」生氣。

他真後悔之前曾把裝滿糖的朱木盒拿出來對兒子顯擺。

取出扁盒,略遲疑地打開盒扣,游岩秀忽地出手極快,不知取走什麼。

「你看,里面什麼也沒有,空空的,這下子高興了吧?」他大方攤開空盒。

娃兒哪里也不看,眼線狐疑地晃動,最後停在他收握成拳的那只手上。

榻內安靜,爺兒倆又陷入無聲的對峙,大眼瞪小眼。

瞪瞪瞪,一直瞪到孩子那顆紅紅小鼻頭又在抽動,似打算醞釀下一波猛烈的慘哭,游大爺終于咬牙切齒地讓步了。

「吼!好啦!」頭一甩,他極不甘願地張開五指,有三顆小小的「蜜里菊花糖」躺在他掌心里。娃兒見糖眼開,小嘴順順兩聲,一條透明銀涎竟然就從嘴角垂滴下來。

……還能如何?

游岩秀認命低嘆,拿了一顆菊花糖喂進孩子嘴里,自己也跟著吃了一顆,還剩下最後的一顆,娃兒很決地把嘴里的糖吃掉,胖手抓著他的指。

「阿咂咂呀呀呀……」

「你吃那麼多,遲早牙會爛光光。」雖這麼叨念,他還是把最後一顆糖送進孩子呀呀出聲的小嘴里。「瞧,什麼都沒了,真的空空了,你還要,老子也生不出來。」

「呵……」娃兒晃頭晃腦嘗著好滋味。

游大爺繼續嘀嘀咕咕、叨叨念念,最後抱著兒子起身,他倒了杯水喂他,原想給孩子漱漱口,但孩子哪曉得要把水吐出來,直接就吞進小肚里了。

隨便了,他沒力氣再與小小爺周旋,抓起衣袖揩揩孩子的嘴角和下巴,爺兒倆再度倒回榻上。

這會兒,他把兩邊床帷放落,帷內幽幽暗暗,孩子滾了會兒,也不知從哪個角落叼出一條娘親的帕子,抓著帕子咬啊咬,啃啊啃,邊咬邊啃邊滾,一滾,又滾回親爹身邊,然後大眼楮變成眯眯小眼楮,眼皮沉沉,想睡了。

睡吧……曜兒乖乖,娘疼疼,曜兒乖乖,娘惜惜……睡吧……

禾良沒來哄孩子,他來哄。

可,他哄著孩子,有誰會來哄著他?

有誰呢?

有誰呢……

秀爺想喜歡,就去喜歡,想在意誰,就去在意,而我……我會顧著你的。

我顧著你,我說過的,一輩子都顧著你。

我要和秀爺做一輩子顧來顧去的夫妻。

禾良的臉,禾良的聲音,甚至是禾良的氣味,全追進他的夢境。

他很喜歡,想緊攀著不放。

能睡著,很好。

能作夢,很好。

夢到禾良回到他身邊,很好很好。

但,當夢里的顏色變淡,他心髒狂跳,驀然記起這一切盡為虛幻,他不能睡,得醒,得醒啊!他要去找禾良,禾良下落不明,離家這麼多天,禾良一定很害怕、很想家,想孩子、想他……

夢中的那只柔荑放開他了,他一驚,長身陡震,杏目厲瞠。

「別走!」翻袖去抓,好用力握住,他當真抓到妻子的手,戴著開心銅錢串的柔女敕手腕。他雙目緊緊瞪著眼前人,瞳心精光亂竄。「禾良……」他薄唇掀動,下意識問道︰「你要去哪里?為什麼不帶上我?」

坐在榻邊的人兒眸中含淚,淚中帶笑,道︰「我沒要走,沒有秀爺,我哪里也不去。」

是夢?非夢?

游岩秀懵了,俊臉透白,無法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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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1)

禾良在離家十天後,終于返回。

花三一行人將她安全送抵游石珍手里,可惜當時小範已先行趕回永寧,沒能及時帶回好消息。

于是乎,游家珍二爺連夜趕路,務必以最快之速將嫂子送回俊美兄長懷里,因為再遲些,恐有大變,俊美爺一旦變成瘋魔,所有的事必定月兌序,那腥風血雨的情狀,非常人所能預想。

禾良于子夜時抵達家門,德叔听到守門的家丁來報,從自個兒小院落沖出來時,襖衣盤扣來不及扣上也就算了,腳下的鞋還穿反了。

當家主母遇難呈祥、逢凶化吉之事,在深夜里如野火燎原般傳開,金繡和銀屏也都跑出來相迎,但「淵霞院」仍舊安安靜靜,雪花謐謐輕落,燈籠淡淡搖曳,月光映出一院子清冷。禾良還沒踏上回「淵霞院」的回廊,德叔和其他僕婢已跟她千叮嚀、萬交代,說了許多又許多——

「少夫人,您心里最好先有個底,等會兒若見到秀爺啊,他這個……」

「少夫人,您自個兒小心,秀爺他這些天有些……有些半瘋,他那個……」

「還有啊,少夫人,關于‘丈稜坡’魯大廣那樁命案,來陽縣衙門前天已經破案,听說是這個……

「少夫人,秀爺說他虎毒不食子,把一直哭不停的小少爺拎回內房去了,還有他、他手好像有傷,袖子沾著血,還在笑,少夫人得那個……」

這個、那個的,禾良愈听,心懸得愈高。

哪知一走進「淵霞院」寢房,她胸口跳得更厲害,幾要燃盡的那盞小油燈閃著微光,盡避稀微,仍可讓她瞧見桌上的一些些血跡、帶血的小刀,還有那顆啃到一半的帶血鴨梨。老天!他是削梨削到把手也削進去了嗎?

她連忙走到榻邊,撩開床帷,榻內的景象讓她雙眸一下子濕潤了。

丈夫和衣而眠,連靴也沒月兌,孩子則裹著棉被、蜷在他腋窩處熟睡著,睡得圓頰紅暖、小嘴微張,那只原先裝滿金色菊花糖的朱木盒攤開擱在床頭,里邊空空如也,什麼也沒剩,然後……是丈夫的手,他的左手裹著巾子,血滲出來,雖止了,那紅印子沒再擴大,仍相當地觸目驚心。

她小心翼翼控制呼息,太重的話,胸口會痛。

她小心翼翼捧起他的傷手,正苦惱著該怎麼解開巾子才不會弄疼他,男人卻在此時猛地睜開雙眼!

他低吼一聲,緊扣她的右腕,然後……死死瞪著她,仿佛她是隨夜風而返的一縷夢魂。「秀爺快放手啊!瞧,又滲血了……」禾良壓低聲量,不敢掙扎,他拿受傷的那手緊抓著她不放,害她心驚膽顫,痛得要命。「秀爺都不覺疼嗎?」

游岩秀陡然驚喘,刷白的臉色瞬間浮現虛紅……痛嗎?痛嗎?

他感覺得到疼痛啊!

所以啊……所以,眼前的禾良是真的,不是夢,是真的,禾良從夢里走了出來,回到他身邊了。是嗎?

游岩秀傻住了,傻得很嚴重,傻傻放開手,傻傻由著禾良幫他重新處理傷口。

那條染血的巾子被解開,她手勁很輕,怕弄疼他。

游大爺卻什麼都不在乎了,即便是痛覺,在他心里、腦海里全都自動演化成快意,無比的快意,難以言喻的快意,讓他薄唇恍惚地拉開笑弧,久違的小梨渦輕漩而出,傻傻盯著她。

清理過後,禾良趕緊從床頭櫃中取出一個常備小藥箱,打開金創藥,在他虎口處撒藥粉,撒得滿滿的,確保藥粉有深浸到口子里,接著再拿來干淨的白色長巾,幫他把傷手重新包扎好。

弄妥後,她淡淡吁出口氣,抬睫,發現丈夫的目光仍痴痴鎖住她的容顏。

她心一痛,不禁輕語︰「秀爺傷了手,流好多血,怎地不幫自己上藥?」

他想也未想便答︰「禾良回來就會幫我上藥。」

禾良墜著淚,呼息窒了窒。「……你就是要我放不下心嗎?」

「你真的回來了……是嗎?是嗎?」他喃喃低語。「那天載你們去西郊的老馬夫左等右等等不到你們回來,正要進林子里一瞧,才見到金繡搖搖晃晃走出來,她被迷昏,你也被迷昏,那人把你帶走了。禾良,我找不到你,把永寧城內外全都翻遍,就是找不到你……」頓了頓,喘息。「……二弟說,你被帶遠了,肯定出江北地界了,得直接跟‘飛霞樓’接頭……我要去找你,不想繼續等在這兒,沒有我,‘太川行’還能活,沒有你,我……我……」該怎麼活?

「秀爺……」

他這些天的情況,德叔和府里僕婢適才全跟她提了,被人帶走的是她,他卻瘦了一大圈。禾良努力穩住聲音,笑著,嘗試放松語氣。

「沒有我,秀爺上榻連靴子都忘了月兌,怎麼辦才好?」

游岩秀似乎還沒完全回神,兩眼絕不離開妻子容顏,吶吶道︰「孩子上榻睡,我有幫他月兌鞋,還幫他洗腳。我沒有月兌靴,等醒來,我要去找禾良,找到你,你就會幫我月兌靴了。」熱氣再度在眸底聚集,禾良憐惜地模模他的臉,點點頭,片刻才說︰「好,等會兒我幫秀爺月兌靴、幫秀爺洗腳,洗好腳才好上榻睡覺啊!」

語畢,她傾身抱過孩子。

娃兒好些天沒睡好,今晚有半瘋的爹陪著,分食那甜滋滋的菊花糖,又有娘親的香帕任他啃咬吸吮,終于睡沉沉、沉沉睡,此時窩進娘親懷里,他小嘴兀自順了順,眼皮動也沒動,仍舊深眠著。

禾良忍住心中激蕩,怕攪了孩子安眠,僅輕輕吻著孩子的頭,吻了又吻,然後,她這才起身將娃兒移到大搖籃里去,讓他枕著他的小虎頭枕,蓋著小暖被。

安置妥當後,她直起腰,甫轉過身,就被拉進一個再熟悉不過的男性懷抱里。

游大爺緊緊跟在她身後,瘋到這當口,腦子里那條正常的筋終于接上。

他發狠地摟緊她。

禾良回來了。不是夢。

禾良活生生、完好無缺地在他懷里,不是夢。

等等!

「秀爺,干什麼?你的手有傷啊!」

妻子的訝呼游岩秀恍若未聞,也不管手傷,直接將懷里人打橫抱上榻。

他神情緊張,目光炯炯,在她臉上、身上梭巡。

「禾良,你有沒有怎樣?哪邊受傷了?有沒有哪里覺得不舒服?」

她用力搖頭。「沒事、沒事的。鐘老板只是把我帶走,我嗅了一些迷香,後來‘飛霞樓’的人幫我解了,我好好的,沒事。」

「迷香……‘飛霞樓’嗎?」

丈夫說得咬牙切齒,惡華的光在美目里閃爍,瞧得禾良不禁膽顫心驚。

禾良確實該驚,因為游大爺此時項上那顆金貴腦袋瓜全面復活,恩怨交纏,情仇橫生,欲報復對方以消心頭大恨的計略正似雨後春筍般狂冒,又如鍋中滾水的熱泡,噗噗噗直翻騰。

不願他再掀事端,禾良拉拉他的袖,將他的心魂扯回。

「禾良,別怕,我會跟他們討公道,你——」

「秀爺那時是不是很痛?」她忽地一問,眸光如泓。

「什麼?」

「……我打秀爺的那一巴掌,很痛是嗎?」抿抿唇,她吐氣如蘭又道︰「方才德叔也跟我說了,'丈稜坡’那位魯爺的事已經水落石出,跟‘太川行’無關,跟‘捻花堂’也無關,是他自個兒把麻煩引上身,怪不得誰……」

魯大廣先前曾游說「丈稜坡」的眾位地主老爺,將麥糧從「太川行」手里轉走,因新買家開了高價,只是後來一直沒履約,弄得許多人麥貨被拖走了,該得的錢卻沒個下文,中間究竟發生何事,全沒交代,而此事一拖再拖,越拖越怨,也越拖越疑,終于有人吞不下這口氣,找魯大廣出氣。這禍事啊,確實是姓魯的自個兒招來,自作自受!

此時,桌上那盞小油燈「嗤」地輕響,火熄了,沒了燈火,還有淡淡透過窗紙傾進的月光、雪光,房中色調轉冷,但靜靜凝望的兩個人心里,都燒著火,熱氣蒸騰,情意浮動。

「開什麼玩笑?」游岩秀突地出聲,胸膛鼓伏明顯,輕淡銀光勾勒出他臉部輪廓,那張桃唇拉得開開的。「我誰啊?哈哈、哈哈,我可是‘太川行’的秀大爺啊!好歹本大爺也練過幾年基本功,好歹本大爺也奪過幾次商會花旗,禾良那點小雞力氣,哪里打得痛我?」

禾良一瞬也不瞬地看著。

游大爺雖這麼說,但聲嗓里的自負太過刻意,說著說著,他兩眼竟然泛光,在幽暗中閃閃爍爍,閃爍到最後,濃密長睫竟然沾濕了,也跟著一塊兒閃爍,那神態說有多無辜,就有多無辜。

禾良心一絞,兩眸子也跟著他一起閃爍,就是想哭,沒辦法抑制。

「對不起……」

「對不起!」

兩人竟異口同聲。

游岩秀有些驚嚇地震了震,忙道︰「禾良又沒有錯,不需要道歉,錯的是我。」

「我不該動手打秀爺。」一回想當時情景,她就難受。

「你打得好、打得妙、打得呱呱叫!是我自己討打,我該打.我、我不該說那些話惹你哭……對不起,都是我不好。」他又一次道歉,握住她的柔荑,仿佛怕她跑掉、怕她消失。

禾良邊掉淚邊偎進他懷里,哽咽著。「對不起……我也不好啊……」

下一瞬,她柔軟身子被緊緊摟住。

男人失而復得,心中的顫栗傳遞到四肢百骸。

他閉眼吐氣,下顎緊抵著禾良的發頂心,禾良掉淚,他也掉淚了。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他不傷心,他很開心,因為禾良伴著他、顧著他,在他懷抱里,這麼、這麼的近。

「啊!怎麼了……」禾良驀地被放倒,游大爺的手在她腰間作亂,扯著她的腰帶。她臉紅心熱,想要按住他的手卻無可奈何。

「你一直說沒事,空口白話,到底是不是真的沒事,得好好檢查過了才能確定。」游岩秀表情鄭重,兩手堅定,抽了她的腰帶,解開她的層層衣襟。

禾良的性情啊,總是報喜不報憂,她要想掩飾什麼,他也絕對不允,一定要仔仔細細、從頭到尾瞧個清楚明白,他才能安心。

「秀爺啊……」喚聲帶迷亂。

這個夜,夜越深,情越濃,小別勝新婚,更何況還加上個歷劫歸來。

兩具年輕身子密密依偎、親親相擁,在彼此懷里汲取安慰,將遺失的那塊魂,用一夜的纏綿歸回原來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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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5-8-15 15: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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