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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木沐梓 -【諸事皆宜百無禁忌】《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懇辭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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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2-28 00:06:06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章 宜解卦

  齊克丹自從離開王庭,就帶著殘部銷聲匿跡。現如今亞述出現在了這裡,那是不是說明齊克丹也到了長安?達越雖已獻降,但齊克丹依舊是大歷的心腹大患,若他有朝一日重回王庭奪回王位,恐怕西北邊境又要戰火重燃。

  高玥自然也想到了這一層,她幾乎沒怎麼猶豫,立即便說:「我要回去把這個消息告訴侯爺。」

  「你一去一回,他們不一定一直在這兒。」

  「那怎麼辦?總不能眼睜睜看他們就這麼走了。」 高玥神色間有些焦躁,忽然抬頭朝她看了過來。秋欣然不等她開口,立即道,「別想了,我就是個普普通通的算命先生。」

  高玥怒其不爭:「在琓州最難那幾年,達越人要是打進來了,最最尋常的婦孺也要拿著砍刀出城迎戰。你活在太平盛世,大敵當前就能這樣苟且偷生嗎?」她從小在邊塞長大,所受的教誨耳濡目染的環境與從未在邊塞生活過的人是截然不同的。

  秋欣然嘆一口氣:「雖有心相幫,但留我在這兒盯梢,恐露了馬腳反倒壞了姑娘的大事。」

  高玥叫她氣得說不出話,過一會兒退一步道:「那我留在這裡盯著他們,你替我去侯府送個口信,這總可以?」

  這倒是不難,秋欣然想一想點點頭:「我只能保證這麼多。」

  高玥面色稍霽,生怕她反悔,從腰間取出一個小巧的令牌給她:「這是我哥哥給我的牌子,你到了官邸將這個給他們,他們就知道了。」

  秋欣然接過牌子一看,發現是高暘的手令。她將令牌隨身放好,又聽高玥囑咐:「這酒樓後的馬廄裡有匹棗紅色的小馬是我騎來的,你從樓梯下去繞到後院,騎上它走小路去官邸,快去快回。」

  秋欣然無法,依言起身,悄悄沿著樓梯繞到了酒樓後。樓梯後的雜間旁有間隱蔽的小室,不等她繞到後院,就瞧見馬廄旁站著個身材高大的男人,雖是雜役打扮,但一雙眼睛只盯著四周,倒像是在放風。

  秋欣然心中一陣警覺,折過身打算從正門出去。可這時,樓上又傳來有人下樓的腳步聲,隱隱露出一角衣袍像是方才上樓的那幾個達越人所穿的衣服。秋欣然心中一緊,怕驚動旁人,慌亂之中,發現樓梯下的雜物房門未栓上,於是反身鑽到了那裡頭。

  她進去後才發現這地方是個酒窖,裡頭地方不大,地上擺滿了酒壇,剛好能叫一個人站在裡面。這雜物房連著隔壁的小室,隱隱能聽見裡頭傳來說話聲。

  這些達越人大約擔心出現在大的酒樓茶館容易引人注意,所以才會選擇這樣的普通酒樓。可是這種酒樓往往地方不大,裝潢也較為簡陋。她湊近了附耳上去,聽見幾句生硬的漢話,才反應過來方才那幾人上樓應當是為了掩人耳目,以防有人跟蹤,等進了二樓的包廂又偷偷繞到一樓隔壁的小室裡,難怪後邊的馬廄有人望風,也不知他們今日來見的是誰,要這樣小心翼翼。

  高玥此時還在二樓,應當對底下的事情還毫不知情,自己倒被困在了這兒進退兩難,想到此處秋欣然苦笑一聲,只好先躲在這雜間裡,看看外頭的局勢。

  亞述領著手下走進屋子,一開門就見裡頭一張簡陋的小桌,桌旁坐了個四十來歲的中年男子,正是左相吳廣達。對方看見他來,不曾起身,只等他落座,才開口道:「你知道若在長安叫人碰見,會給彼此造成多大的麻煩?」他神色不耐,似乎一刻都不想在這兒多待。亞述假裝看不懂他的冷淡:「我王聽說大人最近碰上一些麻煩,命我特來相幫。」

  「我們的合作早在七年前就結束了。」

  「正因上一次合作愉快,我與大人或許還能再通力合作一回。」

  吳廣達沉吟一陣,過了許久才問:「齊克丹想要什麼?」

  談話至此終於切入正題,亞述也不遮遮掩掩,開門見山:「我王希望回到王庭,重新奪回屬於他的土地。」

  「這不可能,」男人沉聲道,「西北現在是夏修言的地盤,昌武軍這幾年的擴充已經超過了夏弘英在時的規模,並且現在西北邊塞十三州以琓州為中心聯合,建立起銅牆鐵壁一般的軍防,這一點你們想必更有體會。」

  亞述謙卑道:「大人誤會了,我王並非想要回到王庭覬覦大歷的州城。他年事已高,不過想要回到家鄉而已。」

  吳廣達冷笑一聲:「七年前我許諾將琓州的佈防圖賣給你們,以靠著和談在朝中換取了今日的地位。可如今,齊克丹想回王庭,他要用什麼來跟我交換?」

  「我們有一個共同的敵人,他活著對我們誰都沒有好處。」亞述對他這番質問似乎早有準備,緩緩道,「您不可能還沒有發現吧,您現在腹背受敵,這樣下去,您很快就會失去皇帝的信任,到時再想反擊恐怕為時已晚。」

  吳廣達冷哼一聲:「狼崽子回來報仇了,但長安不是邊塞,不是可以讓他撒野的地方。」

  亞述呵呵笑起來:「大人並沒有和他交手過,只有我們才知道這頭曾經的幼狼有多麼凶悍,他甚至已經超過了他的父親,只要是他盯上的敵人,如果不咬斷對方的喉嚨,他是絕不會鬆口的。」

  對面沉默許久,像在考慮他的提議。很久以後,中年男子才開口道:「我可以幫齊克丹重回王庭,只要夏修言死。」

  亞述一手放在胸前低下頭沖他行禮:「這也是我們的心願。」

  二人在屋中謀劃一陣,等吳廣達從屋裡離開,亞述身旁高大的手下憤懣道:「漢人太過狡詐!翻臉不認人,我看他壓根不打算和我們誠心合作!」

  亞述冷笑一聲:「他將我們當做殺人的刀,我們也可以選擇只將他當做過河的橋。」

  「這是什麼意思?」

  亞述搖搖頭:「這兒不太安全,還是回去再說。」他門從屋裡出去,經過隔壁的雜物房時,亞述低頭瞥了眼門上的把手,腳步一頓。跟在他身後的手下有些奇怪,不由出聲問了句:「大人?」

  對方垂眼思索一陣,又搖搖頭,繼續往後院走去。

  秋欣然蹲在酒壇子後頭,捏著手上的幾枚銅錢在地上推來推去,方才屋裡的話她聽得不全,只聽見一些含糊不清的信息。等確定隔壁的人走了,她捶捶蹲得發麻的腿站起身,悄悄拉開一道門縫。外頭空無一人,她朝外邊張望兩眼,這才從雜物房裡躡手躡腳地退出來。

  她小心翼翼地合上門把手,正要轉身,忽然身後有人握著一塊濕布摀住了她的口鼻。頓時鼻腔內吸入一陣刺鼻的氣味,緊接著秋欣然只感覺一陣天旋地轉,便很快失去了意識。

  原舟下午在司天監當值,忽然有人領著定北侯的牌子急急傳他出去。他同定北侯實在沒什麼交情,想破頭也想不出夏修言這時派人找他能有什麼事。但見對方面色焦急,似乎有什麼十萬火急的事情,只能匆匆忙忙跟著他上了馬車一路出宮。

  原舟坐在馬車上,等出了宮門,才發現竟不是往夏修言如今住的官邸去的,他一頭霧水,只看著馬車在城中七拐八彎,最後竟在離芳池園不遠處的一間酒樓門外停了下來。隨後一下馬車,就立即被人帶到了二樓的包間,進門果然看見夏修言坐在桌前。原舟忙要彎腰見禮,不想對方擺擺手,神色冷淡地打斷了他這些繁文縟節,抬手同他指了下眼前的小桌:「你看得出這是什麼意思?」

  原舟上前一步,發現桌上擺著幾枚銅錢,不明所以:「這是?」他不由抬頭看過來,才發現眼前的人神色間似有幾分心浮氣躁。

  夏修言靠在椅背上,手中捏著兩個銅錢:「實不相瞞,令師姐失蹤了,且極有可能是叫達越人綁去的。」原舟一時沒反應過來,只愣愣地看著他,像是沒聽懂他話裡的意思:「你說什麼?」

  對方按捺著性子,又解釋一句:「據我府上的人說,這酒樓今日有齊克丹的手下出現,正巧令師姐也在此處,便準備來府上報信。但過後不久就失去的蹤影,恐怕此時已經落在了達越人手裡。」

  原舟大驚失色:「他們會把我師姐帶到哪兒去?」

  「目前沒什麼線索,但在一間雜物房裡發現了這個。」 夏修言攤開手,將桌上的銅錢朝他示意,「雖不知是不是她故意留下,但勉強算是個線索。我不懂六爻,才請押宿過來一看。」

  原舟心中焦慮不安,惦記著秋欣然的安危,雖還有滿肚子的疑問,此時也只能強忍焦急去看桌上的銅錢:「侯爺確定找到這幾枚銅錢的時候就是這麼擺的,一點也沒動過?」

  「沒有。」

  桌上擺著十二枚銅錢,或正或反,擺得整整齊齊,叫人看了不明就裡。原舟看了一眼:「這是個乾卦,乾為天,算是個吉卦。」

  夏修言皺眉:「什麼意思?」

  原舟也不明白,他又仔細端詳了這卦象許久,實在想不通,秋欣然留了這麼個卦象難道是說她一切平安,不必擔心?總不能是她自己跟著走的吧?

  夏修言於此道不精,見他眉頭緊鎖的樣子,沒有出聲打擾。他從屋子裡退出來。高暘正急急過來,手上拿著一張字條遞給他,面色肅然:「剛有人送去官邸。」

  夏修言接過一看,上頭寥寥數語,趙戎也從一旁過來:「上頭說了什麼?」

  「亞述將她當做高玥綁了,應當是因為看見你給她的令牌。」夏修言冷著臉將那紙條隨手遞給他,趙戎接過一看,見上面寫著若要帶高玥回去,天黑前去城郊山神廟。

  「送紙條的是誰?」

  「城中一個小乞兒,收了對方十文錢。」

  趙戎看一眼夏修言神色,主動提議:「不如我去。」

  夏修言搖頭:「我去。」

  高暘聞言一驚:「這怎麼行?」

  「達越人神不知鬼不覺地潛入長安,要不是今天碰巧叫高玥看見了,朝中上下竟無一人知曉此事。」夏修言冷聲道,「若有人有心做文章,就是西北守軍的失職。他們來長安幹什麼,朝中是否有人同他們勾結,到現在你還以為只是綁走一個秋欣然的事情嗎?」

  高暘神色一凜,但神色間還是有些掙扎:「話雖如此,但我們至今不知道對方有多少人,也不知道他們究竟想幹什麼,侯爺孤身前去實在太過危險。」

  他話音剛落,頭頂一陣「蹬蹬」的腳步聲,原舟手中捏著桌上的銅板,兩眼放光地跑下來,還未走到跟前,已忍不住喊了一聲:「侯爺,我解開了!」底下幾人不約而同抬頭朝他看去,只見他趴在樓梯的欄桿上,興奮的臉色微微發紅:「我解出師姐這一卦的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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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2-28 00:06:21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一章 忌飲酒

  秋欣然醒過來時,眼前被籠上了一層黑布,手腳也叫人捆綁起來,不知外頭是白天還是黑夜。四周靜悄悄的,腳步聲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中間夾帶著人聲。過一會兒有四五個人走進來。秋欣然繃緊了神經,感覺有人扯下她眼睛上的黑布,光線猛的照射進來,她壓低著眉頭,半晌才睜開眼。

  她像被關在某個洞穴裡,一個瘦小的男人坐在屋中間的椅子上。他留著兩撇小鬍子,臉頰消瘦,戴著一頂小氈帽,嘴上叼著一個煙斗,看樣子是這群人裡最說得上話的。

  對方將她上下掃了兩眼,嘴裡吐出口白煙:「你是高暘的妹妹?」

  秋欣然一愣之後,立即反應過來他們是將她錯認成高玥了。她這會兒心思倒是轉得快,知道他們恐怕要用她做文章,指不定要怎麼去威脅高暘。要讓他們現在知道認錯了人,沒了顧慮恐怕立即就會動手殺了她。

  秋欣然心思轉了一圈,得出一個結論:萬萬不能叫他們發現綁錯人這事。於是她定一定神,含糊其辭道:「你想幹什麼?」

  對方聞言以為她這是默認了身份,於是又說:「放心,在你兄長來前,你對我們還有大用。但你兄長如果當真絕情,恐怕你就保不住你的小命了。」他說完這句話,就站起身,對身旁的手下吩咐道:「看好她,別叫她跑了。」幾人便起身從洞裡出去了。秋欣然坐在乾草上,不一會兒週遭便沒了動靜。

  秋欣然有些洩氣,夏修言既然知道他們抓錯了人,會不會就不來了?她垂頭喪氣地回到乾草垛上往後一躺,望著頭頂的石壁,心想:她上輩子是不是欠了夏修言的啊?她這回要真死在這裡,做鬼也要去他夢裡纏著他。

  但轉念一想,夏修言在邊關守城殺過那麼多人,估計也不怕這個。想到這兒,她嘆一口氣,翻了個身過去。

  太陽快落山時,城郊的山神廟外停了一輛不起眼的馬車。車夫不耐煩地嚼著口中的草根看了眼天色,正以為等的人不會來了準備掉頭離開,忽然聽見山道上傳來悠悠的馬蹄聲。他眯著眼望著遠處的山道,過了不久果然看見兩道騎馬上山的身影。

  來人一前一後騎馬走到近前,車夫認出走在前頭的正是高暘,至於跟在後頭的那人,臉上戴著半張銀質面具,應當就是趙戎。等二人走近了,他從車上跳下來,不滿地上下打量二人一眼:「為什麼來了兩個人?」

  高暘坐在馬上,神色鎮定自若:「紙上可沒說要來幾個。」

  那車夫探頭朝他們身後看了一眼,猶豫片刻,撩開車簾示意二人上車。這是一輛改裝過的馬車,四壁都被封了起來,保證坐在車裡的人看不見外頭的景象。高暘坐在車裡,感覺一路顛簸,像是走了好一段山路。車夫大約有意想叫車裡的人弄不清方向和時間,因此故意繞了些路,等馬車又停下來,二人才發現外頭是個巨大的山洞。

  前面洞口收窄,隱隱透出一絲火光,傳來鼓點急促的弦樂聲。洞外的兩個守衛上前一步,目光中掩不住的敵意,用生硬的漢話對他們說:「跟我來。」二人跟著他轉過一個窄口,眼前豁然開朗。只見裡頭一個巨大的空曠石洞,四周的石壁上點滿了燭燈。地上鋪著乾草,中間一塊巨大的絨毯,幾個舞姬穿著紗裙在上頭赤腳旋舞,一旁有樂師吹奏胡琴,恍惚叫人以為來到了呼蘭王的王帳。

  高暘的目光越過中間的舞姬落到後面正南方的桌案後,亞述起身迎接他請來的貴賓,就像迎接他久別重逢的兄弟:「二位將軍,喀達草原一別,已是許久未見了。」

  高暘不吃他這套,冷著臉問:「廢話少說,齊克丹呢?」

  亞述似笑非笑道:「高將軍到這兒第一句話不是關心令妹的安危,而是打探我王的去向,著實叫我感到意外。」

  高暘神色稍滯,倒是他身後的人緩緩開口道:「你會用高玥威脅我們前來,她自然不可能有事。不如直接說說你們的打算?」

  亞述看過來:「趙將軍果然鎮定,不過不著急,你們漢人喜歡在酒桌上談事情,二位來者是客,我也該用好酒招待你們。」

  他說著同身旁的手下使了個眼色,率先在桌邊坐下,又沖進屋的二人一抬手,高暘略帶遲疑,見身旁的人沉吟片刻之後走到桌旁坐下,這才也走到鄰近的小案邊坐了下來。

  不一會兒果真有人送上了酒菜,兩位美人上前倒酒。亞述坐在上首,率先將眼前的酒水一飲而盡,向二人示意:「這杯酒是顯示我請二位將軍前來商談的誠心。」

  高暘沒有接茬,亞述仍將酒杯舉著,氣氛凝滯片刻,戴面具的男子動手從桌上取過杯子。高暘大驚,剛想阻止,他已經將杯中的酒水飲盡了。

  亞述大笑起來,撫掌讚嘆道:「趙將軍好魄力。」一旁的高暘緊張地看著他,過了半晌見他神色如常,確定酒中當真沒有下毒,這才在心中暗暗鬆了口氣,神色卻越發難看起來,沖亞述問道:「你究竟想幹什麼?」

  亞述示意手下再替二人斟酒:「這次入京,我替王上來找定北侯談一樁交易。我王希望定北侯能助他重返王庭回到他的故鄉。」

  高暘冷笑一聲:「齊克丹瘋了?」

  亞述似乎早預料到他的反應,因此並未對他的出言不敬感到冒犯:「二位不必著急替定北侯拒絕。這個世界上沒有絕對的敵人,只要我們利益一致,雙方都能從中獲得好處。」

  「你能給我們帶來什麼好處?」

  「如果我沒猜錯,定北侯這次回京要對付的人應當正是左相吳廣達。他雖然在西北建立起自己的勢力,但在朝中,想要扳倒對方是極不容易的事情。」他說到這兒看了二人一眼,見他們沒有出言打斷,知道自己猜的不錯,於是得意地笑了笑說,「但有了我們的幫助,局勢就大不一樣了。我手中有早年與吳相的往來書信,只要有了這些,他必能扳倒他的敵人。」

  坐在高暘身旁的男人淡淡道:「你有這東西為何不去威脅吳廣達,反倒來找我們?」

  「西北現在是定北侯的地盤,你們漢人有句話叫做『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我王需要定北侯,定北侯也需要一個虎視眈眈的王庭來穩固他的地位。我王保證,若他回到王庭奪回王位,達越依然願意同大歷稱臣,每年也會按照之前簽下的合約進貢歲銀,且百年之內絕不侵擾漢地。」

  對方不為所動,神色淡淡道:「既然如此,你今天為何會去酒樓約見吳廣達?」

  亞述一愣,奇怪他怎麼會知道此事,隨即見他目光中一抹嘲意,便知道他根本是隨口一詐。但這短短一瞬既然已經露了破綻,於是便只好承認下來:「我們確實先去找了吳大人,但他還需要時間考慮。同樣的機會,我們也願意給定北侯。」

  男子靠著椅背,姿態閒適地輕笑了一聲:「大人如今再說這話,很難再叫人相信你們的誠意。」

  亞述目光緊盯著他,像是心中好一番掙扎,沉吟許久才做出一個決定,緩緩從懷中取出一封信:「我手上有一封多年前與吳大人往來的密信,可以證明我的誠意。」

  高暘接過對方派人呈上的密信,將信將疑地拆開信紙,發現上頭果然是吳廣達的筆跡,除此之外,信上還有個圖案奇怪的印章。他將信遞給身旁的人,對方接過一看,隨手就將信紙丟在一旁:「假的。」

  亞述眼皮一跳:「趙將軍可看仔細了?」

  「這上頭的章不對。」戴面具的男子嘆一口氣,忽然抬頭看過來,「從我們到這兒以來,大人三番五次地使這些不入流的小手段,看來也我們之間沒有什麼好談的了。」

  他語氣間的不耐顯而易見,站起身大有就此而去的意思。亞述沒想到他說翻臉就翻臉:「慢著!」他一聲低喝,站在洞中的數十名達越手下一時間紛紛上前,抽刀將兩人圍在當中。

  正中央旋舞的舞姬與彈奏樂曲的琴師叫這變故嚇得鳥雀四散逃到一旁,沒了熱鬧的鼓點弦樂,洞中一時間針落可聞,氣氛劍拔弩張。高暘跟著起身:「你想動手?」

  「我誠心請二位過來,美酒佳餚招待,好言相商,既然二位如此不給情面,可就不要怪我出此下策了。」

  高暘冷哼一聲:「說的倒是好聽,你扣下我們又能如何?」

  「我托令妹的名義請將軍過來,是想請將軍當個中間人,好向定北侯傳達我們的誠意。但如今看來倒是沒有這個必要了。」他一雙眼睛緊盯著高暘身旁戴面具的男子,隱隱透出幾分陰冷的寒意,「定北侯既已大駕光臨,為何還要遮遮掩掩,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戴面具的男人佯裝聽不明白:「什麼意思?」

  「我們綁的是高將軍的妹妹,按理你二人都是定北侯手下,他進屋之後卻事事以你為先,我便猜測面具下的人身份不低。再加上方才你一眼看出這紙上的章是假的,應當是什麼時候見過真的。我想來想去,只有七年前我們的人潛入行宮那回身上帶著一份密信,他死後密信不知所蹤,若有人見過恐怕只有那回。如此一來,你的身份自然也就不言而喻了。」

  高暘一聽發現原來是從自己這兒露了馬腳,面上三分窘迫,看著身旁的人面有愧色。夏修言倒不在意,見已被他識破身份,於是也不再刻意隱藏,大大方方道:「你以為憑著這些人就能將我強留在此地?」

  亞述陰陰一笑:「侯爺武功蓋世,千軍萬馬之中亦能取人首級,我如何敢小看了你,所以也早做了準備。」

  高暘聽他這樣說神色一變,才發現不知何時,自己體內力氣失了大半,提不起勁來。夏修言自然也發現了這點,他目光在桌上轉了一圈:「你在信紙上塗了藥?」

  起先端上來的酒水只不過為了降低他們的警惕,等適當的時機取出密信,料定他們即便有所防備,也會接過信來細看。他們在邊塞交手幾年,彼此之間十分瞭解。夏修言料定他不會在酒水這樣顯而易見的東西裡下毒,他也吃定了夏修言即使知道密信有詐也會拆開來一看。

  藥塗在信上,高暘第一個拆信,藥效在他身上發散得更快,也更明顯。亞述見他臉色發白,心中難免有些得意。他摸一下唇上的鬍子,眯著眼道:「既然二位已經看清了局勢,看樣子現在我們能坐下來好好談談了。」

  戴面具的男子不語,過一會兒才嘲弄似的輕輕一笑:「看不清局勢的是你才對,你該不會當真以為,我會毫無準備孤身前來赴約?」

  亞述神色稍變,四週一片寂靜,只能聽見燈花爆裂的輕微響聲。有風吹過石洞,洞中眾人漸漸終於開始意識到了古怪——太安靜了,外頭不應該這麼安靜。

  亞述緊盯著眼前戴面具的男人,臉色一沉:「你剛才故意拖延時間好讓你的人趕來這裡?」

  「是你太過自負,」男子緩緩抽出腰間的佩劍,「你以為齊克丹還是草原的狼?在這兒,他不過是條喪家之犬。」這句話激怒了屋中的眾人,一想到自己的同伴或許已經在外頭中了埋伏,原本抽刀圍著他們的一群漢子恨不得立即上前將兩人砍成肉泥。只有亞述還能勉強保持冷靜,他目光幽暗,語調微沉:「我的手下確定一路上絕沒有人跟來。」

  夏修言輕嗤一聲:「所以我說是你太過自負,不跟著馬車,我就找不到這地方了?」他說完這句話又倏然冷下眉眼,「去把你綁來的人帶過來,接下去我們能談談正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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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忌炸藥

  洞外有夜風吹過山林的呼嘯聲,亞述沉默地注視著眼前二人,對方應當已經中了迷藥,若是硬要將他們的性命留在這裡……不行,只要洞中傳出打鬥聲,埋伏在外頭的親兵立即就會衝進來,以夏修言的身手他沒有十足的把握能立即將他斬殺在此。王上還在等著他從京中傳來的好消息,他決不能在這兒功虧一簣。

  想到這兒,亞述和緩了神色:「侯爺若是只想帶高將軍的妹妹回去,實在不必如此,我這就可以將人帶來。」他說完沖一旁的手下使了個眼色,對方接到指令,神色憤憤,到底還是心不甘情不願地將刀收回鞘中,轉頭走出洞外。

  「亞述大人倒是深諳我們漢人說的『識時務者為俊傑』。」夏修言言語間一絲譏誚,亞述只當作沒有聽懂,又接著說:「不過接下來我想同侯爺單獨聊上幾句。」

  夏修言睨他一眼:「你憑什麼以為還能與我談條件?」

  亞述從一旁的手下手中接過刀,拿刀尖輕輕挑開了腳下的絨毯,高暘定睛一看,只見下頭露出一截短短的引線,藏在乾草下,不知蔓延向何方。他目色一沉:「你打算和我們同歸於盡?」

  「不到萬不得已,我也不想走到這一步。」亞述伸手從石壁上取下火燭,「有勞高將軍出去通知外面的人,否則等他們進來,可就來不及了。」

  秋欣然被人帶上來時,正聽高暘含怒高聲道:「不行,大不了我留下!」她心中感動,高暘果真是個有情有義的,明知被綁的不是自己親妹妹居然也還是來了,可見定北侯府總算還有些良心。她一路蒙著眼,經過一段七拐八彎的小路,隱隱感覺在走上坡,等到了平地,叫人從背後猛地推搡一下,一個踉蹌差點跌倒。

  山洞裡的其他人叫這點動靜驚動,轉過頭來。只見剛被帶來的女子臉上蒙著黑布,雙手叫人用繩子綁著,好不容易站穩了,神色還顯得有些茫然,但看樣子確實沒吃什麼苦頭。

  帶她過來的大漢不耐煩地拿刀柄從背後撞她一下,洞穴地面不平,這一回結結實實磕在了地上。秋欣然「嘶——」地輕抽一口氣,坐在地上委屈巴巴地揉揉手心,那大漢不耐煩地伸手要來提她衣領,想將她從地上拎起來。

  秋欣然叫布蒙著眼睛,對外界的事情一無所知,只感覺一陣勁風刮過臉頰,還不知發生了什麼,就聽見一聲慘叫,有幾滴溫熱的液體濺到臉上。她愣了一愣,一時不敢伸手去擦。

  倒是瑟縮著躲在一旁的舞姬一聲驚呼,目光畏懼地盯著中央戴面具的男子,就在剛才,電光火石之間,不要說是她,沒人沒看清眼前這人是如何拾起桌上的筷子,並且在一息之間將其擲出,瞬間扎透那大漢的手掌。

  「你若是動她,我們就沒必要再往下談了。」夏修言淡淡道。

  在自己的地盤上叫人威脅,亞述的臉色不太好看,氣氛一時間又重新緊張起來,他神色陰晴不定地打量著對方,方才信上沾到的迷藥似乎並沒有對他造成什麼影響,若是當真這樣,那麼事情就有些棘手了。

  小鬍子男人調整了一下神情,朝四周揮一下手。幾個手下面色不忿,恨恨地將刀重新收回了刀鞘。有人扶著受傷的同伴撤出洞外,另一個押著秋欣然的達越人,似乎忌憚於對方剛才那一手,上前替她解開黑布時動作也帶了些小心翼翼。

  秋欣然一睜眼只看見腳邊幾點血漬,隨後才移到被圍在中央的兩人身上,同時心中不免疑惑:高暘來也就罷了,怎麼趙戎也會跟著一道過來?

  正這樣想,亞述又緩緩開口道:「為顯誠意,人已帶過來了,毫髮無傷。」

  頂著這滿室的目光,秋欣然心中猶豫片刻,悄悄擰了一下自己的腿肉,疼得瞬間擠出兩滴淚來,瞧著高暘聲音顫悠悠地開口:「兄長——」

  高暘正恨亞述詭計多端,滿臉怒容,霎時間聽她這一聲「兄長」,神情如遭雷劈,倒是他身旁戴面具的男人在這種劍拔弩張的氣氛裡,因她這一聲「兄長」低頭輕笑出聲。見他二人這個反應,秋欣然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怎麼,亞述已經知道他們綁錯人了?

  他們這情狀落在旁人眼裡雖有些古怪,但也不至於叫人多想,畢竟若這女子不是高玥,高暘也實在沒有乖乖上鉤的理由。

  夏修言掩唇清咳一聲,片刻間就下了決斷:「高暘出去,你手底下這些人也要出去。」

  「可以。」

  高暘神色一變,還要說什麼,被夏修言一個眼神攔下。他捏著拳頭,內力尚未恢復,只恨自己方才不夠小心。夏修言又將目光落在一旁的女子身上:「帶她一塊。」

  秋欣然不知究竟發生了何事,但見高暘朝自己走過來,心中也不禁鬆一口氣。無論如何,跟著高暘出去總比在這兒安全。

  「慢著,」亞述忽然開口,「她不能走。」夏修言一頓,知道他這是擔心二人獨處一處,怕自己猝然間出手,多留一人在這兒也好有個牽制。

  他方才也碰到了那信上的迷藥,此刻也是強撐著不叫人瞧出破綻,剛才出手傷人本是有心震懾一番,但如今看來像是起了反效果,倒叫亞述更加小心起來。

  只有秋欣然還對眼前的情況一無所知,只見那些人一會兒將自己帶出來,一會兒又留自己在這兒,也不知究竟想做什麼。不過片刻,這山洞裡其他人便退得一乾二淨,一時間只剩下了他們三個。

  等高暘他們一退出去,秋欣然忙小跑著躲到戴面具的男人身後,夏修言看她一眼,抽劍砍斷了她手上的繩索。再回頭就瞧見亞述從懷中取出一把鑰匙:「我手中這把鑰匙能打開一個箱子,箱子裡頭放著多年前吳大人送到王庭來的琓州佈防圖,還有我王的隨身私章。那箱子被我小心存放在某處,只要您答應我的條件,放箱子的地點和這把鑰匙我可以一塊給你。」

  夏修言挑眉:「我如何知道你這次不是騙我?」

  「您來這兒之前既然已經做了萬全的準備,事到如今我不敢騙您。」亞述謙卑道,「你若不信,讓這位姑娘到我身旁來,我可以先將放箱子的地點告訴她。」

  「我要是不答應呢?」

  「那您永遠也得不到你想要的。」

  夏修言冷笑一聲:「你知道我想要什麼?」

  亞述篤定道:「您想要天下人知道當年的琓州究竟發生了什麼。」

  夏修言的目光冷了下來,他說得沒錯,當年的琓州之困夏家蒙受冤屈,夏弘英被指通敵,這是昌武軍一生之恥,若要真相大白於天下,就要有足夠的證據證明當年與達越人勾結的是吳廣達。

  秋欣然雖不明白他們在說什麼,但這會兒也聽出了些許端倪。見二人沉默僵持在一處,不由清咳一聲,自告奮勇:「將軍若有顧慮,我願意上去聽一聽。」她回憶著酒樓裡高玥同她說的話,現學現賣,「在琓州尋常婦孺也願為了抗敵隨時豁出命去,我自然也不能只顧個人安危苟且偷生。」

  夏修言看她一眼,默認了她的提議。秋欣然走到亞述跟前,對方同她招招手,她猶豫片刻還是附耳過去。夏修言全程緊握著腰間的佩劍,目光一瞬不瞬地盯著她。好在亞述果真沒有耍什麼花招,他見女子聽完後轉過身來,神色遲疑地同他點點頭。

  夏修言稍稍鬆開緊握的劍柄:「我要先拿到東西。」

  「你拿到東西必會遵守承諾?」

  「自然。」

  亞述像是微微猶豫片刻,終於點一點頭。他將鑰匙放在手裡,秋欣然正往回走,桌案後的男子示意他自己來取。夏修言上前幾步,快要走到近前,亞述忽然又將鑰匙收了回去:「您當真會幫王上重返王庭?」

  秋欣然沒想到他口中的交易是指這個,略帶驚訝地抬頭看過來。只見戴面具的男人面色坦然地點點頭:「當真。」

  亞述卻倏然變色,猛地沉下目光,桀桀笑道:「這話騙得了別人可騙不了我。」他放下手,冷眼道:「只要你死在這兒,何愁王上大事不成?」

  夏修言眼皮一跳,耳邊聽見一陣極輕的「呲呲」聲,目光落在腳下,才發現不知何時桌案後的人已點燃了火藥的引線。只見火星迅速地沿著引線一路飛快向前,轉眼燃到乾草下,一時竟找不到線頭在何處,也難以發現火藥的蹤跡。

  想來方才亞述故意將秋欣然叫到近前就是打著趁他不備點燃引線的主意。見夏修言中計,亞述臉上露出一抹得意的笑來,揚手將手心裡的鑰匙沖著洞口扔了出去。

  燭光下,銀色的鑰匙在空中一閃而過。夏修言想也不想,下意識追著鑰匙騰空朝洞口撲去,起身才想到不好,餘光果然瞧見站在桌案後的小鬍子扭頭就往後頭跑去。

  夏修言一把接住鑰匙,落地時在地上打了個滾,再折回去已來不及,眼看著亞述要趁機脫身,忽然聽見不遠處重重一聲撞擊,隨即便是男人的一聲怒喝。秋欣然見小鬍子轉身要跑,情急之下奮不顧身地撲上去,一把將其撲倒在地,對方原本一心想將夏修言引開,沒料到她會忽然撞過來,果真叫她拖著在地上打了幾個滾。

  亞述叫她打亂了計劃,眼見著引線上的那點零星火光已快燒到頭,心頭大亂,暴怒之中,一腳踹在她的身上。秋欣然也不知道是哪兒來的力氣,她這會兒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只覺得自己命可太苦了,既然沒法找夏修言算賬了,怎麼的死了也得拉個墊背的,竟是依舊抱著他的腿不肯鬆手。

  亞述掙扎著起身,拼著一口氣朝洞口的另一頭爬去。他瞥一眼死死抱著自己小腿趴在地上怎麼都不肯撒手的女子,胸中一口惡氣,騰起另一隻腳,就要朝著她的腦袋踹去。忽然眼前寒光一閃,只聽「哧」的一聲,他不可思議地低頭望著那柄貫穿胸口的長劍,像是還未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事。不遠處戴面具的男人已經原地幾個翻身眨眼間衝到了桌案前,他一把拎起伏在地上女子的衣領:「鬆手!」

  秋欣然聽著聲音一愣,剛剛還死死抱著亞述的手一鬆,就叫人從地上拎起來抱在了懷裡。夏修言一手將劍從男人胸口拔出,一腳踹開他的屍體,朝著鋪了木板的地面拿劍用力一劈,底下果然是空的。他不及多想,伸腿用力一蹬,竟生生將木板蹬穿出一個大洞來。

  背後的引線已燃到了頭,只聽一聲巨響,山搖地動,秋欣然下意識抓住身旁人的衣襟,只感覺腳下一空,頭頂一股熱浪已經燙著了頭髮絲似的,還來不及驚呼,眼前一黑已掉進了底下的礦洞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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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2-28 00:06:50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三章 忌摸黑

  高暘站在洞外,只聽洞中一聲巨響,隨即一陣地動山搖。他目齜欲裂,立即就要往裡衝,好在一旁的賀中連忙拉住了他,此時巨石林木紛紛從坡上滾落,圍在洞外的人也是一陣驚呼,趕忙撤退。

  等到了安全處,不遠處的震動也停止下來,空氣中一陣揚塵,再看眼前這山,南面塌了一小塊,坡上滾落的石塊已將洞口堵了個嚴嚴實實,裡頭必然已經塌陷,就是再想將這山洞挖通也要花上好長一段時間。不過這動靜必然已經驚動了臨縣的官府,應當不久就會有人趕來。

  洞中的礦道內,秋欣然耳朵嗡嗡的,腦袋暈暈乎乎好長一段時間,許久才清醒過來。她抬手扶了下額頭,才發覺身上還壓了個人。方才從上頭跳下來,這人將她護在懷裡,這會兒兩人四周盡是碎石木屑,她倒是沒叫這些個砸到,也不知他是不是受了重傷?

  一想到這兒,秋欣然心中一緊,忙伸手拍拍他:「趙將軍,你沒事吧?」她這麼喊了幾聲,身上的人似乎終於悠悠轉醒過來,動彈了一下身子。秋欣然長出一口氣,心中默念:謝天謝地。

  壓在她身上的人體重不輕,她小心翼翼地從地上爬起來,將人扶起靠牆坐著,聽他悶哼一聲,忙問:「你受傷了?」

  二人跳下來時,上頭的火藥剛好炸開,恐怕他正是受了波及。對方好一陣沒說話,等得秋欣然心驚膽戰,過了半晌才終於聽他緩緩開口道:「……沒事。」對方聲音低啞,與之前聽過的好像不大一樣,方才在上面的時候秋欣然心中就有過片刻的疑惑,但因為情勢緊張並未多加留意,這會兒聽他開口,又覺得或許是因為受了傷的原故,因而也沒有細想:「接下去要怎麼辦?」

  「亞述既然準備了退路,這礦洞必然能通到外面。」

  秋欣然也這麼想:「也不知上頭是個什麼情況,我看我們還是要盡快出去,免得礦洞再塌。」

  男子點點頭,扶著一旁的石壁站起來。秋欣然察覺他動作有些吃力,忙伸手去扶,對方動作一頓,沒有將手抽出來。好在這礦洞雖不寬敞,但也足夠兩人並肩前行。

  外頭應當已經是深夜了,四周寂靜無聲,只能聽見二人的腳步聲,就是呼吸聲在這樣的黑暗裡都顯得清晰可聞。

  秋欣然與趙戎不熟,這會兒忽然生出了幾分尷尬,只能沒話找話:「將軍怎麼知道這下頭一定會有地道?」

  「我同亞述交手幾次,知道他的為人。他雖然對齊克丹忠心耿耿,但是不會輕易送死,必定還留著後手。」夏修言淡淡道,「進洞以來諸多變故,他卻始終站在原地不動,又用那麼長的引線,將火藥放在近洞口的位置,我就猜他身後應當藏了什麼,或許有逃生的通道。」

  秋欣然聞言點頭,恭維道:「將軍心細如髮,叫人佩服。」

  半靠在她身上的男子終於聽出幾分古怪:「你叫我什麼?」

  秋欣然覺得他這話問得奇怪:「趙將軍……不對嗎?」

  一旁的人詭異地沉默下去,半晌沒有接話。秋欣然心中惴惴,正納悶莫非自己方才可是哪句話說得不對,過一會兒聽他若無其事地問:「亞述方才將你叫到近前,對你說了什麼?」

  他一問,秋欣然才想起來,忙回答道:「他說他將那箱子藏在這山後頭的一處水潭裡,上頭壓了一塊青石板,將石板掀開就能找到一個密封的銅盒。不過,他如今死了,也不知這話是不是當時隨口說來騙我的。」

  夏修言沉吟片刻,搖搖頭:「亞述為人自負,他確信我們今日都會死在洞裡,不必編個謊騙你。否則引我起疑,得不償失。」

  「這麼說來他說的都是真的?」

  「等出去看看就知道了。」

  二人說話的功夫,已往前走出一段路。秋欣然覺得自己全然是個睜眼瞎,與其說是自己扶著身旁的人,倒不如說是身旁的人帶著自己往前走,不禁問道:「將軍能看得清路?」

  「只能看著一點。」

  「將軍好目力。」秋欣然由衷讚嘆道,「我認識的人裡可算是數一數二。」

  夏修言狀若無意:「還有誰?」

  秋欣然沒想到他對這種恭維話也挺較真,這會兒說誰都不大好,於是沉吟片刻才回答道:「定北侯。」趙戎既然是夏修言的手下,就是說他目力不及夏修言應當也不會叫他氣惱吧。

  正想著,誰知他又問:「你怎麼知道?」

  秋欣然這會兒是當真覺得這位趙將軍著實太過較真了些,只能磕磕絆絆道:「定北侯還在學宮的時候,我曾見過他射箭。他箭術高超,有百步穿楊的本事。」

  男子在黑暗中微微翹了一下唇角,故意道:「可我聽說定北侯年少時體弱多病,騎射皆不如人。」

  「唔……」秋欣然噎了一下,只好含糊道,「那或許是那回他正好射準了靶心叫我撞見。」

  夏修言又說:「我還聽說道長曾指點過定北侯騎射?」

  秋欣然想這是哪年的老黃歷了,怎麼宮裡還流傳著她的傳說哪?但這種時候,也只好厚著臉皮道:「指點談不上,不過是一道練過幾日騎射罷了。」她言辭間幾分掩不住的緊張,一不留神腳下就絆了一下。

  好在身旁的人眼疾手快,反手拉住了她。秋欣然扶著岩壁站穩身子,松一口氣:「多謝。」她說完這句話,忽然愣了一下。她原本扶著對方的手臂,這會兒叫他拉住手,能感覺到他手上的薄繭和掌心些許粗糲的凸起,倒像是手上的傷處癒合後結下的痂?

  對方並未察覺她的異樣,等她站穩了身子以後,也沒放開手:「跟著我走。」

  這兒離出口像是近了,洞中隱隱有了一絲絲的光亮,還能聽見水聲。夏修言感覺身旁的人忽然安靜了許多,不由轉頭看她一眼:「怎麼了?」

  「沒什麼,」秋欣然打起精神,試探著問道,「今日將軍怎麼知道我在這兒,還提前找了人過來埋伏?」

  「原押宿解出了你留在酒樓的那個乾卦,乾卦指南,利金。我們翻了地圖,發現山神廟附近有座廢棄的礦洞,達越人潛入長安,要想神不知鬼不覺的藏下這麼多人,這兒是個掩人耳目的好去處。」

  秋欣然躲在雜間裡,正聽見他們提起了城南礦洞,怕自己忘記,在地上擺了個乾卦做記號,沒想到正好給他們留下了線索。那一卦其實極簡單,就是指明了方位,原舟起先想得復雜頗費了一番心思,總感覺他師姐這一卦裡大有乾坤。但大道至簡,跳出來一看才發現秋欣然是明晃晃地在地上給他擺了個「南」字,不禁好氣又好笑。

  話間,忽然眼前一亮,只見前面不遠光線明亮起來。二人走到近前,抬頭一看,發現盡頭一個一人寬的洞穴,上面鋪著一層稻草,月光從稻草的間隙疏疏照進洞中,正是這礦洞的出口。

  洞口離地不遠,夏修言衡量一下洞口離地的距離,騰身一躍,踩著附近的岩壁,兔起鶻落轉瞬間就已經跳了上去。

  秋欣然站在原地仰頭看著洞外,過了片刻見男子去而復返,應當是確定週遭沒有埋伏。這才回到洞口,朝底下的人伸出手要拉她上來。秋欣然猶豫一下,將手放上去,忽然冷不丁開口道:「上回在青龍寺將軍借了一把傘給我還沒有機會還上,等從這兒出去,還需盡快還上才是。」

  對方一頓,過了片刻才說:「不急。」話音剛落,手上用勁一把將她拉到了地面上。

  秋欣然蹬著岩壁,身子一輕就上到地面,一腳還未站穩,猛地朝前一撲。夏修言猝不及防,不由往後退了半步,竟沒站穩,當真叫她撲倒在地。好在洞口四周都是柔軟的草料,懷裡一具溫軟的軀體,睜開眼頭頂一輪圓月,灑在大地上。

  秋欣然將人壓在地上,卻沒立即爬起來。她坐起身,抿著嘴嚴肅地看著他,忽然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按在面具上。戴面具的男子略有些意外地看著她,竟沒有阻止,只定定地看著她,眼睛裡盛著月色,亮得晃眼。她的手指拂過面具,好似拂過他的眼睛,終於輕輕將面具從他臉上揭了下來。

  「夏修言!」空曠的荒野,浮出水面透氣的游魚叫這一聲怒吼嚇得「撲通」一聲又沉回了水裡。

  一身雪青色長袍的女子氣得捏緊了手上的面具,月色下她的神色格外生動,上一回他從芳池園送她回去,她都只是拱手彎腰求他放過梅雀。這會兒卻坐在他身上,橫眉倒豎,瞪著一雙桃花眼,連先前左一個「侯爺」右一個「世子」都忘了,夏修言懷疑她要是騰得出手,下一秒就該撲上來揪自己衣領。

  於是仰面躺在草地上的男子,迎著她的怒視,忽然笑起來,打碎了盛在眼睛裡的一汪月光。

  「你生氣什麼?」躺在月色下的男子捉住了她的手,反口污衊,「我可從沒說過我是趙戎,明明是你自己認錯。」

  這回開口已恢復了熟悉的清冽男聲,秋欣然一想到他剛才在山洞故意偽裝也就罷了,方才在礦洞也還這樣,分明就是故意看她笑話,氣道:「是你故意不說!」

  夏修言唇角含笑:「我救了你,你還把我認錯成別人,怎麼想也該是我生氣。」

  秋欣然氣得要命,她一晚上情緒大起大落,先是被人誤綁,又差點叫火藥炸死在山洞裡,這會兒罪魁禍首還振振有詞地說是她不對,一時覺得這天底下再沒有人比她冤枉的了。又想起剛在山洞裡,自己居然還想著幫他隱瞞騎射的事情,更是覺得好不丟臉,不知道夏修言當時在心裡怎麼笑話她的了!想到此,心中更是委屈……竟一時間不由紅了眼眶。

  夏修言見她忽然不說話了,只瞪著眼睛瞧他,嘴角抿得緊緊的,一副小刺頭的倔強模樣,好不可憐。再仔細看,眼眶還有些紅,不由一愣。

  「好了,是我不對,你……」他下意識放軟了語調,說到一半又叫自己嚇了一跳,這話說出來怎麼跟哄小姑娘似的,心裡起了些輕微的別扭。

  秋欣然可體會不到他此時的心情,此事放在平日她也不會如此失態,只不過方才她以為自己同趙戎在一塊時,只拚命想著兩人要怎麼逃出去,一刻不敢懈怠;這會兒猛然間發現身旁的人原來是夏修言,委屈之餘又覺得長鬆了一口氣,不知怎麼回事,一時就有些控制不住情緒。不過這會兒冷靜下來,也覺得自己這樣有些丟臉,扭頭要站起來。

  夏修言聽她抽了下鼻子,以為當真將她氣哭了,心神一震,捉著她的手腕用上力氣。秋欣然奇怪地轉頭看過來,目光一對上,就見他別開眼,不自然地問:「這麼生氣?」

  他不問還好,一問秋欣然更氣,氣咻咻地丟下一句:「氣死了!」就站起來。起身時,身下的人悶哼一聲,她動作一頓,冷眼看他皺眉捂了一下胸口。男子面色蒼白,瞧著比平日裡虛弱許多。她將信將疑地觀察了一會兒,覺得他這模樣不似作偽,這才又彎下腰:「你怎麼了?」

  夏修言不作聲,只撐著地準備站起來。秋欣然見他額上似有薄汗,到底忍不住又伸手去扶他,這一下終於發現了他肩背上的衣衫破裂,底下微微滲出血跡。

  「你受傷了?」她輕呼一聲,想起剛才從礦洞下來,他把自己護在身下,多半是那時候受的傷,一時又心軟起來,將方才生的氣盡數忘了,還後悔自己剛才將他壓在地上,不知是不是那會兒又害他傷口流血。

  夏修言斜睨她的神色,溫順地倚靠著她站起來,若無其事地開口:「沒什麼大礙,先找個地方安頓下來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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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2-28 00:07:04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四章 宜誦經

  夏修言靠坐在一棵大樹下,看不遠處的女子從水邊回來,抱著一捆枯枝忙前忙後,花了番功夫終於將火點了起來。火堆發出劈裡啪啦的響聲,在仲春的寒夜帶來些許暖意。

  秋欣然長出一口氣,撿了根木柴,在他身旁坐下。男子的面具已經摘下來了,露出面具下俊秀的面龐,他看上去有些疲倦,緊抿著的薄唇也失了血色,像在忍受傷痛帶來的不適。和回京後的定北侯相比,秋欣然發現自己更習慣他現在這個模樣,那是七年前她所認識的夏修言,一個體弱多病的王侯世子。

  「我剛剛過去撿柴火,發現不遠處就有個水潭,看樣子像是亞述同我說的那個。可要下去找一找底下是不是有那個箱子?」

  「等天亮高暘他們找來,再派人下去,現在就算潛入水中也看不清楚。」

  秋欣然覺得他說得有理,但還是不免擔心:「高侍衛以為我們也被埋在裡面了可怎麼好?」

  「前面的山洞被堵住,短時間內要想疏通並不容易。天亮後他就該派人搜山尋找其他出口。」夏修言看她一眼,以為她還在擔心達越人,「放心,明早你就能平安回去。」

  秋欣然這會兒已經不怎麼害怕了,想到方才自己居然都差點敢揪著夏修言衣領興師問罪,遲來地有些不好意思。她撓撓臉:「我沒想到侯爺會親自過來。」

  夏修言斜睨她一眼:「我不親自來,不是又要叫你在背後罵我?」

  秋欣然堅決不認:「侯爺說笑了,我可從沒這麼想過。」

  「是嗎,」男子涼涼道,「上回不知是誰指桑罵槐地因著梅雀的事給人臉色看,這次不來救你,倒是想得開?」

  秋欣然沒想到他還記著上回芳池園不歡而散的事情,不免心中好笑,但看在他今天救她一回的份上,順毛哄道:「侯爺在我心裡何曾是那樣的人,就是上一回,也不過是擔心梅雀孤身一人難以自保,望侯爺能多加照拂而已。」

  巧言令色!夏修言心中「哼」了一聲,決心必不吃她這套,但臉色卻不自覺和緩下來。秋欣然察言觀色,趁機問道:「不過侯爺既然收留了她,下一步可有其他打算?」

  夏修言睨她一眼,忽然問:「你之前說九公主給過你一個白玉指環?」

  秋欣然不知他為何忽然提起這個,還是點點頭。夏修言又問:「那指環什麼樣?」

  「沒什麼特別的,」秋欣然努力回憶道,「表面刻了一株蘭草,內裡有磨損的痕跡。」

  夏修言沉吟一陣,良久沒有說話,許久才問:「那指環你還留著嗎?」

  秋欣然點點頭,突然反應過來什麼似的,猛地抬頭看著他:「你想……」

  「還記得青龍寺那晚我對你說的話嗎?」

  「你叫我別將指環的事告訴任何人,也不要想著拿它做文章。」秋欣然喃喃道,「你說還不是時候。」

  「現在是時候了。」男子淡淡道,異常平靜的語氣下卻好似帶著一絲殺伐決斷的冷酷意味,「我說總要有人能替我們討回公道,你要和我一起嗎?」

  他輕描淡寫的邀約如同在問她下午要不要去府裡用個便飯,以至於秋欣然一時只能怔怔地看著他問:「什麼意思?」

  「我要扳倒吳廣達,必定要除去他背後淑妃的勢力。」夏修言睨她一眼,「你想告慰九公主的在天之靈?就要讓李晗台的真面目暴露在聖上面前。」

  「你先前說我藏在那些我故佈的迷陣背後,伺機而動等著祭出我最後的殺招。」夏修言自嘲著搖了下頭,「可從始至終,我想藏在迷陣後的那個人,其實是你。」他抬眼看過來,字句清晰地說,「你才是我留在最後的那把一擊即中的刺刀。」

  秋欣然睜大了眼睛看他:「你……」

  夏修言篤定地問她:「你想不想跟我一起?」

  秋欣然怔怔地想不久之前她還在想著怎麼勸梅雀放棄報仇,現在有人問她:你想不想成為最後刺進仇敵心臟的那把刀?

  我想嗎?她捫心自問,佛家講因果循環,道家說善惡有報。這一刻,她發現她果然是個假道士,因為夏修言這麼問她的時候,她立即就想點頭,她想啊!

  她想起放在青龍寺裡無字的牌位,想起那盒從未被人打開過的胭脂,想起觀音堂前的哭訴……那是她念一百遍往生經也無法平息的不甘。

  「但我……可以嗎?」秋欣然喃喃道。道家講道法自然,她自學卜算之日起,師父就一直耳提面命,人各有命,推卦之人不過是替他人撥開迷霧,不可擅自做主,非要逆天而為。

  「那天你說天子之怒伏屍百萬流血千里,螻蟻之怒只能飛蛾撲火傷及己身。」 像是看出了她的迷茫,夏修言忽然眨著眼睛笑了一下,「就算當真是飛蛾,我也能讓你一把火燒了整個長安。」

  這話太有煽動性了。秋欣然想,七年前青龍寺的後山上,她得到了一個夏修言的承諾,七年後,她又得到了一個。

  夜間的林中有蟲鳴,男子坐在樹下拿樹枝撥了撥快熄滅的火堆。一眼瞥見一旁的小道士盤腿坐在樹下,脖子上像是頂了個千斤重的腦袋,一點一點地垂到底,又猛地抬起來,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強撐著打個哈欠,沒多久眼皮又黏上了。

  這放在哪兒都能睡著的本事倒是叫人羨慕。月亮掛在半空中,距離天亮還有好幾個時辰,背上的傷口隱隱作痛,出了一層薄汗,叫夜風一吹,又起了些涼意,折磨得他睏意全無。再反觀已經完全放棄同本能作鬥爭,歪著頭靠在樹幹上沉沉睡去的女子,夏修言眯著眼一時又有些意難平起來。

  他挪了下位置,朝身旁的人挨得近了些,伸手捅她一下。見她睡意朦朧地睜開眼,一副渾然還在狀況外的模樣,迷茫地朝自己看過來。

  「我們得有個人守夜吧?」男子端的一副認真的語氣。

  秋欣然腦子還不大清醒,她揉揉眼睛過了半晌才慢一拍地反應過來:「哦。」她乾巴巴地應道,隨即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她這樣子看上去好欺負得很,全然沒有白天那種賣乖的機靈勁,夏修言心中好笑,清咳一聲正要說什麼,忽然見她探身朝自己湊過來,隨即一隻手放到了他的臉上。

  夏修言渾身一僵,叫她這突如其來的舉動驚呆了,竟一動不動任由她將手在自己臉上摸了一下,又放到他的額頭上:「你是不是起了高熱?」女子喃喃自語,也不知是不是在問他。

  秋欣然又舉起另一隻手往自己額頭上放,對比了半晌,嚴肅地下了個結論:「你發燒了。」

  夏修言自己也沒意識到他原來在發燒,聽她這麼一說,才發覺自己身上果然熱一陣冷一陣,應當是喝了酒,再加上傷口發炎引起的,這會兒四肢酸軟無力,提不上勁,起先還一直以為是中了洞中迷藥的原故。他太久沒有生過病了,都快忘了病中是個什麼滋味。

  秋欣然像是清醒了一些,她揉了一把自己的臉,扶著背後的樹幹頗為艱難地站起來。夏修言坐在原地抬頭看她:「你幹什麼?」她看著像是有些恍惚了,沒聽見似的,朝林子裡走去。過一會兒從林子裡回來時,臉上沾著水珠,像是去水潭邊洗了把臉,目光完全清明了,手上還多了一塊濕手帕。

  秋欣然走回原先所在的大樹下,夏修言看著她手中的帕子,像是很不習慣叫人照顧,目光頗為復雜。但她卻極自然地將手帕遞給他,瞧見他的目光,又像誤解了他的意思,想了一想,補充道:「乾淨的,我一直隨身帶著。」

  男子盯了那塊白色的絹帕好一會兒,終於伸手接過,老老實實地放在額頭上。秋欣然鬆一口氣似的,露出個高興的笑容,她盤腿坐下來,這回主動坐在他身旁:「侯爺睡一會兒吧,我來守夜。」

  夏修言起先將她叫醒本是故意使壞,這會兒見她主動提出守夜,心中又別扭起來,於是淡淡開口道:「如今沒什麼危險,你睡一會兒也無妨。左右我睡不著,替你看一會兒也不是不可。」如同全然忘了剛才誰提的守夜。

  秋欣然打了個哈欠,不但沒領會他話裡的意思,還抓錯了重點:「你睡不著?」她皺眉沉思一陣,「那我給你講篇經?」

  「……」

  聽過給人唱曲,講故事哄人睡覺的,還是頭一回聽見給人睡前講經的。秋欣然注意到他的神色,信誓旦旦地同他保證:「真的,我以前睡不著的時候腦子裡背篇經立即就能睡著。」

  夏修言不作聲,秋欣然便算他默認了這個提議,於是坐直了身子,清一清喉嚨:「給你背個《太平經》吧。」她小聲嘀咕道,「這篇最無趣了,你一聽準能睡得著。」

  夏修言無聲地勾一下嘴角,就聽她背:「太平金闕帝晨後聖帝君師輔歷紀歲次平氣去來、兆候賢聖、功行種民、定法本起……」春夜裡,女子聲音清越動聽,抑揚頓挫,合著草木間的蟲聲,竟有幾分悠揚的韻律。

  她幼時在山中學藝,師父背一句,她就在底下跟著背一句,搖頭晃腦的全然不知自己口中念的什麼。那時候,她滿心只覺得這經文可真長啊,她恐怕一輩子都背不下來,更不要說理解其中的奧義了。可如今她能背下的經文早已不知幾何,可這經中的奧義依然沒有參悟。

  「一知半解也沒什麼,」抱玉道人曾摸著她的頭告訴她,「那是先聖走過的路,你要去走你自己的路。」「那我整日背這些是做什麼呢?」彼時秋欣然仰著頭困惑不解地望著師父問道。抱玉道人莞爾:「或許有一日自會有它的用處。」

  「……至平王四十三年,太歲癸丑十二月二十八日,為關令尹喜說五千文也。」秋欣然背完最後一句,緩緩睜開眼,轉頭去看坐在身旁的男子。見他兩手抱胸側頭靠在樹上,雙眼緊閉,睫毛輕顫,呼吸平緩綿長,不知何時已經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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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2-28 00:07:24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五章 宜下水

  夏修言醒時,發現身上披了件女子的外袍,樹下只有他一個人,秋欣然不知去了哪裡。

  他這兩年在邊關殫精竭慮,少有好眠。回到長安以後,也常靠在臥房燃香,才能偶得安睡。沒想到今晚在這種席天慕地的荒郊野嶺,竟睡了近日來最好的一覺。

  天色還有些昏暗,但東邊已有辰星亮起,應當即將破曉。他掀開蓋在身上的外袍站起來,傷處隱隱作痛,發著燒的腦袋也還有些昏沉。

  夏修言握著手中的外袍朝林中走去,沒走多遠便聽見不遠處傳來水聲。循著聲音往裡走,幾步之後便看見一處水潭,碧波蕩漾,澄淨透明。晨間起了薄霧,他在岸邊的一塊岩石上站定,朝著水中凝視一會兒,隔著輕紗似的霧氣,似乎能看見水下一團黑影正在游動。

  他皺眉盯著那黑影漸漸朝岸邊游來,緊接著就聽一聲巨大的破水聲,「嘩啦」一下,從水底冒出個人來。女子一頭烏墨似的頭髮披散在身後,膚色凝霜賽雪。她仰頭猛地吸了口氣,水珠從她臉頰滾落,沿著修長的脖頸沒入衣襟。在四野寂靜的晨曦中,那一刻,夏修言恍然有種偶入夢境,遇見了山林間仙子精怪的錯覺。

  錯神間,女子已轉頭看了過來,見到站在岸邊的人,先是一愣,隨即歡快地開口喊了他一聲:「侯爺,你瞧我找到什麼?」她扭過身,緩緩朝著岩石邊游來,水中一身雪青色的衣衫像朵花兒似的綻開如同鮫尾。

  靠岸時,她揚起手,捧著一個銅製的盒子,捧到他面前,不無得意地說:「我找了好久,好不容易翻到那塊青石板,差點掀不起來。」

  夏修言蹲下身,想問她你大清早下水就是為了找這個?但喉嚨裡像是含著砂礫,叫他一時發不出聲。晨間有飛鳥初啼的鳴叫聲,顯得曠野格外靜謐。在這靜謐中,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臉上,注意到她眼睫掛了一顆水珠,隨著她眨了一下眼睛,終於難以承重一般,輕顫著沿著她秀挺的鼻尖滑落,最後消失在她的唇角。他滾了一下喉結,像是燒了整晚,脫水後突然感覺到一陣口乾舌燥。

  秋欣然絲毫沒有注意到他沉沉的目色,還在說個不停:「我本來是想過來洗把臉的,但正好……」

  她話沒說完,半蹲在岸上的男子,忽然伸手撈過她,一手托住她的下頷,一手壓住了她的後頸,猛地湊近了來。秋欣然只感覺到一陣滾燙的鼻息落在臉上,隨即比呼吸更燙的唇舌就貼了上來。

  那是一個略帶壓抑又笨拙的吻,帶了些許掠奪的意味,他像是急切地想要證明眼前的人並非幻影,放在她後頸的手掌微微收攏,絲毫沒有給她留下掙脫的餘地。秋欣然感覺到他嘴唇溫軟,因為貼得太近,眼睫輕輕在她臉上掃過,像是一把小刷子,在她心上輕輕掃了一下。清晨的潭水冰冷,凍得人指尖發白,但他的氣息滾燙,叫她不由打了個寒顫,終於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慌亂地朝水中後退。

  夏修言半跪在岸邊的岩石上,察覺到懷裡人輕微的掙扎之後,半睜開眼,目光中一層水霧,眼尾微微發紅,像在高燒中不似平日清醒。秋欣然心中發慌,她一手攀上他的手臂,身子向水中沉下去。不料他依舊不肯鬆手,只聽「撲通」一聲,潭中濺起一朵巨大的水花,驚起了林中的飛鳥,原本半跪在岸上的男子跟著一同落進了水裡,潭水霎時間沒過頭頂,二人的衣袍在水中糾纏在一處。

  秋欣然感覺到緊扣著她的男子漸漸失去了力氣,這一回順勢一推,就將對方推開了一段距離。她在水中睜開眼,發現對方又閉上了眼睛,在水裡,他臉色略顯蒼白,露出幾分難得一見的脆弱感。

  她一時心慌起來,疑心他不會水。又忙湊上去,重新貼上他的嘴唇,在水中緩緩替他渡了口氣,又緊拉著他的衣袖,將他帶回了水面上。

  秋欣然將人帶到岸邊,拍了拍他的胸口,男子雙眼緊閉,額髮凌亂地黏在臉上,嗆出一口水,過了一會兒終於緩緩半睜開眼睛。她還來不及長舒一口氣,就聽林中傳來腳步聲,立即警惕地抬頭看去,就瞧見一個陌生的士兵從草叢後出現。他看見水裡的女子也是一驚,隨即目光就落到了躺在岸上的男子身上,神色瞬間激動起來:「找到了!」他轉過頭朝著林子外跑去,一路高聲喊著。

  秋欣然一愣,意識到這應當是夏修言的親兵找來了,果然沒過多久,林中就是一陣紛亂的腳步聲,高暘首當其沖,跑到近前看見躺在地上安然無恙的男子,差一點瞬間紅了眼眶:「快,快上馬車,換身乾淨的衣服。」

  身後跟著的幾名親信,立即上前將人扶起來。秋欣然感覺到對方扣著自己的手腕微微用力,半睜著眼睛看她,可他病中無力,又很快鬆開了手。扶著他的親兵未察覺到二人這一瞬間的糾葛,完全沉浸在他安然無恙的巨大喜悅裡,很快就將人送出了林子。

  秋欣然浸在水裡,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草叢後,還有些回不過神。他剛剛像是要對她說些什麼,說什麼哪?她愣愣地想。

  高暘從昨晚開始派人搜山,找了一夜,終於在這兒找著了平安無事的夏修言,一顆心終於落回了肚子裡,林中一陣兵荒馬亂過後,他才注意到還在水裡的女子,嚇了一跳,慌忙道:「秋姑娘快上來。」他伸手正準備去拉她,秋欣然卻推開石頭又往下沉了沉,不大好意思地仰頭沖他笑了一下:「也勞您給我找件衣裳。」

  高暘一愣,這才意識到什麼似的,不大好意思地退開幾步,忙道:「好,你稍等,我這就去。」他說著忙退出了林子。

  等秋欣然披著一件男子的外袍從林中出來時,外頭只留下了幾個人。高暘在原地等她,秋欣然向四周看了一眼,高暘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解釋道:「侯爺已被送去安全的地方,姑娘準備回哪兒?我派人送你。」

  秋欣然搖搖頭:「在城裡找家客棧放我下車就可,你們應當也不方便叫人看見送我回去吧?」

  高暘心中一頓,叫她這份心細如髮的體貼所打動。又見她將手中拿著的一個銅箱子遞給他:「這箱子勞您交給侯爺,對他應當會有大用。」她說完同他行個禮,擰了把還濕漉漉的長髮,自顧往一旁停著的馬車走去,不必人幫扶就上了車。高暘甚至忘了問她,為什麼二人會這副濕漉漉的模樣泡在水裡。

  秋欣然回到何記飯館已是下午的事情了,她常外出行蹤不定,何家老小也習慣了她神神秘秘的做派,因而對她一夜未歸,並不感到驚訝。她隨口應付了何秀兒兩句,潦草用了些飯,就回房睡下了。

  靠著松軟的被縟,雖只有短短一夜沒有回來,卻好似隔了許久似的。秋欣然一閉上眼睛,腦子裡還是早上水潭邊的那個吻。

  夏修言為什麼會忽然親她呢?難道是被魘住了不成?不過瞧他早上那個樣子,當真像被魘住了。還是說他把自己當成別人了?秋欣然生氣地想:登徒子,不要臉!就該叫他淹死算了!

  她憤憤地翻一個身,又忍不住想:不過他如果沒認錯人……那就更不要臉了!對她這樣的出家人都能下得去手,登徒子,好色胚!小道士一把將被子扯過頭頂,耳廓可疑地發紅,緊閉著眼睛,在心裡默念起《太平經》來。

  第二天一早,秋欣然下樓用飯的時候,發現飯館裡的氣氛較往日不同。食客們坐在一處竊竊私語不知說的什麼,臉色卻個個都是異乎尋常的凝重。

  何秀兒給她端了碗餛飩上來,臉色也不大好,無精打采的。秋欣然忍不住問:「可是出了什麼事?」

  小姑娘長籲短嘆一聲:「前天城南伏蛟山一聲巨響,山口塌了,昨兒個城裡就在議論到底是怎麼回事,只看見縣衙一撥撥地往那兒調人,圍了個水洩不通,看著像出了什麼大事。今早傳出消息,說是有達越人的蹤跡,定北侯帶人過去,結果山口塌了一群人全被埋在了裡面。」

  秋欣然知道裡頭的隱情,故而沒有出聲,倒是何秀兒又嘆一口氣:「你說定北侯要是當真出了什麼事,西北可怎麼辦?」

  沒人知道西北沒了定北侯將會如何。朝堂上因為此事,也已經鬧成了一鍋粥。

  消息最先傳來時,所有人的都大為震驚,聖上下旨全力疏通山石,確認夏修言的安危。但隨著時間的不斷流逝,朝中也漸漸有人起了些別的心思。

  原本在定北侯和左相的這番交手中,定北侯已經漸漸佔了上風,但這會兒,隨著夏修言的下落不明,朝中的風向開始逐漸發生變化。有人在朝會上提出質疑,一問為何達越人混入京中,邊關卻無一點風吹草動;二問達越人入京為何只有夏修言得到了消息;三問夏修言得知此事為何不第一時間上稟,反倒隻身前往私會。

  趙戎回來時,正聽賀中破口大罵,高暘自那天帶人出去之後,中途回來一趟,又很快帶了些東西離開了。這短短幾天連番的變故,急得他嘴上生了一串的燎泡,卻也只能在府中乾瞪眼。見趙戎回來,他忙撲上去問:「怎麼樣了?」

  見對方搖搖頭,他不由罵了句髒話。倒是趙戎神色還算鎮定:「你罵娘也沒用,不如好好照看著府上,這裡不全是侯府的人,多少雙眼睛盯著,別從裡頭出了亂子。」

  「侯爺如今生死未卜,你還有心思說這些?」

  「你還有其他法子?」趙戎看他一眼,到底不忍心,「你也不必太過著急,我看侯爺應當平安無事。」

  賀中一聽這話,倏地睜大了眼睛:「你怎麼知道?」

  「我昨天去何記飯館看過,秋姑娘已經平安回來了。」

  賀中大喜:「不錯,還是你腦子好用,我怎麼沒想到這個。那道士都平安回來了,侯爺必然也沒什麼事。」他高興地搓著手,又想到什麼,神色遲疑,「不過要真是這樣,高暘回來怎麼也不說?」

  趙戎嘆一口氣:「高暘不善說謊,應當是侯爺有意瞞著府裡,他怕自己在我們面前露餡,乾脆就連府都不回了。」

  「好呀,這個高暘,居然連我們都瞞,等他回來我必要他好看!」口中雖這麼說,但賀中的臉色顯然放鬆許多,與前幾日截然不同。趙戎見狀提點道:「侯爺既然有心相瞞,必然有他的打算。你心直口快,容易叫人看穿,這幾日還是待在府裡,不要出去走動,等候爺有了指令,必定會派人帶口信來。」

  賀中連連稱是,突然外面有人稟報,說是大理寺周少卿帶人趕到,要見趙將軍。賀中一愣:「大理寺好端端地找戎哥做什麼?」

  那人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趙戎心中微微一沉,已是隱隱有了預感。他眉頭微蹙,片刻之後點頭道:「勞他稍等,我這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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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2-28 00:07:39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六章 宜出行

  秋欣然拄著她的算命幡子走到翊善坊時,正看見周顯已領著人從定北侯的官邸出來。他身後一群大理寺的官差,一看便是在辦公差。官舍前圍著不少人,竊竊私語,不敢上前。

  夏修言不在府中,大理寺到這兒來拿什麼人?她站在路邊,不一會兒見官差圍著一個戴面具的男人出來。她心中一驚,猜測恐怕是趙戎的身份暴露,但見他從府中出來時,身上未帶枷鎖,身旁的官差態度也算和氣,只將他請上馬車,看來應當是請他回去調查,還不到最壞的那一步。

  趙戎上車之前,似有所感,抬頭朝她站著的方向看過來,一眼便看見了她,神色一頓,很快又不動聲色地轉開目光。

  周顯已沒有注意到這邊的動靜,見趙戎上車,催促著手下動身,不一會兒就消失在侯府門前,只剩下躲在四處的街坊鄰居出來議論紛紛。

  秋欣然在原地站了片刻,等人都散了,她才理理衣衫走到官邸門外握著門環輕輕叩了叩。不多時,大門拉開一道小縫,門房從門後探出頭來,見了她也是一愣:「秋道長?您這是……」

  秋欣然和和氣氣地笑著問:「不知賀副將在不在府上?」

  門房一聽她找賀中,心有餘悸地回頭看了一眼,小聲勸道:「要沒什麼大事,我勸您晚些時候再來。」

  秋欣然這個人很聽勸,一聽就知道多半是賀中在裡頭正發脾氣,立即決定不進去觸這個黴頭,反從袖中取出個小錦囊來交給他:「那勞您將這個給他,就說若他願意,就來何記飯館找我。」說著又取了一錠碎銀塞他手裡。

  門房摸著碎銀,客氣道:「道長這是做什麼,本就是分內的事情。」秋欣然笑一笑:「賀副將正在氣頭上,要您跑一趟,這都是應該的。」

  門房臉上笑出了一朵花,將銀子揣進袖子裡,連聲保證一定將話帶到。

  秋欣然從官邸出來,叫一輛馬車出城。正是農忙時節,沿路不少農家,她一出城就跳下馬車,徒步往西走去。正午時分,走到一家不起眼的田莊,她朝莊外那三棵楊樹看了兩眼,這才上前叩門,不一會兒有個婦人出來,瞧見莊外站了個陌生人,神色頗為警惕。

  秋欣然忙沖她亮了下手中的算命幡子:「夫人算命嗎?五文錢一卦,童叟無欺。」

  這是先前夏修言教給她的暗語,那婦人一聽,果然臉色緩和不少,悄悄將門打開一道縫迎她進來。這田莊不大,婦人默默領她走到院裡,指著後頭一間小屋:「就是那兒了。」秋欣然同她道了個謝,上前敲門,不一會兒房門開了,露出後頭一張清秀的面孔,正是梅雀。

  梅雀開門見了是她,先是一愣,隨即又是一喜,忙將她拉進屋裡:「是你?侯爺讓你來找我?」

  秋欣然故意嘆一口氣:「若不是他,我可找不著你。」

  梅雀這段時間都躲在這城外的田莊裡,對外頭的事情一無所知,忙拉著她問個不停:「外頭怎麼樣了?蘭娘還好嗎,可有叫我連累了?吳朋呢?那天之後,他有沒有找過你的麻煩?」

  秋欣然叫她這一串連珠帶炮的問題問得頭疼,忙抬手打斷了她:「我一會兒再說,你先告訴我,那天到底怎麼回事?你怎麼會認識七公主?」

  「你不知道?那侯爺怎麼會讓你來找我?」梅雀有些驚訝,沉吟片刻,才與她細細說道,「吳朋先前來過幾回芳池園,我找不到下手的機會,有一次急昏了頭帶著匕首就打算潛入他屋裡準備行兇,結果叫他身旁的僕從發現,原以為必死無疑,沒想到那人卻放我離開,轉天七公主就私下找到了我。她問我想不想報仇,我自然想,她就說她能給我個機會。」

  看樣子李晗如找安插了眼線在吳朋身旁,難怪那晚能將融梨香下在他的酒裡,說起來當真是她誤會了夏修言。秋欣然心情有些復雜:「那定北侯是怎麼回事?」

  梅雀道:「我見七公主不久,這事就很快叫蘭娘知道了。她又氣又急跑來找我,可我那時候滿心只想著報仇,哪裡肯聽,就當場同她吵了一架。本以為她被我傷了心,就再也不會管我的事情,沒想到她轉天帶我去見了侯爺,說起來就是在官邸碰上你那回。」

  那回秋欣然自然記得,只是沒想到是因為此事:「侯爺同你說什麼?」

  「他叫我照七公主說的去做,不過叫我那晚在湖心唱一齣他準備的戲。」梅雀提到這個也有些奇怪,顯然至今沒想通那齣戲到底是個什麼用意。不過說到這兒她倒想起另一樁事情,起身去床底下翻出一個箱子來,「對了,侯爺還說叫我將這東西交給來找我的人。」她小心翼翼地從箱子裡取出一個小盒子,放在桌上示意她打開。

  秋欣然打開一看,發現裡頭放著一些首飾,取出幾個來看,做工精細是上好的玉石。梅雀在芳池園幾年,有一些積攢倒是不足為奇,只是夏修言為什麼要叫她將這些給自己?

  「這是……」

  「這是我姐姐寄到家裡來的東西。」

  秋欣然倏地睜大了眼睛,又仔細端詳手中的首飾,果然看著像是只有宮裡才能做出來的手藝。梅雀又說:「我有個從小被賣進宮去的姐姐,我弟弟病重那會兒,家裡實在窮得揭不開鍋了,我娘只好偷偷託人給宮裡帶了口信,想問問她能不能幫襯一下家裡。本來也沒報什麼希望,沒想到沒過多久,當真有人送了這一包首飾又夾著些碎銀送來。我娘怕我爹知道了又會拿這東西去賭錢,就偷偷塞給我叫我藏好,自己拿著碎銀去鄉下找大夫去了。沒成想,我爹那個黑心的……」她說到這兒,聲音微啞有些說不下去。但她不說,秋欣然也知道後面的事。

  她想起那天在宮裡撞見小松偷偷摸摸地托一個小太監將這些東西送出去,叫自己撞見了,自己答應她先將東西追回來,之後便肯借她一筆銀子救急。沒想到這些首飾不知出於什麼原因沒追回來,兜兜轉轉最後竟還是到了她眼前。

  梅雀眼眶微紅:「這包東西我藏得深,叫人賣了以後差點以為再也拿不回來。最難的那幾年,我動過要變賣的念頭,但師父不肯,他說這是我娘和我姐姐留給我的念想,說什麼也不願叫我典當。」

  秋欣然垂著眼,不知該說什麼,最後只問道:「侯爺還對你說了什麼?」

  梅雀低頭擦一下眼角,回憶道:「侯爺說會有人來找我,叫我將這東西給他,說那人是姐姐的故人,會安置好這些東西。」

  聽她這樣說,秋欣然又仔細將這首飾盒中的珠寶釵環逐個拿起來看了一遍,小松既然是偷拿的,自然不敢拿那些太好的,多半挑的都是徐嬪的梳妝盒中樣式最不起眼或是徐嬪不常戴出去的幾樣。

  其中有一副耳環秋欣然忽然覺得眼熟,取出來細看,發現是個白玉打成的環狀耳飾,上頭刻著彩蝶的紋樣,栩栩如生十分精巧。梅雀見她拿著那耳環端詳許久,也不由湊過來:「這上頭還有字。」

  「嗯?」秋欣然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

  「你看。」梅雀從她手上接過,走到窗邊將耳環放到陽光下,隱隱能看見上頭顯出兩個米粒大的篆字。秋欣然一字一句念過去,正是「匪石」。

  梅雀不認得那兩個字,聽她一念才道:「明明是塊玉石,卻取了這麼個名,好奇怪。」

  秋欣然卻盯著她手中的那隻白玉耳環,目光沉沉,忽然道:「這隻叫『匪石』,你猜另一隻叫什麼?」

  「我不知道,難道你知道?」梅雀拿著另一隻,奇怪地看著她。

  秋欣然笑了笑,不知為何那笑裡像是摻雜了幾分諷刺:「我猜另一隻應當叫『我心』。」

  她想起來李晗園交給她的那隻白玉指環,裡頭一圈有磨損的痕跡,應當是裡面曾經刻過什麼,卻叫人抹去了。

  我心匪石,不可轉也。

  石頭上的字尚且可以輕易抹去痕跡,何況是人心哪。

  梅雀不知道她神色為何忽然哀傷起來,又忍不住問:「秋道長,你認識我師父,你是不是也認識我姐姐?」問這話時,神情中帶著一絲連她自己也沒有察覺的期盼。

  秋欣然這種目光下實在很難搖頭,梅雀的眼睛便亮了亮,又有些不好意思:「你能同我說說她嗎,她被賣進宮時我還太小了,但總想著姐姐要是還在家裡就好了。」

  秋欣然望著她,想到那天她在定北侯的官邸替蘭蕙出頭,跟高玥對罵起來,像是一心維護著自己的姐姐,才捨不得見她受什麼委屈。想到這兒,她心中有些酸澀,一時竟難以開口,過了半晌才道:「我與小松見過兩回……她眉眼間同你有些相似。」

  「是嗎?」梅雀有些高興,又急不可耐地追問,「她在宮裡是做什麼的,性情又怎麼樣?」

  「她是徐嬪娘娘身邊的梳頭丫鬟,很得娘娘器重,所以娘娘賞了這麼多首飾給她。」秋欣然慢慢道,「小松性情很好,不過膽子有點小,但為了重要的人又能豁出命去。」

  「那……」問到最後一個問題時,梅雀顯然猶豫了,不禁咬住嘴唇,躊躇許久才說:「她如今還在宮裡嗎?後來我託人打聽……卻說宮裡沒有這樣的人,她可是已經不在了?」

  秋欣然一頓,乍然間反應過來,那晚火堆旁夏修言同她說那話的意思:「我可以告訴你她的下落,到時盼你還能做到今時今日所說的話。」

  此時推梅雀出去才是最好的,讓梅雀將這包首飾送到無論哪個公主或是皇子面前去,他們應當都樂得收留她,借著此事能在李晗台身上做個大文章。但過後呢?等她失去了作用,他們又會丟棄她,就如丟棄一顆沒有用的棋子。

  夏修言早看透她的命運,所以他現在將梅雀的命運交給她,讓她來選:告訴眼前的女子實情還是選擇騙她?秋欣然像是已經想見他眯起眼帶著點促狹地問她:你選哪個?她咬咬牙,因為她哪個都不想選。她看著眼前女子略帶忐忑的目光,沉吟片刻才道:「她確實已經過世了。」

  梅雀的目光黯淡下去:「她是怎麼死的哪?」

  秋欣然斟酌了一下字句:「這我就不清楚了,或許是得了病,才去世的。」

  「那真是……」梅雀垂著眼,卻不知道說什麼,過一會兒又問,「那她走的時候應當不太難受吧?」秋欣然意識到她應當是想起余音過世前最後的那段時日了,於是柔聲細語道:「聽說去得很快,並沒有受什麼苦。」

  「那便好。」梅雀笑了笑,她與小松其實沒有相處過多少時日,對她的印象早已淡薄了,但念著宮中有個姐姐,總覺得世上還有一個親人,有朝一日或許還能相見。如今聽說她早已不在了,心中難免失望,但因為早已有了心理準備,所以也不至於太過悲傷。

  秋欣然望著她,忽然問:「這盒東西你能給我嗎?」

  梅雀一愣,她看著梳妝盒裡的東西良久,最最艱難的時日裡,她也沒將這些東西賣出去,或許是因為在心中存了一絲希望,若是小松還活著,她若是認不出自己,這包首飾也算是個憑證。如今小松既然已經不在了,那這些珠寶首飾便也不那麼重要了。

  她將盒子朝對面推了推,秋欣然又說:「給了我,或許就再要不回來了。」

  「本來也要給你的。」梅雀道,「你救我一次,師父說做人要知恩圖報。」也沒問她一句,這東西拿去是要幹什麼。

  秋欣然聞言心中一熱,不禁微微笑起來。還好,還好這人世這麼苦,還有人願意發出短暫又微末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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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忌觀棋

  秋欣然坐車從城外回來,到何記飯館時,天色已經暗了。飯館裡正熱鬧,她剛一進去,就叫何秀兒拉住了:「你這一下午去了哪兒,怎麼這時候才回來?」

  秋欣然覺得奇怪:「可是出了什麼事?」

  「有個客人找你,在樓上坐了一下午了,我看他模樣生得凶,瞧著脾氣可不大好。」

  秋欣然心中「咯噔」一聲,忙三步並兩步匆匆上了樓,一推門,果然就瞧見裡頭一個虎背熊腰的男人轉頭看過來,本來就黑的臉色見了她更黑一層。秋欣然原想著以賀中對自己的成見,怎麼也得是明天才能過得了心裡那道檻,沒想到這人還挺能屈能伸,見著信物立即就過來了,還能這麼耐耐心心地坐在這兒等她一個下午。見她進來,賀中正欲發作,秋欣然先笑著同他打了個招呼:「賀副將!」她反手將雅間的房門關了,「我下午出城去趟城郊田莊,回來晚了,有勞副將久等。」

  梅雀藏身的地方沒幾個人知道,她一進門先透了個底,擺明了自己是受夏修言所托,一時竟將賀中滿肚子的話都堵在了嘴裡,一句都說不出來。

  秋欣然睨他臉黑似鍋底,心中暗笑,又忙正了正神色:「副將找我所為何事啊?」

  賀中哼了一聲:「我才要問你,你那錦囊裡說得究竟是什麼意思?」

  秋欣然不疾不徐地從懷裡取出一塊小巧的鐵質腰牌遞給他,賀中接過一看神色大變:「這東西為何會在你這兒?」那是夏修言的私令,能調動他身邊親衛,輕易絕不離身。莫非是這道士偷偷趁著侯爺不備,從他身上偷來的?想到此,賀中一臉狐疑地盯著她,神色瞧著更嚇人了。

  秋欣然一眼就看透了他心裡想的什麼,心想這位副將腦子確實不大靈光,夏修言那天晚上一通的好話,說得這差事捨她其誰似的,叫她差點飄飄然起來,現在仔細一想,莫不是早就看透了賀中難當此大任,只好勉勉強強叫她來替他撐一撐局面?她嘆了口氣:「這令牌若不是侯爺親自給我,我如今拿出來給您,豈不是人贓並獲?」

  賀中一想確實如此,但又想破頭都想不通侯爺怎麼會將這麼重要的信物給了她。秋欣然見他還有幾分不信,於是身子往後一靠,故意道:「賀副將不信也是情有可原,說實話我也不想淌這趟渾水,不如您將這令牌拿走,我也樂得自在。」

  賀中覺得她這是欲擒故縱,但又見她果真起身準備送客,還是只能硬著頭皮道:「侯爺既然將這令牌給了你,你怎麼能說不管就不管了?」

  秋欣然拉長了聲音:「我拿這令牌也調不動您,還談什麼管不管的?」

  賀中咬牙:「你要我幹什麼?」

  秋欣然依舊搖頭:「賀副將現在嘴上這麼說,恐怕心底對我還是諸多防備,與其這樣,還不如我現在就此將令牌給你,早早脫身的好。」她說完還做出一副惋惜神色,氣得賀中心癢癢,但這會兒高暘、趙戎皆不在,身邊沒有一個能拿主意的人,侯爺的令牌又確確實實在她手上。

  賀中兩手架在膝蓋上,冷靜想了一想,才抬起頭面容嚴肅地同她說:「老實說我自然信不過你,但老子行軍打仗這麼多年,也知道軍令如山。現在令牌在你手裡,只要當真是侯爺的意思,刀山火海也是你一句話的事情!」

  秋欣然微微笑起來:「好,有副將這句話,我就安心了。」

  賀中哼一聲:「現在能說說接下來要幹什麼沒有?」

  「要成此事得先找個人,有勞你替我送封信。」

  賀中兩眼一瞪,叫她斜睨一眼,又偃旗息鼓:「行,不就是送信嗎,送到哪兒去?」

  秋欣然從容不迫:「副將不要以為我故意戲弄你,這信可得憑著定北侯府的名義才送的進去。」聽她這麼一說,賀中才又打起精神看過來:「送給誰?」

  秋欣然微微一笑:「韓尚書的千金韓令。」

  定北侯下落不明一事尚且沒有進展,但是隨著時間的流逝,雖無人直言,但眾人心中都已隱隱有了一個共同的預感,夏修言此次應當是凶多吉少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這兩日又出了兩件大事。這第一件事,就是夏修言手下的趙戎竟是章家早年在發配途中偷偷潛逃回京,意圖刺殺韋鎰的章家大公子章榕。

  此事在朝中引起軒然大波,章家舊案還未查清,章永當年是否和達越人勾結也還存疑,若章永確實不清白,那麼章榕潛入昌武軍到底是何居心,就很值得叫人深思,連帶著身為上級的夏修言一時間與達越人的關係也有些曖昧不清起來。畢竟拔擢部下之前必定要對此人的出身做一番調查,趙戎改頭換面能在軍中爬到現在這個位置,很難叫人相信夏修言會對他的身份毫不知情。

  朝中風向一時大變,要不是夏修言如今生死未卜,聖上不好發難,恐怕也少不得要去大理寺問話。

  吳廣達這幾日就比較舒心,他聽說了城南礦洞炸毀的消息,樂得亞述同夏修言一塊死在裡面。沒了夏修言在朝堂上給他使絆子,日子果然好過不少,就連韋鎰都已取保候審,暫歸羽林軍統領一職。

  對他而言還有一樁喜事,就是芳池園失蹤的樂伶忽然有了消息。

  前幾日有個戴著頭巾舉止神秘的女子,在長安一家當鋪當了一包首飾。那一盒首飾價值不菲,掌櫃的眼毒,一看就是宮裡的東西來路不正。自古偷賣宮中金銀去當鋪換取錢財都是大罪,當鋪掌櫃暗道不好,只能先努力穩住這名客人,一邊立即叫店中的伙計從後門偷偷溜出去報官。

  那客人在店裡坐了一會兒,似乎也是察覺到不妙,不顧掌櫃再三挽留,竟是連首飾都來不及要回去,就匆匆從店裡離開了。等大理寺的官差趕到,早已追查不到她的蹤跡。

  好在那些首飾還在,大理寺帶回去一查,發現果然是宮中的物什,再逐一點對,發現竟是徐嬪宮裡的首飾,可好端端的徐嬪的東西怎麼會流到宮外去呢?

  大理寺順藤摸瓜,又翻出了七年前小松舊案,發現正是她當初偷取的那幾件首飾。這下全部都說得通了——那樂伶原來竟是徐嬪身旁梳頭婢女小松的妹妹,小松當年偷走宮裡的首飾寄去家裡,之後事情暴露,小松下毒害死徐嬪,自己也隨即自殺。

  梅雀多半是聽說了此事,這才想一心報仇。只是連日逃亡,身上盤纏早已不夠,這才不得已出來典當了這些贓物。

  可這其中又有一個新的問題,梅雀報什麼仇?她就算要報仇,也不該來找吳朋,給他使了個仙人跳才是,這當中倒像另有隱情。但這番調查下來,吳朋殺人的罪名便坐不住了,大理寺基本可以確定梅雀未死,暫時將他放回府中,日後提審。

  這日秋欣然上大理寺拜訪周顯已,二人坐在屋中閒聊,聽他皺眉道:「這當中最奇怪的是,那一小包首飾裡有一件沒有登記在冊,應當不是落梅宮的東西,但看做工又確實不凡,有些古怪。」

  秋欣然啜一口杯中的新茶,不經意地提道:「你要真想不通,不如去問問皇后。」

  周顯已奇道:「這話怎麼說?」

  秋欣然道:「是宮中的東西,但又不在掌珍司的名冊上,多半是妃嬪們私下轉贈,若是個好東西,不定就記得。」

  「就怕只是掌珍司當年疏漏忘了記在冊上,專門去問又怕小題大做。」

  「皇后統領六宮,落梅宮流落在外的首飾失而復得,掌珍司本就要呈上去由娘娘過問,你到時跟去順口一問,娘娘必然不會怪罪。」

  周顯已覺得她這話說得有理,點頭稱是。

  過兩日,秋欣然又特意去了一趟司天監看望原舟。上回聽說秋欣然被綁,他心急如焚,現在見她安然無恙地回來總算松一口氣。

  秋欣然不好與他直說夏修言的計劃,只含糊帶過,好在原舟心思靈巧,也並不多問。二人又談及一些宮中的閒事。這時,忽然有內侍進到司天監,傳秋欣然去永明宮見駕。

  二人面面相覷,只見傳旨的小太監微微笑道:「白監正在永明宮,聖上聽說秋道長來了,便請您過去一道見一見。」秋欣然與原舟交換一個目光,心中對聖上這突如其來的召見所為何事已有了預感。

  到永明宮中,只見白景明與宣德帝君臣二人正坐在桌邊下棋。見了她來,宣德帝依然還是那副極親切的樣子,招手將她召到跟前。

  二人下到一半,秋欣然便只坐在一旁觀棋。等一局終了,宣德帝投子認負,心情卻還似極好,笑著同白景明道:「這宮裡下棋也就你敢贏我。」白景明微笑不語,宣德帝又喟嘆道:「我記得道長還給朕當司辰官時,也常常這般看你我二人下棋,一晃竟已過了這麼多年。」

  秋欣然莞爾道:「一晃這麼多年,聖上棋力更勝從前。」

  「如何看出來的?」

  秋欣然嚴肅道:「臣記得那時聖上總輸老師一子,如今卻輸了一子半,可見老師也算不準棋局了。」

  宣德帝一愣,忽而哈哈大笑起來,同白景明道:「你這個徒弟膽子倒是越發大了。」話雖這麼說,言語間卻並無惱意。

  白景明搖頭嘆息:「山中幾年,性子越發頑劣。」

  「赤子言語無忌,難能可貴,不是壞事。留在殿裡同朕再說說話,可是願意?」

  聖上既然有心留她單獨說話,白景明自然沒有違抗的道理,只是起身時,不免憂慮地看了秋欣然一眼,才緩緩退出殿外。

  空曠的大殿之中,一時只剩下宣德帝與秋欣然兩個,就連一直在旁隨侍的孔泰也悄悄退出了殿外。宣德帝盯著眼前輸了一子半的棋局,好似還沉浸在剛才的黑白廝殺之中,撿起幾枚棋子又低頭研究起來,一邊慢條斯理道:「道長可知道朕召你來所為何事?」

  秋欣然拱手站在一旁,恭恭敬敬地回答道:「臣斗膽一猜,應當是為東宮空懸一事。」

  宣德帝饒有興致地看過來:「從何猜到的?」

  秋欣然跪下來:「臣不敢欺瞞,老師早前曾耳提面命不可自恃本領,在聖上面前妄議東宮。」

  宣德帝一愣,隨即笑起來:「你果真什麼都敢說,既然如此,朕今日命你推卦,你可有異議?」

  「臣不敢有異議。」她一番應對滑手的好似一尾泥鰍,膽子大時堪稱莽撞,但又有一絲小聰明,恰當地叫你看出些破綻,總能將分寸拿捏的好。這樣的聰明人不叫人覺得討厭,因為你總會有種自己比她更聰明的錯覺。

  秋欣然取出推盤,又擺出十二枚銅板,趺坐在殿中。這是她第二回在永明宮推卦,鎏金的香爐中升騰起一縷青煙,一時殿中只能聽見棋子落在棋盤上以及銅板拋在地上的清脆響聲。

  不知過了多久,宣德帝從棋盤間抬起頭,只見跪在殿中的小道士皺眉望著地上的卦象,神色沉重,像是陷入了一場激烈的思想鬥爭。過了許久,她輕嘆口氣,袖袍在地上一拂而過,打亂了卦象,朝坐在上首的天子磕首。

  「卦上說了什麼?」坐在椅子上的男人面上看去風輕雲淡,似乎對卜算的結果並不在意,只是隨便一聽,但多年以來對鬼神的尊崇之心,又叫他無法做到絲毫不在意,何況推卦之人是秋欣然,越發叫人難以輕視結果。

  跪在殿中的小道恭聲回稟:「卦上未說立儲的人選,臣以為或是時機還未成熟。」

  宣德帝眉頭一皺,對卦象所示顯然不太滿意,疑心這是對方的推托之詞,不由追問:「卦上當真什麼都沒說?」

  跪在地之人略一猶豫,宣德帝見狀立即道:「道長盡管依卦象所言,朕絕不怪罪。」

  秋欣然聞言神色間露出幾分掙扎,過了片刻才緩緩道:「此卦……」她稍稍停頓片刻,咬了一下嘴唇,忽然重重在地叩首,聲線微微顫抖:

  「此卦乃為小過卦,占得此爻,勸誡莫要一意施為,否則子為父禍,必有災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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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2-28 00:08:42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八章 宜討彩

  「大膽!」

  案上棋盤猛地被掀翻,數十顆棋子劈裡啪啦滾落一地,在殿中回聲不絕,就是站在殿外的侍衛也聽見了裡頭的動靜,為之一震,心中暗暗揣測殿中人究竟說了什麼竟惹得聖上大怒。

  秋欣然伏在地上,有棋子滾落額邊,她一動不敢動。過了許久,殿中漸漸安靜下來,隱隱還能聽見座上人起伏不定的呼吸聲。她在冰涼的地面上跪了許久,直到手腳的血液都漸漸不通,才聽上頭傳來幾聲喃喃自語:「子為父禍……必有災殃……是誰教的你這話?」

  秋欣然恭聲回稟:「算者不言己,只言天意,絕無私心。」

  殿中又是一陣難捱的寂靜,過了許久,終於聽座上之人十分疲憊似的,開口道:「退下吧。」

  秋欣然輕手輕腳地站起來,悄悄退出殿外,反身關上殿門時,她的目光落在階上那個高高在上的老人身上,他看上去就像一尊困於龍座的雕像,隨著殿門的閉合,帝王獨自一人被留在了至高無上的空曠宮殿之中。

  她快步行走在紅牆綠瓦的宮牆之間,直到走出四面遮天蔽日的宮牆外,才感覺背上的冷汗漸漸乾透。

  宮外隱蔽處停著一輛馬車,她快步走前,賀中在裡頭等了她許久,見到她來露出些不耐煩的神色:「說好申時來等……」他話說一半終於注意到她的臉色,將後頭的話嚥了下去:「你怎麼了?」

  秋欣然搖搖頭,拍一下他肩膀:「先送我回去。」

  賀中不大放心地看她一眼,掀開車簾對外頭的車夫囑咐一聲,等馬車漸漸行出一段,秋欣然喝了口熱茶,臉色才好了一些:「可打探到什麼消息?」

  賀中挑了些重點說:「周大人前日帶著那副白玉耳環進宮,聽說皇后看後神色有變,但又推說只是眼熟,想不起究竟是不是她賞給徐嬪的了。

  「這也沒什麼,畢竟這麼多年了,但周大人臨走,皇后又將耳環留下說要再好好想想,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想起來了,你說她這究竟是什麼意思?」賀中一臉納悶,倒是秋欣然神色瞭然:「她會主動提出將耳環留下,說明她必然是記得那耳環的來歷的,說不記得不過是推托之詞罷了。」

  賀中還是想不通:「那耳環到底什麼來歷,能叫大皇子如此忌憚?」

  「這些也都是我的猜測,」秋欣然嘆一口氣,「九公主在時曾給過我一隻白玉指環,那耳環上的花樣與指環能配上,應當是一套情人首飾,女子配耳環,男子戴指環,取『蝶戀花』的寓意。九公主曾說,皇后娘娘認得那指環,但顯然又不是送給徐嬪的,這東西就該是大皇子的。我猜他在宮外認識了徐嬪,動了真心就將耳環送給她,二人許下終生。可等他回京之後,徐嬪入宮選秀卻陰差陽錯被選為妃嬪。徐嬪心中有他,捨不得丟掉那雙耳環,又不能叫人發現,便一直偷偷藏著。小松見她從不戴在身上,以為她是不喜歡那耳環,才敢偷偷帶出宮,結果不想是這樣重要的東西。」

  賀中聽了目瞪口呆:「這世上還能有這麼巧的事情?」

  秋欣然苦笑著想:可不是太巧了些,李晗台在宮裡約見徐嬪,恐怕也是特意帶了那指環去,好勾起昔人舊情。卻不想叫李晗園撞見,慌亂中叫她撿走了指環。好在他為人謹慎,一早就將刻在指環內側的字給抹去了。這樣佩戴指環時,被人問起耳環的下落,也能推說不慎遺失,為免引起誤會,才將裡側的字抹了,當個尋常飾物佩戴。

  賀中摸了摸下巴,納悶道:「不過要是真像你說的這樣,皇后已經猜到大皇子與徐嬪有私情,為什麼還要推說不認識那個耳環?」

  秋欣然平靜道:「這麼多年過去了,徐嬪也早已過世。為了一隻耳環牽扯出這樁宮闈醜事,對誰都沒有好處,皇后怎麼會願意做這種出力不討好的事情?現在這樣她既能賣淑妃一個人情,還能捏住她一個把柄,不定將來會給自己帶來什麼好處。」

  賀中「嘖」了一聲,有些懊惱:「感情鬧了半天,我們白忙活一場?」

  秋欣然搖頭:「我借顯已之手將那隻白玉耳環呈到皇后面前,本來也不過是想叫她在心中對淑妃母子有些疑心罷了。凡事都要徐徐圖之,皇后不願意為徐嬪出頭,換成九公主就不一樣了。」

  只可惜要用這種方式叫她知道當年之事,她在心中嘆了口氣,對一個母親來說,這遲來了八年之久的真相委實殘忍了些。

  賀中精神一振:「你打算將當年的事情告訴皇后?」

  秋欣然道:「有些事情只能偶然得知,否則不免叫人疑心這背後是不是另有目的。」

  賀中聽不明白她這些歪理,也不耐煩聽懂,他只問:「那我們接下去要怎麼辦?」不知什麼時候,他說起這些竟開始用「我們」了。

  秋欣然笑而不語,又問:「韓小姐可有回音?」

  「她答應見一見你。」說到這個,賀中略帶遲疑,「你自信她一定會幫我們?」

  「我沒這個自信。」秋欣然合目往車上的軟墊上輕輕靠去,輕聲道,「但我相信九公主。」

  她看上去有些疲憊了,賀中想起自從侯爺失蹤這幾日都是她在一手謀劃,竟當真一副盡心竭力的模樣,每當這時心緒都很復雜。他看她靠著軟墊閉目養神的樣子,心中頗不是滋味地掀起車簾坐到了外面。

  那天過後不久,秋欣然才想起來宣德帝為何會忽然召她卜卦——因為再過五天就是大祭禮。宮中五年一回大祭禮,三年一回小祭禮,不可說是不隆重。

  大祭禮時,會請不少僧人隨行誦經,秋欣然雖是白衣之身,但卦名在外,又是白景明的弟子,這回祭禮也得了隨駕前往的資格。

  她那天在永明宮卜算的事情,早已在朝中傳遍。人都知道宣德帝好問鬼神,七年前他能聽信秋欣然一卦派夏修言領兵出征,七年後誰知道他會不會再聽秋欣然一卦定下東宮人選。

  只可惜那日殿中的談話,除了他們再無第三人知曉,得知祭禮當天秋欣然也要前往,無數雙耳目紛紛盯緊了想要從她口中探聽一二。

  祭禮期間,聖上要親自前往祭禮台祈福,通常提前三天就會先一步住進天祀廟。自打今年傳出聖上欲立東宮的風聲,文武百官紛紛猜測這回祭禮,宣德帝是否會帶皇子上山祭禮。

  出乎意料的是,宣德帝確實選定了皇子隨他登祭禮台,但同時上山的皇子有兩位,分別是大皇子李晗台和二皇子李晗意。與此同時,宣德帝還任命三皇子李晗靈和四皇子李晗星留在天祀廟領百官朝拜。

  這旨意叫眾人大失所望,這四位皇子分別是皇后、德妃、貴妃、淑妃所出,任誰來看都覺得一碗水端得極平,沒人摸得清聖意,原先欲立東宮的傳言,似乎又變成了空穴來風。只有秋欣然聽聞此事,心中明白:她那一卦對宣德帝終究還是產生了影響。

  祭禮前,她入宮領祭禮當天所要佩戴的朝服佩飾,途徑御花園時正聽裡頭傳來人聲。一片歡笑之中,有一女子的笑聲格外清脆。她隔著花木轉頭看去,韓令一身淺色長裙坐在席中,面容嬌美舉止文靜,一旁幾位妃嬪公主,像是正行酒令。她應當是剛輸了一回,秋欣然見她轉頭同皇后道:「姑姑可要偏幫我。」

  一旁有小公主奶聲奶氣道:「母后素來行事公正,韓姐姐這樣可是叫她難做。」看得出皇后應當十分疼惜這個侄女,也說笑了兩句,韓令上前坐在皇后身旁撒嬌道:「不成,罰了三回,可要姑姑添些彩頭才肯。」

  皇后輕輕點一下她鼻尖,沖眾人道:「你瞧瞧這人,分明是自己輸了,這會兒倒還厚著臉皮討起賞來。」

  一旁的妃嬪們聞言皆掩唇笑起來,皇后問:「你想要什麼彩頭?」

  「也不敢要好的,姑姑隨便賞我什麼都好,就是些尋常的胭脂首飾,也夠叫我得了便宜。」

  「你倒是不貪心。」皇后佯嗔道,韓令在旁觀察著她的神色,正要再說什麼,忽然聽她道,「既然如此,本宮近日得了一雙白玉耳環,同你今天這身打扮倒很相稱,就將那雙耳環賞你如何?」

  韓令眼前一亮,似乎沒想到這麼順利。

  秋欣然站在花木外,領路的婢女見她忽然停住不行,略帶詫異地回過頭,見她神色專注地望著御花園內,目色沉沉不知在想什麼。園中眾人聽皇后提起白玉耳環,皆面色如常。等宮婢舉著托盤上來,一雙白玉耳環放在紅色的絨墊上分外顯眼。淑妃轉眼看過來,目光先是一頓,隨即神色微微一變,儘管很快掩飾了過去,但看得出顯然是也認出了那耳環的來歷。

  她探究的目光落在皇后身上,卻見對方神色如常,坐在中央,絲毫不曾朝著她多看一眼,照舊與身旁的人輕聲細語兩句。她略斜倚了下身子,勉力提起個笑:「這耳環好生漂亮,姐姐是從何處得來的?」

  皇后微微笑道:「前些日子大理寺送來幾樣首飾,說是宮裡流出去的。其餘幾件都叫掌珍司收起來了,只有這雙耳環我一眼瞧見便覺得有種說不出的熟悉,便私心留了下來。」她說到「說不出的熟悉」時,總有些話中有話的意思,淑妃心口一顫,還要裝得沒事人一般,附和道:「原來如此,不怪皇后喜歡,我一見也覺得喜歡。」

  韓令原本一直安靜坐在一旁,這時忽然轉頭朝御花園外看過來,故作驚訝:「咦,那是誰?」

  她這一聲問,引得周圍不少人探頭看過來,秋欣然瞬間便暴露在眾人眼前。她身後的婢女有些慌亂,倒是她鎮定自若地從花木後站出來,朝眾人行禮。皇后見了是她有一瞬的詫異,但又很快笑起來召她到跟前問話:「秋道長今天怎麼進宮來了?」

  秋欣然恭聲應答道:「過兩日便是大祭禮,臣入宮先聽禮教嬤嬤講些規矩,免得那日出錯。」

  皇后點點頭:「祭禮儀式繁復,確實該提前記一記。」她說完,見秋欣然目光時不時地看向一旁宮婢手上舉著的絨墊,不由問:「秋道長也喜歡這耳環?」

  秋欣然慌忙收回了目光,露出一副失禮的神態告罪道:「娘娘誤會了,臣只是見這耳環有些眼熟,才忍不住多看兩眼。」

  皇后一聽,這回當真起了幾分興味:「你見這耳環也覺得熟悉?」

  「是臣看岔了,」秋欣然笑著否認,「臣見過的應當是個白玉的指環,同這耳環有些相像,不慎記錯了。」

  等秋欣然快走出宮門外,還能想起方才自己說完那話以後,淑妃一瞬間差點維持不住鎮定的神色,心中禁不住想笑。她慢悠悠地走在宮道上,不多時一輛小巧的馬車從後頭追上來,到她身旁停下。韓令坐在車內,看樣子御花園的小宴已經散了。

  「秋道長還未出宮?」韓令微微笑了笑,「正好,皇后娘娘想請您去一趟熙和宮。」

  秋欣然朝她做了個長揖,一語雙關:「多謝韓小姐。」

  「舉手之勞,我也不是為了道長。」

  秋欣然抿嘴一笑,又道:「那我替九公主多謝韓小姐。」

  韓令目光中多有深意,放下簾子時聽她輕聲道:「如道長未曾騙我,是我替阿九多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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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2-28 00:08:57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九章 忌夜行

  秋欣然到熙和宮,一眼便看見了擺在絨墊上那雙白玉耳環,分外顯眼。她一早也猜到皇后今天將這耳環拿出來並非是真心想要賞給韓令,恐怕還是為了敲打淑妃。但聽她說起指環之後,她如今的心思應當已經大不一樣了。

  果然她方才跪下行禮,就聽座上衣著華貴的女子問道:「方才在御花園,你說你見過一隻同這耳環相似的白玉指環,究竟是怎麼回事?」

  秋欣然來前早已打好了腹稿,這會兒略作思索,便回答道:「多年前,九公主曾在御花園撿到過一隻白玉指環,但她不想叫旁人發現,於是私下交給臣代為保管。臣見她當時神情閃爍,曾勸她將這指環交給您看看,公主卻說您認得這指環,因而不能給您。」

  她這番話說得極委婉,若是沒有先前耳環的事情,最多也只是叫人覺得奇怪罷了。但皇后在宮中多年,見過諸多宮闈陰私,既然已經發現徐嬪同李晗台或許早有私情,再一聯想李晗園這話,還有什麼不明白的。立即臉色鐵青:「你說的可都是真的?」

  「不敢有半句假話。」說到這兒,秋欣然小心翼翼地抬頭遲疑著問道,「那指環可是有什麼特別之處?」

  皇后一張面容冷若冰霜,一眼瞟來叫人大氣也不敢出,秋欣然又聽她問:「小九什麼時候將指環給的你?」

  「宣德八年春,臣回山前最後一次見九公主時,公主將那指環交給了臣。」

  「你當年為何不說?」

  「公主過世時,我不在宮中,回宮後見娘娘因為思念公主哀思過甚,又念及公主生前所托,不願叫娘娘知道那指環的事情,所以始終不敢提及。之後離宮,便更是沒了機會,還望娘娘勿怪。」

  「你既然打定主意要瞞著本宮,怎麼如今又肯說了?」

  秋欣然低頭道:「娘娘主動問及,臣不敢隱瞞。」

  皇后聽了這話,面上神色陰晴不定,秋欣然餘光瞥見她一手緊握著座椅扶手,指尖毫無血色,像在壓抑內心極大的波瀾。過了許久才問:「那指環如今在哪兒?」

  「公主過世之後,臣將指環放在臣下山替公主帶來的一盒胭脂盒內,供奉在青龍寺公主的長生牌位下,托寺中僧侶照看。」

  皇后對她的話原先有些將信將疑,這會兒聽說她將指環放在青龍寺內,一時又覺得似乎可信了幾分。只需派人去寺中調查秋欣然究竟是什麼時候將指環寄放在寺內,便可側面印證她方才這番話的真假。她說的要都是真的……

  皇后深吸一口氣,對身旁的掌事嬤嬤吩咐道:「平春,立即派人跟她去青龍寺,將東西取來。」

  秋欣然從熙和宮出來已是傍晚,外頭天色陰沉,晚間似有一場大雨。熙和宮的馬車已在宮門外候著了,她瞅一眼天色,以防萬一同嬤嬤討了把雨傘,這才上車往青龍寺去。

  等從寺中出來,天已經黑了。因為天氣不好,許多人都早早回了家,大街上不似平日裡熱鬧。秋欣然奔走一日,正在車內閉目養神,突然感覺馬車經過一處僻靜小巷,突然停了下來,像是陷進了石縫裡。

  她睜開眼,聽見車夫跳下車繞去車後檢查的動靜,但許久沒有再發出什麼聲響,四週一片寂靜。

  她在車裡靜靜坐了一會兒,屏息凝神中,似乎聽見外頭有幾聲極輕微的聲響,但很快又消失不見。再過片刻,就聽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像正朝馬車走來。秋欣然不由伸手去取放在車上的竹傘,一邊緊盯著眼前的車簾。一陣夜風吹過,車簾輕動,外頭伸出一隻手撩開了簾子,車外是一張熟悉的臉。

  秋欣然看清車外人的樣貌,不由一愣,隨即剛還緊繃的身子鬆懈下來:「高侍衛?」

  高暘站在車外,面容柔和:「道長是要去哪兒?」

  「正要回宮中同皇后復命。」秋欣然扶著高暘的手從馬車上下來,才發現馬車停在一處前後皆黑的小巷裡,四周靜悄悄的,一個人也沒有,便是原先駕車的車夫都不知去了哪裡。

  秋欣然下車之後,左右看了一圈,空氣悶熱潮濕,隱隱能嗅到一絲血腥味。她心思一動,目光又落回眼前的男子身上。對方一身黑衣,倒是看不出什麼:「高侍衛怎麼會出現在這兒?」

  高暘道:「我回官邸一趟,聽賀中說道長今日從宮裡出來去了青龍寺,擔心道長安危這才過來看看。」

  「勞高侍衛費心了。」秋欣然又問,「上回一別,不知侯爺的傷勢如何了?」

  聽她主動問起夏修言,高暘的目光下意識朝身後一動,又很快定住了,只回答說:「已恢復的差不多了,有勞道長掛懷。」

  「那就好。」

  高暘看了眼她身後的巷子:「現如今車夫不知去了哪裡,道長若是信得過我,不如由我安排人手代你回宮復命?」

  秋欣然稍作遲疑,從懷裡取出一盒胭脂遞給他。高暘伸手接過,並未打開來看一眼,就將它收進懷裡,又對她說:「我先送道長回去。」

  秋欣然搖搖頭:「正事要緊,我看這兒離何記飯館不遠,皇后在宮中等了許久,高侍衛不必擔心。」

  高暘稍稍猶豫片刻,這小巷漆黑,但從這兒出去就是條繁華街道,往何記飯館走也沒什麼小路,應當不會再有危險,想到這兒,他才點一點頭:「既然如此,道長自己小心。」

  高暘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巷口,才轉身朝馬車後不遠處的拐角走去。

  牆角站著幾個黑衣男子,夏修言站在其中,腳邊幾具黑衣蒙面的屍體。他手中拿著一柄匕首,彎腰翻看了一下其中一具屍體身上的佩飾。等高暘走近,他才直起身看過來。高暘將懷中的胭脂小盒遞過去,他未伸手去接,反倒問:「她哪?」

  「秋姑娘將這盒子給我之後,自行回去了。」

  男子神色一動,高暘察覺到他微微蹙眉,似有幾分不悅,於是又說:「屬下找人暗中護送她回去?」

  夏修言搖搖頭,將手中的匕首收回鞘中拋給他:「將屍體送到義莊去,先不要叫人發現。」高暘見他說完這句話就轉身要走,忙道:「淑妃不見這群人回去復命,恐怕立即就會想到是您在背後出手。」

  「想到又如何?」夏修言冷笑一聲,「她以為還來得及?」

  他丟下一句:「將指環送去宮裡,順道將今晚發生的事情透露給皇后。」便轉身朝著巷口走去。高暘猜到他要去幹什麼,心中嘆一口氣,轉頭忙吩咐另外幾人將屍體拖上了馬車。

  夏修言出了巷子沒多久,很快就找到了手中拿著竹傘走在人群中一身雪青色長衫的身影。街道雖不似平日裡熱鬧,但人群往來穿梭,映著兩旁昏黃的街燈,沿街的小吃攤子正準備收攤,打開的蒸籠裡傳來熱氣騰騰的包子香氣,一股子的塵世煙火撲面而來。

  夏修言跟在她身後十步遠的地方,見她停下來在包子攤前同店家掰扯半天,最後以三個銅板的價錢買到了收攤前的最後兩個素菜包子,趁著攤主嘟嘟囔囔替她拿包子的功夫裡,似有所感地朝身後望了一眼,但似乎並未發現什麼異常,又很快回過頭,心滿意足地接過東西,轉身繼續朝著何記飯館走去,連腳步都輕快不少。

  夏修言負手跟在後頭,見她一手握著竹傘,一手捏著包子低頭咬上一口,腳步「啪嗒啪嗒」,哼著歌似的,看樣子果真是沒有受到分毫驚嚇,也不知該不該說她心大。

  春末夜裡,兩道身影一前一後,腳步聲一個輕快一個沉穩,像是奏起一支小調。

  天上打了個悶雷,看樣子這蓄了一個下午的雨終於要下了。秋欣然走到飯館外時,天上正好落下一滴雨水沾到臉上。女子抬頭看了眼陰沉沉的天空,烏雲同夜色融為一體,遠處又傳來一聲悶雷,雨點三三兩兩地落下來,不久或許就該下大了。

  夏修言站在不遠處的屋簷下,見她走上台階敲了敲門,裡頭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探出頭,沖她笑一笑將門打開了迎她進去。女子進屋之後,反身合上店門,似乎朝著他所站的方向看了一眼。夏修言朝一旁偏了下身子,站到暗處。再抬頭,店門已經被合上了。

  何記飯館的店門外較剛才像是多了樣東西,他從暗處走出來,到近前才看清倚門多了把竹傘,正是她手裡拿了一路的那把。竹傘孤零零地被放在門邊上,大約也想不明白,怎麼就被人遺落在了外頭。

  他伸手摸上傘柄,觸手還有餘溫,眼底不禁浮現一絲笑意。

  秋欣然回到二樓的房間,推開窗朝樓下看去,正瞧見一把撐開的青色竹骨傘面。竹傘遮住了傘下的身影,雨漸漸大起來,淅淅瀝瀝地打在傘面上,發出一陣輕響。她靠窗瞧著那把青傘在雨幕中漸漸走遠了,又在窗邊站了一會兒,這才低笑一聲將窗戶合了起來。

  第二日便是大祭禮,宣德帝三天前已住去了天祀廟,今日皇后也將帶領宮妃前往。秋欣然換了身衣服趕去司天監,原舟大老遠便瞧見了她,遠遠沖她招手。二人一上馬車,便聽他問:「聽說你昨天去了熙和宮,可聽說了什麼?」

  「沒聽說什麼,」秋欣然明知故問:「可是出了什麼事?」

  這馬車上就他們二人,原舟湊近了神神秘秘道:「今日大祭禮,按著禮制,皇后同四妃要去地祀廟祈福。可今早宮裡忽然傳出消息,說是皇后昨晚領著一群人去了淑妃宮裡,也不知出了什麼事,出來就說淑妃身體有恙,今日不能再去參加大祭禮。我聽眾人都在議論,說昨日皇后御花園設宴,淑妃還是好端端的,怎麼突然就發了急病出不了宮了?」

  身體有恙自然多半只是藉口,只是秋欣然沒想到皇后在後宮一貫吃齋唸佛不愛管事的樣子,行事竟也如此雷厲風行,當晚就將淑妃扣押在寢宮,應當是打算等大祭禮結束聖上回宮之後,再做清算。

  她不由問道:「大皇子來了沒有?」

  「大皇子今日要隨聖上一同上天祀廟,自然來了。」原舟覺得她這話問得奇怪,狐疑道,「你是不是知道什麼?」

  秋欣然想了想:「我出門前算了一卦,卜出個凶來,這幾日大祭禮,你跟在老師身旁,要多留個心眼。」

  聽她這麼一說,原舟神色一凜:「卦上可還說了什麼?」

  「沒有了,」秋欣然嘆一口氣,「但願這回平平安安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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