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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木沐梓 -【諸事皆宜百無禁忌】《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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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2-28 00:09:26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章 忌祭祀

  大祭禮為期三天,地點在城北旼山上。

  秋欣然原本被安排留在地祀廟祈福,白景明上天祀廟領文武百官朝拜,而原舟則隨聖駕上祭禮台。但淑妃今天未到,原舟便留在了地祀廟協同皇后主持祭祀,換秋欣然被安排跟在宣德帝身後的儀仗中,當個隨行小童,一道上祭禮台誦經。

  第二天天濛濛亮,宣德帝走在最前頭,身後是大皇子與二皇子,再往後是一眾誦經僧侶,由羽林軍護衛,上祭禮台祈求四海昇平五穀豐登。

  秋欣然跟在隊伍最末,遠遠就瞧見李晗意今日一身紅衣獵獵,好一副意氣風發的模樣,倒襯得他身旁的李晗台神色委頓,眼下青黑,像是連日沒有好眠,雖勉力打起精神,但還是難掩憔悴。宣德帝見了他這副樣子,不滿地沉了下眉頭,但礙於祭禮到底未說什麼。

  從天祀廟到祭禮台一共一千零八十級階梯,等上到山頂,天光已經大亮。早上的祭禮完成之後,午間宣德帝在祭禮台旁的寢宮簡單用些飯食,稍作休整,等午間繼續祈福,天黑前再下山回到天祀廟,這三日中最重要的儀式便算完成了。

  秋欣然坐在祭禮台附近的長廊下,跟著其他上山的僧眾一道用了午飯。廊下眾人三三兩兩地聚在一塊閒聊,她邊上坐著個青雲觀弟子,主動同她搭話,得知她是九宗卜算出身,眉頭一皺,但還是客氣道:「九宗卜算一門倒也出了幾個叫人敬仰的前輩,可惜……」

  天下道門千萬,但也難免同行相輕。比如像青雲觀這種自認身外紅塵三千,心內一意修行的道觀,通常就不大看得起九宗卜算這樣,先是為了學一門手藝吃飯,順便再修個道的宗門。這類言論秋欣然十三歲下山時就聽過,回山同師父聊起這事,抱玉道人頗為不屑地冷笑一聲:「修得一顆功利心總比修得一顆嫉妒心要強上許多。」

  是以秋欣然每回聽見這樣的言論,摸摸袖口裡的錢袋子,總能常懷一顆平常心。

  她轉頭朝四周望了一眼,總覺得同上午相比,身旁不知不覺間多了許多羽林軍的身影,且這些人個個神色嚴肅,不苟言笑,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論理說即使宣德帝在寢宮休息,這會兒羽林軍也不該圍著他們這群僧侶道士打轉才是。

  她心中正有些奇怪,忽然聽見身後有人小聲喚她的名字。秋欣然轉頭一看,發現是個宮裡相熟的小太監。祭禮台上隨行的下人不多,二皇子那邊剛要過茶水,可下人們忙得團團轉,這會兒才想起來還沒送去。正好李晗台那兒也要送茶,小太監分身乏術。眼見著山上這麼多人只有她一個常在宮中出入,於是拿著手中的茶盞請她幫忙,替大皇子送一回茶水。

  和李晗台相比秋欣然倒是更願意給李晗意跑個腿,小太監一聽,又驚又喜。李晗意脾氣不好,與二皇子相比下人們自然更願意去服侍大皇子,沒想到秋欣然主動提出可以替他給二皇子送茶,不禁感激涕零。

  守在寢宮外的羽林軍抬手攔下二人,聽說他們是要進去送茶水的,還要再趕:「聖上在寢宮休息,誰也不得進去打擾。」

  「可您也知道二皇子的脾氣,他要是左右等不到人進去伺候,恐怕……」小太監苦著臉賠笑道。那羽林軍不耐煩,揚起手正要趕人,卻叫一旁的同伴阻止了。那人抬頭看一眼外頭的長廊,見廊下有些人已注意到這邊的動靜看過來了,勸道:「無妨,放他們進去。」對方稍作遲疑,這才收回手,粗聲粗氣道:「手腳利索些,快去快回。」

  秋欣然心中疑惑愈重,直覺怕是出了什麼事,但這會兒已進入寢宮,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山頂的寢宮陳設簡單,正中苦辛殿是寢宮主殿,東西兩間偏殿。進去之後,小太監與她分頭朝著巡守步廊兩端走去。偏殿外也有羽林軍把守,秋欣然將茶水遞給守衛,正要離開,便聽裡頭「咚」的一聲悶響。

  她嚇了一跳,外邊把守的兩人卻好似渾然沒有聽見,見她還在門外躊躇著不走,凶神惡煞地趕她離開。

  秋欣然忙低著頭退出去,但走到半路還是不放心,又悄悄繞到殿後發現一扇小窗未拴,偷偷推開一道縫,就瞧見殿中李晗意倒在地上,正掙扎著卻怎麼也爬不起來。

  這偏殿只有他一人,也不知服侍的下人去了哪裡。秋欣然忙翻窗進去,上前扶他起來,一邊口中問道:「二皇子這是怎麼了?」

  李晗意聽見動靜,抬起頭時一臉凶相,倒是見了她也是一驚:「你怎麼進來的?」

  「我來替您送茶,聽見裡頭的動靜有些古怪,不放心才從窗戶翻進來看看。」

  李晗意攀著她的手臂站起來:「好,快扶我去苦辛殿!我要去見父皇。」

  秋欣然一愣:「到底怎麼回事?」

  李晗意咬著牙道:「有人在我飯菜裡下藥,韋鎰反了。」

  秋欣然心頭一跳,她怎麼也沒想到,韋鎰居然有這種膽子:「他要挾持聖上?」

  李晗意心中雖隱隱已有猜測,但聽她這樣直白地脫口而出,還是不禁沉下臉來,心中越發焦急:「快走,決不能叫他得手!」

  秋欣然也是不知道以李晗意現在這麼一副寸步難行的樣子,帶上自己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趕去能有什麼作用,但留在這裡坐以待斃也是萬萬不可,只能先扶著他從偏殿翻窗離開。

  寢宮中的羽林軍沒有想像的那般多,應當是韋鎰擔心外頭生變,將大部分人都調去監視外面的人,以防有人發現異動下山通風報信。

  偏殿離苦辛殿不遠,二人躲開宮內一隊羽林軍的巡視,來到大殿窗邊,透過窗縫果然看見韋鎰站在裡頭,殿中間厚厚的紗帳垂地,隱隱能看見裡面躺著個人,應當就是宣德帝,也不知究竟是什麼個情況。

  李晗意心急如焚,當即就想闖進去,秋欣然眼疾手快攔下他:「您就準備這麼進去?」

  李晗意壓低了嗓子:「不然你說怎麼辦?」

  秋欣然心中嘆一口氣:「您這回祭禮可有帶自己的侍衛同行?」

  李晗意不耐煩:「來時雖有一隊親衛護送,但今日祭禮都在山下,一時半會兒還能指望他們嗎?」

  「話雖如此,但現在光憑你我二人這樣進去多半也是自投羅網。」秋欣然朝左右看了兩眼,沉吟道,「您如今行動不便,不如留在這裡留意裡頭的動靜,臣再想想辦法,看看能不能出去找些救兵。」

  李晗意擺擺手:「隨你,這兒四處都是羽林軍,你自己好自為之。」

  秋欣然見他這個態度,知道他是以為自己想要藉口逃跑,不禁心中苦笑,但也沒有多加解釋,只留下一句:「二皇子自己多加小心。」便悄聲朝著殿後小跑而去。

  前頭必定是出不去了,但她繞到後面,發現也有守衛把守,羽林軍將這不大的寢宮監視地如同鐵桶一般。她躲藏一陣,差點撞上迎面而來的羽林軍,只好退進了一間小屋裡。

  等外頭巡邏的羽林軍走了,她鬆一口氣坐在屋內開始計劃下一步該怎麼辦。

  李晗意說得不錯,文武百官都在山下,遠水解不了近渴,可是若不指望著遠水,光憑他們兩個可沒辦法對付這一支羽林軍,當務之急還是要將山上的消息傳到山下去,只是有什麼辦法能叫山下的人發現上面的異常哪?

  她的目光忽然落在了這間屋子裡。這兒應當是間庫房,她站起身四處翻找,想看看能不能翻出些有用的東西。她想:祭禮台既然是祭天祈福的地方,自然少不了蠟燭香油,說不定就能找到什麼用得上的。

  沒一會兒秋欣然盯著角落裡一箱東西,眼前一亮,當真是天無絕人之路,竟當真叫她找著了!

  距離下午的祭禮還有一個時辰才正式開始,山下百官用過午飯,剛從天祀廟出來,忽然看見青天白日祭禮台上升起了一隻禮炮,在天空發出一聲巨響。

  山下的人皆抬頭朝山頂看去,正愣神好端端的怎麼忽然放起禮炮來,緊接著又是兩聲炮響!天空中一陣青煙彌漫,似乎還能聽見上頭隱隱傳來「走水」的呼救聲。

  祭禮當天走水可不算是小事,山腰眾人神色一凜,一時間天祀廟的廣場前也慌亂起來,當即就有人準備上山幫忙救火。

  吳廣達站在人群最前頭,他聽見山上那三聲禮炮響,心中已是一沉,但立即冷靜下來,上前安撫眾人不要慌亂。等人群漸漸安靜下來,又高聲道:「羽林軍訓練有序,就算當真有什麼突發情況,他們也必定能保護聖上。倒是我們要是此時集結大幫人馬上山,反倒添亂。不如先派人上山打探,看看究竟是什麼情況,再做打算也不遲。」

  眾人一聽也覺得這話有理,祭禮當天禮制嚴明,只有天子才有資格上祭禮台,要是山上並無什麼大事,他們召集眾人上山,事後聖上怪罪,誰也擔待不起,於是紛紛點頭應和。

  山上祭禮台這邊,外頭廊下眾人聽見三聲禮炮響,正議論發生了什麼事,忽然有個眼尖的,又看見寢宮後隱隱升起濃煙,像是哪一處屋子著火,不由驚呼起來,一時間祭禮台外一片騷動。

  眼看著眾人大亂,局面有些控制不住,外頭看守的羽林軍高聲厲喝,花了好一番功夫才將騷動壓制住。不久後面的濃煙也消失了,空氣裡一股煙灰味,看樣子火勢剛起已被撲滅。

  祭禮當天走水實在是極為不祥的徵兆,有僧人憂心忡忡提出要見聖上停止祭禮,他這提議引得不少人附和。圍著他們的羽林軍臉色鐵青,忽然見為首的一人拔出刀來,大步上前高聲威嚇,冷冷的刀光映在僧人臉上,廊下的爭執聲這才漸漸停止。

  僧侶們退回了原先所在的位置上,這一回所有人都開始意識到氣氛的古怪,他們的目光驚疑不定地打量著四周的羽林軍,雙方陷入了長久而凝重的僵持。

  秋欣然剛點完禮炮,放了把火,就叫聞訊趕到的羽林軍抓了個正著。火苗才冒出幾縷濃煙就立即被撲滅了,她被人押著扔到苦辛殿時,正看見李晗意也躺在大殿的地上。韋鎰站在一旁,面色十分難看,一手拿刀架在他脖子上。李晗意滿眼赤紅,一副恨不得上前齧其骨肉的模樣。

  冷不丁見她被人丟進來時,他還一愣:「你怎麼還在這兒?」

  秋欣然心中又嘆一口氣,心想:我倒是不奇怪你怎麼會在這兒。

  押她進來的羽林軍附耳同韋鎰說兩句話,又退出殿外。李晗意終於回過味來:「外頭那三聲禮炮是你放的?」他眼前一亮,忽然笑起來,「你倒是很有種!」

  秋欣然面對這樣的讚美一時不知該如何反應,只好客氣道:「不如二皇子單槍匹馬敢闖敵營。」

  李晗意面上隱隱有些得意,輕哼一聲,剛要說什麼,韋鎰已聽完了屬下匯報,知道山上的動靜必然已經驚動了山下的人,一時沉著臉將刀尖又往他脖子上一遞,對躺在地上的男子道:「本想留你一條命,現在這樣可是二皇子逼我的。」

  李晗意眼尾上揚,啐了一口,忽然聽外頭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轉眼又有人闖入殿中,沉聲問:「究竟怎麼回事?」

  秋欣然轉過頭,發現李晗台一身紫色朝服推門而入,臉色相較韋鎰實在好不到哪兒去。她心中一沉,一旁的李晗意見了他,卻眼前一亮:「大哥,你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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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2-28 00:09:49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一章 宜救駕

  李晗意一臉驚喜,一旁的秋欣然卻是沉下了臉。她眼看著李晗台一步步走近,皺眉問道:「晗意怎麼會在這兒?」

  李晗意還以為是在問他,不等韋鎰開口,掙扎著想從地上站起來:「韋鎰在我飯食裡下藥,如今又想謀害父皇,你我二人合力,將這亂臣賊子拿下!」

  李晗台看了眼韋鎰手中指著李晗意的刀,詢問一般看過去。韋鎰未作聲,低頭順從地任由他從手中接過刀。李晗意目光中一絲疑惑,又看李晗台一手握著刀,一手上前扶他起來。

  秋欣然在旁心中一緊,不由出聲示警:「小心!」

  李晗意聞聲心中警鈴大作,餘光瞥見腰間一抹寒光一閃而過,他急急側身閃避,千鈞一髮之際,避開要害,可惜還是叫他一刀刺進腰腹。李晗意面色大變,猛地推開對方,跌坐在地。他一手摀住血流如注的傷口,不可思議地望著身前提刀而立的長兄:「大哥……」

  秋欣然急忙上前撕開衣袖替他包紮傷口,李晗台冷眼看著二人,沒有出聲阻止。韋鎰上前一步:「大皇子,此時可不是婦人之仁的時候。」

  李晗台目光晦暗不明,握著刀往前一步。秋欣然不敢細看李晗意的傷處,也不知做這些是不是無用功,只一心想著先止住血,一時有些手忙腳亂,倒是顧不上害怕。李晗意卻像絲毫感覺不到疼痛似的,一雙眼睛死死盯著朝自己走來的男子:「……當真是你?」到此時此刻,他還是不能相信,這一切都是李晗台的安排,方才刺了自己一刀的是他多年來那個嚴肅恭謹的大哥。

  李晗意雙目赤紅,又問:「要謀害父皇的是你?」

  李晗台握著刀柄的手一緊,還是沒有作聲,李晗意像是一隻受傷的豹子,低吼著問:「你當真想在這兒親手殺了我?」

  像是不能面對這樣灼熱的目光,李晗台閉了一下眼睛,片刻後才睜開眼,聲音低啞道:「是你自己跑來這裡。」

  他這句話,便是默認了前頭的猜測。李晗意眼裡的光芒一下子黯淡下來,他冷笑道:「要是我沒有來,你要怎麼處置我?父皇在祭禮台出事,你我同在山上,你當真會放我安然無恙的下山?」

  或許是被他話刺了一下,李晗台緊繃的下頷微微一抖,冷冷道:「隨你怎麼說,今天若不動手,我同母妃都要死。」

  李晗意忽然心灰意冷,他看著眼前自小一塊長大的兄長,只覺得說不出的陌生。人人都說天家沒有骨肉親情,他以為他們兄弟幾個就算不是手足情深,也絕不會走到手足相殘的一步,沒想到原來是他一廂情願。

  他方才以為韋鎰要對宣德帝不利時,衝進來叫人擒住都不減鋒芒,像是一隻隨時準備反撲的小獸。這會兒卻完完全全失去了鬥志,一副放棄抵抗任人宰割的模樣。秋欣然見狀心中著急,只想拖得一刻是一刻,只要山下看見禮炮派人上山,或許就有一線生機。

  於是面對提刀上前的李晗台,她忽然高聲道:「大皇子現今要殺二皇子是迫於無奈,當年謀害九公主也是迫於無奈嗎!」

  她這句話一出,不但李晗意一驚,就連李晗台也是倏然變色:「你……」

  「當年九公主無意間發現你和徐嬪有私情,她顧念兄妹之情,不願將事情告訴皇后,可換來的是什麼?你將她拋入水池時,可曾想過她是你的親妹妹!」

  李晗意一把抓住秋欣然的手臂,面色凶狠地看著她斥道:「你說小九是怎麼死的?」他手上力氣極大,秋欣然感覺自己手腕都要叫他捏碎了,臉上還要繃得緊緊的,看也不看他一眼,只對神色略顯狼狽的李晗台說:「這麼多年,大皇子對九公主的死心中可曾有過一絲愧意?」

  韋鎰大步上前,一手扶在李晗台肩上,忙道:「大皇子不要聽她胡說,現在時局危急,想想尚被軟禁在宮中的淑妃娘娘,還有等在山下的吳相。這女人分明是想拖延時間,好等援兵上山,您可萬萬不能中了她的計謀!」

  他這番話顯然起了些效果,李晗台慌亂片刻之後很快鎮定下來,望著坐在地上的小道士,眼裡已是起了殺意。秋欣然心中不是不怕,但事情已到了這個地步,萬萬沒有再能容她退縮的地步了,那一瞬間也不知是哪裡來的力氣,她竟掙脫了李晗意的挾制,猛地站起來與面前的男子對峙道:「還有徐嬪!你口口聲聲說愛她,卻根本不敢反抗指婚,青龍寺中又眼睜睜看著她被你母親灌下毒藥。你次次為自己找藉口,一步一步走到如今,好似都是被人逼迫,實則全都是為你自己!就算到了這一步,你還自欺欺人覺得自己謀逆是為了母妃的安危和母家的榮辱,簡直虛偽至極!」

  她一口氣連珠帶炮指著李晗台罵了一通,覺得從沒這麼暢快過,就是說完立即死了也很痛快!而李晗台從她說到青龍寺時已經亂了方寸,那晚徐嬪之死這世上除了他們母子本該無人知曉,眼前這人究竟又是從何得知?

  「……我徐書怡咒你從今往後不得安寧,我咒你母子終有一日不得好死!」

  那晚徐嬪死前的詛咒還猶言在耳,眼前女子眉目凌厲,因為剛替李晗意包紮過傷口,因此滿手的鮮血還在往下滴,恍惚之間,幾乎叫他錯以為是徐嬪從地府黃泉重生,來找他索命。

  李晗台心神大亂,竟叫她這周身的氣勢喝退一步,「咣當」一聲,手中的長刀也一下沒有握住掉在了地上。

  韋鎰見勢不妙,立即就要撲上前來先一步動手殺了這礙眼的道士。秋欣然急急後退,剛說完這氣勢逼人的一番話,腳下不慎隨即就叫身後在坐在地上的李晗意絆了個四仰八叉,立即打回原形。

  韋鎰一手剛掐上她的脖子,身後垂地的紗帳後忽然傳來一陣咳嗽聲。所有人猛地頓住了身形,李晗台更是臉色蒼白,望著裡面不知何時清醒過來的老人,藏在衣袍下的手指輕輕顫抖起來。

  「在外頭的是台兒?」紗帳後床榻上的皇帝聲音極疲倦地開口道,「到朕跟前來。」

  天祀廟前文武百官聚在一處,等方才派出去打探情況的手下剛回,就立即被眾人團團圍住,詢問山上的情況。

  那侍衛回稟道:「中午的禮炮和火光應是天氣乾燥不慎走火引起。不過所幸羽林軍反應迅速,火勢剛起就被撲滅,聖上也平安無事。」

  眾人聞言鬆一口,吳廣達環視四周,捋捋鬍子:「既然只是虛驚一場,眾位還是先行散去,為下午的祭禮早做準備才是。」

  眾人紛紛點頭附和,慶幸方才沒有衝動,否則魯莽上山,說不定倒還要擔上破壞禮制衝撞聖上的罪名。

  烏泱泱的人群正要散去,這時忽然聽見一陣馬蹄聲從山下傳來。這馬蹄聲由遠及近,起初聲響還如雨點落地一般幾不可聞,漸漸竟能感覺腳下微微震顫,放眼望去,一支披堅執銳的人馬從西面山坡疾馳而來,轉眼就已到了天祀廟前。為首的駿馬上坐著個白袍男子,眉目俊朗,英姿勃發,正是失蹤已久生死不明的定北侯!

  他身後數十個將士,個個躍馬橫刀,意氣昂揚,陽光下身上銀甲熠熠生輝,叫人不敢直視。

  夏修言在天祀廟前勒馬原地打了個轉,揚眉瞧著馬下眾人,神色略帶戲謔,像要叫人看清他確實是個活生生的人,而不是從黃泉地府死而復生的冤魂。

  文武百官還未從祭禮台失火的意外中回過神,轉眼又見夏修言如同神兵天降一般,出現在眼前。

  「侯爺平安無事?」

  「侯爺自伏蛟山失蹤之後,老臣日夜擔憂您的安危!」

  「侯爺帶著這麼多人上山,到底怎麼回事?」

  ……

  廟前的眾大臣們終於反應過來,紛紛圍上前仰頭看著馬上英俊的男子七嘴八舌地發表各色言論。夏修言勒住韁繩淡淡道:「我先前在伏蛟山遇險,所幸大難不死。達越人此番入京蓄謀已久,聽聞欲在大祭禮上對聖上不利,特意連夜帶兵前來救駕。」

  眾人聽他這話面面相覷,皆是一頭霧水,不明白好端端的怎麼又摻和了達越人。只有吳廣達從他出現的那一瞬間,就知道大事不妙。這會兒趁著眾人還未反應過來,忙上前一步,沉聲道:「侯爺平安歸來是大歷之幸,但今日大祭禮,侯爺只憑捕風捉影之辭,貿然帶兵上山破壞祭禮,可是重罪。」

  夏修言眉梢一挑,夾著馬腹緩緩踱步到他跟前,居高臨下地望著他:「在吳相眼裡,這祭禮難道比聖上的安危還要重要?」

  吳廣達神色一凜,立即道:「老臣絕不是這個意思!」他鎮定道:「只是方才已有侍衛回稟,確認只是天乾物燥,庫房起火。侯爺如今帶兵上山,一意前往難道是想謀反不成?」

  他這聲「謀反」一出,左右果然立即變了臉色。

  未得召令私自帶兵進城,又在祭禮當天領兵上山。要是當真如他所說,聖上身處危難之中,事後還能有個說法;可萬一山上平安無事,那同謀反無異!

  眾人臉色躊躇,不少人紛紛上前勸道:「吳相說得對,侯爺萬萬不可衝動,還是要三思而行。」

  夏修言睨一眼人群中大義凜然的吳廣達,唇邊一絲冷笑:「為人臣子,若是危難關頭一心繫於自身前途,而罔顧聖上安危,才是謀反。如今山上連發三聲禮炮,又起火光,大人卻只聽信片面之詞,不免叫人懷疑心中有鬼。」

  「你!」吳廣達大驚,還未來得及反駁,又聽夏修言勒馬轉過身面對眾人,揚聲問:「禮部尚書何在?」

  人群中禮部尚書猝然間被點名,忙上前一步朝著馬上的人拱手道:「臣在。」

  「大祭禮前禮部可有派人提前歸置寢宮?」

  「盡心盡力,不敢懈怠。」

  「既然如此,昨日大雨天氣潮濕,今日怎麼會出現庫房失火這樣的疏漏?」

  「這……」禮部尚書汗涔涔而下,這也是他方才犯嘀咕的地方,「按理來說,不應如此。」

  夏修言冷笑一聲,再看廟前眾人神色各異,與剛才相較,果然又有些不同,顯然也開始對方才那侍衛的話產生了懷疑。

  他不欲再同這群人浪費時間,坐在馬上高聲道:「今日祭禮有異,聖上安危不明,各位大人可願意同我一道上山救駕?」

  誰也不知山上到底是個什麼情勢,其中雖有諸多疑點,但是一個不慎背上謀反的罪名,實在風險太大。眾人面面相覷,半晌無人應聲。

  這情況也在意料之中,夏修言並不感到如何奇怪,只夾著馬腹正要往山上去。忽然底下有人揚聲道:「我隨你去!」

  夏修言轉頭一看,發現人群中站出一人,一身武將官服,儀表堂堂器宇軒昂,正是鄭元武。二人馬上馬下相視片刻,夏修言微微一笑,同身後的手下吩咐道:「給他匹馬。」說完這句,他猛地一甩手中的馬鞭,便即刻朝山上跑去。

  吳廣達站在原地同廟前侍衛高聲喝道:「攔住他們!」

  侍衛持劍上前,但是眾將士坐在馬上一聲長嘯,響遏行雲,隨著領頭的白袍將軍仗馬而過,誰人敢攔?

  廟前眾人只感覺腳下一陣地動,山路上瞬間只剩下一陣揚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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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宜射殺

  「大皇子!」韋鎰眼見著李晗台拖著步子當真朝紗帳中走去,不禁出聲喊道。然而男子恍若未聞,直直撩開紗帳,只見宣德帝坐在床榻上,佝僂著背發出一陣劇烈的咳嗽。

  他轉頭看過來,望著床前臉色蒼白目光混沌的青年,那是他的長子。

  李晗台出生時,他還只是個親王,到現在他都還記得第一次從產婆手裡抱過襁褓中的嬰孩時,那種激動的心情,那是他的第一個兒子。他也曾用心教導他,在親王府的後院中同他一塊玩耍,轉眼當年那個牙牙學語的男孩,已經出落成這樣高大的男人了。

  他是怎麼長成這麼大的呢?

  宣德帝發現自己已經完全想不起來了,那之後他登上帝位,又有了許許多多的兒子……

  他沖著李晗台抬起手,像在示意他走近些。他脫去龍袍,一身雪白內襟坐在床榻上時,同一個尋常的父親無異,望著眼前這個叫他大失所望的兒子,眼眶中似有水光。

  李晗台面對著這樣的目光,終於難以承受一般,「撲通」一聲在他塌前跪下,隨即榻上的老人揚手用盡全力給了他一個耳光。這一巴掌用了他全身的力氣,甚至打翻了放在床頭的瓷盞,崩裂的碎瓷四濺開,劃破了李晗台的下眼瞼,他被這一巴掌打偏了腦袋,臉上瞬間便起了掌印。

  跪在塌前的男子雙手緊捏成拳,過了半晌才緩緩轉過頭,不敢面對榻上的人似的,抖了抖嘴唇,眼裡落下一串淚來:「……父皇。」

  宣德帝看著他,眼裡也升騰起一陣水霧,最終卻還是顫巍巍地將手放在他的臉上。李晗台再也控制不住,忽然伏在他床畔失聲痛哭。

  宣德帝伸手拍拍他的後背,像是嘆了口氣。

  秋欣然神色漠然地看著眼前這一幕,她知道——皇帝原諒了他的兒子。

  宣德帝已經太老了,若是七年前他得知這一切,或許會毫不猶豫地將他的長子誅殺在帳下。可他現在已經將近垂暮,他的手已經提不起刀槍,也很難再拉開弓箭,他不再是當年那個領兵入京蕩平賊寇的親王。他老了,對他來說,他已經體會過太多次失去親人的痛苦,所以即便知道這個兒子的所作所為,他都不禁心軟起來。

  多麼諷刺,李晗園曾原諒過她的兄長,七年後,她的父親又替她原諒了這個兒子。

  不過顯然,面對著眼前這一幕,不能接受的並不只有她一個人。

  韋鎰大步上前,停在紗簾之外,對跪在榻邊的男子恨聲道:「大皇子,你要背叛淑妃娘娘,背叛吳大人,背叛外頭那些押上全部身家性命跟您背水一戰的兄弟們嗎!」

  「今日事情敗露,您或許還有活路,可您想過沒有,他們還能活著下山去嗎?」韋鎰恨鐵不成鋼,他素來知道大皇子性情優柔寡斷有些軟弱,但是眼看著章家舊案被翻了出來,夏修言顯然是有備而來,要是吳廣達倒台,下一個死的必定是他。

  七年前他同吳廣達聯手陷害章永,換來了七年的榮華富貴;這一次,吳廣達找上他時,他知道又一個機會到了眼前。只要事成之後,李晗台能夠順利登上帝位,不要說羽林軍統領,就是接手如今的昌武軍都不在話下。

  與其坐以待斃不如放手一搏!

  但他萬萬沒有想到,局勢大好之際,忽然叫一個道士攪了局。眼看著山下隨時可能生變,李晗台卻還在這裡哭哭啼啼,急得他恨不得立即上前替他一刀砍了皇帝。

  正這樣想,外邊突然傳來一陣地動山搖的馬蹄聲,殿中眾人都叫這外頭的動靜吸引了注意力,隨即一陣刀槍齊鳴的打鬥聲,殿外的守衛在門口慌慌張張地稟報道:「韋統領,定北侯帶人攻上來了!」

  「什麼?」韋鎰大驚,「誰來了?」

  「定北侯!」那侍衛著急忙慌地喊道,「定北侯帶著將士攻上來了!」

  宣德帝也沒想到夏修言會在此時出現在此地,他一手按住李晗台肩膀,聲音沙啞地開口道:「台兒,扶朕起來,萬事還來得及。」

  李晗台止住了哭聲,他抬起袖子輕輕擦拭眼淚,搖了搖頭:「來不及了……」

  他緩緩抬頭,臉上露出一絲苦笑,喃喃著低聲道:「父皇,來不及了……」

  宣德帝心中大慟,眼皮微微一跳,餘光就瞥見李晗台猛一抬手,但右手剛到半空,又戛然而止,像是提線木偶叫人剪斷了牽引的繩索,就連臉上神色也是瞬間一滯,漸漸變得空白。片刻後,男子嘴角一絲鮮血滑落,瞳孔完全失去了神采。

  宣德帝怔怔低頭,看著青年當胸貫穿而過的刀尖,目光緩緩越過他的肩膀看向他身後不遠處。李晗意一身紅衣,站在紗帳後,慢慢放下擲出長刀的手,冷冷看著榻邊的青年轟然倒地。

  李晗台指間一塊鋒利的碎瓷,不知是什麼時候從地上撿起來藏在袖間,已經割破了他的手,鮮血淌了滿手。隨著他身形倒下,碎瓷從他指尖滾落,一骨碌滾到腳邊,「啪」的一聲,在寂靜的寢宮中,猶如塵埃落定的聲音。

  男子睜著眼睛,臉上淚痕未乾,一口鮮血從喉管裡嗆了出來,濺了一臉,像是還不知發生了什麼,雙眼兀自圓睜,但已終於失去了焦距。

  秋欣然忍不住閉了下眼睛。

  永遠都不會有人知道,他最後拿在手裡的那塊碎瓷,到底是想用作自盡還是打算刺殺宣德帝的了。徐書怡說他不得好死,最後他死在了自己的親兄弟手上,不知這種方式是否能夠告慰情人的怨魂。

  苦辛殿的殿門從外面被轟然撞開,與此同時,李晗意終於也堅持不住又重新跌坐在了地上。

  李晗台刺在他腰腹上的那一刀因為劇痛短暫壓制住了他體內的藥力,但是又很快叫他因為流血過多而開始感覺到失力暈眩。

  鄭元武進門時所看見的,就是滿殿的狼藉,和躺在地上已經沒了呼吸的李晗台。他瞳孔猛地一縮,看著殿中的幾人,幾乎立即就猜到剛才發生了什麼事。

  只好在坐在榻上的宣德帝看上去安然無恙,雖然神色呆滯,似乎受到了巨大的打擊。

  但此時不容他多想,韋鎰見李晗台身死,正準備逃離,不想鄭元武堵在門邊,昌武軍已經打到了宮外,要是硬闖,不等他邁出殿門半步,恐怕就要死在亂刀之下。他橫下一條心,轉頭疾衝到紗簾後。李晗意立即察覺到他的意圖,起身上前阻攔,但他傷口崩裂,失血過多,剛一動身子就感覺眼前一陣天旋地轉。

  眨眼之間,韋鎰已經衝到榻前,反手抽出插在李晗台胸口的長刀,一下架在了宣德帝的脖子上。

  鄭元武雖也很快意識到他的動作,但是到底因為距離太遠,阻攔不及,只能眼睜睜看著他挾持了榻上的宣德帝,將其一把拖下床榻,緩緩朝著殿外走來。

  韋鎰被逼至絕境,面色癲狂,全然已經是一副自暴自棄的模樣。他拖著身旁虛弱的皇帝走到門邊,每往前走上一步,鄭元武便只能往後退上一步。二人就這樣一步步地走出了苦辛殿外。

  昌武軍此時已經完完全全壓制住了山上的叛軍,殿外金戈之聲漸歇,四週一片寂靜。眾將士衝進宮中,就看見退出殿來的三人,一時間無人輕舉妄動。

  韋鎰看著外面屍首如山,一個個皆是今早隨他上山的手下,看著那些人彷彿就能看見他自己的下場。而眼前裡裡外外站滿了披堅執銳的將士,一雙雙眼睛沉默地注視著他,如同注視著一個已死之人。

  在這種無聲的壓力下,他忽然高聲狂笑起來。他笑得連握著刀的手都不禁微微顫抖起來,而宣德帝在這樣的大笑聲中,不住地咳嗽起來,叫一旁的鄭元武觸目驚心,生怕他手上一個不穩,就割開了手中人質的喉管。

  秋欣然追到殿外,正看見台階前這一幕,她不知所措地望著二人的背影,茫然地轉頭去看站在一旁的鄭元武。

  沒人知道要怎麼辦,這個匪徒挾持了全天下的皇帝,卻沒有開口提出任何訴求。他站在宮殿的台階上,向著宮牆外遠眺,頭頂有飛鳥掠過天際。但他自知自己已是死路一條,在殿內還有滿腔的不甘與拚死一搏的狠厲,到了殿外望著這浩大的天地,才知道已經窮途末路無處可去。

  秋欣然焦急地望著他的背影,生怕他自知已無生路,乾脆一不做二不休殺人洩憤。

  鄭元武在他五步遠外,沉聲道:「放下刀,或許還能饒你家人一條性命。」

  韋鎰的笑聲終於漸漸停止了,他看向鄭元武,像是方才的笑聲已經用盡了他身上所有的力氣,喉嚨沙啞地同他確認道:「此話當真?」

  鄭元武繃著臉:「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誰知韋鎰卻搖頭:「你做不了主。」

  鄭元武神色一頓,轉頭去看被他拿刀挾持住的宣德帝,似在等他表態。誰知,這位命懸一線的皇帝,面對著苦辛殿前眾多的將士,像是忽然間拾起了他帝王的尊嚴,雖叫他將刀架在了脖子上,竟還是面不改色,冷冷道:「你害死朕的兒子,朕出去之後,必然要你的兒子陪葬!」

  秋欣然同鄭元武心裡同時「咯噔」一聲,眼見著韋鎰臉色大變,眼看就要失控,鄭元武隨時準備在他發作之前,上前奪下他手中的刀。秋欣然則焦急地抬頭四望,終於在西邊的屋簷上看見一點亮光一閃。

  她盯著那一點箭簇上的寒光,心中方才一鬆,但仔細再看那箭尖久久未發,似有幾分猶豫,她又不由心中一緊,不禁高聲喊道:「侯爺!」

  話音未落,不等韋鎰驚醒,一支箭翎攜雷霆萬鈞之勢,瞬間刺穿了他的喉嚨。宣德帝只感到頰邊一熱,耳邊一聲清脆的喉骨斷裂聲,箭尖刺穿韋鎰喉嚨時,他似乎能夠感覺到箭翎隔著幾寸距離也擦過了他的皮膚。直到架在脖子上的長刀落地,他依舊僵直著身子一動也不敢動。擂鼓一般的心跳聲漸漸如潮水退去,他才低頭看了眼腳下,男人的屍體從台階上滾落,他死前臉上還是一臉震驚,似乎至死也沒有反應過來,這一支箭究竟是從哪裡射來,在頃刻間取走了他的性命。

  週遭一片寂靜,宣德帝輕晃一下身子,叫一旁的人攙扶住。他抬頭望著方才箭羽射來的方向,房簷上已空無一人,那支箭所帶來的凌厲殺意隨著韋鎰的死頃刻間消失於無形,恍若只是他生死之間的些許錯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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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2-28 00:11:28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三章 宜移柩

  夏修言失蹤許久之後忽然回朝,不等朝廷問責,就立下救駕的大功。韋鎰身死之後,夏修言呈上從達越人手中得來的物證,裡頭有吳廣達與齊克丹往來的書信,與當年他在行宮後山從達越刺客身上找到的書信筆跡、符印完全相同,能夠證明都是一人所為,吳廣達與多年前琓州之變脫不了干係。章家隨即洗清冤屈,章榕章卉兩兄妹被從獄中放出。

  隨即大理寺少卿周顯已當眾彈劾吳廣達數十條罪狀,當日吳廣達收押下獄。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司會審,經參與謀亂的羽林軍指認,大祭禮謀反一案吳廣達亦牽涉其中。人證物證俱在,可謂是鐵證如山。幾日後大理寺呈上判決書,勾結外敵、謀害忠良、意圖謀反……樁樁件件都是當誅九族的大罪。宣德帝望著呈上來的奏章,最底下「腰斬」二字觸目驚心。他提筆舔了下硃砂,落筆畫圈之後,不禁闔眼長嘆了口氣。

  行刑那天,刑場裡裡外外叫前來看熱鬧的長安百姓圍了個水洩不通。

  遠處的酒樓上,夏修言坐在酒樓二樓的窗邊。一旁有食客議論紛紛,談起七年前的琓州之困,言語間滿是唏噓。

  有人感慨道:「……這吳廣達一死,總算是替當年邊關枉死的戰士討回公道。」

  另一人道:「你說吳廣達死後,定北侯下一個要收拾的會是誰?」

  「這還用說?」另有人湊近了笑得不懷好意,「還能有誰,我看就是或早或晚的事情。」

  每回提到此事,最後總繞不開當年朝堂上定下生死的那一卦。定北侯回京許久沒有動靜,人人都以為他寬宏大量將這事放過了,但今天一見吳廣達等人的下場,就知道他此番回京必然是要替當年之事討個公道,既然如此,也沒有單單放過了當年卜卦之人的道理。

  「你說那道士當年是不是當真收了吳廣達那狗賊的賄賂,才故意將侯爺送去邊關送死?」

  「誒,我看吳廣達死了,她卻還好端端的,說不定背後另有他人。」

  也有人說:「說不定當真是她卦算得準,我聽說那道士回來在安仁坊又開了家算攤,別的不說,生意倒是真的好,聽人說,那可是一卦難求。」

  「別管是不是算出來,就那時候,敢在朝上這麼說我看就是不懷好意!」

  「我要是那道士,現在就該合計著趕快收拾東西逃跑。」

  「此言差矣,我要是她我就不跑……」

  ……

  賀中聽見身後的議論聲,不大高興地轉過頭,他是個直腸子,心裡藏不住事,憋了半天還是沒忍住,同身邊的人小聲問道:「侯爺當真準備對秋道長下手?」

  聽他這口氣頗有些糾結,高暘稀奇地瞥他一眼,又聽他說:「老實說,我這兩天心裡老琢磨著這事,總也睡不好。」

  夏修言:「還能有讓你睡不好的事情?」

  「哎,可不是。」賀中嘆一口氣,「這段時間,你們幾個都不在,要不是她,光憑我這個榆木腦袋,恨不得當天就跑去大理寺劫獄。」

  高暘忍不住抿嘴一笑:「我記得你先前還很看不慣秋姑娘。」

  賀中努努嘴,欲言又止:「我是想著如果外頭的傳言都是真的,她這回也勉強算是將功折罪,而且我看那小道士身體弱得很也經不起折騰,正巧這兩日又病了。侯爺要心裡再氣不過,為難她一番也就罷了,也不必太叫人不好過。」

  他絮絮說了一通,還知道故意替秋欣然賣個慘。夏修言聽了果然問道:「你怎麼知道她這兩日病了?」

  賀中一聽有戲,忙應道:「咳……我也是昨天在藥鋪遇見梅雀姑娘才聽說的,她們二人今日要去青龍寺,梅雀昨天特意替她抓了兩副藥。」

  他說完又暗暗觀察了一番夏修言的神色,卻見他沉吟片刻,忽然風馬牛不相及地同一旁的高暘問道:「章榕今天去哪兒了?」

  今日吳廣達行刑,按理章榕應當會來刑場看一眼才是。高暘回憶起早上他出門前說的話,回答道:「應當是陪蘭娘去了青龍寺,迎章家人的牌位回府。」

  吳廣達犯的本就是誅九族的重罪,他下獄後,吳朋做的那些事情也再沒人替他遮掩,數罪並罰按律當斬。之後梅雀去了大理寺自首,自陳芳池園當晚吳朋在她酒中下藥,意欲凌辱,她奮力掙脫才逃了出來,之後心中害怕這才遲遲不敢現身。至於小松送出宮外的首飾,先前雖在她手中,但如今也已全數歸還,於是此案草草了結,她便重新回到了芳池園。

  青龍寺香火鼎盛,秋欣然早年托寺中的僧人在青龍寺的安神堂給小松立了個牌位,之後她回九宗,又托原舟每年給寺裡捐一筆香火錢代為照看。好在往後又有了梅雀,年年清明,終於有人能來為小松上三支清香。

  從安神堂出來,秋欣然忍不住同梅雀又確認一遍:「你往後打定主意還要留在芳池園中?」

  蘭蕙離開芳池園改回了原先的名字,她當年為夏修言所救,成了芳池園背後的主人。她這幾年間幾經周轉,努力搜尋當年有關章家蒙冤的罪證。如今章家大仇得報,她往後應當會跟著章榕一塊離開長安這個傷心地。沒了她的照拂,秋欣然有些擔心梅雀往後在園中的日子。

  倒是她看上去甚為成熟,像是早已經過深思熟慮,點點頭道:「蘭娘到芳池園時和我現在也差不多大,她那時還要想著報仇,不也堅持下來,我難道連一個人活下去都做不到嗎?這世上本來也沒人能一直陪著你,我除了唱曲什麼都不會,我師父在天有靈,必定也希望我不要辜負他教給我的這一身技藝。能在園裡唱一輩子曲兒,我就心滿意足了。」

  她自小就在不斷地經歷分離,從父母長姐到余音再到如今的蘭蕙,秋欣然轉頭同她笑了笑:「你知道自己這輩子想怎麼活,就是比現在的我都要強上許多。」有些人來人世一遭渾渾噩噩,倒不如眼前這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想得通透。

  梅雀看著她,反問道:「你哪?你今天帶我來這兒,是不是因為你也要走了?」

  秋欣然沒想到她連這都猜到了,經過大祭禮,她確實不能再留在長安。不說她替宣德帝算的那一卦,已經埋下的禍患,就單是苦辛殿她目睹李晗意殺了李晗台一事,也叫她再不能在長安久留。否則,或許還要連累白景明與原舟他們。

  長安終究不是她的長安,可天下之大,她又能去哪裡呢?

  梅雀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你不和定北侯一塊走嗎?」

  秋欣然一愣:「為什麼這麼說?」

  梅雀略感詫異:「我以為你們……關係親近。」她第一回見秋欣然,就是夏修言當眾替她擋下高玥一鞭;第二回,是芳池園那晚,夏修言將馬車留給她,獨自送秋欣然回去;第三回,則是秋欣然受夏修言所托,上門找到了她。她自然以為二人關係不一般。

  秋欣然哭笑不得:「所以你第一回見我,就擺出那樣一副臉色,是替蘭蕙在生我的氣?」

  梅雀回想起那時的情景,不由臉上一紅,小聲辯駁道:「我那時不認識你呀,蘭娘喜歡侯爺,我卻是看在眼裡的呢。」

  秋欣然戲謔道:「那你現在又不替蘭娘生氣了?」

  「現在……」梅雀語塞,她用眼睛將跟前的人上下打量一通,嚴肅又小聲地問她,「你同侯爺當真沒有什麼嗎?」

  放在以往,秋欣然自然是能拍著胸脯說她與夏修言可是清清白白,但她忽然又想起那日清晨水潭邊那個濕漉漉的吻,一時竟沒有那麼理直氣壯起來。梅雀抓住她這一個磕巴,立即吊起眼尾,得意道:「你看,我在芳池園這麼多年,看這個可準得很!」

  二人一路說話,一邊往寺門走。忽然瞧見前頭兩個熟悉的身影,正是章榕和章卉兩兄妹。梅雀眼前一亮,跑上去同他們打招呼。秋欣然則慢悠悠地跟在後邊,想到青龍寺避雨那天看見的無名牌位,心中瞭然。

  章榕臉上的面具已經摘了下來,露出本來的容貌。他原本生得也不差,秋欣然其實早已忘了七年前在宮中衝撞她的少年長什麼模樣了,但眼前的男子如今看起來神情溫和,眉眼堅毅,看上去已完全是個寬厚穩重的成年男子。

  他一眼就瞧見了梅雀身後緩緩走近的女子,目光深沉地望著她,沖她點了點頭,秋欣然見狀也同他禮貌頷首。

  章卉雖之前已經見過眼前的女子幾次,但卻始終沒有好好同她說過話,這一次算是第一回正式見過,說話間不由好奇地打量秋欣然好幾眼。眼前的女子雖是一身道士打扮,但生得一雙含笑多情的桃花眼,長眉入鬢略帶英氣,中和了幾分柔媚,生得一副十分討人喜歡的伶俐活潑相。

  幾人說話間,她注意到身旁的兄長言語雖少,但幾乎似乎始終將目光落在對面的女子身上,叫她不禁想起上回青龍寺下雨那天,一向不多話的兄長執意要借傘給眼前女子的情景來。她心中略感詫異,但又忍不住隱隱替他高興,正巧聽說二人準備回去,於是主動提議:「我要回芳池園一趟,正好與梅雀同行,不如哥哥送秋姑娘回去。」

  秋欣然一愣,抬眼去看站在一旁的章榕,忙道:「章姑娘太客氣了,我自行回去即可,不必勞煩章將軍了。」

  章卉又看一眼章榕,見他沒有作聲,於是轉頭笑吟吟地同秋欣然道:「我還有一把傘在姑娘那裡,左右哥哥下午無事,送姑娘回去順道將傘帶回來,也省得姑娘再跑一趟。」

  提到還傘這事,秋欣然倒是不好再回絕了,眼見章榕也沒有反對的意思,只好應承道:「那就有勞章將軍跟我跑一趟了。」

  之後章卉拉梅雀陪自己在寺中又多留一會兒,章榕便先送秋欣然離開。

  二人一路往寺外走,章榕話少,秋欣然於是主動開口道:「還未恭喜將軍沉冤得雪,替章家洗清冤屈。」

  「多虧了姑娘,」章榕轉頭看過來,「先前不能直言身份,還望姑娘海涵。」

  「將軍這是哪兒的話,」秋欣然擺擺手,「章家能有今天,全靠將軍自己。」

  章榕搖頭:「當年若不是姑娘好心在卦攤掩護我,還將消息傳給侯爺,怎麼會有我與卉兒的今天。」

  秋欣然不好意思:「那都是舉手之勞。」

  章榕卻垂著眼道:「我爹當年被部下背叛,我一路躲躲藏藏潛逃回長安,又被他多年好友出賣。姑娘與我非親非故,卻願意幫我,這份大恩,我銘感五內,無論如何也該報答。」

  秋欣然見他這副鄭重其事的模樣,壓力頗大,汗顏道:「將軍當真是言重了。」

  章榕見她有些侷促,神色間似乎有絲自責,忙道:「好,我不說了。只是姑娘日後若有什麼要我幫忙的地方,章榕必定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秋欣然故意嘆一口氣:「將軍可萬萬不能希望我有這種時候。」

  章榕聞言一愣,隨即笑起來,終於沖淡了眉頭上的那一點凝重:「姑娘聰慧過人,必定不會有這種時候。」

  秋欣然見他神色舒展開,也笑了一笑,不再談這事,轉頭繼續往寺外走。

  到了門口,卻看見賀中站在寺門外像在等人。章榕有些意外,走上前問:「你怎麼來了,可是府裡出了什麼事?」賀中見他們兩個出來,還下意識看了眼二人身後,卻沒看見章卉與梅雀的影子,似乎有些失望,聽他這樣問忙道:「能有什麼事,就是……咳,你如今換回身份,之前上報朝廷的軍功便要重新登記造冊,方才兵部來了人,正等你回去。」

  他說這話時神色有些不自然,章榕目光中一抹疑色,倒是秋欣然見狀忙道:「正事要緊,章卉姑娘的傘我改日親自送去即可。」

  章榕有些猶豫:「既然如此,讓賀中送姑娘回去。」

  秋欣然心思一動,竟沒有拒絕。賀中倒想拒絕,不過他眼睛一瞪,好似也想到了什麼,一句話到了嘴邊又變成老大不情願:「行吧,送送就送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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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2-28 00:11:43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四章 忌失言

  一路行進的馬車上,賀中總覺得同車的小道士瞧著自己的眼神有些叫他發毛,就是——前幾日裡見她憋著壞,想法子算計吳淑妃的那種。

  他受不大了,終於往旁邊一坐,粗聲粗氣道:「你想著什麼壞招哪?」

  「賀副將這話說的,」秋欣然和顏悅色道,「我就是想同你打聽些事。」

  賀中一臉警惕地瞧著她,見她斟酌片刻,旁敲側擊地問:「定北侯是不是快回琓州去了?」

  賀中不知她為什麼主動問起這個,不由狐疑地上下打量她一眼:「是又怎麼樣?」

  「我聽說章姑娘也要一道回去?」

  「章姑娘是戎哥的妹妹,又在外吃了這麼多苦,如今兄妹團聚,自然也要跟著我們一塊回去。」

  秋欣然若有所思:「這麼說定北侯回琓州的隊伍裡可以帶女人?」

  「侯爺回琓州,身旁伺候的丫鬟婆子不都是女人?」賀中覺得她這問題奇怪,「你到底想問什麼?」

  「是我想岔了,」秋欣然笑一笑,坐直了身子,誠懇道,「實不相瞞,我近來有離開長安另去別處看看的打算。」

  賀中聞言一驚,立即想起酒樓裡聽來的那些話,難不成她當真是怕侯爺上門算賬,這才準備逃跑?可是不對啊,她要是想跑,怎麼還專門來告訴了他?

  秋欣然心中想的是:既然長安不能待了,那就該早做打算。她下山想知道自己為何學算,何必非得拘於長安這一個地方,天下之大,等她四處游歷一圈,說不定就在別處找著了。

  可隻身遠行,又豈是這麼容易的事情。不說她自打出生起就未出過遠門,孤身一人上路,碰著危險也沒有自保之力。就說以她現在的名聲,朝中記恨她的也不少,要當真有人趁她離京在路上對她動手,可沒處喊冤去。

  但她要能跟著夏修言一塊出城,那就大不一樣了。這天底下還有比昌武軍更可靠的同行者嗎?她只要跟著他們同行一段路,中途找個順心的城鎮住下,替人算卦掙些盤纏,等過上幾年做好了萬全的準備,再動身雲游,豈不是兩全其美?

  她想到這兒,看著賀中的目光也不由更為和善了些:「既然侯爺正要離京,可否容我跟著你們一道出城,路上也好尋個庇護。你放心,我絕不給你們添麻煩。」

  賀中一聽這事,奇怪道:「你怎麼想到來找我?」

  其實這事兒找章榕幫忙最好,但實在是他方才出寺時那一番陳情過於鄭重其事,叫她覺得自己若是當時同他開了這個口,簡直就是挾恩圖報!這會兒來找賀中,她倒是沒什麼負擔,睜眼就說瞎話:「您是侯爺身邊得力之人,我自然第一個想著來找您。」

  果然千穿萬穿馬屁不穿,賀中聽了這話,神色好看了些。但他心中琢磨一陣,又覺得有些不對,這小道士對自家侯爺怎麼半點不心虛的樣子,還敢主動提出要跟著他們一塊離開長安?

  他心中暗暗思索,忽然間福至心靈,腦海裡冒出個既大膽又不可思議的推測來:莫非這小道士喜歡他們侯爺?

  他越想越覺得這推測靠譜。自家侯爺英明神武,長相俊俏,在琓州多少高門顯貴都爭搶著想將女兒嫁過來。這回他跟來長安,也算見了不少王孫貴胄,但在他眼裡,放眼望去,沒有一個能跟自家侯爺比的!這麼想來,這小道士喜歡他家侯爺實在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

  而且若是照著這個思路往下深思,以往許多想不通的地方都能迎刃而解。比如當年她或許真心以為侯爺武神下凡,必能力挽狂瀾,這才當朝推卦,認定當世只有他能解琓州之困局,最後果不其然,成全了響徹一方的定北侯威名!再比如她前些日子盡心竭力地幫忙,若不是對自家侯爺有意,何苦在這種時候至自己於險境牽涉其中?而且仔細一想,打從上車開始,她先問侯爺是不是打算離京,接著又問章卉會不會跟著侯爺一道離京,莫不是吃醋,一聽她要同去,這才求自己幫忙,好跟著一道去?

  想到這兒,賀中看著秋欣然的目光竟也有些同情起來。哎,沒想到她一個出家人,卻對自家侯爺懷著這樣曲折幽微的心思,也當真是個可憐人。只是不知侯爺知不知道此事,對她又是個什麼想法?

  這念頭剛起,他又立即在心中搖頭:侯爺向來冷清寡性,在邊關這麼多年也不見他身旁有個女人。就是到了長安,整日宿在芳池園這樣的溫柔鄉裡,面對園中女子也是不為所動,怎麼可能對這道士有什麼心思,恐怕她最後還是要落一個黯然收場的結局。

  秋欣然眼見著身旁這八尺大漢看著自己的眼神越發古怪,似乎還帶了些憐憫之意,心中發毛,忙咳了兩聲,追問道:「賀副將可願幫我這個忙?」

  「這事我說了不算,還是要問過侯爺。」賀中看著她,委婉道,「不過我勸你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侯爺多半不會答應。」

  「為什麼?」秋欣然奇怪道,「既然章卉與高玥都在,捎上我一個應當也不是什麼大事吧?」

  賀中語塞:「章姑娘那是戎哥的妹妹,高玥也本就是高暘的妹妹,你與他們怎麼一樣?」

  「你們這還非得是妹妹才能同行?」秋欣然心中好笑,沉吟道,「……既然如此,賀副將可還缺個妹妹?」

  賀中還來不及虎下臉斥責她輕浮,又見她搖搖頭,自己先否決了這個提議:「不過我也沒給人當過妹妹,我以往在山裡,給人當師姐比較多。賀副將要是不介意,我給您當個姐姐也成。」

  賀中:「……」

  之後的一路上,賀中再沒搭理過她半句。秋欣然沒想到他這麼不禁逗,下車後還有些遺憾,看樣子求賀中幫忙這條路是走不通了。

  誰知她剛跳下馬車,賀中又在車上叫住了她。秋欣然頗為意外地轉過頭,正以為還有什麼峰迴路轉,卻見賀中一張黑臉之中透著點紅,裝作不經意道:「你方才在寺裡不是說章姑娘有把傘還在你這兒,你改天要去還傘?」只見他目光左右游移,半晌憋出一句:「剛才那事情我雖做不了主,不過你那把傘,我倒是可以順路替你還了。」

  秋欣然看他一臉不自在的模樣,恍然大悟:「啊——」

  「你『啊』什麼!」賀中裝出一副凶樣,不高興地瞪著她。

  秋欣然眯著眼笑道:「那傘我也不知放哪兒了,我看不如我回去好好找一找,正好賀副將也回去好好想想我車上說的話,不定什麼時候我想起那傘在哪兒,賀副將也想通了哪。」

  賀中叫她捏住七寸,在背後氣哼哼地目送她踩著輕快的步子走進了何記飯館。

  只是不等秋欣然走進館子,就發覺今天樓下靜得過分。她後知後覺地一抬頭,便看見大堂中央赫然坐著個錦衣白袍的年輕男子。對方頭戴銀冠,腰配青金玉帶,姿態閒適地坐在一張木桌旁,身邊還站了一個黑衣抱劍的男子,兩人坐在一樓十分引人注目。

  他同這間飯館看上去實在過於格格不入,以至於他坐在裡頭,連身旁食客的議論聲都不由得小起來。聽得她進門的動靜,對方放下手中的杯子抬眼看了過來,秋欣然跨過門檻的腳就這麼生生地停在了半空中。

  何秀兒見她回來,眼前一亮:「道長回來了?有位客人可在這兒等您許久了!」她一邊說一邊走到近前,拉住她的衣袖,用只有兩個人聽得見的聲音,按捺著激動,小聲問道:「那人……那人是不是定北侯?」

  秋欣然不知如何回答,夏修言回京那日騎馬遊街,不少人見過他的真容,但匆匆一面不好確定。吳廣達出事後,七年前的事情又被翻出來,不知誰打聽到她就是當年那個道士,街頭巷尾正是人人等著看熱鬧的時候,夏修言此時出現在這兒,倒是更有些耐人尋味了。

  「你怎麼不帶他去二樓茶室等我?」秋欣然有些頭疼。

  「哎呀,我忘了!」何秀兒悄悄瞥了眼身後的男子,眼中幾分羞怯,「我一想這可能是定北侯,簡直不敢上去和他說話。」

  眼見著大堂裡人人交頭接耳地看過來,目光裡滿是掩不住的探究。秋欣然只能硬著頭皮上前,也不敢當眾點破他身份,客氣道:「您這次來可是有什麼要事?」

  夏修言坐在桌邊看了她一會兒,慢悠悠地說:「我有樣東西似乎還在道長這裡。」

  秋欣然一愣,想起他給自己的令牌,確實還沒來得及還給他,不由鬆一口氣:「原來如此,是我的疏漏,還勞您特意來這兒走一趟。」

  夏修言施施然起身,振一下衣擺,淡淡道:「無妨,正好順道算個卦。」

  秋欣然又是一愣,等他走到自己身側,竟不由自主地側開身給他讓出道來:「侯爺這是……想算什麼?」

  夏修言睨她一眼:「不如算個姻緣。」

  二樓的茶室開著窗,今日「一卦不錯」的幡子卻未掛出去。

  夏修言在茶室轉了一圈,最後負手站在窗前,朝著外頭看了一會兒,也不知在想什麼。秋欣然替他倒了杯水,坐下時他伸手摸了下杯沿,似乎察覺了是過夜的冷茶,又將手收了回來。秋欣然厚著臉皮假意裝作沒有發現他的嫌棄,倒是高暘見狀,上前端過茶具下樓換水去了,屋裡一時間只剩下他們兩個。

  秋欣然從屋裡取了夏修言的令牌交到他手中,感覺像是卸下什麼包袱似的,長鬆口氣:「總算是物歸原主,幸不辱命。」

  夏修言隨手接過,見她這樣覺得好笑:「我都不怕你偷偷帶著我的令牌跑了,你怕什麼?」

  「侯爺說笑了。」秋欣然乾笑兩聲,又小心翼翼地打量著他的神色,見他似乎有什麼心思,不知在想些什麼,不由問道,「侯爺找我可還是別的事情?」她實在不大敢相信,夏修言當真是來找她算姻緣的。

  果然夏修言隨手把玩著手中的令牌,起了個頭:「聽說你病了?」

  大祭禮後大約是因為心中繃著的那根弦忽然鬆懈下來,加上正是春夏之交,氣候變幻無常,她近來確實有些咳嗽,但不知夏修言是從哪裡知道的。秋欣然詫異片刻,於是回答道:「前幾日有些傷風,這會兒已經好得差不多了,有勞侯爺掛念。」

  夏修言聽了點點頭,心不在焉似的,又隨口問:「怎麼病的?」

  怎麼病的?還能是怎麼病的?秋欣然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覺得他今天奇奇怪怪,忍不住玩笑道:「總不是侯爺將病氣過給我的。」

  她話音剛落,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伏蛟山清晨水潭邊的記憶又浮現在眼前,一時間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頭,望著眼前也明顯怔忪住的人,結結巴巴地解釋道:「我是說……侯爺的病應當大好了,不必擔心再將病氣過給我……」

  話沒說完,秋欣然已經感覺眼前一黑,內心頓時一片絕望,從沒覺得自己這樣笨嘴拙舌過。這莫非就是在馬車上佔賀中便宜的代價?可這代價未免也太大了些,若是可以,她願意回去叫賀中一聲爺爺來彌補這個過錯。

  正這樣想,忽然聽窗邊的男子低笑一聲,他耳廓藏在黑髮後隱隱有些可疑地發紅,半晌才聽他垂著眼道:「你想得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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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2-28 00:12:02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五章 宜澄清

  秋欣然噎了一下,瞪著桌邊的男子,誰想得美?她想什麼了?

  「侯爺到底幹什麼來了?」她沒好氣地問道,方才那點子恭敬謙和完全拋在了腦後。

  夏修言沒計較她這點無禮,他今日顯得有些欲言又止,手指無所適從地在桌面上打轉,清咳一聲,轉而說起其他事情:「十日後,我要離京回琓州去。」他看過來,停頓片刻,簡明扼要地說:「你收拾一下,準備同我一道走。」

  秋欣然怔住了,她一邊心想:還有這種天從人願的好事?夏修言是什麼菩薩下凡突然發了這種好心?一邊謹慎道:「侯爺是何用意?」

  夏修言看她一眼,似乎為她沒有直接拒絕而心中稍稍一定,於是又輕飄飄地反問道:「你我都清楚李晗台的死是怎麼回事,你以為你還能留在長安?」

  這話說的不錯,但秋欣然還是一臉古怪地看著他:「就為了這個?」

  夏修言轉開眼:「自然不是因為這個。」

  對方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於是他沉吟片刻,忽然道:「大祭禮那天,韋鎰挾持聖上時,你為何突然出聲喊我?」

  當時她那一聲「侯爺」,很容易暴露他的位置,又會叫韋鎰警覺,若不是夏修言當機立斷隨即射出一箭,情勢只會更加危急。

  秋欣然一愣,沒想到他乍然間提起這個,竟磕巴一下:「因為、因為當時我太過慌張,才會沖口而出。」

  夏修言一瞬不瞬地盯著她,扯起嘴角輕輕一笑:「胡說。」

  秋欣然還要嘴硬:「那侯爺說是因為什麼?」

  夏修言垂眼道:「因為你看出我當時猶豫,故意激我。」

  秋欣然語塞,耍賴似的別過頭:「這話我聽不明白。」

  夏修言自顧往下說:「你看出我猶豫,也知道我為什麼猶豫。可你為什麼會知道?」

  茶室安靜下來,窗外的車馬聲好像都遠了,過了許久寬袖錦袍的男子輕聲道:「因為你怕我趁機謀……」

  「侯爺!」

  雪青色長衫的女子猝然間開口打斷了他,她面沉如水顯出幾分與往日不同的莊肅。

  夏修言沉默良久,冷笑道:「我十三歲入京,久別父母,難回故鄉,被困在長安城,看似人前風光顯貴,實則不過是一顆牽制西北的棋子。西北太平,我與聖上是嫡親的甥舅,西北有變,我便是砧板上的魚肉。聖上對我起過殺心,我再清楚不過。」

  夏修言看著眼前抿唇不語的女子:「七年前,你知道聖上想殺我?」見她不答,只當她默認,於是一針見血地挑明了說道:「你七年前當朝卜卦就是為了這個。」

  七年裡他想過許多次這件事,人人都說秋欣然那一卦是想害他。他心中雖然知道未必如此,但長安一別,再沒有機會同她驗證背後的事情始末了。西行遠去琓州的路上,他夜裡躺在行軍床上翻來覆去徹夜難眠。他想過有朝一日會有機會離開長安,但沒想到是以這樣的方式。他不知道他此去是不是赴死,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當真有能力帶著這些人解了琓州的危局。

  他在長安有過無數次的迷茫,但從來沒有一次像當下這樣,因為他知道自己肩上扛著的不單單是自己一個人的生死,還有數萬個與他同行的將士以及遠在千里之外等著援兵趕到的琓州百姓。

  他睜著眼睛手指摩挲著道符背後「生機在南」四個字時,數次起過臨陣退縮的怯弱,他想不通秋欣然算的那一卦,也想不通道符背後的那四個字。早上旭日初升,第一縷陽光漏進帳篷裡的時候,他坐起身朝著外邊走去。他們剛走入萬峰山,這段時間的趕路,星夜兼程,多數人疲憊不堪還在沉睡中。在萬籟俱寂的清晨,他望著遠處巍峨的山川,忽然想起行宮被擄那晚,也是宿在野外。那時候坐在樹下的小道士打著哈欠,一臉理所當然地同他說:「我替人看卦是真的很準,我自己知道。」那一刻,隨著冉冉初升的太陽,他忽然捏緊了手中的道符,生出孤注一擲的勇氣。

  她說她一卦不錯,他素來不信命,這一回,倒要看看她能不能叫他信上一次!

  「為什麼?」夏修言注視著眼前的女子,哄騙一般想叫她掏出真心話來,輕聲問道,「因為你怕我怨恨聖上?」

  很少有人能抵得住他這副溫柔的情狀,秋欣然心中酸軟,忽然覺得委屈起來。

  做好事太難了,心裡的小秋欣然扁一下嘴巴。於是坐在桌邊的女子也抿著嘴唇,抬眼定定地看過來。她張了一下嘴,一時沒發出聲音,過了片刻才輕聲道:「因為侯爺說想要做個領兵的將領。」

  青龍寺那晚,少年坐在灌木叢後,在月光下對她說:「我會成為領兵的將領。」或許那時,連他自己都不相信這句話,但在這之前,坐在月下的少女已經比他更早相信,眼前的這個人,將來總有一日會在沙場上統領三軍。

  她希望他每一箭都不遲疑,每一回衝鋒陷陣都不猶豫。如果怨恨聖上的話,他或許就不能再做一個心無旁騖的將軍了吧。

  夏修言眼睫微微一動,目色沉沉。那一瞬間恍然叫她想起,那日清晨他站在水潭邊時,似乎也是這樣看著她。於是,她神色怔忪,下意識往後退了一下。這一下像是驚動了對方,夏修言驀然起身。背對著她站到了窗邊。

  「你得跟我去琓州。」過了片刻,他又開口,不知在說給誰聽。

  他再轉過身時神色已恢復如常,只是語氣依舊冷淡:「聖上偏信你,你又知道我許多事情,我不能留你在這兒。」

  秋欣然坐正了身子,想了一想,故作為難:「侯爺這就有些強人所難了吧。」

  夏修言乾脆俐落道:「開個條件。」

  秋欣然心中暗喜,面上不露分毫:「就說我在長安這房子,當年可是花了好大一筆銀子買下的。去了琓州,重新安家落戶又要費好大功夫,實在勞民傷財。」

  夏修言瞥她一眼:「城中一套三進三出的院子。」

  「咳,」秋欣然低下頭抿了下嘴,又端肅神色抬起頭,嘆一口氣,「我這卦攤好不容易在長安有了些名聲,這一去萬里,又要白手起家……」

  「城中繁華處另外盤下一處雅室給你當做卦攤。」

  「還有……」

  「秋道長,」夏修言眼睛一眯提醒道,「我想了想,將你打暈了丟馬車裡帶去,也不是什麼難事。」

  秋欣然立即見好就收:「還有便沒什麼其他重要的了,如此甚好。」

  定北侯在何記飯館二樓的小卦攤坐了一刻,臨走時,秋欣然親自送他下樓,等目送他的馬車離開了安仁坊,一回頭便見何秀兒立即湊上來好奇問道:「那人當真是定北侯嗎?」

  秋欣然同她打了個太極:「你覺得是嗎?」

  何秀兒回憶了一番,臉上一紅,片刻才小聲道:「我覺得他長得太俊了些。」

  秋欣然失笑,正要回屋,又聽何秀兒纏著她問:「那……那他來找你幹什麼呀?」

  一樓的大堂上不乏許多好事者,個個豎著耳朵細聽。雪青色長衫的女子故作深沉道:「天機不可洩露。」

  幾日後,秋欣然又去一趟司天監與白景明辭別,過幾日她便要隨定北侯離京,今日一別,此生再見不知是何時。

  白景明年過半百,已經見慣了別離,雖也不免傷感,倒還算平靜。倒是原舟十分不捨,先前秋欣然只是回山中,路途不遠,知道總有機會能夠再見,她如今要去邊關,卻是山高路遠,再想相見總歸是不易。

  他一路送她出去,眼眶還有些發紅,弄得秋欣然也忍不住傷感起來:「我剛入宮就很羨慕卓燕幾個能去西北瞧瞧,如今我也有了機會,可不是該恭喜我?」

  原舟也知道還是宮外廣闊的世界更適合她,但不知怎的,又總忍不住想起她剛到宮裡來的時候,十三歲的小姑娘,生得白白淨淨,像是哪座仙山上下來的小仙童,年紀不大還總對他端出一副長輩的做派,左一口「師弟」又一口「原舟」的叫他。如今小仙童已經出落成了風姿綽約的小道長,中間諸多委屈,到如今還是常懷一顆慈悲心,萬事不放在心頭。

  他嘆了口氣:「不過還好,你如今也算守得雲開見月明。」

  秋欣然不明所以:「什麼叫守得雲開見月明?」

  「你不知道?」原舟有些意外,「你這回去琓州不是定北侯請你去的?」

  「那又怎麼樣?」

  「之前人人都說你七年前那一卦不懷好意,定北侯對你懷恨在心。可誰知如今定北侯親自將你請為座上賓,請你隨他回琓州,可不是叫那些流言不攻自破。」

  因著前兩天夏修言上門,這兩天何記飯館的生意倒是好了不少。不過不少都是沖著她來的,秋欣然這兩日本就忙於收拾行囊,又懶得理會那些不懷好意的打探,於是統統都叫何秀兒替她出面回絕了。聽他這麼一說才知道情況竟同她想的不大一樣,忙追問道:「外頭怎麼知道是定北侯來請我的?」

  「侯爺自己同聖上說的啊。」原舟覺得她這話問得奇怪,「他自己說你當年臨行前又贈他一卦,告訴他此行若想大勝而歸,生機在南,才叫他想出了個聲東擊西的法子,最後出其不意,得以一擊即勝。因此這回也想請你隨他回去琓州,或許將來行軍打仗,還能替他有所謀劃。」

  秋欣然一愣:「那聖上怎麼說?」

  「聖上也很意外,不過立即就答應了。」原舟知道些當年的實情,於是湊近些低聲同她說道,「琓州之困你雖擔了罵名,但民間也有不少聲音指責聖上偏信鬼神。如今定北侯這樣說,不是正好證明聖上英明嗎?」

  一句話成黑,一句話成白;一句話成忠,一句話成奸。世人偏信流言,並不關心背後的真相,這些夏修言當年經歷過,她如今也經歷了一遍。

  秋欣然自嘲一笑,又聽原舟不滿道:「不過侯爺既然並未怪罪過你,怎麼到了現在才說,白叫你擔這七年罵名。」

  秋欣然對此倒能體諒:「之前吳廣達還在,侯爺不說,吳廣達會以為我那一卦是聖上授意,有所忌憚,也不會對我多有防範,否則我在長安也過不了這段平靜日子。現在侯爺又要遠去邊關輕易不會再回長安,事情已過去七年,侯爺既然能夠主動領情,相當於給君臣二人搭了一個體面的台階,聖上必然也不想再多生事端,多半只以為我料事如神,不會再對當年的事情多加追查。」

  原舟還有些替她不平:「那你受的那些委屈就不作數了?」

  「人活一世有誰不受半點委屈?」秋欣然灑脫一笑,「我堅守本心,做了自認為對的事情,世人如何看我又有什麼相干。」

  她見原舟還有些氣悶,不由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愉快道:「好了,現如今你我都有一個好消息,實在值得恭賀。」

  聽她這麼一說,原舟果然將方才的事情拋之腦後,奇怪道:「我有什麼好消息?」

  秋欣然眯著眼笑道:「我既然要走了,何記飯館那套房子,便打算留給你,可算是好消息?」

  對他這個師姐來說,此舉確實可以算得上情意深重。原舟失笑一聲,勉為其難地認同了此事,又問:「那你的好消息又是什麼?」

  「我嘛,」秋欣然美滋滋地說,「我如今既然有了個好名聲,打算趁著還有幾天,將我卦攤的卦金再好好漲上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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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2-28 00:12:16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六章 宜別離

  暮春轉夏,正是天氣極爽朗的時候。秋欣然離開長安前幾天,還特意去二皇子府上探了一回病,碰巧李晗如也在。李晗意腰腹纏了厚厚幾圈繃帶,從山上下來,便開始在府中臥床休養。秋欣然到時,兄妹兩個正在屋裡吵架,聽李晗意聲音中氣十足,看樣子傷勢應當恢復的不錯。

  秋欣然進屋時,正聽他氣沖沖地喊:「……你有本事再別來我府上!」

  李晗如不甘示弱:「誰來誰是狗!」她一把從屋裡拉開門,就瞧見秋欣然無辜地站在門口的台階下,頗為尷尬地摸了摸鼻子,有點想轉頭就走。李晗如手還放在門把上,沒忍住「噗嗤」笑了一聲。

  裡頭的李晗意奇怪地探頭往外看,等秋欣然走進屋裡,還有些納悶:「你好端端的怎麼想起看我來了?」

  這兄妹倆說話當真是氣人,秋欣然不同他計較,從懷裡取出兩個平安符:「我再過幾日便要離京,臨行前便想著送兩個平安符過來。」李晗意伸手接了,嘴上還要嫌棄:「探病就送兩個黃符,未免也太摳門了些。」

  「二皇子什麼都不缺,不如送道符轉運。」

  李晗意自嘲一聲:「你也覺著我倒黴?」

  秋欣然噎了一下,一時沒搭上話。她前日剛去了趟宮裡,已聽說了淑妃的死訊。

  大祭禮後,朝廷對外宣稱羽林軍統領韋鎰勾結外族,意圖謀反,大皇子身死,二皇子重傷,所幸定北侯及時帶兵救駕,誅殺韋鎰於箭下,肅清叛亂,聖上安然無恙。

  淑妃在宮中得知李晗台的死訊,大慟之後心神恍惚,自縊而亡。

  但秋欣然聽說她是被白綾賜死的,宣德帝到底還是選擇了顧全皇家的顏面,沒有將大皇子與淑妃的所作所為公之於眾。這當中應當也有為二皇子考慮的原因,畢竟若是叫人知道當日發生的事情,李晗意難免要背上弒兄的非議。兄弟鬩牆,骨肉相殘,還是發生在大祭禮上,要是傳了出去,必定會叫天下人恥笑。

  可這樣一來,東宮怕是再不會有李晗意的位置了。

  宣德帝從兄長宣平帝手中承襲帝位,但外界一直有傳言,說他帝位來路不正,是弒兄所得。因而在這個問題上,宣德帝始終分外敏感。如今李晗意當著他的面殺了李晗台,哪怕他清楚事情始末,但從今往後恐怕都很難再像以往那樣毫無芥蒂地面對這個兒子了。

  為了救自己的父親而殺了兄長,最後卻還要被父親所厭棄,這世上確實沒有比這更倒黴的事情了。

  大約是她臉上的神色表露的過於明顯,李晗意有些受不了的轉開頭望著屋外,過了一會兒才道:「兄弟幾個裡,我小時候最喜歡大哥,因為我上頭就他一個哥哥。後來有了弟弟妹妹,我不知道怎麼當個哥哥,就想大約要跟大哥那樣,才算是個好兄長。」

  屋內靜謐無聲,半晌,秋欣然又聽他面無表情地說:「他不是個好哥哥,我不是個好弟弟。」

  她不知如何接話,正好這時,外頭傳來一陣嬉笑聲。敢在李晗意府上這樣成群結隊歡聲笑語的,世上沒有幾人。果然,管事推門進來笑呵呵地稟報:「二爺,宮中幾位皇子一塊到府上看您來了,您看要不要叫他們先在外頭稍等?」

  李晗意一愣:「是老三老四他們幾個,還有誰?」

  「六皇子、八皇子也在,好些個都來了。」

  「我看盡是來我這兒看笑話來的。」李晗意嘟嘟囔囔地坐直了,不耐煩地吩咐一旁的下人從衣架上取了衣服給他換上,可臉上的神色分明不似嘴上說的那樣嫌棄。秋欣然聽他清咳一聲,同管事說道,「讓他們進來,免得老四那張臭嘴,一會兒必定要說我仗著受傷擺架子怠慢他們。」

  秋欣然心中輕笑一聲,既然幾位皇子來了,她也不再多留,起身告辭。臨走前,同李晗意行了個禮,真誠道:「二皇子是個好哥哥,也是個好兒子。」

  李晗如從李晗意屋子裡出來,迎面碰上剛到府裡來的幾位皇子。鄭元武也在其中,自芳池園那次,二人再沒有說過話。鄭元武幾次在宮裡見了她倒是一副想為上回的事情道歉的模樣,但次次都叫李晗如避開了。

  這一回在李晗意府上撞見,二人皆是一愣,李晗如正準備低頭離開,聽鄭元武同其他人幾人說道:「這瓶傷藥帶給二皇子,我便不進去了。」

  其餘幾人面面相覷,李晗靈問:「來都來了,怎麼不進去親自給他?」

  鄭元武笑一下沒有說話,其他幾人皆是長了顆玲瓏心,又看一眼站在一旁的李晗如,李晗風抬手推了一旁的李晗靈一下:「不去便不去吧,等二哥好了,反正有的是機會。」

  幾人十分有眼力見的嘻嘻哈哈往府裡走,一時這小院便只剩下鄭元武同李晗如兩個。

  見人都走光了,李晗如板著臉同他一點頭,也要走,沒走出兩步,就聽男子在身後輕輕嘆了口氣:「公主再不打算與我說話了嗎?」李晗如邁出去的步子就這麼停在原地,再挪不動了。

  院中石榴花剛開,低垂下的枝丫上開滿了火紅的花。李晗如站在花下,她今日一身湖藍色的長裙,倒有幾分難得的溫婉,與記憶中那個嬌蠻明豔的小公主有了幾分的不同。

  鄭元武記得她幼時還只有一丁點兒大,常跟在他身後嚷著說長大之後要嫁給他,惹得李晗意幾個毫不留情地笑話也不改口,陳貴妃將她抱在膝蓋上,逗弄一般問她:「為什麼要嫁給鄭家哥哥?」

  五六歲的小娃娃張牙舞爪地沖幾個笑話她的兄長做鬼臉,一邊想了想回答道:「因為鄭家哥哥脾氣好,武功高,哥哥們都打不過他!」

  鄭元武長她兩歲,每到這時只能手足無措地站在一旁,不大好意思地摸著頭笑,倒是李晗意氣得不輕,簡直要撲上來同她理論:「我哪裡比不上他,你個小瞎子!」兄妹二人便又要吵,惹得大人們在一旁哈哈大笑。

  到後來,等她再大些,便不再將嫁他掛在嘴邊上了。小姑娘長到十四五歲,好似就知道羞了,就連宮中性情最是潑辣的七公主也不例外。鄭元武在學宮讀書,每到騎射課她回回都來,李晗意騎在馬上瞧見了,故意嘲笑道:「李晗如,你知不知羞?一個女兒家,天天來校場看男人。」

  李晗如白他一眼,沒好氣道:「反正不是看你,你怕什麼羞?」

  李晗意不懷好意:「那你看誰?」

  女孩這會兒倒開始不好意思,左右張望著怎麼也不肯將頭扭過來,梗著脖子喊:「你們這兒誰最厲害我看誰,反正不是你!」

  氣得李晗意一上場就拉他較量,一群人在校場打馬球,他最後一桿進洞。場邊就是一陣叫好,李晗意嫌棄地揉揉耳朵。鄭元武轉過頭,正撞見少女兩眼發光,高興地又蹦又跳。他愣一下,沖她一笑。對方臉上驀地便紅了,又忙坐直了身子,像才知道矜持的小姑娘。

  現如今那個小姑娘長大了,站在石榴花下,語氣頗為冷淡地問他:「少將軍要找我說什麼?」

  鄭元武晃了晃神,好似還未從那點已經模糊的記憶裡走出來,過了半晌才低著頭,忽然問道:「公主願意跟我回西南去嗎?」

  李晗如一愣,像是沒有聽明白他的意思,過了許久才微微睜大了眼睛:「你說……什麼?」

  鄭元武便看著她,又認真地問了一遍:「公主願意跟我去西南嗎?」

  西南啊……李晗如十七八歲的時候想過無數次西南的景色,那地方是什麼樣的?聽說比在長安暖和,但是蚊蟲也多,她去了會不會不習慣?每回想到這兒,她又迅速紅了臉,覺得若是叫李晗意知道,肯定又要笑話自己不知羞,人家什麼都沒說呢,她倒是在這兒巴巴地想著有朝一日離開家去那麼遠的地方。

  後來,她以為再也不會有機會聽他說這句話了,可他卻忽然問出了口。

  「你為什麼……」女子臉上的冷淡退去了,轉而露出些茫然和混亂的神色,「你之前說你同長平郡主已經定親。」

  鄭元武一時失語,過了片刻才道:「那是……」他一時說不下去。李晗如打量著他的神色,目光漸漸冷淡下來,替他說:「那是騙我的?」

  見他默認,女子抿了下嘴唇,自嘲似的輕笑一聲問他:「你先前寧願編出這種謊話來騙我,怎麼如今又忽然反悔了?」

  鄭元武說不出話,她於是盯著他的眼睛,突然平靜道:「因為我二哥不可能再爭皇位了是不是?」她冷靜極了,看著他有條不紊地說,「你先前不願娶我是因為鄭家不想摻和到東宮之爭裡頭來,你現在願意娶我,是因為我二哥不可能再當太子,你瞧我可憐,便想帶我去西南,是不是?」

  鄭元武心中一跳,否認道:「不是。」

  「不是什麼?」

  「我對公主……並非憐憫之心。」

  「不是憐憫之心,但也不是愛慕之情。」李晗如木著臉,「這麼多年,我在你眼裡到底算是什麼哪?一個笑話嗎?」

  鄭元武見她如此,心中一痛,慌忙道:「我從來沒有這麼想過。」

  「但你確實叫我變成了一個笑話。」

  鄭元武啞然,衣袍下的雙手不禁捏緊,半晌才歉然道:「抱歉……」

  李晗如目光中隱隱泛起霧氣,搖一搖頭,面上卻還在笑:「我是想過要嫁你,我想了許多年,久到你走了我還在想這樁事情。這些年,每回父皇母後要替我議親,我就想,萬一你什麼時候回來了,也還未成親,但我卻嫁人了這可怎麼辦?後來你回來了,果然還沒有成親,我心裡很高興,也很慶幸。」石榴花下女子低垂著眼睫,靜靜地說著這些話,說到那些高興處,還能想起那時候的心情,便忍不住牽起嘴角笑一笑,但很快又落下去。

  「可後來你說,你已經訂了親,那時候我也不怪你,你不欠我的,這麼多年也是我心甘情願等你。你如今同我說這個,我卻、卻覺得生氣。」李晗如聲音微微發抖,「我不要這樣的,鄭元武。」她喃喃道,「我今天要是答應跟你去了西南,那是把我二哥當成了什麼……」

  鄭元武心神一震,不小心碾碎了踩在腳下的石榴花瓣,鞋尖上立即便沾到了一點暗紅色的花汁,如同情人眼角滴下的淚。

  石榴花下,女子轉過頭來看著他,眉目疏離:「少將軍曾祝我早日覓得良緣,如今,我也祝少將軍得一心人,白頭偕老。」

  秋欣然到院外時,石榴花下的石桌旁已經只剩下李晗如獨自一人坐在桌邊。她神色悵然,不知在想什麼。聽見身後的動靜,似乎極快地抬手輕拭了一下眼角,這才轉過頭來,見了是她,臉上的神色也不知是失望還是鬆了口氣。

  秋欣然不知方才發生什麼,遲疑片刻才走上前。李晗如坐在石凳上,忽然開口道:「道長還記得你曾給我算過一卦?」

  秋欣然點一點頭:「記得,我替公主算過一回姻緣。」

  「你說……若想成良緣切,忌口是心非。這麼多年,我一直記著你這句話。」

  秋欣然想起方才聽說鄭元武也來了,但路上遇見那群皇子,他卻並不在其中,似有所悟:「公主至今未等到屬於您的良緣,看樣子是我那一卦算得不準。」

  「你那一卦算得準極了,」李晗如自嘲似的笑起來,轉頭看著她,目光中滿是苦澀,「可惜,口是心非的那個人原來說的不是我。」

  有風吹起地上落了滿地的殘紅,春天過去了,似乎一併吹散了年少時的歡笑離愁。待來年,石榴花再開時,不知在此處賞花的,又是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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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2-28 00:12:33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七章 宜遷徙

  定北侯離京那天長安不少百姓到城外相送。

  秋欣然坐在馬車裡,一手撐著車壁將頭擱在手上,終於見遠處巍峨城牆漸漸消失在地平線,繁華上京被遠遠拋在了身後,眼前重重青山,如迤邐畫卷徐徐展開。

  她不知七年前夏修言離開長安時是什麼心情,但她坐在車上,聽耳邊陣陣馬蹄聲,還未遠行,竟已起了幾分思鄉的惆悵。

  夏修言進京的隊伍很長,離京的隊伍更長。無論聖上對自己這個外甥到底是個什麼想法,走時還是賞下不少東西,聽說就是這樣,昨日宮中的御宴上太后還拉著夏修言的手哭了一通,埋怨宣德帝沒趁著他在京的這段時日替他指一門好婚事。

  不過秋欣然覺得此事委實不能怪聖上,畢竟就憑夏修言一回京就整日宿在芳池園的做派,誰家嫁女兒不得好好考慮一下。她甚至懷疑這是夏修言有意為之,這個人向來不大珍重自己的名聲,否則七年前不能在長安被人叫了五年的病秧子。

  先前賀中雖說隊伍裡會有隨行的丫鬟婆子,但上路以後秋欣然左右看了看,發現加上她一共也沒有幾個女眷。章卉帶了個婢女名叫青青,車裡原本還有個高玥,但她大約還在為先前在官邸同章卉甩鞭子的事情鬧別扭,不好意思與她同車,要了匹馬便轉眼跑去了前頭,這會兒車上一共就坐了三個人。

  章榕出發後故意落下兩步留在馬車旁同章卉說話,秋欣然腦袋趴在車壁上,懨懨地望著車外,很不成樣子。章榕側頭看見了,不由問道:「秋姑娘不舒服?」

  秋欣然勉力打起精神:「我過去並未出過遠門,等適應了或許就好了。」

  「此去琓州山高路遠,至少一個多月。」章榕道,「我那兒有個草藥香囊,戴在身上或許能緩解不適,一會兒給姑娘送來吧。」

  「那先謝過將軍了。」

  二人說話間,忽見賀中騎馬趕來:「戎哥,接下來幾日這兒有我照看,你回前頭去吧。」

  章榕奇怪:「前頭可是有什麼事?」

  「那倒沒有,」賀中大大咧咧地憨笑一聲,「侯爺說哪有將軍跑來押車的,你老在這兒,弟兄們可要笑話你。」

  章榕笑了一下:「有什麼好笑話的,你一個副將在這兒押車,他們就不笑話你?」

  「那不一樣,我臉皮厚不怕這個。」賀中瞧見趴在車窗上的小道士一雙眼睛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彷彿看穿了自己心中打的小算盤,不由正色道,「再說人家秋道長也在這兒,叫她看了以為我們昌武軍軍紀鬆散,不成體統。」他嘴裡能說出這麼義正言辭的話來,簡直叫人懷疑是不是背後有人教唆。

  章榕面露猶豫,到底還是點頭:「好吧,若是有事,就來找我。」

  等送走了章榕,賀中又轉頭笑容滿面地對車裡的章卉說道:「我就在外頭,章姑娘有事盡可找我。」

  秋欣然瞧著眼前這一幕眯著眼笑得頗為不懷好意。等章卉笑笑坐回了車廂裡面,賀中才沖著趴在窗邊的女子小聲警告道:「你可別瞎想。」

  秋欣然嘆一口氣:「賀副將都表現的這麼明顯了,實在不能叫我不多想。」

  賀中臉上微微一紅,憋了半晌還是忍不住問:「真有這麼明顯?」

  秋欣然擺出一副很有見識的模樣,同他說道:「男女之間一旦生了什麼情意,無非也就是這樣,首先便是要常出現在對方身邊,最好時時刻刻都叫他看見自己;再來就是格外注意起自己的一言一行來,不想叫對方看見自己一丁點不好的地方,還有嘛……」

  賀中聽她前頭那些話都十分有理,心下暗暗點頭,聽她說到這兒不再說了,不由催促道:「還有什麼?」

  秋欣然揶揄道:「還有就是嫌其他人礙眼,恨不得這兒只剩下你同你心上人兩個才好。」

  眼見對方瞪著眼睛正要發作,秋欣然又忽然自言自語道:「外頭風沙大,實在有些嗆人。」賀中便眼睜睜看著她說完這句,伸手放下了車簾,將車廂遮蓋得嚴嚴實實,再瞧不見裡面一絲動靜。

  不過秋欣然上午剛作弄完賀中,下午便得了報應。離開長安以後,一路上道路更為顛簸,她坐在車裡只感覺一陣陣的頭暈眼花,到黃昏已是連說話的力氣都沒了。好不容易到了當天落腳的驛站,她頭重腳輕面色慘白地從車上下來,差點一頭栽倒在地。

  本以為這種情況,等她適應長途顛簸之後便能緩解,沒想到後頭幾天卻有愈演愈烈的趨勢。那日中午,秋欣然難得精神還好,於是與同車的章卉閒聊,聽對方說起她幼時常隨父兄出門,也會些武藝傍身,這才發現自己原來竟是這隊伍裡最孱弱的一個,不禁悲從中來,意識到自己雲游四海的心願這就算是破滅了。

  這天下午他們到了官驛,當地縣令聽說定北侯經過此處,一早就派人出城相迎,晚上執意要設宴替他接風。隊伍連著走了幾日,人睏馬乏,確實該停下來稍作休整。於是夏修言略作思索,准眾人去城中遊玩半日,明早再整裝出發。

  到天黑,秋欣然一覺睡醒,便發現官驛只剩下她一個人,於是起身批了件衣服,打算去後廚找點東西果腹。剛推開門,卻見門外站了個熟悉的身影。夏修言顯然也未料到她會忽然推門,臉上露出一絲愕然。

  「侯爺這是……赴宴回來了?」秋欣然扯了一下披在身上的外袍,怔忪道。

  「唔。」廊簷下的男子未多做解釋,只看她一眼,「你幹什麼去?」

  「正打算去後廚找些吃的。」

  夏修言點點頭:「正好。」他說著也不等她再說什麼,率先轉身朝著後廚走去。秋欣然在原地站了片刻,也忙跟上去。

  官驛裡頭只有個年邁的老驛丞,晚上眾人都不在這兒用飯,後廚也就沒準備什麼吃的。秋欣然拿火摺子點起油燈,悶頭翻了半天,才找著幾個冷了的饅頭。夏修言進來後不知去了哪兒,她坐在灶台邊就著鹹菜勉強吃了幾口,正猶豫要不要去找找他,一轉頭,就瞧見他端著一盞瓷碗走進來,老遠便能聞見一股藥味。

  他單手將藥盞放到她手上,言簡意賅:「喝了。」

  秋欣然一愣,手裡的藥盞觸手溫熱,應當是剛煎好不久。又聽他說:「高暘下午去藥鋪抓來治你坐車時的眩疾。」

  秋欣然心底一絲感動:「高侍衛有心了。」她捧著藥盞皺了皺鼻子,皺著眉頭一副視死如歸的模樣,一口氣蒙頭喝了。倒是他說什麼就信什麼,一點兒不擔心自己騙她。

  夏修言眼底略微浮現些笑意,忽然又想起今日宴席上賀中同他說的那些話來。

  今晚陳縣令實在有些上不得檯面,先是宴席途中忽然請自家女兒出來替他斟酒,又喚了兩位美姬在旁伺候。夏修言雖也見慣了這場面,還是禁不住他再三暗示,終於冷下臉,提前離席。那陳縣令這才酒醒,忙同他賠禮道歉。可惜夏修言耐心告罄,執意要走,為了不叫主人家太過難堪,同行的高暘與章榕幾人只好留下繼續做客。只有賀中送他從府中出來,路上已有了些醉意,搖頭道:「侯爺今晚格外沒有耐性。」

  夏修言冷哼一聲:「你自己想留下喝酒,倒是怪我走得早。」

  賀中不與他爭辯,只小聲嘀咕道:「您對秋道長倒是不像對陳家小姐這麼狠心。」

  「你說什麼?」

  賀中摸摸肚子:「我說您當真打算帶秋道長回琓州去?」

  夏修言反問道:「你覺得我不該帶她回去?」

  「如今知道了秋道長原來不是傳聞中那樣的人,又錯背了這許多年的罵名,您要在天下人面前做個樣子,請她回去當然沒什麼說的。就是……」賀中微微猶豫,「就是您這樣讓秋道長心存希望,實在有些不應該。」

  夏修言目光古怪地看著他:「你說的什麼醉話?」

  這些話放在平日裡,賀中是萬萬不敢說的,但這會兒酒壯慫人膽,不由一口氣全說了出來:「我就不信您瞧不出秋道長對您的心思!她若不是喜歡你,當初能受著這份委屈豁出命去幫您?就憑著這份心,您要是對她無意,還是該趁早叫她斷了這個念頭,也免得耽誤人家修行。」

  二人站在縣衙的大門外,夏修言面對他這番理直氣壯的控訴,竟怔忪了片刻,過了半晌才找回聲音,遲疑道:「你怎麼知道她對我是什麼心思?」

  賀中斬釘截鐵:「她親口同我說的!」說完打了個酒嗝。

  夏修言方才在席中沒喝幾杯酒,這會兒卻開始覺得有些酒意上頭,忍不住又問他一遍:「她好端端同你說這個幹什麼?」

  賀中見他動搖,又振振有詞地說:「姑娘家的心思,我如今也有些心得。你看,男女之間一旦生了什麼情意,無非也就是這樣,首先便是要常出現在對方身邊,好叫他時時刻刻都能看見自己;再來就是格外注意起自己的一言一行,不想叫對方看見自己一丁點不好的地方,還有就是嫌其他人礙眼,恨不得時時刻刻只有兩個人才好。」

  他言之鑿鑿,一副恨不得與他賭誓的模樣:「那回出發前,她找我打探您什麼時候離京,還問我能不能路上一塊帶上她。您說,她若不是這個心思,怎麼會來找我說這些?」

  府衙前賀中篤定的模樣還在眼前,夏修言瞧著一口氣悶完藥,緊皺著眉頭舔了下嘴唇的小道士,還有些走神:萬一他說得不錯……

  秋欣然灌下一大碗藥,剛想張嘴喊苦,就叫人往嘴裡塞了顆糖,舌尖一點甜味彌漫開,瞬間將那點苦味壓了下去。她不由眯一下眼,唇邊還沾著點藥漬,對方收回手時很看不慣似的微微皺了下眉頭,隨手用拇指替她拭去了。那動作行雲流水,再自然不過,卻驚得秋欣然瞪著眼睛往後退了半步。

  夏修言掀起眼皮看過來,像是不明白她哪兒來這麼大的動靜。

  秋欣然心中暗忖:夏修言這個人,舉止委實是有些輕浮了。上一回的事情……上一回就算他高燒燒壞了腦子,不同他細究,但如今這樣,叫人撞見了可說不清。

  她想到這兒咳了一聲,板著臉剛要張嘴說什麼,冷不丁聽他問道:「離京前你找賀中幫忙,提出要跟著我們一塊去琓州?」

  秋欣然心中「咯噔」一聲,驀地心虛起來:完了,賀中告訴他了。他會不會覺得這筆買賣做虧了,三進三出的院子同鬧市的好鋪位都要不翼而飛了?

  夏修言觀察她愕然變色的神情,心中也是微微一動,內心復雜:賀中竟當真沒有騙他,那他後面說的那些話也是真的了?她果真是……

  二人各懷心思,一時間望著彼此的目光皆有些異樣。

  秋欣然沉吟一陣,決定先下手為強,搶先嚷道:「我當時雖有這個打算,但也未想好究竟如何,若不是侯爺來茶館找我談起此事,倒也不一定就必去琓州不可的了!」

  夏修言見她說這話時目光閃爍,雖外表看不出什麼,但一聽便知底氣不足,何況她說完以後還緊張地看著自己,又強調一遍:「侯爺答應的事情,可不能反悔。」

  夏修言心中瞭然,女子怕羞,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他唇角微動,臉上還是一副十分鎮定的模樣,微微點頭道:「你已到了這兒,我自然不會趕你回去。」

  秋欣然得了他這句保證,為留住了那套大宅院與鬧市的商鋪鬆一口氣。倒是再顧不上計較他方才舉止輕浮的事情。

  二人回去以後,秋欣然經他這一嚇,進屋立即蒙頭大睡,倒是夏修言屋裡燭燈亮了半宿,到後半夜才熄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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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2-28 00:12:47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八章 忌埋伏

  秋欣然大清早洗漱完,拖著沉重的步伐走到官驛門口時,發現外頭竟然換了輛馬車,瞧著比之前坐的那輛更加寬敞堂皇,叫她不由對著馬車發了會兒愣。

  高玥打馬過來,見她站在車外半天不動,跳下馬招呼道:「怎麼不上去?」

  秋欣然轉頭奇怪道:「這是……」

  高玥瞭然:「昨晚做東擺宴的陳縣令不知怎的得罪了侯爺,大早上送了一堆東西過來賠罪。不過我瞧侯爺今早看上去倒是心情甚好,見了縣衙來的人還破天荒地給了好臉色,也沒說什麼,只把其他東西都退了,單留下這輛馬車。後頭幾日,我們就坐這個。」

  秋欣然聞言看過來:「高姑娘今天開始也同我們一塊坐車了?」

  「你不樂意?」

  秋欣然抿著嘴笑一下:「榮幸之至。」

  「你先上去。」高玥嘟嘟囔囔的催促道。秋欣然也不點破她那點兒別扭,從善如流地先一步上了車。章卉已經坐在裡頭,見高玥後腳跟著彎腰坐進車裡,微微一愣,隨即落落大方地同她點一點頭。

  高玥不大自在地別開臉,轉頭見秋欣然坐在窗邊,中間留出了個位置,皺眉道:「你怎麼坐這兒?」

  秋欣然一臉無辜:「我一上車就暈得厲害,得坐在窗邊透透氣才能覺得好受些。」

  高玥一口氣憋在胸口,上不來下不去,最後悶著頭坐到了二人中間。

  馬車寬敞了,路上就舒服許多。也不知是不是因為昨晚喝的那碗藥果真有效,秋欣然今日坐在馬車上竟當真感覺好了許多,到下午,甚至能掀開車簾瞧瞧外頭的景色。

  今天外頭的人換成了高暘,見了她同她招呼道:「秋姑娘今天可是好些了?」

  秋欣然正有些意外,聞言又記起昨晚的事,忙與他道謝:「還要多謝高侍衛昨日抓來的藥。」

  高暘倒不領功:「屬下也不過是依侯爺的吩咐行事。」

  這本該是意料之中的事情,秋欣然也奇怪昨晚夏修言那麼說時,自己竟沒想到,不由失笑:「那——也請高侍衛替我謝謝侯爺。」

  高玥也從車裡探出頭:「賀中去哪兒了,今日怎麼換哥哥在這兒?」

  提到賀中,高暘不禁笑道:「昨晚那陳縣令的手下倒是個個都是海量,激得賀中同人拼酒到二更,這會兒還躺在前頭的馬車裡。」

  「他這樣也沒被責怪?」高玥小聲嘟囔,「看樣子侯爺昨日心情果真不錯。」

  秋欣然沒聽清她說得什麼,只感覺馬車前行的速度忽然慢了下來,前面的隊伍漸漸停住了。後頭的人不由好奇地往前張望,高暘囑咐她們坐回車裡去,勒轉馬頭,又打馬跑到前面去了。

  章卉不知外頭發生什麼,正有些憂心,高玥看她一眼,突然沒頭沒尾地開口道:「再往前就是萬峰山,一路往裡走都是高山峽谷,地形復雜。聽說這附近許多劫路山匪,侯爺應當是想在進山前調整一下隊伍,以防遇著什麼情況,也好早做應對。」

  章卉沒想到她會出言解釋,不由一愣,同她溫和一笑:「原來如此,姑娘一說我安心許多。」

  高玥轉開頭,過了半晌才小聲答了一句:「不謝。」

  果然沒過多久,有個陌生的將士騎馬過來,對車內的姑娘們說道:「再往前過一個峽谷就是城鎮,往裡是萬峰山。但這兒沿途不大太平,許多山匪打劫過往商旅,侯爺擔心會有意外,已調整了隊伍,吩咐我等過來保護,幾位姑娘不必擔心。」

  秋欣然掀開簾子一看,發現後面的車隊果然聚攏了來,周圍也增設不少看守的將士,氣氛比先前嚴肅一些。她放下車簾,章卉身旁的婢女神色有些緊張,緊抓著自家小姐的手,高玥見了又安慰一句:「不必擔心,就算沿途有山匪,看見軍旗也沒膽子敢劫昌武軍的車。」

  這話倒是真的,總不會有土匪劫財劫到官府頭上。

  馬車繼續朝著山裡行進,兩旁都是茂密的山林,樹木高大遮天蔽日,走在其中似乎能感覺到天色都暗了些。

  周圍將士們格外謹慎,一路上無人說話,坐在車裡只能聽見車輪碾過枯葉的聲音和簌簌的腳步聲。馬車裡的人叫外頭的氣氛所影響,也漸漸無人交談。

  山路顛簸,秋欣然靠著車壁,以往坐在車上的眩暈感又一陣陣向她襲來,只好閉目養神分散注意力。

  就這樣,隊伍走了大半天,終於感覺到道路慢慢平坦了些,四周的光線也明亮起來,似乎已經走出了山林。高玥掀開車簾一角,小心往外看了一眼,回過頭笑著說:「好了,過了前面那個峽谷,就是城鎮了。」

  她說完,車內的氣氛頓時一鬆,她自己也像暗自鬆一口氣,可見她先前雖多次安慰眾人,但心中也並非是完全不緊張。

  秋欣然靠著車壁,聽外頭也漸漸有了說話聲,看樣子果真如高玥所說的那樣,他們已經平安穿過山林,沒遇著什麼意外。心中一塊石頭尚未落地,忽然聽「錚」的一聲,馬車猛地一晃,拉車的馬兒也高聲嘶鳴起來,車夫慌忙拉緊韁繩,以免馬車側翻。

  四週一陣人呼馬啼,如同熱油入水,瞬間一片沸騰。前頭隱隱傳來「有埋伏」,「小心」的示警聲。高玥神色一變,當機立斷同眾人喊道:「快蹲下!」

  車裡眾人還來不及反應,就叫她一把從座椅上拉了下來按在地上。她將車內的小桌堵在門外,一手按住腰間的長鞭,一邊用身子護住她們,仔細聽車外傳來的動靜。

  車夫好不容易拉住了受驚的馬,這伏擊雖打了眾人一個措手不及,但好在進山前,夏修言早做了準備。同行將士身經百戰,前頭很快就已經調整好隊伍,邊打邊進,一邊掩護著後面的車隊,發起了反攻。

  秋欣然被高玥牢牢按在地上背靠座椅,幾人緊緊挨在一塊,一口氣都快喘不上來,馬車搖晃得比任何時候都要厲害,耳邊還有冷箭刺破車窗釘在車壁上的聲音,無不叫人驚出一身冷汗。不過此刻眩暈帶來的不適在這種時候已經壓過了害怕,秋欣然只覺得胃裡一陣翻江倒海,用盡全力也只能做到努力不讓自己立即吐在車上。混沌之中只聽見外面一陣刀槍齊鳴,也不知情況究竟如何了。

  這樣過了大約一炷香的功夫,車外金戈之聲漸歇,馬車也漸漸平穩下來,終於安全停在了路邊。不一會兒傳來一陣腳步聲,方才守在車外的將士一路跑來推開車門,見車中幾人平安無事,不由長舒一口氣:「我們已順利過了峽谷,埋伏在峽谷的賊人也已撤退,現下總算是安全了,幾位姑娘可有受傷?」

  聽他說完這句話,秋欣然感覺壓在身上的力道一鬆,隨即耳邊響起章卉的驚叫聲:「高姑娘受傷了!」

  她勉力睜開眼,發現果然高玥左肩膀上衣衫破了一道口子,先前有支箭射進車裡,劃傷了她的肩膀,現如今鮮血流了滿肩。那將士忙找人過來幫忙,車裡章卉白著臉一手摀住她的傷口,等外頭幫忙的人來了,幫著將她送到另一輛車上。

  剛經過一場伏擊,隊裡不少人負傷,所幸早有準備,基本都是輕傷,稍作包紮即可。夏修言下令所有人原地休息,先整頓隊伍,再趕在天黑前進城。

  等他安頓好前面的部下騎馬趕來時,隨行的軍醫已替高玥處理好了傷口,高暘從車上下來,面色還算和緩,看樣子高玥傷勢並不嚴重,倒是章卉站在外頭神色焦急滿是擔心。

  夏修言略鬆一口氣,又朝左右看了一圈,像是在找什麼人。高暘看出他的心思,朝著不遠處的林子裡看了一眼。

  夏修言腳步一頓,轉身朝著林子走去。沒一會兒便看見林中一棵大樹下,一個扶著樹幹吐得天昏地暗的背影。

  他微微挑眉朝她走去,正好秋欣然將胃裡所剩不多的酸水都吐了個乾淨,轉過身來看見不遠處有個人影正走過來。她抹了把眼角的淚花,等他走到近十步遠的地方,才認出來人是誰,不由怔忪片刻,立即喊道:「誒——別過來。」

  夏修言腳步一頓,不理解她這副如臨大敵的模樣所為何事。倒是秋欣然不好意思的往一旁側了下身:「我剛吐了一地污穢,侯爺喜潔,還是莫要近身了。」

  還知道不好意思起來了,夏修言心中一動,又想起了賀中昨晚上的醉話:「……再來就是格外注意起自己的一言一行,不想叫對方看見自己一丁點不好的地方」。

  他瞧著樹下面露窘迫的女子,心中竟也有些微微的緊張,他低下頭不自在地清咳一聲,故作鎮定道:「這附近或許還有未退走的山匪,你莫要一個人待在林子裡。」他說完果真不再往前走了,折過身又朝著車隊走去,一邊又放慢了腳步仔細留意著身後的動靜,不一會兒等聽見身後有腳步聲跟上來,才鬆一口氣,唇邊不自覺顯出幾分笑意來。

  白日裡峽谷遇見埋伏,好在對方人少,雖佔著地勢短暫的打亂了昌武軍的陣腳,但因為夏修言提前有了些準備,隊伍損失不大。

  夜裡他們宿在城中的官驛,安頓好受傷的將士,關起門來回憶白日裡的這波伏擊。先前已經找來驛丞問過,對方說這附近許多流寇,官府也多次派人上山圍剿,但因為此處已是萬峰山的地界,流寇們躲進深山就再難搜尋蹤跡,於是只能不了了之。

  章榕抱臂站在一旁沉吟道:「照這麼說來,這些盜匪應當都是些不成氣候的散兵,頂多也就是挑著來往的商旅下手,怎麼有膽子埋伏在峽谷對昌武軍動手?」

  這正是此事的奇怪之處。高暘補充道:「今天到城鎮後,我又帶人回去調查過,那群人用的都是重弓鐵箭,不像是尋常山匪用的武器,能將弓箭射得這麼遠,裡頭應當有幾個武藝高強的好手。」

  賀中因為昨晚醉酒,今日出事時躺在馬車中,這會兒悔得腸子都青了,自責不已,恨恨道:「我看這群人當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下回再遇見,我非要給他們好看!」

  他這話說出口倒沒有想太多,但卻切實地說到了事情的關鍵處。這群人究竟是誰?是沖著什麼來的?再往前走還會不會有下一次埋伏?

  今天下午,從雙方交手來看,對方人數不多,若是正面迎擊必定不是昌武軍的對手,但他們若是一路埋伏在途中,隨時準備伺機動手,也不得不叫人引起重視。

  高暘猶豫地看了一眼半晌沒有作聲的男子,遲疑道:「侯爺覺得這些人會不會是沖著秋姑娘來的?」

  章榕皺眉道:「不可能,若當真是沖著秋姑娘來的,等她到了琓州也多的是機會,何必非要挑在路上下手。何況她已離京,有什麼人非要置她於死地?」

  賀中不明白他們在說什麼:「這和秋道長又有什麼關係?」

  夏修言出聲打斷:「今日山谷中,第一箭是沖我而來,這群人的目標應當是我。」

  他們離京不久,路上便遇埋伏,誰人有這麼大的膽子敢對定北侯不利?屋中眾人一時都陷入了沉默。

  坐在桌案後的男子盯著桌上萬峰山附近的地形圖,沉吟片刻:「我有個主意,可以一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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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2-28 00:13:02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九章 宜喬裝

  萬峰山下有條江名叫攬月江,因為山路難行,地勢復雜,又有流寇侵擾,久而久之,行腳商販路過此地多半喜歡走水路。也幸虧有這條江在,才叫這兒不至於成為一處人跡罕至的閉塞之地。

  今日江邊又有不少客船停靠在港口,王老三的船上接待了好些個客人去下一處城鎮,多是些來山裡進貨的商客,其中印象最深的一對年輕夫妻,丈夫是做草藥生意的,正要去下一處城鎮賣貨,隨身帶了個兩個護衛同行。他身旁的小娘子,生得一張未語先笑的靈巧長相,乖巧地跟在一旁。跑商少有帶著妻子出門的,就算有女人也多半是在外頭順手買下來的侍妾。但王老三見那小娘子神態活潑,二人舉止親近,確確實實像是一對尋常夫妻,倒是叫人頗為羨慕。

  可惜那小娘子一上船,等客船離了岸,就再沒從房裡出來過。王老三的小閨女進屋去給二人送晚飯,出來一說才知道那小娘子暈船,已在房裡躺了一天了。

  攬月江風高水急,常有陸上來的客人受不住搖晃暈船的,王老三倒也見怪不怪,只叫小閨女又送了些抹在額頭上的雪花膏進去,或許能緩解一二。

  小閨女拿著雪花膏又去敲門,開門的還是方才房裡那位郎君,對方聽完她的來意,伸手接過雪花膏,為表謝意眯著一雙鳳眼沖她笑了笑,笑得小閨女臉上一紅,這江上往來客商雖多,但像這位小哥這般生得好的還是少見。

  正這樣想,屋內又傳來一陣動靜,躺在床上的女子起身伏在床邊一陣乾嘔。那男子微微皺眉,快步回到屋內坐在床頭替她拍了拍背。

  朦朧燈下,紗屏後的女子白著臉躺回床上,半闔著眼,任坐在床頭的男子打開船家送來的藥膏,伸手沾取了一點,替她抹在太陽穴兩邊。

  這場景看得門外站著的女孩微微有些出神,直到床邊的男子似有所覺地抬眼看過來,那眼神分明也不如何凌厲,卻叫她嚇了一跳,這才察覺到自己的失禮,慌忙替屋裡的二人合上門趕忙退了出來。

  等關上門,客艙裡又安靜下來,屋內一陣清涼的雪花膏氣味,秋欣然不大喜歡這味道,抬手揮一下,打在男子放在她額邊的手上。那一下軟趴趴的,不痛不癢,夏修言彎著嘴角笑了一笑,起身去屋中的水盆裡用清水淨手,洗去了手上沾上的藥膏。

  「可是後悔跟來了?」

  「誰能知道水路也不比在平地上舒服多少。」秋欣然躺在床上有氣無力地回答道。

  今早夏修言天未亮出門時,剛一開門就瞧見秋欣然站在了屋外,一副守株待兔的模樣。見了他先是將他今日這一身尋常布衣裝扮上下打量一通,隨即便露出個瞭然的笑容來:「侯爺這是要去哪兒?」

  見夏修言挑眉不答,她便又轉頭看了兩眼左右,湊近了小聲道:「侯爺是不是打算一個人坐船去下個城鎮?」

  「你怎麼知道?」

  見他並不否認,秋欣然滿意道:「我見這兩日高侍衛常獨自出去,昨天碰見章將軍便忍不住同他打聽了一下。」

  夏修言眼睛一眯:「章榕告訴你的?」

  「我自己猜到的。」秋欣然忙道,「前兩日遇襲還不知是什麼原因,再往裡走就是萬峰山,敵在暗我們在明,侯爺擔心進山之後面對變故更不好應對,打算乾脆自己做餌將人引出來是不是?」

  見他默認,秋欣然略微有些得意,又接著說:「若是那群人的目標是您,必然會趁您獨自一人時找機會下手,到時候就能將人一網打盡,找出背後的主使。」

  「你大早上堵在我門前,就是為了同我說這個?」

  秋欣然笑吟吟地說道:「既然如此,侯爺不該帶上我嗎?」

  「嗯?」

  她理直氣壯道:「那群人萬一是沖我來的呢?」

  夏修言沒想到她坦蕩蕩的將這話說了出來,倒是絲毫沒有半點介意的樣子,不由看她一眼,嗤笑道:「別往自己臉上貼金。」

  秋欣然毫不氣餒,繼續說:「但反正,也有萬分之一的可能吧。」

  「我看你就是怕走山路,才想跟著換走水路吧?」

  秋欣然厚著臉皮說道:「這雖是一方面的原因,但我主要還是因為擔心侯爺的安危,才想同您一路。」

  這一聽就是假話,可夏修言這種時候又忽然想起賀中那番歪理:「……還有就是嫌其他人在眼皮子底下礙眼,恨不得只有兩個人才好。」正要脫口而出的拒絕便一時停在了嘴邊。

  秋欣然不知他心裡想什麼,一雙眼睛熱切地看著他。夏修言臉上一熱,別開眼低咳一聲:「你當真這麼想跟我去?」

  秋欣然聽他口風,便知道有戲:「要是不給侯爺添麻煩的話。」

  此去危險一不小心就要出什麼意外。他起先同高暘等人說了這個主意時,便遭到他們的極力反對。如今若是還要帶上她……夏修言垂眼看著她,耳邊又響起那句「恨不得只有兩個人才好」,心頭一陣陣的發癢,最後妥協一般在心中嘆了口氣:罷了,既然她這般想同他獨處,不惜大早上來他屋外堵她,帶上她又有何妨。左右憑他的本事,也足以護住她的安全。

  「帶上你也不是不行……」夏修言緩聲道,秋欣然面露喜色,忙一臉誠摯地望著他,看得眼前的男子不大自在地別開眼:「此去你得一路跟在我身邊,半步都不能離開,免得出些什麼意外。」

  這是自然,秋欣然立即點頭答應。夏修言又說:「你去換身尋常婦人裝束,在外你我須得扮作夫妻。」

  聽他說要扮作夫妻,秋欣然面露遲疑,夏修言看見了故意問道:「你不願意?」

  「倒也不是,只是……」

  夏修言淡淡道:「你我若不扮作夫妻,在外頭你如何能夠名正言順的半步不離我左右?」

  原來如此,秋欣然點頭:「還是侯爺思慮周全。」

  她那會兒只一心想著少走一段山路,沒想到等船離了岸,才發現行船也不比坐馬車好上多少。

  現如今秋欣然躺在床上,只能在心中安慰自己:同樣的路途,起碼走水路比走山路要節省一半時間,但凡能少受幾天的苦,那也是值得的了。

  夏修言擦淨了手,一轉頭便看見秋欣然一臉生無可戀的模樣,不由心中好笑。他走到床邊,輕輕推她一下,示意她往裡躺。

  床上的女子霎時間睜大了眼睛,不可思議地望著他:「侯爺也要睡這兒?」

  夏修言瞥她一眼:「你想叫我睡地上?」

  秋欣然自然沒這個膽子,於是夏修言又說:「那是你想睡地上?」

  風高水急,船艙顛簸。躺在床上已足夠難受的了,若是再睡地上,必定更不好受。秋欣然心有慼慼,又搖一搖頭。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她想了想終於頗為掙扎地往床榻裡頭滾進去一些,空出半個床位來讓給同屋的人。

  夏修言見她這忍辱負重的模樣,心中失笑一聲,吹滅了燭火合衣躺了下來。

  二人規規矩矩地閉眼平躺在一張不大的床鋪上,耳邊是江水拍打船舷的聲音,顯得夜裡格外安靜。

  秋欣然捏著被角,白天躺了太久,這會兒絲毫沒了睡意。何況身旁躺著這麼大個人實在很難叫人忽視他的存在。於是屋中靜了片刻,聽她小聲問:「侯爺要不要同我換個位置?」

  「嗯?」夏修言沒睜眼,輕哼了一聲算作回應。

  秋欣然糾結道:「我怕我半夜不舒服吐在你身上。」

  她倒是會煞風景,夏修言沉默片刻才問:「夜裡若有刺客摸黑進來,你是要在床邊替我擋刀?」

  身旁的人頓時沒了動靜,夏修言閉著眼睛輕輕勾一下唇角。船艙微微搖晃,在這樣靜謐的夏夜裡伴著外面的槳聲,終於感覺到身旁人的呼吸又漸漸綿長起來。

  夜裡不知幾更天,秋欣然迷迷糊糊間,感覺身旁的人翻了個身。她睜眼側過頭,發現夏修言忽然背朝著門外轉過身側對她躺著。船艙裡漆黑一片,但她身旁就是船窗,開了一道小逢,窗外的月色漏進來,剛好勾勒出他的眉目,像幅畫似的,幾筆就畫出一張如玉面龐。

  「看什麼?」閉著眼的男子忽然輕聲問,將她嚇了一跳,立即心虛地閉上眼,過了半晌才小聲道:「不看什麼。」話音剛落,就聽躺在身旁的人像是輕笑了一聲。半夜偷看人家結果還被抓住了,實在有些丟人,秋欣然臉上微微發燙,過一會兒才小聲問:「侯爺一直沒睡著?」

  「嗯,」他閉著眼睛,過了一會兒又說,「外頭有人。」

  秋欣然嚇了一跳,黑夜裡一雙眼睛驀地睜大,忽然緊張起來,聲音也不由發緊:「那……那怎麼辦?」

  「我在這兒,你怕什麼。」

  話雖這樣說,秋欣然還是忍不住也翻了個身,面朝他躺著,小心翼翼地將目光越過床邊的人,往門外看去。夜間雖看不大清楚,但借著屋外的漁火,似乎確實能看見一個黑影站在門邊。

  她捏著被子,將目光收回來,發現身旁的男子不知何時已經睜開了眼睛,月光落在他的眼睛裡,聚成一個光點,在暗夜中顯得格外明亮。秋欣然一愣,過了片刻才問:「峽谷埋伏的人,果然是沖著侯爺來的?」

  「說不定是沖著你。」

  「侯爺之前還要我別往臉上貼金。」秋欣然小聲嘟囔,又問,「他們想幹什麼?」

  「今晚應當只是打探情況。」

  「可萬一一會兒拿著刀進來可怎麼辦?」秋欣然緊張地咬了一下指甲,「或者拿迷藥捅破窗戶紙,先把我們迷暈了,再進屋動手。」

  夏修言好笑道:「哪兒聽來的這些東西?」

  「山上有弟子下山,回來說起的。」秋欣然一本正經,「侯爺沒什麼闖蕩江湖的經驗,聽得少也是應該的。」

  還拐彎抹角地罵他見識少了。夏修言眯一下眼睛,看不過去似的伸手將她放在嘴邊咬著指甲的手拿下來。他掌心溫熱,覆在她手背上時,叫她忍不住怔忪一下。這時聽隔壁傳來開門聲,門外的黑影一動,一陣極輕的窸窣聲後,船艙外又恢復了原先的安靜。

  躺在床上的女子微微鬆了口氣,看樣子夏修言說得不錯,這群人今晚應當確實只是來探探情況,還不準備動手。但是現如今他們也在船上,不知一共多少人,又到底是誰。

  夏修言瞥她一眼,便知道她心裡在想什麼:「睡吧,他們今晚應當不會再來了。」

  確實這會兒多想無益,二人面對面躺著,過了好一會兒,又聽她小聲問:「侯爺是不是睡不著?」

  躺在她身旁的人沒否認,片刻才說:「你上回在伏蛟山念的經,再念一遍吧。」

  「要麼給您換一篇吧,我會背好多。」小道士像是多年所學忽然在別處找到了用武之地,頗為驕矜地賣弄道,「給您背個《清靜經》。」

  見眼前的人閉著眼睛彎一下嘴角卻沒拒絕,秋欣然便清咳一聲,閉上眼睛開始背了起來:「老君曰:大道無形,生育天地;大道無情,運行日月……」

  客船大約行到一處江水平緩處,週遭的風聲水聲都漸漸退去了,仔細聽似乎能聽見兩岸的蟲鳴。

  小道士的誦經聲也慢慢微弱下去,字與字之間像是黏連在一起,終於也漸漸完全消失了。

  夏修言睜開眼睛,靜靜望著身旁陷入沉睡的女子,她腦後的髮髻散開著,烏墨一般的頭髮披滿了枕頭。月光下,她膚色白淨光潔,只在額上有個淺淺的不甚明顯的傷疤,像是叫什麼磕著留下的傷口。

  男子抬手輕輕觸碰了一下那道月牙似的疤,目光沉沉,過了許久才緩緩湊近,下意識屏住呼吸,在那上面留下一個小心又克制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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