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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惜之 -【狂戀沸騰100度C(愛情溫度之四)】《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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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3-9 00:09:00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她懷孕了!

  替她高興吧!紀驤說過,他不讓孩子當孤兒,孤兒的日子他過夠了,所以,他們會結婚、會共同撫育孩子,或許眼前,他對她的感情還不夠深刻,但一天、一年、十年,孩子是他們的共同目標,他將愛上當爸爸、愛上孩子的媽。

  會的,她對自己深具信心。

  他對石醫師吃醋、他為她奉上鮮花無數,總有一天,她對他的好累積到一定程度,那麼,他會愛上她,一如她愛他。

  謝謝你,親愛的孩子,你的來臨是媽媽最大的幸運。

  她將愛這個孩子,以生命為證。

  接下來,她該考慮的是怎麼告訴他孩子的存在。

  用埋怨口吻說:“我早說,別吝嗇,用過期保險套早晚要出問題。怎麼辦?你得當爸爸了。”

  不好,換一個,就說:“別把問題推到我身上哦!我老早警告你,危險期的女生碰不得,是你自己憋不住,現在,準備承受結果吧——你要當爸爸了。”

  不對,別嚇他,當爸爸是好事,就算他沒有心理準備,也別讓他悔不當初。

  到超市買一大堆食材好了,再點燃滿屋子蠟燭,倒上兩杯紅酒,在敬酒時笑說:“不行,我得戒酒,我不希望寶寶在肚子裏醉酒。”

  她越想越開心,哼起嘻哈版的“愛上你是一個錯”。

  不行不好,紀驤說這首曲子太悲傷,別唱,何況有了寶寶,愛上紀驤怎是錯?

  看看手錶,三點鐘。

  這時候紀驤在公司,他越來越像商人,要是人際開系再好一點,也許會開始學習應酬,所以啊,他的人際關係還是別太行。

  三點鐘,到六點紀驤下班前,她能煮些什麼?

  四物燉麥片雞好了,那回媽媽臨時起意,燉一鍋四物雞,說要替她補身體。

  她不愛中藥味,但媽媽堅持身為女人,要對自己的子宮負責,於是勉強她帶回家,沒想到,紀驤愛上這一味,喝一碗不夠喝半鍋,最後,他索性把整鍋雞都收進肚子裏。

  她說他的肚子是無底洞,他說他的無底洞有選擇性,他只偏愛她的菜。

  這句甜言蜜語,教她再忙,都樂意為他下廚炒兩道菜。

  她喜歡做菜時,他在身旁洗碗盤,喜歡他在身後,叨叨絮絮說些商場上的爾虞我詐。咦?幾時起,她把酷男變成聒噪男性?

  對他,她有影響力的,對不?

  她到超市挑只公雞,買了四物,她還要做炒三鮮、豆幹杏鮑菇,思,再加上一道三色飯好了。

  曾經,他描述孤兒院的生活,他說立誓再不讓自己挨餓,她心疼地抱住他說:“我保證把你養得肥肥胖胖。”

  她的保證沒成功,他很會吃,卻胖不起來,腰圍永遠維持在最完美的三十二腰,她懷疑他在背後偷偷減肥。

  他反駁:“要是減重醫生有你這種老婆,他寧願歇業也不肯虐待自己的胃,”

  那次,他承認她做的事是妻子的分內工作。

  買完菜,她提一大袋食材回家:心裏還在盤算如何開口最恰當。

  打開門,意外的,紀驤在家。

  他臉色凝重,是身體不舒服?

  放下塑膠袋,走到他身旁,自背後環住他的腰,臉貼上他的背,她問:“你在皺眉。”

  “對。”他握緊腰前她的雙手。

  “你有心事?”

  他歎氣,轉身面對曲央,長長的手掌搭在她肩上,下一秒,他把她抱進懷裏。他習慣成自然了,有她在懷裏,他的話才說得順溜。

  “說話,你欲語還休的模樣很嚇人。”她說話,暖暖的氣息暈上他胸口。

  “芃芃回來了。”

  他的話是冷凝劑,一下子讓她的血液在血管裏凍結,曲央突然覺得冷,笑僵在臉上,眉頭擠出傷心。

  芃芃回來了,芃芃回來、曲央退位,這是早早約定的事,無庸置疑,只是不甘心……怎麼就慢了一步?


  不,往好的方向想,說不定她只是回來看看大家、說不定她和呂捷過得幸福快樂。

  哦,對,她孩子很大了,或許她是帶孩子回來看看叔叔阿姨。

  對嘛,她怎能悲觀?她的愛情運大好,她懷孕、他們有了共同結晶,不頤早已過去,剩下的是……平步青雲。

  “呂捷和寶寶有沒有一起回來?”曲央努力維持笑容。

  “沒有孩子、沒有呂捷。”紀驤嚴肅作答。

  他要把人淩遲處死嗎?為什麼不一口氣宣佈答案,非要她一題一題問,他才一句一句解?

  “沒有孩子?當她離開時,懷孕已超過……”

  “孩子一出生就夭折了,而呂捷生病,病得很重。”

  哦,瞭解,芃芃是為了幫呂捷,才回來向她求助,她是醫生,芃芃肯定想聽聽她的意見。;“什麼病?”

  “AIDS,他上個月病發,芃芃嚇得手足無措,她懷疑自己也染病。”

  “愛滋病……”悶雷打上,曲央預知了自己的失敗。

  “芃芃哭得我六神無主,她那麼年輕美好,怎麼可以得到這種病?”他被芃芃的眼淚弄得心慌意亂,他要打電話給子翔,卻想起他的妻子正在懷孕期。

  “她接受篩檢了沒?”曲央問。

  先確定有沒有染病再來痛哭流涕,會不會比較實際?心腸變硬了,她是巫婆方曲央,不是懸壺濟世的仁慈醫生。

  “她不敢,我陪她去,你能幫忙嗎?”他一心解決,完全忽略曲央的感受。

  “可以。”她淡淡說。

  傷痕累累的芃芃回來,她能不輸?就算嫉妒滿舟滿船又如何,他只願負荷芃芃的悲哀。

  “告訴我,這種病多嚴重?治癒率有幾成?我該怎麼幫她?”

  他一心一意幫芃芃,誰來幫她?懷孕的事瞞不住,她怎能傷父母的心?她向來是乖巧懂事、值得信任的好女兒,未婚懷孕……爸媽會覺得蒙羞吧?

  未來,她該往何處走?滿腦子豆腐撞成渣,怎麼辦?

  心亂情亂,她想找個好肩膀靠一靠,只是抬頭……她看見他肩上掛了孫芃芃。

  “很苦。”她自言自語。

  “你在說什麼?”他急得跳腳了,她怎還說些無關緊要的話?

  她說很苦,膽汁溢了出來,她找不到東西承接,只好含入口中,讓苦味一點一點滲入知覺。她不知道這種苦要多久時間才能消褪,只曉得苦正在擴大蔓延。

  “央央,你別發傻,我們要趕快想辦法幫芃芃。”他握住她的肩膀,加重力道,想搖回她的意識。

  幫忙?當然,可是溺水女人怎能救另一個溺水女人?

  “紀驤,你要救誰?”她問得楚楚可憐。

  “你說什麼,我聽不懂。”他有點惱火,這時候她該和他齊心協力救冗瓦,

  “我和芃芃都溺水了,你救誰?”

  “現在情況緊急,你不該在這時候和我討論無聊事情。”

  哦,是無聊事情啊!

  瞭解,她的未來不重要,芃芃的未來才是重點;她溺水是無聊事情,芃芃的眼淚是情況緊急,要是她放聲大哭,會不會……她也被列入緊急範圍?

  轉身,她不想留下,不想自己說出更突兀的話,增添摩擦。

  才轉身,剛洗過澡的芃芃撲過來,就像以往,她摟住曲央的脖子。

  “太好了,央央你在,你在我就安心,你一定要幫我、一定要幫,我才二十幾歲,我不想死。”

  反射地,她推開芃芃。

  同時間,她發呆,芃芃怔愣。

  理智上,她有充足的醫學常識,明白愛滋不會藉由擁抱傳染:但潛意識中,她要為肚子裏的寶寶保持安全空間,她不要孩子冒半點險。沒有父親疼愛,他已經夠吃虧,她怎能不多愛他一點?

  “央央,你怕我是不是?說不定……我沒有生病……”芃芃退後兩步,眼底掛著傷心。

  “你和呂捷有沒有性行為?你知不知道愛滋是藉由性行為傳染?”曲央回答。

  她知道這種回答很過分、知道這樣對待病人,她簡直毫無醫德可言,但能怎麼辦呢?她就是控制不了自己的小心眼。

  她完了,芃芃回來,她變成十惡不赦的魔鬼。

  紀驤搶上前,把芃芃抱在身前,他的懷抱找到舊主人。

  “方曲央,你為什麼這麼殘忍?”他責備。

  她殘忍?不,真正的殘忍在後面,她想不出好方法應對。

  不回答、不辯解,她轉身離開,就讓他們認定她殘忍吧,反正她的明天不會比芃芃更亮眼。

  ***    ***

  說她殘忍,曲央仍然幫忙打理所有的醫療住院事宜。

  不到三天,芃芃住進醫院,而從她住院當天開始,紀驤就沒回過家,在大陸的子翔也帶著新娘回國探望芃芃,大家都為芃芃忙碌,突然間,最忙的曲央變成空閒女人。

  十點,她巡完房,自問,該不該進病房裏看芃芃?

  去?她實在沒辦法忍受芃芃掛在紀驤身上的模樣。

  這次回來,芃芃像領悟到什麼似的+她拉住紀驤不放,紀驤成了她的救命浮板,或許像曲央多年前預料的,她會長大、會瞭解誰是待她最好的男人。

  她成長了,曲央該為紀驤感到慶倖的,但,她沒有。

  是她變了嗎?對,她變得佔有、非分、貪心,她再無法冷靜看待他們的親。


  去、不去,選項在曲央心中反覆,最後雙腳做了主,把她帶到芃芃芃病房前面。

  然後她聽見紀驤說“我會”,聽見他要一直陪在芃芃身邊,她確定了方曲央退位、孫芃芃進場,心碎滿地。

  低頭,她找不到破碎的心臟,不是冬天,溫度陡然降下lO°C。

  垮臺的心、中箭的情,她失去力氣,然,再無力,還是得往前走,走得遠遠,別留在這裏徒增尷尬。

  走啊!走快一點,快離開,離開無救的傷心。

  她小跑步起來,不明白方向在何處,腦海裏小小聲音提醒她還沒下班,然,激動催促她的腳步,跑、再跑……一場沒有目的地的賽跑……

  跑過長廊、跑進樓梯間、跑過中堂、跑出掛號處,她在醫院門口撞上石邦隸。

  “曲央,你去哪里?”

  石邦隸大手一抓,抓住無頭蒼蠅。

  去哪里?這問法不對,他應該問“哪里她可以去”。

  她的生活貧瘠,除了醫院、家裏,只剩她和紀驤的同居的大公寓。醫院有冗丸、家裏有為她擔心的長輩,而公寓……充斥著她不願想像的回憶。

  “曲央,你在哭?”石邦隸勾起她的下巴。

  “沒有。”她吸吸鼻子,倔強說道。

  “是中國大陸飄來的沙塵暴,模糊了你的眼?”他頤著她的話說。

  “要不是太瞭解你,我會認定你在諷刺我。”她的心情很糟,想找個地方躲起來,不想和好好先生談天。

  “你瞭解我?這句話才是天大的諷刺。”他笑得一派溫文。

  “我知道你是好人。”搖頭,敷衍應對讓她好煩。

  “那你知不知道我很欣賞你,一度動過追求你的念頭?”他笑笑,唇邊的酒窩深刻。

  猛地抬頭,曲央被他的話嚇到。

  她果然不知道,唉,他歎一聲。

  “不要用那種眼光看我,我不是稀有動物。”

  他真的很帥,也真的很誠懇,誠懇到讓心亂如麻的她想對他傾吐一切,只不過傾吐能解開眼前亂麻?恐怕不能。

  “對不起,我今天心情糟透了,不適合受驚嚇。”

  “瞭解,為了528的病人,孫芃芃是嗎?”石邦隸一語道破。

  “你……”

  “別吃驚,我的觀察力不壞。你打算怎麼辦?”

  他真心想幫她,十天了,她的失魂落魄在他眼底進行,他想找她深談,卻怕交淺言深嚇著她,直到昨夜她二度昏倒,他想,她急需朋友。

  打算?算盤是由她來撥打?不,她是被動的第三者,無權決定怎麼辦。

  “你是醫生,應該很清楚,若要做人工流產,越早越安全。”

  他又嚇到她了,曲央倒退兩步,“你怎麼知道……”

  “昨天你又昏倒,剛好我在旁邊。”

  說剛好並不妥切,應該說,他聽見她昏倒,冒著被揍的危險進病房探視。

  幸好,這回在同一間醫院的紀驤病沒撥電話來,所以他沒替曲央接手機,他的關心沒被抓包。

  “真好,接下來所有同仁,都知道我未婚懷孕。”曲央苦笑。

  “沒那麼誇張,我學過一點中醫,昨天替你測量脈搏時,不小心把出來的。目前我擁有獨家消息,假使消息外傳,你可以把矛頭直接指向我。”

  “不小心把出來?”她斜眼望他。

  “好吧,我承認有一點點小刻意。”

  他笑了,和紀驤不同,他很愛笑,而且輕輕一笑,彷佛太陽露臉,所有陰霾無所遁形。他是陽光男人,光和他接近就有溫暖感覺。

  “你打算威脅我嗎?”

  “是,要是你現在不陪我聊天,明天每一層樓的公佈欄都會出現你未婚懷孕的海報。”

  她吐長氣,憂鬱指數上升。

  “我後悔剛說的話,你不是好人,你是落井下石的壞蛋。”

  “太棒了,我一直想擺脫陽光男孩的形象,今天總算成功。”

  他拉過她的手臂,帶她到醫院外的花圃,就著石頭坐下,頭上一片蔭涼,腳底滿地青草,這是好地方,可惜她沒有好心情欣賞。

  “告訴我,我可以幫什麼忙?”他單刀直入。

  “我的孩子缺爸爸,你娶我?”她更狠。

  “當父親不在我短程的生涯規劃裏面,不過對象是你的話……好吧,我勉強同意,是你還是我來安排一個婚禮?先說清楚,我這算仗義相助,可不是乘人之危。”他表情認真。

  曲央苦笑搖頭。“你真懂得安慰女人。”

  “我安慰男人功力也不壞,下次找個人實驗給你看。”

  “不必了,我相信。”

  他盤膝坐到她腳邊。

  “我問過徐主任,孫芃芃的檢驗出爐,她的確得了愛滋病,她的病和紀先生有關係嗎?”他打起醫生專業,深入主題。

  她看石邦隸一眼,他擔心她也染上病,這麼好心的男人呵,居然沒有避之唯恐不及,還主動找上門。

  “沒有。”

  “那就好,你決定要把孩子生下來嗎?”

  “當然。”她沒考慮過拿掉孩子。

  “紀先生同意這個決定?”

  他沒問出口的話是,他打算繼續和孫芃芃掛在一起,形影不離?

  “他還不知道,不過照目前的情況看起來,我大概必須自行處理。”自行處理,真悲哀的說法,女人,總是吃虧。

  “既然你心裏有了定見,為什麼那麼苦惱?”

  “我在想掩人耳目的一百種方法,好騙過你們這種學過一點中醫的男性。”

  他大笑,為了她的幽默。“別想了,再過幾個月,不管有沒有學過中醫,都能看得出來。”

  “這就是我苦惱的地方。”

  “曲央。”

  “什麼?”

  “告訴紀先生吧!他有義務也有權利知道。”

  “知道之後呢?他早早宣告,芃芃是他一輩子最重要責任。”備胎比不過責任,這點,她比誰都清楚。

  “你把我弄糊塗了,男女之間很簡單的事,被你們這種心思複雜的男女搞得很麻煩。”

  “男女之間很簡單嗎?”

  “就是喜歡和不喜歡,很難?”

  “當然難。喜歡分“最喜歡”和“次等喜歡”。本來“次等喜歡”加上“責任感”是有機會贏的,但“最喜歡”出現,再加上“責任”和“同情”,“次等喜歡”勝出的機率轉眼變成零。”

  石邦隸大笑,“你們真的很複雜。”

  曲央想回話的同時,一個高大的影子自頭頂籠罩,抬頭,她瞧見冷漠的紀驤,她想說好久不見,但紀驤比她更快開口。

  “這麼快就找到備胎?”

  他的話令人難堪,尤其在石邦隸面前,他讓她下不了臺。

  石邦隸很有風度地站起來,臨行,他對曲央說:“接納我的建議吧!該知道的人還是該讓他知道,至於我,不收回自己的話,石邦隸仍然樂意氣仗義相助”。”

  邦隸要曲央把懷孕的事告訴紀驤,也繞了彎告知,不管是否勉為其難,他答應的事不變。

  但紀驤聽不懂,滿頭霧水感覺很壞,糾眉,他冷聲問:“你們之間熟到能打暗語了?你需要什麼仗義相助?”

  他冷、她自然不熱烈,曲央語氣冰涼:“當備胎的有權利知道自己將被扶正。”

  “你要扶正他?”這下子不是濃眉糾結而已,火焰從他鼻孔隱隱噴出。

  她淺笑,低頭。

  曲央佩服自己,這時候居然笑的出來。“如果你不扶正我,我就扶正他。”

  “你在嫉妒芃芃?”

  “有人陪我,我就不必妒忌,不好嗎?”

  頭痛,是懷孕造成的貧血?她不十分確定,但她知道自己有孕婦症候群,情緒不穩是正常現象。

  “為什麼是姓石的?”

  “因為他很有禮貌,他稱呼你紀先生,而不是“姓紀的”。”她頂嘴。

  “他在你眼裏全是優點,而我渾身上下都是缺點?”他怒目圓瞪。

  “我們要在這裏吵架?”

  “你還有更好的地點?”

  睇他半晌,她拿手機撥電話,要同事幫她代班請假,然後對紀驤說:“我們回家談吧!事情懸著,對誰都沒有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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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3-9 00:09:16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她還是忍不住為他調一壺熱桔茶,煎一盤蔬菜餅。

  芃芃不擅長照顧人,他也不會照顧自己,幾天工夫,紀驤已經瘦了一大圈。

  總是,她的食物讓他倍感幸福,她的聲音讓他安慰舒坦,她就算什麼都不做,安靜待在他身旁,他便感覺人生有所慰藉。

  她細細看紀驤進食,沙盤推演將展開的談話。

  若她告訴他,自己懷孕了,他會不會放棄承諾,不要“一直陪伴”芃芃?

  機率不大,他已經答應芃芃,而且他的人生當中,一向是芃芃優先。告知他只會教他為難,改變不了什麼,說不定他會要求她把孩子拿掉。

  她的孩子何必由他決定存留?

  他吃光蔬菜餅,要不是有話要談,他會要求她再煎一盤。很多天了,他沒好好吃一頓飯,外面的食物難吃得讓他反胃,五星廚師的高級料理,也對不上他的口味。

  喝口桔茶,不甜不膩,爽口到讓他想引吭高歌。

  “我不喜歡你和姓、姓……石先生見面,”臨出口,他釣回自己的禮貌。

  “為什麼?”曲央努力維持平穩口氣,她不要他們之間以吵架作結束,再壞……都讓他們好聚好散吧!

  “我討厭他的笑容,尤其他對你笑的樣子。”

  “這是嫉護?”

  “不是,我擔心你誤入歧途,受風流男子欺騙,”他欺人欺心。

  “我是成熟女人,有足夠判斷力。”把擔心留給芃芃吧!她不需要。

  “你不聽我的意見?”

  “是不是你的意見我都得聽?是不是你不喜歡我做的事情,我都別做?”

  “對。”

  “那麼,公平起見,我的意見你要全數聽取,我不喜歡你做的事情,你都別做,行不行?”

  “合理要求內,我同意。”

  “好,我要你把芃芃交給專業醫護人員照顧,你可以去探病,卻不能一天二十四小時黏在那裏。”

  “你的要求太過分,她是病人,而且她很害怕,檢驗報告出來了,答案並不好。”

  “那……我不喜歡她成天掛在你身上,我不喜歡你們親密,你能和她保持距離嗎?”

  “央央,你在強人所難。”

  強人所難?沒錯,她是在強他所難。

  歎息,曲央說:“我們認清現實吧!這回芃芃回來,是不是不一樣了?”

  “對,她成熟懂事多了。”

  “她是不是瞭解你對她很重要,明白世上再找不到比你更愛她的男人?”這些話,她不是故意偷聽的。

  紀驤沉默。

  曲央笑笑。“恭喜你,多年努力終算看見成績。”

  “不要諷刺我。”

  他的心在打架,悶悶的痛、悶悶的酸,他不愛這種感受,他要芃芃留下,也不要央央離開身旁。

  “芃芃是你的夢想,你終於能安心和她在一起,不必擔心她又跑出去。接下來,你要怎麼做?”

  不想問的,她但願自己當縮頭烏龜,但石邦隸說得對,再過幾個月,沒學過中醫的人也看得出她不對,她必須確定他的想法。

  “芃芃脆弱,她需要我支援。”他要是知道自己該怎麼做就好了。

  “談支持太空泛,她不是提過,希望能穿白紗禮服走紅毯,你不打算完成她的希望?”

  聰明的芃芃終於學會,要牢牢抓住上蒼賜給她的好男人,但瓦冗抓住他,她呢?

  “我和她結婚,你呢?”

  芃芃提起時,他沒一口答應,他明白,點頭之後他將面臨分手,他不想和央央分手,不想幸福戚在瞬間消滅。

  看住他的眼睛,曲央明白,他陷入兩難了。

  高興了吧?多年努力,她還是在他身上創造出成績,他沒有喜孜孜、毫不猶豫地同意婚禮,他考慮到她呢!

  “就照以前約定的,不談婚姻、不論愛情,只當普通朋友。”她講反話。

  “你明知不可能,我們再也當不成普通朋友。”情況不同了,他不是兩年前的紀驤。

  “然後呢?”曲央問。

  “我不要改變我們之間的關係。”

  “你希望同時擁有我和芃芃?”

  “你們……處得不錯。”該死的他、該死的自私自利,但假使他夠自私就能留下央央,他不介意該死和自私。

  “那是以朋友身分相處,當我們成了情敵,你會看見我們拿掃把和鍋鏟大打出手。”

  “你們會嗎?”

  “會,愛情裏連砂子都容不下了,怎容得下第三者?”

  “你愛我?”第一次,他從她口中證實她愛自己。

  她從不說愛,那是早約定好的,但這回,再不說就沒機會說了。

  “當然,誰會和一個不愛的男人幹耗?”她盜用了子翔的形容詞。“不愛你,我怎能心甘情願陪你走過低潮期?我不會替你做菜,就覺得幸福非凡;不會躺在你身邊,就彷佛置身天堂;更不會聽見你的聲音,就迫不及待出現你眼前。

  紀驤,我很愛你,從認識你時開始,就像你初遇艽冗,便決定守護她一生,我也在認識你第一天,就決定喜歡你。”

  曲央走到窗臺前,四目相對,她無法把這些話說得有條有理。

  “認識第一天……你喜歡我,很久了。”他有點適應不過來,但興奮急湧而上。

  這話該讓他備覺負擔的,因為眼前,他給不了承諾,他能想、能做的全是芃芃的需求,可是央央的話,真的讓他很快樂。

  “對,很久,久到我覺得自己很老。暗戀很辛苦,我得一面隱藏心情,一面安慰你,我說芃芃會回到你身邊,那些話全是虛情假意,我痛恨虛偽,但暗戀逼迫我改變性情。”

  “對不起。”他走到她背後,搭住她的肩,大手橫過,她的背貼入他胸前。

  抱她,排除了連日的空虛寂寞,他又是品嘗幸福的男人。

  原來,她是他的幸運泉源。笨!他直到現在才發現。

  “你沒錯,是我選擇愛你,便選擇了所有的不得已。不過,我能力高超,你喜歡上我了,對不對?也許沒有比喜歡芃芃多,也許我還不是你的夢想,但你喜歡我,貨真價實,對不對?”

  “對,我喜歡你。”

  他證實了喜歡她那句,但不願證實他喜歡她沒有芃芃多。

  “所以,努力還是看得見成果的。”她笑笑,轉過身面對紀驤,澄澈的雙瞳凝視他。“現在,你必須做一個很煩人的選擇。你要我,還是要芃芃?”

  “如果我不選?”

  “那就由我來替你選。”不妥協了,她要為寶寶把情況弄清楚。

  “我兩個都選。”

  “不行,貪婪是罪惡。你選芃芃,我馬上搬出去;你選我,我不准她在你身上有任何想像。”她鴨霸得不像方曲央。

  他安靜,認真思考。

  他想自己的幸福、央央的快樂,也想芃芃的病情。

  他想起初見芃芃的驚豔,想起和央央漫無目的的談天;他細數和央央相處的每個深夜,他喜歡她柔軟的身體、喜歡她敏銳多情的纖細,喜歡無時不刻和她在一起……

  但是醫生說,愛滋病只能控制,無法根治,說芃芃將慢慢走向死亡,還說,能讓她開心的事情,儘量去做吧!

  歎氣,他說:“醫生說,芃芃的時間不多了。”

  “這是你的選擇?”曲央問。

  不,這是責任感逼他做選擇,不是他想要的。固執地,他把她抱入懷裏,他的選擇是要她永遠留在他胸口。

  “沒關係,我不脆弱,我可以承受事實。”她居然鼓勵起他,她是怪物,很怪很怪的大怪物。

  “我不能離開芃芃,但我不想和你分手。”

  不能和不想,“不能”是必然,“不想”只是期盼,她分得清孰輕孰重。

  “所以,你選擇芃芃?”

  曲央問,他沒答。

  曲央笑得淒慘。

  笨男人,若他選擇方曲央,她怎會計較幾年時間?又怎會硬下心腸不准他照顧芃芃?重點是選擇啊!他的選擇分出芃芃——是重要、央央是次要,分出第一名是芃芃、第二名叫央央,更分出在他心中芃芃比重大於央央。

  明白了、清楚了,她無話可說。

  她想推開他的擁抱,他不允許。

  “你已經做出選擇,我明天就搬出去。”

  不要。他在心中回應。

  “給芃芃一個婚禮吧!她期待當個漂漂亮亮的新娘子。”

  不要。他一樣在心底回話。

  “你要學會專心,從現在起,你的眼睛只能看見芃芃,你的心裏只能想她,不能容下第二個女性。”

  不要。他又反對。

  “答應我,別找我。”

  “我知道你在哪里。”意思是他不必找,他隨時可以見她。

  “不准來看我。”

  她要給他一百個規定,否則他出現,所有決心統統完蛋。

  “如果忍不住?”不看她,他的眼睛受不了、他的心臟也承受不住,他承認自己的身體很破病。

  “你來看我,我就搬得遠遠的,躲到你見不到的地方。”他可以忍不住選芃芃,就得忍得住不見她。

  “你再不要見我?”

  他抱她,愈抱愈緊。聞著她的發香、聞著她頸間馨香,他要連同她的味道一併留下。

  “對,直到我徹底把你遺忘。”

  她要遺忘,自己曾經笨到迷信暗戀會成局,遺忘這個男人不管有沒有選她,都教她陶醉不已。

  “你忘不了我。”

  “我會,忘記你,我才能過的好。”她睜眼說瞎話。

  “沒有我,你不會好了。”

  他可惡的自信呵!但他也只剩下可惡的自信能欺騙自己,這不是最後結局。

  “不管會不會好,我都要忘記你。”她堅持。

  “不行,我很固執,你不能忘記我。”

  他們一句句辯,辯的全是沒有解答的話題。

  要分手了,他們不吵架、不激昂,他們壓抑傷心,假裝愜意。

  分明痛得要命,她還是對他微笑,好像他們不是在談判,好像他們只是嬉戲。

  他的懷抱一樣溫暖,他的雙臂一樣有力,他一樣沒打算放手她,但……分離在即……

  ***    ***

  紀驤以為自己可以忍的,卻沒想到失去曲央這麼痛。

  那痛一陣陣,頻頻抽打心口,他不曉得,心臟是不是裂成兩半了,怎會痛得無法忍受?

  沒有曲央的廚房冷冷清清,他在裏面轉圈圈,轉不出往昔的甜蜜,他開冰箱、關冰箱,開開關關上百次,找不到她特地為他熬的果醬。

  沒有曲央的床鋪寂寞得教人心驚,他在上面翻滾,翻不出他要的溫度,伸手,他只能擁抱冰涼空氣,而他的枕頭漸漸失去她的發香。

  心被抽掉重要元素,教他走到哪里都覺空洞,他遺失了重要女人,遺失曾經的幸福感。

  他坐立難安,一分鐘比一世紀更久,他不安、他無措,他可惡的自信在央央搬離之後蕩然無存。

  他很痛,想喊救命,可他依然認真負責。

  他帶芃芃拍婚紗照,但沒有婚禮和戒指,他找專業護士和管家照顧芃芃,並在每個不上班的日子裏陪伴她,不教她擔心。

  他不會說笑話、不會安慰人,他發覺,央央不在,他的溝通能力銳減。

  芃芃的病情獲得控制,發燒的次數也慢慢遞減。

  電視新聞傳來呂捷去世的消息那天,她在他懷中哭訴,說老天對她不公平,好好的愛情居然是一場磨難,早知道,她不要呂捷,不要愛情,只要安安穩穩地待在他身邊。她取笑自己,繞了世界一大圈還是繞回原點。

  她一次又一次告訴紀驤,她愛他,要用最後的生命補償他,紀驤無法拒絕她的補償,因他清楚自己是她能抓到的最後一根浮木。

  他不知原點對芃芃是不是最好選擇,但原點帶走了他所有快樂。然後,他開始思索子翔的話,分析自己。

  “你愛芃芃的話,不可能任她和呂捷離開,更不會因為我的退出大發脾氯,你該高興不是?少了競爭對手,你和芃芃會更順利。”

  是嗎?從來他對芃芃的維護,不是出自愛情?

  “紀壤,你醒醒吧!你不愛芃芃,我也不愛,我們的誓言是為了彌補自己不足的童年。她是天使,我們是惡魔,她是我們在世間唯一看見的純淨,我們盡心守護她的幸運,競到底,我們真正想守護的是所剩不多的天真與良知。但我們都不年輕了,年少的夢可以停止了。”

  所以,他的夢想與愛情無關?

  一天他想一遍,想過無數回合後,紀驤總算認清夢想是良知產物,他追求的是無法擁有的乾淨純美,就像月亮追逐太陽、風追逐雲,追的都是自身的不足。

  懂了,有央央作比較,他理解愛情和喜歡不一樣。

  他仍舊喜歡芃芃,像以前一樣希望她幸福健康,他仍舊想保護她、照顧她,不教她受半分傷害,但那不是愛。

  可不管是不是愛,他做出選擇了,他選擇照顧芃芃,不打擾央央。

  他抑制想她的心,逼自己對曲央公平。他不確定自己必須照顧芃芃多久,他沒權利要求曲央和自己一起陷入?昧不明的關係裏。

  這樣的他,只好任由痛苦作主神經,任思念摧殘知覺,無能為力。

  他壓抑自己,一天又一天,直到他發覺,再不見央央,他的心靈即將枯竭。

  於是,他偷偷躲在看得見曲央的地方,看她寫病歷、巡房、照顧病人,看她累得雙眼迷蒙,猛按太陽穴。

  好幾次他想挺身而出,告訴她,你需要休息,而他……願意當她的直立床。

  但是,他看見石邦隸對曲央說話,雖然她的笑容勉強,但那也是笑,而那個笑靨本來專屬他。

  可能太久沒接任務,自我隱藏的能力退步,曲央突然轉身時,四目相接,她看見他的眉,他望見她的眼。

  她抿唇,考慮要不要向他走近。

  三秒鐘,她深呼吸,放下病歷表,走到他面前。

  他的胡髭沒刮,他的頭髮長得有點亂,而且又瘦了。他在做什麼?照顧病人需要這麼辛苦?

  “央央,我想你。”他的自製力變差了,忽地,他想二度自私,問她能不能重新選擇。

  “想我什麼?”

  “想你的菜。”在曲央面前,他變笨,話說不齊全,他該說,我想做菜的你、說話的你、微笑的你……我想和你在一起的每分每秒。

  想她的好用?曲央苦笑。

  記不記得,他曾紆尊降貴跑到菜市場來找她,目的要她整治滿桌豐盛,迎接芃芃回家?

  算了,想這個做什麼?要妒忌芃芃早該妒忌,怎會到分手後才去回想無聊往事。

  “五星級餐廳全倒了。”

  “做的菜沒你做的好吃。”又笨,他該說,沒你在,我的味蕾失去知覺,任何食物形同嚼蠟。對於甜言蜜語,他該向子翔討教。

  “謝謝你的恭維。”

  “你願意的話,我為你開一家餐廳。”—路笨到底了,他沒解釋自己的思念,居然和她討論廚藝。

  曲央緩緩搖頭。

  他愛芃芃,為她開時尚,他喜歡她,要為她開餐廳,若是他和子翔一樣濫情,他必須有很好的財力。

  “謝謝,我目前不需要。”看看腕表,她該去手術室跟刀,點頭,她切入主題。“你犯規了。”

  “我可以解釋。”

  “我不是法官,留下你的解釋吧!對不起,我還有一個手術,不陪你聊。”

  “我在這裏等你。”

  “這是大手術,要很久。”

  “我等。”

  就像等她做完生意,再陪她去買菜?不必,她不要把做過的傻事再重複一遍。

  她不回話,轉身離開。

  這天,他沒等到曲央,她從後門離去。

  第二天,他又出現在醫院裏,護士小姐說方醫師請假;他到菜市場,方爸爸、方媽媽一樣在賣糕點、一樣對他熱情大方,而他們……不知道曲央沒上班。

  再後來,曲央像斷線風箏不見蹤影,他又找上方家,才知道她的下落連家人都沒說。

  他用盡辦法,卻再尋不著她,她懲罰紀驤,懲罰得很徹底。

  芃芃在曲央離去的第三年往生。

  接在失去愛情之後,他也失去年少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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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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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3-9 00:09:32 |只看該作者
結局(一)

  過年羅!曲央摟著五歲的兒子,她指指高樓大廈、指指車水馬龍,不斷解釋臺北和台東的不同。

  六年沒回家,曲平給她的信裏說,爸下通牒,不管有再大原因,她不回家過年,就要切斷父女關係。她猶豫了一段時間,回信說,自己很狼狽,沒有臉見家人。

  不會打字的媽媽,戴起老花眼鏡,一個字一個字敲下鍵盤,發E-mail告訴曲央,父母親的功用,就是收納子女的狼狽,誰能比父母更心疼子女受苦。

  接到信那夜,曲央大哭一整晚,然後,傳了自己和兒子的照片回家,告訴家人,她有一個很棒的兒子。

  她在等地雷轟炸時,接到信,信裏每個字都在罵她,也都在心疼她。他們把她罵得臭頭,卻把小孩捧上天,結論是,她再不把兒子帶回臺北,就失去財產繼承權。

  曲央大笑,他們家哪有財產可繼承?他們家只有愛,那是無價物,不需要繼承權就能無條件得到。所以,她回來了,把台東的工作結束,帶著被接納的兒子回到臺北。

  “再三分鐘,你會見到阿祖、阿公、阿嬤和叔公、舅舅……很多親戚,他們和達魯他們一樣疼你。”這些年在山區醫院,得到很多原住民的幫助,她心存感激。

  男孩點頭,不愛說話,才五歲,就有了冷酷表情,他濃眉大眼,長長鼻子,薄薄唇,任誰都猜得出他爸爸是誰,爸媽……也猜出來了吧?

  不想了,除夕夜是團圓的日子,她要開心點。

  車行到巷口,她對兒子說:“到了,下車。”

  付過車錢,她到後車廂搬出行李,一手牽起兒子。

  低頭細數地上紅磚,紅磚沒變、街燈沒變,巷口賣包子的蒸籠仍擺在老地方。回家了,六年……好漫長的時光,女孩變少婦,她的滄桑一筆一筆記錄。

  “媽。”兒子拉拉她的手,指向前方。

  她抬眼,久違男人站在眼前。

  這時候,正常人的反應是笑、流淚或激動?曲央沒經驗,只能無助地站在原地,

  她不動,他動。

  紀驤大步迎到她面前。定定望她,望她的眉眼鼻唇,望住他熟悉的女人,任由她的哀傷攪亂他的心湖,漣漪一波波痛了他。

  什麼時候,哀傷入侵她眼簾?是他的錯,一定是。

  他為什麼來?為什麼在她不願意想他的除夕夜出現?

  心鼓噪,不爭氣的淚水滾下,六年努力化成灰燼。她可以不要他的,真的,她用了六年時間證明,而他,一舉推翻她費盡心血解出的證明題。

  半晌,他伸手將她擁入懷中。

  溫暖包裹,幽幽歎息映和他的歎氣。六年……在他懷中一舉消滅。

  “你掉進去了嗎?”他苦笑。

  “掉進去?”沒想過,再見面,竟是無厘頭的對白做起頭。

  “我心臟中央有一大塊空洞,不小心墜入,會粉身碎骨,你千萬要小心。”

  紀驤一句話、一個動作擺平了她的不滿,是否前世欠他太多,以至於他一再做錯,她仍無法心存怨慰?

  環著她的腰、環著她的背,環著他的央央。她是他的,他和芃芃一樣笨,繞過世界一大圈,才明白最愛的人在身邊。

  “為什麼心臟中央有空洞?”她問。

  “被一種名為思念的蟲啃蝕了。”

  她身體裏也有名為思念的蟲啃蝕她的神經,只是呵,她是個醫生,可以用很多的抗生素減輕它帶來的為害。

  她想問他痛不痛,只是喉頭哽咽,發不出聲頻。

  “我不痛,但心空了,到哪里都空蕩蕩,我的靈魂被抽掉了,我笑,因為不得不笑;我吃,因為不得不吃,我唯一做得好的事,是思念你。”

  那麼嚴重?是誇張了吧!

  芃芃離開,他一樣工作生活,一樣開心笑語,她不信他,她寧願相信愛情是男人的小部分,卻占住女人重要生命。這就是愛情荒謬處之一。

  “子翔笑我咎由自取,笑我三十歲的男人尚不懂真正愛情。他錯了,我很早就懂,在你搬出家裏的第一個月,我就明白芃芃是我的責任,可你不在身邊,沒有快樂作認劑,責任變成沉重負擔。”

  她不語,全因直立式床墊太舒服,在寒冷的二月天,她失去這樣的溫暖,已經若千年。

  “我到醫院找你,想對你說明一切,問你,我可不可以重做選擇,我要選擇你,但請求你讓我負擔芃芃。”

  是嗎,那天他想重做選擇?早說啊!她會同意的,她可以不小氣,可以接受芃芃,只要她是他心中的第一。

  可他的話題為什麼繞著她的菜跑?他的表達力很糟,糟到讓他們白白錯過。

  “我們沒談到主題,你就藉著開刀離開,我守在醫院門口,心想我們沒有吵架、沒有決裂,只要好好談,就能回到從前。我等到深夜十二點半,時間經過很久,久到把人大卸八塊也足夠了,你怎沒離開手術室?

  我發瘋般四處找你,你消失了。方爸方媽、曲易曲平、醫院、連那個該死的石邦隸我都找過,沒人知道你在哪里。到最後,我沒轍了,只能在每年的除夕夜,站在這裏等你。”他緩緩吐氣。“六年……你畢竟回來了。”

  他不夠瞭解她,她不愛和人吵架決裂,分手她也要和平落幕那種,她用自己的方法切斷愛情,他怎能找得到?他等六年?六個寒冬深夜,她怨起自己了,怨她怎不早幾年回故鄉。

  “你偷走我的心、偷走我愛,居然光明正大離去,你實在是……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

  他說愛?曲央不確定耳朵聽見的,她仰頭,凝視。

  “別這樣看我,我不說謊的。當年,我不用愛情哄騙你留下,是因為我尚來確定我們之間的感覺是愛情,後來我百分百做了確定,你不可以懷疑。”

  愛情……他的愛竟落到她身上?

  “說話,別保持沉默,”曲央的安靜讓人心慌。

  難道他的說明已然無用,她的心有人收藏?

  她還是安靜,定定地望他。

  “拜託你說說話,你不語讓我好緊張,你不要我了嗎?你決定用一輩子分離來懲罰我嗎?”他問得她心酸。

  怎麼會呢?是什麼消磨了他的自信,他不是向來篤定,認定自己會成功?

  “你說的句句屬實?”終於,她開口。

  “是真的。告訴我,對於你,我是不是已經過了有效期限?”他心焦。

  緩緩搖頭,知道世上有許多東西沒有有效期限嗎?那類東西不膚淺、不表面,它深刻雋永,也許不夠熱烈,但它會一直存在,直到地老天荒,恰恰好,曲央的愛情屬於這種。

  “你若是過往雲煙,我怎會多年不敢回家面對?”

  所以……他呆了一呆,大叫兩聲,把她抱起,他要轉她三百圈,轉得她頭暈目眩,在一個不小心之下答應他的求婚,因為,他的戒指已擺在口袋中間,用他的體溫熨燙了六年。

  可是,他才抱起曲央,就發覺她的手被另一個人牽制。

  好吧!他承認老了,視力不佳,一看見曲央便再看不見其他人。

  蹲下身,紀驤讓自己和小男生面對面。街燈照明效果不佳,他們仍能分辨,對面的老(小)男人和自己長相一模樣,相同的眉眼鼻唇、相同的冷傲孤僻,他們基因不必靠機器來驗證,報告早已妥妥貼貼寫在他們的五宮中間。

  你知道何謂歡天喜地?紀驤蜂擁而上的感覺便叫歡天喜地,他快樂得想跳舞,雖然他的舞姿很難看;他想唱歌高呼,儘管他的歌聲比胖虎更不堪。但他有兒子了!他有一個身上流著相同血液的兒子,從此,家對他的意義不再是臺北橋下的冰寒,家……家……他的家有個心愛女人,一個和他相似的兒子,一段永遠斬不斷的親情愛情。

  “我叫紀驤。”壓下喘息,他努力鎮定自己。

  “我叫方岑。”兒子出聲,曲央嚇一大跳,兒子從不對陌生人說話。

  “你是我兒子。”紀釀宣佈。

  方岑歪歪頭想半天,同意。“你是我爸爸。”

  這麼簡單,他們認定彼此。

  “是你一直陪伴媽媽?”

  “對,只有我陪。”

  太棒了,她的身旁沒有別的男人,只有小一號的紀驤。

  “你喜歡臺北嗎?”

  “還沒住過,不知道。”方岑連口氣音調,都和他老爸相像。

  “晚上,我們先在外婆家過年;明天,我帶你們回家住住看好不好?”

  又想三十秒,他是個深思熟慮的小男生。“好。”

  兒子說好,一切搞定。

  彎腰,紀驤抱起兒子,攬過妻子,大聲宣佈:“我們陪媽媽回娘家過年羅!”

  娘家?這麼快?他們不是才剛確定彼此心情,怎一個大跳躍,這裏成了娘家?

  他不准猶豫在她眉稍停留太久,低頭,吻過她眉頭。

  “你決定了分手,我決定聚頭。一人決定一樣,很公平。”

  公平嗎?她還沒想清楚,還想問他芃芃在哪里?他怎可以擅自決定她和兒子的未來?

  但她沒問,他說得夠清楚了,芃芃是夢想,而她才是愛情,她等過好久的愛情,在冷風吹刮的除夕夜,綻放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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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3-9 00:09:51 |只看該作者
結局(二)

  是春天,暖風橫過蘭陽平原,耀眼陽光曬在初開的野花間,五彩繽紛。

  停車,紀驤從車裏走下,走近一間二樓洋房前。

  房子是新蓋的,不大的院子裏有兩部並排鐵馬,一大一小,一藍一紅。

  靠牆處有個魚池,很小,不到兩坪,卻養幾十隻鯉魚,幾十張嘴巴在水面一張一合吐泡泡,熱鬧得很。

  未按門鈴,紀驤先聽見屋裏傳來的笑聲。

  那笑聲來自曲央?應該是,他聽慣她的笑聲,溫溫的、熱熱的,像糖漿滑過心房。

  他是浪費男人,在糖漿經常流過的歲月裏,他沒有儲存習慣;在失去糖漿的六年中,幾度回想,他記不起它的濃郁芬芳。

  她很快樂。他想。

  他不該打擾她的快樂。他想。

  想法不是一夕成形,他警告自己、恐嚇自己,千萬別來攪亂她的平靜。只是呵……要不得的衝動……

  這是不對的。

  理智在最後關頭拉住他,他走回車邊。

  突然,他聽見門扇開關,迅速回頭,他看見石邦隸,四目相交,數不清的念頭在兩個大男人腦海裏盤旋。

  最後,石邦隸先作出反應。

  “別走,你該見見曲央。”

  說著,石邦隸轉回屋裏,再不多久,他手抱小男孩走在前頭,他身後跟著曲央。

  邦隸對男孩說:“小岑,我們去買汽水請叔叔喝好不好?”

  小男孩笑著點頭,大聲說:“爸爸,我要喝可樂。”

  男孩說話,曲央、邦隸同時笑開,很明顯,男孩是他們共同幸福。

  “汽水是要請叔叔喝,又不是請小岑喝,”他轉頭對紀驤說:“進屋坐坐,我先帶小岑出去。”

  紀釀目光離不開小男孩,那是他的兒子,他比誰都清楚,不論眉眼五官,他就是知道,那是他的骨血。

  他激動、他無法動彈,他錯失親人和心愛女生,後悔莫及。

  邦隸離開,他和曲央單獨面對面。

  她望他,淺笑的眼眶在最短時間內蓄滿淚水,他看她,不受控的雙手想擁她入懷間,他只好緊緊握拳。

  “我以為你不會留下他。”他說。

  “小岑嗎?我不丟掉任何和你有關的東西。”她還愛他嗎?是的,從沒間斷過。

  “為什麼丟掉我的愛情。”

  “你給過我愛情?”她納悶,怎地,她的收藏箱裏沒有這樣東西?

  “有,當時我不明白那叫愛情,後來,我懂了,我瞭解自己愛你,對芃芃則是責任與承諾,於是我到醫院找上你,你卻在隔天逃得不見蹤影。”

  她淒然苦笑,原來,他們一次又一次錯過。是宿命吧!他們註定錯過,在相識最初。

  “對不起,是我弄錯了。”曲央低語。

  她以為他得到多年尋覓的女性,以為他的夢想成真、人生順遂,沒想到,自己居然是他的愛情。

  “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我做錯抉擇,重新來過,我有機會嗎?”執起她的手,他急道。

  她怎給得起機會?她手中早沒有任何機會。

  “沒有了,是不是?在我選擇芃芃的同時,就失去所有機會。”

  紀驤失望,但失望在預期中。六年,時間太久,他不能要求地球不轉動,感覺不變:心牢守。

  “你是個成功的企業家,你擁有很多新機會。”淡淡地,她說。

  “我們……完全沒有可能了,對嗎?”

  “你的可能無限,而我的可能在剛出門的兩個男人身上。”曲央眼在笑、眉在笑,而心如刀割,是痛,無論經過多少年,傷疤翻出,疼痛依舊。

  他懂得。他在六年前做出選擇,她也做選擇,他們的選擇背道而馳,終於越行越遠。

  “石醫師是個很好的男人。”他說了石醫師,而不是姓石的,他的禮貌有了進步。

  “我知道。”

  邦隸放棄大好前程陪她到鄉間,他愛小岑如親生,他用五年時間,努力當個能讓她喜歡的男人。

  “你離開臺北,我和他約定,誰先找到你,誰就得到你。五年多前,他得到你的消息,卻先打電話給我,他給我五天時間,說要是我沒行動,你就是他的。”紀驤說。

  五年前,他早知道她在這裏,卻沒出現,原來他錯過一次又一次,這麼輕忽呵,難怪他們要錯失彼此。

  “我沒行動,因為芃芃病危,我不能離開她身邊。石醫生氣壞了,他找上我,揍我一頓,他罵我沒資格得到你的愛,那時我才明白,為什麼你急著逼我作決定,是因為懷孕了,你要知道自己在我心裏佔據幾分,確定該不該為我生下小孩,對不對?”

  那一拳揮掉了他的所有權,他明白,倘使有個男人值得曲央去愛,他是石邦隸,不是紀驤。

  她不回話,任淚水流下,不拭淨。

  他們真的是有緣無分。

  “他說我不值得你愛,說他決定當個值得你愛的男人,他已經是了,對嗎?”紀驤問。

  她不語,撲上前,抱住他,任淚水賓士。

  他回手抱她。他愛她呵,比自己知道的還多,用氾濫成災來形容思念未免小兒科。

  終於,曲央說話。

  “我難產時,邦隸在;小岑高燒時,邦隸在:他學走路、學說話、第一次騎腳踏車、第一天上學時,邦隸都在。

  他在我最無助時,給予鼓勵;在我心慌意亂時,告訴我別怕,他在這裏。你說芃芃是你的責任,五年來,邦隸已經是我的義務。”

  是啊,他的自信毫無道理,他怎知老天如何安排他們,再濃烈的愛情也禁不起光陰摧折,何況他們都是重責任的男女。

  “對不起,是我的錯。”他說,

  “我原諒你。”曲央停下淚水,推開他。

  “別原諒,你該恨我。”

  “問題是我只學過愛你,沒學會恨你。”曲央幽幽說。

  “你還愛我嗎?”紀釀把她的頭髮攏到身後,她和多年前一樣清麗動人。

  “是,還愛。你呢?還愛我嗎?”曲央回問。

  “愛,很愛。”

  “那就答應我,好好過日子,找個好女生,照顧她,也讓她照顧,千萬別讓自己孤獨。”

  “你不在,我的生命熱鬧不起來。”搖頭,他的命不好,找不到第二個方曲央。

  “我在,在你這裏。”她的手貼上他的心。“你可以想我,但不要想得心痛;你可以愛我,在心底、在腦海裏,但別說出來傷害另一個女人。

  你的人生很長,你會有第二個小岑、第三個小岑,你要試著快樂,不要沉溺傷心。”

  她想叮嚀他的話有滿山滿穀。

  “央央……”

  不再有人叫她央央了,那是他的專屬叫法,就像他在她心中佔有的專屬空間一樣。

  他是羅密歐,她是祝英台,他有他的愛情悲劇,她也有她的,他們的人生再不會交織重疊,既然如此,她要他快樂,不要他哀戚。

  曲央退一步,擠出微笑。

  “回去吧,我看你把車開走。下次見面,我們當最好的朋友,好不好?”

  不好。他想這麼說。

  但他老早失去說的權利。於是,他順從她的心意,走回汽車邊。

  曲央揮揮手,在他看不見的背後,揚起聲音說:“直直走,別回頭,不要看我,每年四月,我為你寄去一束金針花,好不好?”

  不好,他想說。

  但他清楚自己不能回頭,一回頭,他將戕害她的寧靜幸福。六年前的他,不懂如何愛她;六年後,他該懂得怎麼做對她最好。

  於是,他點頭,坐進車子裏,扭動鑰匙。

  黃昏,兩個買了大半天汽水的男人回來。

  他們走到屋前五十公尺處,看見坐在階梯上的女生,石邦隸加快腳步,沖上前,坐在他肩膀的小男生被震得咯咯大笑。

  放下男孩,任他進屋把汽水喝個過癮。

  邦隸站在曲央面前,憂心忡忡。

  “擔心什麼?品悅跑了,你的婚禮,新娘丟掉?”曲央開玩笑。

  是的,五年的愛情長跑,邦隸和品悅終於決定結婚,他們承諾要把小岑當成親生兒子照料,她的心再無障礙。

  “你沒告訴他,對不對?”他的眉展不開。

  “告訴他什麼?”她還是笑,笑得教人憂心。

  “你病了。”

  “然後呢?”

  “讓他陪你最後一段。”邦隸歎氣。

  時間不長了,頂多半年,她有權利為自己爭取六個月甜蜜。

  曲央搖頭,怎能讓他陪伴喜歡的女人,一段又一段,每段的結局都是悲劇?他的人生夠艱辛了,怎能再為他添上晦暗一筆?她寧願他認定自己過得好,寧願他放手,追逐新愛情。

  “邦隸,再幫一個忙好嗎?”勾起他的手臂,她靠上他的肩。

  能不幫?誰教他喜歡她、欣賞她。“什麼忙?”

  “每年四月,幫我寄一束金針花給紀驤。”

  “你……”想捶人的,偏偏她甜蜜笑臉消弭他所有氣憤。怎有這種笨女人,笨到不懂替自己打算?

  “幫不幫?”她撒嬌催促。

  深吸氣、握緊拳頭,他咬牙切齒。“幫。”很便秘的一個字。

  “太好了,我又有事情可以忙羅!”隨手關門,她彎腰摘下枝頭純白茉莉,湊在鼻尖輕嗅。

  “忙什麼?”

  “寫信啊!我要寫信給紀驤,一年一封,他身體那麼強壯,會活到一百歲吧,哇,我得寫六、七十封……”雙手合掌,雙眸眺望遠方,當紀驤收到金針花,他一定知道,她的愛情不死。

  滿足歎氣,放下手、跳著腳,曲央跑進屋裏。

  邦隸停下腳步,凝視曲央充滿愉悅的背影。

  這是愛情?光想像,便讓人周身泛起幸福光暈?

  他沉重歎氣。紀驤,能和曲央走過這段,卻不能廝守,你何其幸運,又何其不幸?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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